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眼昏昏世态几变
瘟疫症状严重,一时难以遏制,宋大夫日夜不寐,翻遍医术配出了一副预防的药,这药吃了后再患瘟疫的概率能少五成。
突厥自那日攻城不成后好似偃旗息鼓一般,知云一面听小言说突厥可汗的七子也来了战场,一面换下方才在城西穿过的衣裳。
“姑娘,你说阿史那孛一个就够咱们烦心的了,再来一个七殿下,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小言忧愁地焚烧艾草。
知云回说:“我看倒未必呢,也许突厥七殿下的出现,能让战事快点结束呢。”
小言奇道:“是因为七殿下此前从未上过战场,并不会打仗吗?”
“这是其一,重要的是他不仅没上过战场,他还想立功。而且,小言,你还记得我们那一年和父亲在漠北买狼牙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失去双腿的突厥人吗?”
知云将衣裳扔进火炉里焚烧,火舌吞噬了带着疫气的衣裳,她眼神微动,毕力格眼里也有一团毒火。
“呀!”小言想了会,拍手道,“我记得他,当时他腿才被打断不久,见到咱们在那边等着和可邪王谈生意,他愣是拖着两条残肢在地上爬过来,求汉人老爷和姑娘给他赏些药。”
小言心有余悸:“他那两条断腿就那么在地上拖了一路,血淋淋的,看着瘆人得很。”
知云眼前出现两道血迹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当时父亲见他可怜,将身上带的好药都给了他,还让咱们的大夫偷偷给他看病。”
知云回忆着,中原的药比漠北不知好了多少,父亲当时为着他的伤,还特地多留了半月。
毕力格没有辜负父亲的好心,不仅活下来了,还他横在狼皮上,凭着口舌让当时的可邪王给父亲让了三成利。
知云对他的眼睛记忆犹新,即使自己算他半个救命恩人,也根本对他提不起好感来。
突厥来的那些人中,重要的不是拥有王室血脉的七殿下,他有没有本事和宠爱,是不是和阿史那孛不合都无所谓,反倒是那个死了大半都能活过来的毕力格,他才是最可怕的。
不过,他到底所求为何呢?
小言盯着火光,喃喃道:“那天的姑爷身上也是这么大一团血——”
话尾戛然而止,小言抬手捂住嘴,两眼大睁看着知云。
“什么?”刘景周大惊,“现在就打?”
军营中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薛尉脸色沉重:“我们僵持太长时间了,再拖下去,情势只会更坏。”
刘景周不解:“地道已经通了,我们只要让士兵进城,到时里应外合,何愁打不赢胜仗?”
“可这太慢了。”薛尉很焦急,他出征快两月,一场大战都没有赢下,作为指挥战事的主将,他甚至还让吕梁被突厥人围了起来。
“我们等着里应外合,突厥人难道猜不到吗,吕梁的变化那么显眼,阿史那孛又不是傻子。”
他肩负主将一职本就勉强,若一味僵持也就罢了,如今明显被阿史那孛压了一头,他怎能服气?
薛尉自请出征就是打算立下名垂青史的功绩,他不能再耗下去了,现在他必须要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
刘景周不可置信:“你疯了吗,现在去打,能有什么好结果,突厥刚打了败仗,大营必定防守严密,只怕比之前更难打。”
“刘将军,战场上一味谨慎可不是好事。”薛尉打断她,“突厥刚打了一场败仗,又从王帐来了一个和阿史那孛对着干的七殿下,他们现在士气一定低落,也许还有内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刘景周急忙道:“那也该先打探打探,就算他们有内斗,未必不会一致对外。”
薛尉强硬地打断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其他人呢,都怎么看?”
争吵声停住,帐中只余赵参军笔端流出的唰唰声,他此时行的是史官之职。
薛尉的态度如此明显,其他人怎么看不出来,半晌,梁鉴徐徐开口:“我觉得薛将军说得有理,士气低落,我们得打一场胜仗出来了。”
薛尉获得了多数人的同意,刘景周愤愤离开,薛尉比驴还犟,多说无益。
她踢走地上一颗小石子,慢慢压下烦躁,走进一间深紫色的军帐中。
“她还没醒吗?”
刘景周很烦,薛尉太急了,不,或者说他们都太急了,她冷眼看着薛尉调兵遣将,并不相信这场仓促的出站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薛尉不听她的谏言,她也只能由着他去,现在她只盼着能管住薛尉的人赶紧醒来,千万别让他再鲁莽下去了。
小兵模样的人摇摇头,低声回道:“是,宋大夫说昏睡是正常的,只要不再发热就好。”
刘景周站在门口看她,放在几天之前,就算让她想破脑袋她也不敢觉得萧阁老是个女的,可事实就是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数日前,一支飞来的箭斜斜射进她的肩胛骨,当场让萧阁老自马背上跌落下来。
突厥的弓箭阴狠无比,箭头是新月形状的倒钩,深深埋进肉里。
当时是自己接住了她,刘景周想,幸好是自己接住了她。
萧存玉的眼皮微微颤动,她的神思沉溺在深海之下,箭伤太严重,她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前几天的短暂清醒过后又很快陷入昏迷。
光影变换间,她感觉到有人在门口站着,可她的眼皮沉重到抬不起来,思绪又慢慢下沉。
第二天清晨,晨风习习中,大军远去,诸位将军蓄势待发气宇轩昂,赵参军立在刘景周身边,发愁道:“真是奇怪,也没打几场胜仗,怎么就成骄兵了呢。”
“太急了吧,一场像样的胜利都没打出来,也许现在是想赌一把吧。”
“打仗怎么能靠赌呢?”
“也不是没有将军靠赌打赢的,就看他能不能了。”
刘景周只敢在心里说,薛尉赌赢的概率实在渺茫。
只希望他别输得太难看了。
晨光穿过窗帘射进营帐,萧存玉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眼是熟悉的花纹,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眯着眼适应刺眼的阳光。
“水”
刘景周正站着出神,冷不丁听到她开口,一时间还以为是幻听。
存玉转头面向她,声音沙哑:“水。”
愣了一下,刘景周快步走到桌前,恍恍惚惚地倒了杯水出去。
她递到萧存玉嘴边,存玉抬手接过一饮而尽。
——嘶,好凉。
干渴被缓解,她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刘景周又倒了杯水递过去:“四五天吧。”
竟然过了这么久,存玉拒绝了第二杯水,“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刘景周犹豫一下,还是把所有事情一一道来,她心中可惜,再早醒几个时辰都好呀。
存玉倚着并不柔软的迎枕,她中箭之后不能进吕梁城,便让小言带着人去,宋大夫说她的伤势不容乐观,她嘱咐小言先别告诉知云。
之后,她还没等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就因为从没关好的窗里吹进来的寒风发起热来。
一直到现在。
第92章 92
刘景周问:“所以现在怎么办呢,大军已走了。”
存玉道:“薛将军带了多少兵马走?”
