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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正事你又发病了。

    听见王保全的叫唤,李元璟面上覆上了一层不悦。

    他按住甄华漪的手,再次俯身压了上去,但甄华漪却红软着眼梢推开他:“陛下,是姐姐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李元璟僵持片刻,从榻上起了身。

    他拢起衣襟,转头对甄华漪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甄华漪呆呆地看着李元璟走出门,门被宫人小心阖上,她盯了半天,终于轻轻吁了一口气。

    正殿里,皇后和甄吟霜正在争锋相对。

    甄吟霜含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是大度,竟让妹妹在您的宫里侍寝,妾实在不如啊。”

    皇后脸色微变,她道:“贵妃是该学着些,身为贵妃怎能是市井妇人拈酸吃醋的作态,要有容人之量。”

    甄吟霜面色一白,而后又恢复了笑意。

    皇后皱了皱眉,觉得甄吟霜来得很蹊跷,就算她再拈酸吃醋,怎会不知进退跑到自己宫里来截人。

    接下来甄吟霜说的话,火药味没那么浓了,皇后心里暗忖,甄吟霜今日当真是失了态,果然如般若所说,甄吟霜心里十分计较她的妹妹侍寝这件事。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话,忽闻脚步声起,皇后抬眼看到李元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皇后冷笑着要看甄吟霜笑话,不曾想到甄吟霜直直跪了下来:“陛下,臣妾妹妹做错了事,还请陛下饶恕。”

    李元璟皱了皱眉,抬手道:“起来说话。”

    甄吟霜抽抽搭搭地站了起来,李元璟迈步在主位上坐了下来,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甄吟霜望了一眼她带过来的宫女,那宫女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冬至那日夜里,奴婢瞧见甄才人形容鬼祟只身前往蓬莱台,奴婢本没有在意,这几日才听说,那日是卫国公歇在了蓬莱台,奴婢心里害怕,思来想去了好几日,这才大着胆子告诉了贵妃娘娘,陛下,饶命……。”

    宫女往地上磕头,磕得砰砰直响,皇后

    听罢眼皮直跳。

    这都是什么事,她今夜才要献上甄华漪,就被人告发甄华漪和卫国公私通?

    皇后偷偷瞧上李元璟一眼,只见他面色黑沉如水。

    李元璟道:“去查查。”

    皇后心里一下子慌了,若是甄华漪果真被查出了什么,她今日也落不了什么好。

    甄吟霜来势汹汹,莫非此事是真?

    就算不是真,甄吟霜做了万全的准备,来打她和甄华漪一个措手不及,她们也难以招架。

    皇后心浮气躁之时,宫女来到她身后,悄悄说了几句话,皇后皱眉:“果真?”

    宫女道:“是。”

    皇后抬头,道:“陛下,妾对这件事略有耳闻,巧的是,有个姓高的太监前几日来立政殿说了这件事。”

    皇后道:“高太监也是心里害怕,思来想去了好几日,这才大着胆子告诉了本宫。”

    她道:“带上来吧。”

    甄吟霜听到高太监的名字,心里一跳,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腹宫女。

    高太监是清思殿的人,却被甄吟霜收买了,做下了不少腌臜事,因此送了不少把柄给甄吟霜。

    那日,正是甄吟霜派宫人,强命高太监假传圣旨,要引甄华漪去蓬莱台。

    事后,甄吟霜再也找不到高太监,高太监说是病了一场,许久不曾露面。

    甄吟霜估摸着,高太监是胆怯了。

    那夜她派人去绿绮阁瞧了,绿绮阁那老嬷嬷防得严,硬是没有瞧见甄华漪的踪迹。

    这么严防死守,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甄华漪不在绿绮阁。

    见高太监躬着腰走了进来,甄吟霜面色有些发白,她强行掐着手心,没有让自己有更大的反应。

    她没有想到高太监会跳出来碍事。

    高太监胆小如鼠,装病装了这么久,他怎敢出来告发她?

    不是高太监主动告发,莫非是皇后或是甄华漪有了察觉?

    皇后愚钝,怎会察觉,至于甄华漪,她人微言轻,就算察觉到了,又怎能买通得了高太监?

    甄吟霜脑子嗡嗡的,她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而是全力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高太监跪了下来,瑟瑟发抖道:“冬日那日,甄贵妃宫里的瑞雪来清思殿找奴婢,说要,说要……”

    他支吾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元璟厉声道:“说!”

    甄吟霜上前一步,强压住慌张道:“陛下,这太监支支吾吾,恐怕是在说谎。”

    李元璟的目光轻飘飘在甄吟霜面上一扫,依旧冷冷道:“说。”

    高太监咽了咽喉咙,道:“说要奴婢假传口谕,让甄才人去蓬莱台侍寝。”

    甄吟霜瞥了一眼身侧的宫女,宫女瑞雪喝道:“信口雌黄,你怎敢胡乱攀扯贵妃?”

    皇后现在老神在在,今夜送来高太监的幕后之人想必是早有准备,因此皇后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可有证据?”

    高太监道:“那日瑞雪在廊下和奴婢说话,清思殿许多太监也看见了。奴婢与凤仪殿的来往的人,每一笔银子,都记在了账本里,一一查验便知。”

    高太监说完,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和方才的宫女一样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元璟沉沉的目光压了下来:“你可曾传召?”

    高太监慌里慌张,竟是忘了最重要的问题,他忙叫唤道:“没有!奴婢没有传召!奴婢根本就没有去绿绮阁,同屋的太监可以作证!”

    李元璟缓缓阖上了眼睛,片刻后睁了开。

    他道:“去查。”

    片刻后,王保全走了进来,事情和高太监说得相差无几,本来有几个宫人还在攀咬甄才人,听到事情败露,才一一改了口。

    李元璟道:“瑞雪,杖毙。”

    甄吟霜嘴唇发白,轻晃了一下。

    李元璟说道:“将高太监勾结凤仪殿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查个清楚。”

    他看向甄吟霜:“贵妃,此事你知情吗?”

    甄吟霜跪了下来,霎时间眼泪涟涟:“妾心念着陛下和妹妹,却被宫人蒙蔽,妾知错,任凭陛下处置。”

    李元璟疲倦道:“罢了,都下去吧。”

    他道:“今夜之事,不许传出去一个字。”

    李元璟走进了寝殿。

    甄华漪衣着整齐,一直不安地站着,她不曾出门,门口被宫人紧紧看着,他们不让甄华漪出去。

    甄华漪惶惶问道:“陛下,出什么事儿了?”

    李元璟突然发问:“冬日那夜,你去了哪里?”

    李元璟想起,那夜他路过绿绮阁,绿绮阁漆黑一片,他心里还是生了些怀疑。

    他紧紧盯着甄华漪的眼睛,甄华漪的眼神没有一丝慌乱,她只是有些不明所以,李元璟略微放下了心。

    甄华漪不明白李元璟为何这样发问,在她看来那夜她去蓬莱台的事李元璟是清楚的,因此他要问的不应当是蓬莱台的事。

    甄华漪道:“妾哪里也没去。”

    李元璟心下微松。

    他从前想过甄华漪送给卫国公,现在一想到甄华漪和卫国公,却有些难以忍受。

    今夜这些事实在扫兴,李元璟问完了甄华漪,心中旖-旎想法也消散干净了,他走出了寝殿,摆驾回清思殿。

    甄华漪在李元璟走后,一件一件将衣裳穿严实起来,披上了斗篷去向皇后辞行。

    她心中忐忑,不知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什么都没有同她讲。

    甄华漪一头雾水地走出了立政殿,玉坠儿提着灯笼往前走,夜已经深了,说不清是第几次,她这样走回绿绮阁。

    她问玉坠儿方才发生的事,宫里毕竟不是不透风的墙,玉坠儿知道得不多,但比甄华漪多一点。

    玉坠儿咬着耳朵告诉她:“听说贵妃告发娘娘你和卫国公有染!”

    甄华漪惊骇之下,差点摔了一跤。

    她以为这又是甄吟霜想要将她推给卫国公的把戏,只是不明白甄吟霜怎么想出这样一个一看就假的昏招。

    甄华漪琢磨着这件事,已经走到了灯火昏暗之处,身后有人小跑了过来,甄华漪转身一看,似乎是清思殿的一个宫女,这些时日会时不时找玉坠儿做针线的。

    那宫女给甄华漪行了一礼,道:“娘娘,我有点事儿找玉坠儿姐姐,不走远,就在那儿。”

    甄华漪等闲不会去得罪清思殿的人,见宫女指的地方就在十步之遥,就点了点头。

    甄华漪在原处等着,看见两个宫女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她这时候听见了咯吱咯吱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甄华漪心里一惊,她转了头,却看见一个身穿黑色氅衣的男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甄华漪面色霎时间变成了雪白,才和玉坠儿谈论了卫国公,莫非这就是甄吟霜的后招,她将卫国公带进了宫?

    她一面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一面忍不住浑身发颤,等那人走近了,她才在微濛的月光中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他面容皙白如冷玉,眉眼隐在黑暗里,看上去心事重重。甄华漪心下微松,屈膝行礼:“晋王殿下。”

    “甄……”他拧着眉,却只叫出了一个字。

    甄华漪暗自嘀咕,这是什么意思,是失望于她今夜没捞到个四品的美人当当,依旧是个才人吗?

    “甄才人。”

    他唤得有些不情不愿。

    甄华漪抬头看着他,这会儿他依旧没有示意她起身,她不知道李重焌是故意的还是单纯地将这件事忘了,他看起来的确有些神情不属。

    李重焌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她:“甄才人,我们之间的交易到此结束。”

    甄华漪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他所指的是他帮她获宠的这个交易。

    甄华漪见李重焌如此高高在上地要结束,心里不免有些不忿,她并未见到李重焌有出力分毫,今日的机会可是她苦练多日剑器舞得来的,而他,却只会给她泼冷水,甄华漪犹记得那日在教坊高台上他说过的话。

    甄华漪按下心底的一丝愤愤,低头敛眉道:“悉听尊便。”

    李重焌低头看着她,道:“算起来,两次侍寝你都无功而返,还是莫要再废这个功夫了。”

    甄华漪今晚本就沮丧,听李重焌这样嫌弃她不中用,顿时气血上涌到了脸颊,她眼中溢着水光,因怒极而熠熠生光。

    李重焌忽地撇开了眼睛,盯着远处树上的风灯。

    她不去管自己还没被李重焌叫起身,她直起身子,道:“殿下莫要小瞧人,妾……”

    她脚下一趔趄,幸好反应够快,立即站直了,她抬眸一看,李重焌伸出了一只手臂像是准备扶她。

    甄华漪对自己这次的反应感到满意,她还记得上一回在梅园,她不

    小心跌入李重焌怀里时,他是怎样地眼含嫌弃故意戏弄。

    甄华漪轻瞥一眼李重焌的手臂,道:“妾身胆子小,不敢劳烦殿下。”

    她看见李重焌张开的五指一根根握紧攥成拳。

    甄华漪小心翼翼觑了李重焌一眼,心中有些后怕,莫非是她方才的言语对于李重焌来说太过冒犯,他忍着如此的怒火吗?

    甄华漪轻蹙着眉尖,无措地咬了咬唇,她自顾自又向李重焌行了个礼,就要落荒而逃。

    李重焌猝然抬起手臂,按住了她的肩膀。

    甄华漪还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以为自己肩上落下了什么东西。

    而后仿佛四周风雪渐缓,她陷入李重焌的怀抱之中。

    甄华漪觉得很静,只听得见簌簌的落雪、衣料摩挲声和砰砰的心跳。

    时间也极为缓慢,她眨眼看见一片梅花慢慢地落在了李重焌的肩头上。

    甄华漪呆愣愣地用手抓紧攀住他的肩,她脸上红晕未散,这时候却多了另一种意味。

    她脑子很木,一时间转不动,她整个人也一动不敢动,脸颊贴在他氅衣柔软的狐裘上,呼吸间似是风雪凛冽味道。

    一片雪落在她的脸颊上,陡然将她惊醒,甄华漪猛地推开了李重焌,她跌落在雪地里,大红的斗篷绊住了脚。

    李重焌上前一步拉起了她,在她甩开李重焌的手之前,他先放开了。

    他退开一步,眼中的光若明若暗,甄华漪等着他解释,但李重焌僵立了片刻,忽地转身走了。

    甄华漪看着他的背影融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只留下踏雪声。

    甄华漪双手贴上发烫的脸颊。

    *

    夜色沉沉。

    甄华漪身着寝衣坐在窗台前,钗饰尽除,乌发如瀑。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要好好想想。

    她想了今日的剑器舞,想了柳娘子,想了在立政殿发生的事,想了李元璟问她的话,然后想到了李重焌那个意味不明的拥抱。

    她想,李重焌必定是疯了,他竟敢在深夜宫闱里抱着皇帝的女人。

    她心中有一丝后怕,她的确是想要招惹李重焌,但她要的是能够远远地、守礼地护着她的那种,而非这般。

    她感觉自己招惹的是难以受控的虎狼。

    虽忧心忡忡,但甄华漪心情有些莫名。

    李重焌太过出格,不受控制,连宫廷规矩他都不放在眼里,在他身上,甄华漪找到了自己渴望的一些东西。

    甄华漪心不在焉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颊微红,眼神有些微的迷茫,她用木梳将乌发从上梳到下,问玉坠儿道:“玉坠儿……你瞧见了吗?”

    玉坠儿忙着铺床,顺口答道:“瞧见了。”

    甄华漪心里一跳,却见玉坠儿从帷帐中钻出头来,手里捏着一团黑黑的东西,道:“娘娘,有蜘蛛啊。”

    甄华漪面色顿变。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甄华漪躺在床上时还疑神疑鬼怕钻出来一只蜘蛛,倒是忘了临睡之前她的满腹心事。

    *

    李重焌走回了蓬莱台,钱葫芦大惊失色道:“殿下这是去哪儿了,这一身的雪。”

    钱葫芦替李重焌解下氅衣,见他脚上的鹿皮靴也沾满了雪和泥,心里嘀咕着,怎生弄得如此狼狈。

    李重焌大步走进室内,他弯腰拾起刻刀和印章,将这两样东西慢慢放进檀木匣子里。

    他侧头望向窗牖外,看见风灯微光之中,漫天大雪回旋而下。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看着窗外的风雪就看了半晌。

    门外脚步声起,张得福来报,高太监过来了。

    李重焌收回视线,道:“进来。”

    高太监是来寻求李重焌庇护的。

    冬至那夜,高太监到底没有胆子假传圣旨,后来甄贵妃找了他几回,都叫他找理由躲了。

    但是躲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多年替贵妃做事,手头上藏着不少贵妃的阴司,贵妃若察觉他有二心,恐怕不会放过他。

    在他躲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晋王府的太监找上了他。晋王殿下不知从何处知晓了那夜的事情,冷着脸只向他看了一眼,晋王威势如此,他两股战战,跪下后就全招了。

    招完后,高太监心中惴惴,还好晋王殿下大发慈悲,说是会帮他挡住贵妃。

    只有一个条件,若将来贵妃借此生事,要高太监出面作证。

    高太监一咬牙答应了下来,实际上被押到晋王面前后,他除了投靠晋王背弃贵妃,也没有第二条出路。

    高太监存了背叛甄贵妃的心,便开始着手准备,首先是将这几年和贵妃的来往一笔一笔誊抄了下来,与原版的不同之处,就是删减了一些能将他拉去宫正司的罪证。

    留下的记录都真实可信,足以让贵妃头痛。

    但高太监还乐观地期盼着,这件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

    然而今夜,晋王殿下就命人将他从被窝中提了出来,简单交代了他几句话,就把他扔到了立政殿。

    他在立政殿慌里慌张地说完了那夜的事,差点还忘了将自己给摘出去。

    高太监现在回想起立政殿的事,又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忘不了甄贵妃最后望他的眼神,冷漠又怨毒。

    他回值班房里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来蓬莱台见李重焌。

    高太监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殿下,奴婢今夜指认了贵妃,她定是要把奴婢置之死地的,还望殿下庇护一二。”

    他忐忑等了许久,才听到晋王殿下淡淡道:“知道了。”

    高太监心下微松,他这些时日把晋王殿下想性子打听清楚了,知晓晋王的“知道了”实际上就是应允。

    高太监感激涕零地退了下去。

    高太监走后,李重焌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他拧着眉,想到一件之前没有在意过的事情。

    那日他临时决定留宿宫中,应当鲜少有人知道,就连甄贵妃来诬陷甄华漪,也只是用了卫国公的借口。

    那甄华漪是如何知晓那夜他宿在蓬莱台呢?

    或者,她并不知晓?

    那为何见到他,甄华漪没有半分惊讶?

    李重焌负手站在窗边,看了半宿的雪。

    *

    今晨雪终于停了,甄华漪推开窗,看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有点想偷懒了。

    这些时日,她风雨无阻地去万寿殿请安上课、去教坊学舞,费尽心机去和所有人周旋,耗费了太多心力。

    昨日再次无果后,她未免有些心灰意冷。

    或许是因为她存了偷懒的心,这会儿倒是真觉得浑身上下有些不舒坦。

    胸口似乎是有些闷,身上还有些燥热。

    甄华漪关上窗,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倦怠说道:“今日就不去万寿殿了,我要歇一歇。”

    懒懒地一直待到了晚上,甄华漪开始觉得,忽略了种种危机,这样把门一关,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不错。

    可是半夜时候,有人来打扰了这一份宁静。

    今日无事可做,甄华漪早早地就躺上了床榻,她闭上眼睛尚未入梦,却见玉坠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玉坠儿道:“娘娘,御前的杨七宝来了,莫非是昨夜的事还没完?”

    甄华漪连忙起身穿戴好了,出了殿门去见杨七宝。

    她心里也是惴惴,不知这深更半夜杨七宝找来做什么。

    甄华漪低声对玉坠儿说道:“上回太皇太后那里赏的金锞子还有么?罢了,用我手上的这只镯子吧。”

    前几回杨七宝见了她像是转了性子一般,但甄华漪明白自己没有能让杨七宝讨好的地方,兴许是前几回皇帝的举动,让他以为自己有受宠的可能。

    但经历昨日一遭,她再次以完璧之身回了绿绮阁,杨七宝应当回过神来了。

    玉坠儿推开门,一阵冷风灌了进来,甄华漪紧了紧领口,走了出去。

    杨七宝揣着手在中堂站着,甄华漪脚步一缓,而后挂上笑走上前来,她温温柔柔道:“杨公公怎么过来了?”

    她预备看见杨七宝倨傲的神色,但杨七宝依旧是谦逊有礼的模样,他道:“娘娘,那位……请您去一趟蓬莱台。”

    李元璟要见她?

    甄华漪忖度着杨七宝的神色,仿佛不是什么坏事。

    甄华漪毫无准备,听到李元璟见她的事首先却并没有什么欢喜,是缓了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味来。

    她这段时日的辛苦,为的不就是见一见李元璟么?

    她立刻欣喜起来,褪下手腕上的一只莲瓣纹白玉手镯,她伸手递给杨七宝,杨七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镯子,手上却推个不停。

    玉坠儿瞧见杨七宝推辞,也上手来推,那杨七宝将那玉镯往玉坠儿手里一套,慌忙往后一窜:“玉娘子,饶了我吧。”

    甄华漪便不强让杨七宝收下玉镯,侧头唤玉坠儿取来披风,玉坠儿将披风为她系好,提了灯要与她同去,杨七宝却笑着拦下了:“娘娘,奴婢引路就行了。”

    甄华漪和玉坠儿对视一眼,默默颔首让玉坠儿退下。

    杨七宝提着灯引甄华漪去蓬莱台,长长的宫道上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她一路上没有碰见半个人,心中愈发不安,好在这条路很快就走到了头,甄华漪仰头看见漆黑一片的蓬莱台。

    奇怪,为何不点灯?

    甄华漪还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杨七宝便抬起手示意她进去,甄华漪便将顾虑压下,一步步走上台阶。

    杨七宝将甄华漪带入寝殿中,而后躬身退了下去,屋内依旧没有点起灯,甄华漪莫名有些不安。

    甄华漪先是安静地站着,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殿内并无旁人。

    她本是打算拘谨守礼地等着,直到皇帝回来,但是站立了一会儿,她觉觉得身上一阵寒一阵热,手脚也开始发软。

    莫非是真的发烧了?

    甄华漪不再勉强自己,她扶着凭几,在月牙凳上坐了下来。

    她歪在月牙凳上,披帛散了一地,乌发也乱蓬蓬的,简直是没个正形,她却并不知晓自己这般模样,只是觉得这屋里自越来越热了。

    炭火烧得太足了。

    她想着,晕晕乎乎抬起头来,却寻不到烧着炭火的熏笼。

    她看见桌上摆着一壶茶水,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她坐到了桌旁,几乎是如同一滩软泥般伏在了桌面上。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手上没有力气,端起时手腕一软,就要泼洒出来时,一只大手托起了她的手。

    那人站着,她只到他的腰下,需要仰起头才能看他,然而屋子里太黑,她只能看出一个依稀的轮廓。

    他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明明是在帮她,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强迫意味,他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手慢条斯理地抚弄她的乌发,一手将冷硬的瓷盏递到她的唇边。

    甄华漪一时怔怔。

    他道:“张嘴。”

    甄华漪随着他抚弄的动作头顶发麻,她红软着眼梢,依依张了唇。

    温热的茶水从喉管中灌了进去,甄华漪感到更热了。

    她本以为这是一壶放冷的茶水。

    粗粝的手指抵住她的下颚,甄华漪不想再喝,口中却灌满了茶水,她只得呜呜地两声,从手指之间挣脱出来。

    “不喝了。”她咳嗽了一会儿,可怜兮兮说道。

    她察觉到他似乎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将手掌贴上了她的面颊,他是才从外头走进来的,手指上带着料峭的寒意,倒是很是舒服。

    甄华漪手指蜷缩,忍不住偷偷挨蹭了一下。

    他猛地收回了手,语气顿然变得沉沉:“你又发病了。”

    甄华漪略有不解,有没有发病暂且不提,皇帝的这一“又”字何解?

    甄华漪尚未问出口,就被他一手抱了起来,她小小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甄华漪头脑昏沉,并不知道他抱起她做什么,只感到他走动之间略有颠簸,而后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了薰着暖香的床榻之上。

    他松开了手不再抱她,甄华漪一下感到茫然无所依。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他的目光宛若带着火星子落在她身上,道:“也罢,先让你舒坦些。”

    他的手将甄华漪雪白的裙边一点一点往上卷,他握住她的小腿,滚热的手指烫得她直发抖。

    他的声音更低了:

    “之后再谈正事。”

    第32章 外宅你可愿意托身于我?

    更漏声滴滴答答,在这寂静的夜里,更加明晰。

    甄华漪被压到床上的时候还没有弄清楚,他要怎样让她先舒坦。

    她迷迷糊糊的,身体却很喜欢他的触碰,她对自己的接受程度感到费解。

    每次预备侍寝的时候,她明明是忐忑害怕多过欣喜的。

    他的手掌握紧她的足腕,将她的腿屈了起来,他俯身,贴近她的脸颊,灼烫的呼吸洒在她的耳边。

    甄华漪感到自己一下子脸红了。

    她的身子软成一滩水,意识渐趋模糊,任由他予取予夺,但在他生有薄茧的手指触到柔嫩的肌肤的那一刻,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开始抵抗起来。

    而后他舔了舔她的唇瓣以示安抚,接着深深地吻了进来。

    甄华漪被他的沸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填满,再无其他空隙,他缠着她的舌尖,极为煽情地吮着。

    太过难以承受了。

    甄华漪偏了偏头,躲开了他的吻,她眼尾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作弄自己,她按住他的手臂,泫然若泣道:“不要揉……”

    他却不曾停止,直到看到甄华漪眼角溢出了泪,才慢悠悠撤开手指,他用同样的方式揉了揉她的唇瓣:“你很喜欢。”

    她唇上被抹上水渍,亮晶晶地更惹人垂涎,他眼神微暗,抬起她的下巴,又吻了上去。

    甄华漪尝到腥甜的味道,她细细思索了一下,猛地有些羞恼,她挣扎起来,他却加深了这个吻,让她尝到他指尖的味道。

    他亲吻她的时候也没有放过她,甄华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敞开肚皮的猫,或是一只打开蚌壳的蚌。

    两人分开之时,都有些微汗涔涔,甄华漪被他从背后抱住,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肩上,被他捉住了手。

    “既如此,你自己来。”

    她一惊,想要抽开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摇着头躲避,但他不为所动,他带着她的手,将她自己戏弄了个彻底。

    事毕,甄华漪伏在他的肩下,羞得不敢抬头,但他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

    他等着她缓过来,期间一直盯着她的面孔,虽然看的不清楚,但半隐半露中的艳色便足以他兴奋。

    *

    李重焌整个人分做了两半,一半亢奋于方才的一场情。事,一半冷静地思索着对甄华漪的打算。

    他现在想来都觉得惊奇,凭他的身份,任凭看中哪一个小娘子,都是唾手可得的。

    他又一贯于女色甚为淡漠,从未在女人身上费心。

    没曾想到唯一让他动了心思要收入府中的,却是宫里的女人。

    他其实并不觉得甄华漪有多么特别,只是那个雪夜他突然发现,他与甄华漪许多亲密之举早已过了界,甄华漪老早就是应是他的所有物了。

    既是他的东西,断然没有放在外头的道理。

    他沉沉地看着甄华漪,美人花枝力颤,困倦地蜷在他的怀里,像是一只小猫。

    他慢慢收回了眼神。

    甄华漪身份特殊,是皇兄的妃嫔。他和皇兄虽然感情甚笃,但两人都身居高位,未免关系渐趋微妙。

    但李重焌曾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宫人说皇兄打算将她送给卫国公。这么说来皇兄并不将她当做是自己的妻妾。

    既然能送给卫国公,可见甄华漪在皇兄心中不值一提,那如何不

    能送给他?

