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傅平生只收了林立这么一个弟子,安享晚年的日子,还千里奔波到草原,帮着林立完成编篡字典这项堪称丰功伟绩的大事,对林立的事上心之极。 以前林立做的那些事,有欧阳若瑾欧阳若言看着,少傅大人也放心得很。 如今来了草原,也将阴山里里外外的事情了解得透彻。 林立与崔巧月的婚礼,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会按时举办的,唯有少傅大人听说换了时辰,当即微微一笑——这时辰换了,林立便不是娶妻而是纳妾。 崔巧月再如何,也是一国的公主,嫁给将军为平妻已经是委屈了,如何能委身做妾? 妾通买卖,纳妾是要写上卖身契的。 先不说崔巧月愿不愿意,林立真要纳崔巧月为妾,就是胆大妄为了。 当时颛渠阏氏还在,这个举动无疑就是打了北匈奴的脸,草原部落的人婚礼上若是突然翻脸,林立都不在理。 再听欧阳若言说了第二日的安排,便放了心。 如今见到这个唯一的徒弟跪在自己面前,欧阳少傅定睛看了一会才开口。 “你可是后悔了?”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并没有确定指的是什么,就仿佛暗指了所有事情。 林立沉默片刻道:“不曾后悔。” “可是不安?” 听到这话,林立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有无数的话先要冲口而出,可是想要说的时候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久,他才道:“弟子不知道。” 欧阳少傅道:“德建名立,形端表正。你做到了吗?”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出自《千字文》,说的是德行建立起来了,声名自然会树立;举止端庄了,仪表自然就会端正。 欧阳少傅的意思是问林立是否做到了内外兼修,表里如一。 林立自认行得正坐得端,当即点头道:“弟子以为,弟子从未隐藏过弟子的理想、夙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夏万年基业,为了大夏的百姓永世幸福安康。 弟子德行并未亏损,当得起德建名立,形端表正这八个字。” 欧阳少傅点头:“盛世仁政,乱世重典。从你带兵踏入草原那一刻,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你心里也该知道,你如今已不仅仅是个将军,所做的事情也并非将军所为。” 欧阳少傅难得有点醒林立的机会,说话毫不留情:“如果你还以为你自己是个开疆拓土的将军,大可不必修字典,办学堂,一叶障目。” 林立猛然抬头,面上全是惊诧。 “师父,我,我……” 林立想说他没有自立为王的想法,然而师父刚刚说过的话还在耳边没有消散。 他是没有自立为王的想法,但他做的,确确实实是一方首领才要做的事情。 少傅大人居高临下,审视着林立:“当今圣上镇守边关多年,心中未必没有辉煌大志,所以才能容忍勉之在草原仁义施为。 然人居高位,立场便会随着地位而便。之前你孑然一身,身边不过陛下赏赐数人,可任意施为。 如今你一举一动,牵系众多,如若仍自欺欺人,仅以恶小而自责,反小人也。” 林立如当头棒喝,不是后一句,而是少傅大人对他的判断,直指他内心的虚伪之处。 “师父,我……”林立的脸涨红起来,在师父面前,他终于没有再辩解出来。 他那些收服草原,向北向东西扩张土地的行为,早已经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暴露出来。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已。 他却以为他大义凛然,是被方晓等人逼迫得黄袍加身。 怕是夏云泽也早早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不许他回到大夏,是因为对他尚存一丝情意。 “勉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当天晚上,少傅大人对欧阳若言可不是这么说的。 “勉之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是一句肯定句,斩钉截铁,“他以为他是在为大夏开疆拓土,是为了陛下的千秋大业殚精竭虑。” 欧阳若言笑着道:“小师弟年轻气盛。” 少傅大人哼道:“年轻气盛是这么用的?” “换别人是少不更事,换大将军嘛,可不就是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再过了半年一载,经的事情多了,便也明白今日的想法多么可笑。” 欧阳若言全不在意,“小师弟也是读书读得迂腐了,忘记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父亲,其实小师弟这么做不才是对的么,换个人早早显露野心,早就……” 欧阳若言右手在脖子上横了下,“上位者不单单要才华横溢,还要城府很深,甚至需要点虚伪。” 少傅大人沉思了一会,竟然点点头,却有叹息了一声,“我欧阳少华平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却是……” 却是什么虽然没有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若是林立在场,肯定能接上这个话的。 又当又立。 此刻“又当又立”的林立还没发现自己有这个无耻,却正是帝王该有的品质,他接到崔巧月那边护卫的来信。 果然上午林立离开崔巧月之后,崔巧月呆坐了一会,就吩咐开始为颛渠阏氏举办丧事。 先派人给各个部落送信,然后将颛渠阏氏的侍从一个个叫到帐子里去,竟是一句话不说,尽皆绞杀了。 还将她的两个随着颛渠阏氏前来的姐妹都压了过来,以看护不周为名,逼着跪在颛渠阏氏灵前谢罪。 那两个姐妹不服,破口大骂,被崔巧月一顿鞭子抽过去,手脚都捆住,和颛渠阏氏的尸身丢在一起。 林立暗暗点头,很是感叹地对秀娘道:“果然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变本加厉。” 秀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起坐都不是很方便,闻言道:“二郎没有娶进来,岂不是也要被公主嫉恨了?” 林立失笑:“恨我?感激我猜对吧。嫁给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喜欢她。” 说起来若是之前林立对崔巧月还有几分怜惜,现在可是半分都没有了。 任谁也不愿意身边有个心狠手辣,不通情理的女人的。 “还是我的秀娘好,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得了账,写得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