“十万。”
十万兵马,那几乎是全军出击了,她沉思一会,道:“我管不到圣旨钦封的大将军行军,既然他想打,那便去打吧。”
“不过”她眼尾下垂,眼睫打下一片阴影,“若他打输了,这位子就让给别人坐吧。”
存玉看向刘景周:“刘将军,薛将军去牵制突厥主力,吕梁城压力变小,正是暗度陈仓的好时机,你可愿率兵潜伏进去,以待来日。”
刘景周怎会不应,薛尉几乎必输,若能保住吕梁也能挽回一二。
“还要劳烦刘将军把赵参军唤来。”
存玉面上带着病色,神情蔫蔫的:“让他带着其余将领来。”
吕梁还有瘟疫,具体要怎样潜伏进去还得再商讨
瘟疫,宋大夫有治疗疫症的经验,希望形势不要太糟糕。
犹豫了一下,刘景周道:“大人,进城的事先不急,我先给你上药吧。”
军营中都是男人,萧存玉送走宋大夫后,想着自己的伤势无碍,自己上药也可以,可如今看来,她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都是刘景周在照料她的伤势了。
“有劳了。”存玉转身背对她,解开外衫,她左臂失力,行动缓慢,刘景周一时不知怎么帮她,愣了一下。
颊侧突然传来一阵风。
“姑娘,姑娘,姑爷没事,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呸呸呸,是我说错了,我走的时候她好着呢。”
帐篷被掀开,带起的风吹进来,萧存玉侧对着帐门,怔愣住了。
“知云”
何知云第一眼望见的是她被层层白布裹着的左肩,隐隐透着血迹,向上是她苍白的脸色。
“你,你怎么来了?”存玉眨眨眼睛,又急忙掩好衣衫,“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宋大夫的药可好用了——”
知云眼泪汪汪,几步走到她身前,抬手要碰存玉的伤口,下一秒又缩了回来,眼泪流成两行。
存玉右手握住她的,按向自己心口:“你看,我活得好好的呢。”
手心下是蓬勃的心跳声,知云的心神渐渐安定,她在床头坐下。
“你专门的是不是?”她带着哭腔问,“你知道宋大夫进了城,我一定会以为你没事了,要不是小言告诉我,我现在还不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存玉抬手轻轻拂去她的眼泪:“我听说瘟疫那么严重,怕你一时不慎得了病才拜托宋大夫进去的,我不让小言告诉你也是怕你太担心了。”
“我伤得真的不重,要是很严重的话,宋大夫不会愿意走的。”
知云含泪瞪她一眼:“那也不行,你不给我说就是有错。”
“好好好,是我的错。”存玉软声哄她,“我不该怕你担心就不告诉你,也不该让小言瞒着你,害你现在这么害怕。”
知云隔着上衣轻轻碰她的伤口处:“怎么好好的,受这么多伤,之前就被三爷划破了脖子,那次在曹家也险些受伤,现在又是一道伤口。”
知云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肯定很疼的。”
“不疼的,我一想到有你惦记着我,我就一点都不疼呢。”
刘景周早被小言拉着袖子拽了出去,小言声音小小的:“将军,你刚才脱我家姑爷衣服做什么?”
小言警惕又戒备地看着她,刘景周好笑道:“我能干什么,我连闺女都生出来了,我能做什么,还不是因为是你家姑爷到了换药的时候了,要我不给她换,你看这兵营里还有第二个能给她换药的人吗?”
小言被闹了个大红脸,嘴里还不服输道:“我也没说你能干什么呀,凶我做什么?”
她转身就走了,徒留被震住的刘景周站在营帐门口。
半晌,她才恍恍惚惚地离开。
“天,竟然是一对真夫妻。”
知云眼眶通红,拆开纱布给她上药,存玉在心里庆幸伤口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可怖了。
“存玉,我在里面砍了姜家的老太爷。”
“砍了就砍了,想必是他不对。”
“就是和高祖一起打仗的那个姜家,他仗着有高祖赐的匾,在城里带头散布谣言,扰乱民心,可恨得很。”
“那我过几天写个折子给陛下回禀一下。”
伤药凉丝丝的,缓解了从肉里透出的微痛和麻痒,存玉怕知云看着伤口会哭出来,便转移她的注意力:“沈雁不是和你一块进去的吗,她怎么样了?”
“她砍人比我还利落,剑都砍卷刃了。吕梁被围那天,她偷偷摸摸藏起来写遗书,写好藏在房梁上,被做饭的阿芳摸到拿来我这里问上面写得什么,是不是通敌的信。”
存玉笑了一下,“她是给沈珂写的吧。”
“是呢,说来也奇怪,自从打了仗,沈珂妹妹竟也没送信来。”知云担忧道,“她四海为家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存玉轻笑道:“我猜她不仅没出事,还近在眼前呢。”
“啊?”
不久前“义军”首领接下了她送过去的信笺,传信回来说她本是虞朝子民,国家有难她怎能畏死,能去守临汾是她的荣幸。
只是她志不在为官做宰,还请大人收回任命。
将领们觉得他意图不明,绝不可信,临汾不能交给这样的人。
可信上的字迹存玉却越看越眼熟,虽然她落笔时刻意变换了行文特点,但存玉还是认出来写信的人应该就是沈珂。
既然是沈珂,那一切都好办了,很快,义军便高举着朝廷的旗帜进了临汾。
“义军是沈珂妹妹组建的?”知云惊异道,“她还那*么小呢。”
“她若是知道沈雁还活着,不知得有多开心。”
干净的纱布又被裹好,存玉穿好衣服。
“吕梁之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
知云想去来毕力格的事,边给她挽髻边说:“老汗王把他的七儿子送来战场上,想也知道打得是夺权的主意。和他一起来的那人叫毕力格,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毕力格,听说他出身时长生天给批的命是天生的军师。”存玉想起什么,笑起来,“说来他们的长生天还真是繁忙,这么多人都有批命。”
“阿史那孛是下一任汗王,现在又出了个天生的军师。”
发髻被挽好,知云左右端详一会:“不过这个毕力格不简单,当年他”
第93章 93
知云遗憾道:“毕力格不是个好人,打得也不是什么好算盘,在草原上的时候,我就让我爹别救他,可惜他命那么硬,竟然真活下来了。”
“这话怎么说?”存玉抿一下唇,若是无缘无故,知云肯定不会对当时处境艰难的毕力格有这么大的恶意。
“你可知是谁打断了毕力格的腿?”
存玉摇头。
“是老汗王已经死了的二儿子,当时老汗王诸子内斗激烈,毕力格支持大殿下,却又假意效忠于二殿下,他设局激怒二殿下,让老汗王亲眼看见他出言不逊,又对他大打出手,因此厌弃于二殿下。”
知云把茶水温在小火炉上:“此计歹毒无比,二殿下的母亲是上任汗王的可敦,她出身高贵,对带领部落越过越差的老汗王十分不满,只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罢了,二殿下年轻力壮,武艺也颇高,老汗王看见他,就会想起他母亲对自己的轻蔑,现在又亲耳听到他言语冒犯,自然大怒。”
“原本老可汗还挺喜欢他这个二儿子的。”
存玉喝了口热茶:“那么毕力格是效忠于大殿下的了,可阿史那孛夺权后杀了除七殿下之外的所有兄弟以及他们的得力干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知云轻笑:“当然是因为毕力格当时不效忠于突厥大殿下。”
“啊?”
“当年他为了除掉二殿下甚至永远失去了站起来的权利,可大殿下当时惧怕二殿下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因此赶走了毕力格。”
存玉端着茶水愣住了:“他,他把自己的功臣赶走了?”
漠北野蛮她知道,但大业未成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是呀,所以当时才有毕力格拖着断腿来找我父亲求药的事情。”知云露出思索的表情,“他不是好对付的,要早知道有一天会和毕力格对上,我当时就该把他的药换成辣椒粉。”
存玉笑了:“辣椒粉还是太温和了点,直接下毒比较好,一劳永逸。”
不过,毕力格现在是谁的人呢,老汗王,还是七殿下,或者说,他会成为阿史那孛的军师。
萧存玉眼神一变,虽然她不信鬼神,但草原长生天认定的新王和长生天认定的军师可别真让他们凑到一起了。
帐篷内不通风,又因为住着病人,萦绕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醒来这会儿,存玉闻着难受得不行,要出去走走。
知云笑她:“只有药味而已,哪里难闻了,况且哪有人嫌弃自己房间的。”
存玉道:“就是一股药味才难闻,喝着都没有闻着难受。”
“那我找人带些熏香来,熏一熏就好了。”
熏香
存玉眼睛一亮,凑到知云怀里:“对了,你熏过香,让我闻会。”
知云确实熏了香,熏的,熏的什么来着?
“有艾草的味道,还有胭脂膏子的味道,好香。”
“胭脂膏子要凑近了闻才香呢。”
“是吗,唔”
存玉走出营帐,迎面撞见朱琮礼。
“朱大人,你何时来的?”
朱琮礼作了个揖,笑呵呵的,“前日到的,大人身体如何?”
“已无大碍了。”存玉轻笑道,“许久未见朱大人了,曹家的事陛下怎么说?”
朱琮礼道:“陛下怒其不争,让我好好惩办。”
二人正叙着旧,朱琮礼忽然道,“大人,你嘴角怎么破皮了。”
屋里传来一声轻笑,存玉顿了一下:“大概是不小心磕到了。”
还欲再问,帐中浅浅的动静让他意识到了什么,朱琮礼恍然一下,识相得没有多问。
傍晚,地道中送了信出来。
“什么,一晚上死了三百人?”
