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朕来上药。
灯火在西窗下轻爆, 夜里起了微风,吹动了树梢上的落雪,窸窸窣窣地飞落。
黑漆桌案之上, 满桌的菜肴仍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桌案之旁,幼青站在原地,双手放在身前,轻轻攥紧了袖口。
纤细人影立在灯下, 安静地垂着头,穿着宽松的靛蓝官袍,长发只草草地挽起, 甚至有几缕不太听话的细碎鬓发从耳后冒出来。
殷胥将手中的方子, 放在了桌案上,复又端起了碗,轻声询问:“坐下用膳吧, 可有想吃的?”
幼青看着这副样子, 顿时松了口气,陛下好似没有追究那方子的意思。
避子汤还没喝, 余事又是一团乱麻, 陛下如此好说话,她不如趁此机会出宫。
幼青想了想,低声道:“天色太晚了,若无要事,陛下不如让臣先出宫吧。”
殷胥抬眼看过来。
顶着这目光, 幼青低声重复:“陛下,臣想现在出宫。”
殷胥蓦地笑了声。
话音落地的瞬间, 幼青敏锐地觉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殷胥抬手按在桌案,修长指节在方子上轻点, 他缓缓地开口:“这究竟是何汤药?朕不懂药理,仔细同朕讲一讲如何?”
幼青顿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殷胥低眉垂目,自顾自舀了碗汤,拿汤匙轻轻地搅动,继续道:“上回去回春堂买的是什么汤药?究竟是治风寒,还是作些他用?”
他轻轻抬眸:“这是第几回说谎了?”
幼青彻底僵住,指节扣紧。
他连上回也知道。
殷胥淡淡垂目:“坐下用膳吧。”
幼青终于从窘迫又僵硬中稍稍转回,低头抿了抿唇,在杌子上坐下,殷胥端着瓷碗,摸着外壁已不烫了,才舀起一勺,抬手送至幼青唇边。
“多谢陛下抬爱。”
幼青回转过心神,忙抬手去接碗,“臣自己来用膳即可,不敢劳累圣体。”
殷胥停了片刻,将碗放到幼青手里,幼青只启唇饮汤,以缓解方才的窘意,只要他不再提避子汤一事就好。
不知不觉一碗已尽饮下,又用了些旁的菜肴,竟是吃得比寻常都要多。
待用尽之后,幼青正想着要如何请罪告退出宫时,殷胥已先开了口:“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锁,今夜且在此休息?”
幼青半晌应了声。
宫人有序地进来,收拾了膳食,有条不紊地备着寝前所需之物,一切行动皆是静谧而无声。
幼青沐浴更衣罢出来。
殿内温暖得如火炉般,香炉中檀香轻蕴着,明黄的龙榻之上已铺好衾被,帐幔轻轻落着。
年轻帝王浑身带着湿气,墨发松松散散滴着水珠,他坐在圆椅之上,手中执着一卷书,本垂着目,闻声抬眸看了过来。
幼青避开这目光,又看了眼龙榻,走过去将床最里备着的一卷衾被抱起来,而后放在了软榻之上。
殷胥目光顿住。
幼青低声询问:“微臣深感疲惫,现下可否去歇息?”
半晌,才听得一声可。
幼青上了软榻,将衾被拉上来,停了片刻之后,又拉得更上,整个人都埋在了衾被下面。
殷胥坐在书案前,指节扣在书卷,望着彻底缩在软榻和衾被之间的人影,半晌扔下了手中的书。
他向后靠在椅背,膝上是半开书卷,一手支在额角,未束的墨发随之垂下,半盏茶水轻扣在掌心。
刚醒不久,她就打算换上官袍走了,若不是常喜拦着,她也断然不会在此用膳,更何论她每回都自饮避子汤。
而今,昨夜可同床共枕,今日一旦清醒过来就避退三尺,连同处一榻都躲。
瞧着很是沉静温顺,实则满心无情。
是比打仗还要棘手百倍的难题。
殷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幼青屏住呼吸。
茶盏放下的声音之后,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即灯火彻底熄了,脚步声也转向了龙榻的方向,终于没了动静。
殿内一片漆黑寂静。
幼青终于探出头来,双手搭在衾被,眼睛望着帐顶。
片刻之后,幼青缓缓抬手捂住了脸,深深的懊悔浮上心头。
上回算是醉酒,可这回也没饮酒,不应该又变成这样的,什么关系都没有理清楚,就一回又一回地越界,太不应该了。
她现在什么都没想好,更不能怀孕有个孩子了。
幼青镇静地想了下,明日早起之后,就去太医署上值,那里应当有以前就备好的避子丹一类之物。
殿内地龙暖暖地烧着,还有另一道平静而极轻的呼吸声,夜里又刮起了大风,拍打在明瓦窗上,呜啸地作响。
幼青躺了一阵后,浑身的疲倦都浮了上来,甚至被刻意忽略的疼痛,也隐隐地反复作乱,让人无法忽视。
腿痛,胳膊痛,嗓子也痛。
整整一宿,从床榻到净室,幼青蒙蒙的记忆中几乎就没有停过,近乎是醒了就在,睡了也在,中途幼青嗓子哑了,殷胥就把人扶在怀里,喂了几口温水后继续。
明黄的帐幔之下,龙纹的锦榻之上。
年轻帝王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冷淡眸子泛着红,薄唇沾上了欲色,薄汗沿着下颌缓缓而下,殷胥垂目笑着,指腹黏湿,他抬手一点点地擦去,沉黑眸光中染着戏谑,“窈窈,不是不要了吗?”
