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眼熟

    在第一次打算逃走时,封澄并没想到,赵负雪的反应会大到那种程度。

    她去破阵,一是真打算瞧瞧有没有出去的门路,二是想借阵法之动,进而向赵负雪表达自己的意图。

    师徒多年,赵负雪从来对她予取予求,封澄从前向赵负雪讨要什么东西,是不会有防备,也不会有什么戒心的。

    赵负雪不会伤害她,这几乎是刻在封澄常识里的东西。

    她像几十年前一样,直白地、霸道地向师尊提出要求。

    ——我已经在破你的阵法了,快把我放走。

    结果赵负雪的反应大得她难以想象。

    穷道锁扣在手腕上的刹那,封澄的第一反应是,傻眼了。

    紧接着,便恼了。

    可对师尊恼,管用,对疯了的赵负雪恼,不管用。

    封澄像只巨鸟,悄然无声地坐在出洛京的马车顶上,束起来的长发在身后猎猎而飞,她吹着冷风,冷静地思考,赵负雪与她,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又要拿穷道锁关人,又把这上古灵器硬生生凿了一条缝出来,”封澄心乱如麻,长叹一声,“别扭成这个样子,真是……”

    发觉穷道锁缝隙的时候,封澄是有些惊诧的。

    赵负雪拿穷道锁这件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如此不管不顾的囚禁举动,堪称违背了他平生道义。

    封澄明白,他以平生仅有之决绝,恳求她留于身边。

    而留下的缝隙,则是赵负雪留给她的选择。

    留,或者走。

    思及此处,封澄又叹了口气。

    “看在他这么伤心的份上,才留下几日的。”

    谁知道赵负雪突然犯了疯,还疯到没法收拾的地步,一想到此事,封澄心累得几乎要一头撞死了。

    最后逃跑,除了赵负雪疯得要命,她绝对不能再留下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缘由。

    封澄的腰眼隐隐作痛。

    ——实在是虚了,再留下,八成要x尽人亡。

    除了没跨过最后一步外,赵负雪几乎将“享受当下”四个字践行到了极致,封澄从没开过荤,如何能招架赵负雪的百般花样?

    几日荒唐下来,她脚下都是虚的,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两耳光,只觉得当时可怜赵负雪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最后离开,其实也是因为赵负雪答应送了一碗糖水来。

    他大概心中好受了许多,才有空捣鼓吃食。

    思及此处,封澄又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今晚这气叹得没完没了。

    “我当年是怎么放心去他榻上赖着睡觉的?”封澄难以置信地想,“胆子肥到如此地步,不长心眼的吗?”

    说是教学,到最后脑子都是一片糨糊,亲身所学,唯有眼前花成一片的浪潮。

    “这算什么师尊。”封澄不由得咬牙。

    遥遥地,洛京城关已过,封澄回望着洛京城门,索性将心头乱麻一剪了之,她站起身来,将蒙住全身的漆黑斗篷扬手一挥,只见那漆黑衣袍遥遥飞起,如同一只漆黑大鸟一般,霎时无影无踪了。

    “想起这些来简直没完没了——等做完最要紧的事,”封澄心道,“再想这些。”

    向北走,七日路途,黄沙渐重。

    以封澄养马多年的目光,准确地判断出,眼前的这匹马,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至少从目前来看,它快要撑不住了。

    “挑错马车了,”封澄啧道,“以此老骥的本事,没死半路上,都算它祖坟冒二踢脚。”

    马车中的旅客一家五口,一老者,一对夫妻,以及一双儿女,这五人里四个是凡人,老者已有老态,中年夫妻身上也没有半分灵力,唯有马车中一小小丫头,身上有些微波动的灵力。

    这五人都是匆忙逃命的打扮,封澄冷眼旁观,只见那对中年夫妻的麻布衣物下,戴着层层叠叠的金珠玉银,老者戴着的东西平平,可上到抹额,下到鞋履,包括身上那件紫色绣衫,却都是一寸千金的寸华锦,只有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看着胖乎乎的。

    旁的不认识,寸华锦,封澄却是熟悉无比。

    搞到寸华锦,并非只用银钱便可以,若无门道,是买不到的,更别说从头到脚地做一套衣裳了。

    当年背后放着整个姜家的姜徵,穿着寸华锦,都要被批一句奢靡无度,此物之价值,可想而知。

    一介租着破马车的逃难之人,怎么会穿着又富又贵的寸华锦呢?

    封澄坐在马车上,总觉得这几个人好像眼熟得十分不愉快,沉思片刻,她却死活没想出在哪儿见过,于是封澄艰难地活动了活动自己的腰,心中只恨赵负雪。

    若没他这几日折腾,她即便是去街边买一把铁剑,都该御剑到长煌了,怎么会又碰到这几个人。

    第八日,老马气喘如牛,车夫脸上犯了难色,去车中道:“客官,这匹马犯了喘病,咱们非得去城中换马不可。”

    封澄坐在马车车顶,睁开一只眼睛。

    车中妇人道:“最近的车行,在何处?”

    车夫小心看了一眼坐在车顶上的封澄,转了转眼珠,道:“最近的在东格拉塔,离此处也就几十里的路程,这匹马还撑得住,只是……”

    在听到东格拉塔四个字时,封澄哼了一声。

    妇人道:“只是什么?”

    车夫道:“东格拉塔,是沙匪的地盘,咱们要过去,少不得托个有能耐的大人物来。”

    妇人有些难堪:“……沙匪凶险,修士佣金,想必高昂,且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里寻一个修士来,还有别处车行吗?”

    那车夫讨笑道:“别处车行可险了,若半路这马死了,我们还需带着行囊徒步而去,路上别说沙匪,遇到天魔都不稀罕——客官也不必哭,所求修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已至此,封澄也懒怠听这俩人的话外之音了,总归是贸然搭了人家七日马车,帮人赶个沙匪,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她懒洋洋道:“好说啊,你只管往东格拉塔去,那沙匪我熟。”

    妇人当即惊喜无比:“果真吗!”

    封澄点了点头。

    当年她去长煌大原剿魔,路过东格拉塔,似乎也顺手剿过什么东西。

    她

    走的时间太长,原本死灰,竟也复燃。

    长煌大原也比她预想中荒得快。

    从前东格拉塔即便是不长几根草,也远远不到被称为“沙”的程度,那地的匪徒只能被成为野匪,还不能被成为沙匪。

    车夫喜滋滋地应一声是,正要上马,忽然身后封澄叫住他。

    “哎,”她别过头道,“给我找个斗篷来。”

    她无比想念在城门口被她摘下并放飞的黑斗篷。

    车夫茫然:“啊?”

    封澄盘着腿,托着腮,叹了口气:“风沙大,打得脸疼。”

    车夫:“……”

    斗篷是没有的,但作为避沙的另一选择,封澄被请到了车子里面。

    马车轻轻摇晃,封澄坐在车上唯一一处空位,正对着对面年幼的小丫头。

    进入车中的刹那,车中五个人里,三个人隐隐地叹了一口气。

    原因无他,封澄的脸实在太过年轻了。

    年轻,意味着修为浅,意味着遇到沙匪时,他们并不能得到确凿无疑的保护。

    封澄挑眉看着四周,奇怪道:“怎么唉声叹气的,在愁什么?”

    打破这片尴尬的是中年妇人,她取来桌上一枚果子,拿随身帕子仔细擦了擦,递给封澄;“并没有什么愁事——姑娘请用。”

    果子看起来红彤彤,味道十分不错,封澄也不客气,接过果子来,便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妇人见她吃了果子,才慢慢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

    封澄就知道。

    她嚼了嚼果子,看在果子不错的份上,点头道:“你说。”

    妇人牙一咬,在马车这狭隘的地方,竟然作势要跪下!

    “姑娘大恩,”妇人落泪道,“我等不求姑娘护我们一家五口的周全,只求生死关头,姑娘护住我的两个孩子。送他们去寿绵外祖处,求他们外祖收留。”

    封澄心道吃个果子,还吃上托孤了。

    她把果子咔咔两口嚼了干净,抬头,两眼直视着妇人:“如果说从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便是肯定了……寿绵的外家,敢问夫人的夫家可是姓何?”

    此言一出,妇人当即傻了眼,她猛地抬起头来,厉声道:“你是谁!”

    封澄微微笑了:“你夫家有个儿郎,叫何守悟。”

    天地良心,她说怎么这几个人眼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分明是她那便宜未婚夫,何守悟的母家人!

    她出门没看黄历,随便扒了辆马车,竟然扒到何家的车马上了!

    妇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所以你是谁?”

    封澄道:“何守悟早些年的仇人。”

    话音未落,车上众人皆惊叫成一团,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人反应,嘴角微微一勾。

    天机院中,几乎全部是修习天机术的修士,而何守悟,则是天机院的一大异类。

    他几乎是个凡人。

    何家的血脉往上数十八代,都找不到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

    哪怕其祖处处与修士通婚,也无济于事,无缘修道这件事,似乎就板上钉钉地刻在了他的血脉里。

    思及此处,封澄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小丫头身上。

    刹那间,她便心中明了。

    “原来如此,”她道,“这是何家的第一个修士吧?苗子不错,叫什么名字?”

    妇人的脸霎时变得一片雪白,那小丫头吓得哇哇大哭,踉跄着往妇人怀中扑,一旁装聋作哑的中年男子终于颓然睁开了双眼,他二话不说,解开麻布衣裳,便开始往下解首饰。

    “这个,是何家的传家之物,”他边解边说,“这个,是何大人赏下来的东西,这个,是宫里头的宝贝。”

    封澄还未来得及止住他往下解东西的举动,却听车外一阵嚣张的喊打喊杀声。

    “哪来的马,敢来爷爷们的地盘!”

    众人猝然捂住了嘴。

    沙匪来了。

    第82章 第82章有什么门道

    沙匪来时,最警惕起来的是嗅觉。

    混浊的血腥气、马匹与皮革的味道,随着车窗外的尘沙汹涌地包裹了这辆摇摇欲坠的马车,倏地一声刀剑扑入血肉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无比的马嘶,一沙匪哈哈大笑:“一匹老马!杀了给大当家做个脚垫子!”

    车中的何家人当即面露惨白之色,每人的脸上都是如假包换的惊惶,封澄冷静地拔了桌上的削果刀,随即捂住身边男孩儿的嘴,将他几欲出口的尖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把孩子藏进去,别让这群人知道车里有孩子。”

    何氏妇人紧紧拥着小丫头,拼命地点点头,封澄把手里小子丢给那老者,转身,鬼魅似的从车窗里蹿了出去,悄然无声地落在了马车的车顶上。

    听着车顶上的细微响动,车中众人微不可察地吞了吞口水。

    沙匪多围在老马身旁,又叫又吼地剥皮拆肉,这马车颇高,封澄趴在车顶上,众沙匪竟没注意到她。

    她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地求饶的车夫。

    他哭声凄惨,却干打雷不下雨,咣咣磕头道:“小的做点儿小本生意,替人赶车为业,身无长物,实在是没有一点儿银钱能孝敬各位爷爷啊!”

    封澄冷眼旁观着。

    一沙匪擦着往下滴落血液的马刀,凶狠的三角眼向马车车厢里梭巡:“咱也没走空的道理,兜里没个银钱,叫老子怎么和老大交代?啊?”

    车夫忙换了个方向,转而对着车厢里面嚎道:“客官,您也听着了,眼下实在没有法子了啊!”

    车内妇人抖抖索索,强行镇定道:“……多少银子,放我们过去?”

    沙匪哈哈一笑:“越是富贵人,命越是贵,不知各位的命,是贵是贱?”

