第91章 第91章好久不见
封澄将目光移向了寸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寸金倒是很敏锐,他对封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洒脱道:“看不见了。”
封澄默了默,她抬起眼,走到寸金面前,寸金察觉到她的靠近,在封澄走过来时,手摸索着按到她的臂膀上。
随即,顺着她的肩膀向下,轻轻地托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万幸,它还能感觉到将军。”
封澄怔了怔,寸金笑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候将军归来。”
他的声音轻得很,可却如石头似的砸到了封澄的心底,封澄盯着他的眼睛,随即,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认真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随即,她的目光极冷地飘到了柴房中的一处,乌言被砸得半日回不过神来,正艰难地呛出喉咙中那口淤血,抬眼却见封澄走了过来。
血色长枪被她拖在地上,发出了一阵令人心生不详的尖锐声响。
不好。
刹那间,这些年在长煌大原摸爬滚打的本能令乌言就地一滚,只见一声砖石迸裂的爆响,他方才躺着的石板被轰出一道骇人无比的裂痕,他惊魂未定,一扭头,恰恰对上封澄那张阴沉无比的脸。
乌言原本旧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他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挪,原本软在地上的血色锁链不知何时已成了一滩乌黑的血水,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不,你不能杀了我,”他的后背触上了坚实的墙壁,乌言心中一片惨然。
“天底下没有我不能的事。”
封澄的长枪对准他的眼睛。
“不过你说对了,若这么痛快地杀了你,不足。”
话音方落,她的枪尖无比迅捷地落到乌言的面前,乌言脑中警铃大作,可还未来得及反应,眼珠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雪白的脸皮上缓缓地流下了一行乌黑的血。
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乌言死死地捂住眼眶,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的厉声惨叫。
这杆长枪捅穿他的脑髓,似乎比捅穿他的眼眶更容易些,乌言滚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其声之惨烈,令何夫人不由得偏过头去,伸手掩住了庄儿的耳朵。
黄笳心有戚戚,可更多的却是愤愤,一旁的秦楚更是叫出声来:“还有一只眼睛,将军,他毁了寸金两只眼!”
二人的心中绝不解气,哪怕是乌言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被封澄挨个拔出来踩烂也不解气,
寸金是从天机院里头名结业的天机师,十八金刀堪称独步天下,这样一个人的眼睛,岂是血修那双狗眼能相提并论的?
乌言痛得抖抖索索,可此时此刻,却早从寸金一行的话音里分辨出了这将军代指何人。
经年的折磨给了他屏蔽痛觉的能力,他颤抖着抬起头来,仅剩的一只眼睛一点一点,亮得骇人。
这目光里有痛楚,有凶恶,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恍然大悟之色。
“……能令天机铁骑余孽称将军的,”他道,“穷遍天下,也只有一人。”
“封……封将军,久仰大名。”
怪不得,怪不得。
乌言的心头被狂喜所侵袭,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封澄,目光简直称得上痴迷:“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满寻过天下的血修,他无数次地期待着与对方的重逢,可时至如今,乌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无数次,险些就见上
面了。
乌言甚至有些可惜——当年若是被天机军围杀,别跑就好了。
封澄听不明白,她也懒得去想,于是一枪穿了他琵琶骨,将他钉死在了墙上,懒洋洋道:“怎么死,你说了算——寸金。”
寸金不聚焦的眼睛眯了眯,半晌,笑了起来:“还是像旧日那般吧,把马牵出来,拖。”
血修与天机军积怨已久。
从前封澄在外抓了血修,按律是要交给天牢审问关押的。
可关到天牢里头,她一个驻扎长煌的边防将军,难道还能去天牢瞅一瞅这血修被关了还是杀了还是放了?
于是,封澄便想了个法子。
人,该送还是送,但是这个送的法子,上面就没规定了。
封澄把血修拖在马后,一路疾驰,专挑嶙峋之地纵马奔逃,如此下来,血修即便是铁打的皮肉,也经不得这番拖拉,通常人还没到天牢,便被封澄在路上拖死了。
这般行事,令上头的血修每每气得倒仰,偏生封澄又没实打实动手,该送的也是送了,没在明面上杀人,难道他们还敢叫这尊煞神好生把人供到天牢去?
久而久之,血修竟然也横空出了几分血气,颇有些宁愿站着死,也不要被天机军硬生生拖死的骨气。
乌言闻言,竟然倒反天罡地笑了起来,他冲着寸金,露出了鄙夷之色:“你也配定下我的死法,手下败将。”
但凡有些血气的将领,在听到这种话时,大概都会有受辱或者脸红脖子粗之意,谁料寸金却不急不恼,他循声望去,微微笑了笑。
“手下败将又如何,我输了,却有将军可依。”
乌言的脸色霎时有些铁青。
寸金顿了顿,接着道:“倒是你……你若死了,你的将军替你出气报仇吗?”
乌言当即被寸金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气了个倒仰,他心头火起,不知是恼什么,恨不得上去啃了寸金:“你要不要脸!”
寸金这副嘴脸简直让乌言难以置信,如果说方才的寸金和穷途末路的野狼一样,那么现在就像是一只仗势欺人的家犬。
仗的那个势,还是最令他心痒难耐的势。
如此模样,如何令乌言不抓狂?
寸金又笑笑,一言不发,封澄把手抬了抬,几掌折断了他手臂大腿的骨骼,把人交给了寸金:“拖着出去,一回儿牵在你的马上,叫他看着自己怎么死的。”
乌言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偏偏不知哪来的邪劲,硬是拿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封澄,一声也没吭。
一行人推开柴房的门,向外而去,何家妇人方一起身,便哎呀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她双腿瑟瑟,手软如绵,显然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黄笳尚一身绷带,没几块好皮肉,见状,还是小心走到何家妇人面前,道:“夫人受了惊吓,我抱着孩子罢。”
何家妇人勉强笑了笑,抖着手,将庄儿递给了黄笳:“劳烦小将军。”
黄笳被这一声小将军喊得脸上一红,挠着头,嘿嘿一笑。
柴房外的血气扑鼻,显然已经是血修作乱的样子,秦楚上来报道:“受袭的是当地大族,姓盛,常年与世无争,乐善好施,名声很好,家中也有修士护院。前几日嫁到何家的女儿盛小亭回来避难,盛家怕人手不够,于是向天机铁骑求援。”
二人边走,秦楚边道:“寸金收信,即刻带着几个阵修布阵,谁料阵未布完,血修便闯了盛家,领头的这个乌言凶名远扬,手下的血修也是个顶个的麻烦,我们到的时候已经……”
封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不妨事,你带了多少人来。”
秦楚闻言,干脆利落道;“阵修十二,其余三十七,人手不够,这群血修棘手得很,盛家应当是不剩什么活口了。”
封澄皱眉道:“阵修起阵,剩下的撤出去,闪远些。”
秦楚的眼睛登时一亮,她意识到封澄要做什么,当即道;“遵命。”
紧接着,秦楚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铜哨子,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霎时划破了整个夜空,阵内阵外的天机铁骑皆是一怔。
即便是心中疑惑,阵外的阵修还是动了手,片刻,东南角处缓缓地露出了一处透光的缝隙,阵中修士停下手中交锋,有些疑惑,却还是且战且退。
在最后一个修士撤离出去的刹那,阵中黑云般的煞气冲天而起。
这煞气仿佛一条狰狞的黑龙,盘旋着向云端冲去,滚滚黑云,仿佛天谴。
它直直地指向了云端,浓黑夜色竟然不及这黑云半分。
如此之嚣张,如此之凶煞。
阵中血修满脸茫然,他们缓缓地住了手,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煞气黑云。
“……好熟悉。”一血修仰望着黑云,呆呆道。
霎那间,一道血光刺破了他的双眼,他头颅滚落在地时,甚至只能看到一只狰狞的巨角。
紧接着,又是嚓嚓几声,几乎同时响在了盛家院落的四处。
“谁在那——呃!”
又是一道血光喷涌而出。
她的影子仿佛连视线都难以捕捉,就连眼力最强的十八金刀都未必能追逐到她的身影,原本就在这煞气下瑟瑟臣服的血修更是如毫无反抗之力的绵羊一样,不过几个转眼,这群为祸一方的血修竟然这么嚓嚓地全部掉了脑袋!
乌言看着封澄串过来一串人头,随手一丢,丢在地上,随即懒洋洋地从半人半兽的样子化作了那副面若桃花的女子模样,她伸了伸懒腰,感受着原装身体收放自如的灵力与煞气,痛快道:“行了,就剩这一个,回去拴在马上。”
封澄现在这么一想,只觉得过去过的什么日子,身体还是原封不动的才好,砍人都痛快许多。
见状,黄笳再也忍不住心头澎湃——如此流畅的身手,如此睥睨天下的战斗力!
秦楚好笑地看着黄笳,他抱着庄儿,兴奋地迎上去,要将胸中敬仰之意对封澄倾盆而出,刚清了清嗓子,却骤然脸色一变。
她看着黄笳的脸由白骤然变青,由青骤然变紫,陡然间,他眼中变猝然失了神采,闪电似的拔出腰间小刀,向着庄儿的喉咙要害而去。
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似成了慢动作,她看见封澄陡然变了脸色,枪尖放慢几千倍似的冲来;看见寸金闻声而变,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又看见自己拿着手里的剑,竭尽全力地向着黄笳砍去。
而这一切都太慢了,而黄笳离庄儿实在太近了。
即便是能在几息间清扫数十血修的速度,在近在咫尺的发难下,也太慢了。
秦楚无望地抬头,望着庄儿浑然不觉的睡脸。
“——庄儿!”
可刀尖并没有落在庄儿的喉咙上。
一双绵软无力的手,用掌骨的支撑,组织了刀尖的继续下落。
可在刀尖剖出伤口的瞬间,漆黑的魔气便顺着何家妇人的掌骨一路侵袭而上,转瞬间,她嘴唇乌紫,一句话也未出口,便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停止呼吸。
封澄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着何夫人的死而停止了。
哪来的魔气?
黄笳怎么了?
她在做梦吗?
夜空中传来一道笑音,声音熟悉得令封澄忍不住战栗起来。
“听说你回来了,”他仿佛一只夜枭,手臂上的蛇鳞在月色下折射着骇人的寒光,“喜欢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吗?”
封澄极慢地回过头去。
“——持劫。”
持劫笑了笑,打了个响指,黄笳应声软倒在地;“好久不见。”
第92章 第92章对不住,仙人(前世……
封澄背着剑,挑了挑眉,对等在门口的温不戒道:“呀,面具仙人。”
此时此刻,她已然穿上了鹅黄的天机子弟的校服——得力于赵负雪的看顾,她这些日子长了不少,终于能套上最小号的校服了。
身着绛紫常服的温不戒微微垂了垂眼睛,隐在密银面具下的眼睛笑了笑:“要出门吗——衣服很合身。”
天机校服,从赤色滚边到紫色滚边,有七段,分在不同课室修行。
封澄努努嘴道:“那仙人在里面呢,昨夜好吓人,半个院子都冻了,他膝盖怎么了?前几日还能站起来,今早便不能走了。”
温不戒垂眸,将眼中异色轻轻掩在眼底。
半晌,他慢慢开口:“当年他有事要求神佛,不知求到哪路邪神的荒庙里去了,雪地里跪了小半月,回来便落了病根。”
封澄哦了一声,心中颇有戚戚,回过头去看了院子一眼:“原来如此,那个……我刚才烧了炭火,仙人快去吧,若晚了,他该把自己冻死了。”
温不戒微微颔首,背着药箱,从封澄身边向院中而去,封澄的脚尖在门口住了住,似乎是想要留下,片刻,还是定了定神,向杏堂中走去了。
她颇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一进杏堂,屋中大多书案上已经坐了人,她趁着人多嘈杂,溜进去,寻了后面的书案坐好,放好了书篓。
这堂课好似是节符咒课,进来的大都是身着黄滚边的天机学子,上头的羊胡子老头喋喋不休,刷刷地往外画锁魂符,足足画了十七种画法,封澄心不在焉地四处乱瞟,陡然间,门口吱呀一声。
她抬起眼,一少女背着长刀,款款走进学堂。
她身量比同龄少女高出一些,脸上蒙着玉一般的光泽,走路时抬着下巴,看着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气,细细一看——也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身上的校服似乎都比旁人亮。
只一眼,封澄已觉得眼熟,再瞄一眼,封澄陡然睁大了眼。
这这这——
“姜徵,今日迟来了。”
姜徵彬彬有礼道:“路遇血修,顺手除了,耽搁些,请盛先生见谅。”
这么一听,盛德林颇为欣慰,他示意姜徵坐下,随即清了清嗓子,杏堂内霎时一片寂静。
封澄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盛德林将手中卷轴一放,停下了第十八种锁魂符的画法,他收起案上朱砂黄纸,转而道:“既然姜姑娘说到血修,那今日,便不讲符咒,顺势讲讲这血修罢——可有人能说一说,这血修是何种修士啊?”