到最后,幼青真的没有意识了,只知道抱着眼前人胡乱地哭,耳边响起了柔声的劝慰,但还是没有分毫停下。
幼青抿了抿唇。
今夜绝不能再来一遭了。
明明记忆中的太子殿下,温柔眸中总是含笑,一举一动皆是端方有礼,一身月白衣衫萧萧飒飒。
而今的陛下,也是素来冷淡。
怎么在床榻之上,像是变了个人。
幼青翻了个身,阖上双目想入眠,半晌又翻了个身,身体的隐痛越清晰,正辗转反侧着翻第三个身时,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声响。
脚步声伴随着话语响起:“睡不着?”
幼青蒙在衾被下,低嗯了一声。
随即是茶盏和桌案碰撞,及倒下茶水的声音响起,脚步声也随之越来越近。
衾被掀起一角,幼青睁开眼看去。
殷胥只着单衣,坐在软榻边,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茶,他淡淡解释:“太医署送来的安神茶,饮后易入眠好梦。”
幼青连忙坐起身来,低声道谢之后,接过茶盏,捧着一点点饮尽,殷胥又极顺手地接过,放回了桌案之上。
待了好一阵,呼吸声还在近处。
幼青从衾被里,探出头看去。
他仍坐在软榻边,幼青顿时攥紧了掌心的衣衫,低声问:“陛下还不歇息吗?”
殷胥道:“今日朕已遣人同太医署那头说过了,道你是替朕去办了旁事,缘由你可随意胡诌,太医署不会记你缺勤之过。”
幼青愣了一下,轻声道谢。
殷胥问:“你明日可要上值?还是想再歇息一日?”
幼青忙道:“臣要上值的。”
也不能因床笫之事,就误两日工。
殷胥微微颔首。
他顿了顿,又问:“榻上可冷?”
幼青摇摇头:“不冷的,很暖和。”
殷胥道:“如此狭小,可睡得惯?”
幼青道:“挺好的。”
半晌,殷胥终于直接问:“床榻之上足够宽敞,何不一同歇息?”
黑暗之中,他眸光沉幽,薄唇浅淡,月光幽幽地照进来,落在侧脸之上,轮廓愈发分明,骨相之美在月影下愈发优越,像是摄人精魄的鬼神。
幼青顿时摇了摇头,又连声道:“多谢陛下的好意,臣就在此歇息就好。”
昨夜的痛意还没减,今夜可不能了。无论如何,都要抵挡住诱惑。
殷胥顿了片刻,起身回龙榻而去。
幼青微松了口气,正阖上双目,想要赶紧入眠,半晌,又坐了起来,正思索着要如何是好。
龙榻之上传来动静。
是殷胥起身下了榻,抬手点亮灯烛,顿时殿内亮堂了起来。
幼青霎时回头望了过去,神情欲言又止,她忙又垂下头,躺了回去,以衾被整个覆盖住。
刚刚的一闪而过,也足以看清软榻上半坐之人红透的耳根。
殷胥略顿了顿。
幼青不明白怎么突然点了灯,正是不知所措之时,殿内响起声音,冷淡平和,又极其自然。
“还痛吗?”殷胥问。
幼青愣了一瞬,很快喉间一卡,她抬眼看过去,帝王一身单薄里衣,手里拿着似是伤药一样的东西走了过来。
殷胥低头看了看:“朕问过,可能要连续用三两日,昨夜已上过药了,今夜还没有用,要朕来吗?”
幼青忙攥紧指节,急忙道:“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不用上药了。”
安静了片刻。
幼青慢慢低声下去:“或者,陛下把药给臣吧,臣自己来。”
殷胥轻应了声,将伤药递过去。
幼青握着伤药,有些不知所措,她草草地道了声谢,攥在掌心,迟迟没有动。
殷胥忽地开口,眸光沉黑。
“窈窈,你我都行了床笫之欢,为什么还要总是同朕这般界限分明?”
