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恶客

    正对账册、礼单李氏听得外面院子里吵吵嚷嚷,隔窗瞧着是潘进带了十来个人进来,挤满了院子,个个叉手叉脚,四处张望,定了定神竟是沟子村一家子十几口子都来了。

    李氏脸色一沉,坏事不沾,有了好事个个都恨不得滚一身香油回去,与元妈妈道:“沟子村的不是说结亲当日才来,送了亲吃了饭便回去吗,来了这一院子,屋子里可怎么住得下。”

    站起身合上账册,李氏起身理了理衣裳、钗环,元妈妈来颜家这几年,知道李氏不是那些尖酸刻薄,满心算计一流的,早就实心相对了,于沟子村的那些闲事多少知道些,此时立马捧了把镜伺候着:“大娘子,如今任他是谁来了咱们府里可都是客呢,那些都是主君的爹娘,家人,您这个当家的大娘子倒不好慢待了。”

    李氏叹口气自家也觉出些不对来,原来在沟子村杜氏手里的讨生活的那些年,任打任骂,为着子女再大的事不也咽下去了么,怎么到了如今倒有些咽不下去了呢,摇摇头扶了元妈妈迎出去。

    潘进去过沟子村,自是认得颜顺德一家子的,见来了忙不迭迎了进来,想着这都是主君的父母亲人,也不必通报了,直接带了进院子,这才走到院子里,这些人便走不动了,四处瞧着,嘴都喔成个圈圈,倒跟看大戏一般。

    颜顺德杜氏老两口子还只张眼四处乱瞧,蒋氏早就忍不住了,把那东西厢房四张门一个个推开了探头去瞧,唯有西厢尾房做了库房锁着推不开,一撇嘴嘀咕:“自家院子里还锁门,防谁呢。”

    玉蕊跟着颜家成和佩玉后面成的亲,此时手里抱着个两岁上下的女娃,几根稀疏的黄毛用个红绳结了辫子在头顶,一双眼睛倒像玉蕊圆溜溜的,只是喜欢塌了眼皮,从眼缝里偷着瞧人,露出一付怯生生的模样。

    玉蕊跟在蒋氏后面看看还不足,抬脚就要进去,佩玉瞧着不是事忙伸手抓了玉蕊的手:“快别去,叫家里的下人们瞧了热闹。”

    随手甩开佩玉嚷嚷着:“我在自己家瞧瞧,有甚不行的,谁敢笑话去了。”玉蕊说着斜眼一睃,却瞧见院子里原本抬东西进出的小厮都停脚看了这边,那眼神倒像看小贼一样,不由得脸上有些讪讪的,把那脚缩了回来。

    玉蕊嫁的蒋家村一个姓陈的人家,家里有十几亩水田,一座三间正房又带了东西厢房的院子,在村子里已经算是富裕人家了,陈老爹是个做木匠的,年轻时走街串巷的做活计,娶了个寡妇家的姐儿,也就是玉蕊的婆婆,最是喜欢张牙舞爪的,年轻时把个陈老爹捏得死死的,一辈子给老陈家生了两个儿子,就当自己是老陈家天大的功臣了,日日里都要放在嘴里叨一遍,平日里那些没生儿子的小媳妇子正眼都不瞧。

    陈大朗叫陈树林,长得像个竹竿样,尖瘦脸,细长眼,看人眼珠子先转三圈,此时跟在玉蕊后面咋咋出声:“你二叔家好大的气派,这回红包该不少吧,幸亏我跟了来,不然比起你大哥一家我们岂不是吃了亏去了。”抬手指了一边的颜家成和佩玉一家子,佩玉生了个男孩,比玉蕊的女娃要小些,长得虎头虎脑,家里人就叫虎子了。

    李氏迎了颜顺德老两口在堂屋里主座上坐了,自己坐了右手的交椅,屋里中间圆桌上有一盒子点心四样,绿豆糕,桂花酥,枣泥糕,生姜桔子糖,又有一盘青翠翠的葡萄和一盘小儿拳头大小的梨子。

    玉蕊怀里的女娃儿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盒子,手扯了玉蕊的袖口,嘴一瘪哭出来叫的着:“娘,要吃饼。”

    玉蕊将女娃儿放到圆桌上坐了,两只沾了泥的鞋子,在影青绣花桌布上蹬出几个泥印子来,玉蕊由着那女娃把手伸到盒子里去捏绿豆糕,小娃儿力气小,一盘子糕儿捏得稀碎了,才捏了点点子送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往胸口淌,自己将那盘葡萄拖到自己跟前,捡了一个个往嘴里送边嚼边说道:“二婶,翠娘要成亲,这娃儿闹得越厉害才越好呢。”

    元妈妈瞧着来的这个点不早不晚,也不好问吃没吃午膳,只到厨下叫潘大娘做了些酒酿圆子甜汤,又好下口又饱肚子,叫了桐花一起端过来。

    那陈大郎一眼瞧见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米色褂子油青色比甲,一根米色的腰带系了,那腰只怕自己一巴掌就握住了,只偷偷瞧了一眼,眼神忙着躲开去,眼睛一转徒然想起,这不过是颜家的一个女使,自己此刻怎么也算得上颜家的半个主子了,就拿她怎么样了又如何呢,不由得挺直了腰那眼睛在桐花身上上下睃了一圈,等桐花放了甜汤下去路过身边时还抬脚在桐花的云头鞋尖狠狠踩了一脚。

    桐花只做不知,出了厅堂就去后院把脚伸给青秞看。

    潘进早把这些人的形容说给青秞知道了,青秞不叫告诉翠娘,自己也不出后院,只叫潘进使了个小厮去知会颜二郎一声。

    喝了甜汤,闲话了家常,李氏喊了潘进进来吩咐道:“去仙鹤楼正店定四间上房,一家子一间,柱哥儿不论是同了爹娘,或者大哥大嫂住都使得。”

    颜顺德早些年也跑过甜水镇的,那仙鹤楼正店是几十年的老店,顶顶好的,就是贵得很,每每路过多瞧几眼,再没进去过,“那里是个使钱的场所,哪有那许多钱花,我看你这院子甚是宽敞,我们挤挤就成。”

    “是呢,是呢,我瞧见里面还有栋小楼,足够住的了,叫家成和玉蕊小两口子带了娃就住到那楼里去,我不叫他们上楼,我们和爹娘就在你前院胡乱睡下就行。”蒋氏一进来就看见里面的楼房,只想进去看看,不得门入,如今恨不得自己进去住几天才好,只是不好说出来,先把玉蕊几个支进去了,到时候再找个由头进去看看,里面只怕藏着许多好东西。

    蒋氏自己没住过绣楼也是活了几十岁的人,看戏的,说书的,哪里不知道绣楼男子不得进,如今又是翠娘也成亲的当口,正守着规矩不肯下楼呢,还这般说了,李氏就是再温和好性,这样叫人欺到门上了,也是不肯的。

    当下不应声,肚里把蒋氏骂了千遍,端起茶盏,又不喝,只拿了茶碗盖子一下一下拨着碗里的茶叶,不知怎的倒把个蒋氏看得怔住了,以前在沟子村时,自己随意几句话就把李氏拿捏得死死的,凡是没有个不应允,就是她死鬼娘的留的首饰,自己要拿还不就拿了,如今这个样子竟觉得像个陌生人一样。 蒋氏自然是知道绣楼是不许男子随意进的,那又如何李氏这里再没理的事也做得。

    喝了口茶又将手里的茶盏递给身后站着的元妈妈,瞧着元妈妈双手捧了茶盏放到身边的茶几上,李氏才带了笑:“爹、娘,这甜水镇你们来的少,不知就里,按说是县令大人最大,可还有个做过四品学正的罗老爷住着呢,规矩大得很,凡行差踏错的,便厌弃了,二郎如今就在罗老爷家的私塾里教书,也得了些青眼,才能有些许薄产,翠娘呢,虽说许的就是芝麻大的官,可也是个佩刀的都司,也是有规矩的人家,绣楼本就是家中未出阁的姑娘们住的,就连父亲,兄弟轻易也不得去,何况外男。”

    杜氏当然知道这绣楼男子是不能轻易去的,不过是习惯了看蒋氏欺负李氏,懒得出声,原来逆来顺受,老实得像鹌鹑一样的人竟然说出这么一大通子话里,眼睛一横瞪了李氏道:“你说谁是外人呢,这里都是一家子人,哪里来的外人,方才就想骂你,我家二郎赚钱多辛苦,就由着你胡乱花,还买一屋子人伺候你,你做不得饭,扫不得地,洗不得衣,原来一大家子不都是你做了,如今装什么当家大娘子,瞧不我大嘴巴子抽你。”起身抬手欲打李氏。

    元妈妈见机拦在李氏前面,杜氏还欲连着打元妈妈一起打,什么阿物儿,不过是个佣人,还敢拦着自己这个主人。

    颜二郎从外面施施然进来,脸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容,如在沟子村一样,上前扶住了杜氏的胳膊:“爹娘要来,也不托人带个信来,我好叫人驾了车子去接。tຊ”

    杜氏瞧着颜二郎虽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不由得退一步坐回椅子上,面上还是气冲冲道:“李氏不是个会当家的,拿你的辛苦钱胡乱霍霍,刚才就要去正店定房间。”

    颜二郎挨着李氏边上的椅子坐了:“娘,李氏要去正店订房间也是孝敬你们的意思,如今家里着实住不下许多人,只有两间客房,爹娘和大哥大嫂倒是住得下,家成和玉蕊两家还有柱哥儿就去外面的客栈住下吧。”

    柱哥儿也十六七岁了,此时忙说:“二叔,我就不出去住了,胡乱在祖父祖母房里的临窗炕上睡了罢,我看家里忙着,我一把子力气也可帮的忙。”

    蒋氏还想留下儿女,颜家成看了蒋氏一眼,道:“不用订房我们自己去找家客栈住了便是,明日里便来家里帮忙。”

    说着话天擦黑了,颜家成与玉蕊两家人便去外面的客栈住,陈大郎跟在后面眼睛四处乱瞄,只盼能再见到刚才那个女使,到出了院子也没瞧见,才偃旗息鼓走了。

    出了祥里巷子,佩兰笑道:“我好些日子没见我姑母了,趁着今日去瞧瞧去,我表弟要应考,就不带你们去了,叫家成去客栈给你们交了房钱,你们自去住便是。”

    至此玉蕊也无奈,只得和陈大郎带了女儿去客栈住了。

    第五十二章 抢红包

    八月初十,天清气朗,秋风送凉,正是个极好的日子。

    甜水镇的习俗,凡女儿出嫁,定要请几个四角俱全有福气的娘子们去给出嫁的女儿铺床,颜家一早就请了四个全福娘子,寓意四角俱全的意思。

    早膳备了芝麻红豆粥,白胖胖的牛肉芹菜包子,长长久久夫妻面,还有四个热菜四个凉菜,全福娘子们俱吃得眉开眼笑,元妈妈又一个个递过去一个掐丝牡丹锦缎荷包,接在手里沉甸甸的,都笑得见牙不见眼,蒋氏跟在一边也吃了心满意足,此刻见别人还有荷包,眼馋得紧,只不好意思伸手讨要,忙凑过去在元妈妈的耳边低声说:“这都是外人,怎么放心,我也跟着去罢。”

    元妈妈心里晓得蒋氏是惦记箱子里的红包,昨日晚上李氏亲手往簇新的床帐、被褥里塞的红包,都是十几文,二十几文的荷包,数了九十九个放进去,取个长长久久的意思,蒋氏就在一旁瞧着,嘴里砸砸不停,好似花用了她的钱一般,肉疼得在一边喊,太不会营生了,几个大子意思意思,还用什么绣花荷包,那荷包都要大几文。

    今日起个大早跟定了元妈妈就打的这个主意,李氏早嘱咐过了,她若要去抢红包别拦着,那些红包本就是舍了图热闹的,管谁去抢呢,只叫个熟悉的全福娘子看住她,莫惹了事就行。

    四个全福娘子,带了些帮衬的妈妈们,十几个坐了车热热闹闹往施家去,蒋氏抢先上车找了个好位置坐了,看着窗边的风景,一样一样都是没见过,没吃过的,恨得不回沟子村了,就住在甜水镇才好。

    施家娶媳妇比起颜家还要热闹上几分,请的人端了一盆盆的肥鸡大鸭进出,看见颜家来铺床的全福娘子,喜气洋洋的迎了进去,先上了芝麻豆子茶,热闹了一回,屋里围满得左邻右舍,都是牵了自家的娃娃们来看热闹的,起哄要看新娘子的新铺盖。