一人高高举手,盛
德林示意人站起来,那人朗朗道:“世人修行,引灵力入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自成循环。血修不在五行之中,走的是‘食人’道,意为抢夺世人灵力,而归于己用。”
盛德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一人,道:“不错,你来说,遇血修,该如何处置。”
那弟子站起来,干脆利落道:“血修虽为邪修,却也是人,不可妄杀,如擒,断其经脉,交由当地天机所,登录在册后再行离去,切莫令血修再行流窜。”
盛德林道:“不错。”
话音未落,角落处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这声嗤笑在一片寂静的杏堂里分外刺耳,简直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众人齐齐向嗤笑声的主人看去,盛德林当即脸色一阴,目光沉沉地投在封澄面上。
她懒洋洋地盘着腿,看似乖巧地坐在书案上,谁知连书篓都为打开分毫,桌上一滩黄符画得七扭八歪,称一句鬼画符尚不意外。
盛德林此时此刻才注意到这张分外陌生的脸,他脸色阴沉地盯着封澄,慢慢道:“这位学生,有何不同见解,不若站起来说。”
封澄也不怯,撑着桌子便站了起来;“我有疑问,先生。”
盛德林道;“讲。”
“若人与猛兽狭路相逢,可否怜悯其捕食本性,手下留情?”
盛德林更加阴沉:“猛兽非人,不通人性,自然可杀。”
封澄道:“人言不知者无罪,可不通人性的猛兽,吃了人,尚且得杀,那么明知故犯的血修,分明比猛兽更加可恶,为何不能杀?”
盛德林的脸更沉了:“天下自有法条约束,罪名深浅各有定数,你只管将血修交给法理处置,若世人都像你一般随手报了私仇,天底下哪来公理可言!”
封澄干脆利落:“人活着,公理才得谈,人死了,和杀人凶手讲什么公理?”
二人一言一语交锋,早令整个杏堂内一片死寂,众弟子心惊胆战,一会儿眼睛飘向这边,一会儿飘向那边。
盛德林气得发抖,沉声道:“你待如何?”
封澄直言相对,目光中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但凡血修,我不光要杀,还要他粉身碎骨,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杀人者在前,我绝不手软。”
此言一出,堂中大哗,姜徵忍不住偏了偏视线。
盛德林气得几乎昏死过去:“不敬师长,口出狂言,你是哪家的学生,把你父母叫来!”
封澄耸了耸肩,下面有一学生认出封澄面容,凑过去,小心道:“……这是负雪先生新收的弟子。”
盛德林闻言,陡然怔了怔。
赵负雪被叫到杏堂时,人是有些茫然的。
眼下已经是散学的时候,杏堂内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气得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还有站在旁边,背着把长剑的小姑娘。
赵负雪目光凝了凝。
盛德林见赵负雪来,猛地站起,先是有些忐忑局促地行了礼,才道:“尊者,今日冒昧相邀,是为您老门下弟子之事。”
赵负雪隐隐看了封澄一眼,确认她全须全尾,连根毛都没掉后,道:“请讲。”
盛德林一开始还小心谨慎,渐渐地,便越说越上火,连带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封澄违逆之举,赵负雪耳中嗡嗡,心头却头一次有了如此茫然之时,他不禁看向封澄,少女稚嫩的面容有些闪躲,有些心虚脸红,看着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
封澄打死了也没想到,她自个十几岁便是家中实打实的顶梁柱,护家走货样样离不得她,现在不过犯了点儿口舌之忌,竟然沦落到被喊家长了!
喊的还是赵负雪!
封澄宁愿天降一道雷轰死她,也不愿带着赵负雪挨先生的训。
盛德林说得激动了,一拍桌子,对赵负雪道:“您是怎么教的孩子!”
话一出口,他便忽觉不对,脸色惨白地住了嘴。
要糟,光顾着是封澄的师尊了,一时情急——这是赵负雪。
这么多年来,胆敢对赵氏家主不敬者,都不必赵负雪动手,坟头草便自行长了三尺高了。
在一片沉默中,赵负雪却垂着眼睛,缓缓开口道:“盛先生费心了,小徒顽劣。”
话中谦卑,像天下所有养了熊孩子的家长一样。
盛德林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冷汗:“既然如此,还望尊者多加管教,封姑娘秉性聪慧,乃可教之材,莫要走上歪路才好。”
赵负雪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封澄,道:“过来。”
封澄低眉耸眼地走了过来,赵负雪道:“天色已晚,盛先生早些歇息。”
盛德林忙道一声好,随后看着赵负雪转过身,带着封澄走出了杏堂的大门。
早已等候洒扫的侍者顺势凑过来,与盛德林一同看着二人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尊者天下盛名,原来碰上孩子的事情,也是这般糟心。”
盛德林忍不住点了点头,随即他反应过来什么,当即虎着一张脸:“只管做好你的洒扫!”
说罢,他甩袖而去,洒扫侍从看着他背影,嘿嘿一笑,接着洒扫去了。
夕阳渐垂,一路沉默,封澄低头走在赵负雪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小心翼翼错眼望去,只见他目不斜视,向前行去。
想了想,封澄试探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的轮椅上。
赵负雪并未回绝,她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仙人。”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何事对不起。”
封澄推着他,挠了挠头:“好像让你丢脸了,我没想到你会被叫来。”
赵负雪轻轻地叹了口气,封澄见状,连忙道:“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下次一定不丢你的脸。”
谁料倒是赵负雪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口中只道一句:
“罢了。”
什么罢了?封澄听不懂,正要追问,却听赵负雪道:“回去后,《五行经》第四册,抄录两遍。”
封澄苦了脸,她小声道:“要知道洛京连实话都不能说,就不跟着你来了。”
赵负雪耳聪目明,闻言,嘴角轻轻勾了勾。
“有的事,”赵负雪道,“讲出来,旁人会怕。”
“人世间法度伦理,如不可逾之红线,行违逆之举,世人自然心中不安。”
封澄闷闷嗯了一声,却听赵负雪道:“虽然如此,却也不必太在乎世人目光,人有人道,心有心道。”
闻言,封澄猛然抬起头来,似乎是没想到赵负雪会这么说,她眼睛忽然又一亮,随即不满地嚷嚷道:“既然这样,为何我还要抄书啊?!”
夕阳西下,拉得二人身影有些长。
封澄的发丝飘到赵负雪的面前,赵负雪笑了笑,道:“想你近来疏忽这些,只是加些功课。”
封澄:“喂!!”。
第93章 第93章封澄一脸怀疑(前)……
封澄回到鸣霄室后,照例脱下校服,沐浴过后,换上常服,待她换好衣服出来,恰巧看着赵负雪坐于院中花树下,垂眼解一局棋。
仙人的美貌,即便是夜色昏沉,照旧是亮得吓人。
封澄看得有些直眼,不自觉地走了神,还是赵负雪先唤她一声,封澄才猝然回过神来。
她没好意思正眼瞧他,只掩饰似的坐到了他的对面,看着一桌黑黑白白,猝然花了眼睛。
赵负雪道:“昨日事发突然,可曾骇着了你?”
说的便是赵负雪昨夜又爆了一屋子冰花的事,封澄看着他玉白的手指捏着白子,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是他的手更像玉石,还是这棋子更像玉石。
“习惯了,我在你这里呆了这些时日,时不时便要顶着一脸霜花起来,久而久之便觉不出什么来了。倒是你,到底什么伤,能把你这仙人逼成这样子?”封澄一边说着,一边好奇不已地捏了捏放在这边的黑棋子。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着她好
奇摆弄棋子的模样。
二人身量相差甚多,封澄站着,和赵负雪坐着差不多高,原本棋局旁的矮座便令封澄分外不适起来,封澄撑着下巴,托起腮边一小团软绵绵的肉,坐得不舒服,看着更可怜了。
赵负雪垂了垂眼睛,道:“年少时用了咒,伤身。”
封澄浑然不觉地好奇道:“什么咒,能让你这仙人遭这么大的罪?”
赵负雪垂眸不语。
反咒。
反咒锁住的东西仿佛压不住的野草,都不用风吹,只见些光,便猝然生长。
一生长,便压得周身疼痛,灵力暴走,久而久之,便成沉疴。
过去数年,未见封澄,尚且得以抑制,可数月发作一次,以药镇压便可。
自从把人从长煌大原接来后,这短短数月,已经发作十几次了。
“为何不唤师尊。”他对此绝口不提,只慢慢道。
封澄怔了怔,她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视线,手指紧张兮兮地磋磨着手中黑棋:“唤你师尊?”