幼青动了动唇,半晌,她轻轻呼吸,终于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将伤药放在了殷胥的手中,喉间吐出艰难一句。
“臣不会,陛下来吧。”
第42章他夜夜笙歌。
夜风裹着鹅毛般的大雪, 呜啸着拍打在明瓦窗格,长长的打更声由远及近,渐渐隐没在风雪声中。
窗台之下, 灯花扑簌。
昏昏的灯火落下,照亮了一小片,正巧软榻之上明亮又朦胧。
幼青垂下了头,抬手摸了摸耳根。
殷胥目光顿了顿。
灯下之人, 半抱着衾被坐在软榻上,长长的眼睫轻垂,落下浅青的阴影。
藕荷色的里衣领口微微地乱, 露出的颈项和小片的胸口光洁柔腻, 未束的乌发沿着胸前柔顺地垂着,半截雪白的皓腕搭在锦被上,手中握着那盒药膏。
她通身在光影下发着莹润的光泽。
殷胥收回目光, 接过药膏。
“那就朕来上药?”
幼青喉间轻应了一声, 而后呆抱着衾被坐在原处。
殷胥站在软榻前,淡淡地垂下眼眉, 指节在白玉的药盒之上轻轻摩挲, 也立在原处没有动。
又凝滞了一阵后,幼青低垂着眼睫,将衾被掀开,轻声呼吸几回,终于抬手放在了亵裤的裤腰, 随即彻底凝住。
滴漏一声声响着。
暖意携着熏香在殿内氤氲,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幼青半晌终是一鼓作气将亵裤褪在了腿弯,眼眉彻底垂下来, 只盯着一处旁的转移注意。
久久地,没有传来声响。
幼青正疑惑抬头,殷胥此时侧着脸,也是在望着不远处的器物,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着。
“……陛下?”幼青轻声疑惑。
半晌没有声音。
他忽然开口问:“你应是今日卯时去太医署上值?”
幼青道:“是。”
殷胥转过脸,垂目将药膏递还。
幼青骤然拿上药膏,愣愣地抬头看过去,紧绷的心弦松下来,但又有些道不明的味道,还有一些手足无措。
下一刻,他的声音响起,平和缓慢。
“朕在一旁瞧着,若有不对之处再说。”
幼青顿了下,迟疑。
他看着她上药吗?
风雪在窗外呜啸着,殿内暖意越浓,灯火映着软榻上的人影。
幼青神色镇定平静,抬手从药盒里,浅浅剜出小块乳白的药膏,动作有些生疏缓慢,刚触碰红肿伤口又停住,胡乱又随意地涂抹了下。
即将穿好衣裳时,手腕突然被攥住。
幼青抬头望过去,眸光泛起失措。
殷胥淡淡地垂着眼眉,俯身握着幼青的手指重新上药,声音冷淡又平静。
“还要再里一点,不然恢复不好。”
幼青顿时一僵,耳根红透,僵硬地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上药,身体已经完全不再听指挥,只是凭着本能作出反应。
殷胥全程只是握着幼青的手,眉目也是冷冷地垂着,薄唇浅淡,手也没有碰到她其余的任何地方。
只是在认真上药。
幼青眼睫颤动,保持神色镇静。
上好药之后,很快就分离开来。
殷胥拿锦帕把幼青手指上残留的药膏都擦掉,抬手将衾被重新拉好,将人盖得严严实实,转身就熄了灯烛。
“早些歇息吧。”
扔下这么一句之后,殷胥什么话也没再说,径直走回了床榻,徒留幼青还抱着衾被坐在软榻上,望了一眼离开的背影,敏锐地觉察到,他此刻的不渝。
这是生气了?