    新房里簇新的桐花木拔步床,打开一对红漆雕花的香樟木箱子放得满满的,六铺六盖一取出来,被褥里的红包散了一地,看热闹的娃娃们哄的一声扑上去哄抢,有手快的打开看了,喜欢得喊娘,“娘,这里面有好多钱喔。”

    那妇人接了过来一看,连连赞道,“这读书人家就是客气,旁人家不过三五文图个喜庆,我娃这荷包里竟是有十几文呢。”这一说边上抢到手里的人都开些打开了看,竟还有二十几文的,那些没抢到的越发的起劲,最后连写年纪轻点的小娘子们也上手去抢。

    蒋氏原先看着都是娃娃们抢,还有些不好意思,看见有小娘子抢,也忙伸手抓了一把在手里,倒叫旁边的妇人瞧了她一眼。蒋氏浑不在意,只捏捏手里的荷包,估摸着有多少钱。

    这些日子翠娘没得好安枕,不是舍不得家里的爹娘,弟妹,就担心去了施家,施家人好不好相处,虽与施都司是定了亲,平日里施韫杰也是知冷知热的,可总共也没见过几面,说的话都数得清,这日后天天一处,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心底没来由的就害怕,这些话也不能与人细说,就是最亲的妹妹也说不清楚,只能自个在心里绕肠百转,理不清的思绪。

    到正日子倒不想了,由着喜娘唱着喜歌给自己梳头上妆,青秞在一边左瞧右瞧还教喜娘怎么画眉,怎么在眼睛四周在拿眉笔细细描画,又沾了胭脂在眼角描上几笔,喜娘是个皮子白皙,团团的脸的圆胖妇人,见青秞生得好看,说话又客气,便也依着青秞说的画,倒真是与自己平常画的不一样,格外的好看,倒叫喜娘喜不自禁说又学了手艺,日后定会得客人夸赞。

    梳了头,上了妆,只等着催妆更衣了,青秞在边上插诨打科,倒叫翠娘没了伤感的心思,一味的和青秞说话去了。

    外面荷花进来:“姑娘,姑爷的马到了福满楼,过来就进祥里巷了。”

    喜娘听了,起身和青秞一起为翠娘穿上绿色蜀锦嵌大红锦缎襟边掐金丝喜服,喜服穿定,翠娘眼里的忍不得的泪珠湿了眼眶,接了龙凤团扇遮了脸,荷花扶着一步一步下楼去,青秞咽下冲了嗓子里酸涩,紧紧跟在翠娘身后往前院去。

    抄手游廊上绕着了大红绸缎编结的海棠花,万字不断福纹花,门楣上大大红色双喜,屋子里娇艳欲滴的各色牡丹插瓶,桌上铺的桌布,椅子上的靠垫,全换做了大红牡丹富贵团纹花样的。

    今日颜二郎和李氏一左一右坐了主位,颜顺德杜氏老两口坐了右手的上座,颜大郎和蒋氏,颜家成两口子带了儿子虎子,柱哥儿,还有玉蕊一家都坐在厅堂里,身后围着站一圈临时雇佣来的小厮,女使们,个个腰缠枣红色腰带喜气洋洋。

    翠娘进来时,施韫杰着大红喜袍,头戴官花正等在厅堂中,瞧见翠娘团扇遮面走进来,忙伸手迎了,扶稳翠娘,屋里人都看新娘子,唯有陈大郎拿眼去处睃扶着翠娘的女使,却不是那日见过的那个,这个女使的眉眼不如那个,没入了陈大郎的眼,再往后看去,一时呆了。新娘子身后竟然跟了一个长得跟仙女似的小娘子,陈大郎觉得自己再没看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眼睛直愣愣的不会动了。

    人都瞧新娘子,柱哥儿不喜欢这些热闹,无聊的四处瞧着,一眼看见自己大姐夫一眼不错的盯着自己妹妹,顿时心头冒火,趁着人不注意挪到陈大郎身边挥了挥拳头压低声音:“你再这样瞧着我妹妹,我告诉我二叔,他能打断你的狗腿。”

    陈大郎敢这样直不楞登盯着人瞧,是断定今日大家都是瞧新娘子看热闹的,没人注意他,才敢这样放肆,没曾料到一个不留神,被柱哥儿瞧了去,面色有些难看,知道柱哥儿是个蛮横的,也不跟他辩,只压低声音讨饶,“好兄弟,我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再不敢了,回去请你喝酒,毛家食肆里的好酒。”

    柱哥儿哼了一声懒怠理他。

    施韫杰端了茶俸给颜二郎,颜二郎接了仔细叮嘱几句,又俸给李氏,李氏接了茶,心里万分不舍,也只得忍了,叮嘱翠娘,孝顺公婆,夫妻和睦。一对新人辞了家长,笠哥儿小小人儿,背颈挺直送出门外,瞧着大姐上了轿才捏了拳揉揉眼睛,大红花轿,往施家逶迤而行。

    新郎骑马前面引路,轿子后面跟着嫁妆,十六对大红绸子礼盒,三十二个香樟木红漆雕花大箱子。

    嫁妆必得成双,有那家境艰难的,就凑个双数,有二的,也有四的,还有那舍不得又要面子的,只管往箱子装些棉花站地方,挑夫都是牙人铺子里雇佣的,甜水镇小,做喜挑夫的换来换去也就是那个人,都做得老练了,一上肩就知轻重,今日里颜家的红包本就给的重,原本立意在路上要说些好话的,那知上了肩才知道,那真是货真价实满满当当呀。

    一路走,就有那看热闹的逗趣,“喜挑夫,瞧你们都走不动了,不是做样子的吧。”

    喜挑夫啐了口道:“眼睛几日没吃油了,真的假的都分不出来呀,你瞧瞧箱子,盖都合不拢了。”

    周围人哈哈一笑,又道:“莫不是砖头压的。”

    呸,又有喜挑夫做样子呵斥,“我老张做了十几年的挑夫,什么东西一上肩都断得明明白白的,我这箱子里都是满满锦tຊ缎布匹,只怕外孙子的衣服都准备出来了,老刘那箱子我猜只怕是整锭的银子。”

    哈哈哈,周围人又是哄堂大笑,小童们围着蹦跳喊着,闹着。

    花轿到施家门口,施家大门两边堆放着一人高的万响福禄炮,远远的看着花轿,这边炮声大作,施老娘在屋里听得鞭炮响,知道新娘子要进门了,眼圈子一红,欢喜得要哭了,施老爹在一边看了道:“今日里我们家娶媳妇,是大喜,该哭的是颜家大娘子,你这里倒哭起来了,恐颜家大娘子知道了要喊天,抱不平呢。”

    一句话逗得施老娘喜笑颜开,等着新媳妇进门拜堂。

    进来门,拜了堂,一对新人坐了喜账,挑盖头,喝了百年好合酒,吃了百子千孙宴,喜婆婆们退了出去,房里只留了施韫杰的大嫂和七岁的侄子施远鹏。

    今日施家端的是体面,不但王县令来了,罗府的二老爷也亲自来了,这会子外面热闹得不得了,施韫杰一时想着要出去陪客敬酒,迟了恐失了礼数,一时又担心翠娘初来,一个人呆得不自在,在房里绕了几圈,才弯了腰凑到翠娘边上温声细语:“屋外面许多客,我去去便回来,屋里荷花陪着你,屋外面请了些稳重的妇人守着,但有事,只管使唤,我尽快的回来。”

    施韫杰的大嫂噗嗤笑了出声:“二郎直管去,这里有我呢,保管不叫你媳妇受半点子委屈。”施韫杰脸皮薄,红了脸朝他大嫂拱拱手行了个礼,忙不迭出去陪客人。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客人,施韫杰一身酒气,眼神清明,翠娘见了回来,恐多酒忙要倒茶,施韫杰忙摇手:“可再别倒茶了,我没喝酒,王二利几个早准备妥妥的,拿水换了酒,我喝了一晚上的凉白开水,此时着实再喝不下水了。”

    闻言翠娘莞尔一笑,灯下娇娘,笑意绵绵,施韫杰顿觉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裂,浑身仿佛被火点着一样,饶是如此,还是站直了身子,整理衣襟,朝着翠娘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娘子,我日后必定敬你,爱你,疼你,不叫你受一点委屈。”

    说了这句话才将手伸向翠娘,翠娘柔情婉转,含羞带怯把手放进施韫杰手里,夫妻携手入罗帷,恩爱岁月悠悠长。

    第五十三章 回门

    翠娘三朝回门,沟子村一大家子都还留在甜水镇,颜二郎便也不要叫厨下动火,叫潘进去仙鹤楼定了两桌五两的席面,家里人多自是男女分席。

    颜二郎如今也不是初来天甜水镇那个张目人不识的了,凡在街上走便有人过来拱手搭话,也有学生家长打听得住处,上门送礼的,送礼的颜二郎一概拒了,直说只要是他班里的学生都是一视同仁,个个都用心。

    那些学生家长既礼没送进去,好名儿却给颜二郎传出去了,每收学生必有人指了定要去颜夫子班里。

    潘进去定席面恰好仙鹤楼掌柜娘子在一边听见了,掌柜娘子娘家侄子正是颜二郎的学生,立时吩咐灶房里用心做,得了掌柜娘子的吩咐,五两的席面倒做出了六两的东西,又巴巴的吩咐领班的带了小厮亲自送过去。

    一流水穿着麻色衣服腰系带子的小厮,提了十几个红木食盒送来,红木食盒底层都装了烧红的木炭,拿网格木隔了,上面才是菜,小厮们都是做惯的,一个捧了盒子,一个上菜,半点声音也不出,等菜上齐了,那领班的堆了一脸的笑拱手作礼:“颜夫子,这是我家掌柜娘子特意吩咐厨房细作的,都是今早才来的最新鲜的食材,我留两个小厮在门口候着,这里用膳停当了,只管招呼一声,必不让您劳一点神。”说了又再拱手辞了出来。

    颜顺德坐在一边看着眼睛都转不动了,只道小儿子赚了些银子,再不道竟有这么大的体面,那仙鹤楼正店是什么地方,一般的人家也只能路过看看,就是进去吃饭,也未见得多殷勤,如今竟是掌柜娘子都敬着。

    虽是分席,不过是中间隔个一人高的四时竹屏风,两边动静都一清二楚的,李氏听得颜二郎那边说话,转头吩咐潘进:“把那两个小厮带到后厨和你们一起吃罢,走时每人给个荷包。”潘进应了,拱手出去。

    杜氏听得李氏又要花钱眼睛一瞪才想骂,不知想到了啥,看了看颜二郎,到底没做声,只问颜二郎,“这一席又花销多少。”

    玉蕊手里的女娃叫桔丫,桔丫瞧着跟前有个油炸小黄鱼,趁人不注意,便伸手捏了条鱼往嘴里送,冷不防烫了,一张嘴哭了出来,嘴里的鱼正好喷进桌中间那碗乌鸡人参汤里。

    杜氏着实想喝,又下不去筷子,蒋氏倒不在意,心疼孙子舀了一碗汤,又捡了个鸡腿给佩玉怀里的虎子吃,虎子坐在佩玉身上笑嘻嘻的团了团两只胖手谢了,晃晃脑袋:“祖母,不要,有桔丫的口水。”

    柱哥儿隔着屏风看见女席这边的动静,他在家是个生冷不忌,也不管玉蕊脸色好不好看,哈哈笑了,“你个小豆丁还知道嫌弃呢。”

    玉蕊狠狠瞪了眼佩玉,一把抢过虎子面前的汤碗,往自己碗里一倒,呼噜噜吃了下去,“我家桔丫灵泛着呢,先占了个巧,这仙鹤楼正店的席面若不是沾二叔的光,轻易可吃不上的,你们都不吃才好,我一个独吃了。”

    男席那边施韫杰陪着颜顺德喝了几盅,又敬着颜大郎,颜二郎,再来与颜家成年龄相仿,两人倒有话说,陈大郎挨着柱哥儿坐了,柱哥儿只管看着女席那边玩闹,陈大郎伸手将眼前一碗烧鸡去了大半,又将一条蒸鱼掐着中间夹走了一半,低了头只管吃喝,等柱哥儿回头时瞧见门前几个碗倒空了多半,陈大郎抹了嘴眼神又往女席那边溜,原先没瞧见的那个女使正站在一边伺候。