她有些不愿承认这般称谓,仿佛这么说出口后,有些东西便不可改变了似的。
师尊这称谓,她并不是没见旁人用过。
从前村子旁边的老铁匠,膝下没有孩子,一手好手艺又没人继承,于是从外面领了个小孩子来,手把手地教那孩子手艺,视他为亲儿教养,以期此子为他养老送终。
封澄记得,那小子就是喊老铁匠师傅的,可在旁人看来,和亲爹也没什么区别了。
扪心自问,封澄打心底里不愿把赵负雪当师尊。
封澄强行笑了笑;“占了你这么多便宜,不喊师尊也怪不好意思的,可唤你师尊,我又叫不出口。”
夜色浓浓,有略微的鸟啼声,赵负雪信手一挥,只见四处荧光点点,汇聚成灯,落在了二人身边。
他的眼睛比星火还要瑰丽,静静地看着封澄。
“好吧,”封澄注视着他,还是举手投降道,“师尊。”
这些时日,她也看得明白了。眼前这个仙人哪里是收不到徒儿,没人接他衣钵的?别的不说,光凭他这随手一爆的灵力,还有说赠剑便赠剑的壕无人性,愿做他徒儿的人便不会少。
赵负雪垂眸,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封澄师尊叫了,谁料赵负雪半点反应也不给,于是倍感无聊,把脸搭在石桌边缘上,轻轻滚了滚,索性也不说话了。
她就不信,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这里,赵负雪能忍得住不和人说话。
而事实证明,他真能。
夜色浓浓,无聊的棋局令封澄昏昏欲睡,到最后,也没等到赵负雪开口一句,也不知是困死了还是被赵负雪的棋声催眠了,反正封澄犟着犟着,便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呼大睡去了。
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响在静谧的院落里。
赵负雪停了手,旋即,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垂眸,待确认面前少女沉睡过去后,轻轻地收拾了棋局。
叫出口的刹那,他心底巨石缓缓地松了下去。
可是紧接着,又是一口气提了上来。
反咒封死所有情丝与记忆后,周寻芳将过去之物搜走清除,他向世间苦求她的遗物,所求却一概成空。
人人都道,她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
可偏偏他不信。
与这不信偕行的,还有与之同等的深重苦痛。
爱之深处,有苦随行。
“师尊。”
赵负雪笑笑,手指轻轻地触在封澄的发丝上,轻轻地抚了抚。
“是我。”
七情断绝,情意成空,可情爱消失之时,为何偏执与疯狂,却喧嚣着占据心上。
他站起身来,抬手抱起睡得软塌塌的封澄,向她房中走去。
夜风带起他的衣摆,他比小小封澄高出许多去,此时此刻抱着她,和拎着一只不大的猫团子没什么区别。
少女睡得毫无戒备,似乎是突然觉得冷,她像只真的猫团子似的凑到赵负雪胸口,软绵绵地蹭了蹭。柔软的脸颊肉蹭到赵负雪胸膛皮肉上,传来一阵温热。
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幸福的笑意。
赵负雪微微一怔,随后哑然失笑,脚步不停,将睡得极为缠人的封澄从胸前撕下来,妥善地安置在了榻上。
即便是知晓面前之人曾是当年爱人,赵负雪也懒得对这半大丫头做出什么逾越之举,他面无表情、毫无芥蒂地把人外裳除去,又团吧团吧把封澄塞进锦被中。
将要离去之际,却听榻上之人抽了抽鼻子。
似乎是有些冷。
赵负雪走回去,伸手摸了摸封澄所盖锦被的厚度,随后皱了皱眉,解下身上大氅,将大氅盖在了封澄的被子之上。
大氅的雪色毛领毛茸茸地团在封澄脸上,看着温暖极了,她察觉到温暖似的,把脸往里面一埋,随即不动了。
赵负雪站在封澄榻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身离去。
****
封澄第二天是被活活热醒的。
她一场乱梦,梦到自己在沸水里被人烤,又梦到一气儿跑了七千里长途,又梦到泰山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总归就是,热,烤,重。
待封澄艰难地睁开眼睛,从梦境中挣脱时,眼前的罪魁祸首便可见一斑了。
——一件熟悉的、厚实的大氅。
封澄热得两眼一抹黑,觉得自己大概要成为天底下头一个被热死的修士了。
她一撸袖子,从衣橱里拎出一件夏日的襦裙便换上,随即抱着赵负雪的大氅,步下生风地冲着他的书房而去了。
一见,赵负雪果然在,他坐于窗前书案旁,见到封澄,一时竟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封澄怀里抱着的大氅时,更意外了。
顶着封澄问询的目光,他缓缓合上手中书册,道:“我方吩咐人更换厚些的被褥,屋中尚冷,不妨留下避寒。”
封澄一言不发,凑近两步,单手拉起赵负雪的手,便往她的额上摸。
一摸到赵负雪的手时,封澄是有些意外的。
他的手极冷,极冰,几乎不像人该有的体温。
封澄托起他的手时,赵负雪也怔了怔,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封澄额头时,赵负雪却是有些想笑了。
汗津津的。
少女的额头热得像一轮能捧在手上得小太阳,潮湿的汗意也顺着他的手指一路激了过来,赵负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封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襦裙,肉眼可见地热疯了。
她控诉道:“我是火灵力,即便你日日在屋子里爆冰花,我也是能照睡不误的,你看你爆了这些日子的冰花,我可曾冻死了。”
赵负雪闻言,道:“我从前未照顾过孩子,抱歉。”
封澄一听,莫名觉得孩子这两字分外刺耳,于是偏过头去,别别扭扭地把大氅往赵负雪身上一送,道:“你在做什么,师尊?”
赵负雪接过大氅,放在一旁,道:“批注当年旧账。”
旧账?封澄大为惊奇,不由得凑了过来:“我以为你们仙人都是吃露水喝仙气呢,怎么还要亲自看账本?什么账,神仙账吗?”
就赵负雪这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她还以为赵负雪在读什么古奥的经书,谁料一问,竟然是过于接地气的账本。
赵负雪噙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让开了些,封澄得以顺利钻进来,伸头来看这本“神仙账”。
这本账并没有她想象中仙风道骨,反而是十分琐碎的,比如说“三月十七日修房,支用七千青砖”这一类。还有购置灵器,封澄数了数一页账目上购置灵器的耗用,当即瞪圆了眼睛,咂舌不已:“不过三日,光购置灵器,便耗去白银数万,这是谁家的账本?”
少女起床时热得匆忙,连头发也未束一束,赵负雪坐着,只觉得少女头发往手心里扎,见她翻阅账本,便起身,取了一枚木簪来。
封澄正翻着账本长见识,头皮上却传来一道有力的触觉,她有些意外,正要抬头,却被轻轻按住了。
“别动,”赵负雪道,“连发也不束,成何体统。”
封澄闻言,眨了眨眼,随后乖乖地坐在了书案前。
她感觉到一双有些冷
的手穿过了她的发,然后有些生疏地束起来,以一枚木簪穿在了发中。
“账目是赵家的,”赵负雪云淡风轻,“你若好奇,自行去赵家库房,凡其中灵器,可尽情取用。”
如不出意外,照着他的作风,家主令上应当也是有她的,赵负雪垂眸,用木簪子固定了发髻。
封澄摇了摇头:“用不着——话说回来,师尊还会束发?”
赵负雪的手一松,簪子便脱落而下,顺便着漆黑发丝也一并流下。
封澄:“……”
赵负雪很自然道:“从前应当是会的。”
封澄一脸怀疑。
第94章 第94章够她坐在赵负雪对面……
头皮被柔软的手指按着,封澄莫名被摸得有些想笑,她抬起手来,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束了发,抬手向赵负雪要发簪,赵负雪把木簪子递给她,看着她插上,对镜子左右看了看,不太满意。
“木簪子不好看,”封澄道,“看着灰扑扑的,好像什么都没戴一样。”
这么说着,她也站起了身,凑近铜镜修整起发髻来,赵负雪垂眸看着她,不作言语。
乌黑的发丝上,一枚沉黑簪子隐隐流光。
他的簪子绾在她的发上。
这种感觉出人意料地令他满足。
天机院学徒虽没有统一规定的早课,而剑修晨起练剑却是通常的习惯。封澄出门的时候,恰巧行经武场,耳尖地听到姜徵拜了另一天机师的消息。
听说也是当世了不得的大能。
又留神听了片刻,封澄才弄明白,原来天机院有内外两院之分,通常学生,未拜入修士门下的,便一同在外院听学,通过考核便为天机师,而拜入院中那几个天机师门下的,便自行于各师门下修行,俗称之为内门。
照这么说,她本该在赵负雪身边修行,可不知什么缘故,赵负雪竟派她去外院修习了。
兴许是她一窍不通的缘故,封澄没放心上,咬了一口苹果,穿着滚黄边的校服,懒洋洋地向杏堂去了。
今日的杏堂格外热闹些,她咬着苹果,初初踏入杏堂大门时,杏堂似乎有一瞬间的寂静。
封澄偏了偏头,寻了一处坐下。
今日依旧是盛德林所授符道,封澄方坐稳,盛德林便夹着一叠符纸走了进来,老头儿站在门口一看,未见到姜徵,眼底流出几分可惜,一转身却拍了桌子,怒道:“外院大比就在近日,诸位却散漫至此!”
一片寂静中,封澄还叼着苹果,正嚓地一声。
盛老头的目光霎时如刀子般射向她,封澄缩了缩脖子,把苹果往后一滚,盛德林却不肯放过她,冷笑道:“封姑娘,你难道以为这外院大比与你无关吗。”
众人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投向了封澄。
天机院中不乏世家子弟,有几个出名世家的,自有独门家学,可为何还是要千里迢迢地奔向洛京天机院?
原因无他,而是天机院中,每年皆有外院大比。
这是在内院那几个天机师面前刷脸的唯一机会。
盛名在外的天机师自有滔天能量,当世之人难望其项背,能顺利拜入者,仙途可谓一片坦荡。
而其中驻守天机院的赵氏家主,更是众人想也未曾想过的,按理说此人并不归属于天机院门下,也并未开过收徒之先例,前些日子收的封澄到底属不属于内院弟子,尚有一番商榷。
训斥过封澄后,盛德林转头过去,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无聊透顶的隐匿符。
封澄戳了戳身边姑娘,疑惑道:“外院大比是什么?”
那弟子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杏子眼,她瞧了封澄一眼,目中淡淡:“给外院弟子论资排辈的考核,每年新生惯常要考一次的。考得靠前,升阶入上一档的班,考得出彩,若得了内院长老青眼,拜入内门,便飞黄腾达了。”
封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谁料那女子瞥了她一眼,又道:“封姑娘倒是不必担心这些了,虽姑娘仍挂着外院弟子之名,可谁人不知早拜入了负雪先生门下?这大比,于姑娘而言,不过走个流程,考个末名,照旧是仙途一片坦然,自不必像我们这般要死要活。”
封澄:“……”
凭借着她并不怎么敏锐的神经末梢,她觉得这人八成在阴阳她。
封澄道:“外院大比,考什么?”
她道:“武道,医道,擅什么便比什么。”
封澄垂眸思索,谁料那女子又接着道:“不过封姑娘连晨练也不出,想必是要去医道里一争高下了。”
“……”
“可医修不是在另一课室吗?”
“……”
“走错了?”
即便是傻子,也该听懂这姑娘的弦外之音了。
长了一副纯良清澈的模样,阴阳起人来却毫不留嘴,封澄嘴角微微一抽,正欲与她分辨,一想到课室规矩,还是忍了。谁料上头盛德林怒喝一声:“陈还,封澄!”
那女子没骨头似的站了起来,懒懒道一声是,盛德林道:“窃窃不绝,这么多话,不如你上来讲!”
陈还闭眼道:“不敢。”
盛德林又把枪口对准封澄:“你来?!”
封澄道:“也不敢。”
盛德林冷笑;“我看你敢得很!封姑娘,出身长煌,行为沾了那边习气不要紧,不通礼仪、狂放不羁也罢,可到了洛京,无论如何,是不是该收收了。”
封澄沉默不语,偏生盛德林又道:“尊者一世清名,你偏要叫世人说他无礼无法,家教无方,教得人目无尊长!”
这么说着,封澄冷冷地抬起头来。
她道:“说我无礼,我自向先生谢罪。带上长煌做什么,又带上我师尊做什么?”
一片寂静的课室里,她直视着盛德林的眼睛,看着老头逐渐变青的脸色:“先生瞧不上我,我也不必在此污了先生的课室,告辞。”
***
在外面无头无脑地晃了半日,封澄迎着落日,走向赵负雪的鸣霄室。
推开院门,只见繁茂花树下,一人独坐,信手抚琴,院中琴声泠泠,令人闻之如入仙界。封澄闷声不吭地把书篓一丢,低头走到赵负雪身边。
赵负雪坐着一蒲团,长长白衣垂在一尘不染的石板地上,墨发散在白衣上,一黑一白,分明得令人挪不开眼。
封澄走到他身边,吸了吸鼻子,原地一坐。
他琴音不停,垂眼道:“怎么。”
少女坐着不过小小一只,此时缩成一团,更是小,她把脸往赵负雪手臂上一埋,闷闷道:“师尊。”
手臂上的触觉令赵负雪住了手,琴音一停,他敛眸,只听封澄接着道:“……我在这里,是不是让你丢人。”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心思愚钝的憨货,这些日子若有若无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刺得措手不及。
长煌大原的烈风将她磨砺得比最野的狼还要凶狠敏锐,可在这一方天地里,她却不知所措。
在洛京天机院里,她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阴刀子似的偏见便扑面而来。
封澄自己当然不在乎这些,她脸皮厚,刀子扎过去不过留一条白印,哪怕陈还那等当面的阴阳怪气也无所谓。
只要不提赵负雪。
她满身污名也无所谓,师尊端坐云端,不该脏了一点儿。
赵负雪垂眸,纵着这小丫头把脸埋在他袖子上,流出一点儿温热的液体。
他微微怔住,脑中霎时一阵针扎似的疼。
“好小,”一片混沌中,赵负雪有些茫然地想道,“原来爱哭吗?”