幼青还在发懵,不过只是想了片刻,很快就在这一日的波澜起伏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明黄的帐幔之下,殷胥阖上双目,来回深深呼吸,掌心微微蜷缩,软榻上的画面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那双含水的明眸,在灯火之下通透而见底泛着茫然畏怯,长长的眼睫轻颤,柔软的唇瓣轻启着翕张。
他握着她手的时候,她手指的颤动和身体的僵硬也一并传来。
殷胥忽然想,如果方才真真切切碰上那片湿润柔腻,就在她颤动的目光之下,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心口的燥意,愈演愈烈,在地龙烧得正旺的殿内蕴得愈深。
又过了一个时辰。
殷胥直接起身下榻,去了净室,在冬天里洗了一回冷水澡,顺便将已经脏污的里衣也换下。
折腾了一番之后,已是天蒙蒙亮了。
而软榻上的人,呼吸均匀,只需看一眼也知昨夜一觉安稳。
殷胥却是整夜未眠,没有再打扰她,着衣佩带之后,就提步离开了殿内,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去往了两仪殿上朝。
待快至卯时,幼青被宫人唤醒了。
殿内是空荡安静。
幼青洗漱更衣罢,就匆匆地赶往太医院上值了,一路快行而去,踩着檐下的铜板声入了门。
张院正早已来了,在指点一些年轻的太医所下的方药,听见声响,抬头看了过来,眉头拧紧着轻责道:“小薛,既刚入太医署不久,算是学生,平日里要多加学习,昨日的班没来,今日又迟到,这态度可算不得认真。”
幼青连忙道歉。
林正闻言在一旁道:“老师,昨日她是奉圣命,出去办差了。小薛素日从未迟到早退,也习得极为认真的。”
张院正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
他挥了挥手让幼青自去坐下看医案,若有不懂之处及时提问。
又过了一阵,张院正就繁事缠身,又匆匆地离开了,幼青这才松了口气,忙又向着林正道谢。
林正书写着医案,劝慰道:“张大人素来如此,不喜迟到,不喜不好学的学生,今日也是一时气头上来,故而批评两句,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只隔着一座的太医,正端着茶盏,闻言就开始了笑,瞥着林正道:“林太医倒是对带的这小徒弟蛮好,还安慰人呢。”
林正抬头瞥了过去。
那太医耸耸肩膀,轻咂一口茶水,刚咽下去,见着此时太医署这角落人不多,又都是熟人,就开口压低声音道:“诶,你们可听说……长生殿的事?”
幼青在最角落里,握着医案一顿。
有人竖起耳朵,但话语还是责怪:“韩宣,你小声些,叫旁人听见了,看你的脑袋还要不要?”
韩太医放下茶盏,四处看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今上不是素来不近女色吗?自从登基以来,后宫空无一人,选秀也一个都没有选,身边连宫女都少见。”
旁的太医点点头。
这倒是真的,他们其实心里,都还私下偷偷地怀疑,今上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但是也没见陛下因此事来传唤太医医治。所以他们心想,这可能是今上确是,于色欲一事上冷淡,可能是佛经念多了?
没见过这么清心寡欲的皇帝。
反正他们也不太懂就是了。
韩太医更低声道:“我可是听闻,近来这长生殿夜夜笙歌,缠绵悱恻,啧啧。”
顿时,幼青打翻了茶盏。
一时间,众人都看过去,幼青连忙低垂着眼眉,拿锦帕去擦。
众人的目光又收回来,心神完全都被这番八卦所吸引住。
“当真?”
今上素来那副冷淡的模样,根本没听说过近女色啊。
韩太医:“听说的,但十有九分。”
林正也忍不住好奇问:“是宫女吗?近来也没听说有立妃嫔之类。”
潘太医神色古怪,目光扫向角落,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韩太医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长生殿的宫人自来口风紧,我这也是意外知晓这一桩的,再多的,一点都不清楚了。”
有人恍然想起:“这么说来,确是早有苗头可寻。”
众人目光看过来。
这人忙压低声音:“就那日,我按着规矩去请平安脉,看见了那位的脖子上有两道抓痕呢,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开了上好的伤药。现在想来,那抓痕不简单啊。”
韩太医应声:“确实听着不简单。”
正要继续说话时,外头进来替宫里主子请医的小太监,顿时太医署角落的众人都停下了话茬,各自忙各自地去了。
幼青在最角落里,终于松了口气。
待到午膳之时,幼青自己在角落里安静地用着膳食,用尽之后,又想起什么,又拿出个白色瓷瓶。
一般各种药,都会有多制的,幼青遂以银钱又凭着对牌,领了一份已制好的剩余的避子药丸。
幼青从瓷瓶里倒出一颗,借着茶水囫囵着咽了下去。
韩太医刚用罢膳,正在四处溜达,忽地就瞥见了这一幕,目光又落在桌案上的那个白色小瓷瓶,他忍不住摸摸下巴。
宫中各种药所用的形制都是不同,那个瓷瓶上所画了白鹤纹,好像一般装——
避子丹?
他顿时双目微睁。
可这小薛不是,已经和离了吗?
幼青吃罢药后,仔细地收好,又出去散一散步了。
韩太医顿时放下了茶盏,凑到了正在书写医案的林正旁边,唤林正的名字。
林正被扰得不胜心烦:“怎么了?”
韩太医问:“你这小徒弟,又成婚了?”