    那个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娘子,他也打听清楚了,正是颜家三姑娘叫青秞,如今还未及笄呢,他倒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放肆的瞧一瞧,但也知道今天不是个能放肆的日子,那施都司可是个佩刀的,惹了他肯定得不了好去,只隔了屏风瞧了两眼,又转过来坐好。

    吃了饭李氏也顾不得礼数,拉了翠娘进了自己屋里,母女两续写体几话,青秞想进去也叫元妈妈拦在屋外,跺脚等了好一会子才放了进去,母女们亲热了阵子,颜二郎在门外探头,到底也不好进来,只叫笠哥儿进去会子。

    到了时辰翠娘忍泪辞了家人上车回去,施韫杰也陪着坐车,打起温存软语宽慰,李氏站在门口瞧着翠娘的车出了祥里巷都没了影子,还不肯进屋,青秞哄劝了半天才回了神,打点起精神还有一屋子人呢。

    颜二郎又留颜顺德老两口在甜水镇过中秋,杜氏每日在这里有人伺候着,像个老封君一样,忙撺掇颜老爹应了。

    蒋氏好歹抽了个人没注意的空子带着玉蕊溜到后院瞧了一圈,屋里也没有她想的那样富贵,金山银山的,楼下两间房,桌上是纸墨笔砚,架子上都是书,母女俩大字不识,浑觉无趣,看了几眼转身出来上楼,楼上东面的房间是翠娘住的,妆台上几样用过的口脂,头油,箱架上一个红木雕花箱子,蒋氏伸手开了箱子,零零散散几件旧衣服,床上也是半旧的床帐被褥,再没什么东西。

    西面青秞住着,门上却上了锁,玉蕊拽着锁使劲摇晃了几下,不得开,再隔着窗子往里瞧,窗子上又是海棠花玻璃,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母女俩气哼哼下楼。

    过完了中秋,颜顺德和杜氏都坐不住了,一个惦记地里的庄稼,一个惦记屋里养的鸡鸭,虽说托了人,但村里总有几个闲汉,天气冷了喜欢偷鸡下酒,依着蒋氏再住上过十天半月都行,家里要是丢了什么,自是要颜二郎补上便是,但是颜顺德定了的事,她也不敢反驳。

    颜家成两口子却没有回沟子村,青秞商量了佩玉要留了颜家成在甜水镇帮颜记管着进货的事,每月二两银子,年底还有分红。

    佩玉虽说有黄员外撑腰,不管是杜氏和蒋氏都不敢十分为难她,不打不骂,却没有钱,颜家成挣的钱一分都要交给杜氏,杜氏每年分些零用钱,那些零用钱不要说添胭脂水粉、衣服,就连想给虎子买些鱼、肉煮粥都不够,还得佩玉晚间做些针线贴补,佩玉白日里还要支应灶火,洗衣,晚上又要熬灯点火做事,身体便有些吃不消。

    颜家成听佩玉说了青秞的意思,就有些意动。原本日日里看着佩玉熬灯点火贴补家用,心里就心疼得紧,早就琢磨着想找个赚钱的法子,加上最近柱哥儿又要议亲,祖母、母亲背着佩玉和他说了几次要佩玉把嫁妆先拿出tຊ来给柱哥儿娶亲用,等以后虎子娶亲,再要柱哥儿还情。

    家里本就是这样,颜家成也说不出个不子,心里着实不想用媳妇的陪嫁,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又自己找青秞说了半天,心里踏实下来,就定了留在甜水镇,佩玉得了准信喜得不得了。

    颜家成也不和颜大郎商量,直接找颜顺德说了,也不知道颜家成怎么说的,反正颜顺德走的时候,颜家成一家在留了下来。

    陈大郎知道颜家成一家子留在甜水镇时,眼睛珠子里都冒火,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不知道想些什么。

    等颜顺德一家子走了,桐花收拾房间倒惊了,去回李氏,说翠娘房间都空了,箱子里的衣服,妆台上的面油,炕上、椅子上的迎枕,垫子,还有床上的床帐、被褥都不见了,李氏知道不是蒋氏就是玉蕊再没有第三个人,只淡淡吩咐,全换上新的便是。

    晚上下了几滴雨,早上起来玉蕊身子像浸在凉水里一般,缩了缩背,屋子朝北湿漉漉的,陈大郎又不见了影子,只得去厨下热口粥了打发了桔丫,再去做活,出了房门一伸脚,才从翠娘屋里拿来的一双粉色缎子云头鞋便沾了一脚泥,顿觉晦气,又想起青秞家的青石地板,翠娘红得晃眼的嫁妆箱子,还有施韫杰的威武,玉蕊觉得眼前这日子就像黑压压的天,不知道尽头。

    到夜间陈大郎回来就没了好脸色,陈大郎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烧鸡,还有一盘卤鸡胗,另一角蜜酒,叫玉蕊一起吃喝,陈大郎一张好嘴,三言两语就把玉蕊哄转了,又殷勤伺候着,看玉蕊眼角眉梢都是喜气,才慢悠悠的问,“你想不想住你二叔家那样的房子。”

    玉蕊眼睛一翻,“你不想,难道你赚得来那些?”

    陈大郎仰头倒了杯酒说:“我打听清楚了,你二叔家的钱大多都是你三妹青秞赚的,她画的成衣图一张就值好几十两银子,做成的衣服那些小娘子们都抢着买。”

    玉蕊啃了口烧鸡,“青秞赚也好,二叔赚的也好,反正也不会给我们,操心这些做什么,只日后有机会就去拿点东西便是了,说着晃晃脚上的鞋子。”

    陈大郎拿眼角看了玉蕊,“若是想法子让颜青秞嫁给我们家二郎,那她的钱不都是你的了,我们想要什么没有,甜水镇的大房子,衣服鞋子首饰,吃喝都有。”

    陈大郎的有个弟弟,今年十八岁了,小时候爬树摔坏了脑子,人虽长得牛高马大,有一把子力气,脑子就像个七八岁的小孩,村里的人早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连陈二郎也不喊,个个喊陈憨子。

    玉蕊听得这话,狠狠的盯了陈大郎,就像被一只手捏住了脖子一般,嗓子暗哑说不出话来,使劲咽了咽口水才从喉管里蹦出几个字,“我二叔万万不肯,你发白日梦呢。”

    陈大郎自看到青秞那日起,心就悬到了半空中,不得安宁,在甜水镇那几日,他把身上仅有的几十文钱都抛出去,找了甜水镇上的闲汉打听青秞的事,待听得青秞这么能赚钱时,那主意就像毒草在心里生了根,只要把青秞骗道他们陈家,那还不是都由得他了,眼见的玉蕊意动了,忙打起万分的殷勤,“我看你祖母,你娘都不甚喜欢你二婶和青秞,只要哄得她们拿出青秞一家子的生辰八字和我们家的交换了,任你二叔再不肯又如何,到时,我们只管拿来了生辰八字去找他们,若不同意,便说他们悔婚,你二叔是教书的最好面子,到时就由不得他们了。”

    玉蕊咬了手看着陈大郎,夫妻俩在屋子里说话,没料到屋子外一个黑影子在窗边站了半天。

    第五十四章 挨揍

    丁二才原是蒋家村的一个闲汉,又懒又馋,家里本来还有几亩水田,等他老娘前脚死了,还没过了头七,他提脚就把那几亩水田卖了,得了银钱在甜水镇挥霍了几日,两手空空回来。

    成日里在河边给船上打短工,近几日运气不好,没找到活计,吃了一肚子烧芋头,听说陈大郎从甜水镇他那家富贵亲戚家回来,就想去蹭几文钱吃碗水饭,走到窗边原想听他们夫妻的床话,图个乐子,倒不成想听了这么个事。眼珠子呲溜一转,一琢磨,钱来了。

    顺着窗根溜了回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晃的全是吃的,烧鸡烧鸭,卤猪蹄子,清炖羊肉,咽了一夜的口水,好容易天亮了,丁二才急忙忙跑到河边找了个撑筏子的,好说歹说许了角烧白,又赊了路费叫人家送他去甜水镇。

    才下了筏子,跟着赶早的人进了甜水镇,两边都是卖吃食的,热乎乎的馒头,香喷喷的馄饨,边上还有一家专卖卤锅的,黄泥炉子上烧着个大大的铜锅,满满一锅子才卤好的猪下水,这家丁二才吃过,五文钱就能舀一份,老板还绕上一勺香喷喷的卤水,再买个馒头沾了,简直连舌头都要咽下去,丁二才紧紧腰带蹭到老板跟前舔了一脸的笑:“老板,这附近有家姓颜的吗,家里还有个会做衣服的小娘子。”

    那老板瞧丁二才的样子就是来蹭吃,挥手哄了出去,都没听他说的什么,丁二才骂骂咧咧问了几家,有不知道的,也有知道的,却懒得搭理他,丁二才看了这许多吃的,起肯罢休,今日里非得找到这颜家,好好赚几百文才算数,又沿着街铺一家家的问下去,正碰见多木出来买李阿婆家的白条鱼粥。

    多木瞧见一个闲汉打听颜家,又是会做衣服的小娘子,整个甜水镇除了颜二郎家再没别人,一把抓住丁二才揪到路边就要细问。

    这丁二才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正主,那这么容易就吐了实情,狮子大开口:“没有一两银子今日别想我说。”

    多木挥拳朝着丁二才去,丁二才混不宁,“不怕你家姑娘臭了名声嫁不出去只管动手。”

    听这话多木知道事情不小,收了拳头拉着丁二才进了李家脚店,要了个安静的包间,点了四五个菜,一壶上好的烧酒,丁二才瞧着二话不说,也不用筷子两个手抓了肉就往嘴里塞,还指着酒壶叫多木与他斟酒。

    一桌子全下了肚,丁二才意犹未足的舔了舔盘子,才堆了笑朝多木伸手,多木解了腰间的荷包摸出粒碎银仍到桌上,“说清楚。”

    得了钱丁二才也不拿乔,将在陈大郎家听到的一字不漏倒了个一清二楚,多木又给了几百文,指着丁二才,“闭上嘴,不然,我保证你再来不了甜水镇。”

    也不买鱼粥了,多木一溜烟赶了回去,将遇见丁二才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李佑乔,李佑乔听罢捏在手里的一支紫竹狼嚎掐做两节,断了的竹管刺进虎口,血珠都冒出来,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冒了一头。

    顿了半晌李佑乔咬了牙一直一顿的吩咐,“叫人在蒋家村左近盯紧了,等他进了甜水镇就告诉我。”

    陈大郎要哄得玉蕊言听计从,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日日陪着,玉蕊去灶房煮饭,他便添柴,玉蕊去河里洗衣,他便撑了杆子晒衣,玉蕊要喝水也忙不迭的倒好送到手里,把个陈老娘看得眼睛珠子疼,骂骂咧咧,陈大郎转头又去哄了自己老娘,等把家里两个女人都哄得团团转了,玉蕊手里的才得的红包也到手了,说了句去甜水镇办事就出了门。

    他这里出了村口便有人看着呢,陈大郎浑不觉,背了手摇头晃脑坐了船进了甜水镇,本想去花船上喝酒趁一夜,料着还早,手里有钱,几日不曾吃得好酒,便去河岸边的食肆,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油炸小虾,一角烧白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一粒花生米,一口酒,吹着凉风,哼着小曲。

    那店小二凑过去,郎君这曲子耳熟也,可是陈娇娘船上的拿手曲子,陈大郎好似得了知音一般扯了小二说起那家花船的酒好,哪家花船的人妙,又问店小二最近可有添新的花船,小二左右瞧了瞧,只看了陈大郎不说话,陈大郎见惯这些,知道这店小二想要赏钱,原本想板了脸骂几句的,转念一想,自己马上要做富家翁了,几文钱值什么,从荷包里摸出一文钱抛给店小二,店小二笑眯眯收了钱,满脸堆笑:“花船倒没有新来的,但是来了妙人,许多去过的,说起都是咂嘴不已。”

    店小二凑在陈大郎耳边:“绿意远山出来个姐儿,虽不是头牌,也是红了几年的,平日那些富贵人都捧了银子去求,如今年过三十了,自己带了个妈妈出来,住在落叶巷子里,虽说年纪大了些,风月却极好,如今只招待些熟人介绍的,最要紧的是,肯放低了身价,百来纹钱就能喝杯茶了。”几句tຊ话说得陈大郎心里痒痒的,听得只要百文钱,立时就想去,店小二又带了陈大郎出来指了方向,“门口有个妙字的就是。”