    和沙匪打了不知多少交道了,封澄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沙匪要他们的全副身家。

    或者说,直接要他们的命。

    妇人强撑着道:“我们一家逃难至此,并没有什么银钱。”

    沙匪的目光一斜,那车夫当即就变了脸色,他不住地摇头,看着似乎在与沙匪打暗号,眼神却有些慌乱,直往马车里头瞧,看着隐隐有些急切。

    封澄冷笑一声,明白了。

    这车夫和沙匪是一伙的,可又不是全然一伙儿。

    他装车时打探明白了何家家财,并将何家车马引到东格拉塔,就好比牧羊犬牵了一只肥羊来给恶狼送饭。

    但这次肥羊牵过来时,却意外引了另外一头多管闲事的猛兽过来。

    能以一敌百的修士。

    被人当刀子使的感觉并不美妙,封澄气得笑了,她当即站了起来,反手一挥,只见握在手心的削果刀铮然而出,精准地穿透了车夫的手掌。

    沙匪是要除的,而介意被当刀子使这件事,也是当真的。

    他当场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沙匪大吼一声,警惕地抬起头道:“什么人!”

    封澄看也不看抱手嚎叫的车夫,她从容站起身来,懒洋洋道:“要你命的人。”

    沙匪大惊,只打眼一看,便警铃大作,他向身后吼道:“有修士,快去找老——”

    话音未完,肉眼几不可见的猩红血线便出现在了他的脖颈上,沙匪睁着眼,喉咙里只徒劳地溢出“嗬嗬”的气音,陡然,软倒在地上,不动了。

    一颗切口整齐的头颅从他躯干上缓缓地滑下来。

    车夫正跪地上磕头,突然半身便被浇了一腔子血,他茫然地跪着,一脸空白地摸了

    摸身边的滚烫血迹。

    紧接着,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几乎刺穿了众人的耳膜。

    封澄眯着眼睛,捏了捏手指。

    对味了,这才是她的身体,她的灵力。

    从血海里杀出来的,不打折扣的天机主将。

    回到天征四年时,她身体的灵力与强度是打了不少折扣的,但与之相对的,人也平和淡然多了,眼下回到全盛之时,封澄很有手痒之感。

    此时只怕自己杀红了眼收不住,于是她磨了磨牙,道:“把你们老大叫出来。”

    沙匪当场不服,丁零当啷地就要来打,谁料刀子没飞来,身后反倒想起来一声喝止。

    “住手!”

    其声如狮吼,裹挟着藏不住的灵力,修为低些的修士闻声也该晕过去了,封澄挑了挑眉,有点意外。

    当年东格拉塔嚣张的那批匪,被她拎出来杀了个干净。

    横行乡里的匪帮,临走时,只剩个老态龙钟的烧火厨子,颤颤巍巍地拄着拐,看着她孤身策马而去。

    几十年不见,这地儿的匪帮死灰复燃,老大变成个修为有成的女人了。

    封澄掠身而下去,众沙匪当即一惊,齐齐向后道:“老大!”

    那女人的身材极为魁梧,几乎到了让人仰视的地步,封澄忽然眼皮一跳,心中有了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总觉得今天命里犯人。

    不犯小人,犯熟人。

    那女人骑着高头大马,大马金刀地往那一横,周身匪气便止不住地铺面而来,她走得越近,封澄的眼睁得就越大,最后,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

    “在老娘地盘杀人,你几条命够使!”

    女人大吼一声,跳下马来,抬眼便看向站在地上的封澄,她边走边喊:“你兵器呢?拿出来!”

    封澄笑笑:“它杀孽太盛,见了血收不住。”

    这句话阔别经年,再度从故人口中而出,女人霎时怔住了。

    封澄道:“蝎子,好久不见。”

    她的容貌变了些,却变得不多,兴许是她身上灵力也不少的缘故。

    蝎子的脸僵住了,她久久地凝视着封澄的脸,片刻,她猝然回过神来,怒吼道:“……你是谁!”

    封澄抬起眼来,有些疑惑:“?”

    蝎子缓了缓,才喃喃道:“……你早死了,那可是天魔之主。”

    她亲手指给那小丫头的魔物,误以为是普通人形天魔的魔物,是如假包换的天魔之主。

    蝎子至今仍然难以忘怀,在指路的第二日,她怀着一肚子气,回到那街道,本打算埋伏那二人抢走人形天魔,谁知等来的却是街头传来的消息。

    天魔之主持劫,重新现世了。

    她茫然无措,电光火石间意识到,天魔之主持劫,似乎便是手臂生了蛇鳞的人形天魔。

    “听说持劫昨日被城里俩不长眼的修士伏击了,这才被人瞧见的。”城外酒馆闹闹嚷嚷,她灌酒喝得魂不守舍。

    “那俩修士死得可惨吧?啧啧,撞到谁手里不好,竟然撞到持劫手里了!”

    “昨晚消息可热闹了,我怎么听着还有赵家什么事儿,赵家是不是也私吞了一只天魔?昨晚人形天魔这么多吗?”

    “……”

    说着说着便聊歪了,络腮胡坐在她对面,半晌,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也别太难受……那不是小坏秧子自找的吗?怪你自己做什么?”

    她打了个酒嗝。

    对,猎魔却猎到持劫头上这件事,是那小坏秧子自找的。

    可她偏生难受——猎杀持劫的滔天大祸,本该落在她头上。

    小坏秧子那么年轻,那么机灵,那么气人。

    她不知为何,止不住地呜呜大哭,骇得络腮胡手忙脚乱,络腮胡央求道:“你光喝闷酒,也说两句话,哭什么!”

    “你说一句,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烤羊羔子。”

    “啊?”

    “……烧过去,叫她吃烤羊羔子。”

    思及此事,蝎子便忍不住牙关紧咬,她瞪着封澄的脸,双目几乎喷出火来,想也不想地,蝎子一把拔出身旁沙匪的马刀,凶悍地向封澄劈去!

    封澄双手环胸,就地一闪,又惊又委屈:“你打什么!我杀你一个人怎么了,他要抢我们东西!”

    蝎子不答,劈出来的刀光却一道比一道不留情,封澄几番闪躲,也自知不是办法,索性下一个闪身时,抬手抽了沙匪的马刀出来,与蝎子正面架上。

    “……别太过分啊。”封澄咬牙切齿道。

    蝎子冷哼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没混上自己的兵器?”

    封澄翻了个白眼,反手一劈,蝎子接招,刹那间脸色却变了。

    察觉到蝎子骤然生变的脸色,封澄像只狡黠的猫一样,眯着眼睛笑了笑:“兵器是拿来对付外人的。”

    蝎子的牙骤然一咬。

    兵器对着外人,那么对她不用兵器,是什么意思?

    这坏秧子的怪力简直非人,一劈下来,几乎震麻了她整条手臂,且蝎子观封澄神色,心中竟隐隐有一直觉。

    她还是收着力道的。

    一想到封澄和她对打还要收着力,蝎子骤然就觉得好没意思,她收刀回来,怔怔站住了。

    她道:“……你本事不小。”

    封澄道:“还行——”

    蝎子紧接着跟上了后半句:“能在持劫手底下活下来。”

    “既然活着,为何几十年间,渺无音讯?”

    话一出口,蝎子便觉不妥,她自嘲笑笑:“糊涂了,瞧你会说几句古语,就当你是我们这儿的人了……长煌哪有值得你回来报音讯的人,你本事这么大,从持劫手下都能跑。”

    说罢,蝎子定了定神,收拾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小坏秧子,我还不知你什么名姓。”

    叫她烧纸都没处烧。

    封澄不知为何,被蝎子说得有点难受。

    她道:“封澄。”

    蝎子骤闻此名,有些意外,她咧嘴笑笑:“这么大的名儿啊?早知道烧纸给你一块烧了。”

    封澄:“……”

    烧纸?什么烧纸?

    蝎子继续道:“封将军死了这么多年了,估计光收纸钱都收成豪贵了……你瞪我做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第83章 第83章胆子不小

    对于纸钱的讨论令封澄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一想起自己那点儿俸禄,就穷得牙疼。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穷光蛋。

    她勉强道:“长煌什么时候也有烧纸钱的说法了……不说这个,今天你手下要抢我的车,你得给个说法。”

    蝎子脸上的动容一扫而空,两眼一瞪:“抢车?什么抢车,这条路是咱开的,这么多弟兄们等着吃饭,收个过路费怎么了?”

    封澄轻微地磨了磨牙。

    收过路费好说,可要是沙匪温良到只收过路费的程度,那还叫什么沙匪?叫驿站得了。

    这么说着,四周沙匪便轰地大笑起来,蝎子也笑了,她拍拍封澄的肩膀,散漫道:“今日久别重逢,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不收你家车马的过路费就是了。走走,去城里吃肉,今日我命人宰头新鲜的羊来。”

    她霎时便成了一个老练的匪头儿,蝎子的目光瞥了瞥地上老马,又笑道:“杀了你家一匹马是不是?小的们,去马棚里牵匹膘肥体壮的来,给姑娘换上!”

    说罢,蝎子又道:“车里是谁,你家里人?也下来坐坐。”

    封澄听此话音,目光有些发沉。

    常年混迹于恶徒之中,封澄下意识地把人往恶里想。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蝎子。

    当年不过是并不愉快的一面之缘,值得蝎子几十年后,仍热忱相待吗?

    于是封澄眯眯眼,笑了:“哪里的事,不过替人押镖,谋口饭吃。”

    蝎子并未听出封澄话音,她高兴地转过头来,振臂道:“小的们,给车子套上马,把人请进城好生招待!”

    下面齐齐应一声是,随即便由一人去收殓那断头的沙匪,另外有人将马车套上马,向城中牵去。封澄垂眸想了想,便回到马车旁,掀起了车帘。

    妇人坐在马车中,紧紧地抱着怀中小女儿,神色惊惶,双目却坚定得出奇。

    封澄道:“休息一夜,还是换马启程?”

    妇人摸了摸怀中女儿。

    两个小孩子都有些憔悴了,这几日颠簸,即便是大人也受不了,更何况孩子。

    那边的小子缩在祖母怀里,小声啜泣——他没有灵力,身体比那小丫头更为孱弱。

    老者劝道:“八日颠簸,庆儿连个觉也没睡成,你做娘亲的,不能只顾庄儿一个娃娃,有灵力的是你骨肉,这没灵力的,难道就不是你骨肉了?”

    这哭声仿佛锥子一般砸在太肉麻心头,封澄看得出那妇人犹豫,于是她偏了偏头道:“若留下,也保你们平安。”

    良久,妇人却她抬起眼来,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能停下,万一在这儿出了差错,我们便白跑了。”

    封澄眉毛挑了挑,对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谁知听到这个回答的刹那,那庆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孩童的哭声足以将睡到昏迷的半死人嚎醒,更何况耳聪目明的沙匪,封澄骤然被这小孩的哭声冲了一脸,额角当即便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不是让你捂好他们的嘴吗?”

    男人手忙脚乱地捂住庆儿的嘴,可为时已晚,蝎子一众闻声,齐齐转过头来,面露惊喜之色,封澄看着忽然向这里走来的蝎子,心底暗叫一声不好。

    边境混了这么久,旁人不知,封澄却知道,长煌大原的匪与匪之间是不同的,将每一帮匪联系到一起的,绝非嘴上投诚,而是某种更为深邃的连结。

    是一种名为“家”的连结。

    不谙世事的、白纸一般的稚童,可以随意描画。

    他们做出类似于“家”的结构,一代一代地抚育孩子,将孩子们养成护家如护命的、新的沙匪。

    而这时,新的问题来了,这群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从哪来的孩子?