林正低头落墨,彻底没什么好气:“不知道,没听说,你整日打听这些做什么?”
韩太医又端起茶盏,神色古怪,好半晌神神叨叨地开口说话。
“你若有空,还是稍关心一下吧。”
韩太医继续道,“你这小徒弟看着就很温顺,怕是受了欺负也不敢说。”
林正疑惑:“怎么回事?”
韩太医摸摸下巴。
没成婚,就是没名分。
没名分,就吃避子丹。
今日还来迟了。
那人绝对是个不三不四的混账子。
这般想着,韩太医搁下杯盏,神情严肃地正色道:“你这小徒弟,肯定是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缠上了!”
第43章她的长辈。
太医署里忙忙碌碌, 午后昏昏的日光从窗台照进来,桌案上茶水浮动,混着略显嘈杂的人声。
角落里的谈话声, 已被掩盖其下。
林正握着医案,抬头对上韩太医笃信而坚定的目光,他着实有些不解,这等隐秘之事韩宣是如何知道的?
于是林正开口问:“哪来的消息?”
韩太医理所当然道:“我猜的。”
林正把医案一阖, 面无表情,拨开搭在肩上的手:“你医案都补完了?我记得你今日当值吧,这么闲?闲的话, 帮我把医案都补上。”
韩太医本来正品着茶咂舌, 闻言顿时端起茶盏就走:“谁要给你补医案。”
都走出了一段,韩太医又回头道:“先前的话,我可没诓你, 虽然是我猜的。”
林正没抬头, 道了声:“少瞎猜。”
韩太医耸耸肩膀。
临近年关,太医署也有诸多繁事, 于是愈发地忙碌, 年前年后上值的安排,也都已经提前排好了。
幼青午后来找林正,算了一下年前年后上值的日子。
因着幼青还不算是太医署里有资历的太医,上值也不是很重要,林正也体谅着年节团圆的需求, 于是年前年后都排了幼青休息。
虽是只有**日,但已算不错了。
林正交代了些事情,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执着笔墨的手一顿, 他开口问:“你如今是一个人在长安城住?”
幼青愣了下,应是。
林正想了下,又道:“平日若遇上什么艰难之处,自可来信同我说,能帮你的,一定帮你。独自居住,是要当心些。”
幼青忙道谢。
林正最后点头道:“好好过年。”
此番言罢,幼青又回至座席,简单地处理了些杂余的事务。
待到下值的点,幼青就收拾了东西,同同僚寒暄几句,随即踏出了太医署,沿着宫道出宫回府。
出宫之后,沿途一路街道上,已尽是年节的模样,人群熙熙攘攘,铺面上卖得尽是年节所需之物,高门之外,也已挂上了高高的红灯笼。
幼青坐在马车里,放下了帷裳,端起茶盏低头轻饮茶水,垂目轻轻思索。
临近年关,他应该很忙。
幼青自然也没打算同他一起。
这般算下来,也就是跟玉葛和丹椒,一同简单地过个年,等年后顺便再给潘太医那里,送一些年节的礼。
简简单单,也挺好的。
幼青不由得想起,从前在道观,随着师父习医的日子,虽是简单却也难忘。只是如今,老师早已离开长安不知几载,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一面。
静安坊,薛府门前。
幼青下了车马,往府里而去。
玉葛正从屋里出来,正路过廊下,瞧见幼青回来,顿时走上前去,帮着把东西都收好,又随着一同进了里间,一边打起帘子,一边笑道:“屋子里早就打扫便宜了,我又置办了些年货,备了好些吃食,今年仍就咱们几个过年吧。”
幼青解下外衫,笑着道:“是,不过就我们几个,也很好了。”
玉葛将锦帕放在铜盆边上:“昨日长宁公主殿下又寄了信来,我替小姐收好了,就放在书案上了。”
幼青以浸湿的锦帕,净面之后,笑着回道:“我一会儿就去瞧瞧。”
待换上家中素日所着的衣裳,幼青就行至了书案旁,坐下开始拆信。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丹椒正巧奉了茶水进来,玉葛就起身去点灯烛。
待灯火点亮了,屋内一片通明。
玉葛又回头看去,幼青坐在书案前,乌发简单挽着,眼睫轻垂,落下小片阴影,更衬得容色似玉。
幼青慢慢地读罢了信,将信纸仔细地折好,放回了信封之内,又抬头笑着对玉葛丹椒道:“长宁说,虽是年前赶不回来,但说不准能赶上元宵花灯之时。届时,还要一同去瞧花灯。”
如此这般,幼青也没有再回信。
今日还有些特殊,是北边的小年,晚膳除却旁的菜肴,还摆了一道牢丸。
幼青正净手之时,忽然听得外头小厮通传,道府门外来了人求见。
玉葛见状先行了出去瞧。
幼青拿帕子擦手,正思索着,听得外头越近的脚步声,帘栊被玉葛打起,而后进来了一身着道袍之女子,鬓发已尽白,但面容却是三十上下,她抬眉瞥了过来。
幼青已全然呆愣在原处,反应过来的瞬间眉眼都飞扬起来,扑过去抱住了那人的手臂,话音甚至还有些不敢置信。
“师父,你回来了。”
上回得到师父的消息还是三四年前,去了扬州之后,就从此断了联络了。
余夫人被扑得立在原处,半晌抬手摸摸幼青的脑袋,笑着道:“还跟以前一样,这么爱撒娇?”