瘟疫恶化了。
原本的疫症已足够棘手,宋大夫耗尽心血才没让它扩散,但不知怎么回事,城中像是被诅咒了一般,一夜之间,好似一切努力化为虚影。
“是”赵参军双腿直打颤,“属下怕瘟疫传染,没敢把信拿过来,当场就烧了,传信的人也暂时关起来了。”
“之前不是说宋大夫配出了预防的药吗?”
“药吃了管用,但好像,这瘟疫”赵参军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有两种。”
怎么会是两种?
“宋大夫怎么说?”
“据说宋大夫也是毫无头绪。”
萧存玉在不大的帐中转了两圈:“城中还有多少医者?”
“不过百余人,在瘟疫面前实在是相形见绌。”
“写榜,花重金在邻省邻县广招大夫。”
“大人!”赵参军惊叫一声,“突厥人会知道的,他们一察觉,我们就没办法暗度陈仓了。”
存玉气道:“现在还暗度什么陈仓,再不找大夫,全城人都死光了,到时候守空城有什么用。”
赵参军考量着:“能不能不用重金,大人给来的大夫们求几个匾如何,军中实在艰涩。”
“没有重金,谁愿意以身犯险?”
“可是”
知云道:“无妨,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赵参军一愣,随即喜形于色:“是,是,是,夫人大义。”
存玉道:“别傻笑了,还不快去召诸将议事。”
“是,是,是。”
天边挂着的太阳发出惨淡的光线,存玉回想那些载入史册的大疫,神情越来越凝重。
不管那些死的人是不是因为瘟疫,现在都必须当成瘟疫去对待。
她闭上眼,可惜了一盘好局。
“两种瘟疫?”
“怎会如此?”
“第一种瘟疫是突厥人投的尸体上的毒,第二种是哪里的?”
“鬼知道那些龟儿子怎么搞出的瘟疫,简直散尽天良,以后死了都没人上坟。”
“这可如何是好”
萧存玉面色凝重:“事情就是这样,第二种瘟疫的发生有不少疑点,为查明情况以及防止城中暴乱,现在要派几位将领和一万士兵从地道进城。”
她看一眼大家:“死生不论,我会承诺照顾好各位的家眷。”
死生不论的意思就是,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现在下一个三百人里面。
半晌,才有人打破了沉默。
朱琮礼道:“下官是大理寺少卿,查案的事,正该我去。”
“好。”存玉一拍桌案,“一城之危难系之汝身,朱大人,不论生死,你都将青史留名。”
也许是因为一屋子人中最先请命的是一个女人,也许是因为青史留名的诱惑实在太大。总之,陆纺将军和李鹤将军也请命入城。
众人散后,萧存玉找到朱琮礼:“朱大人,你可有把握?”
朱琮礼道:“尽我所能而已。”
“好,大人保重。”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敌人是无形的烟,生死悬在医者手中的药碗里,地道沉重的石门被打开又关上,吕梁城墙在遥远的天边矗立,日落后的紫色山峰给它带去死气。
大军退行五十里,地道门被封死,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能出来的唯一途径是被突厥重军围住的城门。
军队退至归鸿山下时,萧存玉写给阿史那孛的军书到了。
第94章 流年逝须臾作老
“哼。”阿史那孛随手将军书扔在地上,“城内有大疫。”
一屋子屏气凝神的人瞬间炸开。
“大疫,有多大?”
“大疫,那是不是可以趁虚而入?”
“会不会牵连到咱们?”
七殿下瑟瑟地缩在角落,右手紧紧拽着毕力格的衣袖,嗫嚅道:“我怕”
阿史那孛视线扫过他,忽然拔出弯刀重重插进木桌子上。
七殿下看见阿史那孛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嗤哈哈哈。”
短暂的怔愣后,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史那孛恶劣地举刀对准阿史那仵:“七弟,你这羔羊一样的胆子可不行啊。”
阿史那仵涨红了脸,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坐在轮椅上的毕力格默默叹了口气,右手拽起了他。
“七殿下心智如幼童,殿下何必忌惮他?”
阿史那孛缓缓拔出弯刀,眼神从他空荡荡的衣服下摆划过,看到他散乱垂下的白发,以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七弟是父王的儿子,父王是草原的勇士,他最疼爱七弟,七弟又在父王身边陪伴了这么久,想来耳濡目染之下,七弟已称得上是个小勇士了。”
他在阿史那仵惊恐的眼神里走近:“来,今日我们兄弟俩比划比划。”
他伸手拽起阿史那仵,阿史那仵身量矮小,被他似老鹰擒小鸡似的提起来,胳膊上的手像铁爪一样陷进他的肉里。阿史那仵登时被吓了个半死。
藏在王帐时的阴影翻涌而出,他尖叫一声,拼命挥动双手:“别杀我,别杀我,三哥。”
他挣扎时更像小鸡崽子了,阿史那孛眉头一皱,啧一声看向阿史那仵:“谁要杀你了,少动弹。”
阿史那仵被他瞪得不敢说话,自己被拎着往外走,门口越来越近,他咽喉滚动,眼前闪过那夜流满王帐的血,横飞的残肢,大哥滚动的头颅,父王苍老的怒骂声。
挤满王帐的惨叫声与讨饶声中,三哥踩着舞姬流出来的肠子走到自己面前,他的眼神就像魔鬼一样。
他会杀了自己。
阿史那仵急剧收缩的瞳孔里映出毕力格的身影,他牙齿乱颤,求助地看向毕力格。
毕力格挪开了视线。
阿史那仵心沉下去,连毕力格都没办法了,自己一定会死的,死亡的威胁下,他顾不上害怕,双腿踢踹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宿卢和粗犷大笑:“七殿下不愧是汗王的儿子,连三殿下都敢踢。”
乌木浑不满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不想杀就随便扔一边去,想杀就手起刀落,一个无能的孩子罢了,专门为他设局做什么。
困境之中,阿史那仵的听力敏锐无比,他捕捉到有人嘲笑地说他是父王的孩子,忙乱之中,他口不择言地大叫:“我不是父王的种了,我不当殿下了,我不要和你打,你放开我。”
提着自己的手停住了,阿史那仵摔倒在地上大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细细品味,周围凝滞的气氛就让他竖起全身汗毛。
酒杯摔在地上,宿卢和嘴巴大张,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乌木浑鄙夷地看了阿史那仵一眼:“孬种。”
阿史那仵这才感觉到耻辱,慌乱中的“急智”让他失去了尊严,他感觉自己赤裸裸的,像被扒光了一样。下意识的,他抬头去看毕力格。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干瘪瘦弱,他没有看自己,他对着阿史那孛说:“殿下,你玩够了就好歹饶七殿下一命吧,你也看到了,他不过是孩子的心智。”
阿史那孛施施然坐下:“毕力格,长生天说你是草原上的军师,那你是谁的军师呢?”
老人沉默了,这命数与其说是荣幸,不如说是诅咒,他抬起布满沟壑的脸,幽深的眼珠子直直看向阿史那孛:“殿下说我是谁的军师,我就是谁的军师。”
这是服软了。
阿史那孛轻笑一声,笑这个曾在长生天的注视下搅弄风云的毕力格老了,老成了一摊认命的烂肉。
他不屑地想,为了这么两个人谋划,简直浪费时间。
阿史那仵太蠢,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和毕力格都可以活下去了,他彻底软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嗬嗬”吸气。
乌木浑无动于衷地喝酒,毕力格是狼不是狗,试图驯服他不如一刀提刀砍了他。
僵硬的氛围被宿卢和打破:“殿下,既然城中有大疫,那我们要如何应对。”
“撤退。”
“为何要撤退,此时就该守在城外,伺机而入。”宿卢和不解,“既然是大疫,一定死人无数,这是长生天在保佑我们。”
“不,先锋军探到三绝山下已没有援军了,他们已经撤到了五十里外,这足以证明瘟疫严重,倘若蔓延到军中,或者陈敛也投尸出来呢。我们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乌木浑劝说道。
阿史那孛道:“确实如此,我们暂且退出三十里地,等事态清晰后再行事。若吕梁过不了这关,我们就坐收渔翁之利,若他们熬过了瘟疫,届时兵疲力弊,肯定再没有气力守城。”
“那薛尉打来的十万大军怎么办?”