身体提前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指本能地抬起,仿佛羽毛似的,生疏地、僵硬地,落在了她的发顶上。
然后试探地摸了摸。
谁知在抚摸封澄头顶的刹那,心头好像是骤然被揪了一下似的,骤然被破出一口巨大的空洞,酸软得不可思议。
……她在靠着他哭泣。
这个认知令赵负雪的瞳孔都紧缩了起来,竖成一道墨黑的点。
他着了迷一般,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封澄却顶着他的手,猛地抬起了脸,眨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眼内一片通红,可却无半点儿泪痕。
她抽了抽鼻子:“不行,在外面吹了半天,有些风寒了,师尊,有帕子——”
……没哭?
那方才蹭到他袖子上的,是什么?
赵负雪方才那点儿危险的思绪一荡而空。
反应过来的他额角跳了跳,当即手下没轻没重地拍了封澄的头顶,道:“谁这么说。”
封澄被这一拍拍得头顶一痛,她抱头道:“没有人这么说!我就是问问!”
赵负雪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冷淡淡,
却仿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透:“不要瞒着师尊。”
封澄:“……”
她偏过头,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不知道你是这么大的修士呢,连带着做你徒弟都战战兢兢的,要是外院大比,我得了末名,丢你的脸怎么办?”
谁料赵负雪低头看着她,半晌,却淡淡笑了。
“不会。”
封澄怔了怔。
赵负雪面色不变:“哪怕是末名,也是我的徒儿。”
“尽兴即可。”
她怔怔地抬起脸来,轻风一过,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便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过来,随即额上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只听赵负雪道:“想三想四,不若用心修炼。明日随我晨起,练剑。”
封澄捂着额头,当即瞪大了眼睛,赵负雪站起身来,道:“长生凶悍,用木剑,自己削。”
他起身欲要离去,谁知封澄方才坐得不防,一屁。股坐着他的衣摆,这一起来,险些把封澄当场掀翻了过去,她哎呦一声摔在地上,看着仙人抱琴远去。
“……”
封澄被摔得尾椎骨生疼,她呲牙咧嘴地摸着屁。股,无意一抬头,却见花树下那两只本来同高的石墩,不知何时,被更换成了一高一矮两只。
她试探地坐到高的那只上。
正正好,够她坐在赵负雪对面。
第95章 第95章琴声
果然在外游荡得不好,封澄一回屋子,方才那点被忽略的头昏脑胀便上来了,她勉强用了晚饭去,便昏昏沉沉地爬上榻去了。
第二日,她便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己头上仿佛被火在烧着,而身上却是一阵一阵地发冷。
而忽然间,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了她的额头。
这个温度令她分外舒服,凉凉的,仿佛一块柔软的冰。她感觉到这只手在她头上顿了顿,便撤去了。
“……别。”
本能地,封澄抗拒着这双手的离去,谁料她尚未来得及出口,却又有一阵熟悉的冷香袭来。
温热、微凉的呼吸扑在了她滚热的脸颊上。
即便是在病重,封澄脑中也忽然闪过了一线清明,她瞳孔猛地收缩,猝然睁开眼睛,怔怔地赵负雪冷淡的双目对上。
这是一双瑰丽得足以令人溺毙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封澄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而始作俑者只是低下头,平静地贴了贴她的额头,随即平静地撤了下来,做出了中肯的评价;“有些高热。”
封澄咳了咳,拖着发沉的眼皮,瓮声瓮气道:“……师尊怎么来了。”
赵负雪道;“见你迟迟不起,有些疑惑。”
此时此刻,赵负雪轻轻皱了皱眉,脑中将前几日事情理了理,随即心中微微一懊恼。
凡人体质并不能与修士一概而论,她初初引气入体,又是少年,身体强度自然不能以他的身体而评判,可这丫头来这里短短数日,便生受了他数次灵力暴走之寒。
又加以他昨日冒昧热到了她,受风寒而病倒,简直是必然的。
封澄又咳了咳,喉咙好似有火在烧,忽然间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身后,紧接着,唇上便是一润,一股温热的水液滑入她的喉咙,封澄好似枯木逢甘霖似的,就着赵负雪的手便喝了下去。
喝过后,耳边有声音轻轻道:“还要否?”
封澄摇了摇头,赵负雪将她放了下去,道:“我去寻医官。”
说着,赵负雪便起身去,封澄在榻上躺了片刻,便有一女修背着医箱走来,她坐在封澄床边,身上清浅的药香气柔和地抚在封澄面上。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封澄听到赵负雪的声音道:“如何。”
女修在她脉上摸了摸,随即抬起头道:“不妨事,只是些风寒。服药歇息两日便罢了。”
她听见赵负雪道了一声好,紧接着有条不紊地吩咐侍从取药煎药,待房中医修与侍从退去后,赵负雪才道:“病中心思不宜过重,可有想吃的?”
封澄摇了摇头,道:“不太有胃口。”
不待赵负雪说话,封澄开口道;“师尊,手能给我吗。”
赵负雪似乎微微怔了怔。
封澄吸了口气,吐了一口热得烧人的气,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把赵负雪的手抓了过来,不待赵负雪反应过来,她便抱着赵负雪的手,安心道:“我从前生病时,阿嬷便这么把手递给我。第二日,我便好起来了。”
赵负雪怔了怔,看着封澄捧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蹭了蹭。
他无机质的眼睛透过封澄道身体,仿佛在隔着她观察着什么一样。
……作为一个能将他搞得动了反咒的人,她似乎太柔弱、太稚嫩了一些。
一个人即便是成长,本质里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赵负雪沉默半晌,将手缓缓地抽出了些。
正在此时,侍从小心敲了敲门,赵负雪回过神来,命人进来,随即一碗碧澄澄的药便摆在了封澄的面前。
那侍从小心道:“尊者,是不是先将封姑娘唤起来用药?”
她没了赵负雪的手,本身便有些焦躁,此时又被人叫起来,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了,挣扎着便不肯吃药。那侍从捧着药碗喂不进去,有些尴尬道:“尊者,你看这……”
赵负雪垂眸,拢了拢她额上湿漉漉的长发,温声道:“为何不肯吃药。”
封澄本能地抗拒着陌生的手:“……不要人喂药。”
侍从尴尬地退了退,赵负雪耐心道:“那便自己起来喝。”
封澄翻了翻,仿佛没听到一样,赵负雪看着她翻来覆去的模样,心中也不觉得像是能自己起来喝要的样子,道:“不起来喝,又不让人喂,你要如何?”
封澄喃喃道:“……要师尊。”
侍从后背寒毛一炸,他不动声色地捧着托盘,竭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赵负雪垂着眼睛:“为何要师尊。”
封澄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这一阵儿高热似乎又上来了,赵负雪敛眸,也不打算从一个病鬼嘴里听出什么来了,正要接过药碗喂药,却听见封澄迷迷糊糊地翻出一句话来。
她喃喃道;“……师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
足以杀死人的死寂在室内弥漫。
赵负雪端着碗的手陡然定在了半空,那侍从吞了吞口水,看着恨不得蜷缩成虾米,当场滚了才好。
***
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昏睡了一天一夜后,封澄便生龙活虎地从榻上蹦了起来。
她清醒的时候,是夜间。
洛京的夜色向来是浓黑的,今夜却不太一样,封澄睁开眼睛时,月色照在她的榻前,亮得能读书。
她心中莫名就想,这么亮的晚上,病人大概是睡不安稳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想法,窗外飘来了隐隐琴声。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弹琴。”封澄忽然地想。
鬼使神差地,封澄披衣下榻,赤足踩着屋内质地光滑的地砖,嗒嗒嗒地走向了虚掩的房门。
她不是没有听过赵负雪弹琴,书房内便有琴,封澄苦于《五行经》而昏昏欲睡时,偶尔会趴在赵负雪的书案上睡着。有时一睡便睡得昏迷过去,直从天光未亮睡到日上三竿,嚣张得令人忍无可忍。可赵负雪从不叫她,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会看见赵负雪坐于琴案旁,信手几下,然后抬头,淡淡道:“醒了?”
长煌大原上
养出能与风霜搏杀的勇士,却未曾养出过能放置下一张琴桌的地方,她擦了擦脸上压出的红印子,一时间看着赵负雪,有些傻傻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个野人。
老天,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美人。
一推开门,她脸上骤然迎了一股夜风,她被风迷了眼,一睁开,便被眼前之景骇住了。
院中花树与月色中,背对着她,坐着一白衣男子。
他的身旁是瑰丽剔透的、一树一树的霜花,可不知为何,这霜花几乎包裹了整座院子,却未曾侵入到她寝室分毫,似乎在门外三尺之前,便画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圆。
她屏住呼吸,向外走去。
琴音寂寥,孤声独响。
赵负雪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步音,像他这样的修士,如若想知晓数丈内有人走进,是不需要动什么心神的。封澄觉得他的琴音似乎顿了顿,但紧接着,又平静地继续流下去了。
“吵醒你了?”
封澄摇了摇头,道:“好听得很,怎么会吵?”
赵负雪不答,片刻,方道:“回去歇息,地上凉。”
她的脚踩在四溢的寒气上,已经冻得有些通红,这么一说,封澄才反应过来,她抬了抬脚,却没有听赵负雪的话回到屋子里,支支吾吾半晌,她才道:
“这几日风寒,实在是麻烦师尊。”
封澄虽然躺在床上,却也不是人事不省,她知道迷迷糊糊间喝下去的药,以及时不时触在额上的手。
赵负雪自己也是个病人,一日间饭都吃不下几口,觉都睡不安生,还操心着要来照顾,封澄瞧着这大美人似乎又是清减了些,心里头别提有多愧疚了。
此时大美人终于停了手,院内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乱风沙沙地过。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封澄,直看得她有些坐立不安,才慢慢地道:“不麻烦,还算老实,不过若是受了寒,再染了风寒,也会麻烦。”
他在外积威已久,哪里会有叫人回屋都要三催四请的时候?偏生封澄还真不听,不光不听,还又走上前来,蹲在他的琴案前,仰着脸道:“先不说这些,我饿了,师尊,明日吃什么?”
赵负雪低头看她。
这话说得可不合时宜极了,赵负雪没弄懂封澄的脑子是怎么跳到明日吃什么上的,静了片刻,他才道:“你想吃什么,只去与侍从说一声,只是风寒初愈,饮食清淡些好。”
封澄道:“那我明日能端着食案来与师尊一同吃吗?”