    答案是,别人的孩子。

    捡别人的孩子,或者是——

    抢别人的孩子。

    蝎子走过来,目光中有些令封澄警惕的东西,她凑到车窗前来,高大的身影骤然挡住了透进去的日光,庆儿抬着眼睛,又惊又怕,连哭都忘了哭。

    封澄当机立断,一把踹开蝎子,喝道:“把你们那儿的臭规矩收回去!这孩子有爹妈!”

    蝎子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她脸色一变,在看着封澄时,却还是强行收敛了凶意,只是一边看着封澄,一边小心地看向马车里面。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规矩,我有我不得已的地方。”蝎子看着她道。

    此时此刻,封澄看着蝎子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脸,半晌,冷笑一声。

    她终于有了分明的感觉,当时死得痛快,两眼一闭,不过是回到过去不到一年,可此世众生,却是实打实地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足够一个活人变成厉鬼,足以让一个胆敢擒杀人形天魔的少年人,变成满口不得已的、心思深沉的沙匪头头。

    唯有她一人,被时间诅咒似的定住了。

    这么想着,封澄道:“少放那些狗屁,你敢动这孩子一下,我即刻和你再上一次祭台。”

    不料在听闻此话的刹那,蝎子的眼神暗了暗。

    “……”

    沙匪嚷嚷道:“祭台?还上祭台?那都是什么老黄历了!拉舍尔部灭了四十年了!”

    封澄骤然愣在了原地。

    仿佛有兜头冰水从天灵泵至四肢,又从四肢泵会心脏,封澄只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手脚在刹那便冷了起来,她向前踉跄一步,低声道:“……你说什么?”

    那沙匪莫名其妙;“拉舍尔部啊?姓封的一死,就没人给他们撑腰了,洛京来几个天机师就够灭一部的,这又怎么了?”

    封澄震声道;“铁骑呢?天机铁骑眼睁睁地看着拉舍尔灭部?!”

    沙匪更莫名其妙了:“边境天机军,听话的,给洛京当狗去了,天天摇着尾巴,等他们血修爷爷给丢点狗饭下来,不听话的,不是跟着姓封的一起死了,就是夹着尾巴到处流窜。说实在的——还没咱们弟兄们活得自在,起码咱屁股后面没有天机师在追是不?!”

    封澄越听,身上越凉,刹那间,她几乎生了和那群血修同归于尽的心,

    最后一丝理智将她强行扯回:“……那可都是功臣,他们这么做,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沙匪哂笑一声,滔滔不绝:“光咱们认没用!世人不认!除了咱们这些在长煌刨食吃的人,谁知道当年那场仗是怎么打的?说成叛将就成叛将了,跟着打仗的天机铁骑,难道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赵家堂堂第一世家,不过家主收错了徒弟,结果呢?被逼得几十年不出大门,咱差点以为他畏罪自戕了。”

    蝎子不耐烦道:“你说得够多了,滚回去。”

    那滔滔不绝的沙匪一缩脖子,夹着尾巴滚回去。

    蝎子强笑道:“这兄弟打小嘴碎,挨打都不管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哭魂又不能把死人哭回来,我只说一句,上一地方来,得听一地方的规矩,把孩子留下,我称金子算给你。”

    封澄原本就怒火中烧,怒火几乎烧到了天灵盖上,她一脚把围在马车前的沙匪踹了,翻身上了马车,冷冷道:“今日我偏不守规矩,我看谁敢拦我。”

    蝎子脸一沉,几个沙匪察言观色,目露凶光,慢慢地走到了刚刚被套上车子的马前。

    封澄的眼睛盯着这几个不长眼的沙匪,紧接着,手一甩。

    一杆马上枪仿佛凭空出现一样落在了她的手心。

    “再不退后,刀枪无眼。”

    还有沙匪欲围,封澄毫不废话,只听一声闷响,那杆长枪便夺了那围来沙匪的性命,众沙匪大骇,齐齐看向蝎子,可蝎子望着她手上的长枪,目光中有一瞬的愕然。

    “血修——!!”

    忽然有沙匪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便向后冲去,众沙匪霎时大乱,也顾不上请示老大的意思了,逃的逃,跑的跑,哪里顾得上拦马?

    平常凡人对上修士,胆子大的,或许能过上几个来回,可若是对上血修,那就另当别论了。

    活吃,生剜,魂魄搅碎……

    在此人仰马翻之时,唯有一人望着封澄,目光怔怔。

    她艰涩道:“……是你么。”

    封澄低下头,冷冷瞥她一眼,道:“听不懂。”

    说罢,她转过头去,只听一声怒喝,漆黑大马便如同如同疾驰之箭,踏着一地残尸,拉着背后的破旧马车,踉踉跄跄地前去了。

    东格拉塔沙匪齐齐奔逃,唯有蝎子怔怔站在原地,望着马车后的滚滚沙尘。

    ***

    行了许久,四周渐渐地没有人烟了。

    夜间风冷,吹了许久夜风,总算把封澄心头怒火吹冷些,她冷静下来,马匹也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似是察觉到她驾车的速度减慢,车中才有了些谨慎小心的动静。

    帘子一动,何家妇人悄悄探出头来:“咱们出来了吗?”

    封澄道:“……嗯。”

    妇人看着她的神色,察觉到她似乎是心情不太好,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回了马车,片刻,推了那男人出来。

    她道:“外头风冷,让他来驾车,姑娘进来歇一歇。”

    封澄垂眸,不经意瞥到了她扒在车门上的手。

    那双手在发抖。

    刹那时,封澄反应过来了。

    “胆子不小,”封澄勾起嘴角,“还敢请我进去。”

    第84章 第84章死后哀荣

    妇人似乎瑟缩了一下。

    封澄也懒得吓她,转头道:“寿绵与我不顺路,我到下一城驿站便下车了,到时再让你男人赶车吧。”

    听闻此话,妇人脸上露着很明显的纠结之色。

    封澄心知肚明,这帮何家人既想要修士的保护,有

    骇于她的血修身份,既怕,又怕,既要,又要。

    如若是平常,封澄倒是并不介意做个好人,可此时骤然听闻了天机铁骑的消息,她又如何坐得住?

    更何况了,这群何家人,乃何守悟的血亲母家,她即便是把这一车人偷偷杀了,从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

    妇人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大人要往哪儿去?”

    封澄垂了垂眼睛:“……拉舍尔部遗址。”

    当年她初初接手长谎边境的铁骑军时,铁骑军还不叫天机铁骑。

    说来荒谬,在封澄来到长煌大原之前时,边境军的主力成员,并不是天机师,而是如假包换的凡人。

    其中的拉舍尔部,又是边境军的主要兵源,照着封澄当年接手时看过的籍贯来说,至少一半的边境军,是出自拉舍尔部的。

    其部勇猛好战,忠诚重诺,男女老少皆能上战场,即便是三岁稚童,也能举着**哇哇乱舞。

    妇人一怔,随即,她掩饰地笼了笼鬓发:“大人是拉舍尔部的人吗?”

    封澄瞄了她一眼,将她的不自在收归眼底:“硬要说的话,应该也算。”

    妇人沉默了。

    封澄笑笑:“拉舍尔部的灭部一事,何家动的手?”

    妇人吓了一跳,脸色霎时有些白:“怎么可能!何家里连个修士都没有,岂能杀了拉舍尔部的勇士,他们会死斗到最后一个老弱死去。”

    封澄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心头剧痛,喉头哽塞,话仿佛被堵在心口里头,一句也逃不出来,只在胸腔里头横冲直撞,恨不得把她的心头到泪腺统统撕个粉碎。

    人在大悲大恸时,是哭不出来的。

    忽然夜风又起,寒意如针般扎到了人身上,何家妇人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便要缩回去,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于是觑着封澄脸色,小心翼翼道:“夜间风寒了,大人还是进来小睡片刻吧,车里有食物,也请用一些。”

    封澄迎着寒风,眨了眨眼,浑然不觉。

    兴许是修行灵力的缘故,封澄从前虽不怕冷,可也并不会习惯受冷。到了寒冬腊月,她通常是天机院里头裹得最严实那个。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修士,比起修士来,她更像个凡人。

    现在封澄却猝然觉得,迟钝了,天冷都不知道添衣了,饿了都不知道吃饭了。

    从前她笑赵负雪,不知吃,不知喝,不知寒暑,不知享乐,天天行将就木一样,活又活不痛快,死又死不了,惨得不如树上的鸟雀。

    眼下四顾,封澄忽然觉得,她现在似乎是有点儿像赵负雪了。

    如若一人的心底终年割着锋利寒霜,那么身外喜怒哀乐,严寒酷暑,又怎敌得过心底之伤。

    她心道:“活得像他一样,也太吓人了。”

    她合上眼睛,忽然就变了心意,转头道:“叫那男人出来赶车,我进去避避风,冻死我了。”

    妇人忙道:“好——老何,出来赶车。”

    男人披着厚厚的袄钻了出来,封澄踏进车厢里,只见两个孩子蜷缩着,睡得正香,她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车中老者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警惕,看她小心手脚,顿了顿,还是小声道:“前几日,大人担惊受怕,连带着小孩儿也不敢睡觉,今夜多亏大人,两个孩子总算能睡一觉了。”

    妇人进来,把熟睡的小丫头塞到封澄怀里:“孩子暖和,暖一暖。”

    封澄下意识伸手一接,在察觉到接过什么东西时,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

    小丫头睡得正香,身体热乎乎、软绵绵的,抱着仿佛一朵温热的云,猝然换了环境,她有些睡得不稳,迷迷糊糊地便把脸向封澄怀中埋去,封澄骤然便手足无措起来,她看着埋在怀里呼呼大睡的小丫头,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那老者吓得一脸惨白,欲言又止,狠狠地瞪了妇人一眼,转头强笑道:“胡闹,大人还是个半大孩子,你躲懒竟躲到仙人身上了!来来,把庄儿给我抱着。”

    妇人道:“婆母倒是出言冒犯了,大人是仙人,容貌与年岁自然不符,如何就是半大孩子了,如此称呼,极为不敬。且外头天冷,大人穿着单薄,难道要冻着了大人不成?”

    老者被妇人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冷笑道:“你若是这么说话,我便要请我儿进来瞧瞧了。”

    妇人不卑不亢:“莫说老何,您老即便是请御座上皇帝下来,理也是这个理——况且您也请不进来么。”

    封澄坐在一旁,渐渐地目瞪口呆。

    她感觉自己猝不及防地看了一场好戏。

    当年姜徵和深宫大院里那群人唇枪舌剑时,也是这么寸步不让、斗志昂扬、旁征博引、长篇大论。

    当时她坐在凤座一旁的软椅上,磕着瓜子,看着好戏,就着姜徵的唇枪舌剑,频频拍案叫绝。

    说来奇怪,姜徵从前是再寡言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一沾那椅子,便成了个能言善辩的人了。

    封澄就这乱七八糟的小声拌嘴,抱着软乎乎的庄儿,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了。

    ****

    与此同时,赵家地室,赵狩面无表情地推开禁地大门,走到了冰棺之前,行礼道:“家主,姜太后使者到。”

    冰棺中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赵负雪坐着轮椅,在冰棺之旁,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冰棺,仿佛是在摩挲爱人的皮肤一样。

    “……向家主索要封将军尸身。”

    赵负雪的手顿了顿,他转过身来,对着赵狩露出了个笑意:“使者?”