    妙珍确实绿意远山出来的。

    妙珍过了三十岁,遇见了个贩皮货的富商,人虽粗俗些,但有钱是真的,且又肯娶她,妙珍就叫他帮着赎了身,那富商四处贩货,也没个定所,就在甜水镇置了座院子安置妙珍,妙珍既是立意要跟了这富商,便褪去铅华,找了偏僻的落叶巷安家,好让那富商知道自己是真的一心一意要跟他过日子。

    陈大郎照着店小二指的路一路问过来,等找到落叶巷时,天已经黑了,巷子里隐约有一盏灯,顺着灯影儿摸过去果然看见一座挑着妙字灯笼的精巧小院,陈大郎站在门口喜得搓了搓手,伸手一推,那门竟是虚掩着的,喜不自禁,蹑手蹑脚走进去。

    还没一刻钟,陈大郎就在里面胡乱嚎叫,被两个手里拿着擀面杖的粗壮婆子追着打,陈大郎嘴里骂骂咧咧,两个婆子越发打得狠,陈大郎不认路,只寻着来的路一路跑出来,婆子把陈大郎赶出了门,趁手把门锁了。

    陈大郎丢了一百文,不要说喝茶,人影都没见到还挨了顿打,一时摸不着头脑,想来还是钱少了,哪有一百文能见绿意远山院里的姐儿的,平日里听人说便是听一曲都要十两银子,暗道晦气,一时心疼那一百文钱,又不敢进去要,恨恨的,只能回去找花船上的娇娘喝茶去。

    再看四周漆黑一片,只远处有点灯,来的时候就是看着这灯来的,陈大郎顺着那灯影往回走,越走越觉有些不对,竟是走进了条死胡同,刚转身眼前一黑,棍棒像雨点般落在身上,陈大郎躲不过只抱了头一叠声求饶,那些人打得陈大郎只有出气的份,才停了手,陈大郎这才松了口气,也没想到底得罪了谁,只想好歹命保住了,还没缓过神一桶粪水兜头浇了下来,黄白之物淋了一身,这下子陈大郎想求饶也不敢张嘴了,只得撑起身体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知是谁一角踹倒了陈大郎,狠狠道:“有些人不是你能算计的,你记住了,再胡乱算计人,叫你爬出甜水镇。”

    陈大郎挣扎起来跪倒,呜呜磕头,等了许久周遭一丝声音也没有了,陈大郎抹黑站起来,再脸上摸了一把,不管不顾的往河岸跑去,找了个筏子,许了几十钱叫人送他回去,撑船郎贪钱,捂住了嘴,指了河水道:“你跳进去洗干净,我再送你。”

    过了中秋,夜间已有寒意,河水凉人,此刻陈大郎也顾不得了闭闭眼跳入河里,胡乱洗干净了,哆哆嗦嗦爬上竹筏,仰天躺了,被河风一吹倒清醒起来,知道自己今日是被算计了,想着那人说的自己算计别人的话,若说最近算计谁,那只有颜家了,又一想到颜家新女婿正是带刀的都司,刚才那些人下手狠辣,只怕就是那些铺快,心里发寒。再一想这谋划只跟玉蕊说了,心里又恨得厉害。

    进了村陈大郎也不敢叫人瞧见自己的样子,只找那偏僻没人的路悄悄摸回家,玉蕊听得外面有动静,开了门张望,陈大郎瞧准了对着玉蕊小肚子一脚踹过去,玉蕊一句话没说就滚倒在地上,陈大郎还不解气,过去压在玉蕊身上就是几巴掌:“你个贱人,是不是把我要算计颜家的事说出去了。”

    玉蕊疼得哆嗦,也不敢惹陈大郎,只连连叫屈,今日我都没出去,不信你问婆婆,陈大郎一想也对,玉蕊贪财哪里会去说,一时想不出因果。

    玉蕊知道事发,心里也害怕起来,挣扎着起身,颤巍巍说:“莫不是那夜我们商量的时候被谁听了去。”

    陈大郎皱眉一想,家里就这几个人,爹娘就算听见也不会说,且那日夜深,爹娘只怕早睡得浑事不知了,二郎就算听到也不知事,也没人说去,只有是自己不小心被听了壁脚,嘴里狠狠道:“莫叫我找出这个人,定是不会放过他的。”

    第五十五章 庚帖

    李佑乔打了人才出了这口恶气,回头又叫多木找了丁二才写了两份切结书,按了手印,丁二才原不肯,怕惹事,多木又给了一两银子,丁二才才哆哆嗦嗦按了手印。

    李佑乔拿了一份用火印封了,叫多木找人送去颜记,这件事还得要颜家知道才好,那些人生了贪心,未必不会再有二次。

    多木自去找人,李佑乔转身把另一份和那年青秞送的娃娃放在一起,细细锁好了。

    青秞拆了信,恨得眼睛子发绿,原先玉蕊在家时不过是嘴头子厉害些,不饶人,如今竟生出了恶毒心肠,再想着前些日刘掌柜说自家亲戚蒋家村陈大郎在落叶巷被打了,只怕是惹了妙珍。

    青秞原本讨厌陈大郎,这门亲戚到底隔得远些,就装做不知,也懒得打发人去探望,如今看着手里的切结书,细细想想,能为了颜家将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的,只有两个人,若是施韫杰做下的,翠娘早就眼泪巴巴回家了,这事只会是李佑乔做的。

    想想平日里何等清风明月的一个人,还能下这等狠手,就觉得好笑,手里端了盏茶停在唇边,一时喜,一时忧,就有些坐立难安。

    就丢了手里茶盏,叫了辆车回去。

    屋里李氏正与颜二郎商量笠哥儿要去京陵府赴考的事,笠哥儿将将满十一岁,今次去童生试不过去熟悉适应,等下次把握又多几分,便如此到底年纪小,跟着温云州几个去,颜二郎不放心,想着自己跑了几次,熟些不如带着一起去,顺便也看顾得温云州几个。反正这次考举的三个皆是罗府私学里的。

    颜二郎原本还犹豫着,一时担心笠哥儿,一时又放心不下李氏青秞母女俩,李氏听了立时催了颜二郎跟着笠哥儿去,自家也不必担心,只叫潘进去请了他老爹,老娘外带潘进那个十岁的儿子一起来家里住上一个月,当做打短工,一般的按日结算便是。

    颜二郎深以为然,夫妻俩定了此事,便打点要带去的东西,要早些去,但凡家里出的起钱的,都提前一个月去了,找屋子住下,再去找了金陵府的老学究研习最近几年的考题,那些老学究是专门做这些的,讲的深入浅出,不是一般学里的夫子可比的,虽是这次不指望笠哥儿考中,多研习一次也是好的。

    瞧着青秞沉了脸回来,颜二郎以为青秞听见自己去京陵府的事便笑道:“等去了金陵府给你去萱草买些好的桂花笺。”

    青秞只把手里的信笺递过去,颜二郎接过去看了,一把将手边茶盏砸在地上恨恨的说:“翠娘成亲的时候,我瞧着他就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厮混闲汉,到不料竟下作至此,连玉蕊也同流合污,真是忘了姓什么的了。”

    颜二郎鲜少面上动怒,又听说玉蕊,李氏忙接了信一看,眼眶儿顿时红了,“玉蕊在家还只是泼皮了些,如今怎么连心也坏了。”

    一时又想起颜顺德要典了翠娘的事,立时忐忑起来,小心看了颜二郎点点手里的信说,“若真如这上说的,沟子村做主换了庚帖可如何是好。”

    颜二郎哼了声,“当初在沟子村我且护得住翠娘,如今出来了,还拍我护不住青秞,莫担心,我自有法子叫他们不敢。”

    李氏犹自不安,颜二郎这才笑了宽慰,这庚帖,不仅要青秞的,还要你和我的八字贴,当初你又没有换庚帖,沟子村谁知道你的八字帖,你只好好锁了你的八字帖,再没人换得走的。

    一听这话,李氏二话不说冲进卧室,找出写着自己八字的红帖子,找了个火引子,一把火烧了,看着成了灰烬落在地上才安了心。

    颜二郎瞧着一时好笑,也知道李氏疼青秞罢了。

    等颜二郎带着笠哥儿与温云州几个租了条大船一起去了京陵,李氏就与青秞两个在家,又请了潘进一家子住了进来,倒也安好,这日用膳桌上有一条红烧草鱼,青秞吃了几口道,“河鱼总有些腥味,还是海鱼更好吃。”

    第二天饭桌上就多了条清蒸海鲈鱼,青秞笑眯眯的多吃了大半碗饭,谁知后面连着几天,天天海鱼,换着法子的做,青秞哭笑不得望了李氏,“娘呀,再好吃也不能天天吃呀。”

    就这一句话,倒把李氏的眼泪沟了出来,“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我如今倒想给翠娘做呢,可就是想不起她爱吃什么。”

    青秞知道李氏想翠娘了,虽嫁得只隔几条街,到底不比从前,一时也酸涩的紧,放了筷子哄劝李氏,“娘,姐姐爱吃甜藕芝麻糕,那天我听楼下的巧娘说吴记脚店新出了甜藕芝麻糕,不如我们去尝尝,若好吃,叫人给翠娘送几盒。tຊ”

    潘进驾了车送青秞母女俩去吴记脚店,路过明月街,青秞想起颜家成是在这里租的房,还是潘进帮着找的,青秞又拉了李氏去看颜家成租的房子。

    等进了屋子,颜家成正端盆子黄泥在补墙,昨日夜里下了雨,这屋子漏雨,半边床都湿了,趁着今天雨停了,便赶着补好。

    潘进瞧着有些不好意思,转身要去找房东理论,颜家成拉住了,“房东今早来看过了,原本是有些浸雨,没料到漏得厉害了,见我自己补墙,也说了原本是交的半年租金,如今在多饶半年,叫我们住一年。”

    潘进听了这才好些,瞧着颜家成补的样子便道:“既是能住一年,你不如花一两百文钱去请几个泥工匠人来好好补了,这一年你就安生了,你自己这样补了过不了两个月还是会漏的。”

    颜家成知道潘进家里也是住附近的,自然熟知这些,便要去找泥工匠人,青秞拦住了道:“大哥,我和娘正是来找你的,爹和笠哥儿去了京陵府,就留我和娘在家里,晚上有些害怕,不如这一月你和大嫂先搬去祥里巷子那边,帮我们壮壮胆,等我爹回来了,你们再搬回来。”

    颜家成却知,青秞是怕修屋子,他们一家子没地方住,原本佩玉的姑母黄氏也是叫佩玉一家子去住原先青秞家租过的那个房子,颜家成不肯,这样靠媳妇家的亲戚总归是直不起腰的,佩玉知道颜家成的性子,便婉转辞了黄氏的好意,黄氏也不强留,倒觉得颜家成是个有志气的。

    如今青秞想叫颜家成去住,又怕颜家成不肯,才这般说,颜家成知道青秞好意,且这几日确实没地方,住客栈不方便也费银子,这才刚来镇子里,手里不宽裕,当即也不矫情笑道:“二婶,那我便去打搅几日了。”

    李氏喜欢颜家成,往日里在沟子村多亏了他回护几个孩子,少挨许多打骂,此时笑道:“正是要你们去作伴才得安心呢。”

    李氏接了佩玉手里的虎子,叫潘进陪着他们夫妻俩个收拾东西搬过去,自己带着青秞和虎子去吴记脚店吃甜藕芝麻糕。

    出了明月巷就是南丰桥,桥头柳树下有个卖响铃的妇人,青秞买了一个逗虎子玩,哄他叫姑姑,佩玉带着虎子去颜记找青秞说过几次话,虎子与青秞早熟了,咧了嘴笑嘻嘻,团团手拱起来,嘴里先说谢谢姑姑,才伸手去拿响铃。

    李氏瞧着喜欢,“这孩子佩玉教的好,三岁看大,长大是个有出息的。”青秞又教他叫李氏叔祖母,虎子起初学不好,只祖母祖母叫,青秞教了两三遍后,就叫利索了,看见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便指了糖葫芦喊李氏,“叔祖母,吃、吃糖。”

    李氏喜欢得忙叫青秞买了,青秞瞧着虎子的小米牙,怕他咬不动伤了牙,特意挑个葡萄做的糖葫芦,好啃咬,虎子拿在手里才要动口,李氏又要青秞试试酸不酸,说吃了酸的流口水,青秞又从虎子手里拿过来,虎子也不哭,笑呵呵拍了手看着青秞吃糖葫芦,只口水流了一肚兜。逗得李氏笑呵呵的。