幼青闷声应是。
余夫人笑问:“可还要哭鼻子?”
幼青脸红了,压下鼻间的酸意,连忙松开怀抱,引着余夫人坐下,又恭恭敬敬地奉了热茶上来。
余夫人接过茶盏,又摸摸幼青的头。
昔年,在道观中待了好几年,余夫人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 的,那会儿幼青还小,又自幼失去了母亲。二人虽是师徒,却也似母女。
后来,幼青被接回家中,余夫人也就离开了道观,去各地行医去了。
一别就是好些年,中间余夫人也回来瞧过几回,见着幼青生活还不错,于是也就连着三两年没回来了。
如今一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玉葛在一旁轻声提醒,膳食要凉了,二人这才用起膳食来。
待用罢膳食后,已是天色很晚了。
因着实在几年未见,幼青很舍不得,正好也不用再收拾厢房了,她就随着余夫人一同在正屋里歇息。
余夫人在软榻上,幼青就趁机枕在她的怀里缠着,余夫人只笑,又抬手摸幼青的毛茸茸的脑袋,当真跟小时候一样了。
二人闲闲地叙话。
幼青只说起这几年的些趣事,余夫人都是笑着听,她向来洒脱不羁,如今却是有了牵绊,心中又有些自责。
她这几年也当回来瞧瞧的。
幸好,如今这孩子过得还算是不错。
余夫人在间隙,也说起这些年,五湖四海行医间遇上的事情,幼青垂头认真听着,话茬更是停不下来。
一直闲话着,直到了深夜。
这两日,时间过得飞快。
直到又一日的午后,幼青正被余夫人考校着医书,门外传来通禀声,道是有个熟客来了,小厮声音含糊,也没说是谁。
幼青顿时松了口气,好在有人来了,终于可以从功课中解脱出来了。
余夫人见状笑着拿医书,在幼青头上很轻地敲了一下:“日后还要多温习。”
幼青忙点头,正想着这熟客会是谁,小厮怎么这么含含糊糊。
忽然,幼青神色一怔。
可是这几日临近年关,他定然忙得周转不开才对,怎会突然来了?
这般一来,他就要同师父见面了。
那她要如何解释这关系。
幼青忽然头皮发麻。
余夫人瞥见幼青的神情,有些疑惑地放下书卷,蹙着眉心问:“来客是何人?怎么这么一副神情?”
幼青顿了顿,唇瓣动了动,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余夫人眉心拧紧:“你的仇家?”
幼青忙摇头:“不是不是。”
余夫人没说话,只望着幼青,可这副神情同见到仇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正在说话之际,玉葛已打起帘栊。
一道修长身影走了进来。
余夫人看了过去,因着心中的猜测,脸色不算好,但目光却仍是在看清人的瞬间微微顿住。
来人着一袭紫袍,云纹粼粼,腰佩玉带轻垂,眉目俊逸,身姿风仪皆是极盛,又通身一股威严。
瞧着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但这人身份像是不简单。
同幼青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何会这般顺畅自如地来登门拜访?