    他这种冲动的想法一晃而过,心里却明白他是不能开口要人的。

    要用点迂回的手段,或许在围猎中可以做到。

    可就算能将她接出来,如何安置,亦是一个麻烦。

    自然是不能以她原本的身份进门,须得去佛寺道观住上一段时日,最好捏造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但长安认识她的人不少,晋王府与长安勋贵来往频繁,人多嘴杂,恐怕会生事。

    还是在外头寻一个宅子更为稳妥。

    李重焌定下了主意,低头看甄华漪,却见她渐渐清醒过来,她虽然还残留着妩媚风情,但脸上的潮红退散,身子也些微有些僵硬。

    李重焌乌目中便有些许怏怏不悦,他发现,他不太喜欢她疏离守礼的模样,他更喜欢看她全副身心依着他,软软央着他的样子。

    李重焌稍微动了一下,甄华漪便顺势坐直了起来,她低头敛眉:“妾失仪了。”

    李重焌见甄华漪不再软语唧哝,于是也公事公办道:“说正事吧。”

    甄华漪不知他要说的正事是何事,但见他皱起了眉,便更加小心翼翼起来,这反应让李重焌的不悦更添上了一层。

    李重焌淡淡地扫了甄华漪一眼,徐徐开口问她:“你可愿意托身于我?”

    甄华漪心中一动。

    她知晓皇帝对她没有半分情谊,也从未将她当做自己的妃嫔,她的才人之名,不过是一个能在宫里待下去的身份罢了。

    现下皇帝这样问她,是愿意将她接纳为他的妻妾?

    也是,毕竟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还如何将她另嫁他人。

    甄华漪欢喜起来,心中一颗重石终于落地。

    她最害怕的就是皇帝将她如物件一般转手赠与卫国公,既然皇帝这般问她,就是已经打消了那可怕的想法。

    甄华漪眼中摇曳着光,她情不自禁双手握住了李重焌的手臂,声音轻快道:“自是愿意的。”

    李重焌察觉到她的情绪,方才的一丝郁悒顿时消失无踪,他垂眼看着她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小女儿情态尽显,不由嘴角微翘。

    李重焌双手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扯进了怀中,道:“虽不能给你尊贵身份,但你的体面不会在卢、王之下。”

    甄华漪立即想到了宫中的卢贤妃和王昭容。

    卢贤妃出身范阳卢氏,自幼有才女之名,王昭容同样出身大族,品貌皆佳,她们进宫后位份都不低。

    体面不低于卢、王,甄华漪倒是有些意外了。

    她自谦道:“卢家姐姐是长安有名的才女,王姐姐颇有品行,妾才学粗浅,姿色凡庸,哪里奢求比得上卢王二位姐姐。”

    李重焌捏着她的手道:“你倒是比她们好一些。”

    卢王二人在李重焌眼中面容模糊,性情也无趣,相比较而言,还是甄华漪有趣一些。

    李重焌说完这话后,神色略有不自然。他和甄华漪争锋相对的时候多,说这些赞扬她的话倒让他不自在了。

    为了缓解这种不自在,他缓缓抬起了甄华漪的下巴。

    甄华漪目光有些躲闪,方才她多少有些神志昏昏、意乱神迷,现在她意识很清楚,因此察觉到他的欲求后,她有了淡淡的尴尬。

    李重焌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他只以为她害羞了,于是他轻笑一声,再度欺身吻上了她。

    甄华漪跪坐在床榻上,费力仰着头承受。

    唇齿相触,一串熟悉的颤。栗从尾椎而上,甄华漪攀着他的肩,却没有什么力气。

    李重焌将她压了下来,床榻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甄华漪眼睫微颤,眼泪无意识地从发红的眼尾溢了出来。

    殿外,杨七宝和钱葫芦站在寒风里揣着手哆嗦。

    风灯下,两人神色各异。

    杨七宝忧心忡忡,眼见晋王殿下和甄才人搞在了一起,若不出事还好,一旦东窗事发,他这个传话牵线的,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只是啊,从被晋王盯上后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喽。

    好在晋王待他不薄,在内廷他锋芒稍逊王保全,在外朝他却渐渐能压王保全一头了。

    钱葫芦虽然身上冻得发抖,但心里却很美。

    当初这两人还没苗头的时候,他就慧眼如炬看出了端倪,现在果然如此。

    因钱葫芦对此事有所察觉,有关甄华漪之事,李重焌通通让钱葫芦来打理,而他身边的另一个得用的太监张得福,至今还蒙在鼓里。

    那张得福一心准备讨好未来的女主人贺兰娘子,与贺兰府的交际应酬,一律不曾假手他人,钱葫芦被他排挤了个彻底。

    钱葫芦争不过,微微一笑,也不打算烧贺兰娘子这热灶了。

    他们各自选定了女主人,端看是谁笑到最后。

    杨七宝和钱葫芦各自想着事情,沉默得如同门口摆着两石狮子,深夜的宫廷很是安静,只有呜咽的风声,或许不仅是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停了,杨七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里头叫水了么?”

    钱葫芦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似乎听见他家殿下在细细地哄着甄才人。

    钱葫芦老脸一红道:“再等一会儿吧。”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屋里依旧没有叫水,而是开始说起话来。钱葫芦精神一振,想着屋里说完了话,再将甄才人给送回去,他们就能歇着了。

    然而片刻后,杨七宝和钱葫芦听见床榻重重地咯吱了一声。

    杨七宝和钱葫芦不约而同地轻声叹了口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终于传来叫水声。

    杨七宝低着头弯着腰走进了屋里,屋子里暖融融的,混着一股甜香,杨七宝莫名心跳加快。

    他进门之时,一眼过去瞥见锦衾之下乌黑的发缠绕着半截雪白的肩,这就足以让他心跳加快。

    而后晋王殿下冷冷的一瞥更让他胆战心惊。

    李重焌衣袍宽松,身躯雄健修长,他赤着脚走来,挡住了杨七宝的目光:“放下就好。”

    杨七宝头也不回地狼狈退下了。

    甄华漪听到杨七宝退下,她用手肘软软地抬起身子,就要起身去清洗一番,却被李重焌按住了。

    她身上出了薄薄的汗,发丝都黏在脖颈上,她的手指也是湿漉漉的,只怪他方才的刻意捉弄。

    甄华漪躲开了李重焌的手,再度起身,却被他捉住了手,甄华漪只得不解地看着他。

    他揉着她滑腻湿润的手指,道:“帮我。”

    甄华漪脑子黏成了浆糊,迷迷糊糊问道:“帮你什么?”

    他含住她的耳垂,声音都变得濡湿黏稠,他道:“帮我。”

    “弄出来。”

    甄华漪察觉到他宽松衣袍下的异样,脸颊顿时红得发烫。

    她被李重焌牵着手,往他身上引,触到的时候,甄华漪忍不住小小地抖了一下。

    她身上黏糊糊湿。漉。漉的,背上生了细细的汗,手上同样粘。腻润。滑。

    她的手指忍不住往后缩,察觉到他握紧了她的手,偏头冷冷望向她,她咽了一下口水,道:“我还是先去洗个手。”

    他呼吸微重,有隐约笑意:“这样更好。”

    好在哪里?

    甄华漪晕晕乎乎地握住了,她手心的汗和他那里的汗混在一起,她意识到这一点感到心里突突直跳。

    他也跳动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甄华漪听见更漏淅淅沥沥的声音,她从床榻上走下来,乌黑的发一丝丝从他身上蜿蜒离开。

    她手腕很酸,站在水盆前,右手还有些哆嗦,她将满手的东西一点一点洗干净,但擦拭完后,她依旧感到手上残留着兰麝气息。

    甄华漪背对着他整理衣裳,她的衣裳并未脱下,只是稍微凌乱了些,她记得他在兴奋之时将她的衣襟扯开了一些,轻轻咬了一口,而后收敛地退开了。

    甄华漪将衣裳理好,而后慢慢转身,轻声细语道:“妾该走了。”

    若无皇帝允许,寻常妃嫔不得在皇帝这里过夜,今夜甄华漪并没有听到皇帝允许她留下来,她是识趣的,于是先行请辞。

    李重焌靠在床头,他仰着头闭上双眼,他冷玉般的面容上泛着一丝红潮。

    他尚留在余韵中,冷不丁听到甄华漪请辞的话。

    他睁开眼,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知晓甄华漪不能留在这里,既是她不开口,他也是会送她走的。

    可她未免抽离得太快了。

    李重焌收回眼神,扬声道:“杨七宝。”

    杨七宝闻言飞快走了进来,这一次他低垂着眼睛,一丁点儿都不敢乱瞟。

    李重焌声音冷淡:“送她回去。”

    *

    甄华漪冒着冷风回到绿绮阁,傅嬷嬷心疼道:“这么冷的天,圣上就算不让娘娘留宿,也应当让宫车将娘娘送回来吧。”

    甄华漪小声道:“嬷嬷慎言。”

    她想了一想,问道:“我们这边的动静,没有让姐姐知晓吧?”

    傅嬷嬷也压低声音道:“若是让贵妃知晓了,怕又是要使尽手段截人了,这次老奴和玉坠儿也长了点心眼,一丁点没让那边的人知晓。”

    甄华漪点头道:“嬷嬷做得对。”

    她回想蓬莱台的两次经历,每次都是黑灯瞎火的,来接她的公公都避开众人神色紧张。

    她猜测,皇帝恐怕不欲让人知晓。

    至于原因,她想应当是不想让她的好姐姐伤心。

    甄华漪想到这里,又细细嘱咐了一番傅嬷嬷和玉坠儿,叫她们不要向旁人提及蓬莱台的事情。

    傅嬷嬷点头应允后,小心翼翼问道:“娘娘,圣上对你如何?”

    甄华漪登时脸红了,她故作镇定道:“比往日态度要好很多。”

    傅嬷嬷继续问道:“娘娘,圣上如今对你态度转变,你瞧着,他还会将你送给……卫国公么?”

    甄华漪这次终于可以让傅嬷嬷放心,她浅笑着说道:“虽未明说,但圣上问我可愿托身于他。”

    傅嬷嬷听了面露欣喜:“这么说来,他是要娘娘留在宫里了。”

    甄华漪小小“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向傅嬷嬷提及更多,什么不亚于卢王的体面,听起来就太过张狂。

    或许她也不能将皇帝情。热时随口说出的话信以为真。

    *

    李重焌那日在蓬莱台见甄华漪并不是为了做那档子事的,而是为了确认甄华漪的心意。

    既然甄华漪愿意跟他,那他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他让钱葫芦在长安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合适的意思就是,不能离长安勋贵太近,但也不能周边都是偷鸡摸狗之辈。

    听起来要求不高,可是钱葫芦犯了愁,既是要远离勋贵,那这宅子恐怕离晋王府也近不了。

    既是安置晋王殿下的外室,那这宅子定是要精美雅致的。

    他这样一连寻了好几天,李重焌等得不耐烦了,提了他过来一问,踢了他一脚骂他一句“蠢材”。

    远不远,李重焌并没有特别在乎,精美与否,李重焌也不在乎,他不明白这样一件寻宅子的小事,钱葫芦为什么寻了这么久。

    钱葫芦便苦着脸,将他看好的几处宅院画在图上呈给李重焌看,等李重焌做最后的定夺。

    李重焌扫了一眼,用朱笔随意一圈,道:“这处就好。”

    钱葫芦将李重焌漫不经心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里一凉,看殿下这态度,怎的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在乎甄氏啊。

    张得福讨好的贺兰娘子天然就占了一个正妃的身份,钱葫芦心里对甄氏是否能压过贺兰娘子一头,十分在意。

    李重焌圈了给甄华漪的宅院,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有一日同贺兰璨骑马路过街巷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这儿是永平坊?”

    长安一百零八坊,其中城东达官贵人云集,城西则多为商人庶民,这永平坊就在长安城西北角。

    李重焌见到一身穿绫罗的富商闪身走进小楼里,二楼窗牖里的美妇人立刻面色一喜,没过多久,窗里的二人抱做了一团。

    贺兰璨嬉笑了一声:“偷汉子了。”

    李重焌皱了下眉。

    李重焌又驱马向前走,他看见一个身上穿着破棉衣的半大孩子将一妇人的包裹抢了,那孩子一路飞奔,跑到巷子中,见了一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瑟缩着肩,将包裹递给了他。

    中年男人翻开包裹,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手一巴掌就将那孩子拍得一趔趄。

    李重焌眉头皱得更深了。

    李重焌骑着马,最后不经意地走过了他圈中的安置甄华漪的宅院。

    这宅子不大不小,外面看起来颇为精巧,倒是不差,可是这永平坊鱼龙混杂,是万万不能将甄氏安置在这里的。

    李重焌一言不发离开永平坊,没过多久,在家中悠闲度日的坊正被上峰长安令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

    永安坊到了下午开始鸡飞狗跳,着锦穿罗的富商被坊正叉着腰从寡妇的屋子里赶了出来,偷鸡摸狗当街抢劫的都统统拉去了大狱。

    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瞧着热闹,并不慌张,尽管那半大的乞儿已经被官府捉拿了去。

    中年男人道:“我做这种生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就算是长安令、万年令过来,也要灰溜溜地躲开,我的贵人,可不是他们这些芝麻小官敢碰的。”

    长安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动手对付他们,还得掂量掂量。

    然而到了晚上,坊正就给他送了一套枷锁。

    与此同时,出狱的乞儿还在愣着神,今晚他见到了让长安令战战兢兢的贵人,长安令口称他“殿下”。

    他见长安令如此害怕,还以为那位“殿下”青面獠牙,然而那位殿下转过身,对长安令冷冷淡淡,对他却是难得的和煦。

    “回去吧。”

    那位殿下还对他说了一句话。

    *

    李重焌整顿永安坊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这下不光是城西,就连城东的勋贵们都开始心有惴惴。

    长安令和万年令都警觉起来,各自暗暗吩咐着底下人严管坊市。

    博陵崔氏长安的宅院在城东,经学大家崔炎与长子崔远山次子崔邈川在书斋里谈话。

    博山炉袅袅升起青烟,崔炎捻了捻胡子道:“晋王此举何意?”

    崔远山道:“晋王想让世家们听话,世家大族都置若罔闻,莫非,这是敲山震虎?”

    崔炎慢慢啜饮一口醺茶,道:“吾儿不必紧张,晋王要敲的虎,何止是我们崔家,按风不动就好。”

    崔邈川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幽幽开口道:“但是晋王只请过父亲去学宫教授经典,父亲辞而不就。”

    崔炎闻言,呛得咳嗽了两声。

    崔炎沉思了片刻,说道:“为父官至门下侍中,门人故交甚多,晋王想对付我,还要掂量掂量,只是邈川你才入仕,朝中又多晋王党羽,须得小心应对。”

    崔邈川道:“父亲放心,儿子会谨慎行事。”

    他面容清凝,肃肃如松下风。

    他烹水煎茶,一举一动,姿容端正清雅。

    他淡然道:“父亲也不必过于忧心,千年世家,煌煌名门,怎会因一人而毁于一旦,”他抬头,“哪怕他是晋王。”

    *

    李重焌不知他因寻一处合适的宅院,惹得长安世族们惴惴不安许多事日,长安世族们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确信他每一次动作都饱含深意。

    就算他把事实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晋王殿下怎会为了寻一个宅院亲力亲为大动干戈。

    连晋王殿下自己开始也是不信的。

    李重焌原以为为甄华漪寻一个宅子是随口一提的小事,但到了后来,他却颇为上心。

    自那日在永安坊见了些鸡鸣狗盗之辈,他就打定主意舍了永安坊的宅子,他又在钱葫芦的图纸上挑了一个,淡淡告诉钱葫芦,就定下这座宅子。

    钱葫芦慎重地问他,是否要亲自去看看,李重焌皱着眉拒绝了。

    那日去永安坊本是意外,钱葫芦莫非以为他很在乎甄氏的宅子?他倒没有这般闲适。

    只是傍晚回府的时候,刚好要经过那宅子,虽然比起直通通的老路来,要绕过好几个坊市。

    李重焌栓了马,迈步走进这方宅院里。

    平心而论,这宅子不错,又大又敞亮,只是西边院墙矮了些,还邻着书塾,他从外

    面骑马经过的时候瞧见年轻未露头角的俊秀士子们好奇往这边望。

    李重焌站在西墙边上很快做下了决定。

    不行。

    李重焌这几日看了不少宅子,有的太**仄,有的太大空旷,有的太近,有的太远,这般挑剔下来,最后还是让他寻到一处满意的。

    这宅院精巧而舒适,屋里的陈设柔软又奢靡,不似寻常人家。

    若是正经人家的宅子,会更大方阔朗,以便邻里亲友来访。

    这里却是个适合金屋藏娇的地方,李重焌疑心,这宅子从前的主人也是一位娇藏其中的美人。

    这里不需要外客来访。

    他走进卧房,见到绣榻前摆着六扇重重叠叠扇屏,围出后面狭小、私密的一方天地。

    他仿佛能看到甄华漪躺在凌乱衾被之上,依偎着他,红软的唇吐息出喁喁私语的娇懒模样。

    李重焌突然有种冲动。

    虽然天色不早了,他却想立刻见到甄华漪。

    他命钱葫芦向宫里悄悄传话到绿绮阁,约甄华漪老地方相见。

    “老地方?”甄华漪看了看钱葫芦,立刻明白过来。

    她和李重焌的老地方,应当指的是万寿殿的画室,只是天色已晚,她怎么能去见李重焌呢?

    李重焌在宫门落钥前入了宫,见过皇帝后,径直到了蓬莱台。

    他弯腰在熏笼里点上香,等候着甄华漪如期而来。

    第33章 疑窦她放纵的人究竟是谁。

    那日甄华漪深夜回宫,疲倦得很,和傅嬷嬷说了几句话,简单梳洗了一番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甄华漪醒来时,一张粉面陷在柔软的锦衾中,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却还不想起身。

    她听见窗子外头傅嬷嬷在低声吩咐玉坠儿:“昨夜娘娘和圣上同房,想必是累得狠了,让她多睡会儿,万寿殿那边你赶紧去告个假。”

    甄华漪一下子脸红了,昨夜虽有些过分,但她看过避火图的,知道皇帝没有和她做到底。

    甄华漪回忆起昨夜,忍不住心砰砰跳了起来,脸颊也在微微发热。

    她心里很清楚,她不能对皇帝动心,事实上,想起平日里皇帝做的那些事,她也很难动心。

    但一想到他的手掌、臂膀和身躯,和他紧紧握住揽住自己时候的感觉,甄华漪就忍不住柔情似水了。

    她很难想象锦绣衣袍下是那样伟岸的身躯。

    她想自己有些色令智昏。

    这些天里,甄华漪一直有些晕晕乎乎,直到钱葫芦悄悄来到绿绮阁见她,并告诉她,李重焌要她在老地方见面。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钱葫芦今夜她会如期赴约,她含笑问道:“许久没有见到钱公公了,今日瞧见公公安好,我就放心了。”

    前些时日,钱葫芦被李重焌打发进了掖廷,因为他太过热心撮合李重焌和甄华漪,被李重焌怀疑他有二心。

    钱葫芦存心讨好甄华漪,因此对她颇为坦陈,他苦笑道:“是奴婢犯了殿下的忌讳。”

    甄华漪不动声色问道:“忌讳?”

    钱葫芦道:“殿下最恨二心之人,误解了奴婢,奴婢那回的确存了私心,但绝非二心。”

    甄华漪道:“晋王殿下一向豁达爽朗,倒是没想到。”

    钱葫芦道:“殿下视为已物的东西,那是旁人一丁点都沾染不得的。奴婢虽只是个太监,但也是殿下的家奴。奴婢记得,当年殿下少年之时,太后娘娘曾经送给殿下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难得的好东西,殿下喜爱非常,命工匠打造黄金笼,饰以翡翠珍珠,后来……殿下发现,那鹦鹉是圣上不喜,被太后转赠给殿下的……”

    钱葫芦说着说着,发觉自己得意忘形了,他这话说得,简直是在隐射威胁甄华漪了。

    他闭了嘴,转换话题道:“夜里冷,娘娘要多添一件衣裳。”

    甄华漪却还在被他的话震得心砰砰跳,她问:“后来呢?”

    钱葫芦沉闷半晌,憋出两个字:“死了。”

    钱葫芦自觉说错了话,忙告了退。

    天色越来越晚,甄华漪独自坐在窗牖边,心里想着钱葫芦的话,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钱葫芦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李重焌的本性,和传闻中的他大相径庭。

    甄华漪不知自己为何心忧,她因被兄弟两人所不喜,可谓是安全得很。

    甄华漪想,她大约是在担心同情那个被李重焌金屋藏娇的、传说中容色惊人的宫女。

    禁庭之中的所有宫女,本都是皇帝的所有物。李元璟现下不在乎,说不准是没见识到那美人的倾国之色。而依着李重焌这小心眼劲,将来未必不会因爱生恨。

    甄华漪想了半天旁人的闲事,见时间不早,她将这事先放下,她不再犹豫,她披上半旧的狐青裘衣,捧上一卷佛经,前往万寿殿。

    她借口向太皇太后请教佛经的借口,顺利走进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对她的到来倒是很欢喜,可能更欢喜的是她向自己请教佛经。

    太皇太后对甄华漪讲了经,一看夜深了,便留甄华漪在万寿殿留宿。

    夜深了,甄华漪躺在榻上并没有睡着,她听见外间没什么动静,便悄悄地起了身。

    临睡前,甄华漪将太皇太后派来伺候的宫女都打发出去了,只留玉坠儿一人在屋内候着,因此她出门并没有遇到多大阻碍。

    她披着长长的乌发,蹑手蹑脚地走向画室,期间有好几回差点让她撞见起夜的宫女,还好让她及时发现躲过去了。

    她来到画室前,仰头看一眼紧闭的门,心中莫名忐忑。

    李重焌让她在夜里来这里,寂静无人孤男寡女……

    甄华漪狠狠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是她想的那般,李重焌还没有那般唐突。

    她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又有些紧张,这时候已经很晚了,李重焌等了她多久?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木门的吱呀声在深夜里尤为明晰,她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快步走进了门。

    门里漆黑一片,她小声唤了一声:“殿下?”

    没有回应。

    她抬高了声音:“殿下?”

    依旧是没有回应。

    甄华漪点了蜡烛,捧起蜡烛在画室内转了一圈,终于确认,李重焌不在这儿。

    她站着等了好一会儿,只感到寒意从脚底起,她便爬上了美人榻,用裘衣将自己包裹着,蜷成了一团。

    画室里很安静,又冷又困,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蓬莱台却是温暖如春。

    李重焌负手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钱葫芦缩着脖子往窗外望了一眼,除了黑黢黢的夜,什么都没有。

    没有灯笼火光,没有姗姗来迟的人影。

    “殿下……”夜已经深了,钱葫芦刚开口要请李重焌先行休息,李重焌抬起了手制止了他。

    李重焌声音沉沉:“你出去。”

    钱葫芦道:“殿下可是要奴婢去绿绮阁请甄娘娘……”

    “出去。”李重焌又一次打断了他。

    钱葫芦觉得李重焌的声音仿佛淬着冰,他身子一缩,慢慢退了下去。

    李重焌自始至终没有转身,他看着黑夜,拧起了眉。

    近日他着手安置甄华漪的事情,但从开始到现在,他对于这件事一直是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仿佛他已经料到了事情没有这般简单。

    仿佛有什么他本该察觉到的,他却一直没有注意到。

    今夜,甄华漪没有现身,李重焌想,他的预感就应在了这里。

    甄华漪犹豫了。

    他略有不解,那夜他开口要甄华漪托身于他,她明明是感激欣喜的,莫非那是装出来的?

    李重焌稍感愠怒,若甄华漪不愿意,她直言便是,又何须欺瞒。

    他并非是强人所难之人,也不是非她不可。

    温香软玉勾人,他亦不能免俗,但也不过是**欢愉罢了。

    李重焌下意识握紧手指,想要去转那枚玉扳指,而后手指一僵,他已经将那枚扳指取下来了,手指上是空落落的。

    李重焌缓缓握紧了手指,而后松开。他伸手,将窗子合上,啪嗒一声,窗外风雪转眼消弭,一丝冷意很快融在空气中。

    *

    甄华漪蜷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冻醒了,她哆哆嗦嗦起身,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在黑暗里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屋里依旧没有人。她想了一下钱葫芦的传话,想不明白李重焌既然约了她来这里,为何却不现身。

    她回想了一下这段日子的李重焌,自从观音图画好后,他和她的来往很少,只是那天夜里,他莫名奇妙地出现了,给了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之后,又是许多天不见踪迹。

    甄华漪开始还好自作多情地想一下他是否是对自己动了心思,冻了一夜后,她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是如此轻易就能打动李重焌,他怎会还是长安城里那个让女郎们高不可攀的晋王殿下。

    上回梅园李重焌警告她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甄华漪想,更大的可能是李重焌又在刻意试探她了,就像上回在梅园里她不小心跌到他的怀中一样。

    莫非,是李重焌觉得她贼心不死,没有一心一意对待他的兄长,才有那回的试探?