    青秞试了甜丝丝的,并没有酸味,才递给虎子,一路走着,一路买着,到了吴记脚店,青秞蹙眉看着手里的两大包说:“娘,明日再来吃吧,我提不动了。”

    李氏应了,又绕到梁河桥那里的仙鹤楼正店点了一个软烂的梅菜肘子,一个湖藕排骨汤,也不叫送,自己提着,叫了辆车坐回去。

    潘进一家子住的是倒座间,颜家成和佩玉就在上次颜大郎和蒋氏住的西厢房安置下来,床帐褥子俱是换好的现成的,潘进又叫颜家成将东西都搬了过来,由着泥瓦匠人进出,也不要颜家成去看,那里潘老爹最熟,叫潘老爹日日去看着就行,颜家成自是又感激一番。

    等青秞进门撑着两手喊颜家成接东西,佩玉忙接了虎子到手里,和李氏道受累,青秞笑嘻嘻靠了李氏道:“娘喜欢着虎子呢,那两包买的都是虎子的东西,虎子一来,娘眼里再瞧不到我了。”

    颜家成接了青秞手里的东西,哂笑着:“多大个人了,做姑姑的,还和侄子吃醋,你不害羞,我替你脸红着呢。”

    一家子说说笑笑的,自颜二郎走了难得家里这么热闹。

    第五十六章 鱼粥

    菊桂退散,风里有了丝丝凉气,唯有忍冬绿意留在树枝丫上,胡嘉宁撑了酸枝木雕石榴花金粉炕桌,瞧了茯苓手里的活计,一件娃娃里衣,麻白色丝缎又用麻白色丝线细细绞了,再无一点繁复,眼看要收针了,边角处线却不够了,茯苓低了头在针线筐里找不见麻白色丝线,便找了卷本白色,收在边角也不起眼,胡嘉宁瞧见道,“这布线都是我经手的,再不会错的,怎的少了。”

    白芷在身后撇撇嘴,原是够的,还有一卷呢,昨日里吴妈妈瞧见了,说她一件里衣正是这个颜色,哥儿的衣服小就完工了,白放着倒浪费了,便拿了去。

    胡嘉宁闻言微微蹙眉,吴妈妈是胡老太太回去京陵时留下的,说是积年的老妈妈见的多了,如今宝哥儿小,若有事怕陈氏母女慌神,陈氏把这个儿子瞧得眼珠子似的,如今多一个见识多的老人心里也着实喜欢,又是老太太身边的,一般敬着,又不叫她做事,倒派了个小丫头伺候着。

    原本说好的,等宝哥儿将满百日就回去京陵做百日,哪料着日子近了,小人儿经不得风雨着了凉,动不得身就留在甜水镇,胡嘉宁使人回去说,宝哥儿人小身体弱,经不得河风,不如等快满周岁时再回去。

    胡老太太自然没有不允的,那好东西又一船船的往甜水镇送,胡知府得了空一月总要来上一回瞧哥儿。

    胡嘉宁不许茯苓换线,“这线易得,我们去弯针坊再去配些回来,日后总用得上。”

    胡嘉宁带了茯苓、白芷往前门出去,走了半路倒停了脚,只往若梅亭去,走了后门,守着后门的是两个粗使婆子,瞧着胡嘉宁忙上来见礼,胡嘉宁看了白芷,白芷摸了几十文钱递过去:“今日原是不出去的,怎知宝哥儿的衣服做到一半,线不够了,这不我们姑娘这急赶着出去,也不知道那线配不配得到。”

    婆子接了钱又千恩万谢了。

    麻白色丝线最是常用的,胡嘉宁一气买了十卷,瞧着新进的一批丝线颜色甚是齐整,便十二色配齐了一整付。

    茯苓稳重,白芷话多心眼灵活又话多,出了门瞧胡嘉宁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姑娘,听说梁河边上有一家鱼粥店,甚是干净。”

    远远瞧着河边一座两间的茅草屋,一付粗白布写了粥字的幌子,扬在风里,屋前面翠绿竹子围了半人高的篱笆,茅屋顶上炊烟旋绕,胡嘉宁一时看住了,及进了院子见着一个老翁弯腰扫地,老妇人在灶下忙碌,见来的女客,忙不迭放了手里的活计迎上来:“姑娘们,是在院子里坐,还是屋里雅间坐呢?”

    还有雅间,胡嘉宁倒起了兴致:“屋里要一个雅间吧。”

    屋虽简陋却很干净亮堂,靠着院子的窗边一排五张桌子,临河那一边拿竹子隔出了三间屋子,门口个挂了粉色碎花门帘,算是雅间了,胡嘉宁再没见过这样的雅间,觉得有趣,朝中间那间去,挑了帘子,屋里靠着窗摆了张竹子做的圆桌,又摆了四把竹椅,桌上一个倒似烧歪了粗陶花瓶,里面斜插了支柳叶,河风隔着窗子进来,柳叶微动,竟是难得的野趣,胡嘉宁靠着窗子坐了,瞧着梁河里来往的船只。

    留了茯苓伺候,白芷跟出去点粥。

    这粥铺是李阿婆老两口开的,不为赚钱只为打发时间。

    李阿婆原是靠着京陵边上的上林村的人,家里也有百亩上好的水田,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娶了媳妇,只剩个三郎还没相看。

    田地俱有三个儿子打理,一些儿也不要老两口操心,李阿公好酒,甜水镇仙鹤楼正店的好酒有名,李阿公来了便舍不得走,李阿婆也喜欢甜水镇这一湾河水,俩老便开了这么个粥铺,只做鱼粥,梁河里日日都有捞鱼的船,脚步儿一伸一缩食材皆有了,还是最鲜美的,李阿婆又造得一手好粥水,这铺子在甜水镇也渐渐做了起来,日日的盈利倒叫李阿公送进了仙鹤楼正店。

    瞧着白芷点了菜走了,李阿公放了扫帚,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了,从腰里摸出了酒葫芦,嘬了口酒,笑李阿婆:“老太婆,我瞧着刚才进去那姑娘不像一般人家的,是不是笑你那雅间来的。”

    李阿婆快手快脚热上粥底,又抓了缸子里养的活鱼打鳞洗剥干净,切了薄片,一面啐了李阿公,“你知道什么,我瞧上王记点心铺子的二丫头了,tຊ与我们家三郎正是极好的一对,隔了这雅间,才好叫她们家日日里送了点心来卖,一来二去熟了,这是才好提的不是。”

    李阿公哈哈哈大笑,“你个老婆子从来精怪,年轻时也是这么骗我的吧。”

    细细的姜丝,白白的鱼肉片,裹了细软的白粥,入口即化,胡嘉宁再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地方竟有这般美味,眼儿都笑弯了:“这比京陵最好的粥铺也不差呢,可惜没带得暖盒来,不然带些回去。”

    茯苓笑道:“这有什么难,白芷最喜欢跑路,等下回去了,再叫她来便是。”此时白芷手里正捏了绿豆糕往嘴里送,被茯苓一说,张不开嘴,只拿手去打茯苓,胡嘉宁由着她们笑闹,自己喝着粥瞧了梁河水,万般惬意。

    白芷生气,欲起身打茯苓,刚好瞧见码头上才下船的佩兰,“姑娘,那不是温家的表姑娘吗,要不要我去请了她来坐坐。”

    自温云州去了京陵赴考,佩兰一直都在温府陪着黄氏,前些日子黄员外托人带了信,说身上不好,佩兰才回去石楼村。

    黄员外原本好好的无事,不过是黄氏托了黄员外在上林村置业,要百亩上好水田外加一座庄子,俱是记在温云州名下的,最要紧的是又添了两房下人。

    黄员外是把自己这两个女儿当做宝的,不然也不会等佩玉嫁了,佩兰成年了才典个妾后继香火,无非是怕自家这一对女儿吃后母的苦罢了,如今虽是典了妾,生了儿,也没想过给那个妾一个正经身份,想就这么混着,等佩兰嫁了再说。

    如今温家添置下人无非是要添丁入口,原先黄氏倒是属意佩兰,可最近这几年却再没提过,就是黄员外偶尔试探,黄氏也叉开话,偏偏佩兰实心眼,黄员外做了难,便想叫了佩兰回来,看她的盘算。

    黄员外打眼瞧了佩兰:“前些日子,你姑母托我在京陵边上的上林村置业,买了百亩水田,一座庄子,另外两房下人,我猜着只怕是日后给你表哥用的,你日日在你姑母身边,她可曾露出过什么。”

    佩兰霎时明白了,不由得红了脸,垂了头鼻子里哼出一声,爹——,一个字倒绕出了十八个弯,黄员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暗自叹气,他也打听过的,猜着自家妹子是看中了颜家的小丫头,叫青秞的,那丫头黄员外见过的,言谈有度,进退有礼,人又生的极好,是个人尖尖的,门第儿也清贵些,自家的佩兰真是比不上人家。

    瞧着女儿这个样子,心里连连叹气,如今说不得只有拿情打动自家妹子了,“你姑母不说也是正理,你如今回去好好陪着你姑母,多仔细着些,若得机会,也不妨和你姑母说说,你娘去得早,你大多时候在你姑母身边长大的,她最是疼你。”

    佩兰下了船还想着黄员外的话,忖度是不是两家大人有了默契,思及此,眉梢口角俱是春风,不知为何又想起温家送给青秞的那对芙蓉镯子,一时飞起的心又落下去,正七上八下,瞧见胡嘉宁身边的大丫鬟笑着过来。

    佩兰和胡嘉宁许久未见,倒有些话说,胡嘉宁听说佩兰因表哥去京陵赴考,最近走在温府陪着姑母,两人又约了日子再见。

    那粥铺竟然有暖盒的,胡嘉宁买了两碗喜滋滋回去给陈氏尝,陈氏也甚是喜欢,等陈氏吃完又逗着宝哥儿玩了会子,便要回屋休息,陈氏笑着叫住了,“听说你今日敲打了吴妈妈,她气得回屋里砸了个茶盏,又打了伺候她的小丫头两耳瓜子。”

    听说这事,胡嘉宁又坐了下来道:“老太太屋里伺候过的,原该敬着些,也不敢支使她做事,她又爱摆谱,每日里端了个管事妈妈的架子,教训婆子、丫头们,除了我们身边得用的这几个,满园里谁没被她教训过,这且罢了,由得她去,偏她又爱打听,家里但凡有点子事,只要她碰见了都要问个明白,这便有些越矩了,如今更过分竟连宝哥儿的东西都要伸手了。”

    陈氏沉了脸,“我早知她不是个省油的,倒不料竟是这般糊涂,等我将这事说与你祖母,也好打发了她回去。”

    胡嘉宁头挨了陈氏坐下,这事我来,你只管好好养着又操什么心,陈氏伸手将胡嘉宁揽在怀里,“听说你今日遇见温家那个表姑娘了。”

    “嗯,她表哥去京陵赴考,恐她姑母独自在家寂寞,过来陪伴。”胡嘉宁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

    “她那个表哥温云州我瞧着不错,我想写了信去,若温云州这次得中,便叫你父亲替你定下这门亲事。”

    “嗯——”胡嘉宁阖了眼含糊应着,陈氏瞧不见她的样子,听声音却知道她是欢喜的,心里越发打定主意,要定了这门亲事,不过是一个商家之子,当是小事。

    第五十七章 考场

    屋角立了盏银制石榴宫灯,鹅黄绢纱罩了,便是秋夜也显得屋里暖暖的,案几上点着苏合香,陈氏洗漱更衣,靠着迎枕,沈妈妈拿了暖玉荷花梳给陈氏通头,陈氏抓着自己略微枯黄的发尾,轻轻叹息,“妈妈,瞧着温家那小子如何。”

    沈妈妈是陈氏的陪嫁,又瞧着胡嘉宁长大,深知陈氏心思,“元宵见过的,是个谦谦君子,长得也标志,就是门第儿有些配不上我们家姑娘。”

    “宁儿似我一般,没生得好相貌,偏又是一副玲珑心思,若要门第儿相当了,便只好如我一般有苦自咽,温云州生得俊俏,若门第儿相当了哪里肯要宁儿,宁儿只瞧见温云州一次便生了心思,你就看她对那个佩兰就知道的,那乡下丫头若不是温云州的表妹,你瞧着她理是不理,她既喜欢,我便定给她,门第儿低才好呢,日后事事都需仰仗岳家,一辈子捏在我宁儿手里。”陈氏低声与沈妈妈说话。