“他这个时候打来,是不识好歹。”阿史那孛眼神狠厉,“哼,和他打吧,打得他跪地求饶,哭爹喊娘,打得他滚回长安跪在皇帝小儿龙椅下哭。”
“好!”宿卢和道,“我倒要会会这个薛尉,比之曹瑜如何。”
“毕力格。”
阿史那孛突然叫声毕力格,他神情莫测:“你既是我的军师,我命你做事,你听是不听。”
毕力格恭敬垂手:“殿下吩咐,无有不从。”
“我给你一百人,你去探吕梁。”
短暂的沉默后,毕力格道:“是。”
他眼神波澜不惊,好似这个命令不是十死九生,他看到阿史那孛身下铺着的狼皮,心念几转,阿史那仵轻轻戳了他一下,神色怯懦又担忧。
“毕力格,你会死吗?”
像条狗一样,毕力格打量他:“不会。”
知云很担心沈雁。
她走的急,只给沈雁留下一张告别的纸条,她当时只以为自己不久后就会回去,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大疫封住了吕梁。
知云发愁地想,沈雁是她带进去的,要是不能活着出来,她真不知要怎么面对沈珂。
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一路送到长安,几天后,从宣政殿放出来召集天下名医的皇榜,但相应者寥寥。
“在生死都未知的情况下行善,愿意来的人少也正常。”萧存玉在纸上写写画画,“家乡,妻子,儿女,哪一样放得下。”
知云一下下抛着手里的东珠:“只能再加钱了。”
这几日间,突厥虽退了兵但也远远望着吕梁,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张开大口咬碎这座虚弱的城池。
揭了皇榜的人寥寥,他们要想进入交通隔绝的吕梁,先要在军营中验明正身后被军中精锐护卫至城门下。
突厥也不想瘟疫闹大,因此对于这些护送着大夫的士兵都睁只眼闭只眼。
第95章 三尺平沙谈不尽
沈雁在城门口等着,迷蒙的雾里出现了百余人的身影,被围在正中间的,是四个提着药箱的老人,为首的是将领姓黄。
这些士兵都是精心挑选的体魄强健之人。
根据宋大夫的医理来看,瘟疫是靠气传播的。
气是人自出生起就萦绕在周身的东西,有的人天生气强,有的人气弱。
气弱者容易生病,气强者不易,就像沈雁,她天生不染病,不怕毒,是少见的气强之人。
可不论强气弱气,得病后的气就成了毒气,毒气会传播,没病的人靠近了得病的人,毒气就会感染自己的气,瘟疫就是这样泛滥的。
气,存在于在一呼一吸之间,因此要治疗瘟疫,最先就是隔绝气的传播。
沈雁拢了拢口鼻上熏了药气的厚布,看着四位大夫慢慢走近城门。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黄校尉从腰间取出交接公文抛给沈雁:“有劳姑娘了。”
沈雁稳稳接住,打开看了看便示意身后的士兵打开城门,领着大夫。
浓雾笼罩中,其中一个士兵的腿不住哆嗦。
“姑娘,有什么需要的,点燃信号烟即可。”黄校尉又扔出呈上一封包装仔细的信笺,“这封信件,还请姑娘转交给城中沈雁沈姑娘。”
“何知云给我的?”沈雁随手晃了几下信号烟,“她说什么?”
黄校尉不知怎的听见了咬牙的声音,他摸不着头脑,“夫人托我给沈姑娘道歉。”
“是吗?”沈雁冷笑一声,“道歉无用,你只告诉她,若没有黄金百两,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天知道她担惊受怕到处找人的时候发现那张告别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雾气弥漫中,黄校尉感觉冷飕飕的,他拢了拢衣服,陪笑道:“夫人说姑娘要的,都在信里了,若不够”
沈雁怨念满满,她离开的理由竟然还是去探望自己受伤的情人,她扯开信封,自己最讨厌的就是打白工
手心里闪亮亮的金叶子驱散了城门下的阴霾,沈雁眼里闪出和金叶子一样的光,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金子!
金叶子下面还有数张大额银票,沈雁喜笑颜开地抖开最下面的信纸,看到知云妹妹还在钱庄给她存了五百两黄金时大笑出来。
“哈哈哈哈,好姐妹,好姐妹啊。”
她揉了揉笑出来的眼泪,对看呆了眼的黄校尉说:“你去回你家夫人,就说不用担心,城内诸事有我,我保管哈哈哈哈,五百两哈哈哈哈”
黄校尉警惕地后退了几步,看来这瘟疫还会损人心智。
沈雁笑着挥挥手让士兵关城门,就在这时,一个士兵突然调转方向,飞快地朝野外跑去。
黑影在沈雁眼里划过,她面色一变,城里的人,绝不能出去一个。
她踩着门口的破旧牛车几步跃出去,长剑掷出,剑鞘狠狠打在那人肩上。
惨叫声响起,士兵蜷缩在地上双手环着左肩,冷汗流了一头一脸。
沈雁揪着领子提起他:“刘大柱,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逃跑失败,刘大柱面色灰败,被沈雁这样质问,他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想死啊,我爹娘还在老家等我呢,我不能死在这里啊”
刘大柱嚎啕大哭,“勇子昨天死了,大栓也死了,我害怕”
“住口!”沈雁反手打了刘大柱拳,“你害怕个屁,陈将军怜念你是独子,连疫区都没让你进去过,你还可怜上了。”
“你想死我现在就能送你死,别带着大家一起死。”
巍巍山脉与灰蒙蒙的天连成一色,灰色的天是因为有灰色的烟,成百上千死去的人化作烟,化作灰,飘在空中逃离了枯败死寂的城。
染上瘟疫而死的人,尸首只能在火里湮灭。
刘大柱绝望至极,活着不能回乡,死了也不能落叶归根,他爹娘甚至见不到自己最后一面,他何堪为人子。
“爹,娘,孩儿不孝”
沈雁嗤笑一声:“你真是有意思,自己是爹娘生养的,难道别人不是吗,吕梁城中近十万人,虞朝江山数千万人,谁没有爹娘?”
“带着疫气逃跑,你想害死多少人?”
沈雁见他眼里带着怨恨,知道和他说不通,剑背磕在他脑后敲晕了他。
“绑起来拖进去。”
“见笑了。”她对着远处的黄校尉略一拱手,抬脚踹了刘大柱一脚,“诸位大人走吧,我就不送了。”
黄校尉看愣了。
走进城门下,沈雁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笑道:“我要是死了,让你们夫人千万别愧疚,替我找到阿珂,逢年过节给我多烧些纸钱。”
直到城门缓缓闭上,黄校尉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他扑到城门上大叫:“姑娘,沈姑娘,你能听见吗,我忘了给你说了,你妹找到了!”
一声踹门的巨响后黄校尉捂住鼻梁哀嚎不止。
“你说什么?”
“夫人,来了一个坐着轮椅的大夫。”
“坐着轮椅?先请进来吧。”
“是。”
知云放下账册,从萧存玉身侧起身离去:“我先看看去。”
“好。”
知云走了,萧存玉视线转回到前线传回来的军情,面无表情道:“节节败退,真是好样的。”
刘景周脸上看不出情绪:“阿史那孛遛他像遛狗一样,薛将军竟然看不出来。”
存玉放下军报,指节在桌面轻敲,打不赢仗的将军,要他何用?