    或许是因为那夜她的表现没有让李重焌足够满意,怪她不够贞烈,没有在那个时候一巴掌打在李重焌的脸上。

    这样一想,今夜就说得通了,让她受冻了大半夜,这就是李重焌警告。

    甄华漪咬着唇,静静思考着。

    他厌恶她向他示好,觉得她不安于室。

    甄华漪起身推开了窗,天边是淡淡的蟹壳青,看起来即将破晓。

    甄华漪害怕万寿殿的宫人早起去她屋里发现她不见踪迹,于是提着裙子悄悄离开了这里。

    甄华漪避开众人回到屋里,听见玉坠儿小声道:“娘娘要是再不回来,可真要吓死奴婢了。”

    玉坠儿有些狐疑:“娘娘到底是去哪儿了?”

    甄华漪没有将她和李重焌的事给玉坠儿讲明,倒不是信不过玉坠儿,只是这事关系重大,又有点难说出口。

    她也没有刻意瞒着玉坠儿,只看玉坠儿什么时候自己发现。

    甄华漪没有多解释,道:“去见一个人。”

    玉坠儿面露惊喜,压低声音:“是圣上。”

    甄华漪道:“不是。”

    玉坠儿却不信,她暗暗想着,她老早就发现了自家娘娘行踪奇怪,后来圣上又几次在夜里偷偷和娘娘私会,或许,这就是贵人们的癖好吧。

    她不再追问,服侍着甄华漪上榻补个觉。

    甄华漪裹紧了被褥,怀里抱着暖婆子,直打了好几个喷嚏。

    甄华漪只觉得自己才刚刚入眠,就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睁眼一看,天光大盛,万寿殿的宫女们已经进屋候着了。

    宫女说道:“才人,约莫半刻钟后太皇太后就要起身了,才人要快些穿戴起来。”

    甄华漪便懒懒支起腰肢,她蹙了蹙眉,感到脑袋有些昏沉,她压住不适,对宫女笑笑:“这就起来。”

    玉坠儿服侍着甄华漪很快穿戴完毕,跟着宫女一同来到正殿请安,甄华漪尚且眉眼惺忪,一抬眼,却看见李重焌修长挺拔地站在太皇太后身侧。

    他穿一身杏白色流纹锦袍,在太皇太后面前谦逊温和,与寻常人家的孙辈没什么区别。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侧身。

    甄华漪抬眼一看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冷冷地转过了脸。

    甄华漪心里生气,觉得头更痛了。

    甄华漪给太皇太后请了安,见太皇太后拉着李重焌说话,没有闲心理会她,便知趣地告退了。

    她走在回廊上,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手腕,甄华漪回头一瞧,竟是李重焌,她面色发白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这里暂且没人,才微微放下了心,她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李重焌一言不发,拉着她直走到了两人经常见面的那间画室,他面色沉沉:“昨夜你为何不来?”

    房门被紧紧阖上,甄华漪后背抵着门上坚硬冰冷的雕花,看着俯身迫着她的李重焌,不由得有些紧张。

    李重焌离她太近了,甄华漪觉得她略动一动就会撞上他的胸膛。

    她咬了咬舌尖,故作镇静:“我昨夜等了殿下一宿,是殿下没有来。”

    李重焌皱了眉,正要驳斥,却听见甄华漪道:“殿下,你离我太近了。”

    李重焌低头,挺直的鼻梁差点擦过甄华漪的脸颊,她一下子像是胆小的兔子一般缩了缩脖子,甚至连眼尾都变红了些。

    李重焌见此情状,莫名耳根一热,却听从了她的话,往后退让了几步。

    甄华漪扯了扯衣裳,理了下鬓发,李重焌瞧着她细碎的动作,却是耐心地等了下来。

    他定定看着甄华漪,甄华漪有所察觉,顿时动作僵硬,不知手脚怎么摆才好,她讪讪放下手,向李重焌回望过去。

    李重焌移开眼睛,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昨夜为何不来?”

    甄华漪狐疑望了他一眼,心里认定他在故意为难她。她不知晓其他人面对李重焌的指鹿为马会怎样做,想必会违心顺从他,毕竟是权势赫赫的晋王殿下,甄华漪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最好这样做。

    但是,甄华漪愤愤盯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睛:“昨夜我等了你一夜。”

    李重焌拧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在哪儿等我?”

    甄华漪道:“这里啊,”她蹙眉想了一下,“还能有哪里?”

    李重焌眉头更深了,他正要说什么,忽听得砰地一响,有人重重推开了窗子。

    甄华漪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李重焌背后一钻。而李重焌也与此同时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后藏。

    窗子被推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宫女丹青说道:“是谁藏在这里说话?”

    听见她的声音,屋里两个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李重焌绷着脸,走上前一步,将窗子重重合上,他侧身对甄华漪道:“你先走。”

    甄华漪点点头,没有多话,她慌里慌张开门逃了出去。

    李重焌确认甄华漪已经走远了,这才重新开了窗,他看见那个傻宫女依旧站在窗外,她露出一脸思索的神色,她抬头看着李重焌,忽然高兴起来:“殿下,我想明白了!”

    李重焌没有兴趣听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宫女究竟想明白了什么,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陡然一僵。

    “上回睡在暖阁里的是殿下你呀,不是圣上,奴婢给才人娘娘指错了路。”

    李重焌面色顿变。

    他听这个宫女说过几回她认错了自己和皇兄,虽让人有些不快,但他并不会计较。

    这一回,她提到了甄华漪。

    李重焌霎时间想到那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

    甄华漪像一只小猫一样钻进了他的怀里,他那时感到愠怒,因为她的不知检点刻意勾引。

    现在他感受不到愤怒,他只觉得自己分外地平静。

    平静到,能够感受到浑身上下细微如针扎似的燥痒。

    丹青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惊吓一般地逃走了。

    李重焌缓慢又平静地重新合上了窗子。

    他的确察觉到和甄华漪的来往中有一丝不太融洽的地方,有时候她柔情似水,有时又分外矜持。

    他本该察觉到却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终于显露了分毫。

    若是甄华漪有时候将他当做了皇兄,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李重焌慢条斯理坐在美人榻上,他伸手往榻上一摸,抬起手,手上多了一根长长的发丝。

    她昨天来了这里,她并不知道他说的地方是蓬莱台。

    她为何不知道?

    李重焌心中有一个猜测缓缓浮了上来,他攥紧那根发丝,面色黑沉如水。

    他的目光忽然落下窗边的一只食盒上,雕漆木胎的食盒上浅浅覆了一层灰,应当是有几天没收拾了。

    李重焌记得前几回他来的时候,这食盒每次都很干净。

    他不知听谁讲过,或许是钱葫芦吧,他说甄华漪每日都会经过这里,放下她亲手做的糕点。

    他起身走向窗台,伸手翻开了食盒盖子。

    里头有几枚单笼金乳酥静静地躺在白瓷盘子里,乍一眼看过去是金黄饱满的,他伸手一捏,又硬又干,他稍微用力,就

    在他手指上碎成了渣滓。

    她的乳酥放得太久了,李重焌怀疑或许是放了月余。

    只会做表面功夫敷衍他么?

    好,好得很。

    他捻起一块乳酥,塞进了嘴里。

    又干又硬又涩,但他一块又一块,将这乳酥慢慢吃完了。

    送到嘴边的东西,他想他不该放过。

    李重焌将食盒收拾好,重新放到窗台上,他迈步走出了画室,招手让钱葫芦走了过来。

    他想要唤钱葫芦将甄华漪带过来,但转眼又改变了主意。

    “回府。”

    他想他受了甄华漪的戏弄。

    没有人能够戏弄于他并全身而退。

    但在报复之前,他必须亲手查证。

    *

    甄华漪今日在学堂上破天荒地睡着了,她被推醒的时候还十分茫然,转头看见贺兰般若探究的眼神:“甄才人,你是生病了吗?”

    贺兰妙法也看了过来:“你脸色不太好。”

    甄华漪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端正坐姿,就看见魏大家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甄华漪紧张起来,不知魏大家会怎样刁难她,她小心看了一眼四周,没有瞧见李雍容的身影,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出乎意料的是,魏大家只是淡淡道:“才人既是生病了,就回宫歇息吧,”她顿了一下道,“课业的事不用担心,我会抽时间去才人宫中教导。”

    贺兰般若道:“何必麻烦先生,就由我们姐妹去就好了,甄才人,如何?”

    甄华漪脑袋昏沉,她实在撑不住了,听见贺兰般若说话,只是点头。

    甄华漪回了绿绮阁,养病的第二天,贺兰姐妹便登门拜访。

    甄华漪原以为她们只是说客气话,倒是没想到她们真的来了。

    贺兰姐妹两人将魏大家这几日的功课都给甄华漪讲了一遍,甄华漪忍着头痛认真地听后,三人将功课放下,闲聊了一会儿。

    甄华漪和贺兰般若搭过几次话,知晓贺兰般若性格活泼,说话讨喜。她平日很少和贺兰妙法接触,今日一见,才知贺兰妙法比她妹妹更胜一筹。

    她文雅端庄,却从不拿腔拿调,自有一股天真从容,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欢喜。

    贺兰姐妹和甄华漪说起围猎的事。

    贺兰妙法道:“过几日就要去围猎了,每年冬日,爹爹都要带我去围场,这次又是,这么冷的天,我还情愿待在府里。”

    贺兰般若笑容浅淡:“我是这两年的冬日才跟着爹爹去的,倒是还觉得新鲜。”

    她抬头看一眼贺兰妙法。

    有时候贺兰妙法的天真其实有些伤人。

    又闲聊了几句,贺兰姐妹起身告辞。

    甄华漪从窗子里看贺兰姐妹往外走,却见到李元璟从凤仪殿正殿走出来,和贺兰姐妹刚好碰上。

    贺兰姐妹齐齐行礼:“圣上万安。”

    李元璟这才注意到这姐妹两人,他抬手让她们起身。

    贺兰般若见了李元璟心中惊喜,她想给李元璟留下印象,但一时竟缩手缩脚,不敢贸然动作。

    而贺兰妙法大大落落地对着李元璟笑了一笑。

    李元璟一时有些新奇,他略想了一下,道:“贺兰六娘子。”

    贺兰妙法笑道:“陛下竟记得我。”

    贺兰般若站在他们身旁,她觉得自己恍然成了贺兰妙法的丫鬟。

    又或者她一直都是。

    贺兰般若陡然生出了一丝不甘。

    究竟怎么做,才能赢过姐姐一次呢。

    *

    围猎的日子定在了十日之后,甄华漪的名字也在出行之列。

    甄华漪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预料中的欢喜,她原先费尽心思要随驾围猎,是为了能够有更多机会接近皇帝,以免被甄吟霜随时转送给卫国公。

    但如今皇帝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不用像从前那般殚精竭虑了。

    玉坠儿兴冲冲地过来告诉甄华漪这个好消息,却见她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疑惑问道:“娘娘不开心吗?”

    甄华漪道:“开心。”

    她强打起精神,这几日她因为皇帝的允诺而懈怠了,但她也明白,既然走上了争宠这条路,她就不能退却。

    这一天,玉坠儿打听到皇帝要去万寿殿看望太皇太后,甄华漪于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她望着镜中的美人,纤腰束素,弱不胜衣,与姐姐甄吟霜算是有七分相似的神韵。

    只是她眉目间媚色隐约,不似甄吟霜清雅。

    甄华漪站起身来,觉得胸口闷闷喘不过气来,心脏也突突直跳,她想也许是裹得太紧了,但心底总有些不安。

    甄华漪出门前问玉坠儿:“宫里没出什么事吧?”

    玉坠儿拧眉想了想:“没有啊,近日来风平浪静的。”

    傅嬷嬷道:“娘娘,时间不早了。”

    甄华漪便不再多想,乖乖让傅嬷嬷给自己披上斗篷。

    玉坠儿撑开伞,和甄华漪一齐步入铺满雪的青砖石上。

    甄华漪来到万寿殿,却并没有看到李元璟,玉坠儿稍微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李元璟还没过来。

    甄华漪于是按部就班,给太皇太后请了安,然后去学堂念了一上午的书。

    散学的时候,高嬷嬷笑吟吟地走进了学堂,说道:“今日圣上过来同太皇太后用午膳,太皇太后高兴,特赐了几道菜过来,娘子们都来偏殿用膳吧。”

    小娘子们便跟随高嬷嬷来到偏殿用膳,太皇太后赐下了一荤一素一道甜点,荤的是葱醋鸡,素的是冬笋玉兰片,那道糕点则是水晶龙凤糕。

    甄华漪相信,它们刚出炉的时候是难得的美味,只是从正殿太皇太后的桌上传出来,又经由冷风一吹,到了这里时,热油都冷成了块,哪有半点食欲。

    但长者所赐,是不能留下半点的,甄华漪和小娘子们都默默无声地将这赐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偏殿桌上令人食欲不振,正殿里,太皇太后却是胃口难得地好。

    两个日理万机的孙子同时来陪她这个老祖母用膳,她的胃口怎能不好。

    李元璟刚放下筷子,李重焌就举起酒盏:“皇兄,臣弟敬你一杯。”

    李元璟一笑,喝下了手边的一盏酒。

    他放下酒盏,问道:“二弟今日兴致颇高,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李元璟觉得李重焌今日有些奇怪。

    今日早上,李重焌前来清思殿,李元璟还以为他是有什么要事相见,他却说要与自己一同去万寿殿看望太皇太后。

    今日又不是过年过节,为何非要去万寿殿。

    李元璟这想法一闪而过,他转念一想,去见自己的祖母还需要什么理由,自己还是没有李重焌有孝心。

    到了万寿殿,李重焌格外能哄太皇太后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用膳的时候,李元璟只得留下来一同用膳,期间,李重焌一杯又一杯地劝酒。

    李元璟想,莫非是李重焌有事相求,是他手下的人犯了什么错事要请求宽宥?若是如此,倒是可以借此事利用一番。

    可李重焌直到用完了膳都没说什么。

    李元璟饮了许多酒,有些晕晕乎乎,太皇太后命人将他扶到寝殿去休息。

    太皇太后回头瞧李重焌,却见他啜饮着酒,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问道:“二郎不若也去休息休息?”

    李重焌笑道:“好,孙儿借祖母的暖阁歇一歇。”

    *

    用完了膳,是时候回宫了。

    甄华漪却有

    些踌躇,她想着自己要不要去李元璟经过的路上去碰一碰他。

    她走在花园小径上,看见贺兰般若赏了宫女几个金锞子,那宫女说道:“圣上席间饮了酒,在这里睡下了,想必一时半会儿的遇不见。”

    宫女躬身行了礼快步走了,贺兰般若面色不豫地念叨着什么,也径直走了。

    甄华漪想了想,决定放弃了,这时候一个青衣宫女走了过来,甄华漪认出来,这是万寿殿一个叫丹青的宫女,之前和她有过一次交谈。

    丹青低着头走来,在甄华漪面前停下,她依旧低着头说道:“甄、甄才人,圣上、圣上在暖阁小憩,命奴婢来请甄才人过去。”

    丹青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句早已在脑子里滚过好多遍的话。

    她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她又想起晋王殿下吩咐她的神色。

    门窗紧闭的暖阁,光线昏暗,她跪在晋王殿下的脚边,听他说:“你要走到甄氏身边,这样对她说。”

    丹青慌张道:“可是丹青不会说谎,丹青说谎会害怕、会紧张。”

    李重焌俯身温声说道:“不必紧张,想象你说完这句话后,会有好吃的糕点等着你。”

    他神色转冷:“若想象不出,那糕点便可惜了,没有舌头的人,是尝不出咸淡滋味的。”

    丹青一直低着头,害怕被甄华漪发现端倪。她费力去想象马上能得到的糕点,但怎么想象,她都高兴不起来。

    好在甄华漪对她并没有起疑心,甄华漪问道:“是上次的暖阁?”

    丹青道:“是。”

    她说完这一个字,忙转了身,死死捂着嘴逃走,像是害怕自己的舌头从嘴里消失不见。

    甄华漪看着丹青跑走的背影,她青色的衣裳翻飞,发髻上的红绳随着脚步一跳一跳的,甄华漪轻叹一声:“傻人有傻福,这样无忧无虑,可真好。”

    甄华漪转身走向暖阁去见李元璟。

    她走到暖阁外,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和上次一样。

    她在外头等了片刻,听见屋里面男人沉滞的嗓音响起:“进来。”

    甄华漪推门走了进去,暖阁里很暗,她转头一看,窗子都紧紧关上,竹帘也放了下来。

    她没有多想,李元璟在此小憩,自是要屋内没有一丝光才好。

    甄华漪慢吞吞向床榻走过去,不知怎的,李元璟亲密相触的时候她并没有那么抵触,可是每次即将走向他的时候,总让她想要退缩。

    她看见青帷之后,男人坐起的身影,透过帷幔,他抬起手示意她走近。

    甄华漪悄悄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帷幔之后,她察觉到帷幔内的人沉沉地看着她。

    甄华漪等着他吩咐,里面却半晌没有言语。

    一只手骤然撩开了帷幔,拽住了甄华漪的手腕。

    甄华漪小小惊呼一声,被带到了床榻之上。

    她趴在被褥上,仰起头下意识去看男人的眼睛,却被另一只大手覆盖在眼睫之上。

    李重焌冷冷地看着她。

    她被蒙着眼睛,一脸懵懂无知,她的脸颊被他的手指勒出了软软的肉,她的睫毛在他手心紧张地上下扫着,但李重焌没有丝毫心思去管这些东西。

    他心底的其实对自己的猜测已经有了九分的确认,但他不知为何非要来试探这一遭。

    他要在甄华漪的口中,明明白白地听见她唤的是他的兄长。

    但是试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她进门的时候不言不语,走过来的时候不曾说话,被他拽住手腕拖进来,也只是呼吸乱了一些。

    如此缄默温驯,仿佛是在放纵他对她为所欲为一般。

    然而她放纵的人究竟是谁。

    第34章 试探每个深夜里,她将自己当做了谁。……

    甄华漪眼前一片黑暗,她被捂住了眼睛,但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她微妙地感觉到对面之人的怫然不悦,于是她连呼吸也变得轻微。

    她听见他说道:“你的规矩学到了哪里?竟敢直愣愣地看着我?”

    而后他的覆在她眼前的手拿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也随之松开。

    甄华漪忙从床榻上挪了下来,她跪下,额头贴在地砖上,告罪道:“妾知错了。”

    她依旧没有口呼“陛下”。

    李重焌心思沉沉地想。

    李重焌下了榻,他直直站在甄华漪跟前,不多说话,只是张开了双臂臂。

    他只穿了绢白的里衣,大约是为了方便小憩。

    甄华漪扭头,看到了随意搭在架子上的湖蓝色暗绣银线连珠纹锦衣,甄华漪欠身站起来,缓步走到架子前,她取下架上的锦衣,低头扫了一眼这衣裳,忽然顿了片刻。

    李重焌负手看向了她。

    这件锦衣并非是李元璟的旧衣,而是他自己的衣裳。

    虽说他不打算干干脆脆地表明身份,但也没打算刻意隐瞒,端看甄华漪什么时候能发现。

    甄华漪皱着眉盯着她手里的衣裳,李重焌则盯着她。

    她向他看了过来,表情无措,李重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李重焌正要说话,却见她又低下了头,仔仔细细地瞅了瞅这件衣裳,先是将它拿倒了,而后眯着眼扯着衣领,这才将它搭在手臂上。

    李重焌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差。

    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只是差点把衣裳拿倒了。

    甄华漪将衣裳取来,她仰头一下,而后很快避开眼睛,她有些犯了难。

    他的身量太高,她要为他穿上衣裳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她咬了一下唇瓣,见他还在等着,于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她费力踮起脚,将衣裳披在了他的肩上。

    他肩上的肌肉结实坚硬,她碰上去的时候肌肉骤然绷紧,她心里一跳,手指慌忙蜷了回去。

    李重焌感觉到微微的呼吸扫在他的后颈,而后细又软的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停了片刻,倏然离开。

    他却觉得肩上仍有什么东西,他很不自在,像是有蝴蝶落在他的身上,而他不好惊扰,注意力集中下,肩上那处酸酸麻麻。

    甄华漪收回了手,仰头无声地叹口气,接下来是袖子。

    甄华漪正烦恼着怎么开口,却见李重焌僵硬着伸开了双臂,甄华漪欢喜起来,专心致志对付起袖子来。

    但她伺候人的功夫实在是不到家,连李重焌都看不过去了,自己将衣裳扯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穿到了身上。

    甄华漪低了头,略显尴尬地挪了挪脚尖。

    “腰带。”

    他绷着脸吩咐道。

    甄华漪转头看见几案上的玉腰带,双手捧来,她略一踌躇,在李重焌身前跪了下来。

    窗牖缝隙漏出一丝光,斜斜刺了过来,因屋内的黑暗而更加明晰,浮尘在光中跃动着,李重焌垂下眼睛。

    甄华漪的发髻被这道光擦亮,勾勒出蓬松温暖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鸦云般的乌发后漏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乌发和发与雪白的肤,撞出一丝惊心动魄的艳色。

    而甄华漪毫无察觉,她往他的腰腹下贴了过来,让他不由得呼吸一紧。

    她伸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手指一寸一寸地擦过,有些痒,有些难捱。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直到她轻轻扣上白玉带钩。

    咔哒一声,李重焌如释重负。

    他舒缓片刻,打算后退一步,甄华漪却取了案几上的玉佩又摸向了他的腰间。

    李重焌缓缓握紧手指,他阖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慢慢低下了头。

    他看见甄华漪眯着眼凑近了些,目光注视着他的腰下,李重焌知道她是在看他腰下的玉佩,但他却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其他地方。

    她仰起头,目光盈盈,檀唇翕张,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李重焌看着她的唇,贝齿间隐约见到软红的小舌,他心猿意马地想着它该有多软。

    他不知不觉伸出了

    手,他抚摸着她的发,手劲时松时紧,他拔下了她发髻上的玉簪,随手掷了出去,玉簪砸在了地砖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甄华漪担心摔碎了簪子,忍不住回头去望,却陡然被人拎着领子扯了过来。

    甄华漪向前一趔趄。

    大掌按住她的后颈,温热的手心让她忍不住一抖,她被压着往前,再往前。

    李重焌心思恍惚,将要做出错事之际,她唇齿间的声音陡然大了些,李重焌听清楚了,她在说:“陛下。”

    犹豫一瓢冷水迎面泼下,李重焌顿时再无半点旖。旎心思,他似惊似怒地看着甄华漪,骤然放开了掌住她后脑勺的手。

    甄华漪仰头,声音犹豫:“陛下?”

    她不知为何皇帝一直盯着她看,她已经为他穿戴好了衣裳,系好了腰带,佩好了香囊玉佩,莫非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

    她只好小声唤他一声,开始的声音太小,他并没有听见,她便抬高了声音。

    哪知皇帝竟勃然变了脸色。

    甄华漪伏地,听见皇帝的声音冰寒刺骨:“出去。”

    李重焌面无表情看着甄华漪退下,他对今日试探的结果并不意外,丹青已经将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了。

    在甄华漪眼中,那日午后,她爬上的是皇帝的榻。

    虽足够令他动怒,但事情还算情有可原,她那时候与自己尚不亲近。

    他心里更在意的是,蓬莱台每个深夜里,她将自己当做了谁。

    *

    李重焌从万寿殿回来后就一直冷着脸。

    书房里,钱葫芦和张得福两人杵在一旁闷不做声,做了半天的柱子。

    他们二人本是本兴冲冲等待晋王殿下回府好禀事的,现在却各自沉默,盼着不要引起殿下的主意。

    幸好张侍郎和卫将军一同登门,钱葫芦和张得福便一溜烟地小跑出了书房。

    张固问道:“殿下近日心情郁郁,是因为徐氏之事?”

    李重焌揉了揉眉心,道:“不是。”

    张固开门见山接着问道:“那是为了女人?”

    此言一出,屋内安静了半晌,一向沉稳安静的卫离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李重焌。

    李重焌道:“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但不必说了,我非沉溺女色之辈,只是眼下有件事有些疑惑,所以才会有些许心神不宁。”

    他顿了顿,道:“围猎之行之前,是时候做成点事了,今日,我与你二位一同,拜访京兆尹府上。”

    *

    抛开儿女之情这件小事,李重焌顿觉天地宽阔。

    李重焌再次登门京兆尹府,潘育宛若惊弓之鸟,李重焌信步往前走,说道:“潘公,我想送你一份大礼。”

    潘育的脸刷地变白了,疑心这位骄横晋王口中的“大礼”,是要送他赴黄泉,毕竟上次他拒绝了李重焌的要求,还向贺兰府通风报信了。

    李重焌转头看他,问道:“潘公想做中书令否?”

    潘育一怔。

    李重焌微笑道:“我手下的卫离看中了潘公的位置,不知潘公可否割爱啊。”

    中书令一职位置空虚,李重焌乃是众望所归,李元璟拧不过群臣,若是李重焌想要,中书令是他囊中之物。

    若他想要让给谁,也是易如反掌,李重焌的拥趸不会有意见,李元璟更不会有意见。

    近日李重焌多次试探,李元璟似乎对徐氏之事不知情,他不会知道李重焌要做什么。

    李重焌要查徐氏灭门惨案,着实需要一把锐利的刀,一个可控的京兆尹就是这把刀。

    潘育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只要有李重焌点头,接下来不用李重焌费心,潘育自然会在朝中办妥这件事。

    中书令,与贺兰恕的尚书令也不遑多让了,竟然潘育在朝中孤木难支,不如贺兰氏深厚,但徐徐图之,未必没有风光的一日。

    离开潘府,卫离不太开心道:“潘育可恨,殿下却帮了他一把。”

    李重焌笑道:“未必是帮,他根基浅薄,未必能坐稳中书令的位置,贺兰舅舅不会容忍他与自己平起平坐的。”

    他道:“舅舅不是良善之辈,到时候,他想当贺兰氏的走狗都当不成了。”

    *

    李重焌回到府上,想起了早上张得福似乎有话要说,他问道:“张得福,你道有事请示,何事?”