    沈妈妈给陈氏捏了捏肩扶她躺下,“大娘子为姑娘深思熟虑,自是最好的,就不知道主君那边肯不肯应。”

    陈氏眼神微冷,“我自是有法子叫他肯的,妈妈,你睡前再去瞧瞧哥儿。”

    沈妈妈应了,垂了锦帐,又出来叮嘱守夜的丫头,才去隔壁宝哥儿房里瞧去。

    颜家门前那条浅溪日日流动,便是深秋了也还是清澈,只是水浅了露出些鹅卵石,秋日里暖阳斑驳着落在溪边的石凳上,青秞叫桐花在石凳上铺厚厚福字锦垫,拿几样果子,有紫苏梅子,粉霜桔饼,新鲜莓果,用竹编的梅花果盘装了,拿藤篮装了茶壶和杯子,与佩玉斜坐在石凳上看着虎子淘气,虎子最爱在溪边玩耍,捡了石子,往水里扔,溅了自己一脸的水,他还哈哈大笑。

    如今颜记刘娘子做掌柜,颜家成管了进货,青秞倒成了最闲散的一个,只管每季新衣设计,布料挑选,有事才去店里,无事就在家陪着李氏,又和佩玉闲聊。

    明月巷颜家成租的房子早修缮好了,有潘老爹看着样样精细,瞧着颜家成给的工钱有些高了,又喊着叫他们在院子里砌了个灶屋才算完。

    灶屋分出去了,原来的三间屋子顿时显得宽敞了,佩玉瞧着多出的屋子,心里就有些活泛,“青秞,前些日子官人去进货路过桑村,满村子多种桑叶成活的,家家养蚕,只是旱路不便利,进出倒靠着水路,村里也多不富裕,只几个相熟的货郎坐了船去,把蚕丝贩出来,得价不高,我盘算着明月巷租的那屋子多出一间来,就想买两部织机,叫官人顺利带些蚕丝出来,我会用织机,如今家里开着成衣铺,销路不愁,我也赚些零用。”

    丝绸价贵难打理,穿上易起皱,平常之家不常用,但蚕丝色泽莹亮,柔软透气,夏日比起棉麻衣服倒真舒适许多,颜记多做棉麻之货,顾客也多是一般普通人家,佩玉的话倒叫青秞想起前世那些桑蚕丝与棉麻混纺的布料,虽比不上蚕丝,但比起一般的棉布细腻许多,主要是价格便宜,百姓之家也可用得,不由得心里盘算,若能织出混纺的布料,倒是一门极好的生意,不过不能操之过急。

    思及此,便与佩玉商量,叫颜家成多带些蚕丝出来,织机也多买一台,佩玉自然应的,没几日颜家成在去进货路过桑村果然带了几篓蚕丝回来,连织机也买好了,青秞得了织机便像得了宝一样,叫潘大娘搬到宜臻阁楼上安放了。

    追着佩玉教会了,便日日摆弄那台织机,过几天果真织出了块一米见方的布料,拿在手里左右瞧瞧,收好了,又去摆弄织机,连下楼吃饭也忘记了,李氏不放心上楼来瞧,见青秞刚织成的布拿在手里揉来捏去,又抻平了,再折好收到箱子里,还拿把锁锁上了,李氏只当青秞爱玩tຊ,把个织机当来了玩具,噗嗤一笑又叹气,伸手点了青秞的额头,“你多大的人了,瞧着就要及笄了,还这么爱玩,一台织机也当个宝,织几块布还锁着。”拉了青秞下楼吃饭。

    青秞日日织布,渐渐的那箱子倒快装满了。

    佩兰回了甜水镇日日里陪着温家大娘子黄氏说话解闷,倒叫黄氏那记挂儿子的心思淡了几分。把和胡嘉宁越好的去知画园里赏菊的事也抛着在脑后了,倒是胡嘉宁使了人送了帖子过来,佩玉瞧了又递给黄氏,“姑母,我明日里去知画园穿什么好呀?”

    平日里要想与这些官府之家送上些礼,送到门口人家都是拒出门外不肯收的,现如今到好个机会,黄氏早就打定主意这次温云州若能得考中,再不论花销多少银钱也是要想法子补个官的,现在正该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与胡家结交结交。

    伸手摸了摸佩兰满头青丝,又点点耳边的金丁香,“这耳环要换了,徐妈妈去取那付金丝悬耳蝴蝶耳环来,你知道胡姑娘父亲是何人吗?”

    “瞧着像个当官的,每次都是说些闲话,再没问过。”佩兰靠着黄氏随口说道。

    黄氏默然一笑,知道佩兰是个没心没肺的直肠子,“他父亲是京陵知府。”

    甜水镇隶属京陵府管辖,这个佩兰还是知道的,听黄氏这般一说,佩兰瞪大了眼睛,半日没才嗫嚅道:“竟是我们上官家的姑娘,再没想过,我我,还是拒了,不去了吧。”

    徐妈妈取了耳环来,黄氏接在手里,取了佩兰的金丁香,再把蝴蝶耳环给佩兰带上,细细的金丝绞成麻花悬了一只白玉蝴蝶,蝴蝶活灵活现,眼睛处嵌了两颗米粒大小的金珠子,悬在颈边,越发显得面色白皙,佩兰拿手指轻轻拨了拨蝴蝶,笑盈盈道:“多谢姑母。”

    黄氏慈爱的看了佩兰,“那胡姑娘是陪她母亲来甜水镇待产的,前些日子听得添了个儿子,我们既知道,胡姑娘又请你,自然不能像平时一般随意,等下我好好备一份厚礼,叫马伯备了车送你去。”

    “不过几步路,我带了秋荷走去便是。”佩兰笑着接过黄氏手里耳环,把另外一只也戴好,左右拨动几下,喜不自禁。

    “傻孩子,你这次是代我们温家去送礼的,自然要备了车去才不算失礼。”黄氏瞧着佩兰戴了那耳环甚是灵动,想着配上新做的那身枣红色缠枝百合花的襦衣,宝蓝色百褶裙倒显得沉稳端重,便吩咐秋荷将那套衣服熨烫好。

    佩兰听得黄氏一句代我们温家送礼的话,整个人灵魂出窍一般呆傻了,再听不见一句别的话,此时莫说只是去知画园,就是知府衙门只怕也去得了。

    京陵府衙旁边的府学院前拦了五米阔的红色行马,大门左右各有一对腰悬弯刀的军卫守护,十米开外挤满了人,却是静静无声,偶有人说话音调微高,便有军卫阻止,旁边的人个个拿眼横了那说话大声的人,大人也不敢回嘴,忙不迭作揖。

    如此怪相只为着,此刻府学院里正是童生试最后一场,还有盏茶功夫就要敲钟了,那家里有人考试的自然着急,正是最后紧要关头,若叫打扰的,失了考分如何是好。

    颜二郎站在人群里紧紧盯着大门,心里担心着笠哥儿年纪小,能不能撑得过这三天的考试。

    三声铃声响彻府学院,就闻里面有人高声呵道:“停笔,起身,出门!”

    未几,里面嘻嘻索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骤热蜂拥而至大门边集聚,不过片刻大门轰然而开,里面的考生倒像风垂杨柳一般个个晃晃悠悠走了出来,脚步而挤挤擦擦,出了门四处张望,有家人接的忙扶住了。

    笠哥儿挤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有瞧见的就说,不是不准带书童吗,那个小子是怎么回事?

    旁边就有人嘲笑那没见识的,“没看见那学童穿的长衫玉带吗,那是考生,书童,你家书童敢进去,怕不一棍子打了出来”

    顿时有听见的啧啧出声,这若中了,这么小的秀才,真真的厉害了。笠哥儿耳边嗡嗡的,穿着空四处找颜二郎的身影,颜二郎早瞧见笠哥儿了,使劲挥手。

    好容易挤到颜二郎身边,笠哥儿拽了颜二郎的袖口憋了嘴:“爹,又冷又饿。”

    颜二郎二话不说躬身抱起笠哥儿疾步往人群外走,旁边的人瞧见的,善意哄笑,小秀才饿哭了吧,还要人抱喔。

    笠哥儿听了,这才有些涩涩的不好意思,将头埋在颜二郎肩膀上,越这样旁边的人笑得越发厉害。

    等走远了,笠哥儿想起温云州,也不知出没出来,便问:“温家哥哥,出场了吗。”

    找了个脚店坐了,颜二郎招呼小二,“一碗菜粥,两碗小馄饨。”转头看了笠哥儿,“你这几天多吃冷食,先喝碗粥,吃碗混沌暖暖身子,等舒缓了,晚上我们去正店吃。”

    笠哥儿连连点头,我要吃肉,红烧肘子,红烧猪脚……

    第五十八章 偷听

    隔两日颜二郎一般的带了笠哥儿又去接温云州三人,这考举人的门前比起童生试又越发的热闹些,不单是家里来人接,还有那家中有待嫁之女的,也有人守着看准了气度好,相貌好的学子,打听清楚名字,只等一月后放榜,若中了时便上前搭话。

    温云州才出门便有不少人上前拉扯打听,温云州脚步一顿,待听清楚来意后,一概不理,只冲了出来,到颜二郎跟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嘴角带笑,“这回实在要多谢颜夫子,若不是颜夫子帮忙寻得好学究研习,这场考也难顺利。”后面两个甜水镇的考生也一般的作揖致谢。

    如同前两日一般,颜二郎也是带了三人去喝粥吃馄饨,“你们饿了几天,先吃些好克化的暖暖肠胃,等会子再去喜满堂正店吃。”

    府试一人一双臂长的隔间,里面一张条桌顶了两头,内里与桌子同长的条凳,再无他物,一人一桌书写,三尺栅栏外便是巡视官,考生们一举一动皆落入巡视官眼中,甚少有作弊者,凡作弊者赶出考场,十年不得再考。

    府学院每日供应两壶热水,白日里那壶装了暖壶饮用,至于饮食便是就着那壶热水吃些自带的糕点干粮,到了夜间再送一壶热水灌了汤婆子偎在脚头,蜷在那条凳上歇息。

    进了府学考试,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升斗小民皆是一样,没有特例。

    颜二郎点了一桌十多个菜,有晕有素,温云州几个眼睛死死盯着颜二郎的筷子,颜二郎筷子才举起还未落到碗里,他们便叉着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嘴里吃着不知何味,眼睛还盯着盘子里的,笠哥儿想着那日自己的样子只在一旁偷笑。

    那随来的小厮,颜二郎也点了几个菜,叫温云州的小厮小六带了他们一旁吃去。

    颜二郎挂心家里李氏和青秞母女,这一月只留了她们在家,虽有潘家一家子陪着到底不放心,早定好了明日的船票,四张头等仓位的,一间两床有吃有喝。

    待吃喝足了,问温云州几个是在京陵等放榜,还是先回甜水镇,甜水镇离着京陵水路不过五日,几人俱是头次离家,此时都有些按耐不住想家了,自然都说先回家。

    上了船,松木的架子床,一色麻色细棉布床褥、锦帐,两扇菱格窗子,听水击船舷,倒头躺下,如在云间,几人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醒来又有小厮备好热汤热水,筷子一推,枕着水浪声,又入梦乡,笠哥儿睡得熟了,喃喃呓语,嘴里喊着娘。

    李氏自颜二郎父子俩去了京陵,总是睡不安稳,一夜似梦似醒,但觉鼻尖幽香萦绕,醒来看了床帐,默默计算着日子,该是这两日就回来了罢,早听了考场里难熬,也不知笠哥儿撑得住不,一面想着一面掀起锦帐,那香气竟在房中,不是做梦,转头去看香炉,星火也无,并未焚香。

    李氏纳闷,趿了鞋子隔着窗往院子里瞧,院子里原本油绿绿的一颗桂花树,一夜之间竟开了满树的晚桂,金黄灿烂,馥香满院,俗话说蟾宫折桂,李氏喜不自禁,顺手抄了件夹袄裹了就开门出去。

    青秞仰头站在树下,一头油亮的头发只拿了素色银簪随意挽了,柿子红锦缎绣缠枝桂花襟边掐腰夹袄,底下穿了条浅灰色撒花夹棉裤,散着裤脚,趿了双藕荷色鞋子,听得身后开门声,乐呵呵的笑弯了眉眼:“娘,我在屋里都闻得见香气,这满树的桂花竟是一夜间开了,都说蟾宫折桂,咱们笠哥儿这回是不是会中了秀才呀。”