她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换掉薛尉。
存玉眼珠微转,看向刘景周,“刘将军,依你看,怎样才能破局。”
“剑走偏锋。”刘景周毫不犹豫,“薛将军不懂变通,兵法循规蹈矩,就连偷袭也偷得毫无新意,这样的行军手段对上阿史那孛,简直毫无胜算。”
“怎么说?”存玉问。
刘景周见她想听,索性走到沙盘前开始演练。
“大人请看,阿史那孛大军驻扎在这片空地上。”刘景周在沙盘上插下狼头旗,“薛将军从三绝山而行。”
她用手在沙盘上划了一条线,自三绝山连到空地,“两军兵力相当,但却是背靠山脉,兵临水源的阿史那孛有优势,他没有背面来敌之忧,薛将军有粮草断绝之愁。”
萧存玉点头,确实如此。
刘景周眼神认真:“薛将军急功近利,他试图从阿史那后背饶过去,形成夹击之势,一举攻破敌军,此计中规中矩,原本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偏偏”
刘景周左手做刀,在山脉上横劈下去:“山路上守满了人,薛将军将自己送到了乌木浑嘴里。”
存玉看向刘景周,她盯着沙盘,眼珠转也不转:“两万人去偷袭,死了八千骑兵,其他人狼狈逃窜,残军回到大营,士气降到冰点,这几乎是绝境。”
“既是绝境,那只能认输了?”
“非也,虽说绝境,但有一招可解。”
“哪一招?”
第96章 猝然见之惊且疑
刘景周眼神坚毅,她拔起一支黄龙旗,插在敌军左侧:“突厥左翼是宿卢和,他脾气暴躁,最容易被激怒。只要和他打,他一定会被拖住,而这个时候”
她又拔起一匹马,直直撞进右侧那片狼头旗帜中:“骑兵突袭右翼,右翼是乌木浑,他说是老谋深算,实则胆小无比,鼠将而已,骑兵只要能打进他周身百米,他自然会指挥大军逃窜。”
“此时右翼不攻自破,后续兵力推进,从右翼而入,便可打突厥一个落花流水。”
“若在混乱之中能拿下乌木浑的人头就更好了。”
刘景周缓缓抚摸过沙盘上的每一个旗子,不甘心道:“可惜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存玉看了她两眼,问:“薛将军为什么不这样打?”
停了一下,刘景周道:“薛将军是一军主帅,自然会选更为稳妥的办法。”
“此计重在骑兵,只有骑兵有突袭到乌木浑面前的可能,但由于要靠骑兵突袭,风险比稳扎稳打更大。若是左翼那边拖不住宿卢和呢,若是骑兵被挡住了呢,若是闯进去的骑兵反而被围住了呢。”
萧存玉听明白了,薛尉不敢。
她从沙盘前离开,执笔坐在书桌后:“此地尚余两万人,刘将军,请君自便。”
两万人中,有六千左右是留下的伤兵和后勤人员,能自由调动的不过一万骑兵,四千步兵而已。
反应了一瞬后,刘景周热血沸腾,她按耐不住,冲过去撑在桌子上:“大人这是何意?”
存玉后仰在椅背上,将空白公文推过去:“征北大将军之位,自然是能者居之,谁能立功,谁就能当。”
公文空白,笔被递到刘景周面前,百味杂陈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是女子,虞朝,不,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女子挂帅。”
“那又怎样?”存玉一笑,“不过,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敢,怎么不敢。”刘景周按住公文笑出来,“我就没有不敢的事。”
小言一步一趋跟在知云身后:“姑娘,你为什么要告诉沈雁姑娘沈珂的行踪呀,万一那义军首领不是沈珂姑娘呢?”
“当然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呀。”知云避开一队抬石头的役夫,“沈雁一直找不到妹妹,难免会丧失生意,万一染上疫病了呢,让她知道妹妹找到了,也算是个念想。”
一直挂念的妹妹,再加上五百两黄金,她不信沈雁还活不下来。
“原来如此。”小言煞有介事地点头,“姑娘英明。”
“快点,慢吞吞的。”
驱使役夫的大头兵从腰间抽出鞭子甩在地上:“也没短过你们吃食,都犯什么懒病呢。”
知云急着去看那个坐轮椅的大夫,视线循着鞭子“嗖嗖”的破空声随意一瞥。
满脸胡茬的大头兵一脸焦急,驱赶着面前十来个粗布短衫的男人,昨夜西营踏了几个帐篷,若不趁着日落修缮好,那些士兵就只能睡野地了。
他还愈再催,余光敏锐地注意到阁老夫人停了下来,他小心地抬头去看,金枝玉叶的贵夫人面色古怪。
大头兵心里一慌,语无伦次地解释:“夫,夫人,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小的,小的没有虐待他们,只是时间实在来不及了,这,这才催促,催促一下的。”
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头兵慌张不已,万一这位夫人向萧大人告状怎么办。
知云突然停住,小言一头撞在了知云后背,她“哎呦”一声,后退一下站在知云身侧,“姑娘,是他有问题吗?”
大头兵更慌张了,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不,不,小的绝对不敢违背军令呀。”
知云指向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头兵“扑通”一声跪下:“小的,小的叫苏文远,祖籍云南昆明,家中一共五口人,家父卖,卖药为生,家母精于纺织,家妹,家妹年方二”
知云莫名其妙:“你背家谱干什么,我又没问你,我说的是他。”
“啊?”大头兵一脸无措,顺着知云的指间望去,尽头是个一头白发的老头。
“他是谁?”知云又问。
小言仔细打量这个老人,身形瘦弱,头发凌乱,看起来毫不起眼。
“抬起头来。”
老人哆嗦一下,却将头埋得更深了,说话时喉咙里像含着一斤刀片:“小的面貌丑陋,不敢污了贵人清净。
小言耳朵受到了污染,眉头紧皱道:“丑不丑的,先抬头再说。”
老人恍若没听见一样矗在原地,知云朝他走去:“没听见吗,抬头。”
将将要碰到老人时,他猛不丁直起身子,铆劲儿推了知云一把,反身就跑。
大头兵就算再迟钝,这下也看出来老人可疑了,他扯着嗓子大叫,“抓刺客了——”
尖利的声音强势地闯进每一个人的耳膜里,一时间不少人追了上去,可那老人看着年老无力,逃窜起来却无比灵敏,滑不溜秋的像泥鳅一样,这么多人竟还没第一时间抓住他。
知云摔在地上,摔出一片混乱,周围围着的人,皆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小言挤进人群扶起知云,“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何知云吸了口冷气,扶着腰在小言的搀扶下站起来,她扭头去看老人逃走的方向,早不知钻进哪一个缝隙里了。
小言上下检查了一下知云,没有发现外伤,她松了口气,抬头就看到知云一脸凝重。
“姑娘?”
老人推倒她时,知云看到了一张被毁掉的脸,纵横的刀疤深深浅浅,遍布在烧灼痕迹严重的脸上。
这是张可怖到不想让人看第二眼的脸。
任谁看着这张脸,都只会嫌恶地移开视线,当极致的丑陋与可怖冲击而来时,几乎没有人会去怀疑那张牙舞爪的狰狞,是否潜藏着下什么东西。
比如说一个“贪”字。
知云转身就走。
“姑娘,不去看大夫了吗?”
“让赵参军去看,咱们得去做别的事情了。”
“别的事情”
刘景周写好了公务,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地走了。
存玉轻轻转一下手里的相印,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声。
“在吵什么?”
奔跑着的士兵被拦住,立刻拱手回话:“回大人,军中出现刺客。”
“刺客,来杀谁的?”
“是”士兵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马上说,“是夫人。”
“夫人?”存玉面色微变,“夫人没事吧。”
“没有大碍,只是刺客现在还未找到。”
“传令下去,抓住刺客后带来回话。”
“是。”
第97章 97
起风了,存玉抬头看见大片树叶被卷在空中飞舞,她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不知怎的,竟在漫天的风里依稀看见了西子湖畔的杨柳。
“大人?”士兵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退下吧。”
“是。”
存玉转身走进帐篷,她记得自己的佩刀在——
“不准动。”
尖锐的瓷片戳进肌肤。
大太阳晃得人心烦,何知云疾步走在路上,军营因为刺客的出现陷入了紧张的氛围中。
在临安时,知云只觉得谢铭可厌,他眼里的贪欲一览无余,尤其是看着存玉时,他是那么冰冷,那么恶心,像最卑劣的商人在看自己的货物。
知云很讨厌他。
所以她绝不会忘记谢铭,哪怕他面目全非,身形大变。
“姑娘。”小言不知道知云为什么突然焦急起来,但也被知云身边如有实质的慌张感染,“姑爷身边有重军把守,不会出问题的。”
知云的心脏突然钝痛一样,她捂住心口,抬眼看见紫色军帐的尖端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
她不知道谢铭想要什么,更不知道他会藏在哪里,万一他跑到主帐附近了呢,万一他认出萧存玉了呢。
或者,他已经认出来了。
主帐越来越近,赵参军在门口和刘景周说着话,小言松一口气,“姑娘,看来那个怪*人没有到这里来。”
赵参军迎上来:“夫人。”
“大人在里面?”