赵负雪辟谷多时,于饮食上,处于吃和不吃皆可的境界,他低头看着封澄,拨了两下琴弦:“随你,回屋。”
再站下去大概要被赵负雪扛回去了,封澄也识相,行了个礼,还是回屋了。
门方掩上时,封澄听到外面的琴声又泠泠的响了起来,只是这时的琴声和缓许多,意在安眠。
封澄听不懂琴声,只听得懂风中的马嘶与魔物的吼声,偶尔会借长辈的羌与埙,稀里糊涂吹气,便引了一片笑音。
她透过窗户看去。
月华如雪,披在赵负雪身上,好像一夜之间尽生华发一样。
满声苍凉里,就此藉白头。
不知为何,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着不懂的琴声,傻傻地听了一夜。
第96章 第96章一声没响
新生大比前,盛德林拎着众弟子的耳朵,三令五申。
“切忌逞凶斗狠,你们是去比武的,不是去掐架的,碰了事少动拳头!把同窗打坏了,光赔钱就够你赔上一辈子俸禄!”
封澄心不在焉地转笔杆,心想:“天机师这么穷吗?打个人就赔进去一辈子俸禄了?”
陈还面无表情道:“朱砂要甩到我袖子上了。”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
她也面无表情道:“抱歉啊,我这就收回去。”
盛德林这老头,在处理学生关系上的教育品味烂得一塌糊涂,旁人家学生吵架,先生都是将人调得越远越好,到他这里偏不,明眼瞧着封澄陈还不对付,硬是秉着什么君子大同的歪理来,只把两人死死地绑在一处。
老头有点忧心,面上还是镇定:“留影珠捏好了,哪里不对,先逃,听到了吗?哪怕拿了末名也要逃。”
封澄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个东西,一时有些新鲜,一旁的陈还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她好事心起地戳戳陈还,小声道:“哎,不是每年都有的大比吗?先生这么担心做什么?”
陈还冷冷道:“不用操心大比的人,消息可真闭塞。”
封澄一听这动静就知道陈还八成又要开始阴阳,想了想,她把手下的黄纸抽出来,道:“不然这样,我拿符跟你买消息,成吗。”
“……”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上次你的火符画到一半自燃,若不是盛先生就在,这杏堂便被你烧完了,哼……你的符值几个钱,专坑自己的完蛋玩意。”
封澄眯着眼睛,双指夹着符纸,轻轻地晃了晃,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不太一样,今天这张是从赵先生案上顺的。”
赵先生?
陈还斜睨她一眼,沉默片刻,劈手夺过她夹在手里的符,勉强道:“今年的外院大比不一样。”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哪里不一样?”
“……今年的大比,不是学生对打,而是实打实的除魔。”陈还沉声道。
“这届外院中生徒总共五十余人,混编成四只队伍,由几位天机师带着,直接去近来闹魔的四地除魔,昨日已在武场口贴了告示,我,你,还有红班紫班几个人,一并被分进了中水。”
说到中水两字时,陈还的眉蹙得更深了,封澄看得奇怪,不由得出声问道:“难道中水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吗?”
陈还道:“你竟连最近中水的事都不知道?你……”她叹了口气,封澄看到她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是竭力吞下了一口脏话,才道:“中水的魔,干了一桩灭门惨案。”
“……哦?”
封澄登时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奇道:“这东西开了杀戒又止不住,修士稍去得晚些,便是一桩灭门案,这有什么奇怪的?”
寻常人家对上魔物,就比如母鸡碰上老鹰,是没什么反抗之力的。
陈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见识短浅,你以为它灭的什么门?”
“被灭门的,是当地世家。”
顿了顿,她又补了半句;“全是修士。”
封澄霎时止住了话音。
陈还韩很满意封澄的反应,她哼一声,摇了摇头:“所以带着我们这队的修士,便是内院早有盛名的大天机师。此行有多凶险,你该知道了罢。奉劝你一句,作为一个早早就进了内院的人,何必趟这趟浑水?趁早回去跟你师尊卖个可怜,缩在洛京吧。”
她似乎又冷嘲热讽地讲了什么东西,封澄被这么一说,也不怒,也不恼,而是心中嘀咕:“这么凶的东西?我非得亲手杀杀瞧瞧。
而同样的,由于什么也没注意听。待到散学时,封澄又对着面前一张空白黄纸干瞪眼了。
陈还将盛德林方才讲的雷符交上去,盛德林信手一挥,只见雷光电花砰地一声在空中炸开,惊得前头几个学生齐齐睁大了眼,盛德林点了点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意:“不错。”
的确不错,方才已有数人交
上雷符,炸出几团小小雷光的已经是颇有天赋的修士,而同为初学者,陈还这符,却足以当除魔之物了。
盛德林看向陈还,目光里是满满的欣赏。
陈还抬了抬下巴,回书案收拾书篓,瞧见封澄干坐书案前挠头的模样,哼笑一声,心中越发认定了这是个实打实的草包,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暗想:“当真是身世了得的世家子,废物一个,运气实在是好,连给她擦屁股的纸都是赵先生这等修士……呵。”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将方才的符纸又攥了攥,湿湿黏黏的汗液将符纸洇得有些皱,而纸上的庞然灵力却几乎能透破黄纸印到她的手心上——是凡人都能认出的好东西。
“……”
更不想搭理她了。
眼见着封澄磨磨蹭蹭,盛德林恨铁不成钢,又怒吼一声:“作为尊者亲徒,却区区雷符都绘不成,你出去比什么东西!给魔物送菜吗!瞧瞧眼下还剩几个人!”
封澄挠挠头,环顾四周,只见几个年龄与灵力皆不足的小修士满头大汗,抖抖索索画不成符,越发显得她像根白长了年纪的棒槌。
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偏西,眼瞧着就是鸣霄室摆膳的时候了,封澄心中有些浮躁,暗暗焦急。
憋了半晌,她眼睛一斜,恰巧看见陈还画废的符,封澄登时像见到了救星似的,飞快抬手,如蒙至宝地把一团团黄纸拆开,照葫芦画瓢地一气画了十张。
画罢这十张雷符,她把书篓一收,一路小跑着将一打雷符交了上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门外蹿去。
盛德林一直冷眼瞧着封澄,见她忽然上来,一时有些意外,在见到面前这一打雷符时,那点意外立马成了勃然怒气,老头吹胡子瞪眼道:“滚回来!你交上十张符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一张张猜吗!”
就他起来找趁手教鞭的时候,封澄早已一溜烟出了门,她遥遥地一挥手,自信满满道:“您老就试吧,总有一张是成的,若一张不成,我明日再来向您请罪!”
最后的“请罪”已经成了远远的尾音,盛德林气得牛眼直瞪,一屁。股坐下,怒气冲冲地道:“油嘴滑舌的小崽子,没定性,跑得还快!岂有此理!”
下面小修士吓得大气不敢出,画出个符样子便鱼贯上去交了雷符,盛德林也没心思强求这几个灵力不够的小崽子画出什么花儿来,雷符但凡有点儿响声,都把人放回去了。
待杏堂内空无一人后,他捻起了封澄交上来的那一打符咒。
“……画的什么东西。”他嗤了一声,捋了捋山羊胡,挥出去一张。
如他意料之中,黄纸轻飘飘地落地,连响也没响一声,是再废纸不过的废纸了。
这张黄纸飘下,老头莫名觉得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被打了一巴掌,他看着这一打黄纸便有些恼怒了,心中只想:“不必十张,若三张内不见雷光,明日便请小兔崽子家长一叙。”
这么想着,第二张黄符也随之飞了出去。
然后轻飘飘地落了地,在他越发幽深的目光中,一声没响。
“……”
眼前这一沓符纸仿佛天大的笑话,盛德林豁然起身,心中怒火越烧越烈,几乎烧尽了他为人师表的理智,他也不想等明日了,抄起这打废纸便踏门而出,誓要去鸣霄室里抽掉这兔崽子一层皮。
迈出杏堂门口的刹那,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那“三张符”的打算。
“……再试一张。”
若这张还不行,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逼尊者好生管教徒弟。
盛德林不抱什么希望地从黄纸里抽出一张来,随即指尖灵力点了点,随意丢了出去。
“……”
一片沉寂。
他冷笑一声——就知道如此。
谁料尚未走出一步,轰天的巨响便从他身后炸来,紧接着,他眼前一道白光亮起。
轰轰轰——咔!
他脸色一白,紧接着大吼一声,运气行遍周身,以生平未有之疾速,在身旁四周撑起了灵力!
走到鸣霄室门口时,封澄似乎听到了哪里传来了一声炸响,她不确定地掏了掏耳朵,转头瞧了瞧,便很没放在心上地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两只身上亮晶晶的小雀便叼着食案,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封澄接过食案一瞧,只见里头几样荤素小菜,配汤水米饭,热乎乎冒着热气,照着她的要求,比平时添了不少,她看了看,轻声道:“师尊已在里头了吗?”
小雀上下翻飞,意思是在。
封澄随着小雀走进了堂中,赵负雪已在案前坐好,听她进来,只略掀了掀眼皮,道:“回来了?”
她瞅了一眼赵负雪的食案,登时被青青绿绿白白一团晃得牙酸,不免撇嘴道:“师尊,你喂兔子呢?”
其实修道之人修到了赵负雪这种位置,本身欲望便会淡一些,食欲、色欲……甚至说求生欲都淡了,可封澄却不,她不像同龄修士,一引气入体便急如火烧似的断了五谷,而是餐餐照常,日日如旧,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儿也不耽误。
端着食案,她啪地一声端坐在赵负雪对面,紧接着,盛了一碗山桂野鸽羹,便推到了赵负雪面前。
“尝尝,”封澄眯着眼睛笑,“野鸽子是我打的,肥瘦合适,正好煲汤。”
赵负雪垂眸看了看在面前摇晃的清澈汤水,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
他看着封澄殷切的表情,抬起手指,淡淡道:“似乎味道不错。”
第97章 第97章已经早早到了
封澄殷切无比,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负雪,探头笑道:“味道如何。”
赵负雪抿了抿唇,放下汤匙,道:“尚可。”
封澄眯着眼睛笑得更得意了,她道:“正值秋冬进补之时,待我猎两头岩羊来给师尊烤着吃。”
“还有,师尊听说了最近的外院大比吗?”
“略有耳闻。”
赵负雪好像没什么胃口,只将封澄盛下的野鸽子汤喝了几口,便不动食箸,转而端起了一旁的清茶,想了想,又道:“你若不愿意去,也可留下。”
在这里混了也有段时候了,封澄早知道赵负雪绝非寻常修士了,可听他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外院大比取消,还是忍不住笑了,她单手托腮,手里搅动着汤勺:“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问,这次跟着的修士是哪位大能?”