    张得福心里发苦,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赐了一扇十二牒琉璃屏风和一对儿珍珠地花瓶给王妃娘娘,殿下看……这屋子是要开始布置起来吗?”

    李重焌一向对婚事兴致缺缺,但也是因为兴致缺缺可有可无,张得福想,晋王殿下也无需去费力拒绝,那么这位准王妃就有很大可能进门了。

    但眼下遇上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专门挑这一件鸡肋般的事情和他说道,恐怕会遭殃。

    张得福屏息等待李重焌的呵斥,但李重焌淡淡道:“甘棠院。”

    张得福心里一喜,晋王府中轴上是正堂及李重焌平日歇息的地方,西院一整个大院落是安置妻妾的,甘棠院最大最气派,是正室应得的院子,但殿下任意妄为,说不准会随意指给哪个妾室呢。

    他肯按规矩来,倒是让张得福松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更看重了还未过门的贺兰妙法一分。

    李重焌又看向了钱葫芦:“你呢?”

    钱葫芦见李重焌没有怒意,松懈下来,他笑着道:“奴婢已经将外头宅子布置妥当了,殿下上回让寻的珠帘碧帐已经寻找了,奴婢将它挂在了寝屋之中。”

    李重焌上回亲自去看了宅子,走到卧房时,有些心旌摇曳,他欲将这方小小天地作为他案牍之外的温柔乡。

    他忽地想到“水晶帘下看梳头”这一句,便吩咐了钱葫芦去寻一副珠帘。

    长安有一户豪富家中有这样一副珠帘,碧帐薄如蝉翼、轻若云雾,缀以玲珑珠玉,明亮如银。这般奢靡精巧的物件,的确和甄华漪相配。

    李重焌势在必得。

    钱葫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这豪富家里得来了,今日是特意来邀功的。

    但没曾想到,李重焌冷冷一睃,道:“僭越。”

    钱葫芦面色一白,忙跪了下来,张得福也顺势跪下。

    李重焌站了起来,平静说道:“外宅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处,怎配用这种东西,送去甘棠院。”

    钱葫芦呐呐应是。

    钱葫芦灰头土脸地出了晋王府,要往外宅里走,在路上碰见了骑马而来的贺兰璨。

    贺兰璨跳下了马,对钱葫芦作揖问道:“钱公公这是去哪里?”

    钱葫芦张口要说话,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听闻西市有一匹好马,我为晋王殿下挑马去。”

    贺兰璨道:“过几天就要围猎了,这时候殿下还没寻到好马?不若去我府上挑上一挑。”

    钱葫芦道:“那就先谢谢郎君了。”

    又说了几句话,钱葫芦借口西市快到闭市的时候,拱手告别,贺兰璨转身看着钱葫芦离开的方向,眯了眯眼。

    贺兰璨身边的长随说道:“郎君,咱回府挑马吧。”

    贺兰璨笑道:“马?晋王府要挑的可不是马。”

    贺兰璨是李重焌自小的玩伴,对李重焌的了解比外人更清楚,前些时日李重焌的举动吓得长安勋贵犹如惊弓之鸟,但贺兰璨却并不认为李重焌就此要对他们开刀。

    虽然钱葫芦行事谨慎,但他还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出了李重焌置办的宅子,偷偷翻墙进去望一望,贺兰璨很容易就猜出这宅子将要迎来的新主人是怎样一个人。

    是一个要被晋王私藏的女人。

    贺兰璨想起宫里的流言,晋王看中了一个容色殊丽的宫女。

    以李重焌的性格,这事贺兰璨原本是不屑一顾的,这时候却是信了三分。

    贺兰璨心里发冷,他的姐姐贺兰妙法尚未过门,晋王竟在准备接这奴婢出宫。

    这贱婢,

    怎敢如此羞辱贺兰妙法。

    贺兰璨狠狠攥住马鞭,心中暗想,若是让他找出了这贱婢,他会让她生不如死,熄了这攀附权贵的心思的。

    *

    在长安权贵翘首以盼即将到来的围猎之行时,朝中有了人事变动。

    出任中书令的竟然不是晋王李重焌,而是京兆尹潘育,似乎是作为补偿,晋王府的小卫将军做了京兆尹。

    更为奇怪的是,朝中晋王一党愤愤争辩了,看起来是气急败坏,实际细看却没有什么行动。

    悄悄地,京兆府行事渐渐张狂起来。

    职责所在,不能说卫将军做错了,更何况,卫将军背后站着的,可是晋王殿下。

    于是满朝朱紫都关起院门,避其锋芒。

    满城鸡飞狗跳,长安人便知道,是卫将军又在捕人了。

    狱中,一个中年人被绑在柱子上满嘴污秽:“卫离小儿,快快放了我,等我出去有你好看的。”

    中年人家世不凡,还在贺兰恕手下做事,他想不通,小小的京兆尹竟敢闯进他的家,绑了他的人。

    他叫骂着,就见卫离走了进来,他丝毫不惧,对卫离怒目而视。

    而后他看见,在卫离和狱卒之间,一身银黑团花锦袍衣袂翻飞,年轻的男人越过众人走了出来。

    卫离和狱卒皆是一愣,而后行礼:“殿下。”

    中年人的谩骂戛然而止。

    李重焌迤迤然坐在高脚靠背椅,他抬头,甚是温和地开口:“是你纵的火?”

    或许是气势隐约在身,中年人看见他竟不自觉抖了一下,但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李重焌又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中年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温热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低头,后知后觉发现手掌已经被剁下。

    他想喊,却已经失声。

    他听见李重焌的声音依旧淡然:“莫非你以为本王在和你开玩笑?”

    中年人哭喊道:“我说,我说,是贺兰相吩咐的,我只是听从命令。”

    李重焌沉默半晌,问道:“是谁灭了徐氏一门?”

    中年人忍着痛楚疑惑:“徐氏?”

    李重焌审视了他半晌,确认他真的一无所知。

    他从架子上抽下鞭子和棍子,厌倦道:“打吧,死了为止。”

    中年人惊恐:“殿下,我都招了,你要放过我啊。”

    李重焌微笑:“我可没答应过这种事。”

    而后求饶声不断,李重焌轻皱着眉:“用泥土把他的嘴封上。”

    李重焌走出大牢,用丝帕缓缓地将手指擦了又擦,直到看不见血污,他收起丝帕时,看见马车上有女眷在偷偷看他,见他望过来都红了脸颊。

    也许在她们看来,他这时很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如意郎君。

    李重焌收回目光,对卫离说道:“过几日我就要随驾离开长安,皇兄和舅舅都不在,你可以放开手脚干,就算是出事,也有我给你兜着。”

    他郑重道:“趁此时机,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卫离点头:“我明白。”

    *

    围猎将近,听说这几日皇帝又大肆打赏甄贵妃,什么雪白的狐裘,精巧的弓弩还有从大宛国远道而来的汗血宝马。

    据说贺兰皇后因此闭了宫门生了几天的病。

    甄华漪听到这个消息只是默然不语,她裹紧自己身上的半旧的狐青裘衣,想着,皇帝的喜怒到底不是全然无足轻重的。

    可是前些日子,皇帝对她发了怒。

    她看着窗外的飘雪,有时候忍不住想一想,若李元璟肯将当年的婚约当真,如今她的境遇,她全家以及族人的境遇会不会截然不同。

    她猛地回神,苦笑摇摇头,这种想法太过软弱,她怎能沉迷于过去而不是向前看。

    准备动身骊山猎场的这几日,甄华漪的绿绮阁鲜有地热闹。

    先是柳娘子登门拜访,她登门的时候差点闹出了一场风波。玉坠儿一直对柳娘子为难甄华漪耿耿于怀,这次一见她来,哪有好脸色相待,玉坠儿呛声了两句后,柳娘子陡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玉坠儿尖叫一声跑回了屋,跪坐在地上,伏在甄华漪的膝上,哭着对甄华漪说柳娘子要杀人。

    甄华漪一脸无奈看向了柳娘子,冷清自傲的柳娘子微微红了脸,道:“玉娘子,这只是练功剑。”

    柳娘子手中的剑并不能伤人,玉坠儿瞧见甄华漪对她点点头,于是擦了脸颊的泪,气鼓鼓地站在一旁瞪着柳娘子。

    柳娘子双手托着剑,道:“妾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一柄剑是妾的爱物,想要献给才人。”

    甄华漪一阵无言,她知晓柳娘子是来表达她的谢意的,只是她做这事哪里是为了图柳娘子的东西。

    甄华漪将剑推了回去,道:“柳娘子,我也没帮你什么,若不是我,定是你拔得头筹,你也是能出宫的。”

    柳娘子摇头笑道:“圣上准许我回家看望父母,这却是才人为我求来的,我柳絮儿并非不识好歹的人,才人待我如此,我从前却对才人多有冒犯,实在羞愧难当。”

    甄华漪道:“你我都是困在深宫里的人,帮你又何尝不是在帮我?”

    柳絮儿比她幸运,父母尚且安在。

    柳絮儿见甄华漪神色怅然,侧脸看了一眼玉坠儿,玉坠儿对她摇了摇头,柳絮儿便起身要告辞。

    甄华漪送走柳絮儿后,情绪有些低落。

    玉坠儿将黄铜手炉里的炭火拨了拨,递到甄华漪手心,说道:“皇后娘娘定然登上了那艘大船。”

    玉坠儿口中的皇后并非是贺兰氏,而是甄华漪的母后。

    当年长安城破,甄氏一族仓惶四散。

    甄华漪流落民间的时候,听说母后陷入了叛军包围,之后香消玉殒。但亦有人说,有人救了母后,用一艘大船,将母后送到了海外。

    后面的传闻多少带了些传奇的意味,怎会有凭空出现的大船来救走人。

    母后出身寒微,没有亲族可以仰仗,大势一去,根本没有谁会对她伸以援手。

    甄华漪理智上觉得母后登船离开的说法实在荒谬,心底却总是盼着这是真的。

    甄华漪握紧了手炉,汲取着手心的丝丝热意。

    她现在是束手束脚无法追查母后的下落,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往上爬。

    *

    柳娘子拜访后的第二天,贺兰姐妹又登门了。

    自上次贺兰姐妹来绿绮阁为甄华漪讲学过后,贺兰般若时时来找甄华漪说话,顺带她姐姐一起,三人莫名多了许多来往,这次她们二人来拜访,甄华漪竟不觉得突兀。

    贺兰般若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将一同去骊山围猎的勋贵们说了个遍。

    甄华漪倒是一直等着她说起李重焌,但她始终没有开口,不知是顾忌姐姐,还是顾忌晋王的威势。

    可甄华漪听说了,据说前段时日,晋王府的太监在长安城里悄悄买宅子,尽管太监行事够小心了,但架不住晋王殿下树大招风,一时间长安人都晓得了这件事。

    根据太监挑选屋子的风格,这屋主人显然是一位美人。

    李重焌的打算昭然若揭,他是要金屋藏娇。甄华漪将此前宫里的流言一串,明白过来,李重焌是要将他在宫里私会的宫女接出去了。

    像其他人一样,甄华漪也心生好奇,忍不住想要看看这神秘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重焌在宫里将她藏得够深,到了宫外,吃穿住行样样要和外头打交道,只要留心,说不准就能看见这美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甄华漪还在胡思乱想,突然间,贺兰般若竟说起了卫国公赵毅。

    甄华漪回神,面上不显,手上端茶的动作却缓慢了不少。

    卫国公赵毅自然是在此次出行之列的,贺兰般若并不知晓甄华漪对他的忌惮,只是聊到了卫国公最宠爱的小妾。

    “卫国公亡妻之后,一直没有续弦,偏宠家中的小妾高氏,那高氏一个妾室,却常赴高官女眷的宴请,让那些正室夫人们面上无光,高氏又跋扈,旁人畏惧卫国公威名,只是敢怒不敢言。这次卫国公更是荒唐了,伴驾围猎竟也带上这妾室……”

    贺兰般若说着说着,忽地被贺兰妙法扯了袖子,贺兰般若偏头看一眼姐姐,闭上了嘴。

    高氏,是燕朝的翁主,燕朝长公主之女,甄华漪的表

    姐。

    甄华漪并不知晓贺兰般若是有意还是无意,贺兰姐妹近日来对她多有亲近,她欣然回应,心底也存着一丝防备。

    她这时神色淡淡,不教贺兰姐妹看出一丝端倪,心里却有稍许疑惑,卫国公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开国大功臣,但身为燕室后裔,甄华漪自然清楚他对燕朝皇室有多恨之入骨。

    当年战乱之时,燕室后裔有不少就是死在卫国公之手,对于容貌美丽的女子,他或许会留下一条性命,纳入府中。

    表姐高兰芷怎会如贺兰般若所言,在卫国公府如鱼得水呢。

    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

    甄华漪记得高兰芷的模样,她自是生得十分美丽,身为长公主之女,被宠得性格张扬,无所畏惧。

    这样的高兰芷,甄华漪很难想象会成为别人家的小妾,以色侍人。

    贺兰般若不再议论卫国公府的私事,转而说起了围猎之事。

    贺兰般若问道:“甄才人,你可会骑马?”

    甄华漪笑道:“小时候顽皮,没有认真学,到如今是全给忘了。”

    贺兰般若道:“那你可要找个好师傅好好学学了,圣上即位以来,每年围猎,不光儿郎们要比试,我们这些女眷也要比上一比呢,就连宫里的娘娘们也不甘示弱,总之,圣上喜欢骑射功夫好的,每次奖赏都不少。”

    甄华漪前几年没有机会陪同李元璟围猎,但她也听说过,每年在围猎中大放异彩的宫妃,都会得到李元璟的青睐,得宠好一段时间。

    甄华漪想,她不该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她多年没有骑马,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学会呢。

    贺兰般若转头问道:“姐姐,你今年可是有个好师父了。”

    贺兰妙法不解:“我怎么不知?”

    贺兰般若嬉笑道:“是我未来姐夫呀。”

    她说道:“我记得,去年我求着晋王殿下教教我,殿下却不曾理会,而姐姐不曾开口,殿下却亲自在一旁指点了好久。”

    她微笑着道:“毕竟,有谁人不喜欢姐姐呢。”

    贺兰妙法脸红了一下,说道:“为何要去求郎君们来教,太过轻佻,般若,你以后也不要如此行事。”

    贺兰般若撒娇道:“为何,自然是有难处啊,姐姐怎会知道。”

    贺兰妙法点点贺兰般若的脑袋,道:“我竟不知有什么难处,非要去腆着脸找上郎君。”

    贺兰般若半开玩笑道:“我去年呀,差点被爹爹嫁给一个鳏夫,还好腆着脸和晋王殿下走近了些,爹爹以为晋王殿下对我有意,这才打消了主意。”

    贺兰妙法无奈笑道:“又在胡说八道。”

    贺兰姐妹或真或假地闲扯了一番,甄华漪心却飘远了。

    *

    出行前夜,甄华漪和傅嬷嬷玉坠儿一同收拾好了行囊。

    想起明日的围猎之行,甄华漪紧张又忐忑,她本打算早些歇息,玉坠儿刚吹熄了灯,忽地听见敲门声。

    玉坠儿嘟囔着“谁啊”,取了一根蜡烛走了出去,推开门一看,是太监杨七宝。

    玉坠儿揉揉眼:“杨公公,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杨七宝看上去心忙意急,他含糊说道:“那位请甄才人去一趟。”

    杨七宝来之前,李重焌召见了他。

    晋王殿下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更添一分阴郁冷意,他吩咐杨七宝不许多话,更不许在绿绮阁人面前提及皇帝或晋王半个字。

    杨七宝不知李重焌何意,走在冷飕飕的宫道上一琢磨,背上冒出冷汗。

    杨七宝在堂上站了片刻,甄华漪徐徐走了出来,昏暗的堂屋霎时间像是明亮了几分。

    杨七宝顾不得欣赏这分美丽,只盼着早点将甄华漪带到蓬莱台,以免自己遭了晋王的怒火,他道:“才人,请吧。”

    甄华漪疑惑问道:“明日就要动身出宫了,这么晚了天了,圣上怎会突然要见我?”

    杨七宝一听“圣上”这两个字,眼皮跳了个不停,他悄悄觑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只觉得杨七宝的眼神奇怪又复杂,她等着杨七宝回答,杨七宝却像闷声葫芦一般,只支吾道:“才人请。”

    甄华漪瞧他这模样,心里对今夜这一趟忐忑不已。没有办法,她只得披了斗篷,跟着杨七宝往蓬莱台去。

    蓬莱台寂静昏黑一如往常,甄华漪知道皇帝在蓬莱台见她的时候不喜点灯,她心中有过猜测,也许,他不欲被旁人,特别是她的姐姐知晓。

    甄华漪缓步拾阶而上,她推开了门,依稀看见高大瘦削的男人背对着窗站着。

    甄华漪没有说话,男人转过身来,对着她抬了抬手。

    甄华漪走了过去,窗外有微濛的月光,甄华漪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她头微微仰起,骤然顿了一下。

    她想起男人的警告。

    甄华漪垂下眼睛,突然下巴一痛,是被他紧紧捏住了。

    甄华漪顺着他的力度低下了头,但是片刻后,男人猛地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甄华漪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睁开。”他冷森森地说道。

    甄华漪长睫颤动着,柔柔说道:“你说过,我不能这样看你。”

    “你?我?谁准许你这样称呼?”李重焌手指只多用了一分力气,就见甄华漪娇嫩的肌肤现出了红瘢。

    他的目光落在这红痕上,眸光转深,分不清是欲或是怒。

    甄华漪依言睁开了眼睛,双眸波光流动,无辜可怜,她颤巍着朱红的唇,唤道:“陛下。”

    李重焌勃然动怒,他掐着甄华漪的腰身,将她压在窗台上。

    窗外寒风呼号,夹杂着丝丝的细雨,甄华漪惊慌地抓住窗扇,只恐自己仰倒摔了下去,转轴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李重焌握住她的脖颈,用带着一丝凉意的拇指缓慢地揉她的唇瓣。甄华漪顺从地启唇,他生着薄茧的手指塞了进去。

    他在她唇中搅动了两下,猛地抽出了手指。

    甄华漪眼睫抖了又抖,李重焌绷着脸不去看,这目光太过烦扰,他伸手将她按在了槛窗上。

    甄华漪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却动弹不得。

    她的脚腕被握紧扯开,腰后也被滚热的大掌托住,她不得不挺起腰身,几近是肉贴上了肉,甄华漪蹙着眉,禁不住抽动了一下。

    薄薄的布料被扯了开,隐约听见粘连渍声,她听见身上之人冷冰冰地笑了。

    第35章 围猎何时又得罪了他。

    “来时不曾下雨,才人怎么湿了衣裳?”

    他这样问道。

    甄华漪听着这话,只觉羞愤欲死。

    这几年来,也许是长开了,虽未经人事,有事也会做一做奇怪的梦,近些时候,她更是难以自持了。

    眼下就是如此,心底有一百个不愿意,还有一千个害怕,可身上就是不争气。

    李重焌难以自控地撞了一下,她听见他细细吸了一口气,这气声不知怎的像是在她身上挠了挠,她咬住了下唇,没让自己出声。

    李重焌看了她情动的模样,心里犹如沸火煎淹,他冷下脸,慢慢拨开她的衣裙。

    回想回京以来的种种,他只感觉自己受到了的戏弄,没有人能戏弄他而全身而退。

    甄华漪察觉到李重焌的打算,瑟缩不止,从她进门到现在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只简单说几句话,半分抚慰都不曾有,仿佛只当她是一个物件。

    甄华漪心中涌起屈辱,更加激烈地挣扎了起来。

    李重焌压住她,气息不稳地动了几下,槛窗响起咯吱声,他低声呵斥道:“别动。”

    甄华漪被呵斥得更加委屈了,她哑着声音道:“妾不喜欢这样。”

    她小心转脸,软软亲了亲他的手掌:“到榻上去好吗?妾害怕。”

    李重焌僵硬地顿住,甄华漪听见咚咚的心跳,不安地等待着他的裁决。

    可笑,她害怕又如何,今日他可不是要和她柔情蜜意,他是来和她算账的。

    许久后,李重焌一言不发地抱起了她,往榻上

    走去。

    甄华漪双手搂住李重焌的脖子,僵冷的身体渐渐松懈了一些,她扭头看着床榻的轮廓,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今日皇帝心情不佳,定然不会怜香惜玉,她未经人事,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果然,她被扔到了榻上。

    她感到身后之人欺压了上来,她跪在榻上,被捞起了腰身,她遽然呜咽了一声,额上冒出了一层汗。

    她含住这声呼喊,一声不吭。

    李重焌顿住身子,他将甄华漪的脸掰了过来,见到她发丝乱糟糟地黏在脸上,粉白的脸晕着潮红,但她却在咬着唇哭。

    泪珠大颗大颗地凝在雪腮上,而后滚了下来。

    李重焌定定看着她,神色变幻几回,终于僵着脸放过了她。

    他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裳。

    他背对着她道:“走出蓬莱台后,这里的所有事都不许再提。”

    须臾,甄华漪听见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而后门重新合上。

    甄华漪回头一看,屋内已经没有旁人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收拾了,慌慌忙忙逃了出去。

    出门后,她瞧见杨七宝不声不响地站着,看见她神色有异也并不意外,只是缄默地将她带回了绿绮阁。

    甄华漪在回绿绮阁前,已经恢复好了心情,回屋后,傅嬷嬷和玉坠儿没有看出丝毫端倪,只有玉坠儿咕哝了一句:“明日就要出行了,圣上怎么还要晚上闹娘娘。”

    甄华漪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玉坠儿烧水沐浴。

    沐浴的时候,甄华漪没有让人伺候。

    她沉在浴桶中,怔怔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对这种事是一知半解的,只记得那时候他抵住了,那热腾腾的尺寸让她心惊。

    若那时硬吃下去,只怕她会被撑得直冒冷汗。

    还好他停了下来没有动她。

    甄华漪烦躁地沉入了水里。

    她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但今夜的拒绝,她应该是将皇帝给彻底得罪了。

    她细细回想今夜之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今夜皇帝对她态度莫名,或许不是从今夜开始的,前几回的时候,他也是带着些情绪低沉和焦躁。

    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今夜之事,甄华漪烦得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天在前往骊山的马车上,她直打瞌睡。

    囫囵睡了一遭,甄华漪醒来,看见玉坠儿红着脸好奇地盯着她,问道:“娘娘身上还难受吗?”

    甄华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得头痛地厉害,她撩开车帘,想要透透气,只看见前面有一架饰以金翠,间以珠玉的华丽马车。

    甄华漪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竟这般豪奢?”

    傅嬷嬷和玉坠儿闻言凑了过来,但她们两人不曾出宫,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赶车的太监随口说道:“世家大族都讲究个涵蓄内敛,这般夸耀的也就只有……”

    雕车上的纱帘被吹开了些,露出女子娇艳的容貌,甄华漪喃喃道:“兰芷阿姐。”

    太监也洋洋说道:“……只有卫国公府的兰夫人了。”

    甄华漪抓着车窗边沿,费力探出头去,喊道:“兰芷阿姐、兰芷阿姐……”

    她看见马车中的高兰芷慢慢转过头来,甄华漪眼角有些湿润,她扯着唇角对着高兰芷笑了笑,但是,高兰芷淡淡扫了她一眼,眼波妩媚而倨傲,而后放下了帘子。

    甄华漪一怔,转过头问傅嬷嬷:“嬷嬷你看到了吗?我没有认错人吧,那的确是兰芷阿姐。”

    傅嬷嬷摸了摸甄华漪的头发,说道:“翁主变了不少,或许不再是娘娘以为的那个阿姐了,娘娘也要放下从前的事才好。”

    从前的高兰芷自信张扬,她的母亲是极得宠信的长公主,父亲是威武的大将军,自小到大,从未受过一点委屈。

    而那时候甄华漪虽得燕帝宠爱,却因为生母出身卑微,时时被同龄勋贵之女暗中嘲笑。

    高兰芷为了甄华漪的事,还教训过那些贵女们好几回。

    在甄华漪心中,高兰芷不是嫡亲姐妹,却胜似姐妹。她真正的姐妹如甄吟霜等,一年常常是见不到几回的,甚至因母亲之间的嫌隙而彼此警惕。

    听到傅嬷嬷劝慰她的话,甄华漪摇了摇头,她轻声说道:“兰芷阿姐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怎会是那些人口中的以色侍人恃宠生娇的小妾?赵毅手上有我们甄氏的血,阿姐怎会在这种人身下卑躬屈膝,定是有隐情。”

    甄华漪拉开帘子对赶车的太监道:“公公,劳烦你快些,快赶上卫国公府的那架马车!”

    太监耷拉着眉眼:“昨夜下了好大的雨,这地上都是水坑,路不好走哇。”

    甄华漪给玉坠儿使了眼色,玉坠儿气鼓鼓扯下荷包,倒出几枚银锭子,扒拉了好几下,这才掀开帘子塞给了赶车的太监。

    太监见钱眼开,笑呵呵道:“才人坐稳喽。”

    话音刚落,甄华漪坐在马车里就一趔趄,可没走上几步路,马车就停了下来,玉坠儿打起帘子问道:“怎么停了下来?”