“是。”
“刺客找到了吗?”
赵参军摇头道:“刺客滑不溜手的,难抓得很,若是格杀勿论还好,弓箭手撵着他射,不怕抓不到,可大人偏偏要带着活口来回话,侍卫们下手时都得收着。”
刘景周插嘴道:“方才有人来报,刺客已经追丢了。”
“丢了?”知云心下一紧,“怎么会丢?在哪里追丢的?”
知云这么焦急的样子太少见了,小言迟钝地将老人和姑爷联系到了一起,她感到不安,那毁容老人到底是谁?
“军营里七绕八拐的,大人又要活口,刺客大抵是钻进哪一个营帐里了吧。”刘景周宽慰她,“姑娘放心吧,我方才已经下令让全军戒严查人,除非他长了翅膀,或是化成了灰,否则最晚一个时辰,肯定会找到的。”
小言问:“军中抓捕刺客一直都要留活口吗?”
“不是。”刘景周偏头看了知云一眼,“这次是因为大人特意交代了抓到刺客后带来回话。”
“要问话的话只要留口气就足够了,对吧。”知云冷声说,“不用太顾忌他的死活,别让他乱跑乱说最要紧。”
刘景周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好。
知云看着近在眼前的帐幔,心中自见到谢铭便出现的烦躁不安在此刻到达顶峰。
闷闷的日头下,知云的手搭在门帘的边缘一动不动,小言轻声问:“姑娘?”
重物落地的声音炸碎初夏的沉闷,也打碎了知云的犹疑。
她的慌乱终于落到实处。
帐幔被猛的掀开,长风迫不及待地涌进去,知云愣在了门口。
“啊!姑爷,你流血”话语戛然而止,小言捂住嘴,怔怔地看着眼前对峙着的两人。
“不准进来,都出去。”赵参军已经进来的半个身子被用力推出去,他面色还懵懂着,知云已经一把拉住了门帘。
阳光和声音被隔绝在外面,窗口破开一个大洞的帐篷里,隔着一丈余的距离,萧存玉眼也不眨地看向谢铭。
“你竟然还活着。”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嘲讽。
不久前。
尖锐的茶具碎片戳进皮肤里,她遵从刺客的指引走进帐篷深处,外面刘景周的说话声变得若隐若现。
仅有两人的空间中,她耐心和刺客周旋。
“兄台,凡事都好商量。”
“闭嘴。”刺客压低声音说,粗哑的年迈声音中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存玉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刺客的手紧紧钳进去,撕裂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征兆促使她低眼去看。
历经磨难的手闯入她眼里,枯瘦的五指,指缝里布满泥垢。
她眼珠一颤,看清了手背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心脏钝痛,记忆翻涌,久远的哭声和争吵声重现。
血液开始沸腾,四肢百骸间充斥着的痛苦和仇恨重新占据她的身体。
“快点,还愣住做什么。”碎瓷片被鲜血染红,皮肉破开的疼痛竟也比不上瞬间在她胸腔炸开的绞心之痛。
“谢铭”
呢喃般念出这两个字,比云雾还轻盈,又比山石还沉重。
刺客的身形一僵,“你说什么——”
压抑不住厌恶,萧存玉用力推开他,谢铭向后撞在书桌上,书桌被撞歪,发出一声巨响。
什么人从门外进来了,耳边传来了嘈杂声,像隔了一层厚重的膜。
混乱间,谢铭的手打上她的头发,勾住金簪从肩上掉落。
“你竟然还活着。”
谢铭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长发下的熟悉容颜,荒谬感裹挟着他,恨意随之浮现。
他颤抖着抬起手,咬牙切齿道:“逆女。”
萧存玉双眼像寒冷的潭水一样,潭水下是翻滚的岩浆。
“恶人竟没有天收,你还真是命大。”
谢铭被她的态度激怒,“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你爹,被流放你难道很开心吗?”
“当然。”
“贱种,老子养的你!”
“我没把你溺死是我心善。”谢铭唾她一口,“和你那疯子娘一样莫名其妙,不识好歹。”
面对自己的女儿时,他低微卑贱的身体突然高大起来,谢铭久违地找到了自己刚攀上知府时的意气风发。
他再低劣都是高尚的,再卑贱都是显达的。
他是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掌控者。
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曾在她身上投注了无数心血。
她留着自己的血,轻贱她,卖她,吞噬她,敲髓吸骨,都是天经地义。
“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萧存玉一言不发,捞起桌上刻着繁复花纹的匕首。
“啧啧啧。”谢铭吐出最恶毒的话,“你跟男人睡过没有。”
“能出现在军营里,不会已经被玩烂了吧。”
谢铭在檀木柜上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可怕的脸,他脸颊颤抖,自己受的苦,全部都归罪于她。
气愤翻滚着,他一把推翻柜子,咒骂道:“我给你谋的亲事,你死活不要,我还以为你有多清高呢。”
“原来是嫌知府的官位不够高啊,原来是嫌要嫁的男人不够多啊!”
“我就该把你栓起来养。”
他手心向上比划着,嘴角扭曲着咧到耳根,眼神像蛇一样。
萧存玉闭上眼,拔开手里的刀鞘。
第98章 98
“你不知道吗?”萧存玉笑了,“你会被流放可是多亏了我呢。”
喋喋不休的咒骂顿时偃旗息鼓,谢铭眼里晃出匕首尖锐的光。
知云身体晃动了一下,抓住了坚硬的烛台。
“岭南的日子好过吗,你猜猜为什么会那么苦呢?你一定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吧,住最差的房子,做最重的活,甚至每天都在挨打挨骂。”
“怎么倒霉的就偏偏是你呢?”
谢铭暴跳如雷:“原来针对我的人是你,我就说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查临安的账,还偏偏把我查得一清二楚,竟然是你在背后弄鬼。”
他环顾四周,抡起桌上的热水壶狠狠扔出去,“贱种,我倒要看看你攀上了哪个,张狂成这个样子。”
水壶被砸偏,在地上破碎,蒸腾的雾气弥漫,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躲也不躲的萧存玉脸上。
小言一声惊呼,从门缝中钻过,不知干什么去了。
蔼蔼的雾气中,知云看到存玉握紧的手。
永远是这样,恶心的蔓缠住她,黑色的雾模糊她的视线,可怕的世界里存在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又轻蔑地看着她痛苦,挣扎。
牵住手脚的线什么时候能断呢?
模糊的念头闪过,萧存玉看见自己手心里银色的匕首。
她逃走的时候看见自己初生的翅膀,驱逐谢铭到岭南的时候以为自己挥剑斩断了线,她儿时曾希冀过的自由终于握在了手心里。
唯有一点,谢铭带给她的梦魇如影随形。
血色和黑色在眼前扭曲,存玉任由暴戾的冲动掌控自己。
杀了他就好了。
狰狞的世界里,萧存玉恍惚看见一双幼小稚嫩的手覆上刀柄。
那是很多年前的谢容华。
——“杀了他。”
是的,亲手杀了他。
沾上肮脏的血也无妨,从此堕入地狱也无妨。
“萧存玉!”
一双湿润的眼闯进黑色的世界,扭曲的景色归位,存玉轻轻眨了眨眼睛。
“知云?”
手上是温暖的触觉,她低头去看,看见覆在手背,是知云的双手。
是知云的手。
存玉怔住,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
“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他,对吗?”
知云后怕地想起存玉方才的眼神,仇恨、疯狂、肆无忌惮。
她在自毁,因为谢铭的出现。知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你还有我,不是吗?”
——放过自己,好吗?