    赵狩垂眸想了想,想起来,似乎这个使者的身体格外纤细些。

    赵负雪笑得更古怪了。

    “今天是姜徵,亲自来了。”

    赵狩悚然一惊,他道:“属下失职。”

    可即便是他亲自接引了使者,他也并未分辨出那是鼎鼎大名的姜太后,身居于禁地之中,足不出户的赵负雪,又是如何得知呢?

    身边忽然有轮椅压过冰面的轱辘声,待赵狩抬起头来时,赵负雪已经走远了。

    他松了口气,心头稍微松了松,他向心口摸了摸。

    封澄临走之前,将穷道锁震碎,上古灵器,虽坚硬如昨,却已经成了废材。

    他不知怎么想的,取了一枚残片,绑了红线,放在心口,不自觉地便会去触一触它。

    仿佛通过这片冰冷的金属,他便能触到那人的手腕似的。

    这会令他镇静而知足。

    可眼下,赵狩将手放到胸口时,摸到的不是冷硬的金属,而是一簇细软的、绵密的东西。

    他一脸空白地将红线扯出,红线尾端抖出一片气若游丝的残灰,在他面前散去了。

    “……”

    恍惚间,赵狩想起赵负雪古怪的笑容,背后蓦地蹿出一层冷汗。

    一股莫名的直觉令他挪动僵硬的腿,艰难地走到了赵负雪方才坐着的棺前,在看清面前景象的刹那,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冰棺中,有无数血水沉浮。

    而血水轮廓,依稀间是一辆疾驰的破旧马车。

    ***

    守在议事堂的姜徵披着斗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置于堂上的更漏。

    她来到赵家,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过的越久,宫中便越是藏不住。

    思及此处,姜徵的轻微急躁了起来,她蹙着好看的眉头,心中想:“当年赵家禁地在什么地方?直接去闯行不行?”

    这个想法还没在脑海中转一两圈,远处便响起了轮椅碾压路面的轱辘之声,姜徵眼睛一亮,手上却极为冷静,向着赵负雪行了个礼数周全的礼:“赵家主。”

    久不现于人前,姜徵几乎忘了封澄的这位师尊长什么模样,赵负雪道;“姜姑娘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姜徵的脸霎时有些僵硬,她咬了咬牙,随即一把掀了脸上面皮,露出了一张神色清冷的脸。

    “赵先生,封澄尸骨……”

    赵负雪面不改色:“阿澄尸身,并不在我这里。”

    姜徵恨恨地磨了磨牙——鬼话连篇。

    当年天机军残部带来封澄阵亡的消息后,赵氏家主重病出关,连夜奔向长煌战场。

    彼时战场天魔尚未全然撤下,天魔之主的精英亲族也于长煌徘徊不去,想要封澄尸骨的人不在少数,可谁有胆子去?谁有本事找?

    赵氏家主去了三日。

    三日后,他带回了一副轻飘飘的骨骼。

    而自他而后,去长煌大原翻找封澄尸身的人,连她的一根头

    发丝都没发现。

    这封澄的尸身去哪里了,还用得着想吗?

    想到这里,姜徵也不废话了,她果决道:“封澄是你徒儿,也是我的同窗,我们同窗之谊,并不你们师徒之情差。她理应安息,理应清清白白地下葬,受万世敬仰。”

    “赵先生留得住她的尸身,却夺走了她死后安宁,叫她无声无息地葬在赵家,连个祭拜之人都没有,这难道是一个师尊该做的事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说到师徒两字时,赵负雪的嘴角似乎轻微地勾了一下。

    “死后哀荣,”赵负雪将这四个字细细咀嚼,半晌,笑了,“她若听你说出这话,或许会气活过来。”

    第85章 第85章东西被取下来了

    封澄一觉醒来,气得有些挂不住脸。

    她道;“孩子赶紧抱走,把她嘴里的头发薅出来……怎么睡觉还流口水!”

    老者手忙脚乱地接过庄儿来,庄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叼着封澄发尾的一缕长发,好似一匹委屈的小马驹一样,封澄看着那截被她亲手削下来的长发就十分胃疼,扶额道:“有水没有,我洗个头发。”

    妇人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封澄气得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说到底,她的这辈子大概和愁绪两字沾不上边了,昨晚心事重重地睡着,今天清晨便被这小丫头的一嘴口水淹醒了,眼下这乱七八糟一团,叫她只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再狠狠地翻下来。

    什么愁的气的,封澄眼下只觉得,能干的事统统干就行了,天塌下来也能补回去。

    眼下到了驿站,她也该往拉舍尔部动身了,没有水,她也不能顶着被口水浇了的长发到处跑,她想了想,抬手取来桌上的刀子,三下五除二,将及腰长发干脆利落地削下了大半,只短短地束了起来,看着竟比之前清爽一些了。

    刀子落在头发上的时候,封澄才意外地发现,她的头发长了不少。

    “什么时候蓄的?”封澄有些意外。

    大概是因为没有爹妈记忆的缘故,她自小便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概念,剪个头发于她而言再平常不过,她还挺习惯脖子十分轻快的感觉。

    反倒是赵负雪很会照顾头发。

    美人如赵负雪,连头发也足够勾人,他的漆黑长发落在她手臂上时,又凉又滑,仿佛上好的缎子。

    思及此处,封澄陡然便有些面热,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行将自己从抽离出来,她随手把剪下来的长发一烧,转身便下了马车。

    送别何氏一家后,封澄向拉舍尔部御剑而去,血剑出来得刹那,她的脚踏上去,却有些不敢动。

    拉舍尔会是什么样子?

    废墟,荒土?

    灭部多年,即便是尸骨,也早已化成了草原上的一抔土,哪怕腥风血雨,也早就被绿草或黄沙埋了个彻头彻尾,能留下的东西想必是很少的。

    少得人不敢回头去看。

    凭空而来的孤寂骤然涌上了封澄的心头,她有些出神地想:“我大概是有点怂。”

    莫名地,她有些想念赵负雪。

    小的那个。

    如若有赵负雪在,她大概会多一点儿果决,至少第一脚踏上血剑时,不至于差点踩空,一头扎了下去。

    拉舍尔部离何家车马停靠的驿站不远,封澄行了半日,便赶到了拉舍尔部的上空。

    她站在血剑上,忐忑不安地向下看去,只见入目是一片浓绿的原野,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片的草似乎比旁处更茂盛些。

    封澄的心底一沉。

    血剑平稳落下,封澄喘了几口气,竭力缓了缓几乎枯竭的灵力,转身走入了半人高的野草之中。

    当年欣欣向荣的小城中,毡包如同厚实的云朵,勇猛强壮的人在市集间叫嚷,走几步,偶尔会撞到一个头顶着牛奶的孩子,孩子转过头来时,眼中没有对生人的警惕,而是小兽一般的纯稚和野性。

    “给钱,”那孩子道,“不然就拿桶打你。”

    淳朴与野性在此地融合得如同骨头与皮肉,

    拨开野草,封澄继续向前走去,她觉得,这野草高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拨开野草,走在空旷天地间,四处皆是断垣尘草,后知后觉地,封澄便品出了些“烂柯人”似的苦楚。

    好像是流水涛涛向前,唯她被留在了原地。

    “我走的时候,”封澄的眼泪往下掉,“明明嘱咐你们藏起来了。”

    这帮傻子。

    封澄走到了祭台前。

    祭台四周野草横生,台子被砸得只剩了半边,生得半边上还以煤灰写了些肮脏的字眼,封澄找了最近的水塘来,脱了外裳,沾了水,仔细地擦拭祭台上的每一处脏污。

    她除去祭台旁的野草,虔诚地,叩首。

    “忠诚的、强悍的、守卫拉舍尔部的勇士,灵魂可以回归天空,此后不沾尘土,不受凡世所乱,有安宁可享。”

    而凡世的公道,便由活着的人来讨,凡世的仇,便由活着的人来报。

    “如若没有拉舍尔部的勇士,”封澄想,“天机军初上前线那日,便该全军覆没了。”

    替他们去死的,是从前的边境军,是拉舍尔部的勇士。

    忽然间,身后有草丛的动静,封澄警惕地回头,手心已经愈合的伤口飞快一动,一杆长枪隐隐作动。

    一处已经荒芜已久的旧地,怎么会有人来造访呢?

    是路人?或是另有异心?

    谁料一声扑倒之声,封澄面前的野草被骤然压塌下去,封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血人倒了下来。

    封澄:“!”

    不知来者何人,不能轻举妄动,封澄深知战场上容不得心软的道理,她手上执着长枪,警惕地走进了趴倒在地的血人,拿枪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道:“喂,还活着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看来是差不多死了,封澄啧了一声,打算动手把人翻过来,找找身上有没有带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不过照这个血人的出血量来看,即便找着了,也不过是多一条认尸的途径罢了。

    不料在手指触摸到那血人身上衣物时,封澄却骤然变了脸色。

    她将人的外甲揭下一块来——这甲颇为陈旧,松松散散,防护的效果微乎其微,都不太用动手,只一扯就掉了。

    这枚一扯就掉的甲片,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熟悉到了令她眼前发麻的程度。

    封澄当机立断,扛起他,一脚踏上血剑,以平生罕见的速度,拼命向最近的城镇而去。

    去有人的地方,才有医馆。

    去有人的地方,才能救命。

    血剑并非实体仙剑,本身便不适用于御剑而行,若非封澄灵力足,只载她一个的时候都险些翻车,更何况此时此刻,她身上背着一个穿着轻甲的人。

    最近的城镇离拉舍尔部旧址并不是很远,御剑而行,片刻就到。城镇中人看着扛着血人的封澄,脸上大多有几分异色,封澄也顾不上了,她揪着一路人便问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路人猝然被抓,面露惶然之色,封澄怕他听不懂官话,情急之下,竟换了拉舍尔古语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那路人原本还跃跃欲逃,闻封澄此言,当即面色一凝,转身道:“这里没有医馆。”

    封澄道:“那就你们看伤看病的地方!随便哪里都行!”

    路人犹豫道:“我们这里,只有,游医。他不知道,在哪。”

    游医?

    封澄两眼一黑,可此时别说是游医了,即便是兽医也行,封澄道:“他一般在哪?”

    路人指了指南边:“那边,有个白房子,游医有时候会在,能治什么,说不定,碰上谁,要……看运气。”

    死马当活马医了,封澄扛着那血人,一阵风似的刮向南边去了。

    南边的毡包有许多,而白房子只有一个,封澄扛着人,心中告了不知多少遍满天神佛。

    一踢门,看到里面人影时,封澄险些跪下去。

    白房子里陈设简单,只被褥和桌椅茶具,只有屋里几只小泥人勉强称得上是摆设。

    她也顾不得其他,对着坐于桌前称药的医师,扯开艰涩的喉咙,开口道:“救,救人!”

    那人闻声,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

    在看到那人面貌时,封澄傻了眼。

    “师……师叔!”

    来者以半副白骨覆面,脸上烧痕斑斓,不是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处云游的师叔吗?!