    太监苦着脸道:“我就说不能快不能快,看吧。”

    玉坠儿朝着他指的地方一看,原来是车轮深深陷进了水坑里,太监往马身上抽了一鞭子,黑马慢吞吞地只是小跑着往前了几步,这力道根本不能将沉重的马车拽出来。

    甄华漪下了马车,四顾看了一圈,她本以为这是个小麻烦,毕竟这次出行的宫人可是不少,但这时候她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落下了。

    她这次的马车很寒酸,人也没有配上几个,或许都是宫里的哪位贵人故意为之。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真的下起了雨。

    甄华漪站在外头,玉坠儿为她撑着伞劝她回马车,但她却更想上手帮忙推车,她刚一动动脚步,嚇得玉坠儿伞都顾不上打,直来拦她:“娘娘,你就好好站着吧。”

    甄华漪看着太监费力赶马,但一点用处都没有,雨越下越大,她的鞋袜都湿了。

    正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忽然有一人骑了红棕马过来,那人勒住马辔,转了个圈向着甄华漪:“这位娘子,可要帮忙?”

    甄华漪仰头看着这位穿绯色锦衣的少年郎,少年颜色殊丽,气质不凡,正低头看着她。

    甄华漪没有客气:“妾身多谢小郎君。”

    这少年郎并非旁人,正是贺兰璨。

    贺兰璨并非是好管闲事的人,只是骑马行至此处,看见单薄细弱的小娘子站在雨中,身旁只有一个丫鬟,一个老妇和一个仆人,莫名让他想到当年贺兰举家逃难时,贺兰妙法走向他的身影。

    小娘子转过脸来,却和贺兰妙法没有半分相似,一张粉白的芙蓉面,罥长乌眉,春水般的双眸,这一眼让贺兰璨怔愣了一瞬。

    贺兰璨跳下了马,命赶马太监去后头推马车,他自己翻身跨上了车前的马,甄华漪没有看明白他是怎么做的,只见一扯一拉之间,那倔强的马匹竟发疯似地向前跑去。

    贺兰璨拍了拍马背,跳将下来,甄华漪快步走上前,欠身道:“多谢郎君相助,敢问郎君高姓,来日若有机会定登门道谢。”

    贺兰璨并未回答,而是说道:“娘子家中的这个车夫实在马虎,怎竟往泥潭里赶车。”

    甄华漪笑笑道:“不怪他,是我见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一时好奇,就叫车夫跟紧了上去,没曾想到会这样。”

    贺兰璨挑眉道:“卫国公府,莫非是那兰夫人?”

    甄华漪心中微动,她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少年虽容貌锐利,但却乐于助人心性纯善,不如在他这里打听打听高兰芷的事。

    甄华漪装作不好意思说道:“让郎君猜到了,的确是那兰夫人,我听说卫国公偏宠兰夫人,这是是真是假?”

    贺兰璨似笑非笑:“自然是真。”

    甄华漪一愣,她低着头眨了眨眼睛,她道:“这倒是……”

    贺兰璨眼中有了一丝探究:“娘子为何要打听卫国公府的事。”

    甄华漪脸上的情绪并没有收好,她略带慌张的表情落入贺兰璨的眼中,贺兰璨眯了眯眼睛盯着她。

    甄华漪咬唇低声道:“是我家中的一个姐姐,就要和卫国公议亲了,我担心兰夫人宠爱过剩,卫国公府上宠妻灭妻,这才唐突郎君,向郎君打听此事。”

    贺兰璨心中的怀疑散去,看着甄华漪的神色,只觉得她说的姐姐就是她自己,贺兰璨不由得生出了一点惋惜。

    贺兰璨于是松了口风,道:“令姐也不必太过担心,那兰夫人是何人你可知?”

    “何人?”

    “是前朝的翁主,卫国公深恨前朝余孽,怎会真的宠爱这妾室。”

    甄华漪郁然道:“原来如此。”

    她想要知道高兰芷没有屈服没有安心地去当仇人的侍妾,却也不想发现高兰芷其实是在卫国公府受尽折磨。

    但无论是以前的兰夫人跋扈的传闻也好,还是眼前少年郎的猜测也好,都没有真凭实据,甄华漪依旧不清楚高兰芷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甄华漪喃喃道:“卫国公果然如传闻一般深恨前朝。”

    贺兰璨笑道:“自然,燕帝燕后都是命丧他手。”

    甄华漪骤然抬起眸子,在贺兰璨看过来之前又低垂下眼睛,她扯了扯唇角笑道:“可是我听闻,是贺兰相背叛旧主,亲自动手……杀了燕帝。”

    父皇母后的结局,甄华漪听过很多说法,听到最后她以为她几近麻木,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依旧听不得人提起这件事。

    贺兰璨笑容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略带冷峭地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仰起头,没有发觉贺兰璨眼中的冷光,她看着贺兰璨,试探着问道:“郎君不似我困在深宅,可否帮我、帮我打听打听这兰夫人的事?”

    贺兰璨低笑一声,正要说话,二人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响,高坐黑马上的亲王握着缰绳冷声道:“贺兰璨。”

    甄华漪只觉惊雷一般,她先是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方才她竟是在对子骂父,亏她还妄想操纵贺兰璨来帮她。

    她再是看向了冷面的李重焌,黑马烦躁地踏地,泥地上踩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他似乎已经在这儿看着他们有好一会儿了。

    甄华漪转过脸来,看着贺兰璨补救道:“贺兰郎君,我并非有意冒犯。”

    她心里暗暗想,李重焌在这里应当看了好久,他故意叫出贺兰璨的名字,倒想是存心让她尴尬一般。

    她又马上转了念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李重焌倒没有这般无聊。

    贺兰璨竟笑了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甄华漪的无心之失,他道:“娘子放心,我愿意为娘子打探消息,为了娘子的姐姐的终身大事。”

    甄华漪弯了弯眉眼,她正要道谢,却听见李重焌淡淡道:“姐姐?甄贵妃的终生大事如何轮得到你操劳?”

    甄华漪脸颊霎时间涨红,她确信了,李重焌是在故意为难她。

    贺兰璨笑容微顿,转头看向了甄华漪:“甄贵妃?你是甄才人?”

    贺兰璨眸光霎时冰冷。

    甄华漪生得极美,原来她的倾国之色并非世人吹捧,但这让他心情坏到了极点。

    贺兰璨亲姐姐贺兰皇后在宫中处境艰难,都拜甄氏姐妹所赐。

    甄华漪不曾得过宠,男人们对她不屑一顾,但方才他自己却被她吸引住了,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堪。

    他向甄华漪拱手道:“原来是小子没有认出贵人。”

    甄华漪更是尴尬了,她正欲说话,贺兰璨已经翻身上了马,道一声“告辞”飞奔而去。

    甄华漪望了一眼贺兰璨远去的声音,她转了身,看见李重焌依旧骑在马上看她,甄华漪挤笑道:“殿下……”

    她话没有说完,就见李重焌一挥马鞭,绝尘而去。经过她的时候,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溅了她一裙摆的泥坑。

    车马辚辚。

    甄华漪坐在马车上打起布幔,她托着腮看外面的雨。

    她觉得,李重焌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她思索着什么何时又得罪了他,很快就想到那天李重焌气势汹汹质问她为何不赴约的样子。

    那天她本打算好好解释的,可是不巧被宫女丹青撞见了,于是只能仓惶避开。

    定是因为那日没有解释清楚,李重焌误解了她。

    李重焌性格古怪,若他想对付她,她可真是吃不消。

    甄华漪打定了主意,到了骊山,她要寻得机会尽快向李重焌解释清楚,以免夜长梦多。

    因为车马问题,甄华漪很晚才抵达骊山行宫,但无人在意,她来的时候,随行的妃嫔们已经分好了住处,为此她们大约过了不少招,甄华漪却没来得及见识到。

    她分到的住处叫掬月阁,格外偏僻,甄华漪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这样她想找李重焌便方便许多了。

    到了行宫后,她先是托人几次三番要给李重焌传话,但消息却石沉大海,李重焌那边半天消息也得不到。

    天色已晚,傅嬷嬷和玉坠儿先收拾了床铺,早些歇息了,等第二天再细细整理。

    第二天,皇帝、晋王还有各位武将功臣鼓行入围,数千军士包围了几个山头用以狩猎。

    听说那一日晋王殿下猎得的野兽数不胜数,他穿一身胡服,骑一匹黑马,肩上停一只黄喙灰钩的猎鹰,所到之处,鸟兽四散。

    甄华漪百无聊赖地在行宫里听到李重焌大出风头的事,只想着,李重焌可真是不客气,一场围猎竟将皇帝压得死死的,他就不懂收敛藏拙吗?

    头几日武将们出尽了风头,接下来几日,王公贵族世家大族还有这些人家的女眷们也都出来松快了。

    甄华漪也随之来到了骊山猎场。

    今日阳光明媚,甄华漪穿一身鹅蛋黄堆花襦裙,她走在风中,不停用手拂过脸颊上吹乱的发丝。

    她深吸一口气,在风中感到了自由自在的味道,她四下偷偷瞧瞧,没人在附近,于是张开双臂,小小伸了个懒腰。

    她闭上眼睛,听见啾啾鸟鸣和远处的笑声。

    ……还有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甄华漪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团看不清颜色的黑影冲来,她惊吓之下跌坐在了地上,长长的披帛和层叠裙摆被压在还未干透的黄土上。

    从她身边冲过去的马掉转了过来,甄华漪余悸未消,睁大了眼睛仰头看着,却见那人一身赭黄衣袍,腰系红带玉佩,他垂眼看见了可怜兮兮被吓到摔到的甄华漪。

    是李元璟。

    两人对视之际,浩浩荡荡的马匹紧随其后,甄华漪这才明白方才听见的滚滚马蹄声是从何而来。

    甄华漪余光看见一身鲜艳胡服的李重焌坐在黑马之上,不过她现在全无心思去看他。

    李元璟平静看着她,甄华漪知晓他一贯视她为无物,所以并不奇怪,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灰溜溜地跌到然后爬起实在是太过丢脸。

    甄华漪暗暗给自己鼓劲,她眼一闭,就要手撑着地爬起来,却看见李元璟下了马。

    甄华漪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向自己伸出了手。

    甄华漪依旧呆呆愣愣,李元璟忽而笑了一下。甄华漪不解其意,试探着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李元璟用力握紧,突然将她抱起,圈在了马上。

    甄华漪的后背才触到李元璟的前襟,就不可控地缩了一下身子,她想起来,她仿佛,从未和白天里和李元璟有过亲近。

    夜里那种混乱脱缰的感觉重回大脑,甄华漪除了脸红更多的是感到无所适从。

    白天和夜里太不一样了,甄华漪一时不知该如何和李元璟相处。

    李元璟扬鞭策马,俊马猛地向前一跳,甄华漪吓得惊叫了一声,却引起李元璟的大笑。

    甄华漪一愣,想了一想,也随之大笑起来,李元璟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道:“未曾想到,甄才人也有这一面。”

    他说完一顿,他依稀记起,甄华漪并非生来就是他宫中沉默的妃嫔,她从前柔弱天真,却也不失活泼。

    甄华漪问道:“陛下不喜欢吗?那妾不笑了。”

    李元璟道:“笑吧,朕只是觉得,你应当像你姐姐,你姐姐娴静,倒是从未有过失礼的举止。”

    甄华漪将李元璟的话细细琢磨了一下,听出他是在夸甄吟霜而贬损自己,并且,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甄吟霜的附属品,除却想甄吟霜的特质,其他无足轻重。

    若她在李元璟心里有点分量,她想她应该娇嗔着埋怨李元璟不该提及她姐姐,撒痴撒娇。

    但她什么也不是,因此她娴静地点头,不

    敢造次。

    甄华漪猜想李元璟这时候心情很好,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因此她奉承着问道:“陛下猎得了什么?”

    李元璟果然高兴:“一只雪狐,虽比不得虎豹,却能给你们这些妇人做衣裳,算是有些用处。”

    给妇人做衣裳?是给贺兰皇后的,还是给甄吟霜的?

    甄华漪脑中叮铃一响,飞快思考自己怎么回答。

    李元璟低头看见了甄华漪思索的神色,他皱了眉。

    他本意自然是要送给甄吟霜,只是这时候说出了口,听在甄华漪耳中,不知她在想什么。

    他拧眉看她,却见她回过神来:“妾要恭喜姐姐了,能得陛下亲手所猎之物。”

    李元璟淡淡道:“这雪狐,朕自然是要送给皇后。”

    甄华漪一怔,很快明白过来,照理来说,宫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皇后先送,然后才是各位娘娘,这雪狐亦是如此。但若旁人不知晓,李元璟将这雪狐交给甄吟霜也无妨。

    偏偏他得意之时,将这事告诉了甄华漪,若传了出去,只怕宫里的太后又会为难甄吟霜。

    是因为自己在这里,碍了李元璟的事。

    甄华漪急忙剖白,她僵笑道:“陛下赏赐给谁都是皇恩隆重,妾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李元璟睨她一眼:“你倒是聪慧,不过不必多说,区区一只雪狐,朕倒不至于心疼。”

    甄华漪暗道,送给皇后,你倒是不心疼,甄吟霜怕是要夜里心口疼了。

    她面上含笑,将这件事轻轻揭了过去。

    俊马又往前跑了好几步,甄华漪忽地想到后头还跟着一个麻烦。

    她偷偷往后看了一眼,看见浩浩荡荡的人马依旧跟在李元璟后头,或许是因为她被抱上了马,这些人离得稍远了一些。

    李重焌却一马当先地行在众人前头,甄华漪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起来不如后头的人兴奋。

    她怕被李元璟察觉,没有多看,她听见李元璟问道:“你害怕?”

    甄华漪低头,发觉自己双手紧紧攥着衣袖,仿佛是对李元璟的骑术太过轻视,她立刻松开了手。

    李元璟说道:“朕以为你会骑马。”

    原来他不是在刻意点她,甄华漪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道:“妾幼时体弱,前几年流离,倒是没什么机会学,妾不会骑马。”

    李元璟没有接话,甄华漪便也乖巧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李元璟道:“学着吧。”

    甄华漪疑惑地看着李元璟,而后立刻移开眼睛。

    李元璟道:“你姐姐身子柔弱,不能骑马,倒是有些可惜。”

    又是姐姐,甄华漪微笑,平静地用甜软的嗓音道:“妾一定学好。”

    她说道:“但妾如何学,也学不到陛下这般了,陛下可要放低期待。”

    李元璟笑道:“朕的骑术不过尔尔,晋王胜过朕许多。”

    甄华漪立刻说道:“是吗?妾今日远远一瞧,晋王不及陛下远矣。”

    李元璟朗然一笑,似乎是觉得她的回答很有趣。

    甄华漪说完毕竟有些心虚,她忍不住又向后看了一眼,这一回,她只看见了跟随其后的模糊陌生的人脸,却并没有看到李重焌。

    *

    李重焌打马离了众人,经过一大片草地,只见帷幕如云,原来他不知不觉骑马到了女眷们歇息的地方。

    李重焌本就心情不佳,这时皱了眉拽了马缰就要转头走,他方驱马走了两步,就见一大群小娘子们簇拥着小跑了出来,看样子竟是冲着他来的。

    李重焌眉头拧得更深,到了这围场,这群小娘子们没了规矩拘束,一被旁人怂恿就放纵得可怕。

    李重焌一挥鞭,夹了马腹,飞快离了这是非之地,远远地他仿佛听见小娘子们失望的叹息声。

    李重焌漫无目的地骑马,忽然间看见了甄吟霜。

    他本是准备避让开,但心思一转,反倒迎了上去。

    李重焌跳下马,牵着马向甄吟霜走过去,甄吟霜一见他,先是惊讶,而后露出楚楚动人的微笑。

    李重焌对此却恍若未见,他只是粲然一笑道:“皇兄为娘娘猎得白狐一只,娘娘要去瞧瞧么?”

    甄吟霜颔首,目光扫过他的黑马,声音娇柔道:“晋王愿意为妾带路否?”

    李重焌含笑:“荣幸至极。”

    甄吟霜走上前来,伸手温柔拍了拍黑马的头,神色温柔,可李重焌翻身上马,一下却扬长而去,甄吟霜怔愣许久。

    幸而没过多久李重焌回来了,他亲自驾着一架马车,笑道:“娘娘请。”

    *

    不知不觉地,跟随圣驾的人渐渐离开。

    甄华漪再回头看时,后头竟一个人也不在。

    甄华漪犹在好奇,李元璟淡淡说道:“王保全真是乖觉得过分。”

    甄华漪本没多想,听见李元璟这样说,不由得紧张起来。

    气氛一时尴尬,而飞奔的马匹跑到一片碎石地上,忽然颠簸起来。

    甄华漪本就不会骑马,这时候也没抓紧缰绳,她向前一扑,顿时花容失色。

    李元璟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身。

    甄华漪呼出一口气,道:“谢陛下……”

    她回过头,看见李重焌驱车前来。

    李元璟还没有放开她的腰,他愣了一下神,只觉得手臂上的腰肢细得过分。

    马车上帷布被一只手撩开,甄吟霜笑容僵硬:“陛下,妾来的不巧。”

    李重焌扯着缰绳,似笑非笑:“是来得太巧了。”

    第36章 四人他和她和他和她。

    荒凉山地,萧萧微风中,四人驻足。

    甄华漪心中一阵慌乱和心虚,她并不知这种情绪是因为谁,像是因为甄吟霜,因为她和李元璟才是郎情妾意,又像是因为李重焌,因为前不久她还在费心招惹他。

    她不安地动了动,发觉李元璟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上。

    而马车那边的两人视线也凝在此处,虎视眈眈。

    甄华漪靠近李元璟嗫嚅道:“陛下,姐姐、姐姐过来了。”

    这话心虚得像是被人捉奸。

    李元璟手臂一僵,而后将她松了开。

    李元璟抬头看向了甄吟霜,而后目光缓缓移向了李重焌,他几不可见地攒眉,想不明白这两人会有什么理由一起过来。

    甄吟霜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她面色有些苍白,但她一贯是柔弱苍白的,因此甄华漪觉得或许是她多想了。

    甄吟霜向李元璟走来,走到一半,却僵硬地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妻子撞见了丈夫的小妾,既大度贤淑又柔肠百结,她一露出这神色,李元璟立刻将全副心神放在她的身上了。

    只是她还不曾凄楚地开口,李元璟就扫了一眼她和李重焌:“外头风大,怎么不多带上几个人伺候?”

    甄华漪正在低着头装聋作哑,一听李元璟的话音顿时支起了耳朵。莫非,李元璟疑心,李重焌和甄吟霜这两人有什么多余的关系。

    甄吟霜一怔,说道:“妾在猎场闲步之时,正巧碰到晋王殿下,殿下说瞧见陛下在这里,妾便央了殿下带妾过来,妾想见陛下,一时心急,竟没顾上多带几个人,是妾疏忽了。”

    甄华漪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听见这话,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李重焌,她竟不知李重焌原来是个如此多嘴的人,她前脚才和李元璟一起骑马了,他后脚就说得满长安的人知晓。

    甄华漪只是偷偷打量李重焌一眼,李重焌却一下神色紧绷。

    他没想到甄吟霜一下就将他做的事交了底。

    旁人或许不会多想,可甄华漪说不准会误以为他是故意引甄吟霜到此处,好打扰她和皇兄的相处。

    她方才看他的那一眼,定然就是这个意思。

    可笑,他有什么道理这样做。

    李重焌攒紧缰绳,他眯眼看着甄华漪,在她的神色中仿佛看到了对他的讥笑。

    李重焌忍着烦乱轻笑一声道:“贵妃当时四下寻索,神色忧虑,臣弟是以为贵妃在找皇兄,便多嘴了一句,是臣弟多事了。”

    甄华漪

    忍不住偷瞧了一眼李元璟,李重焌这般关心兄长的妃嫔,一看甄吟霜忧虑,就着急忙慌带她寻人,寻的还是她的夫君,若他真的对甄吟霜有什么心思,那可真是……大度。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想到李重焌祸水东引,他言笑道:“听钱葫芦说,甄才人几次三番来找,说是有要事,我一时忙了,顾不上问,正巧这里碰上了,甄才人,你有何事要找我?”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挑衅,他对李元璟道:“皇兄勿要多想,我与才人并不算熟,才人这样来找,恐怕是有什么要事吧。”

    他含笑看着甄华漪,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秾艳的面容也仿佛开始变得苍白。

    他说得这样模棱两可,若回答得不好,怕会让皇帝误会自己和李重焌有什么私情。

    甄华漪想,这种场面,只有在她的噩梦中才出现过。

    她只感到后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呼吸都有些凝滞。

    她心思飞转,却依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她能感受到,李元璟被李重焌的话挑拨了,现下正心生疑虑地看着她。

    而李重焌见到甄华漪的慌张,便心满意足,他打算见好就收,总不能真让李元璟看出端倪。

    他对甄华漪,太过熟悉,一时不察若露了馅,就不好办了。

    李重焌正要说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却见甄华漪一双桃花眸脉脉注视着李元璟:“陛下记得教坊那次,臣妾的剑器舞吗?”

    李元璟道:“记得。”

    甄华漪含羞说道:“妾想为殿下再跳一次。”

    这两人眉眼相接,李重焌吞进了将要说出口的话,面色阴沉,甄吟霜面上挂着的贤良大度也几乎维持不住,她出言道:“妹妹,此事与晋王有何关系?”

    甄华漪道:“上次的剑器舞,回想起来总觉得不够好,教坊高台毕竟比不上这广阔天地,教坊的练功剑也比不上货真价实的刀剑,”她抿唇一笑,“妾想借晋王殿下的宝剑为陛下献舞。”

    李重焌情不自禁握住了腰间的宝剑紫电青霜,他几欲呕血,甄华漪好大的胆子,要借他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剑来给男人献媚。

    李元璟听了却抚掌大笑:“原来如此,才人有心了。”

    他道:“朕还以为,才人是想求晋王教授骑术,听闻长安许多娘子都千方百计要学晋王的骑术。”

    甄华漪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几乎以为她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她的确是有过这个想法的,她笑靥如花看着李元璟:“怎会。”

    李元璟想到了甄华漪方才的话,道:“也是,在你眼里,晋王的骑术……”

    甄华漪的心这下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今日像是犯了瘟神,怎一个状况接着一个的来。

    她方才说了李重焌的坏话,说李重焌骑术不如李元璟,远矣。

    甄华漪软语央求道:“陛下,这种私下的话,还是别说了。”

    既然听甄华漪这样求他,李元璟便不打算说下去,他将此事一笑而过。

    哪知李重焌却不肯将此事轻轻揭过去,他扬声笑道:“什么私话,既然提到了臣弟,臣弟倒想听听。”

    甄华漪侧脸向李重焌看过去,他虽然是在笑着,但甄华漪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冷飕飕的。

    她对着李元璟摇了摇头,小声道:“陛下……”

    但李元璟并没有将她的为难放在眼里,他笑道:“甄才人说,朕的骑术要远胜过你,不过是妇人见识,二郎无需在意。”

    “远胜,”李重焌咬着这两个字眼,眼神冰冷,笑容灿烂,“皇兄,不是妇人见识短,而是因为,才人心中有偏私,一心向着夫主。”

    李元璟微怔,道:“是吗?”

    甄华漪心中慌乱,快要手足无措了。

    在李重焌眼中,若是她一心向着李元璟,那对他,就只会是玩弄了。

    甄华漪夹在这兄弟二人之间,一个动动手指就能决定她生死,一个同样位高权重还咄咄逼人,她处理不了这复杂情况,几乎要昏厥过去。

    “陛下……”但有人先她一步被风吹倒。

    甄吟霜捂着心口道:“妾心口绞痛,想必是受了冷风。”

    李元璟面色一变,立刻下了马,方才的一切微妙情绪,悉数在甄吟霜的心绞痛之下退却。

    甄华漪独自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因为方才的言语交锋,她脸色本就苍白,这下子更是面无血色。

    李元璟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她,他已经快步走到了甄吟霜身边。

    甄华漪只能以求助的目光戚戚看着李重焌,李重焌冷笑了一下,移开了眼。

    李元璟借了李重焌的马,将甄吟霜抱上了马,没过一会儿,两人就骑马走远了。

    这下终于只剩下甄华漪和李重焌二人,甄华漪终于寻到这独处的机会,她急切道:“殿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身子往前,也许是不小心将马碰了一下,俊马向前走了几步,这几步顿时吓得甄华漪唇色雪白。

    她泫然若泣地看着李重焌:“殿下,可否先帮帮我。”

    李重焌笑了一下,甄华漪心下顿松,道:“多谢殿下。”

    哪知李重焌拱手一晃,干脆利落道:“告辞。”

    *

    甄华漪看着四下无人,心里开始害怕起来,更糟糕的是,她依旧骑在马上。

    李重焌一刻钟之前扬长而去,他还道,这马就留给她了,虽路途有些远,但他一个不善骑马的大男人,就不和她抢马了。

    ……她是不是还该谢谢他?

    甄华漪真的要急得哭出来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底和地面的距离,试探着去够到地面,可是刚一挪动,马儿就焦躁地转了个圈。

    甄华漪轻拍着马背,小声安慰道:“乖、乖,我不动了、不动了。”

    甄华漪等马冷静下来,又在马上发了一会儿的呆,她看着茂密的山林回过神来。

    这里并不安全,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她咬了咬牙,握紧马鞭,轻轻往马背上一抽。

    马慢吞吞往前走了几步,甄华漪吓得一下抱住了马脖子,瑟瑟发抖道:“不试了不试了。”

    她抱住马脖子半天没有动弹,忽然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遇上山匪了。

    她豁出去了,闭着眼,往后狠狠一抽,马儿飞快奔跑起来,甄华漪的心随之上下颠簸。

    她听见身后的人喊:“娘娘!小心!小心啊!”

    是玉坠儿。

    甄华漪听出这声音后,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玉坠儿扶着甄华漪的手臂帮着她爬下了马背,甄华漪下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只得紧紧抱着玉坠儿不松手。

    她问道:“玉坠儿,幸好你过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困在这里了?”