余夫人本来略显欣赏的目光,也在思及这些后,转变成了审视,眉心稍蹙起,唇角微微绷直。
殷胥走进来之时,瞧见屋里的景象,脚步略顿了下,但举动仍是自然流畅,神色泰然自若。
他这几日早收到消息,道是薛府之中出现了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
殷胥思及幼青的旧事,心中早也对这人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应当是她离开已久的师父。
如今久别重逢,当是有许多话要说,故而殷胥前两日也未来叨扰。但他又不知这位幼青的长辈会待多久,若是错过了她这少有的长辈,便太过可惜,于是殷胥忖度着今日便来登门拜访了。
这位师父于幼青而言应当十分重要,而且又是幼青的长辈,于殷胥而言,便是重上加重,甚至可能牵连着婚事能成否。
而这头一回的印象,格外重要。
殷胥下意识又理了下衣裳,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所着衣袍,虽然已有所准备,但仍生出了草率和仓促见面之感。
这身衣装还不够妥当。
这位长辈既修道,他此回见面,应当穿得更为简单朴素一些。
殷胥虽是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依旧自然又微微含着笑意,他缓步走至幼青的身侧两步远处,平齐着站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立得端正又自然。
等着幼青向余夫人介绍之后,殷胥方才好开口介绍自己,将早已备好的礼拿出来,再接受些许考校。
余夫人望着殷胥,眼角深深垂下。
这般相貌俊秀,身份不凡,行动间瞧着又格外的端方有礼,看起来着实完美。
太完美了。
她在外也已行走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般完美之人,又如此殷勤有礼,一看像是别有所图,不怀好意。
余夫人心中生起警惕。
幼青略向远离殷胥的方向,不动声色挪动了两步,隔得更开了些,顶着两道目光,先看了殷胥一眼,眼神躲闪了下,而后才望向余夫人。
她头皮有些发麻。
第44章登门拜访。
稀薄的夕阳, 从南窗照进来,落在青石的地面之上,落下碎金的光影, 连同窗外树梢之上的积雪,也一并反射而来。
“这是我的上官,这回来此,想来是来送些年礼。”
殷胥原本微微含笑的唇角, 在这一刻深深地落下,他目光落向幼青,深深地顿住。
幼青转向殷胥的方向, 顶着这目光, 眉眼轻轻垂下,不敢抬头:“多谢大人来送年礼,这是微臣的师父。”
余夫人终于回过神来, 来不及深思, 既然是幼青的上官,她理应好生招待, 正要先开口寒暄。
殷胥也已转回心神, 略上前一步,先行寒暄见礼,举止流畅自然而不失分寸,语气中微带了几分敬。
“夫人安好,贸然登门叨扰, 某深感歉意,略备了几分薄礼, 来提前道贺新年。”
说着,身后的随从上前, 非常自然地将备好的薄礼,交予了立在一旁的玉葛和丹椒,又低声道了几句烦扰致歉之语。
余夫人见状先是吩咐人去沏茶,缓声请殷胥于桌案旁坐下,又道几句仓促之下招待不周深表歉意之类的话语,殷胥皆是一句一句温声以礼而答。
丹椒端了茶水过来,幼青连忙接过,亲自抬手倒下两盏,一盏先放在了余夫人面前,一盏放在了殷胥面前。
余夫人见状微顿了顿,没有说话,端起了茶盏,低头轻刮了刮浮沫。
幼青趁着间隙,望向了殷胥,目中带了几分心虚的歉意,很隐蔽地伸出手指,比了个小人叩拜磕头的动作,又以嘴型无声地讨饶。
殷胥目光微顿了顿,半晌收回视线,垂目望着茶汤。
余夫人此时开口道:“这些日子,小徒新进太医署,想来有诸多不熟之处,还要多谢大人的照顾了。”
殷胥道:“不敢当,薛太医医术很好,素日勤奋好学,且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皆是不出分毫差错。”
余夫人道:“大人过誉了,她若能不添一两处麻烦已算好的了,还要多谢大人平日里的包容照顾。”
幼青沏过茶水后,就安静立在一旁,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两人的对话,听下来,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余夫人沉吟半晌,放下茶盏,望着幼青开口道:“回来之时,为师带了几种药材,好似还没有拿出来,若是不好生保存,可能会失去药效,你去帮忙看一下。”
幼青愣了下,有些疑惑,师父回来带了些药材吗?她有些记不大清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这是要支开她吗?
幼青脚步微挪,看向余夫人。
余夫人目光轻瞥:“快去。”
幼青知道这是一定要支开她的意思,抿了抿唇,也不敢多言,步伐缓慢地,转身走了出去,中途还又回了一眼。
当走到放置药材的小库房时,幼青脚步停住,垂目不解思索,为什么师父要支开她,单独同他说话?要说什么?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可是她也没提及什么同他有关的,今日也表现得很疏离,他也是很正常的上官态度,师父怎么会发现其中端倪呢?
幼青想不明白,两人会说些什么。
半晌,她蹲在地上,开始清点药材。
正屋之内,天色已尽暗下来。
玉葛和丹椒都忙碌着备饭去了,余夫人望了一眼天色,起身正要点亮灯火,可没瞧见火折子。
余夫人目光环顾一圈,一时还没瞧见之时,殷胥已起身极其顺畅熟练地,从多宝架上最靠左的位置,取下了火折子,抬手点亮了灯火。
灯火扑簌着轻闪。
余夫人心中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殷胥点燃灯火之后,轻轻将手里的火折子放回去,瞥见余夫人的目光,心中知道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已然显现出了几分不妥当了,但他神色依旧维持自然,向着余夫人微微含笑。
余夫人端着茶盏,淡淡开口:“大人经常来拜访吗?”