    来不及感慨叙旧,封澄把人往屋中一放,道:“师叔,救人。”

    温不戒看着她,嘴角几度抽搐,半晌,竟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救人,”他笑得封澄都毛了,才慢慢地走向地上血人,“伤得很重,我不动血肉,你来动手。”

    骤然听闻这指挥的封澄急得慌了头,竟然丝毫未察觉出此话的熟悉之处,只忙忙地寻了刀子来,以火烤了烤。

    “对了,”封澄俯下身之时,温不戒的手轻轻地落在封澄背后,从她后颈处捏了一根微不可察的红丝出来,“这个小玩意,不能进我的屋子。”

    封澄摸了摸脖颈,没觉得少了什么,于是哦了一声,继续俯身下去。

    ***

    姜徵与赵负雪的见面不欢而散,她临走时,眼睛冒火地盯着赵府,一旁的侍从颇有些瑟缩,被她吓得后退了几步。

    “赵家主,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缅怀封澄,作为师长——尤其是被封澄不承认的师长,你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些。”

    赵负雪略微笑笑,有些疲倦地坐在轮椅上:“阿澄若当真不认,我倒省了些心。”

    姜徵甩袖而去——这话说的,仿佛一个无奈的长辈,可口吻还是十分纵容的,仿佛在说封澄认死了他这个师尊,他还十分为之苦恼似的。

    “屁!”走出赵家大门后,涵养良好的姜太后终于暴躁地骂了出来。

    送走姜徵后,赵负雪重新回到了禁地中,原先在那里的赵狩已经无影无踪,赵负雪并不意外,他径直走向冰棺,抬手,却未见其中景象。

    冰棺之中,一团糊涂的血水,本应该出现的东西,却沉沉不出。

    赵负雪骤然有些阴沉。

    东西被取下来了。

    第86章 第86章又活了过来

    封澄照着温不戒的吩咐,开始剥离血人身上的衣甲。

    拿起刀子,她的鼻尖沁出一层薄汗,温不戒道:“从右肩向胸口玉堂穴,动刀。腐肉全除。”

    封澄紧张地抬起头来:“玉堂是哪里?”

    她执刀与温不戒对视,半晌,温不戒叹了一口气。

    他拉起封澄的左手,按向自己的胸口:“这里。”

    胸口温热,隔着薄薄的素色衣衫,甚至能想象到温不戒触感极佳的皮肉。

    封澄低头一琢磨,哦了一声,反手拿起刀来,干净利落地转过头,开始剥那血人胸口腐肉。

    温不戒的手一滞。

    臭气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密闭屋子里蔓延,而屋中两个活人皆浑然不觉。温不戒看着封澄动刀,笑了笑,转身取了要来,向着露出新鲜血肉的胸口撒去。

    常人动刀,是绝对不敢如此去腐的,封澄自问,哪怕是她顶着血修的身体挨这刀子也不行,光失血就够她喝一壶。

    可在温不戒的面前,她异常放心。

    在赵负雪膝下生活许久,封澄不免和长辈打些交道,其中有老气横秋古板无比的,有暴跳如雷脾气比年纪还大的,个个看她横吹鼻子竖挑眼,好似恨不得把她清理门户的模样。

    如此般,叫封澄挑出一个顺眼的人来,只能是这位师叔。

    师叔一手医术堪称出神入化,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只要人的心脏还没有变成一块冷硬的石头,便能硬生生把人捞回来。

    封澄不知他名姓,不知他长相,可年少与赵负雪赌气时,离家出走,无处可去,也只这位好脾气的师叔捡她回去住了几日。

    温不戒指挥着封澄动手处理血人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封澄聚精会神地听着,条理清晰地把刀子刺进肉里,再剥离腐肉,截掉坏死的手指。

    一个时辰后,封澄停了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面前的血人已经被妥善地包了起来,雪白布条捆得整整齐齐,他躺在榻上,露着一张惨白的脸,好歹呼吸平稳,脉搏无碍,命是保住了,

    温不戒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端来给她。封澄坐在地上,也不起来,正要接过茶水,却不防啪地一声,将茶杯摔落在地。

    她微微愕然,反应过来后,还是笑了。

    双手抖若筛糠,竟然连茶杯也端不住了。

    地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封澄爬起来就要去收拾:“等师叔回洛京,我给你挑套好的。”

    她蹲下便要用手捡碎瓷片,不料刚伸过手去,手腕却骤然被擒住了。

    温不戒蹲下里,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么大了,还用手去捡瓷片,放着我来。”

    手腕上的力气大得令人有些傻,封澄站起身来,抽回了手,心中却不免嘀咕:“师叔看着弱不禁风一个人,力气倒很大。”

    他蹲下收拾茶杯,伸出手时,手上的火烧纹格外瞩目。

    此人似乎是经历过相当惨烈的火灾,身上的火烧痕迹遍布各处,封澄曾无意间窥到过师叔挽起手臂,眼中所见,着实令她触目惊心。

    疤痕纵横。

    当时她年少,自然以为他是蒙了火烧,才烧得许多瘢痕的,后来明白些事了,才意识到,当时师叔的手臂上不止有火烧,似乎还有刀、剪等等的利器伤痕。

    与活剜的伤痕倒是很像。

    封澄正出神,背对着她的温不戒却出了声,他道:“里屋有浴房,去换件衣裳。”

    方才腐肉与血迹搞得封澄一身血肉模糊,似乎还冒出了不得了的臭味。封澄早有此意,于是笑道:“多谢师叔,果然出了门,还是碰到熟人好。”

    二人之间的交流隔着一道默契且礼貌的隔阂,温不戒不问她一个死了五十年的死人是为何会活生生地出现,她也不问,在她战死之前便失踪不见的师叔,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与天魔毗邻的小城里。

    眼下谈论这些,着实是没有必要。

    封澄拿着衣裳,进了浴房。

    长煌大原里是缺水的,如此情形,像洗个热水澡也过分奢侈了些,浴房里干净整洁,放着两盆干净的凉水,封澄脱了衣裳,拿一盆水将将冲了身体,便换上温不戒准备的干净衣裳出来了。

    她将袖子与腰带往上拉了拉。

    这件衣服似乎是一件尺寸大一些的女装,鹅黄色,干净,像是被精心对待过的模样,封澄小心穿着衣裳出来,抬眼见温不戒早已收拾好了砸落在地的碎瓷片,已经端然坐在了榻前,正在为血人把脉。

    封澄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用血剑跑长途,她身上的灵力已经不太够了,连烘干头发的灵力都没有。

    她过去,有些担心道:“如何了,师叔。”

    温不戒垂着眼睛,半晌,放下了把在伤者手腕上的手指,偏过头去,乌幽幽的目光透过骨面具,看向了封澄。

    “一个几乎咽了气的人,”温不戒道,“为什么要救他?”

    封澄错开视线,不与温不戒对视:“……是我从前朋友,不能不救。”

    我有个朋友,简直是天底下最能搪塞人的通用模板,温不戒闻言,温文尔雅地勾唇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去,也不逼问了,谁料封澄还没松一口气,温不戒便慢条斯理道;“见朋友,见到这荒僻地儿来了——师兄知道吗?”

    封澄:“……”

    一提到赵负雪,封澄便腿肚子转筋,她一言不发,权作自己又聋又哑,温不戒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道:“说话,不然我即刻给师兄传信。”

    正中要害。

    封澄道:“知道怎样,不

    知道怎样,他管得着吗。”

    温不戒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道:“孩子翅膀硬了,胆子大了,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躲在我屋檐下偷偷掉眼泪,生怕我师兄不要她。”

    封澄:“……”

    封澄艰难道:“我解释过很多遍了,真不是因为……”

    温不戒摆摆手:“我懂我懂,年轻人的脸皮薄嘛,依恋自己师尊这种事,说出去太丢面子了。”

    简直根本不听人讲话,封澄额角青筋直跳,温不戒赶在她爆发之前,话音一转,转而道:“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即便翅膀再硬,也要回去看看师尊的,他年纪大了,行动又不便,孤寂得不得了,有个小辈承欢膝下,兴许还能宽慰些。”

    封澄不知怎么,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身恶寒。

    温不戒口中的赵负雪,活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者,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赵负雪如妖似仙的一张俊脸,还有他男妖精一般炙热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见鬼去吧,赵负雪才不需要什么小辈承欢膝下,反倒是挺能折腾人。

    温不戒继续絮絮叨叨,仿佛是个心善的长辈:“做师尊的人,和做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当年战死,他难过得不得了,虽不知你如今是怎么回来的,可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封澄仿佛身上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一样,她打断了温不戒的滔滔不绝:“打断一下啊,师尊就是师尊,和爹没关系。”

    说到这里,封澄倒回想起一件琐事来。

    当年在初初窥到心中情意时,她异常茫然,天天魂不守舍,如此反常,当然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师叔,他先发觉了不对,叫了她几个同窗来,旁敲侧击地讲了一通类似的话,只像一盆冷水似的骤然浇透了她。

    她当然不是一盆冷水能浇透的人,可若冷水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地浇,也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

    如若没有荒诞地回到赵负雪的少年时,贪得那偷来的情愫,她大概会自欺欺人,一辈子将赵负雪当师尊敬重。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接过这一贪便贪出了事,贪得眼下一团乱麻。

    叫她没法回头做师徒,也难以迈步向前走半步。

    于是封澄看向温不戒时,便有了些微弱的不自在。

    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没忍住对自己师尊下了手——小的那个。

    封澄有种拱了白菜的心虚感。

    温不戒顿了顿,低头拿过放在一旁的茶水,饮了一口,才道:“抱歉,一时口快。”

    封澄连忙摆摆手,意思是无需挂怀,温不戒又饮了一口茶水,才抬起头来道:“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听世人说,你似乎是死了。”

    如若说来,便是一言难尽了,于是封澄叹了口气,很心累道:“在一个小黑屋,呆了五十年,前几日才逃出来。”

    温不戒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长煌此地,都传你杀了天魔持劫,力竭战死。竟是传闻有误么?”

    封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传闻岂能当真,且我当年并没有杀了持劫,惭愧。”

    温不戒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封澄道:“持劫乃天魔,天生造物,不知有多少死里逃生的本事,我当年不敢杀他,只起命阵,将他封死在长煌大原里头了。”

    “命阵?”

    封澄道:“一个禁术,以一命换一命的,我本事不够,换不了持劫的命,得打个折扣才行,这折扣正合我意,换得把他长长久久地关着。”

    阵法松动、持劫逃出的时候,都不知过去几千年了。

    温不戒静静地看着她。

    这本该是能收场了。

    只是有一点突然变了。

    封澄又活了过来。

    交换的条件,被撕毁了。

    第87章 第87章欠钱

    温不戒听了,倒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封澄歪了歪头,道:“师叔去哪里了?许久未见你回洛京。”

    话音方落,温不戒沉默了,片刻,道:“随意走走。”

    封澄见状,心知他大概不便于说,正欲随便找些什么把话题撬过去过去,却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呻吟,封澄精神一振,也顾不上温不戒了,扑到榻边,急切道:“师叔快来,他哪里出事了!”

    血人被包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仿佛一只雪白的茧,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只肿胀的眼,温不戒从容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抬手把住了血人的手腕。

    凝神细听片刻,温不戒收回了手,道:“无事,只是伤口缓过来,开始疼痛。”

    封澄一怔,转头看向血人,目光霎时有些波动。

    温不戒道:“我方云游到此,身上药品恰好用完,并没有镇痛之药。”

    封澄反应过来——他方才用的,大概只是白房子中其他游医留下的药材。

    温不戒干脆利落地出手,卸掉了血人的下巴,封澄一惊,温不戒却道:“寻个东西给他叼上,咬碎了牙可麻烦了。”

    封澄点了点头,出去片刻,端回来一块干净的树根。

    温不戒轻轻地歪了歪头。

    正要将树根送进那血人的牙关时,那血人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大喜,一跃而起,拍了拍温不戒道:“醒了,他醒了?!”

    血人一睁开眼,便警惕无比,骤然一弹而起,一动却骤然扯动了伤处,当即痛嘶出声,封澄连忙道:“不要动,伤口刚刚处理过,你安全了。”

    温不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闻言,血人一怔,他缓缓地平静下来,低下头,看到了包得严严实实的自己。

    封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吗?能听见吗?”