赵负雪不良于行,不能御剑,连天机院都极少出,封澄压根就不去想赵负雪会不会跟着去,赵负雪闻言,只掀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
封澄笑了笑道:“哎,这不是好奇嘛。听人说是相当了得的人,若是碰上个盛老头那样的古板,玩都玩不痛快。”
大敌当前,还想着玩,不是缺心眼,就是神经大条,赵负雪的注意却莫名偏到了“相当了得”四个字上,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半晌,他敛眸,道:“内院的刀修,名为祝京,刀术不错,并不古板。”
从赵负雪手里得出“并不古板”四字,想必是还好相处的人了,封澄大喜,道:“好好好,这我就放心了,若是叫我这几日对着盛德林那老橘子脸,保不齐半路便跑回长煌去逍遥自在了。”
赵负雪垂眸,手上一时不察,清透的玉髓茶色中竟透了几分冰茬出来,他不动神色地掩住隐隐成冰的茶杯,封澄又道:“今日我取用了师尊案上的朱砂,忘了知会师尊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封澄埋头吃饭的头顶,声音却淡淡的:“你随意取用……怎么突然想到用朱砂了。”
封澄浑然不觉地扒饭:“画符呗,要朱砂还能做什么。画了个火符,烧着了几张,炸了几张,只成了一张。”
“这张成了的,叫我拿去诓人了……还诓得不错,陈还以为那是师尊画的。”
说到此处时,封澄忽然停下了竹箸,十分心虚地从碗沿探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道:“是那丫
头先出言气人的……”
赵负雪看着她的双眼,忽然笑了笑,抬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弹得她哎呦一声。
“若因此惹事挨打,记得往回跑。”
这么一说,封澄的两只眼睛登时眯了起来,笑道:“好嘞。”
顿了顿,赵负雪又道:“陈还,似乎是与你一道入中水的同窗。”
“是她,”封澄点了点头,端起汤碗来一口喝了,擦擦嘴才道:“听人说,似乎也是哪个地方世家的偏门血脉,我瞧着孤僻得紧,不像旁的世家子弟似的前呼后拥。”
“……”
沉默片刻,赵负雪抬手换来晶亮小鸟叼走二人食案,才轻轻道:“……她籍贯上何处。”
封澄理所当然地摇头:“籍贯?他们扯八卦都不带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负雪心头微不可察地提了提,他垂眸看着封澄,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动,涩然道:“我闲时曾翻阅录册,记得此人幼时曾在古安生活。”
说到古安两字,赵负雪的声音里几乎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古安……
封澄顶着赵负雪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捏着茶杯想了会儿,愣是没想出哪家的野货卖到过这个地方,于是很没心没肺地把这地名抛到脑后,当即咂嘴:“师尊,你闲来没事不光要翻赵家的账本,还要查学生的祖坟啊?”
赵负雪:“……”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心中默念几句,勉强把心头焦躁平息了下去。
不能急,不能急。
封澄这张到处跑马的嘴他是见识过的,甚至说见识得有点深受其害了,他看着封澄吃饱了便有些犯困的眼睛,纠结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方用过饭,不要急着入寝,当心积食。”
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我知道,马上就去练剑了。师尊,木剑还没削好,我能用长生吗?保证不会像上次似的削掉亭子。”
方才那令人喘不过气的试探令赵负雪有些心神俱疲,他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捏着眉心,回想起塌了半截的亭子,只觉得养封澄这种孩子当真是天下头等闹心事:“早知你懒怠削,一茬木头,削了小半个月还是横平竖直的一根……去书房去,放在案下了。”
她眼睛一亮,大喜过望:“太好了师尊!弟子遵命。”
见着封澄连蹦带跳的背影一路蹿进了书房里,赵负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死咒之感不会出错,她的确是当年逼得祖母动用反咒之人,毋庸置疑。
“……果然荒谬。”赵负雪难以置信地想。
七日后,大比开始,盛德林目送着黄班的九位学生负剑出门,不放心地叮嘱道:“检查检查,千万带好了自己的留影珠,这东西可关乎你们大比成绩的,若遇了事,不要逞强,一定要即刻捏碎它,听到了吗?”
“符呢?灵器呢?阵盘呢?都带好了吗?”
老头给那几个年纪小的修士一一检查着,好似一个操心且心力交瘁的老父亲,封澄定睛一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对一旁的陈还道:“他腿怎么了?”
这几日盛德林告休,给黄班讲符咒的修士都换了个年长的内门弟子来,封澄一直与赵负雪住在一处,消息总不如弟子苑里灵通,陈还瞥了她一眼,封澄识趣地丢了张符过去,陈还收了符才慢慢道:“盛老头倒霉,走在路上,不知挨了哪家修士打架飞出来的雷符,不防便被劈得在床上躺了三日,前几天才勉强能下地。”
封澄抱臂啧啧,心有戚戚然,喟然叹道:“这么倒霉,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陈还也少见地与封澄保持了同一意见,两个年轻女子站得跟小白杨似的,不约而同对盛德林投以怜悯的眼神。
盛德林挂着满脸的担忧,将一个一个的黄班学子依依不舍地松上了车马,转头见两个大的姑娘瞅着他,眼神怪得叫人鸡皮疙瘩一茬一茬往外冒,当即没好气道;“你俩怎么还没走?”
陈还懒懒一举手道:“中水一队,只到了我们两个。”
盛德林对这天资卓绝的丫头倒是脸色和缓了些,他眉宇稍霁,道:“中水与旁处不同,大比尽力即可,莫要伤着了自己。”
陈还应了一声,一旁的封澄举手道:“先生,还有我呢,你不嘱咐我几句吗?”
谁知盛德林瞧见封澄,脸色登时一黑,封澄觉得这老头大概是眉毛和眼皮一块儿抽了,他挪着不太灵便的腿,哼道:“你?不惹出塌天的大祸来,我便道一声阿弥陀佛了。”
好偏见的评价,封澄当即不服要辩,话未出口,却见前面几道劲风飙来,封澄站得靠前,险些被这几道剑风飙得翻了过去,她一站稳,只见几个少年居高临下地站在剑上,颇为不屑道:“我当是哪个陈还被编到了中水,果然啊,是你。”
陈还霎时阴下了脸。
那几个修士年纪极轻,穿最高一档的紫色滚边,身上却不约而同地配着大世家的标志,或是玉佩,或是指环,封澄倍感八卦地捅了捅陈还,道:“怎么说,认得?”
不待陈还说话,为首那年轻修士便对她上下扫视一圈,确认她腰间没配任何玉佩指环后,鄙夷道:“小草头啊?劝你离这女人远点儿,即便是要找条大腿巴结,找不着粗的,至少不能找条脓的。”
小草头?
封澄越发听不懂这群人叨叨着什么了,她疑惑不已道:“什么叫草头?他们是什么人?”
陈还死死地盯着他们,一旁在等着队伍的学生见状不妙,一把把封澄拉过去,小声道;“封姑娘初来乍到,不懂这些吧?这些都是紫班的修士,几乎都是大世家的人,天资灵力灵器一样都不缺,劝你别去招惹。”
又有一人道:“世家子弟天资独厚,大都瞧不起咱们平头百姓,嗤笑我们这等一无家族二无灵器的修士如插草标卖首之人,故而言之草头。”
原来如此,封澄当即大为光火,也不顾这几个人拦着,一步上去骂道:“怎么说话呢?!滚下来打过!”
话音未落,几人当即讶异了,就连陈还也忍不住地回头看了封澄一眼,谁料封澄又道:“要抱也是她抱我大腿,我犯得着抱她的大腿?!”
陈还:“……”
紫班修士:“……”
为首那男子有些瞠目结舌,喃喃道:“真是见了活鬼了……这哪来的一个莽子?”
紫班里早有认出封澄面貌之人,站在为首男子身旁的人眉毛一皱,附耳道:“王铭兄,这似乎是赵先生新收的亲徒,前些日子在大典上那野丫头。”
王铭这才肯正眼瞧封澄一眼,他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原来是封师妹,久仰大名。”
顿了顿,他瞧了陈还一眼,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暗讽:“姑娘乃赵先生亲徒,按理说当是我们楷模,理应做出表率才是,怎么倒是先和陈还这等罪人之后纠扯不清了?”
罪人之后?
封澄眼见地察觉到,陈还骤然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见状,封澄当即拍桌道:“你又知道了!”
不知为何,原本瞧封澄八百个不顺眼的盛德林铁青着脸,却一言都未阻拦。
那王铭正要再说,却骤然闻一道清风传来,紧接着便是清亮如凤啼的刀声,封澄回过头,见一女子身着青色长衣,背着刀,笔直如松地向此地走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看着很好说话的娃娃脸男人。
他背着一把通体鎏金的窄背刀。
“哎呀,同门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怎么弄得舞蹈弄枪的?快快快,上马车。”
盛德林脸色一变,恭敬道:“祝先生,姜姑娘。”
姜徵清清冷冷地还了礼,她瞥了一旁的封澄一眼,转身掀起衣摆便上了车,祝京微笑着指了指天色飘着的几个紫班修士,道:“我们坐马车去,收剑,上车喽。”
那几个紫班弟子一见祝京,连大气也不敢出,方才那点儿嚣张霎时无影无踪了,他们低头耷拉眼地下来,灰溜溜地排队进了马车门,一旁的祝京微笑道:“马车已要走了,快快,怎么还站在下面?这可是烧灵石的好车,比剑快,还比剑舒服。”
陈还勉强点了点头,闷闷地就要上车去,封澄却奇怪了,她把人点了点,又点了点,奇怪道:“不是说有七个人吗,怎么还少了个人?”
少的那人是红班的修士,一般年幼修士来到天机院,首先便是进红班修习,谁知祝京摇了摇头,笑了笑,一俊朗少年便把头探出了马车,瞧着封澄便露出了两颗虎牙,看着俏皮极了。
“在说我吗?”
封澄一怔,祝京笑道:“寸金……臭小子,就知道你又躲里面打盹了。”
寸金笑笑,转而道:“红班寸金,等候多时了。”
第98章 第98章来,下车
在面临此等场景时,封澄有些愣怔。
面前之人与她原本想象的内院大修大为不同,托赵负雪的福,封澄以为内院修士都和他一个模样,了无人气,仙风道骨的。
此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娃娃脸,见人的时候便有三分笑意,这笑意并非虚与委蛇或者什么,而是从眼底直直透过来,温和得叫人心中发热,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封澄有些无法忽视。
她低了低头——身高。
作为一个穿了很久最小号校服的人,封澄对最小号校服的肚量十分清晰,故而能轻而易举地判别出来。
祝京,八成连最小号的天机校服都穿着晃荡。
“……”
踏上马车的陈还略微回了回头:“怎么?”
姜徵也跟着看了过来,封澄摇摇头,道:“没什么。”
还有姜徵出现在此地,也是令封澄很意外的。
内院弟子,上天入地,怎么跑来外院大比混热闹?
最后是这马车里探出头的少年。
在初初见到这少年的时候,封澄简直傻眼。
她指着人,你你我我了半日,硬是难以将此人与红班那群少年老成的小孩子联系到一起去,祝京瞧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寸金与他师尊犯拗,被那老头气得赶了出来,你不必担心他,按理说阿徵还要喊他一声师兄呢。”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她道:“原来是内院的师兄,而不是红班的小孩子。”
就是说嘛,中水那任务凶险得要命,连早已成名的修仙世家都在那魔的手底下讨不了好,怎么会把初入茅庐的小孩子送到中水遭劫呢。
天机院修行,从红班到紫班分七级,如若平常修士,便一级一级地升上去,按部就班地毕业,如若修行不得的,便蹲班留级,连着两年未过便从天机院退学去。
世家修士一般都会按着年龄升班,几个出色些的,说不定还能跳着升,封澄粗粗一眼,总觉得那几个紫班的修士似乎跟陈还差不多年龄。
她皱眉一想,便有些明白关窍了。
以陈还本事,绝不是能在黄班待住的,保不齐便是受了上面的委屈,搞得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拖了下去,卡着不可连续两年不过的命门,苟延残喘地留在黄班。
祝京早已在一旁悄悄地打量着封澄,封澄略想明白了些便上车去了,她一进马车,还没落座,便被其中分布给惊了个跟头。
马车中泾渭分明地分为两边,一边齐齐地坐着紫班一排人,另一边坐着姜徵与陈还,二人之间的空子比天还大,封澄一看,才知道是陈还死死贴着马车车壁的缘故,她当即扯了扯嘴角,凑过去道:“……你往外面一点,墙角给我,要多少符都没问题。”
姜徵与封澄二人的龃龉可是人尽皆知的,人姜姑娘放着好好的姜家少主不当,放着自家宅院里独一份的修行资源不要,大张旗鼓地跑到天机院里,不是为了拜到隐退多年的赵氏家主门下还能因为什么?结果半路杀出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封澄,三下五除二拜了师不说,还差点把姜徵给掳了。
试问就姜允那一派的脾气,哪能这么吃下这个暗亏?扒不了他赵负雪的皮,敲打敲打封澄还不行吗?