    玉坠儿道:“是奴婢碰上了晋王殿下,晋王殿下指的路。”

    甄华漪想,李重焌还算是有点良心,她又想,或许他只是不想惹麻烦上身,毕竟她还是个宫里的才人,若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叫熊瞎子吃了,恐怕会引起恐慌。

    *

    李元璟与甄吟霜共骑一匹马回营,引得行障帷幕之后的少女们窃窃私语,艳羡不已。

    但甄吟霜本人兴致却没有表现出得那么高。

    尽管在皇帝亲手抱她下马后,她露出了不胜娇羞的微笑,看向李元璟的眼神也是情意绵绵。

    李元璟并没有在她身边逗留,他又骑马回到了猎场。

    将李元璟走后,甄吟霜才不再笑了。

    甄吟霜回到自己的帷帐内,她拧着眉有些有心忡忡,过了一会儿,她心头有了主意,重新变得气定神闲起来,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招手,宫女附耳过来,她悄声在宫女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宫女点点头,安静地退了下去。

    宫女先是前往世家少年置帷帐的地方,使了金银说动了某个纨绔的长随,再由长随撺掇着这纨绔,纨绔受了撺掇,于是邀了结识的同龄人,一同准备着到空地上打马球。

    宫女接下来走去了李雍容的帐中,请李雍容到贵妃帐中喝茶。

    李雍容正在无所事事,她的玩伴们平日里端庄文雅,今日却像是失了缰绳的野马,竟成群结伴地要去看李重焌打猎。

    李雍容平日里多见李重焌就烦,她实在想象不出李重焌身上有什么值得去看的。

    于是李雍容受了甄吟霜的邀约,欣然前往。

    甄吟霜亲手为李雍容煮茶,一举一动都雅致风流,看得李雍容暗自赞叹不已。

    甄吟霜是燕朝公主出身,母族也是当时鼎盛之际的大世族崔氏,她自幼就被悉心教导礼仪规范,做起这些文人雅事来自然赏心悦目。

    甄吟霜将茶盏推到李雍容跟前,笑问道:“听闻小娘子们都去骑马玩了,公主怎么只是坐在行障中无所事事?”

    李雍容叹道:“别说了,她们都去瞧我二兄,我天天见日日见,何必跟着她们去看。”

    甄吟霜笑容更深:“公主怎么不去看看别的少年郎?”

    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嘈杂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甄吟霜唤宫女打起帐子,就看到了草场上骑马飞驰的少年们。

    其中有一人,身着霜青竹叶纹锦袍,气质清隽,他双手握着缰绳,神态如闲庭漫步,并不似旁人有种野蛮的兴奋。

    这份神态让他一下就独立于众人之外,甄吟霜和李雍容也立刻注意到了他。

    甄吟霜留心着李雍容的反应,未曾预料李雍容看了那少年一眼,一下就把脸转到一边。

    甄吟霜迟疑片刻,装作不知道:“崔氏郎君果然芝兰玉树。”

    李雍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甄吟霜想要撮合崔邈川和李雍容,一是为了挑拨李雍容和甄华漪二人,二是为了自己的地位。

    崔氏是她母族,她能以前朝公主的身份位及贵妃,也少不了崔氏的助力,可以说,崔氏一族就是她的靠山。

    但如今崔氏显露颓势,甄吟霜便想要用李雍容和崔邈川的联姻,让崔氏更进一步。

    甄吟霜脸上挂着笑,她怕引起李雍容警觉,便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场上的少年郎打马球。

    草场上欢声笑语不断,这是一场不太正式的马球赛,少年们只顾着玩乐,并没有多在意输赢,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渐渐认真起来,球场上争斗得愈发激烈。

    李雍容越过众少年,看向了远处。

    草场边上远远站着一主一仆,那位美人容色惊人,让众位少年一下忘乎所以。

    他们自然知道那位站着的美人是谁。

    那是有祸水之名的前朝公主,当年艳名就让长安少年魂牵梦萦。

    李雍容顿时面色有些难看,她身旁的甄吟霜笑容也渐渐僵硬。

    场上局势焦灼,马球传到了崔邈川处,崔邈川一击,那大红的木球竟迎面向李雍容这里砸过来。

    李雍容连连后退了几步,还好马球只是砸到了地上,咕噜噜地向她滚了过来。

    李雍容冷静下来,心里更怒,她抬头看崔邈川,他神色依旧清冷,但为何出了这么大的失误?

    崔邈川抿唇,他下了马,缓步往李雍容处走来。

    李雍容先他一步捡起了马球。

    马球用硬木雕刻,涂上大红的漆料,饰以金铃叮铃作响,李雍容脸上浮起笑,待到崔邈川走近,问道:“崔郎君,马球送我如何?”

    崔邈川神色没有变化,却看着李雍容,道:“好。”

    李雍容惊诧看着他,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崔邈川已经回到了马球场上,他走近其中一个锦衣少年,低语说了好久。

    那少年竖起眉毛,有些不依不饶地拉着崔邈川,不知崔邈川应允了什么,那少年终于喜笑颜开。

    李雍容垂头看着手中的马球,意识到这马球是那锦衣少年的。

    她握着手中的马球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见甄吟霜笑道:“崔郎君,尚未婚配吧。”

    崔邈川骑上马,方才马球之事并未让他有半分波澜,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甄华漪,就收回了眼神。

    他曾有过两次婚约,一次是和李雍容,一次是和甄华漪。

    武将之女和皇室公主都不是他认定的妻室,同为五姓七望出身的贵女,才是他所期望的。

    但为了世族绵延不衰,崔氏有时也会用婚姻做筹码。

    崔邈川有时想,若真的娶了她们中的一个,或许不是心中所想,他也会尽力和妻子相敬如宾。

    但如今,她们都和他没有半分干系了。

    崔邈川便也没有兴趣,再在她们身上投下半分眼神。

    *

    甄华漪被玉坠儿救下后,本打算直接回行宫歇息,但听玉坠儿提起,高兰芷可能会在马球场,于是她就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是碰见了故人,但这故人却是崔邈川。

    甄华漪情不自禁站在那里,瞧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想,若她能够真的嫁给崔邈川,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想象这种假如让她心不由主,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直到一声冷哼传至耳畔,甄华漪抬头去看,见李重焌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在甄华漪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他一挥马鞭,又让甄华漪追赶不及。

    李重焌面色沉沉,自试探了甄华漪后,他每次见过甄华漪,都会心情极差,他不想见她,偏偏总会见到她。

    譬如方才,他明明给她的宫女指了路,却依旧放心不下,索性亲自回来找她,却被他撞见她看一群少年看入了迷。

    自古嫦娥爱少年,更何况是风流多情的她,况且她与自己也没有半分干系,没什么好想的。

    李重焌狠狠抽了一马鞭,策马狂奔起来。

    斜里刺出一人一马追上了他。

    “殿下。”贺兰璨笑着赶上了他。

    贺兰璨停马在李重焌前面,他笑着打量了李重焌一眼,看出李重焌心情不佳,他心中微动,笑着说道:“殿下是在为哪位美人心忧?”

    李重焌神色微凝,抬眼缓缓看向贺兰璨。

    贺兰璨大笑道:“我可没存心打探殿下,只是满长安的人都听说了,宫中竟藏着一绝色宫女,让晋王殿下都神魂颠倒。”

    李重焌沉脸没有理会贺兰璨,催马继续往前,贺兰璨在后头嚷嚷不停:“殿下从前不近女色,我却见过不少女人,殿下不如同我说说,说不准我比殿下的主意好多一些。”

    李重焌勒住了缰绳,似笑非笑道:“若是有夫之妇该如何?”

    此话一出,连见多识广的贺兰璨都愣在了原地。

    竟不是宫女,而是有夫之妇?莫非是召进宫的哪位命妇?

    李重焌睨他一眼,毫无期待地越过他继续往前,片刻后,贺兰璨又追上了他:“有夫之妇又如何,”他迟疑了一下,“殿下看中的必是高门大户的女眷,倒不好做出强取豪夺之事了……”他故意扬起声音,“两情相悦就好。”

    两情相悦。

    李重焌想要冷笑。

    他对甄华漪只是勉强稍感兴趣,而甄华漪对和他来往的种种是毫不知情。

    她的目光还流连于他的兄长,流连于马球场上的少年。

    就算她有意于自己,他何曾需要这种掰成许多份、不值钱的感情。

    李重焌眯眼看天边的落日,他像是在轻声寒暄:“每逢过年过节,你送到晋王府的礼都是独一份的。”

    贺兰璨道:“那是自然。”

    李重焌似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道:“你记得那件事。”

    李重焌少年之时,有一回在行军途中染了时疫,太后派人送来一丸价值千金的紫雪丹。

    可他缠绵病榻之际,先练出的那一丸早在半月前,就送去了远离时疫的长安,给安然无恙的李元璟,以备不时之需。

    新炼出的一丸,晚了半月,这才轮到了他。

    李重焌含笑接了药丸,私底下只用鞋底碾碎了它。

    李重焌身边少数几个亲近的人知道他的性子,当年押送粮草见证这件事的贺兰璨就是一个。

    李重焌盯着烧红的晚霞,说道:“要么一毫不取,要么独擅其美,在我这里,从来没有折中。”

    贺兰璨听了李重焌的话,终于将对姐姐的担忧放下。

    有夫之

    妇,既不能让晋王据为己有,那她只会是一丸碾碎成泥的药丸。

    贺兰璨抬起头时,李重焌已不在身旁,金乌西坠染红了半边天,他看着草场与天际交接之处,马上的李重焌只余一个黑影。

    李重焌策马在草场上痛快地跑了一回,牵马回到行宫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看见一个眼熟的宫女绕过墙角消失不见,他回屋的时候,钱葫芦小心翼翼审度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甄才人派人来传话,说想要见殿下一面,还说想要解释什么。”

    李重焌进屋的脚步没有停歇半分,他随手将马鞭递给钱葫芦,说道:“不见。”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说道:“往后这种事不必再禀了。”

    这之后,李重焌再没有看到甄华漪,亦或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

    不得不说,少了甄华漪的叨扰,李重焌这几日清净了许多。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李重焌今日回屋,让钱葫芦伺候着他脱下外衣,状若无事问道:“甄才人那边有什么动静?”

    钱葫芦偷觑他一眼,不知回答关于甄华漪的问题算不算犯了李重焌的忌讳。

    李重焌见他没有立刻答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钱葫芦一个激灵,忙说道:“甄才人这几日病了。”

    “病了?”李重焌皱着眉头,而后陡然间一阵疑惧。

    莫非是那媚药的毒性已经开始侵蚀肌体?

    第37章 温泉帮她解开。

    生病之前,甄华漪一直颇为心焦。

    李重焌似乎是因为误会一直疏远她,李元璟那边再无机会亲近,高兰芷之事也没有半点眉目。

    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让她颇为烦恼,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心做好手头的事。

    眼前的事,就是学习骑射。

    甄华漪打听过,围猎的后几天,李元璟会特许后宫妃嫔和官员女眷们进行骑射比赛,胜者会受到李元璟的嘉奖。

    那日与李元璟同乘一马,李元璟提了一句让她学马,但此后并没有人来教甄华漪骑马。

    甄华漪想,哪怕李元璟随口提一句,底下人就会谄媚着跑断腿,如今半个人也没有过来,想必就是李元璟将这件小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但甄华漪没有简单放弃,她凭借着皇帝陛下的这“口谕”找上了王保全,王保全只得自己安排了一个太监过来教她。

    这日,甄华漪早早就挽好了发髻,换好了胡服,等着她的骑术师傅过来,她从天色微茫等到大中午,又从大中午等到太阳落山,终于等到了他。

    太监以来,就苦着脸揉着腿,道:“昨天教了娘娘一下午,结果回去腰酸背疼的,还一宿没睡。”

    甄华漪微笑:“那现在开始吧。”

    太监见没能成功躲懒,愁眉苦脸地引着甄华漪上马,只是教了没到两刻钟,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

    玉坠儿气鼓鼓看着他:“公公,你是腰疼,怎么咳嗽起来了?”

    太监又按着腰“哎呦哎呦”两声,陪着笑道:“腰疼是疼,可是仿佛又受了风寒,应当是昨日跑马冻着了。”

    甄华漪踩着马镫下了马,她微笑淡淡:“公公回去吧,今日就到这里了。”

    太监一喜:“多谢娘娘体恤。”

    他虽然滑头,但态度却极好,这让甄华漪十分无奈。

    玉坠儿将他的水囊狠狠扔到他手里:“明日后日也不用来了,您老好生歇着吧!”

    打发走了这个不用心的骑马师傅,甄华漪和玉坠儿对视一眼,又叹了一口气。

    玉坠儿小心问道:“奴婢是不是太冲动了?”

    甄华漪摇头:“没有,我本来也打算打发走他。”

    玉坠儿愁眉道:“娘娘是在宽慰奴婢呢,可是奴婢坏了娘娘的事儿了。”

    甄华漪抬手挡了挡眼前的夕阳光,看向不远处道:“还有我们的女将军们呢。”

    草场上小娘子们穿各色胡服,颜色亮丽犹如云彩一般,其中最洒脱一人是立于马上的李雍容。

    甄华漪向她们走了过去,李雍容瞥见了她,高傲地将头往一边仰起,前几日李雍容见到了崔邈川,虽说起他们之间有“旧情”实在勉强,但眼下李雍容一见甄华漪,她心里还是有了旧恨。

    甄华漪走近的时候,正巧听见小娘子们一人一句地在教贺兰妙法骑马的诀窍,贺兰妙法这个名满长安的才女,竟然有不会的东西,这让甄华漪心中微讶。

    甄华漪听见贺兰般若笑着说道:“姐姐与晋王殿下有了婚约,还学我们这些不入流的花招做什么,快去寻晋王殿下罢。”

    贺兰妙法也笑:“胡说什么,殿下日理万机,哪里会有空来教我们这些小女子。”

    贺兰般若故作疑惑问道:“连姐姐都不曾有机会向殿下学骑马吗?”

    她这样一问,四周顿时热闹起来:“果真果真?”

    私底下悄悄求李重焌教骑马的少女们不在少数,她们出身高贵,容貌美丽,还有些和李重焌沾亲带故的,但无一例外的,被拒绝了。

    听到贺兰妙法也没有被李重焌教导,倒是让她们心里好受了许多。

    甄华漪走近了,小娘子们便停止了谈论男人,贺兰姐妹等人和甄华漪互相见了礼,顿时都有些拘束起来,毕竟甄华漪和她们身份有别,她们无法将甄华漪视作玩伴。

    李雍容却没有下马,她冷冷看了一眼甄华漪,道:“甄才人不是在学骑马?怎么过来了?”

    甄华漪道:“骑术师傅身子不适,我便让他回去歇着了。”

    一个武将的女儿闻言说道:“这些人最爱偷奸耍滑的了,肯定是不想好好教才人,才人不如来跟我学学……”

    她还没说完,李雍容道:“九娘子,今日我本们都要去汤泉宫泡汤泉的,你若是要教甄才人,就没时间去了。”

    骊山行宫以汤池闻名,是皇家的禁苑,她们这些臣下的女儿本是没机会去的,但李雍容答应带她们进去,她们就有了这涨见识的机会。

    周家九娘子一顿,闭嘴再不提教甄华漪的事了。

    她也不光是为了这一次汤泉之行。

    但这次李雍容带谁去,不带谁去,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她对待她们这些人的态度。

    谁能留在昭阳公主的小圈子,而谁被驱逐了出去。

    周九娘子犯不上为了甄华漪得罪李雍容,

    她很干脆地站到了李雍容那一边。

    李雍容见状心情愉悦,她环视四周,见没人要帮甄华漪,唇角微翘,她低头看着甄华漪,笑道:“才人若寻不到人教授骑术,何不找本宫的兄长?”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笑出了声。

    皇帝一向对甄华漪视若无物,怎会搭理她?

    而晋王殿下就更不可能了,仍谁也想象不出高高在上的晋王会纡尊降贵来教一个小小女子,还是宫里的女人。

    甄华漪抬头看着李雍容,不避不让,李雍容一贯觉得她柔弱可欺,但这一眼,仿佛回到从前。

    从前甄华漪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她只是粗俗的边疆武将之女。

    甄华漪道:“多谢公主的提议,我会试试的。”

    她仰起脸,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寒雪一般的肤色上微微有了点暖意,她身躯羸弱,李雍容居高临下看她,更觉得她有娇弱支离之态,但偏偏李雍容就是觉得,甄华漪能够说到做到。

    李雍容胡乱想到,怎么可能,不过是一个深宫无宠的女人,她哪来的胆子去肖想自己的两个兄长。

    李雍容哼了一声,挥起马鞭就跑远了,少女们见李雍容神色不豫,也跟随着她走了过去。

    转眼间这里只余甄华漪一人。

    甄华漪

    站在这里,一阵冷风吹过,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甄华漪喃喃道:“一下子就冷起来了。”

    玉坠儿疑惑:“冷起来了?没有啊。”

    结果当晚甄华漪就病了。

    细细想来,或许与那费尽心思偷懒的教骑马的太监有关。

    原来他果真是带病教了甄华漪好几天。

    *

    听到钱葫芦说甄华漪病了,李重焌下意识的反应是将解下的外衣重新披上,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生生停了下来。

    李重焌出行的时候,将在宫中研究过巫山恨的孙太医带在了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果真有了用处。

    李重焌停在原地,神色恢复如初,淡淡吩咐道:“将孙太医请过来。”

    孙太医很快被召来了李重焌的寝屋,听李重焌说起那身中巫山恨的女子病了,孙太医认真建议道:“依微臣愚见,不如索性让那女子行了房事,以免后顾之忧。”

    他刚说完,就迎来晋王殿下的冷冷一瞥,孙太医心中一凛,将那女子的身份再次猜测了一番。

    此前孙太医被李重焌找上后,他暗地里对女子的身份有过揣测,他猜想,晋王如此在意此女子,她必定是那个传闻中将晋王迷的神魂颠倒的宫女。

    他以为这段时日里,晋王早就与那宫女行过云雨之事了,没想到今日晋王竟又为此事找上了他。

    这样看来,此女子不会是晋王的女人。

    若是晋王的女人,这毒早就应该解了,事关女子性命又是双方两情相悦,晋王殿下实在没必要推延。

    不是那宫女,莫非是……殿下的亲人?

    孙太医想到这里,压低声音道:“殿下不如寻一个清白的小倌,扮作太监的模样,如今到了行宫,人多事杂的,很容易混过去的……”

    话音未落,李重焌勃然大怒:“你放肆!”

    孙太医立刻跪了下来,鼻尖直冒汗。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孙太医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他心里着急,闭着自己说点什么有用的话来挽回一点。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孙太医艰难地想着。

    半晌,他嗓子干哑,说道:“不知那女子是否在此次围猎之行中?微臣听闻,温泉‘乃自然之经方,天地之元医’,若濯淖其中,必能有所裨益。”

    “温泉?”李重焌凝眸想了片刻,细细询问了温泉治疾的细节,便挥手让孙太医退了下去。

    李重焌唤来了钱葫芦,神色淡淡吩咐道:“去告诉甄才人,本王愿意见她。”

    他道:“就在……芙蓉池。”

    芙蓉池是骊山行宫最为奢靡的一处汤泉,传闻中是沉香作山,花露为海,金银珠玉铺就的桂殿兰宫。

    按理来说,这种地方应是皇帝御用的地方,但晋王势大,从前朝代的种种惯例在他这里都宛若虚设。

    钱葫芦听了李重焌要去芙蓉池的吩咐,神情中没有半点惊讶,只觉得理所应当,他更多的是为甄华漪高兴,当下就欢欢喜喜地去传话了。

    *

    甄华漪饮过了姜汤,本打算早些歇息,钱葫芦却带来了李重焌答应见她的消息。

    她好不容易等来李重焌愿意见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能扶病而出。

    出门前,傅嬷嬷将斗篷给她细细穿上,塞给她一只铜手炉,这才不放心地让钱葫芦带走了她。

    甄华漪跟着钱葫芦悄悄往芙蓉池走,一路上见不到人,只有漆黑的夜色和零星的几粒星子,甄华漪心中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她来到芙蓉池门前时,才终于想起来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前几回李元璟见她,都是在这样的夜里,由杨七宝避开众人带她来的。

    不得不说,他们兄弟二人相似的地方倒是挺多。

    甄华漪走上台阶,她站在宫门口,却堪堪停住脚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回想起与李重焌的来往,总觉得没有把握好这个度。

    她之前有些越界,之后更要守礼谨慎小心。

    她抬头看着芙蓉池里的荧煌烛光和依稀白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能进去,深夜在温泉边上见李重焌,她是疯了才会这样做。

    钱葫芦见甄华漪驻足不前,他微微扬手示意她进门,甄华漪只是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等就好,进到里头见晋王倒是有些不合适了。”

    见甄华漪执意如此,钱葫芦只得让甄华漪稍等,他小跑着回到李重焌居住的兰溪小筑。

    兰溪小筑清幽简朴,穿过竹林小径,钱葫芦来到书斋,看见李重焌正和贺兰璨对坐着下棋。

    李重焌此时心情不错,甄华漪中媚毒这件事,不知何时就要发作,这总让他有点惴惴不安,幸好来了骊山行宫,幸好温泉有些许功效可以压制稍许。

    他心情不差,于是贺兰璨拿着棋盘来找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李重焌瞧见钱葫芦匆匆而来,他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他落下一枚黑子,问道:“怎么了?”

    钱葫芦跑了一脑门的汗,他拿袖子悄悄擦了擦汗,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兰璨抬眼打量了李重焌的神色,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贺兰璨察觉到的自钱葫芦进来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贺兰璨捻着棋子想,有什么事是要避开他借一步说话的,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让李重焌颇为烦恼的有夫之妇。

    贺兰璨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重焌,但李重焌并没有搭理钱葫芦,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看。

    贺兰璨想,也许那个有夫之妇于李重焌而言也没有多么重要。

    她哪里像是能撼动贺兰妙法的地位样子,是自己关心则乱了。

    贺兰璨自嘲地笑笑。

    李重焌落了一子,这一步走得不算高明,贺兰璨正要步步紧逼,李重焌却霍然站了起来。

    贺兰璨讶异抬头,他看见李重焌依旧举止自若,平静撂下一句:“稍等。”

    李重焌走出书斋,他站在廊下淡淡问道:“已经沐浴完了?”

    钱葫芦结结巴巴道:“甄才人她……不曾进去,她在外头等殿下。”

    李重焌冷冷看了一眼钱葫芦:“那就想方设法让她进去。”

    说完,他又回到了书斋,继续那一盘棋。

    钱葫芦分外为难地想,虽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晋王殿下大约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见甄才人。

    钱葫芦回到芙蓉池,看着甄才人眼巴巴的眼神,硬是没忍心告诉她,晋王不会来见她。

    可怜见的,甄才人在冷风中站了好一会儿了,她瑟缩地裹紧了衣裳,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双杏眼水盈盈的,眼尾通红,鼻尖也是通红。

    甄才人开口就惹人爱怜:“公公,殿下什么时候过来?”

    钱葫芦听得心生荡漾,好容易冷静下来,糊弄着说道:“外头冷,才人进去等吧。”

    甄华漪缓缓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就好,公公不必劳烦。”

    她说着说着,抱着胳膊又打了个寒噤,她眼眶更红了,眼睁睁看一个病病歪歪的美人在这里受苦,就算钱葫芦是个太监也做不到。

    钱葫芦一咬牙道:“才人等着,我再去禀告殿下。”

    钱葫芦不曾想到,简简单单的传话,却让他来回跑了四五趟。

    甄才人强撑着病体硬是要在外头站着,晋王铁了心地就是不去见她。

    两人仿佛是在无声地较量,端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钱葫芦后来跑腿跑得想吐了,暗暗对甄华漪道:“甄才人,你病体沉重,站了这许久,不会想晕吗?”

    甄华漪正要摇头,忽然间看懂了钱葫芦的眼神,她试探着说道:“我……的确有些头晕,似乎是……快要倒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就算她晕倒在这里,李重焌会理会她吗?不会到头来自己灰溜溜地爬起来吧?