匕首落地,萧存玉抬手抚上知云满是泪痕的脸。
自己不是仇恨的傀儡,竟也会被谢铭几句话激得心神失守。
存玉道:“放心吧,我和我娘不一样,不会被仇恨逼疯的。”
她冷眼看向面白如纸的谢铭,一直被困在旧梦里的,是他。
“劳烦将军了。”她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小言和刘景周颔首,“此人是岭南逃犯,杀了就行。”
正是如此,自己多年来一直想的,不过是杀了他,让一切结束罢了。
刘景周深深看了她一眼:“是。”
谢铭腿抖起来,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已经不是当年的谢容华了。
她竟然女扮男装当了阁老,谢铭心里惊涛骇浪,她怎么敢的?
寒意从脊梁骨窜起,谢铭瞳孔里映出的剑刃越来越近,他脚步虚浮地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救我。”
没有人来救他。
萧存玉对着他轻轻一笑,准备好见到一朵血花的盛开。
刘景周走近他,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骷髅一样的男人,在脖子上挑选合适的位置,这就是萧阁老的父亲吗,真让人失望。
何知云抬手捂住萧存玉的眼睛:“不要看好不好。”
顿了一下,存玉道,“好。”
天下谁人不知萧阁老的大名,一朝天子之师,文官魁首,扳倒了皇太后的政治集团,辅佐年幼的皇帝亲政。
哪怕谢铭远在岭南,也知道“他”是怎样的天纵之才。
细细想来,谢容华承明六年逃跑,萧存玉承明八年科考,他承明十三年被流放,那年萧存玉当上了兵部侍郎,正式开始了和太后集团的博弈。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谢铭大笑出来,眼泪从眼角流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是我的女儿,我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女儿。”
他擦擦眼角的泪,嘴角现出一抹歹毒的笑,他穷极一生没有得到的,一个女人却能轻易拥有。
他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谢铭逃跑后什么脏的臭的都吃,早就吃坏了嗓子,此时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比乌鸦的夜鸣还难听。
“来人啊,都进来看啊,都来看看你们的萧阁老,她是个女的啊!
被这两刻钟内所接收到的信息所惊骇住,刘景周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到刀锋划开皮肉时候,这句高喊已经传上了云霄。
帐外人影晃动,刘景周惊出了一身冷汗。
谢铭抬手捂住脏污脖颈,鲜血从指缝溢出,他摔倒在地,还不甘心地说:“我是她爹啊”
帐篷里还回响着谢铭的话,何知云头脑空白了一瞬。
刘景周单膝跪地:“大人,是属下疏忽,应该先捂住他的嘴的。”
存玉轻轻抓住知云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无妨。”
她低头看到双目圆瞪的谢铭。
从知云喊出那句萧存玉开始,到谢铭死去,其实连半柱香时间都没有,刘景周反应不及也是正常的。
“不是你的错。”
小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焦急地问:“怎么办啊,姑娘。”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何知云率先打开门,对着门外惊疑不定的几张脸说,“来几个人把里面打扫了,刺客已经死了。”
赵参军急忙道:“是,夫人。”
他连忙招呼了两个士兵,自己也紧跟着进去。
何知云视门外的视线如无物,转身笑着对存玉说:“看来到明早为止,这里是睡不了人了。”
“是呢,血腥味这么重,得好好散散。”
“用点香薰吧,或者把帐篷拆了重建?”
思考了一瞬后,存玉道:“拿香熏吧,重建也太费人费力了。”
谢铭的尸体被抬出来,有人提着一桶血水出来,赵参军在间隙里偷偷扫视萧存玉,从他的头一直看到脚。
身量正常,不像女的。
喉结不明显,嗯也有很多人喉结都不大的。
胸前也没有起伏,比自己还平,很好。
他悄悄松了口气,抬眼却撞进存玉似笑非笑的眼里。
“赵参军,你看什么呢?”
“属下什么都没看。”赵参军立刻回答,“大人英姿飒爽,属下为之心醉。”
“是吗?”萧存玉浅笑着问,“怀疑我是女的,不如你找个人来给我验身?”
扑通一声,赵参军跪在了地上:“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存玉用手中刀鞘轻轻敲了一下赵参军,“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是。”赵参军抹了下额角的汗站起来,神色却轻松许多。
第99章 99
“大人,不知刺客的尸体要怎么处置?”赵参军斟酌着问。
“烧了吧。”存玉从尸体上移开眼。
“是。”
黑烟升起,腐朽的**散在风里,萧存玉抬手挡在额前,从指缝漏下的光里,她看见黑烟被阳光渐渐吞噬,最终归于虚无。
她放下手,笑了出来。
刘景周神色复杂地走近她,“你不怕吗?”
存玉看她一眼,“怕什么?”
“怕身份暴露,怕被人唾弃,怕从名臣变成佞臣。”
周围人已散了,小言抢先答:“这有什么好怕的,没影的事情罢了,再不济,姑爷还可以吃我家姑娘的软饭,难道非要当官不成吗?”
刘景周睨她一眼:“小孩子懂什么,这才不是小事。”
小言不服气,和她争辩起来,二人你一嘴我一嘴,互不相让。
何知云道:“你肩上的伤如何?”
肩上裂开的伤已没有痛觉了,存玉按了按,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很严重吗?”知云担忧道,“早知道把宋大夫带出来了。”
“无妨,包扎一下便好。”存玉放下手,犹豫道,“但是,我这件衣裳是穿不了了。”
她打量着知云的脸色:“出来时走得急,我拢共带了两身衣裳,这件坏了,我就没有换洗的了。”
知云大大的松了口气:“这好办,我一会给你包扎,至于衣裳,我哪里还有好几箱呢。”
“好。”存玉弯起眼睛笑,“药膏在帐篷里面。”
她们挽着手进去了,剩下小言和刘景周面面相觑。
半晌,小言冷哼一声,也转身走了。
刘景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黄昏时刻,微风吹拂大地,一万士兵肃立在山峰下整装待发,刘景周在马背上向萧存玉行了个军礼。
“定不负所望。”
存玉拱手作别:“祝君武运昌隆。”
刘景周点了一万人走,大营除老弱病残外,只剩下两千骑兵和两千步兵。
兵力太少,难免会成为进攻目标,因而在于众将商议过后,萧存玉决定将这些人打散成四队,带着足够的物资潜入深山,用信鸽相联络,伺机而动。
至于不好移动的伤兵们,则转移进临汾城内安置。
萧存玉领了一千人进了三绝山,她在三绝山上找了一处有水源的高地扎营,此处向下看可以遥遥望见突厥大军的一角。
一日,风和日丽,她招手唤下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在火焰上烤过信纸后,墨色的字迹显现。
——疫病甚急,状若巫蛊之术,求之漠北或解。
巫蛊之术?
存玉翻来覆去这张不大的纸条,确认没有其他字迹。
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是瘟疫吗,怎么变成了巫蛊之术,再说了,世上哪里来的巫蛊之术。
——不对。
世上没有巫蛊之术,但是有漠北的邪术。
存玉揉皱了手心的纸条,若说是突厥人使的毒计,那他们断不会在此关头退军,可若说不是阿史那孛的旨意,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难道是契丹大巫?
这更不可能了,契丹大巫早就成了阿史那孛的奴隶了。
想不出答案,她索性出门去转悠,山间空气极好,存玉看着渺远山脚下微小的狼头旗帜出神。
“大人,您看起来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存玉被近在耳边的声音惊住,她立刻转头去看,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面容普通,笑容和善,但看着不像汉人。
存玉警惕地后退几步,她不知不觉走了很远,此地离营地并不近,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呼唤来士兵。
老人察觉到她的后退,温和一笑,娴熟地行了个中原的礼。
“小的叫张净,是不久前揭下皇榜前来的大夫。”
存玉看向他空荡荡的裤腿,那里只有两根绑在膝盖上的木棍,“我记得不良于行者都安置在临汾城中了。”
她意有所指,老人友好地笑了笑,“我的腿断了一半,但日常走路没有大碍。”
“那他呢,他是谁?”
躲在树后面的少年收回露出的脚,许久才慢吞吞地出来。
“啊嗯唔。”
“我这孙儿是个哑巴,胆小得很,又爱黏着我,大人莫要怪罪。”
萧存玉才不关心他的孙儿到底会不会说话,这老人可疑得很,或者说,所有的外族面孔都可疑。
“你看起来不是汉人,从哪里来?”