陈还翘着二郎腿,看也不看她,冷冷道:“我对世家子弟过敏,对姜家人更是过敏中的过敏。”
封澄:“……”
姜徵也冷冷道:“呵。”
封澄瞅着这俩人,早已磨起了牙,心中只想:“……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陈还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便转过了头,封澄在原地纠结了片刻,牙一咬,心一横,提步就往姜徵陈还的中间走去。
大不了就往陈还那里多挤一挤嘛,陈还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介意的。
谁料她封澄的屁。股还没落过去,后上马车的祝京便自然而然地移到了陈还姜徵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地贴着姜徵坐了下去,封澄还没等反应过来,他便笑眯眯道:“那边车窗透气,封姑娘去那里坐罢。”
封澄目瞪口呆。
祝京一坐下,姜徵便轻轻地皱了皱眉毛:“师尊,很挤,你能不能去另一辆马车?”
祝京又笑道:“哎呀,我又不是老赵那等好清净的人,为师来蹭蹭你们年轻人的热闹嘛。”
她闭眼,重新坐了回去。
不是?
封澄的目光移动向了姜徵,眼睛瞪大。
出行的马车有一大一小两辆,按理来说像祝京和姜徵这两个外援是不必和外院子弟一起挤大马车的,祝京好热闹来挤马车也就算了,姜徵来挤什么马车。
其人像仙女一样,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坐在大马车里,仿佛把这沉木马车生生地做出了蓬荜生辉的模样来。
其实马车的位置十分宽敞,足足能坐十几个。
好,左边姜徵一行贴得很紧,唯一的空位置在姜徵的侧面,靠着马车窗子。
另外一一边的紫班四人组挤着寸金,瑟瑟发抖成一团,寸金保持着微笑:“?劳驾,诸君皆八尺男儿,能不能离在下远一点儿。”
……好。
眼见着另一边是坐不得了,封澄便大义凛然地坐在了姜徵的旁边,临坐时,封澄尽量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一些,谁知弯腰过去时,腰间长生剑鞘偏偏不知死活地与姜徵的长刀碰上,霎时间,车厢中冒出一声刺耳又无法忽略的碰撞声。
“……苍天。”封澄心想。
她若无其事地坐下,竭力把方才的尴尬声音抛到脑后去,马车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地行驶了起来,封澄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出来,一旁的姜徵便道:“剑不错。”
封澄:“……”
封澄干笑两声:“刀不错,瞧着挺大。”
马车渐渐动了起来,缓缓地驶出了院子,初冬的冷风吹得封澄十分惬意,她半躺在马车上,忽然又注意到了姜徵的刀。
她的刀并没有插在刀鞘离,而是被几条粗布缠上,行走之时,牢牢地背在身后。修道之人灵器武器不离手,她见那粗布虽干净,却是小心洗过多次的旧布,当即有些好奇。
这好奇心压得她几乎坐卧不安,纠结半晌,她才道:“那个,姜姑娘,你的刀,为什么要用粗布缠着啊?”
辘辘的马车声中,车厢内寂静无比。
寸金原本微笑着的面皮一松,他从被群群拥挤着的紫班人中转过头来,一脸看好戏似地看着封澄与姜徵。
格外寂静的车厢令封澄有些尴尬,姜徵不答,她更尴尬,恨不得把自己刚才那句话收回肚子里去。
沉默许久,姜徵缓缓道:“因为道。”
封澄:“????”
姜徵说了这个神不知所谓的道之后,便如同回答完一样,寂然沉默,原地静坐调息去了,徒留封澄一人在风中凌乱,心道:“她方才说了什么?”
对面的寸金憋了憋,艰难没憋住,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封澄这才看向他,迎向了少年笑得盈盈发亮的眼睛。
“真是一双好眼睛,好看得出奇,亮得出奇。”
寸金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他看着封澄,眉眼间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这怪模样不必想,定然是祝师叔的杰作了,对不对?”
祝京微笑着指了指他,道一声:“你啊。”
封澄奇怪,身子一偏,隔着姜徵问坐在一旁的祝京;“用布包着刀,是什么道?很厉害吗?我们修剑的也能这么修吗?”
祝京却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不行不信,我若这么教了你,老赵非得把我从头到脚冻成冰渣渣不可。阿徵随我修刀,用刀者,杀心有余,慈悲却少,阿徵不用刀鞘,以布裹刀,是为了拔刀前谨慎。”
“一条命,修士拔刀出鞘,轻而易举便可得,可人死了,便是活不过来了。”
“杀心最盛之时,三思而后拔刀,于阿徵,于世人……都很重要。”
不知为何,在说到这句话时,祝京的表情有些沉重。
封澄半懂不懂,盯着姜徵背着的旧粗布看了半晌,也没琢磨出用布裹刀怎么就和世人扯上了关系,但她也赞一声妙,意思是颇为受教,对面寸金一言不发,只笑笑,然后饶有兴味地觑着外头景色。
不知行
了多久,耳边的繁华人声已渐渐远去,似有山林里鸟叫几声,众人昏昏欲睡之际,忽然间马车剧烈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外头便有一道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来人啊,救命啊,马车把人压死了啊!”
封澄眉间一蹙,几人也从昏沉睡意中惊醒,祝京一收折扇,冷冷道:“这车马装着灵石认路,岂会撞到了行人?碰瓷碰到天机院的马车上了,你们在车上不必动,封姑娘,你我一同下车。”
众人一怔,一旁的封澄早已等不及,顺着车窗便钻了出去,只见一白发妇人抱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叟跪在路中间,那老叟鼻下口唇皆是鲜血,显然是一惊气绝身亡了。
封澄皱了皱眉,道;“祝先生,怎么处理?”
第99章 第99章留影珠可开着
俩人实在是处理此等事务的最佳人选,一下车,便自然而然地唱起了红脸白脸。
封澄瞧着又爆又不讲理,洛京里呆了半年也没洗去一身的野气,她一走近,那女子便下意识地向后瑟缩,反应过来后又警惕地用双手紧紧地揽住尸首,封澄轻轻一下便把人拨开,反手掀开了那人衣领,上去摸了几下,便心中了然,一拍便骂道:“死了八百年的尸身,挂上去风干都嫌多余,腊得直接能当年后的菜了,你诓我没见过死人啊?”
女人抬起头来,身体发抖,手却不管不顾地伸出来:“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你撞死我家的人,给钱!”
封澄眯了眯眼睛,道:“看清楚啊,干尸!拿一具干尸便出来诓人,我拉你出去见官,保你吃一顿官司的。”
那人本就为求财而来,见求财不成,当即抖也不抖了,站起来,哆哆嗦嗦道:“我,我还怕吃官司吗!”
话音未落,只见四处草丛树林中骤然蹿出几个人影来,封澄当即拔剑出鞘,下意识地便将祝京护在身后,祝京无奈道:“封师侄,我还是有自保之力的。”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有些讪讪——他长得太小太无害,一时间叫人忘了,他是当世凶名赫赫的刀修天机师。
那灰白头发的女子道:“你们哪怕盖世的英雄,双拳也难敌四手,现在若是乖乖给钱,大抵还有得谈。”
只闻一声剑啸,封澄冷冷道:“是吗?”
那几个人影尤且愣怔着,只见一道白光划过,面前庇身的合抱之树便已经一刀两半,那女子一见,登时脸庞雪白,封澄从容收剑,抬着下巴道:“现在还有得谈吗?”
祝京在一旁笑笑:“我们乃天机院车马,小徒顽劣,还请诸位不必惊慌。”
说着,他便与封澄道:“上车去吧,我们走。”
那女子怔怔地看着封澄与祝京,封澄提步欲走,忽然,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封澄的腿,喊道:“还请大人娘娘救我们性命!”
封澄一怔,与祝京交换了一个视线,目中有些沉色。
“怎么,谁要你性命。”
****
与此同时,天机院中水镜如实记录了众外院修士的大比考核。
赵负雪垂眸,淡淡道:“你在此处耗着,也没茶水给你喝。”
在一旁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不戒,他双臂环胸,两眼盯着水镜中的中水一行,饶有兴味道:“赵负雪的茶水金贵,我也不求这一口,只是中水考核里面,有这一茬吗?”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封澄从车窗里蹿了出来:“与你无关。”
温不戒笑着道:“好师兄,你别这么堵人,我从宫里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老皇帝近来越发没人样了,折腾人折腾得一套一套,连我也险些被他扒去一层皮。”
赵负雪依旧是那副与他无关的模样,专注地看着水镜中的封澄,他脸上神色分毫未变:“既如此,只管随手杀了,另找个孩子丢上去便是。”
他向来不耐烦听这些凡人的俗事,对宫中如何更是毫不关心,只是赵氏为天机世家之首,又的确是有能耐替温不戒出这口气的、撑这个腰的。
温不戒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见血就怕,师兄莫要为难我了。”
赵负雪并不接话茬,而是重新全神贯注地看向了水镜之中,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勾了勾。
这个半大丫头,骨头没长全,胆气与果敢倒有了点初生牛犊的模样,贴着人头皮飞过去的剑气险之又险,若高了,便少些威慑之意,若低了,又怕真杀死了人。
而温不戒却是被封澄手中之剑吸引走了视线,他定睛一看,脸色轻微变了变,转头,脸上倒是有了几分少见的疾言厉色:“这把剑给她了?”
长生封存在赵氏禁地许久,无人敢提。
赵负雪道:“物归原主。”
温不戒定定看了他半晌,才咬着牙道:“师兄糊涂了!长生乃煞剑,那出去必惹祸端。不过是个解咒的人,把人接来好好养着便够了,送出长生又算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反咒究竟要怎样才能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货真价值的担忧,赵负雪敛眸,半晌,道:“看缘分。”
温不戒:“……”
一片沉默之中,赵负雪轻轻地摩挲着手上的指环。
反咒实行后,人的七情六欲统统挖空出去,以达绝情之道。
可与此同时,心口巨大的空洞、被彻底解离出去的一部分,也在日日夜夜地叫嚣。
反咒不是不能解,相反而之,解法相当简单。
“只要她……只要她肯彻底放过你,反咒便能解开了。”
那是周寻芳临终时留给他的话。
生死咒之成,成于两情相悦,而反咒之解,则解于一别两宽。
只要她不肯爱他。
只要她不能爱他。
反咒立解。
赵负雪眯了眯眼睛,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
而封澄与他师徒之伦已成,以世人之目光,二人当立于亲厚有余,而亲密不足的两畔,山一般的伦理压下来,再无重归旧好的道理。
且她前尘往事尽数忘却,白纸一张,反咒的解开应当更加顺利才是。
偏生作为本应发生的结果,一切都未发生。
该置于他心口的反咒,张牙舞爪,喧嚣无比。
是何缘由,不必细想。
这倒是令赵负雪有些意外了,他想起封澄若无其事的一举一动,垂眸笑笑,一言未发。
温不戒越瞧越觉得不对,忽然间,赵负雪起身来,径直走向屋中,他瞪眼一看,只见他从屋中取了剑出来,从容向外走去。
“哎,”他顿觉不对,“你拿剑上哪去?”
赵负雪道:“去中水。”
温不戒登时笑了:“喂喂,人家不过一个外院大比,师兄进去掺和了,还有他们历练的余地吗?”
话没说完,那雪白身影已走出许多,温不戒站在原地,与水镜大眼瞪小眼,片刻,轻轻地笑了一声。
“好一个中水,”他心中道,“这么热闹……啧。”
他扬袖挥灭水镜,转身离去,不知从来刮来一阵妖风,轻飘飘地翻起了他的衣袖。
只见袖下两条狰狞蛇纹,鲜血淋漓。
而他眼神阴厉,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
“全村中毒?”