    血人盯着她,半晌,点了点头,封澄放下心来,温不戒起身离去,片刻,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来给那血人:“喝下去。”

    汤药的味道十分古怪,封澄耸了耸鼻子,不适地眯起了眼睛——她总觉得这药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却不像是寻常药草的味道。

    血人警惕不已,抬手欲打翻药,可顿了顿,只是把药推了过来。

    意思是:不喝。

    见过顽固的伤患,可没见过伤成这样还在顽固的伤患,封澄当即便挑了眉,温不戒淡淡道:“若想早日站起来,就喝了它。”

    这次不待血人回绝,封澄便接过药碗,一下便卸了那男子的下巴,他呜呜两声挣扎起来,封澄只把药一股脑儿灌下去,末了,合着他的嘴,又按几处穴位,强逼他把药饮了下去。

    此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不防,被封澄结结实实地灌了个足,封澄放下碗,那人一把推开封澄,趴在榻边便不住咳嗽起来,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一出口,封澄与他皆愣住了。

    温不戒抱胸看着他,波澜不惊道:“半日后,试试下地行走。”

    封澄目瞪口呆,说到底,她还是头一次亲眼瞧见温不戒当面施展如此离奇的医术——一个刚刚还差点死了的重伤患,不过喝了他一碗药,转眼竟有力气吼了。

    她心底不免啧啧——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医者,活死人,肉白骨,名不虚传。

    伤者也傻了眼,他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摸了摸自己身上被妥帖处置的伤口,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救了我。”

    封澄指了指温不戒:“知道就好,回头记着人家的脸,好好谢谢人家——哎,不是让你现在磕头,我有话问你。”

    她把差点滚下床磕头的伤患拦住,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说。”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郑重道:“天机铁骑残部,现在都在哪里?”

    听闻此话,他霎时如同被烙铁烫了,一跃而起,大怒不已,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黄二此身死不足惜,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说出我天机铁骑的下落!”

    封澄:“……”

    封澄困难地回想了一下当年的征兵册,试图在其中搜寻出一个叫黄二的人名来,温不戒偏过头笑了:“我当什么朋友值得你千里迢迢往长煌大原来,原来是旧部?”

    莫名地,封澄从温不戒此番话中咂摸出几分怪异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对黄二道:“你看我的脸,看仔细些。”

    既然是穿着当年天机铁骑的衣甲,总不会连她都认不出来。

    谁料黄二看也不看,蒙头道:“我兄弟说,自古美人如枯骨,总使名将尽断肠,你长成天仙也没用,我黄二可不是屈从于美色的男人!”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四下霎时静了,片刻,温不戒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额角青筋直蹦,封澄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抽在了黄二重伤初愈的脸上,大怒道:“瞪大你的眼瞧清楚,什么美人不美人的,老娘是你顶头老大!”

    闻言,黄二更坚定了:“我老大?我老大死了几十年了!你们抓我来,怎么连这点儿都不搞清楚。”

    这么说着,他还是手指微微张开,露出一条指缝,透过指缝,鬼鬼祟祟地觑了封澄一眼。

    封澄压着眼看着他。

    黄二的脸色霎时有些古怪,他放下笼着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看上看下,看了又看。

    在彻底看清封澄的脸后,他嗷了一声,两眼一翻,过去了。

    温不戒与封澄交换了一下视线,片刻,封澄道:“……还有什么药吗?把他弄醒那种。”

    ***

    黄二晕得快,醒得也快,转眼便翻着白眼醒来了。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笑道:“醒了?醒了就起来,把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连着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一起给我说清楚。”

    黄二活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

    比上司更可怕的东西,是顶头上司,比顶头上司更可怕的,是死了又活过来的顶头上司。

    默了半晌,黄二才弱弱道:“这些年假扮您老人家的也不在少数,光凭一张脸,怎么让人信服?”

    封澄眯了眯眼,道:“天机铁骑第一年的军费,白银一千七百两,朝中特批而下,而军费批下的第二日,便有几个不长眼的惹了事,害得我给人赔钱——赔出去的银子,也是一千七百两。”

    思及此处,封澄久违地勾起了嘴角。

    黄二勃然变色的脸,封澄慢慢道:“当然,没人敢把这事往外吆喝,连带记账也没敢往里记,生怕第二年朝廷便不养天机军了——于是在朝中第二笔军费批下来前,我开口向洛京赵家借了银子,白银十万两。”

    天机军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无论是配灵器,还是日常训练,养兵成本都是极为骇人的。

    十万两白银的军费,说多不多,可养一批几千人的军队,便是极为骇人了。

    封澄淡淡道:“而你老大我,至今还没还上我师尊的银子。”

    十万两,想想就想吊死了。

    也不知道她得吃几辈子俸禄,才能还得起这笔银子。

    温不戒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闻言,黄二只心头打哆嗦,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平息着越跳越剧烈的胸口,目光渐渐灼热起来:“后来——”

    封澄道:“后来,咱们把崔家抢了,换得白银,明面上养天机铁骑,实则只买了批甲,剩下的拿来给拉舍尔部修了屋子,购了牛羊,当时还被卖羊的小孩骗了——听说那小孩后来也进了天机军,还活着吗?”

    黄二越听,眼眶越酸,封澄话音方落,他热泪盈眶,大叫一声,猛地捂住了脸。

    他喃喃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封澄少见男人哭成这副手指缝里都往外漏泪水的模样,颇有些手足无措,她轻轻拍了拍黄二的后背,试图在他满是布条的后背处寻一个能顺利拍下去安抚的位置。

    温不戒在一旁凉凉道:“即便是再神的药,也经不起这么上下折腾,一会儿伤口全裂开,我可不救他。”

    封澄干巴巴道:“……还活着,莫哭了,小心伤口裂开。”

    黄二把脸埋在手里,忽然一住,他慢慢地抬起手,盯着自己残缺的小指看了看,片刻,他定了定神,转头地看着封澄,将残缺的小指压在了手心:“封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封澄迟疑道:“黄二,是你本名吗?”

    黄二道:“我叫黄笳,家中排行老二,便这么称呼着了,我当年给将军做过探子。”

    这么一说,封澄便知道了:“昌郡黄家的修士。”

    黄二用力点点头。

    封澄皱了皱眉:“昌郡黄家,擅疾行,滑不溜手,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的?”

    话到此处,黄笳的眼睛暗了暗,片刻,目光移向了温不戒。

    温不戒识趣地起身,道:“外头似乎有鸟叫,我去看看,能不能入药。”

    随着门被合上,黄笳才看着封澄,涩然道:“铁骑残部,不过百余人,当年我们拒不归天机军,这些年来颇受朝廷白眼。”

    顿了顿,黄笳又连忙道:“我等并非谋逆,若还是将军当年的天机军,归了便归了,咱们当年不都是从天机军里出来的么?可偏生京城那边闹了幺蛾子。”

    “崔家提了个人——是崔家独一份参过军的天机师,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力把他送到了天机主将的位置。”

    “我等不肯归顺这崔家小子,崔家便视我等为敌,这些年一直没松过嘴,不知多少人都折崔家手里了。”

    黄笳垂下眼道:“属下也不例外。”

    第88章 第88章一清二楚

    崔家,又是崔家,封澄恨得牙痒——在赵负雪的少年时,豢养血修,倒卖长醉,还想给赵负雪染上药瘾的也是崔家。

    黄笳道:“将军不知,近些年来,天机世家颇为式微,楚家不问世事,姜家杂事缠身,原先还有个赵家能镇住,可自打将军战死后,赵家也和楚家一起不问世事了——话说回来,楚家家主还时时有些音讯,负雪先生却是音讯全无了。”

    他没注意到封澄有些凝滞的脸色,继续道:“而崔家,便是在这些年里头,忽然崛起了。”

    封澄皱眉不已:“崔家天机师修为有限,如何崛起?”

    据她印象,崔家那些子弟,没一个身手利索的,那点儿天机术都不够从天机院毕业,如何能把天机铁骑逼成这般狼狈模样。

    黄笳叹了口气:“将军,刀枪杀人,哪有权快?”

    “血修一派把持朝中,崔家依附血修,自有千万人替他们动手,散修,邪修——何须崔家人亲自下场?”

    又是血修,封澄不住地皱眉。

    黄笳道:“姜太后当年杀的那批血修,卷土重来了。”

    “……姜徵不会把人放进来。”

    “放血修进朝的人,是皇帝。”

    封澄微微愕然。

    黄笳道:“将军知晓,皇宫有阵,凡修士入阵,皆为凡人。以此求得皇室安稳。”

    封澄点了点头,这点儿她清楚。大夏皇族,祖祖辈辈皆为凡人,娶得天机世家女子,一入宫门,也成了凡人。

    姜徵便是如此。

    可在这阵中,却有一例外。

    血修。

    血修食人,躯体的强度绝非寻常凡人可及,即便是进了阵中失去灵力,还有着远胜于凡人的身体。

    黄笳道:“如今的皇帝胆子小得很,宫里没血修便睡不着,生怕哪里冒出个天机师来割了他的狗头,于是呢,把那帮吃人的孙子放进宫里当亲爹供着,你说说,这算什么事。”

    封澄垂了垂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血修要吃修士,小皇帝要打压修士,这两方殊途同归,当然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可若是修士被吃,还手打人也是疼的。

    那么作为软柿子的凡人,填填牙缝行不行呢?

    如此举动,简直是与虎谋皮。

    不知怎的,封澄想起了姜徵少女时摇摇晃晃走进宫里去的背影。

    猝然间,她想到了一人,抬头道:“镇国神兽呢?它不

    守着皇族吗?”

    黄笳随手端起放在一旁的茶水,润了润唇,道:“你说它?这事更离谱了,它几十年前忽然消失不见了,连灵力也一同消失在大夏,一开始人家还当它老人家犯懒睡觉去了,谁料这祖宗一丢便是几十年!你说那小皇帝为何怕成这样?护着他的镇国大兽没了,一介凡人,站在满地天机师里头当老大,谁服他?反正我是不服。”

    封澄用力闭了闭眼睛。

    八方哪里去了?

    和她一起在天征四年。

    这茶水似乎不是很合黄笳的口味,他端着茶杯咂了咂嘴,继续道:“这些年来,那狗皇帝破事不知干了多少,就仗着持劫死了,天魔消停不少,天机师没那么金贵了,将军可知现在朝中正当风头的是哪一派?何家!一个正经修士都没出过的何家!深受狗皇帝器重!”

    封澄皱了皱眉,消化着这些年的消息,默了半晌,她猝然想起破旧马车上的何家小姑娘。

    方才她还奇怪,何家这种没出过修士的人家,出了个修士,应当呼风唤雨地护着养着才对,怎么反而要把人远远地送走?

    现在一想,倒是明白了。

    作为一个与大夏皇族站在一起的、只有凡人血脉的纯臣,是不能允许血脉出现秩序外的差池的。

    有修士出生,便意味着,他们有一线不和大夏皇族站在一起的可能。

    黄笳啧道:“而且啊,小皇帝——不对不对,他现在都老成老头儿了,是老皇帝了。他不肯按律娶一修士作妻,于是没有身为修士的皇后共治,姜太后名分上都是人家母亲了,帝后共治,总治不到她一个太后头上。”

    封澄静了静,慢慢地笑了:“好舍得的小子,无后,便无嗣,这是打算百年后,将皇位拱手给他人了。”

    黄笳道:“还有,这老皇帝上位修史,把长煌之战报了个全军覆没,天机铁骑被他一笔写死了!老东西还想在史书上泼将军脏水,好在姜太后据理力争,勉强保住了将军清名。”

    封澄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黄笳点了点头,又道:“不灵通不行啊,没点消息,早叫人捉死了。还有,如今血修派为首的,叫什么……叫齐什么的,颇受那老皇帝倚仗,如今已嚣张得不怎么像人了,这不就这次替崔家出手的便是血修,想放血削肉,慢慢吃我来着,被我跑了,嘿嘿。”

    他说着,炫耀地举了举手臂,温不戒的药十分好,他的胳膊上布条落下,只见一片新生的皮肉。

    封澄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你。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我替你算账。”

    黄笳大喜,眼睛都亮了:“我倒想找他们算账,可他们头儿下手太狠了,打不过!”