“突厥。”老人泰然自若,吐出两个让人心肝一颤的字。
“突厥人?”存玉冷笑,“突厥的大夫会来治虞朝的瘟疫?”
“是。”张净视线迎上存玉的,“我很遗憾阿史那孛殿下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他哀叹道:“凡人的生命脆弱而珍贵,长生天最呵护每一个生灵,是突厥人太过激了。”
存玉眼神动了动,想起来信纸上写的求之漠北。
“放一个突厥人进吕梁城,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存玉打量他,“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
张净嘴角微颤:“我有突厥王庭的医书,里面记载着上百种瘟疫及对应疗法,只要吕梁城中的瘟疫源自漠北,书中便一定有疗法。”
“我不信。”存玉讥诮地笑,“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诈人,依我看,还是直接杀了你和你孙儿比较好。”
张商好似听懂了她的话,脸色煞白。
“大人若不信,我不进城便是。”张净格外好说话,“医书进去就好,我的初衷也不过是让草原少一些罪孽罢了。”
“毕竟,吕梁的情况不会更坏了,不是吗?”
“哦?狼头图腾下竟也能生出悲天悯人的菩萨?”存玉看着他从怀里掏出医书,自若地激他,“你是被族人和长生天厌弃了吗?竟然会投奔虞朝人。”
在和漠北人短暂的接触中,她深知长生天对于草原的意义。
果然,张净的手轻抖起来。
“是呀。”他却自语了一句萧存玉听不懂的话。
张商神色担忧看向张净,张净递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
心念一动,存玉道:“医书可以进去,但你要被监视,你孙子要给我当人质。”
张商听不懂虞朝官话,只是视线紧紧追随着老人,老人看着他笑了一下,将他推过去,“好,我相信大人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
张商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但仍然顺从着张净的意思朝她走来。
存玉盯着张净的假腿突然问:“你的腿是怎么断的?”
第100章 情脉脉几回呜咽
张净明显愣了一下,随之苦笑道:“小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是吗?”萧存玉莫名笑了一下。
她领着张商找到赵参军。
赵参军正在找她:“大人,夫人找你呢。”
知云一身骑装,看见她来,笑盈盈地展开一张地图。
“你还记得之前阿史那孛乔装成商人来府上找你的事情吗?”
“记得,他那时候装得倒挺好。”存玉撩起衣摆坐下,“也是真有钱。”
知云指尖摁在地图上一点,“他不是送了咱们一个金矿吗,现在好消息已来了。”
金矿要变成金子,要经过艰难的人力开凿,漫长的冶炼过程,最后经过熔铸成型才能投入使用。
炼金的过程艰难还不算什么,难的是运输过程。
两军交战,牵连了漕运,几乎所有的漕帮都不敢接这庄生意,水路走不成,陆运又太艰难,黄金要怎样从矿场运到长安便成了一个问题。
嗯很巧的是,知云算半个漕帮老板。
——做生意时商路可重要了,有条水路方便多了。
当时,知云欣然接下了运送黄金的重任。
思考了一会后,存玉问:“这批黄金大概有多少?”
“没有很多,只凿开了矿脉的一角罢了。”知云托腮道,“大概有两万余两黄金吧,下次会更多的。”
“两万两。”存玉愣了一下,迅速计算起来,“什么时候到长安。”
到了长安还有的磨呢,也不知道朝廷能拨多少钱来。
“还没走呢。”知云启唇笑道,“若是你直接上折子朝陛下要的话,其中充当军资的就可以不过长安的手了。”
知云说的隐晦,存玉瞅着她笑。
“国库很久没进这么多钱了。”
——自然会有人贪心。
夏日天燥,人心也燥。
“好姐姐。”正事说完,知云便赖在存玉身上不走了,她两手揽住存玉的脖颈,“佳期难觅,今日好歹有了空,你怜惜怜惜我罢。”
存玉耳侧泛红,微微偏头躲开她的视线,可对于知云轻轻摸进她衣领的手却视而不见。
“青天白日的,多不好。”
“才没有不好呢。”知云慢慢解开存玉衣服上的绳扣,一味看着她笑,“天气这么热,你穿得太厚了。”
存玉轻轻瞪了她一眼,日头正炽,她心中的操守在苦苦劝诫自己。
可操守轻而易举碎在了软玉温香之中。
偶尔白日宣淫一下,应该也无妨的吧。
萧存玉在知云温柔的手下轻轻战栗,她拽紧了知云不停歇的手,外衣中衣都脱了,还要怎样。
“别再解了。”
可没想到一开口却带着轻喘,知云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随之晕开笑意。
“萧阁老,你话不由心。”
存玉心虚一瞬,谁让她们这么久没亲密了,她又不是圣人,当然也会想的。
心虚马上在知云突如其来的动作中消弭。存玉两眼微微睁大,又很快抬手覆在知云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衣衫没有尽散,但旖旎的氛围遍布在这方小天地中,唇齿间的啃噬迫切而温柔,像干渴的旅人对水源炽热的思念。
存玉也渴,含不住的津液从唇角溢出,在分开时勾出淫靡的银丝。
她舔了舔唇,知云的口脂留在了她的唇上,这个认识让她莫名脸红。
香气氤氲之间,银丝断开,知云的眼神看不太清。
存玉仰头凑近,还欲再亲,思念和爱欲拥挤在身体里,她想要更多的接触和抚摸。
知云手指从她脸上滑过,指腹是在吕梁频繁射箭留下的伤痕,微糙的茧子在肌肤上滞留,带给她更多的渴望。
萧存玉握住她的手,用眼神无声地催促。
山上条件艰苦,所有人住的都是矮矮的木板房,很是狭窄,所幸为了不暴露目标,房与房之间隔得很远,此时又没有什么事。
因此不必担心有人突然来访。
知云的手顺着她轻柔的衣服下摆滑下去,在存玉震惊无措的眼神里掀起她曳地的衣服。
浅蓝色的衣裳,原本是冷的,但当柔软轻盈的布料都堆积在一处,被揉出丝丝褶皱的时候,冷意便化成了滚烫的热。
里衣被褪下,堆叠在小腿处,新的东西压上去,知云掰开两条羞涩聚拢的腿,钻进渐渐滑落的衣衫里。
存玉双手按在她的头上,力度轻得不知是在拒绝还是在邀请。
狭小的空间里,每一下细微的喘息都如雷鸣,插进黑发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水液咕叽作响,轻喘被压抑在喉间,存玉浑身上下失了力,手无力地垂下。
五月天里清凉的风时不时从门缝里钻进来,在裸露的肌肤上跳动,逗弄起一片诱人的红。
知云抬起了头,嘴里吞咽着什么,凌乱的黑发沾了汗黏在耳边,衬得这张脸越发明艳动人。
眼含情,暗相钩,一点秋波、痴心如醉。
存玉着迷般抚上她的脸,心疼砰砰作响,仅存的清明被美色腐蚀,她任由知云拆开她的发冠,在交缠的长发间吻她。
“好美。”
清甜的口脂香比方才甜腻,存玉迷糊间想起什么,耳侧的红蔓延到了脸颊上。
知云眼底露出笑,轻轻舔上她的耳垂,顺着红痕一路舔到眼尾,吻上她眼角的水意。
“好姐姐,你喘给我听好不好。”
白色的里衣上不知为什么多了一处明显的水渍。
知云循着水源,找到来路细细摩挲作弄,耐心地看着水痕渐渐变深变重。
存玉一时受不住,嘴角流出呻吟。
“嗯不要弄了。”
存玉左手撑在凳子上平稳气息,却在触碰到潮湿里衣的那一刻彻底乱了呼吸。
知云指尖也沾着水,她含笑看了座下湿透的白衣一眼:“姐姐,你不小心把茶水洒了吗?”
“嗯”存玉恶狠狠地瞪了知云一眼,“才没有”
她眼里还盛着泪,声音又无力,这声斥责委实没有什么攻击力。
知云起身挤进凳子里,笑着追去亲她的脸,存玉软绵绵地揽住她,被亲得眼角滚下泪来,泪水又被追着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