封澄叼着不知从哪摘来的果子,咔咔几口啃了个干净,寸金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重新下去检查那具干尸的身体,半晌,喃喃道:“真是前所未闻的东西……一个好端端的活人,从毒发到现在,一天竟能变成这个样子。”
而姜徵却皱眉道:“并不像毒。”
陈还瞥了她一眼,把方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姜徵又道:“他的上牙膛有黑印,是施咒留下的咒印。”
说到咒时,紫班四人组当即一炸,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封澄瞧着这龟孙样便心烦,冷冷一瞧,果然有黑印,当即道:“既然是咒,那便是借由媒介而施,一村数百人皆咒侵蚀,交叉面应当不大,直接去查便是。”
紫班一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大叫道:“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若查案途中,我们自己沾上了咒又怎么办?难道我们也跟着这帮凡人变干尸不成?还是将此物交给中水天机师罢,合该他们管的。”
一行数人神色各异,似乎是心中各有想法,祝京留神看了看,随即和缓道:“他说得不错,我们的考核并非此事,贸然留下,危险不说,万一耽搁了正经的考核,诸位的大比可是要遭殃了。”
话音一落,白发女子的眼睛垂了下去。那几个紫班修士当即就要整装上车,誓不沾这破咒半点儿,忽然间,封澄却道:“施咒者晚死一日,村中的人便多死一批,等我们将此事带到中水天机所上报,又要耽搁不少功夫,这时候的人岂不是多送了性命?”
祝京微笑道:“师侄要如何?”
封澄指指自己,懒洋洋道:“我留下,你们去。”
话音未落,四周一片寂静,姜徵反应过来,便道:“岂有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的道理,他们要大比,你不用么!?”
这话一出口,姜徵便骤然住了嘴。
她还真不用。
封澄道:“我乃赵负雪门下亲徒,外院之比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大不了拿个末名回去就是。”
祝京又道:“虽是如此,可你势单力薄,灵力也不足。即便不出于大比,你一人在此除咒,也是凶险了些。”
“若是加上我,姑娘还势单力薄么?”寸金忽然举起手,笑眯眯道。
“?你——”
寸金走到了封澄身边,少年身着红滚边校服,腰间配一串叮铃作响的细刀,高挑马尾一甩,少年意气便耀目到有些刺眼了。
“师叔带着他们去吧,这里有我呢,我也不必参加外院大比的。”
见寸金走出来,封澄有些意外,抬眼却见寸金冲她笑了笑:“放心,一切有师兄在呢。”
祝京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又出来添什么乱……剩下几人不许找事,随我上车,去中水天机所接案。”
忽然身后又有一声道:“祝先生,我也要留下。”
封澄一抬眼,眼前之人却令她意外不已。
陈还走向她,站在了她的身边,随即封澄耳边便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音。
“可别想一个人出风头,我知道的,留影珠可开着。”
第100章 第100章钉住怪物
祝京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历练从无兵分两路的道理,一共才七人,这边竟已过去了三人。”
封澄道:“只是人命关天,我不能不理。”
陈还切了一声道:“要我和那几个人一起做事,还不如直接咒死拉到。”
王铭一众登时气得红了脸,跳脚骂道:“谁要和你这个升不上班的小杂种一起?没娘养的杂种,谁嫌弃谁还说不定!”
当着祝京的面便敢如此污言秽语,陈还眼神一暗,一言不发。
眼瞅着那几人叫嚷成了一团,默了许久,姜徵走出来,淡淡道:“师尊带着他们去吧,我也留下,在这里盯着,不会出错。”
思索半晌,祝京才道:“好吧,若事情凶险,只管把留影珠捏碎,自有天机师前来救人,万万不要逞强。”
一行人便在村口分道扬镳了,封澄欣赏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转头道;“走,带我们进村子去。”
白发女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哦了几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拖着那具干尸便往村中走去,一路走着,封澄便随口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女子垂下眼,有些胆怯道:“娘娘们折杀我了,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叫我一声雪花就行。”
想来是偏居一隅的缘故,她在不抢劫的时候,有几分未谙世事的茫然,封澄长这么大头一回儿听见娘娘这个称呼,心里一时有些愣了。
陈还嗤笑一声——想来是这女子不得什么见识,见得穿得体面些的,便胡乱称呼娘娘,她凑上去阴阳道:“封娘娘,怎么不回人家的话?”
封澄没好气地拄了她一肘子,转头道:“我姓封,你随意称呼,这男子是你什么人?”
雪花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兄长。”
说话间,众人已进了村子,寸金留心一看,偏头便向姜徵问道:“姜姑娘,村子里几百人皆中了这咒,你觉得媒介会是什么。”
姜徵道:“无外乎是什么水井沟渠,亦或是村庙邪神。”
寸金点了点头,走着走着,忽然道:“哎,这儿的地是热的。”
随着话音,众人齐齐驻足,循着寸金所指看去,上去一摸,果然。
封澄抬了抬鼻子,奇道:“你一说我也觉出来了……还有股味道,闻着有些甜。”
雪花方要说话,一旁跟着的男子便脸色一僵,随即强打着笑意道:“二位说得对,这不远处,便是我们中水盛名远扬的子孙泉,来泡一泡,便有儿女,来泡两泡,便能生双胎。从前别说是中水人了,都有洛京人来特意泡我们这泉呢。”
封澄心知此事没这么容易,心中当即疑惑:“子嗣之事,合该去男女身上找缘由,怎么会泡一泡泉水就得儿女了?古怪,十分古怪。”
陈还当即哼笑:“多少银子泡一次?”
男子干笑着举了举手指:“二……”
“二百文?你抢钱呢!”
“不不不,不是二百。”
没等陈还缓过一口气来,他便跟着道:“二两银子,一刻钟。”
陈还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声;“……咳咳咳咳!?”
姜徵淡淡;“比崔家还黑。”
寸金倒是笑了:“这种价钱,还游人如织,想必是颇有奇效了。”
封澄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几分猜测,她道:“请几位带我们去汤泉一窥。”
雪花忙道:“可以,没问题的,这汤泉取自山上之活水,源源不断,干净得很,上头的天机师也爱来泡。”
封澄有些好笑——都是修仙的天机师了,还要迷信这等子嗣之事。
中水之地,地如其名,丰沛温润得十分得宜,一进汤泉,饱受洛京邪风摧残的天机院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陈还喃喃道:“难怪敢收二两银子。”
只见这破败小村中,一座秀美高山屹立于上,山上清泉潺潺,一并汇入山下之泉水中,蒸腾的热气熏得人飘飘飘欲仙,叫人瞧什么也朦朦胧胧的,另有一派天然野趣。
寸金道:“这处瞧着并没什么咒术味道,领我们去旁的汤池看看。”
雪花傻傻道:“另外的汤池?这个汤池不够大吗?”
姜徵耐着心道:“夫人,我们并不是来泡汤,而是来查案的,与池子大小无关,只是要看全了才是。”
谁料雪花面上露出了更深的茫然神色:“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娘……呃,姑娘,既然一个池子已经够大了,要旁的池子做什么呢?”
闻言,洛京二人的脸上皆露出被雷劈了的神情,寸金艰难道:“这,男女混池?”
雪花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咱们这汤泉乃圣水,不分男女,大家都是合衣而入,算不得什么的。”
陈还喃喃道:“有这泡圣水的钱,不如去包俩年轻俊俏的小子多试试。”
话虽轻,可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霎时便一片寂静,只有封澄疑惑:“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姜徵寸金不约而同地猛咳嗽了几声,随即姜徵脸色阴沉:“乱做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汤你们明日便封填了,别待洛京来人替你们封。”
雪花连忙道:“不是啊姑娘,我们这里是有传说……”
说罢,她拂袖便去,脚步生风,越走越快,几乎一路小跑地走了出去,在雪花与那男子惊惶又莫名的目光中,剩余三人也飞快地从这烧钱的汤泉里钻了出来。
站在门口,三人对视,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封澄本一头雾水,见三人神色,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当即腾地一下,脸上炸起一片红色,结结巴巴道:“哎?!”
封澄感觉知道这些的自己耳朵不干净了。姜徵与陈还皆是世家中浮沉过的,个中奥秘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此时一见虽是尴尬,眼下却也早已调整了过来。
陈还眯了眯眼睛,忽然邪笑着凑近了封澄,缓声道:“这就吓得不轻了?借种生子算什么?那些大世家里的阴私事多了去,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吓死你?不若回去问问你师尊。”
封澄道:“你若闲着,便去拿那池子的水漱漱口,少来玷污我师尊。”
陈还哼了一声,忽然间,肩膀被一撞,她微微一怒地回过头来,正正对上姜徵冷冰冰的双眼。
她霎时反应了过来。
方才只顾着招惹封澄,一时半会儿口出狂言,竟忘了这儿还有个实打实的姜家少主。
她说大世家都不干净,岂不是也把她姜家连带了进去?
所幸眼下并没有什么让少年人们拌嘴并生出嫌隙的机会,只听寸金那边一声惊呼,道:“有东西……有东西进我肚子里了。”
封澄只捕捉到一道黑色的尾巴隐没在寸金的腹中,神色一紧,封澄上去便扯寸金外裳,一摸,便发觉手下肚皮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起来。
从院中赶出来的雪花见状,登时大叫一声坏了,紧接着便扑到寸金肚子上,脸色一白道:“这这这,他怎么也中咒了!”
寸金垂眸看看,面上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岂有此理。”
可这么说时,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从容的,封澄牙关咬紧,心中奇怪这莫名黑影从何处冒出来,环顾一圈后,目光却忽然停在了一旁的迎客灯笼上。
这东西并不奇怪,但凡做生意的门户没有不用它的,做夜间生意的更是少不了它,此时一对盈盈黄光落在地上,看着十分柔和。
一只灯用的是皮影模样的手法,上头有花鸟竹虫影影绰绰,而另一只灯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封澄眯了眯眼睛,道:“这灯笼原本就是空的吗?”
姜徵一怔,回过神来,端详片刻,确凿无疑道:“一开始不是空的。”
若是门前摆着的两只灯笼,一只有花纹,另一只没有,若是照着她平素里敏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发觉这两只灯笼的不对称之处,进而哪哪儿不舒服,恨不得操刀上去替店家画上几只黑墨影子才好。
见姜徵否决,一旁的陈还当机立断地出手,从怀中取出一道锁魂符,道一声“去”,紧接着那灯笼中的黑影便如同活了一般,啸叫着,挣扎着向上爬去。
偏生这怪物凶得很,陈还再怎么天资强横,说到底也只是年轻的学生,这锁魂符只困了它短短一刹,那黑影便挣扎着爬了出来,封澄当机立断,一掌把陈还推开,随即拔剑出鞘,只见一道雪亮剑光横空而出,将那咒物死死地钉在了灯笼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反应过来方才是何等凶险的情形后,众人都有些后怕,寸金疼得额头上沁出冷汗,口中却还笑道:“阿弥陀佛,这咒可不要让第二人遭了才好。”
陈还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封澄,半晌,沉默地看向了另一边。
封澄手扶着长生,蹲下身来,轻轻地戳了戳那黑泥怪物,姜徵还未来得及阻止,她便抬起头来道:“这东西摸着十分古怪,像泥巴一样,闻着却比泥巴香许多,想来方才发出香味的东西,便是这黑泥巴一样的怪物。”
姜徵尚未出口的劝阻被噎在了喉中。
这寸金只是衣服碰到了咒物,它便能钻入寸金腹中,而封澄上手直接摸,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钉住怪物的长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