    封澄瞥了他一眼:“出息。”

    黄笳道:“不过将军,咱还是别去了。您老好不容易回来,他们都想见见你。”

    封澄垂眸,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犹豫许久,才终于将憋在胸口的话问出了口:“……还剩多少人?”

    黄笳的眼睛暗淡下去,片刻,他抬起脸来,依旧是闪闪发亮的眼睛:“八十八人,算我的话。”

    这个数字令封澄心口一痛。

    黄笳道:“还算多的了!一开始,大伙儿没打算能活下来,谁曾想能活下来这么多人。天机铁骑近些年来也不那么冲了,谁没事干往脸上挂个铁骑的招牌?大伙儿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日子过得比将军在时还滋润些,至少不用日日起来晨练嘛。”

    可是如此,他却对为何被血修掳走绝口不提。

    封澄沉默许久。

    天机铁骑身为天机主将亲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举世罕见的英才。

    当年极盛时,有足足七千余人。

    如今,只有八十八人。

    几乎死尽了。

    黄笳觑着封澄脸色不对,慌忙道:“天机铁骑也不是都在这里,还有好多人回了自己老家,现在做主将的那个崔家小子人并不很烂,请辞的,他都放了!”

    封澄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如今这八十八人靠什么作活?”

    黄笳心虚地错开视线。

    封澄察觉不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封澄沉下脸来:“有什么说不得的!怕我抢生意不成!”

    话音方落,黄笳慌不择言道:“岂敢岂敢!我说,大伙儿都是有点立身本事的,平时走街串巷,便顺手做些活儿,再赚些银子。”

    封澄一听便觉不对:“受人追杀,四处流窜,无立足之地,也难以打出名气,即便是顺手赚了银子,又岂能养足这么大一群人?说实话。”

    黄笳越是支支吾吾,封澄越是打算刨根问底,被逼视半晌,黄笳终于服软了。

    他道:“‘……其实是有银子偷偷来的,一般便放到拉舍尔部旧址,封着灵力,得带着将军当年的令牌去破才行。”

    封澄看着他,黄笳迎着封澄视线,硬着头皮道:“数额颇大,足够养家,附着的灵力极寒彻骨。”

    封澄:“……”

    她忽然不太想听了。

    黄笳看封澄表情,破罐子破摔道:“我们都觉得是负雪先生来的!这是将军硬要我说的,我可没主动说啊。”

    黄笳絮絮道:“负雪先生还想请我们入赵家暂避,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行。他本身便担着教养您老的罪名,无数人等着抓他定罪,只是苦于没有服众之证,我们这些人若是被他带走了,一着不慎,不就害了他嘛。”

    很好,十万两银子上又加了一笔,还附了雪中送炭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完。

    出钱养天机军,尚且能算得上负雪先生忧心国事,而出钱养叛逃流亡的天机铁骑,就不好说了。

    这是她的亲卫。

    封澄沉默地想,这下欠的情,得回去好好谢谢他。

    思及此处,封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封澄要问的东西差不多了,于是黄笳便开口了:“将军,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毫无音信,我们都当你死了。”

    这是第二个这么问她的人了,封澄想了想,道:“在一个小屋子里睡了五十年,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黄笳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封澄的这般解释,紧接着,他又疑惑道:“睡了五十年,将军不起来小解吗?小解的时候,不就醒了吗?”

    封澄:“……”

    黄笳哈哈一笑,道:“将军,这么说,搪塞别人还行,搪塞我们便不够了。当年一道在长煌拼杀,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将军当年的确是死了。”

    这人看着莽撞,实则倒还挺细心,封澄无奈笑笑,黄笳又道:“不过将军回来便好,总之持劫已死,我们一道,谁也不怕。”

    他不去问一个死人是如何复生,封澄也不必回答。

    沉默许久,封澄看着他。

    黄笳心头咯噔一声:“怎么?”

    封澄道:“当年持劫,没有死。”

    看着黄笳的脸色,封澄将命咒一事据实相告,半晌,道:“我醒来往长煌大原走,所求不为别的,一是想重组天机铁骑,二是要去长煌深处看看,当年被封在里面灵力尽失的持劫,去哪里了。”

    第89章 第89章遵命

    黄笳的脸有些怔怔的,他哦了一声,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在想什么。

    封澄道:“总归要从长计议了——此地养伤不宜,我先送你回去。”

    她起身,推开了屋子的门,正向前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叫住了她:“将军,你回来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到处逃命了?”

    声音中隐隐含着殷切希冀。

    封澄并不回头,她想了想,道:“此后大概会比逃亡时更为凶险,上了我这条贼船,可就下不来了。”

    黄笳眼睛骤然亮起,他用力点了点头。

    温不戒的药远比她想象中好用得多,方才交谈的时间,已经足够黄笳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封澄推门,想向温

    不戒道谢,顺便道个别,谁料门口空空荡荡,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

    并不意外。

    师叔游医,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细细想来,这师叔安稳留下的日子,竟只有她在洛京时的一年。

    “天下游医都是这脾气么?”封澄心道,“不知温不戒现下去哪了,照他医术,这么多年早该名扬天下了。”

    她回头道:“天机铁骑现下驻地何处?”

    黄笳一听封澄要去见天机铁骑,登时快步走来,看向封澄的眼睛亮亮的,是要能够溢出来的仰慕喜悦。

    修行之人寿数绵长,可光阴渺然而过,身体虽不变老,心却是会老的。

    这么多年来,他亲眼看着壮志之人衰老萎靡,天真之人心生奸计,红颜皮下成枯骨,热血成坚冰。

    没有人是毫无变化的,所有人都被这五十年岁月摧残,在无望的等待里,渐渐向着枯朽老去。

    唯有这被钉死在棺中的早亡将军,是被丢在那段意气飞扬的岁月里,不可动摇的锚。

    黄笳没来由地相信,封澄归来,天机铁骑一定会从绝路里杀出来。

    杀得天下震惊。

    封澄走出几步,发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不免回头疑惑道:“怎么还不说话,驻地在哪?”

    黄笳连忙道:“寿绵,现在在寿绵的村子里,大伙儿都藏着呢。”

    寿绵二字令封澄怔了怔,她心下想:“那何家的几个人,是不是也跑到寿绵去了?”

    ***

    由于出来得匆忙,封澄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子,身上值钱的只有赵负雪挂在她身上的簪子首饰等物,前些日子陆续被她贱卖了换杂用了。

    封澄走了两步,看着伤势未愈的黄笳,想了想,还是打算买辆车子。她嘱咐黄笳在原地等候,便去了一户门前拴着牛车的农家,敲开了他的栅栏。

    她对院中男子道:“用这个,换你的牛车,行不行?”

    手中的簪子玉质莹润,触手生温,上有肉眼难辨的精微细雕,无论是玉材还是工艺,都是外行人也可以分辨的好东西,那坐在院中垒牛粪饼的男子登时傻了眼,他盯着簪子,瞧了半日,却叹了口气道:“是好东西,只是也太贵重了些,拿着我们也无处花用。”

    封澄很理解,于是转身欲走,谁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声:“那可是南水燕玉?”

    闻言,封澄有些疑惑,她回过头,看见一俏生生的女子从屋中走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眼,才含笑道:“这东西稀罕,只在燕地有些矿脉,尾料都值千金之数,瞧姑娘手上这根,当是头品的良玉。”

    燕地有玉髓,极好的玉却不多,南水燕算一个。

    可南水燕这种东西,见过的人都不多,连封澄都不知这是南水燕,一个农户家的妇人,是如何遥遥一眼就得以认出的?

    男子忙道:“嘉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莫受了产后之风。”

    封澄留心一看,发觉这女子肚腹微微凸,显然是产后未消下的模样。

    嘉儿置若罔闻,她素手接过封澄手中玉簪,小心翼翼,手指在上流连,封澄注意到,作为一个农妇,她的手指似乎过于纤细柔嫩了些。

    男子吓了一跳,忙上来,劈手便夺了女子手中玉簪,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把簪子还给了封澄:“妇人愚昧,生了孩子还不懂事,一时冒犯,姑娘且收好快走吧。”

    她一动不动地被丈夫夺走簪子,一动不动地受了这番愚昧的奚落,敛眸叹道:“这么好的南水燕,是去年新供给洛京的,听闻只送到几位大人手中,连皇帝都未曾受用得到。如今在长煌见它,一时有些怅惘,如归昨日。”

    说着一番令人不懂的话,嘉儿被男人坚实的手臂揽着,袅袅婷婷地回了屋子,那男人边走边回头道:“冒犯了冒犯了,我娘们儿生了孩子便有些疯疯癫癫。”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在几次三番说自己有孩儿时,口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封澄将一切收归眼底,她看着走向屋子的夫妻二人,五指收起,紧紧地攥着南水燕。

    在嘉儿即将踏进屋子的刹那,封澄开口道:“夫人美貌,想必是个漂亮孩子。”

    男人憨厚一笑,道了声那是,便揽着嘉儿回了屋子。

    虽说奇怪,封澄提步要离去,正要将簪子插进发中时,她忽觉什么不对。

    照着黄笳的说法,赵家式微,赵负雪这几十年都没什么音讯,众人险些以为他死了。

    可去年上供的、最好的南水燕,连皇帝都享不到,怎么送到了他的手上?

    所幸寿绵离此处不远,封澄还是找到了车马行,将重伤号黄笳送到了寿绵。

    来到寿绵时,天色已经墨黑了。

    黄笳兴奋地伸出头去,看着寿绵颇为热闹的街道,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回头道:“将军,前面那处包子铺就是咱们人的产业,皮薄馅大,大伙儿吃了都说好!”

    封澄托着腮,抬起眼,顺着他挑起的车帘看去,果然,那包子摆在外面,方一揭开笼,便引得路人驻足。

    与长煌大原的其他地相比,寿绵是个地如其名的好地方,几乎能称得上安居乐业,平静得几乎不像长煌大原的地方。

    黑灯瞎火中,车子停在了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宅前。

    黄笳一见这民宅,仿佛在外迷路的看门犬找回了自己的家门一样,当即摇着尾巴兴冲冲地冲向了大门,封澄坐在马车上,一时半会儿,却迈不动下车的脚。

    黄笳在门口喊道:“将军,将军快下来,咱们到了。”

    封澄屁。股下仿佛坠了千斤坠,闻言,纠结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了车帘。

    忽然传来一女子风风火火的叫恼声:“这次是大活计,只准拎得动兵器的去,寸金?寸金!快点滚出来。”

    那边黄笳还没来得及敲门,只见一队脸色严肃的修士举着火把,匆忙地从大门冲出来:“寸金已经提前去了!”

    黄笳站在大门口,大眼瞪小眼地与众人对视片刻。

    寂静。

    几乎能听见火把的声音。

    秦楚的声音骤然穿破了封澄的耳膜:“黄二!”