    但是看到钱葫芦肯定的眼神,她打算豁出去试他一试。

    甄华漪伸手挡了挡额头,身子一下子摇摇晃晃,双腿一软,就要顺势倒下。

    她本是要装晕,可是膝盖弯下来的时候,真的浑身轻

    飘飘起来,她眼前一黑,心里在暗叫不好。

    她是真的要晕过去了。

    甚至,因为钱葫芦以为她是故意装晕,为了逼真也是为了避嫌,根本没有扶她一把的打算。

    甄华漪的身子是往前扑的,她想,这姿势狼狈得很,一点都没有弱柳扶风的美感,或许还会伤了她分外珍惜的脸蛋。

    在她绝望之际,她的腰身被人从后揽起,她听见李重焌森冷地对钱葫芦说:“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被腾空抱了起来,李重焌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步履飞快走进了门。

    甄华漪甫一进门,被汤池滚滚热气一熏,脸颊到脖颈都慢慢染上了红晕,李重焌将她慢慢地放在了榻上,然后一动不动望着她,她开始慌张起来,不知李重焌准备对她做什么。

    李重焌探了下她的鼻息,离远了一些,端凝着她的面容,看见她的睫毛像小蝴蝶一般在细微地颤个不停。

    装的,她好得很。

    李重焌放下心来,他开始拧眉思索着孙太医说的话。

    孙太医说,温泉能压抑住她身上的毒性,他还说,衣衫紧束会影响温泉药性。

    李重焌皱眉看着甄华漪,他不知她到底要装多久,若她像一直这样,也好,他只消把她扔进池子里,就可以回去了。

    他这样想了,于是伸手揽起了甄华漪。

    她柔若无骨地被他一把捞起,李重焌觉得她的身子软得过分,他不由得怔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李重焌冷冷地想,做戏做全套,她倒是没有一点松懈。

    他将她身上厚重的斗篷脱下,滚雪般的轻纱层层叠叠露了出来,她穿高束齐胸的襦裙,红绸束带绕在胸前,暗霞的颜色烧到了李重焌的眼底。

    他伸出手,手指勾住了她胸前的束带,他想,他是在践行太医的医嘱。

    他手指缓缓往后扯,她衣襟就松散了开,半掩之下肌肤如雪堆一般,却是兰胸微拢,全无他以为的那般丰胰。

    李重焌思考了一下,大掌顺着她的衣襟向里去探,他手指一顿,却犹豫了,转而拖住了她的后背。

    他想起来,甄华漪有束胸的习惯,他须得帮她解开。

    甄华漪仍旧闭着眼睛,心里却像打鼓一般一直砰砰跳个不停。

    李重焌伸手脱下她外衣的时候,她身子就开始僵硬,她想要就此醒来,却觉得太过刻意。

    等等吧,或许是她误会了李重焌的意思,她是他兄长的妃嫔,他就算胆大包天,也做不出如此禽兽之事吧。

    然而接下来,李重焌就伸手扯开了她胸口的束带。

    他解女子衣裳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些,甄华漪想。

    甄华漪依旧在犹豫,这当口,他的手掌就贴向了她的后背,她身上有些发冷,当他滚热的大掌贴上去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小痉。挛了一下。

    她身上这股热流消散后,她察觉到,李重焌隔着她的衣裳,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的背。

    她的睫毛颤抖得很厉害了,面容如桃花含露一般鲜妍。

    胸口紧绷的束缚陡然消失,甄华漪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李重焌这个登徒子解开了她的束胸裹布。

    甄华漪装不下去了,像是炸毛的猫一般一下子推开了李重焌,她杏眼圆瞪,恼极道:“李……晋王殿下,你在做什么?”

    李重焌脸上却毫无羞愧之色,他太过泰然,竟让甄华漪一时怀疑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李重焌往后退了退,直起上身,拉开和她的距离,黢黑的眼珠盯着她,仿佛准备要对她说什么。

    或许是解释,甄华漪想。

    他是不近女色的晋王,他必然有理由吧。

    李重焌薄唇吐出简单两个字:“脱了。”

    第38章 水下抓奸。

    脱了?

    甄华漪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重焌慢吞吞站了起来,甄华漪看着他的身形拉长,举止疏懒,压迫感却越来越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好整以暇道:“脱了。”

    甄华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渐渐涨红了脸。

    她懊恼地回忆从前和他相处的种种,大约是她不够庄重,太过轻浮,才让他如此看轻了她。

    当然,她对他的心思也不算单纯,混到这种地步是她咎由自取。

    她断绝了被他珍重的可能。

    既如此,不若索性将这幅身体给了他。

    虽得不了真心相待,但只要手段了得,以色侍人也能有些许用处。

    甄华漪虽这样想通了,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酸涩。

    她伸手,瑟缩着去解自己的衣带。

    李重焌垂眸看着她,见她一张芙蓉粉面渐渐变得苍白,她的眸子中氤氲着水汽,像是一眨眼就会落下泪珠。

    李重焌硬邦邦道:“解了衣裳泡汤泉,你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甄华漪手指一顿,疑惑地看向了李重焌,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李重焌说的话。

    他知道她病了,还特意带她来泡汤泉?

    甄华漪一时难以置信,李重焌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近些时日更是对她不假辞色,他为何突然间对她关心备至?

    甄华漪想来想去,只觉得李重焌又是在试探她对皇帝的忠贞。

    那么她就不能表现得能让李重焌轻易得手。

    甄华漪放下微颤的手指,神色矜持又略带惘然地说道:“多谢晋王殿下。”

    李重焌道:“才人请自便。”

    危机暂时解除,甄华漪抬眼看了一眼李重焌,害怕他要走,赶忙开口解释那日的误会。

    甄华漪说道:“那日殿下邀约,我的确去了,我去画室等了一宿,没有见到殿下过来。”

    甄华漪说完,抬头等着李重焌的回应。

    她想,这个简单的误会,说开了后,李重焌就不会再对她冷脸相待。

    但她打量着李重焌的神色,仿佛她解释完后,李重焌的面上渐渐覆上了一层冷气。

    他像是从牙齿中挤出了这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

    这和甄华漪预料中的反应大相径庭。

    李重焌冷冷道:“说完了吗?”

    甄华漪懵懵地点了头。

    李重焌道:“说完了就脱衣裳,下去。”

    甄华漪揪着衣裳,为难地开口问道:“殿下离开后,我会照做的。”

    李重焌笑道:“不必等本王离开,现在就照做。”

    他话说得轻浮,是存了一分故意激甄华漪的心思的。

    他不会向甄华漪解释,他是放心不下她。

    李重焌看得真切,尽管在屋里她是装了一会儿晕,在大殿前她晕倒的样子不似作伪。

    汤池潮湿闷热,她身上还带着未解之毒,若不小心晕倒溺毙在汤池内,倒不是一件好事。

    甄华漪见李重焌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她难堪又委屈,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倒像是在软绵绵撒娇:“你莫非是要看着我、脱、脱么?”

    李重焌颔首。

    甄华漪悄悄挪了挪,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她防备地看着李重焌,却不知她这副凄凄楚楚的模样能让君子都生出禽兽的想法。

    李重焌倏然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

    甄华漪一下子腾空,她下意识地去搂李重焌的脖子,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将他抱得很紧,而后她猛地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松了手。

    这一番动作忙上忙下,一双手挥个不停,看得李重焌都快想笑了。

    李重焌走到汤池边上,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扔进了池子。

    甄华漪狼狈落水,他满意微笑,全然没有防备。

    她一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落水的一瞬间,竟将人高马大的李重焌也拖下了水。

    混乱的花香和让人发呛的泉水涌入甄华漪

    的鼻子,甄华漪挣扎着想要跃出水面却几乎是徒劳,她不识水性,几乎要淹死在这浅浅的汤池中。

    一双大掌托住她的腰肢,她耳膜上鼓胀模糊的感觉顿时消失,四周是明晰的哗哗水声。

    她低下头来大口喘着气,乌发上的水珠滴到她的鼻尖,而后一滴滴地落在了李重焌的胸膛上。

    她发现自己双手按在他的肩上,遒劲有力的触感让她霎时间心慌。

    她倏然缩回了手,却差点扑倒在他的身上,只得重新硬着头皮用手撑住他的胸膛。

    她面红耳热又不知所措,她发觉李重焌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这更让她心跳得飞快。

    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打断这种让人失控的氛围。

    甄华漪结结巴巴道:“殿下那日没见到我,殿下是去了哪里?殿下说的‘老地方’不是画室么?”

    李重焌看向她那种含混模棱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他看上去甚是不悦。

    甄华漪不明白李重焌究竟在恼什么,这事说开了就没有了误会,他为何不清楚地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甄华漪不依不饶问道:“莫非我在别的地方见过殿下?我却不记得了……”

    李重焌沉沉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檀红的唇吐出来的软语却让他烦躁不已。

    闭嘴。

    李重焌随手在水中拾起一片白绸,双指捏开甄华漪的下颌,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将这片白绸团成一团,塞进了她的口中。

    甜腻的口脂沾染在白绸上,混着蒸腾的水汽,抹开了一片艳红。

    李重焌抽回手指,指尖微微发麻,他的手指方才随着白绸塞进了她的唇中,扫过濡软的舌,被她的牙齿轻轻刮过。

    手指上这一分酸麻仿佛在蔓延,蔓延到不该有反应的地方。

    甄华漪还在咬着白绸,懵懂地望着他,她衣衫散乱,乌发湿透,容色秾艳如夭桃,偏偏眼神却如此纯然,纯然到几近是在无声地引。诱。

    李重焌有片刻的心神恍惚,而后骤然清醒。

    他仓促地从甄华漪口中抽出白绸,远远一抛,将它抛到了汤池边上。

    李重焌想要推开甄华漪,他刚将手搭在甄华漪的肩上,突然间听到了钱葫芦尖锐的声音:“贺兰郎君,殿下在里头沐浴,你不能进去啊。”

    李重焌猛地抬眼往外看,垂帷之外,贺兰璨正大步流星往里走来。

    李重焌感受手心猛地一颤,低头一看,甄华漪满脸惊惶。

    甄华漪在这一瞬间真实地感受到了书上所说的毛发悚立。

    她和李重焌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泡在汤池里,被外人看见,那是一百个嘴也说不清的。

    怎么办,怎么办,甄华漪已经感到鼻尖冒出了细汗。

    她听见了脚步声缓缓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含着笑意:“殿下,方才的一局残棋让我牵肠挂肚的,我索性带着棋盘来找了,殿下不会嫌我叨扰吧?”

    甄华漪仿佛听见了垂帷被拨开的细微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李重焌伸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甄华漪眼前霎时模糊了,她已经沉入了水底。

    大掌按着她的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仿佛是安抚,仿佛是警告。

    甄华漪将脑袋埋在李重焌的腰下,她屏住呼吸,心里却有些绝望,不知自己能够撑上多久。

    李重焌平静看向贺兰璨:“本王在沐浴,你先下去吧。”

    贺兰璨在案几上放下棋盘,又放下两盒棋子,动作慢慢吞吞,李重焌眉头深深,他的手指搭在甄华漪的脖颈上,轻轻抚慰着她。

    甄华漪难以自抑地呜咽了一声,乳燕投怀般钻到了李重焌的怀里,她憋得难受,手指轻轻地挠他的腰,祈求他快些打发走贺兰璨。

    贺兰璨嬉笑道:“废了老大劲才记住了上局残棋,这时候不摆出来,怕是出门就给忘了。”

    他竟优游不迫地坐了下来,开始摆他的棋局。

    汤池之下,甄华漪临近窒息,李重焌的手掌宛若一座小山一般压着她,让她难以动弹,她只得软软抱住他的腰身,呜呜地央着他。

    她觉得她快要溺毙于汤池中,李重焌在此刻成了毫无慈悲掌控她生死的神佛。

    她低语呢喃着,索求着,李重焌滚热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她禁不住一哆嗦,嗫嚅着:“我要……”

    要什么,忽然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生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甄华漪睁开眼,看见模糊的面容在眼前放大。

    濡热的唇带来了汹涌而至的气息。

    甄华漪抱着他的脖子,贪婪地索求着。

    她感到他的气息开始紊乱,她听到他低声呵斥她道:“别乱来。”

    她没有得到满足,就被推开了来。

    甄华漪心中的空虚和绝望席卷而来,她小声在李重焌怀里哭了出来。

    大手在她脖颈上微微用力,她将头埋在他的腿上。

    潺潺水声之外,贺兰璨的声音在甄华漪这里几近模糊。

    贺兰璨慢慢悠悠地将棋子摆好,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将屋内仔细打量了一番。

    方才下棋之时,钱葫芦频频过来请李重焌借一步说话,贺兰璨是李重焌的心腹,李重焌几乎很少有事情瞒他,除了那一件事。

    李重焌在私会他姐姐以外的女人。

    本来他见李重焌不为所动,贺兰璨心中颇为安心,可没等他高兴多久,李重焌就开始心不在焉,然后风一般地起身离开了。

    贺兰璨面色黑沉如水,他想,他今日定要见一见这妖女。

    于是他拿起了棋盘,就这样冲到了芙蓉池。

    贺兰璨四下环顾,收回了眼神。

    芙蓉池里有重重叠叠的帷幔,但他仔细看了,其后根本藏不住人,余下只一张软塌,一只高脚灯,一只矮桌罢了。

    贺兰璨心下微定,他看见李重焌面色不豫,决定见好就收,他一惊一乍道:“啊呀。”

    他满脸羞愧:“我一时痴迷棋局,僭越了殿下,我这就走。”

    李重焌目光平视着贺兰璨,他的手却在水下安抚着甄华漪,他察觉到甄华漪的动作渐渐微弱,明白甄华漪差不多已经撑到极限。

    在贺兰璨转身的瞬间,李重焌再次沉入了水底。

    甄华漪像是水草一般蜿蜒地缠绕住他,她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他的唇边。

    李重焌衔住了她的唇。

    甄华漪感到重新活了过来,她忘乎所以,只知道热情地纠缠着他,她害怕他再一次推开她。

    湿滑的泉水将衣裳浸透了,甄华漪软软地贴上了他,几乎化成了一滩水。

    她毫不餍足地吸允着李重焌口中的吐息,太过满足,以至于忍不住溢出一身轻叹。

    贺兰璨此时正转身往外走,忽听得一声细细的拉长的发颤的声响。

    他站定了脚步,愕然回首。

    “什么声响?”

    甄华漪本在沉溺,听到贺兰璨的发问,顿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

    然而自始至终非常的克制的李重焌却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让她躲。

    他甚至伸了舌头,在甄华漪的唇中胡乱搅动了两下,这才慢慢退开。

    甄华漪吓得一动不动,不光是为岸上站着的贺兰璨,更是为此刻举止不当的李重焌。

    李重焌沉沉看着她,无视了她的惊诧,再度按着她的脖颈,迫使她埋在自己腰下。

    贺兰璨看见李重焌从蒸腾的水汽中抬起头来,他方才是埋入了水底,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他的乌发上落下来,打湿了他的眉眼,他的薄唇不知为何有些过于红了。

    贺兰璨狐疑问道:“殿下听到了没?方才的声响?”

    甄华漪在水下紧张地攥着李重焌的衣角,她无法呼吸,脑袋昏沉,紧张之下,几乎快要晕厥。

    李重焌神色淡然,看不出一点端倪,他道:“温泉水滑,适才差点从池壁上滑倒,不必大惊小怪。”

    贺兰璨狐疑地看着李重焌,方才的声响和摩擦池壁的声响似乎有些不同,但贺兰璨回忆起那道声响,又怕自己是听错了。

    贺兰璨往汤池里看了一眼,水汽氤氲,池上还浮着些鲜花药材,看不清楚池藏着什么。

    贺兰璨失笑,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若池子里真藏了一个活人,这时候大约已经淹死了。

    李重焌神色坦荡,看不出一点不对劲。

    的确是他大惊小怪了吧,贺兰璨想着。

    贺兰璨笑着拱手告退:“是我听错了,就不叨扰殿下沐浴。”

    听他终于有离开的意思,浑身僵直的甄华漪终于松懈了稍许。

    然而,她听见片刻后,贺兰璨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白色绸布?”

    贺兰璨走了几步,忽觉脚上有什么绊住了,低头一看,是一块白绸布。

    他弯腰捡了起来,闻到一股幽幽的甜香,贺兰璨面色顿变。

    甄华漪惊慌低头,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此刻觉察到胸口少了的束缚,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贺兰璨究竟捡起了什么。

    李重焌似乎也有所察觉,他的手掌划到甄华漪的背后,手指揉磨几下,而后顿住。

    他的声音带着寒气:“贺兰璨……”

    但贺兰璨皱着眉头思索道:“殿下受伤了?”

    他看着白绸布上晕开的红痕,只想到这个可能性。

    李重焌顺势道:“小伤,你出去吧。”

    贺兰璨将白绸搁在矮桌之上,而后脚步渐渐,这次是真的走了出去。

    甄华漪感到后颈的桎梏一下松开,她立即凫水而出。

    她伏在李重焌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李重焌缓缓握紧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甄华漪片刻后反应过来,一下子窜到汤池的另外一边。

    李重焌的目光不可自控地落到了她凌乱散开的衣襟。

    丰腴滚圆,之下却是细细的一段腰身,她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他闭上眼缓了一缓,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冷静:“等两刻钟再往外走。”

    甄华漪默默点头,飞快从石阶上爬上汤池,她脸烧得血红,她身上衣裳湿透,几乎是身段尽显,若李重焌看她一眼,她和脱光了站在他面前有何区别。

    甄华漪上了岸,捡起自己的斗篷,手忙脚乱穿上了,她不敢睁眼瞧上李重焌一眼,就要往外逃走。

    李重焌皱眉,道:“出去的时候谨慎些。”

    *

    贺兰璨从芙蓉池走出来,身上热气消散,身上只余一股冷冷寒意。

    他捻了捻手指,嗅了一下手指的味道。

    幽冷的甜香,实在不像是李重焌用的香料。

    他皱着眉思索,忽然发现月光之下,他手指上沾染的血红色渐渐晕开,带着一种黏腻甜润的触感。

    不是血渍,是……口脂?

    贺兰璨猛然回头,目光冰寒地看着灯火辉煌的芙蓉汤池。

    第39章 怀疑不过是在渡气。

    甄华漪在更衣室等了大约两刻钟。

    她裹着湿漉漉的衣裳瑟瑟发抖的时候,钱葫芦亲自给她送来了干爽的衣物。

    甄华漪见了钱葫芦过来,忍不住面上微窘。

    钱葫芦低垂着眼睛并不直视她,仿佛已经将她当做了应当小心伺候的女主人一般。

    甄华漪见钱葫芦如此,更是心虚不已。

    方才汤池发生的事,不知钱葫芦知道多少,但李重焌的一举一动,是瞒不过他这样的贴身太监的。

    她轻咳一声,客气道:“还请公公为我谢谢晋王殿下。”

    钱葫芦道:“才人太见外了,”他将衣物双手奉给甄华漪,“才人快换上吧,莫冻坏了。”

    他道:“才人放心,这些都是新做的衣裳,奴婢们没有穿过,莫要嫌弃。”

    甄华漪心中熨帖,自落难后,难得有人愿意如此细致周到地伺候她,她谢过了钱葫芦,却听到钱葫芦笑道:“虽奴婢说了才人不必见外,才人也莫谢错了人,这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甄华漪对此十分怀疑。

    李重焌并非是细心的人,对她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倒是钱葫芦,从一开始见她就和颜悦色的,更是个细心周全的人。

    甄华漪见钱葫芦为李重焌邀功,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她觉得钱葫芦大约是误会了她和李重焌的关系。

    钱葫芦将衣裳放下又送过来一盏热茶,这才退了下去。甄华漪换上了干净衣裳,慢吞吞喝了热茶,她听着屋内更漏滴答,估摸着这时候贺兰璨大约已经走了。

    她将自己换下的湿衣裳裹成了一个包裹,背在了身后,然后再穿上外衣。

    她对着铜镜戴上幞头,新奇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

    钱葫芦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为她引路。

    钱葫芦提灯在前头走,甄华漪谨慎地低着头紧紧跟着,才走到拐角处,突然锦衣少年郎挡在了他们跟前。

    甄华漪心中一跳,头垂得更低了。

    贺兰璨打算守株待兔,定要将这在汤池内就勾。引李重焌的荡。妇找出来,因此他悄声躲在了外头。

    他从出来到现在一直没有看到女子的踪迹,心中颇有些焦急,这时候看见钱葫芦走了出来,忍不住跳出来问他两句。

    贺兰璨扫了一眼钱葫芦和甄华漪,问道:“钱公公去哪里?”

    钱葫芦回答:“殿下泡得有些体热,奴婢等赶紧要回兰溪小筑撤去厚褥子,免得晚上殿下睡得不舒坦。”

    体热?

    贺兰璨一想起方才捡起的白绸布,面色就变得漆黑一片。

    他不难想象汤池中李重焌有多荒唐,难怪钱葫芦估摸着他夜里体热。

    贺兰璨眼神不善地看了钱葫芦一眼,然后他直直看向了甄华漪。

    甄华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贺兰璨道:“你……”

    甄华漪呼吸凝滞。

    他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见两个太监走远,贺兰璨心想,李重焌身边的下人倒是奇形怪状的。

    钱葫芦身后那一个太监,瘦瘦弱弱畏畏缩缩的,驼着背,后背还拢着一个包。

    他低着头,看不清容貌,贺兰璨只看见了他尖尖的下巴,看见他生得雪白晃眼。

    他思绪一晃,忽然间面色大变,他猛然转身:“钱公公,慢着。”

    他快步走上去,却只见到钱葫芦,方才跟在钱葫芦身后的小太监已不见踪迹。

    贺兰璨面色难看得紧,他冷声问道:“钱公公,你身后的那个太监呢?”

    钱葫芦平静回道:“奴婢打发他回兰溪小筑为殿下铺床,奴婢突然想起来,殿下有事要找郎君。”

    贺兰璨道:“何事?”

    钱葫芦道:“殿下请郎君去往兰溪小筑,继续今日的棋局。”

    看来李重焌是要故意要来盯着他,贺兰璨抱着棋盘,只觉得自己寻的下棋这一个借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半晌才挤出笑:“好。”

    甄华漪胆战心惊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傅嬷嬷和玉坠儿见了她都吓了一大跳。

    她放下包裹,摘下幞头,湿漉漉的青丝披落下来,她穿着太监的青色袍衫,论理应当滑稽,她穿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风情。

    将长长的乌发擦拭干,她躺在了床上,她刻意不去想汤池里的事,但不论去想什么,那画面总是猛地钻进了脑子里。

    唇上似乎留有那灼热横蛮的气息,甄华漪猛地睁开了眼。

    她脸红心跳了一瞬,忽然想起了那日钱葫芦讲的那个关于鹦鹉的故事,她顿时清醒,半点旎念全无。

    大半夜的,甄华漪一下子坐了起来。

    若他秉性如此,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

    当初她害怕被皇帝送给卫国公,因此哪怕冒着处死的危险,她也要去招惹李重焌。

    但事情有变了。

    皇帝改变了主意,不再打算将她送给卫国公凌辱。

    李重焌占有欲极强,睚眦必报。

    甄华漪咬着唇愁眉不展,又想到傅嬷嬷提醒过她的话。

    李重焌不是能轻易戏弄的人,若骤然断了来往,谁知道会不会招致他的报复。

    甄华漪先来想去,还是决定和李重焌继续来往,只不过,往后万万不能有更亲密的举止了。

    今日之事,其实还可以说得过去。

    李重焌只是为了给她渡气罢了。

    她偏头,看向窗牖之外冷冷的月光。

    甄华漪睡不着,点起了一盏灯。

    窗外有人经过,甄华漪听见柳絮儿问道:“才人还没有睡?”

    甄华漪请了柳絮儿进来。

    前些时日,她让柳絮儿回家探望病重的母亲,有李元璟的默许,这事倒是不难。

    甄华漪嘱咐柳絮儿不用着急回来,没想到柳絮儿竟风尘仆仆地在夜里赶了回来。

    甄华漪细细问了柳絮儿家里的事,得知柳絮儿已经为母亲寻好了良医,病情有所好转,她便放心下来。

    柳絮儿说完了自己家里的事,打量着甄华漪的神色,问道:“才人有心事?”

    甄华漪一怔,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个好友……

    “我有一个好友前段时间病了,她的朋友邀她去泡温泉,”甄华漪咬着唇,道,“也不算朋友,就是有些认识罢了,总之,我的好友

    和那男人去了温泉。”

    甄华漪说出口,才发现这事实在荒唐,可好在柳娘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波澜无惊地听着。

    于是甄华漪也没有那般羞于言语,她接着说道:“我的好友跌入池子里差点呛水,那个男人,”她脸颊烫得发红,“那个男人亲了她。”

    她眼巴巴地看着柳娘子:“那个男人对我的好友有意思吗?”

    柳娘子拧眉道:“听起来不过是在渡气。”

    甄华漪不知为何想要争辩起来,她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冷淡,当时两人衣裳都湿了,我的好友被亲得都迷迷糊糊了。”

    柳娘子道:“都这样了,那男人只是给她渡气?”

    她继续道:“听起来,那男人根本不想碰她。”

    柳娘子评论完,起身离开,她合上甄华漪的门,心里还在想,不知甄才人的好友是哪一家贵女,竟差点被男人哄骗。

    她无法插手这件事,只好骗甄华漪,那男人对那女子没兴趣。

    希望那小娘子不要一头热扎了进去。

    柳娘子走后,甄华漪更是心乱如麻。

    李重焌对她没兴趣?

    她回想了一下种种过往,心里倒是有八分相信了。

    像是上回她躲在李重焌浴桶的时候,又像是在床底下李重焌压住她的时候,还有今夜这回。

    以她的容貌,她的身段。

    换了寻常的男人,早就兽性大发了吧。

    李重焌只是会有点克制的反应。

    那是自然,他毕竟是个男人。

    有时候李重焌会对她突然亲密,但事后不久,甄华漪就会发现,那不过是李重焌对她的试探。

    李重焌似乎是真的,对她毫无兴趣,就算她赤条条地站在他跟前,他也不会碰她。

    甄华漪放下一颗心的同时,莫名其妙的,被激起了胜负欲。

    传闻中他不近女色,但他却在金屋藏娇,若宫里那宫女能入他的眼,凭什么她不行?

    *

    甄华漪走后,李重焌依旧在仰躺在汤池边上,缓了许久,等身上的尴尬反应消散,这才缓缓起了身。

    他身躯修长矫健,身上覆着一层水渍,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砖上。

    他浑身赤。裸,随手从一架上取来一件宽松的衣袍,就这样套了上去。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拾起矮桌上的白绸布。

    他低着头,沉默看了一会儿,而后将这团布覆在口鼻之上。软烂的甜香萦绕,他仿佛是埋首于那绵软之中。

    他神色不定地看着手上的白绸布,想要将它扔得远远的,却终是将它收紧了袖笼之中。

    贺兰璨在兰溪小筑等了好半晌,李重焌姗姗来迟,李重焌看起来心不在焉,贺兰璨亦是如此,两人都神情不属,下了许久的烂棋,终于是李重焌略胜一筹。

    不得不说,这局棋下完了,两人都是如释重负。

    *

    这日之后,贺兰璨的目光总是沉沉落在行障间的女眷身上,他生得秀美,被这样的目光一看,许多少女都忍不住红了脸颊。

    贺兰妙法都察觉到贺兰璨的异常,特意将他逮住,关切问道:“阿璨,你是看中了哪一家的小娘子么?”