    李氏瞧着满树的金桂,也是喜眉喜眼,又伸手握了青秞的手眉开眼笑里便含了些嗔意道:“凉的,快回去加件衣服了来。”

    桐花从后院急匆匆tຊ的走来,手里拿了件灰色滚柿子红边的比甲,忙不迭给青秞穿上,“姑娘手脚太快了,我才听见声音就没了影,衣服穿一半就出来了,马甲还扔在炕上。”嘴里说话,手上没停,快手快脚给青秞把比甲穿好,这才看见满树的桂花,“哎呀呀,昨日里我还给它浇水呢,也没看见一朵呀,竟是一夜开的吗,”又转头抓了青秞的手,“姑娘,你掐我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潘进一大早起了就去扫门口巷子里的落叶,听见院子里桐花的声音,隔着窗格正往里看,就听远处车辙压着青石板的咯吱声,一个年轻车夫赶了辆大车吱吱呀呀的过来,潘进算着日子想着是不是颜二郎父子回来了,忙放了扫帚迎上去,果然车帘子一掀笠哥儿探出头来,潘进忙伸手接了,“颜先生,哥儿回来了。”

    这回笠哥儿也顾不得礼节了,头也不回的往屋里冲,边跑还边回头说:“爹,我先进了,回头给您认错。”

    颜二郎听了哭笑不得,跟在后面几步迈进院子。

    笠哥儿一进门跑到李氏跟前双手牢牢抓了李氏的衣袖,“娘,我想你了,也想三姐姐了。”笠哥儿松开一只手又来抓青秞的手。说着话憋了嘴,不由得带了些哭腔。

    颜二郎进门一家子一月没见,俱喜欢得不得了,上前见了礼,虎子在屋里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了,也不哭只嚷嚷“爹,起起,玩。”

    颜家成听声音知道是二叔回来了,和佩玉起床收拾好出来,颜二郎瞧见有些诧异,“你们住这,早知道便不用如此担心你二婶和青秞了,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着。”

    小孩五感敏锐,虎子一出门便闻见满院的花香,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叉了手喊青秞:“三姑姑,香香,我要香香花。”

    青秞喜得扯了颜二郎的衣服笑弯了眉眼:“爹,我们家桂树,昨夜一夜开满了花。”

    颜二郎听了也喜欢得不得了,虎子见大人都在说话,也没人理他,只有笠哥儿站在一边笑,便扯了笠哥儿喊道:“小叔叔,我要香香花,我要香香花。”

    笠哥儿被缠着,只得走到树下去折桂花,青秞回头正瞧见笠哥儿小小个子,踮起脚去折桂花,一时怔住了。

    笠哥儿自己倒没觉得什么,费了好大力气好歹折了一支下来,正欲递给虎子,颜家成却拦住了,叫桐花把这支花养到笠哥儿房里去,自己又抱了虎子,抓住虎子的手折了一支,虎子自己折了花,越发喜欢,笑得口水直流。

    黄氏算着温云州回来的时辰,灶下砂锅里煨着石斑鱼做的芥菜鱼片粥,蒸锅里热着桂花藕粉糕,芝麻红豆饼,想着温云州饿了几日,恐肠胃经不得油腻,烧了清淡的配粥菜,又煮了莼菜汤,一五一十都准备妥了,总觉时间慢,手里捻着珠串,靠了迎枕打盹,香炉里檀香袅袅,一室安静。

    温云州几步穿过抄手游廊,才近厅堂黄氏已经觉察,忙不得起身,温云州进屋弯腰跪倒行礼,黄氏忙扶起来,上下左右细细的打量了,才笑道:“真真瘦了一圈去了,可是饿了,还是冷,叫人打发了熏炉进来。”

    温云州最爱吃鱼粥,知道他娘必然是备好了的,忙扶了黄氏的手道:“饿了,娘,有没有鱼粥,我这些日子梦里都惦记您做的鱼片芥菜粥。”

    佩兰听得信,知道温云州回来了,穿了那日去知画园穿的那套枣红色襦衣,宝蓝色百褶裙,耳朵还是戴着金丁香,待了秋荷急匆匆往厅堂赶,走到廊下听得温云州在和黄氏说话,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儿。

    满桌子都是温云州爱吃的,母子俩挨着坐了,也不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边吃边说话,温云州说起颜二郎为他们找了极好的老学究,又说那老学究如何厉害,如何一次年只收十个学子,今年是颜先生拿了推荐书才能让他们得以进去的,又说那老学究厉害,一个月令他获益匪浅,又说起此次考试的顺利。

    最后放了手里的筷子郑重道:“娘,这次考试我虽不能说有多大把握,但回来的船上,我们默出卷子,颜夫子给我们讲解了,也说我答得不错,我们要好好谢谢颜夫子呢。”

    黄氏听了温云州的话心里自是欢喜的,越发为自己选了青秞称庆,如今虽说还没请媒人上门,但是黄氏已经去与颜家通话了,两家也有了默契,单等温云州府试再请媒人上门,万一中举岂不是都有体面,以后有颜夫子提点,自家儿子的路也走得更顺畅些,想到此打定主意等放了榜,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快去颜家提亲,这样清贵的门第儿,甜水镇只怕抢着要去的都是。

    既是打定了主意便也不需刻意瞒着温云州,当既笑道:“谢自然是要谢的,不过早晚一家人,也不需太过客气的,等你放榜了,我们就请媒人去颜家”

    温云州听了黄氏的话,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当既涨红了脸,低头不说话,只管往碗里夹菜,碗都堆成个小山了,还不停了夹,引得徐妈妈在一旁噗嗤笑出声。

    佩兰站在窗外原听着温云州说考得好,心里还欢欣不已,等听到黄氏说请媒人的话,一个人倒像从云端落入冰窖里一样,双腿软得站的力气都没有了,秋荷再一边也听得心蹦蹦跳,看着佩兰的样子,忙一把扶住了。

    第五十九章 找事

    甜水镇临河岸,河里跑船来往的商户都要上岸歇一脚,各家的生意俱是赚钱的,四里八乡的又都是上好的田庄,养得甜水镇的人,爱吃又好热闹,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桃花节,什么走月亮,闹元宵,总想个法子添个菜喝几口酒热闹一下,就是那家里再穷的人家也要买点猪下水卤煮了下碗面吃。

    这几个考生才回来,先不说中不中,这满镇的人自己先热闹起来,比起那几个家里有考生的人家还热闹,就连那清风楼里说书的这几日连堂说的都是王三本中举,听书的客人比往常就多了三分,那说书的越发卖力,对着人画着形就差名字不敢用真的了。

    这满镇的热闹,只有叶家叶掌柜府里,纹丝不动,两扇红漆大门,两个壮汉左右守了,要不是走得近些看得见眼珠子动,只当是个泥塑的动都不动。

    叶掌柜手里托了上次李佑乔叫人买回来的细磁茶盏,眉眼斜斜里看了李佑乔:“听说没临安郡主要去京陵府建郡主府了。”

    临安郡主是于太后出了五服的旁支,长得婉转妩媚,与太后年轻时有三分相似,打小儿她家里人托了几道情求了把她送到太后身边只说做个伺候太后的小宫女,到底是一个于姓里的,太后倒没真将她当做宫女,只做亲戚收在身边教养了,临安郡主聪慧有见机,日日里想尽法子承欢膝下,得了太后欢心,及笄那年太后求了官家封了郡主,只不受封地。

    大赵的律规,非皇亲不得封属地,太后自己说了不要封地,只图个名儿,将来好叫她嫁给好人家,官家历来孝顺,不过是一年千两银子的俸禄,随意办了哄太后高兴,那临安郡主自得了这个封号,又有太后宠爱,性子一日日跋扈起来,只在太后,官家面前极温顺。

    李佑乔端了茶盏摩挲,淡声道:“封了郡主,不是为着坤宁殿吗。”

    叶掌柜手里捏了半日的茶盏往李佑乔脚下一砸:“你是真不知,还是装傻,你姐姐在凤仪楼书阁里做了三个月的女官,你不知。”

    先皇多年征战杀伐,原有的儿子跟随厮杀,多殒命疆场,等到国家安定年纪也大了,子嗣艰难,后宫无不求医问药,俱无所得,唯有何淑仪怀孕,十月分娩一朝得子,何淑仪自产子后就缠绵病榻,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贤淑,衣不解带照顾襁褓里皇子。

    眼看何淑仪病势愈发严重,有司天监夜观星象禀告先皇道:“何淑仪体弱不宜居龙凤之地,独居静养方保无恙。”至此,何淑仪入皇家道观静养至今,皇子养在太后身边,便是如今的官家。

    先皇薨,托政于陶相等五阁老,官家十五岁临朝,太后垂帘听政,官家临朝至今七年有余,迟迟未立后,后宫由太后侄女于淑妃,陶相孙女陶贤妃,辅国将军陈将军嫡女陈太仪主持。

    国无后,而民众议论纷纷,故太后于五位阁老议,以吏部尚书李家,翰林学士吴家,御史中丞王家,三家女入宫为女官三月,一月出宫一位,最后出宫的便是吏部尚书李家嫡女李佐蕉,李佑乔的胞姐

    李佑乔闻言脸色一沉只吐一字:“知。”

    母子俩俱沉了脸色,一语不发,伺候的徐妈妈呼吸都放轻了,只当自己是个木头,此时端不能惹了这两位主子。

    也不知过了tຊ多久,李佑乔放了手里的茶盏道:“娘亲,我去京陵,将那里的叶府收拾妥当,过半月您也搬了过去吧。”

    叶掌柜长叹:“罢了,也逍遥了这许多日子,是该回去了,我半月内就离了甜水镇,莫搅了甜水镇的安逸。”

    罗老爷回乡丁忧又办私学,一则为着他本是读书人出生,想为乡邻学子做些事,二则也为起复准备着,此次甜水镇赴考的学子皆出自罗府私学,先不论得中否,于他都是政绩,若侥幸得中一二,那起复便越发稳妥,看着还有七八日便到放榜的日子,也该提前为这些学子庆贺一番。

    不若到了放榜后,中的倒好说请了来庆贺一番,那未中的请还是不请都为难,不如赶着未放榜先庆贺了罢,只当给这些学子办个结业礼。

    思虑定去了自己院子里找妻子安氏大娘子商议,安大娘子闻言浅笑:“官人所虑甚是,若能有得中的,此次起复越加顺利些。”又道:“我瞧这些日子园子里菊花开得甚好,就叫沅儿下帖子请几家的姑娘们来赏菊,咱们便借着沅儿的赏菊宴一同请了,也不显得刻意。”

    罗老爷听了越加赞叹安氏灵慧,自己起复在即,若是敲锣打鼓的请学子们,显得故意表功,立政绩一般,如若借着小儿女们玩闹的聚会顺便请了,便显得随意,如今凡是低调才是最要紧的。

    隔着桌几执了安氏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家里有你,我总是最安心的。”

    闻言安氏嘴角微翘,将自己的手覆在罗老爷手上笑道:“家中万事唯靠官人筹谋,我不过操心些许小事而已。”

    罗老爷越发满意,想起什么玩笑道:“我听说岳父大人的师弟,那位吴翰林之女进宫做了女官,一月就出宫了。”

    安氏听了噗嗤一笑:“官人还取笑,你可知我师叔的大娘子乐得直念佛呢,等家里姑娘出了宫,悄悄的茹素半月,日日念弥陀。”

    叹了口气又道:“这坤宁殿岂是好坐的,现在主持后宫的于淑妃,陶贤妃,陈太仪哪个不是权势滔天之家出来的,我这师叔自个读书考出来的,大娘子也不过是私塾先生之女,一点根基皆无,凭什么能坐坤宁殿,早早的出来才是运气呢。”

    罗老爷深以为然颔首,“听说最后出来的那位是李尚书之女。”

    安氏笑道:“正是吏部尚书之嫡女,也是咱们甜水镇这位赫赫有名的李佑乔之胞姐。”

    女使上前换了新茶退下。

    安氏取了她母亲前几日寄来的信给罗老爷看,“真是稀奇事,我娘说,‘临安郡主要来京陵府建郡主府呢。’”

    罗老爷接了信一瞧蹙眉思忖,岳母大老远寄信来定不是与女儿说闲话的,大约是想听自己的看法,这次起复还要多靠岳家,将信收了道:“这临安郡主大约是太后的一步棋,原想着临安郡主家世不显,或可顺势将其捧上后位做个可操控的傀儡,也不令阁老们起了防备之心而反对,哪知还是低估了阁老的坚定之意,如今这位最后出宫的李姑娘只怕就是阁老们之意了,太后不想下一步费棋,若是临安郡主适未来皇后之胞弟,那未来之事便胜负难料。”