    封澄一哆嗦,猛地捂住了耳朵,只听外面一阵鸡飞狗跳之声。

    秦楚的面上急色明显,她把黄二拎过来,左左右右看了看,见人没什么事,便把他往院子里一推,又给了他一柄火把:“进去找老头治伤,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走!”

    说着,一行人举着火把,又大马金刀地走了。

    院子中,一时只有封澄与车下黄笳面面相觑,片刻,黄笳尬笑两声:“楚姐姐这两年越发急性子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思及当年温文尔雅的副手,又看看现在的秦楚,封澄莫名有点儿心疼,她偏过头,问黄笳道:“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黄笳低头想了想,眼睛一亮:“这些年楚姐姐一直带着能打的几个人,接些**、看家护院的活儿,想来这就是前些日子说的护卫之事了。

    这般说着,黄笳却有些疑惑地向屋中看了看:“可区区护院,怎么能让楚姐姐带走这么多人?”

    垂眸片刻,封澄抬起眼来,目光被黄笳手里的火把映得隐隐发亮。

    一时之间,黄笳恍惚,分不清这是火把映在了封澄眼中,还是封澄眼底本身就点着野火。

    “走,去看看楚楚这几年练得怎么样。”

    黄笳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声道:“遵命!”

    ***

    秦楚方方带人来到寿绵盛家之前,便被眼前的惨象骇了一下。

    在盛家大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无头尸体,皆是被一刀断头,鲜红的血喷出来,喷得门口的石狮子都是红的。

    如若只是断头,绝不会骇到见惯了此等场面的天机铁骑。

    肉,骨,内脏,从这几个无头尸体上被拆了出来,随意地抛在大门门口,地上红红白白黄黄,一滩一滩,几乎叫人无法下脚。

    一人举火把蹲下细看,

    片刻,铁青着脸抬起脸来,对秦楚道:“有齿痕,有牙印。”

    倏尔,秦楚恨恨地咬牙:“血修!!!”

    如此死相,如此吃相,除了血修,还有什么?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秦楚猛地拔出腰间长剑,震声道:“阵修在外结阵!里面血修,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罢,她大步流星,闯入了被鲜血糊满的大门。

    第90章 第90章太好了

    秦楚的脸好似一张生动的怒目阎罗,一闯入院子,别的不说,先把院中几只漆黑剧犬吓得呜呜狂吠,秦楚瞥了一眼,见那几只恶犬嘴角皆沾着血迹,左手随意一抬,几只恶犬霎时呆若木鸡,随即,缓缓地倒了下去。

    、

    她看也不看,怒声道:“先搜活口,血修格杀勿论!”

    天机铁骑早已在这几十年的流亡中磨练出了非比寻常的默契,当机立断地,数人如暗影般嗖嗖而去,秦楚戾气深重地盯着地上血肉,心头不由得浮上了些不怎么好的回忆。

    夜空乌黑,上弦月冷冷勾在天幕上,盛家大宅中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秦楚鼻尖耸动,在浓重的血气中准确地捕捉到了寸金身上的灵力。

    凭着多年默契,她准确地向灵力之源掠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随着她的接近而越来越烈,秦楚清晰地看到,地上处处崩坍,草木石墙倒塌,遍地狼藉间,还有阴阴的、不详的血迹。

    血迹引向了角落的柴房。

    她落下身来,双目中满是警惕之色,她谨慎地拔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向了一片漆黑的柴房。

    足尖踏入柴房的刹那,秦楚的耳边倏尔响起一道嗡鸣,她心头一凛——此地被阵围住了!

    猛地抬头,耳边陡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怒音:“秦楚,逃!”

    秦楚暗骂一声,抬手一个火决。

    谁料在她起火决的一瞬间,一条蟒蛇似的血红锁链便从一片漆黑里猝然蹿了出来,秦楚眼神一凝,抬剑格挡,锁链与长剑相击,铿然迸裂出一片火星,猝然照亮了鬼魅似逼到面前的、苍白的脸。

    秦楚;“!”

    她抬手咬血,默念镇字诀,悍然钉向那苍白的脸,那血修倒是一怔,懒洋洋抽身回落,若有所思道:“中水秦家的人?”

    一片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秦楚喘息不已,扬声道:“知道还不给你祖宗磕头。”

    黑夜里传来一声嗤笑,那血修一扬手,只闻几道扑扑之声,柴房中霎时被烛火照明,那血修顶着一张面若好女的白脸,一笑,寒气森然。

    他眯着眼睛,好似一只皮毛美丽的猫:“那更该杀了,修行世家的硬骨头,折起来都有味儿。”

    秦楚看见,一旁的地上,跪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背后躲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孩子木木地睁着双眼,呆呆的。

    男子双目空茫,他强撑着把二人护在身后,靠着声音,竭力辨认着秦楚的方位:“不是让你逃吗,你跟过来做什么!”

    寸金的脚下叮叮当当撒着一片破损的金属,秦楚眼尖,一眼便能辨出,那是当年名震长煌的兵器。

    十八金刀,寸寸为金。

    秦楚怔怔地抬起头。

    用飞刀者,必有超凡眼力。

    而这十八飞刀的主人,已经失去了他的双眼。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悲痛从秦楚心底蜂拥而上,她悲愤道:“我杀了你!!”

    剑光扑天而来,那白脸血修却不紧不慢,他道:“今日,我家中算命的假道士给我卜了一卦,道我今日出门,有血光之灾。”

    血修手一挥,锁链便将漫天剑光一卷,秦楚尚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信手一推。

    她瞳孔骤然紧缩,陡然被甩出八丈远!

    血修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楚被拍飞出去,懒懒地收手,嗤笑道:“结果——就这。”

    躲在寸金背后的妇人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地抱着怀里孩子,一双眼睛中含着惧怕,更多的却是坚定果决:“……为什么要杀我们。”

    白脸血修手里晃着铁链,笑道:“这我倒要反问一下了——何夫人,洛京何家与长煌大原隔着千里,你放着大家夫人不做,跑这穷乡僻壤里头吃沙子,做什么呢?”

    闻言,秦楚先怔住了;“何家人?”

    寸金喘息着点了点头。

    陡然间,秦楚的牙恨恨地咬了下去,可身体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又举起了剑:“蝗虫似的,哪个地方都有姓何的东西!”

    屋中的血腥味越发的浓了起来。

    何夫人咬牙道:“她只是个孩子!庄儿已经改姓到盛家门下,与何家没有关系了!”

    闻言,白脸血修仿佛听到了什么头号笑话似的,他睁大了眼,道:“这事儿,你得和上面的大人们说,何家大人和我老大都要你去死,我能怎么说?说这小丫头改到盛家门下了,跟何家没关系了?”

    他举起了锁链,悲悯道:“这俩硬茬可真不好对付,倘若是别的人来清理门户,你便能活命了——只可惜,今天我有空。”

    电光火石间,寸金与秦楚勃然变色,竭力运起身上灵力,以平生仅有的速度冲到这对母女之前。

    “拦不住。”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血色锁链泛着不祥的光,白脸血修居高临下,目光中露出几分懒洋洋的无趣。

    妇人死死地揽住了怀里小姑娘,闭上了眼睛。

    谁料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上骤然明亮的夜空。

    新鲜的、夜露的气息顺着屋顶的大洞蜂拥而入,随之一道而来的,还有一道懒洋洋的笑音。

    “谁盖的王八盖儿,”那人笑道,“险些叫我找不着。”

    白脸血修陡然变色,他豁然抬起头来,声音中隐隐发抖:“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一杆刺血的长枪。

    “将死之人,”她道,“罗里吧嗦。”

    骤然间,柴房摇摇欲坠的顶棚轰隆塌下,血色长枪迎面向他面上刺去,白脸血修甚至来不及作任何反击,那无往不利的铁链竟然只能勉强作防御之态,将将拦下了她的这一枪。

    紧接着,他一退后,血色长枪便迎面而来,霎时间,他眼中竟然只能见得到围绕着这杆血色长枪的轰然煞气。

    这煞气令他不敢反抗,甚至膝盖上传来熟悉的软意。

    是血修。

    还是远在他之上的血修。

    熟悉的、阔别已久的。

    真稀奇啊,乌言想,这种令人根本生不起反抗之心的煞气,竟然还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时,也是这样的一杆长枪,除下了他的全身衣物,夺走了他的随身腰牌,将他打入了不堪回首的深渊之中。

    短短一瞬,乌言的脑中想了许多。

    血修的手段是十分可怖的,对起外人是,对起拖了后腿的废物,也是可怖。

    他丢失令牌,令血修地牢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几乎险些害死齐遥。

    种种件件,翻山似的算在了他的头上。

    在蒙受着来自血修的炼狱时,在玩命修行,断了骨头,却被齐遥派到长煌这种地方。

    在恨意盈然时。

    他心中却病态地贪恋着痛楚的开始。

    长枪令他浑身赤/裸,冷风与她冷冷的目光一同扎在他皮肤上,那挥之不去的战栗。

    如此耻辱,如此痛苦。

    如此令人沉迷,如此挣扎难逃。

    乌言的瞳孔折射着暗色的枪尖,而他的目光,却鬼迷心窍地看向了使枪的主人。

    一双冷冷的,却总令人觉得笑意盈盈的桃花眼。

    寸金与秦楚眼睛缓缓地睁大。

    封澄一枪把人挑飞了事,柴房角落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她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迎着寸金与秦楚的投来的视线。

    六目相对间,一片死寂。

    封澄看着秦楚怔怔地爬了起来,怔怔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带着一副梦境似的、茫然而无措的表情,傻傻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她

    眨了眨眼,随即低头,清了清嗓子,道:“楚楚,是我。”

    秦楚看着她,眼眶里便开始一颗一颗地往下滚泪珠,她眼睛本来就极大,连带着落下的泪都比旁人更有分量些,封澄甚至觉得,地板都要被她的泪珠子砸塌了。

    她抬起手来,小心翼翼,道:“我回来了。”

    秦楚看着她,原本一声不吭地落泪,忽然间,委屈与说不出的怒意便爬上了了她的脸。

    “……你怎么才回来。”

    一介女将,在封澄死后,几乎扛起了整个天机军的逃亡生涯。

    可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却如孩子般流满了泪水。

    “你怎么才回来啊!!”

    封澄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幸好此时门口一动,紧接着一个身影便踉踉跄跄地推门进来,兴冲冲道;“楚楚姐,刚才没来得及和你说,封将军她……”

    话音未落,便撞上了秦楚含怒的泪眼,他识相地住了嘴,一缩脖子,跑到寸金面前宽慰那对母女去了。

    封澄从前与秦楚身量接近,如今面对面泪眼相对时,她却诡异地发现了一点。

    ……秦楚好像比她高了一点点。

    不动声色地,封澄悄无声息地踮着脚,将秦楚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痛快道:“哭吧,我回来了,以后若要哭,只管痛快哭。”

    秦楚浑然不觉,她恨恨地咬牙,随后抱着封澄,嚎啕大哭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她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

    封澄顺着她的后背,心中揪心又痛楚,她抚着秦楚的后背,轻声宽慰道:“对不住。”

    “我走得太匆忙,是我不好。”

    “对不住。”

    一旁的寸金沉默不已,他睁着空茫的眼睛,循声而望去,低头问身边的黄笳:“将军吗?”

    黄笳看着他空洞洞的眼睛,沉默着点了点头,片刻,又意识到什么,强抑住喉头的哽塞,道:“是,封将军。”

    寸金怔了怔,随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不好,”他道,“若是晚一日瞎,我便能看看将军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黄笳再也抑制不住,哽咽道:“……她一切如旧,哪儿也没变。”

    寸金缓缓地合上眼睛。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