    贺兰璨狼狈道:“没有的事。”

    贺兰妙法打趣道:“阿璨总是这个不坦率,若真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便去提亲好了,谁人会拒绝我们贺兰家的门第。”

    贺兰璨红了脸,更多的是愤愤。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贺兰妙法这般的打趣。

    他抬眸看着贺兰妙法,清雅温柔的面容上一双静谧的眼睛,她这样看着他,就让他十分欢喜。

    要是她不说出扫兴的话来就更好了。

    贺兰璨心思漂浮了一会儿,问道:“阿姐,昨日晚上昭阳公主带着你们去汤池宫,有谁……不在吗?”

    贺兰妙法拧眉想了一想:“公主的邀约没有人会拒绝,昨夜都在。”

    贺兰璨想,自己是问错了人,贺兰妙法的女伴都是闺中女子,怎会是和李重焌纠缠的那一个。

    命妇倒是不好查探。

    还是再查查随行的宫女为好。

    贺兰璨心思重重,却听见贺兰妙法微微叹息道:“说起来,甄才人也算是万寿宫的同窗,只是公主厌恶她,偏偏没有带她去。”

    她愁眉道:“那日甄才人想要向周娘子学骑马,公主不许周娘子教她,真是可怜,我想着,来日叫般若教教她吧。”

    贺兰璨觉得阿姐太善良了些,只是考虑得不够周到,若是让贺兰般若教甄氏,那么李雍容自会找贺兰般若的麻烦。

    贺兰般若到时候里外不是人,说不定会记恨上阿姐。

    贺兰璨道:“我来教她。”

    贺兰妙法眸子一亮,笑着道:“那太好了。”

    贺兰璨看着贺兰妙法笑,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只是眼中多了一分思索。

    甄华漪会是那妖女么?尽管心里不以为然,他打算也顺势试一试她。

    贺兰璨眯起眼,看向人群之外,孑然而立的甄华漪。

    他迈步向前走去,却看见一青衣宫女在她面前行了礼,而后对她说了句话。

    甄华漪面上露出犹疑之色,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贺兰璨暗忖,莫非真是她?是晋王派人来与她传话,要与她私会?

    贺兰璨心下对甄华漪的厌恶又增添上了几分,他仔细瞧了那青衣宫女一眼,记住了她的脸。

    贺兰璨匆匆向贺兰妙法告辞,他暗暗地跟上了甄华漪。

    只见甄华漪忧心忡忡,她避开了众人越走越偏僻,她倒是警惕,好几回往后张望,好在贺兰璨也是小心之人,在她转头之前就躲在了大树之后。

    走了许久,甄华漪停住了脚步,贺兰璨动作越发轻微起来,他知晓晋王的身手,若是麻痹大意,定会被他察觉。

    贺兰璨做好了准备,这才慢慢探头,他看见甄华漪面前果然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她站着,身形高挑瘦削。

    贺兰璨怒气勃发,只恨自己手上没有带上弓箭,这样便能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将这妖女一箭射死。

    贺兰璨目眦尽裂地看着那男人转身。

    出乎意料之外,那人却并不是李重焌。

    而是他的对头崔二崔邈川。

    贺兰璨怒气消散,开始好整以暇地看起热闹来。

    他笑着想,有意思了。

    *

    甄华漪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教她骑马的太监却依旧卧病在床。

    甄华漪如今也懒得理会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她自己每日在马场上琢磨别人骑马的姿势。

    这日她又出现在马场上,不到片刻,就有青衣宫女给她传话,说有人想要见她。

    甄华漪问了是谁,宫女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是崔家二郎君。

    崔邈川。

    甄华漪心脏剧烈一缩。

    对于崔邈川,甄华漪有过不少不切实际的美好的想象,总是以“若真的嫁给了崔邈川,她如今会如何如何”开头。

    其实,她和崔邈川拜过堂,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但很少人知晓,连崔邈川自己都不曾得知。

    崔邈川要见她,莫非是他知道了。

    甄华漪一时紧张不已,她抬头,看见崔邈川转过身来。

    但崔邈川却是皱着眉头,清隽的面容上极为平静,他无喜也无悲,道:“甄才人?”

    甄华漪美好的想象又一次破灭了。

    她一直知道,不能只抓着单单一个人,当做救命稻草。

    甄华漪微笑颔首,她听见崔邈川问道:“你有何事要见我?”他顿了顿说道,“如今的身份,你我见面是及不合规矩的,以后莫要如此。”

    甄华漪听崔邈川这样说,脸色顿时一白。

    并非是崔邈川要见她。

    怎么一回事?

    崔邈川看见甄华漪的神色,顿时眉心一跳,他明白过来,是有人故意引了甄华漪到处。

    崔邈川沉声道:“甄才人,你先走。”

    来不及多说什么,甄华漪点了点头,立刻就要往后跑。

    陡然间,她听到箭矢破空而出的声响,堪堪擦过她的耳边,嗖地一声钉到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字面意思上的入木三分。

    甄华漪一口气没有还没有喘完,忽然间发现自己扑到了崔邈川的怀里。

    方才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甄华漪却情愿这个时候被箭射伤。

    鬼知道待会从林中走出来的人是谁,若是李元璟,她一条小命就没了,要是是李重焌,恐怕也不会让她好过。

    崔邈川绷紧下颌,自己矜持有礼地往后退了一步。

    马蹄声响起,李雍容骑着一匹红马冲出来,对他们二人怒目相对。

    她怒喝道:“甄氏,一定要抢被人先看中的东西,才会让你开心是吗?”

    甄华漪默然。

    她并非会开心,只是不得不如此。

    但眼前李雍容的指责毫无道理,她尚没有生出来抢崔邈川的心思。

    崔邈川面色顿变,他泠然道:“公主此话何意?”

    李雍容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她方才失言了,说得好像她对崔邈川存着什么势在必得的心思一般。

    她想要信誓旦旦告诉崔邈川,他想太多了,却也开不了口。

    几年前,她情窦未开,对和崔邈川议亲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听说甄华漪要抢这门婚事。

    当年此事对她是奇耻大辱,虽她并不喜欢崔邈川,但已经记恨上了甄华漪。

    这几年间,崔邈川的名字时常在她耳边被提起,她知道他是个难得的翩翩公子,崔氏的芝兰玉树。

    因为有从前议亲的关系,她也忍不住多关注他一些。

    前几日,她再次见到崔邈川,少年郎清雅俊逸,让她心生涟漪。

    她故意娇蛮任性,偏要那只别人的马球,她以为崔邈川会对她冷脸相待,可他却纵着她,去和马球的主人赔礼去了。

    李雍容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若没有甄华漪在中间搅局,崔邈川和她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崔邈川心中未必没有她。

    惋惜之间,她更加对崔邈川动了一点心。

    这几日里,甄吟霜在她耳边提起过崔邈川许多遍,李雍容不再像开始那般冷漠,也会问一些崔邈川的事情。

    甄吟霜暗示李雍容,她会向李元璟说说李雍容的亲事。

    李雍容欢喜又忐忑,这几日就等着甄吟霜的消息了。

    没想到甄华漪又跳了出来,要搅乱她的好事。

    李雍容看着甄华漪,神色愈发冰冷。

    甄华漪察觉到了李雍容不善的眼神,她却并没有感到忧心,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是李雍容在这里,比是李重焌或是李元璟要好得多。

    她想到这里,微微一叹,想来她被这兄妹三人磋磨太多,竟开始比较起来更愿意接受哪一位的磋磨。

    甄华漪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在这时候竟微微走神,崔邈川偏头看了她一眼。

    她轻蹙着眉头,神色忧郁容色凄艳,崔邈川禁不住软了一下心肠。

    李雍容一看崔邈川在看甄华漪,差点气得仰倒,她冷笑一声,道:“郎情妾意,不如我帮你们一把,给你们做个媒?”

    她说着,一挥马鞭飞奔而走。

    崔邈川听着她的话音,似乎是要泄露他和甄华漪见面之事,届时说不准还要添油加醋许多,他面色微沉,顾不上去管甄华漪,忙将栓在树干上的绳索解下,骑上了马,紧随李雍容而去。

    甄华漪就算是跑也追不上了,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二人远去。

    甄华漪无奈打算回去,却见树后又走出一个人来。

    她吓了一跳,却见走过来的是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贺兰璨。

    甄华漪略微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贺兰郎君怎么在这里?”

    她正在思索是谁设计她和崔邈川见面的,她猜测是甄吟霜,但也许是眼前的这个贺兰璨。

    不然他为何会躲在这里?

    贺兰璨没有理会甄华漪不太信任的眼神,却是出声安慰道:“昭阳公主一向娇蛮跋扈,才人不必放在心里。”

    甄华漪道:“我与崔家郎君见面,应当是遭了谁的设计,昭阳公主看见了我们,一时误会也是难免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她微笑道,“此局包含公主、崔郎君和我,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让贺兰郎君在这里撞见?”

    贺兰璨听出甄华漪在怀疑他,他心里嗤之以鼻,觉得甄华漪可笑至极,但看着甄华漪,笑容越发亲切,他道:“我是受家姐之托来找才人的,才人方才越走越偏,我倒没注意,不知不觉就跟着才人到了这里。”

    “家姐之托?”甄华漪拧眉,有些不解。

    贺兰璨解释道:“贺兰五娘子。”

    他道:“家姐告诉我,才人想要学骑射,可是公主不许别的小娘子教,家姐心地善良,对此颇为挂心,我便替家姐来了,才人仍旧缺骑射师父么?不如拜我为师?”

    他笑容灿烂,宛若一个真率又自傲的少年。

    甄华漪讶异地看着他,发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是她神色带着为难,说道:“不妥,我是宫妃,怎好与外男接触。”

    贺兰璨理所当然道:“不让外人知晓便是了,”他审视着甄华漪的表情,“才人应当熟门熟路。”

    他等着看甄华漪的反应,或许是惊慌失措否认,或许无所畏惧地承认下来。

    但是甄华漪只是简单忽略了他后面这一句话,他的百般猜忌试探成了媚眼抛给瞎子看。

    甄华漪思索了片刻,依旧推辞,贺兰璨装不下去了,索性以利相诱,他道:“才人不是在打听兰夫人的事么?”

    果不其然,甄华漪抬起头,目光流盼看向了他。

    贺兰璨发觉,甄华漪的一双眼睛极美,并非是贺兰妙法那种温柔娴静的,而是生动妩媚,仿佛潋滟着湖光水色。

    他怔了一怔,这才接着开口说道:“才人若接受我的帮忙,我说不准会为才人打听打听兰夫人的事。”

    他漂亮的眼睛看着甄华漪,不再假装纯良,而是露出了些许獠牙。

    甄华漪不知他为何非要教自己骑马,或许果真如他所说,他是为了贺兰妙法。

    他们姐弟关系倒是好得让甄华漪羡慕了。

    甄华漪颔首,答应了贺兰璨,贺兰璨粲然一笑:“今晚戌时,就在此处,不见不散。”

    甄华漪和贺兰璨一前一后离开了林子,想到晚上的邀约,甄华漪倒没有惧怕,许是招惹的人多了,虱子多了不怕痒,许是在她意识里,贺兰璨远没有李重焌可怕。

    到了戌时正刻,甄华漪换上胡服就要去赴约,临了走到门口,却见到了钱葫芦快步走来。

    甄华漪心里一咯噔。

    钱葫芦笑着说道:“殿下请才人去汤泉宫。”

    第40章 乌龙他眼神沉沉:“宝华。”……

    贺兰璨出门之前故意看了看屋里的更漏。

    水声滴答,早就到了约定的戌时,贺兰璨却并不着急,他存心想要晾着甄华漪一会儿。

    今夜很冷,他有心让甄华漪吃吃苦头,受着点冷风。

    他用了点心,又香又软的糯米糕,他细嚼慢咽,又喝了一盏酽茶解解腻味。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看起来终于是要出门了。

    可他只是走到洗手架前,慢条

    斯理地将手上黏黏的糕点渣洗干净了。

    他去了氅衣穿上,而后又坐了下来吃那份糯米糕。

    他将这吃糕、喝茶、洗手的步骤重复了两三遍,这才终于慢慢悠悠地出了门。

    夜色沉沉。

    贺兰璨牵着一匹马在山林里吹了半晌的冷风,他脸色漆黑。

    他没想到,甄华漪比他来得还要晚,以己度人,他只觉得甄华漪是故意在晾着他。

    贺兰璨在心中已经将甄华漪千刀万剐了,他想着一百种方法对付她,忽然间他听见一阵脚踩树枝的咯吱声,贺兰璨挂起了笑模样,抬头一看,来人却不是甄华漪。

    玉坠儿对贺兰璨道:“郎君,可是不巧,才人晚上突然病了。”

    病了?

    贺兰璨脸更黑了。

    这借口还能再敷衍吗?她定是好好的,她定是在……

    电光石火之际,贺兰璨想到了什么,他笑容真挚了些,却更冷了些。

    果真是她么?

    他欢喜于即将撕破晋王的奸情,又为此事感到愤怒。

    贺兰璨兴冲冲来到了兰溪小筑,果然没有见到李重焌的踪迹。

    他怒极反笑。

    贺兰璨转身,气冲冲前往汤池。

    *

    上回甄华漪晕倒在殿外之事,让李重焌不太放心,他事后问了问孙太医,孙太医告诉他,那女子身重媚毒内热外冷,是会偶尔晕厥的,还须经常用温泉加以调理。

    李重焌听从孙太医的建议,决定让甄华漪时不时来泡一泡汤泉。

    由于甄华漪身份特殊,这种事情须得偷偷进行,李重焌只将此事告诉了钱葫芦一人罢了。

    只是,若她昏倒在了汤池中该怎么办?

    总需要一个人盯着她。

    李重焌忽然看向了身边的钱葫芦,钱葫芦浑身一抖,只感到一阵冷意袭来,他小心问道:“殿下?”

    李重焌收回目光,淡淡问道:“甄氏不习惯本王在汤池里盯着她,本王该如何?”

    李重焌不希望与甄华漪有太多纠葛,若是和上回一样和她拉拉扯扯,忍不住做出了丑事倒是不好收场了。

    钱葫芦看着李重焌,颇为上道地说道:“奴婢有一个法子。”

    钱葫芦引着李重焌来到了一处汤池内,他红着脸道:“这汤池也叫鸳鸯池,据说是前朝的燕帝命人暗地里里挖凿的,殿下请进。”

    李重焌一无所知地走进门里,门里光线很暗,中间的汤池在冒着滚滚的热气。

    李重焌拧眉道:“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法子在哪里?”

    钱葫芦走到了墙边,李重焌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美人春睡图,画中美人睡眼惺忪媚态横生。

    李重焌并不是能欣赏美人图的人,传言其实不无道理,他不是沉迷女色之人。

    眼看着李重焌的眼神越来越不善,钱葫芦不敢再卖关子,忙将美人图卷了上去,他道:“殿下请看。”

    只见美人图之后,墙壁上镶嵌的是一整块光华夺目的琉璃,琉璃之外,赫然是隔壁的汤池。

    隔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李重焌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从暗室里是很容易看到隔壁的,隔壁却根本看不见暗室,只以为这是一块镜子。

    李重焌神色复杂地看向了钱葫芦。

    钱葫芦还在红着老脸,谄媚说道:“这扇琉璃门是可以打开的,殿下有了兴致,可以直接走过去……”

    李重焌眼神森冷地瞥了一眼钱葫芦,终于让他闭上了嘴。

    钱葫芦迎着李重焌的眼神,他呆了一呆,而后忙低下了头道:“殿下恕罪,奴婢会错了殿下的意思,奴婢该死,明明应该看出殿下这些日子在躲着甄才人……”

    李重焌下意识烦躁地要去转扳指,拇指上却是空空荡荡。

    李重焌一怔。

    他从不知畏惧躲避为何物,为何却是要掩耳盗铃般将自己的扳指摘下?

    连春风一度都算不上,不过是随意玩闹罢了。

    他何曾在意过甄华漪。

    似是为了说服自己,李重焌故意道:“你没有会错意思,”他慢悠悠地道,“请甄才人来,让她自己脱干净,不要让本王再费口舌。”

    钱葫芦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出了门。

    李重焌徐徐转身,看着那块琉璃,莫名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鸳鸯汤。

    李重焌从前听说过这处汤泉的名字,只是不解其意。

    什么鸳鸯汤,野鸳鸯池才差不多。

    李重焌徐徐想着。

    *

    “鸳鸯汤……倒是有趣的名字。”

    甄吟霜将蔷薇露慢慢涂在身上,语气娇柔地说道。

    宫女正在对她介绍行宫汤池,甄吟霜觉得,这鸳鸯堂倒是有意思,不如今夜让王保全引了皇帝过来一同沐浴。

    “圣上和娘娘,可不就是一对鸳鸯嘛。”宫女捡着好听的话对甄吟霜说道。

    甄吟霜笑了笑,道:“今夜就去鸳鸯汤吧,记得知会王保全一声,事先不要告诉圣上,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甄吟霜穿上了衣裳,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白皙清秀,却未免有些寡淡,她皱起眉,忽然想起马场上那群娇艳明媚的少女来。

    她想起李元璟落在她们身上的那种欣赏的眼神,她开始有种危机感。

    甄吟霜不明白李元璟是为什么如此宠爱自己,或许是当年在燕宫时,她对他温柔以待。

    温柔可以让一个饱含精力、野心勃勃的男人在她这里停留数年吗?

    甄吟霜没有这种自信,她总是患得患失。

    她记得在燕宫之时,虽然他满心牵挂着自己,但他的目光,却会时不时落在甄华漪身上。

    甄华漪身上有种生机勃勃又荏弱支离的复杂气质。

    甄吟霜和她在某些地方很像,她们柔弱的模样能很轻易引起男人的怜惜。

    另一些地方,则完全不像。

    甄华漪性格中藏着热烈璀璨的一面,甄吟霜以为这是李元璟讨厌她的原因。

    但李元璟宠爱的妃嫔中,许多都有灿烂娇蛮的性子。

    倒显得甄吟霜她自己是个意外。

    铜镜中,甄吟霜缓缓梳着一头青丝。

    啊,她又想到了甄华漪吗?

    甄吟霜的神色霎时间变得复杂极了。

    行宫内,甄吟霜听到一串少女的笑声,她回过神来,心情更差了,她问道:“是谁在行宫如此放肆?”

    宫女躬身道:“似乎是昭阳公主的女伴。”

    甄吟霜皱眉。

    李雍容的女伴,出身极好,容貌也是上佳,甄吟霜看得出来,有几个女孩面对李元璟时,格外殷勤。

    很难说她们家族和她们自己没有进宫的打算。

    重重花树之后,李雍容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小娘子们花一样的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李雍容倨傲说道:“周娘子,你不是要去教甄才人骑马吗?为何还在这里?”

    周娘子尴尬起来,连忙解释:“那日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要去。”

    李雍容转脸看向了贺兰般若:“贺兰六娘子,周娘子不去了,听说你要替周娘子去?”

    贺兰般若的惊讶道:“公主?我没有说过要教甄才人骑马啊。”

    李雍容轻蔑看了她一眼,说道:“都是贺兰家的女儿,你这么就眼皮子这么浅,一个才人也值得你讨好?”

    贺兰般若要说什么,却被贺兰妙法打断了,贺兰妙法看着李雍容,平静说道:“公主,慎言。”

    李雍容却不敢对着贺兰妙法撒泼,贺兰妙法是贺兰家备受宠爱的女儿,和贺兰般若截然不同,更何况,贺兰妙法过不了多久就要做晋王妃了。

    李雍容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刁难人了。

    贺兰般若落在后面,恼怒说道:“究竟是谁故意在公主面前乱传话!”

    贺兰妙法想了想,迟疑说道:“是我说漏了嘴,我本想让你去教甄才人的,只是没想到公主如此不讲道理。”

    贺兰般若一愣:“是你?”

    贺兰妙法看着她:“你生气了吗?”

    贺兰般若挤出笑来:“怎会?我怎会对姐姐生气?”

    贺兰姐妹等人随着李雍容一同来到皇家御用长汤十六所,一路上奇香扑鼻,茵缛满地,贺兰姐妹倒还好,其余的小娘子们个个掩饰不住兴奋之色。

    李雍容微微勾起笑,想到多年前的自己,自己如今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毫无见识的边塞武将之女了。

    小娘子们将外衣脱下,嬉闹着推搡进了汤池中,她们玩了一会儿不尽兴,又吵着要换一个汤池见识见识。

    李雍容思考了一下,说道:“也罢,只不过不要四处乱跑,若是遇到了皇兄就不好了。”

    在李雍容听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声响起:“晋王殿下会在这里吗?”

    “公主说的是圣上,嘘,别说了,也不要乱打主意。”

    “你才乱打主意呢。”

    又是一阵嬉闹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贯爱说笑的贺兰般若今日格外沉默,听到这些话,却是微微抬了

    头,眸光闪了一闪。

    皇帝并不在长汤十六所。

    李元璟在书房内,批阅了奏折,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许多老臣上奏,明里暗里要李元璟充实后宫。

    此次围猎,鲜艳美丽的少女们数不胜数,想来她们家族并非是为了让她们尽兴玩乐,而是另有所图。

    李元璟对此可有可无,但突然间想到了甄华漪。

    甄华漪还尚未册封,若是先封了新人,倒是让她难堪。

    在充实后宫之前,是否让要她名正言顺?

    李元璟曲起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

    他开始觉得,这是一件为难事。

    从那日召幸甄华漪起,已经过了几个月,他还没有宠幸她。

    那时他对甄华漪依旧厌恶,但若说要幸她,也简单得很,他不是没有睡过从未谋面的妃嫔。

    但几次三番被打搅,到了现在,一想到要幸她,李元璟却觉得不到时候。

    他究竟在等什么?

    难道他还盼着什么两情相悦?

    李元璟的手指一顿,愕然停留在半空中。

    李元璟站起身来,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王保全就蹿了过来:“陛下,近日天冷,要多添一件衣裳,免得冻着了,像贵妃娘娘昨日就吹了风,身子一直不适。”

    李元璟问道:“贵妃病了?”

    王保全道:“只是身体微恙,太医说了,要泡一泡温泉水,今夜娘娘去了汤池,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李元璟颔首道:“朕听太医说,近几天许多妃嫔都病了,也让她们去汤泉解一解乏。”

    王保全道:“陛下仁德。”

    杨七宝也插话道:“陛下仁德。”

    他说完,看见王保全偷偷白了他一眼。

    杨七宝一气又一笑道:“奴婢听说甄才人也病了。”

    “哦?”李元璟回了头,沉吟道,“甄才人……赐浴芙蓉池,你带她去吧。”

    杨七宝得意了,笑呵呵地领旨出去了。

    等出去后,被寒风一吹,后背上陡然生了一片冷汗。

    他方才做了什么?他把甄才人推到了皇帝跟前。

    可甄才人暗地里和晋王有染……

    杨七宝惊骇非常,一下子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寒夜冷风里乱窜。

    *

    鸳鸯汤。

    东屋里摆着一张黄花梨圈椅,李重焌懒散地倚靠着,他缓带轻裘,姿态肆意风流,长腿随意地搭在膝盖之上,过了一会了,又放下,换一只腿搭,如此几次三番,他显然没有看起来那边泰然自若。

    琉璃镜光辉夺目,袅袅升起的水雾让对面恍若仙境。

    迷雾之中,有人一袭烟罗裙缓步走了进来。

    李重焌坐直了身子,他忍不住勾扯住腰上的荷包,来缓解不知从何而来的压力。

    他实在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对面不过是甄华漪。

    他不必表现得像毛头小子一般,他明明看过她,抱过她,很多次。

    没什么特别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在意,他从荷包中取出来那枚他很久不曾戴上的扳指。

    手指感受着冰凉的玉质,和那次温暖濡湿的感觉截然不同。

    李重焌缓缓纾出一口气,将扳指用力攥进手心。

    他眯起乌目,隔着琉璃镜去看她。

    她抬起头来,李重焌猛地站了起来。

    她并非是甄华漪,竟是甄吟霜。

    *

    李元璟处理完公文后,也起身前往汤泉宫。

    王保全要引他去鸳鸯汤,李元璟知道王保全是打算给甄吟霜邀宠,只是甄吟霜病了,还是好好歇息为好。

    他没有装作没有听懂王保全的暗示,脚步一转,并没有往鸳鸯汤走去。

    王保全在后头笑容一僵。

    李元璟心里还记挂着公事,心不在焉地顺着石阶小路,走进了芙蓉汤中。

    他仿佛忘记了一件不打紧的事,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元璟身后,王保全和杨七宝,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芙蓉汤中。

    李元璟坐在汤池中假寐,忽然听到一阵声响,而后香风扑鼻。

    他抬眼,看见女子身穿重叠的襦裙,赤着脚,拾阶而下走进汤池中。

    李元璟猛地惊醒,终于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先前他吩咐了杨七宝,让甄华漪来了这里。

    李元璟看着缓步而来的她,有些迟疑。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她就游水来到了他的身旁。

    她似乎没有看见他。

    李元璟动了动身子,一阵哗啦啦水声响起,她仿若受了惊吓,一下子就要跌入池中。

    李元璟搂住了她的腰身,他眼神沉沉:“宝华。”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