    天色渐暗,女使们点起灯盏,残风卷了落叶飘到搬空中,又坠落泥土里,远远的梁河水拍岸声隐隐约约。

    安氏起身瞧了窗外,吩咐女使,“起风了,把窗子早些下了。”

    罗老爷亦起身走到安氏身侧:“起风了,要变天了,梁河水急,只怕上京倒安然些,等办了菊花宴,你也收拾收拾,我们还是回去上京吧。”

    佩兰抿了嘴将窗前那盆碗口大的粉色茶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扔在地上,又一脚一脚剁上去,把几朵花踩进泥里都分不出颜色了才停了脚,转身回了屋子里瞧见秋荷手里正扎荷包,又抢了过来,拿起剪刀横七竖八剪了个七零八落,秋荷也不说话由着她剪了去,剪了荷包还未罢休看见八仙桌上的几个白瓷福字暗纹茶盏,举起要砸,这下秋荷坐不住了一把将茶盏抢在手里。

    这几日佩兰将屋里的茶盏几乎要砸光了,就只剩下桌上这两三个,砸了茶盏小事,若去找管事妈妈领,总要说个缘由,便是自己承认都是自己打了的,管事妈妈也不肯信。

    若真个追究起来这事怕是瞒不住,压低了声音劝道:“姑娘生气,扯了花,剪了荷包都可,唯独这茶盏却不能再砸了,没得用的,要去领新的,到时候可怎么跟管事妈妈说呢。”

    瞧着佩兰没有再去砸茶盏得意思,秋荷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前几日佩兰和黄氏托病,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去,黄氏忙着准备请媒人的事,来看了佩兰两次,看着不打紧,只当着了凉风,叫好好养着,便再没来过,只叫马伯请了郎中来瞧。

    佩兰越发的心酸,砸了屋里好几个茶盏,又剪了两个迎枕,秋荷拦不住,只能找个包袱将那些砸了剪了的物件一包都包了,趁夜出了后门一股脑都扔进河里了事。

    屋里实在没有出气的了,佩兰一跺脚喊道:“秋荷,走我们去祥里巷子。”

    秋荷听了这话,吓得腿都发软了,若去了祥里巷子找颜家三姑娘,这些事可都瞒不住了,自己定是逃不出责罚的,忙拦了佩兰求道:“好姑娘,不能这么闹腾的,不然我可要挨打了,您就看着我伺候了您这几年,心疼心疼我吧。”

    佩兰一听这话眼泪倒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落,秋荷好歹伺候了佩兰这两年,总是有感情的,若不跟了去更加不成,一咬牙一跺脚:“罢了,我就拼着挨打陪姑娘走这一遭罢。”

    第六十章 桂茶

    着瞧青秞还有多半年便要及笄了,李氏再不准她整日里描图画衣的,当家理事的时候也叫她在一旁听着,账簿子也要学着看起来。

    青秞哪里拗得过李氏,只得耐着性子坐了,左手撑了头,右手一页页翻了手里账簿,眼睛斜里去瞟李氏,等李氏看过来时,忙笑得一脸狗腿样子,李氏肚里哭笑不得只做看不见,不理她,青秞轻轻叹了气抿了嘴又一页页的看,心里纳闷,都是一般坐着做事,怎么画衣服坐上半天都不想动,如今翻个账册才几页倒像坐了针垫一样。

    李氏端了茶与元妈妈说今年的雨水多,院子里的排水沟要找了匠人来修缮,元妈妈出来瞧院子里的排水沟,正估摸着要找几个人来,瞧见黄家的佩兰带了女使进来,竖了眉,鼓了嘴,手里摔着手帕子,风一样往后院卷,元妈妈还好笑这个丫头倒比自家三姑娘还大些,怎么这性子没有那么沉稳,忙笑了喊住:“黄姑娘,我们三姑娘在前院呢。”

    佩兰听了这才嘴角扯了笑进屋里给李氏见礼,青秞这会子瞧见佩兰找她倒似得了救星一般,拉李氏的袖子舔了笑:“娘,我去后院和佩兰说会子话,这些账册子,今夜我就是不睡也必定看完的。”

    李氏伸手在青秞身上做样子拍了两下,嗔道:“都快及笄了,半点不懂事,去罢。”

    青秞忙不迭拽了佩兰的手,三步两步奔了后院去,佩兰抿紧了嘴,做个不在意的样子挣脱了手,还捏着帕子擦了几下,青秞自顾跑着浑然不见。

    上了宜臻阁楼上才坐下,青秞大大的舒了口气,唤了桐花来:“快,泡了我最近新得了晚桂茶来,今儿个潘大娘做了白糖糕,还有芝麻酥,都端了来。”

    桐花知道最近李氏拘了青秞拘得紧,每日都要看上几十页账册才罢手,随了抿了嘴调笑道:“姑娘,我听说四季阁出了新点心,要不我们开了后院子门偷偷溜出去尝尝。”

    青秞听眼睛贼亮,再瞧着桐花咬了唇忍笑的样子,转过来知道桐花是取笑自己呢,顿时鼻子里一哼,“再过三日我必得去颜记送画稿子,不管是四季阁还是仙鹤楼正店,但凡有好吃的,我都要吃个饱。”

    桐花越发忍俊不止,转身下楼去泡茶,拿点心。

    自翠娘嫁了,家里又添了个小丫头叫环儿,桐花自己托了个甜白磁荷叶茶盘,上面是一把甜白瓷荷花壶在前面走进来,环儿跟在后面托了点心跟着,桐花放了茶盘,又接了环儿手里的点心放到桌上,再斟了两杯茶。

    青秞端了茶盏在鼻尖轻轻一过看了佩兰笑道:“你好口福呢,这茶我统共只收了一点子,也就泡得三回,今日还是头一回喝呢,才起我喝了头泡,竟是花香都没出来,这是第二泡,我瞧着正好,你试试看。”

    佩兰听了并不端茶,只拿手指在茶盏沿画圈玩儿,青秞让了佩兰喝茶,自己忙着低头品茶。

    秋荷见佩兰不喝茶,又想起这几日佩兰受的委屈,脱口就道:“我们姑娘可是客呢,谁家会拿二道茶待tຊ客呢。”

    青秞一口茶才抿进嘴里听秋荷这话一时有些怔住了,到底一口茶慢慢咽下,放了手里的茶盏,看也不看秋荷,只当没听见她说话一样,伸手捻了快芝麻酥小口小口的慢慢吃,吃了两口再没听见佩兰说话。

    桐花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扯了点子笑出来道:“秋荷姐,我们两家姑娘的情分又岂是一般客人可比的,若真是那一般不熟的客人,自有待客的茶,这桂花茶可是我们姑娘的体几茶,统共一小吧,谁舍得拿了出来待客,这茶原是二道才是最好的,我们姑娘也是才尝到的。”

    佩兰把跟前的茶盏一推拉了青秞的手道:“原是我喝了茶才出来的,天气凉了一时倒不甚想喝,你家接了罗府的帖子吗?”

    罗家办菊花宴,罗家大姑娘罗可沅请了常走动的几家姑娘赏菊,又罗老爷请了几位学子的家人也一同赴宴,这温家自然是收了帖子的,颜家自然也不会少。

    “自然是收了的。”青秞笑道。

    佩兰拿手拨了拨耳朵上的金丝悬耳蝴蝶耳环道:“这对蝴蝶耳环是姑母才送的,我想着没手镯可配它,一时想起前些年你得的那对芙蓉玉镯子,再没见你戴过不如给了我吧,配我这耳环正好。”

    初初一听,青秞有些纳闷,眼睛微转转才想起那年过生日温家送过一对芙蓉玉的银镯子,并不贵重但做工精巧,尤其上面嵌的一块梅花形状的芙蓉玉甚是好看,记得那时佩兰曾找自己要过,当时觉得那镯子好看,想与翠娘一人一个,便不肯给佩兰,后来随意收了,早不记得这镯子的事,今日佩兰又来提起讨要,倒叫青秞觉得古怪。

    青秞一时真想不起那镯子收到哪里,再说也不能拿了温家送的东西又去送了佩兰,若叫温家大娘子见了极为失礼,当下道:“前些日子我家二姐姐出嫁,收拾东西一顿乱,后来便没看见那镯子了,想必一时失手收进她的箱笼里也是有的,等过了三个月我姐姐回来时我再问她。”

    佩兰听了这话顿时垮了脸,“你既不喜欢也不在意,怎么不能给了我呢,我喜欢的呀。”

    佩兰家里也是个富户,若说她就为着一对银镯子做出这个形状青秞是再不信的,她又经常住在温家,更好的东西都见识过的,就她现在戴的那对耳环也比那芙蓉镯子贵上许多吧,一时不解,也懒得思虑便随意道:“你若真心这么喜欢,便去镇里银楼定制一对也不是难事,几日就得。”

    这下子佩兰越发气得狠了,“你说的倒轻巧,那芙蓉玉可是甜水镇就有的,那是我表哥从京陵府寻回来的,你从未戴过,可见不喜欢,便是给了我又如何,我照样去金楼给你打一对金的。”

    这话一出,青秞还没怎么样,秋荷心都快跳出喉咙了,原本以为表姑娘不过来找些茬,出个气,再没想到竟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如叫大娘子知道可不得了,当即白了张脸。

    话至此青秞若还不知,便真个是傻子了,但这话却也接不得,两家虽私底下都认了,但媒人没过门,婚书也没下。低眉缓了会子,木着脸端起门口的桂花茶,直直看了佩兰不语。

    佩兰长在石楼村再没学过规矩也知道端茶送客的意思。

    秋荷一路跟在佩兰身后低了头不说话,佩兰心里就像有一把火在烧,也不叫车只管埋头走路,一脚踢翻了路边摆了的南货摊子,佩兰瞧都没瞧上一眼,自顾自的往前走,那摆摊的妇人瞧着秋荷跟在后面也不去追佩兰倒扯住了秋荷不肯松手,秋荷瞧佩兰走远恐她出事,忙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子递过去,那妇人收了银子也不再生事。

    快跑几步追了上去,秋荷这次学乖了拉住了佩兰不松手,两人拉扯着进了温府,秋荷心里越发的害怕,等夜间伺候着佩兰睡下了,在屋廊下来回走了盏茶的功夫,思忖今日这事闹到颜家去了,只怕是瞒不住的,一咬牙走进了温家大娘子的房间。

    秋荷垂了头将佩兰在窗外听见黄氏和温云州说话起到今去颜家这几日的事都一五一十和黄氏说了个明明白白。

    黄氏听了半晌无话,最后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出去伺候表姑娘去罢。”

    黄氏和温老爷夫妻感情极好,成亲头几年也没个动静,不论温家老太太怎么催逼,温老爷再不肯纳妾,连通房都不收,私下里和黄氏说,若她四十岁还无出便典个妾,契约里说好,生了就走,只留孩子,给黄氏养着,黄氏有了这个定心丸也不慌乱了,只细细的请医调理身体,过几年就怀了孕,生了温云州,一家子过得极好,再没想过温老爷出去跑商病在船上就这么去了。

    黄氏自己这么过的,也没想过早早给儿子房里放人,因此上温云州十八岁了,不要说通房,就连伺候的都没有丫头。

    温老爷去了,家里的茶叶铺子被温家老太太做主给了大伯子一家,黄氏只得收了些银钱来甜水镇落户, 指望的就是靠了大哥黄员外。

    初初的见着佩兰这个外甥女,瞧着是个开朗讨喜的性子,又直来直去不玩心机,黄氏是有些喜欢的,也动过心思,只是这些年下来,温云州也慢慢长大,瞧着真个就是拿佩兰当妹妹,心里就犹豫起来,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是想给他找个合心意的,等着慢慢的认识的颜家又再瞧见了颜家的三姑娘,那行事做派,还是进退知礼,黄氏都是满意的,慢慢瞧着儿子心里只怕也是有些意思,便转了心思,但心里还是疼着佩兰的,还打算着日后等佩兰出嫁,只当女儿般给份厚厚的陪嫁。

    从来只想着佩兰大大咧咧,与温云州之间也是守礼的,还喜欢佩兰从不肯私下与温云州交接,再不想佩兰心里竟是早就起了这个心思,还用得这么深。

    黄氏也是个有决断的,心里即刻拿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