殷胥面不改色:“不算经常,只是逢年节来带些节礼来拜访一下。”
余夫人半晌轻应了声。
“小徒虽瞧着温顺,但性子惯来很倔,是给大人添了很多麻烦吧,大人还能如此关切下属,当真是小徒的福气。”
殷胥道:“薛太医性情很好,不能称作是倔,应当称作执着,于学问一事上又极刻苦的钻研,平日处事又极为宽和体贴。她无一处不好,从来称不上添麻烦。”
余夫人又道:“小徒和离之后,一人在此居住,想来生活也有诸多不便之处,也是多谢大人照料了。”
殷胥顿了顿:“举手之劳。”
余夫人抬眼:“冒昧问问大人,家中应当是已有了家室吧。”
殷胥紧跟着回道:“并无,无妻无妾,孑然一身。”
余夫人轻哦了一声:“大人如此才貌,定然能寻着极好的良缘,先立业再成家,也是极好的。”
殷胥道:“其实很想成家。”
余夫人道:“小徒倒是同大人相反,和离之后,如今倒是彻底歇了再婚的心思。”
殷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他低眉轻轻撇取茶汤上的浮沫,垂目轻饮茶水,思索片刻,正要开口之时,帘栊掀起。
幼青走了进来。
玉葛和丹椒也随之而入,又轻声向着余夫人问,可要现在摆晚膳。
余夫人看了一眼天色,外面还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对着殷胥询问:“大人可要留下用膳?”
殷胥正要回答。
余夫人又蹙起眉头道:“现下天色着实是太晚,还下起了雪,再过一阵子,怕是路要不好走了。”
殷胥起身道:“确是太晚,不敢多叨扰,此番来登门拜访,实是失礼了,多谢夫人不厌招待。”
余夫人回了几句客气之语,又祝了几句路上平安之类的话,也起身随之送出了府门之外。
殷胥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余夫人正要携着幼青回去之时,幼青忽地顿住脚步,低声道:“师父,你先回去吧,我想起太医署那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说清,我说几句就回来。”
余夫人看了幼青一眼,幼青有些虚地轻轻攥紧掌心,正要说其实不说也可以,余夫人已经点了点头,道:“既是太医署的要事,赶紧去吧。”
言罢,余夫人回了府内。
幼青连忙走过去,低声唤:“陛下?”
一阵沉默。
幼青顿了片刻,自己登上了车马,掀开帷裳之后,殷胥正坐在榻上,垂目轻饮着茶水,桌案上放着一卷书。
幼青先开口解释道:“我没想到师父今年突然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就想着不拿这些事来烦扰她了,今日多谢陛下圆场。”
殷胥没有说话,仍垂目看书。
幼青又道歉:“委屈陛下了。”
殷胥依旧沉默,眉目冷淡。
下一刻,怀里突然扑上一团柔软,殷胥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唇被人亲了下。
殷胥瞳孔微震。
幼青又试探着亲了下。
殷胥眼神变了,正视着眼前人。
幼青见他没什么反应,正要从他怀里退出来,就被牢牢地抓了回去。
而后,过了好一阵子。
幼青被亲得双眼有些迷蒙。
殷胥终于餍足地唇角轻勾,他低头摸眼前人的脸颊:“除夕夜陪朕一同过,朕有重要的事要说。”
幼青好半晌,终于回过神,点点头。
殷胥摸摸幼青的脸道:“先回去吧,你在此待的太久了,再晚怕是不妥。”
幼青忙点点头,而后下了马车,在雪里略站了站,等到脸上的温度下去了,又把衣衫理整齐,心中组织了一番问起时的说辞,这才敢往府里走去。
马车之内,殷胥仍有些回味,方才她主动吻上来的滋味。
半晌,他忽地想起似乎忘记提醒她,余夫人可能已经瞧出来了,事情已经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殷胥掀起帷裳,已不见了人影。
他遂放下了帷裳。
马车缓缓地行驶远去。
正屋之内,幼青正了正神色,才缓缓走进去,心中还有些忐忑,好像确是有一些太久了。
余夫人正在桌案前,见幼青回来了,于是道:“快坐下吃吧,膳食都快凉了,方才又热了一轮,正好如今还算温热。”
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
幼青悬着的心松下,她连忙坐下来,净手后开始用膳。
余夫人又夹了几道幼青爱吃的菜,幼青心悬了大半日,如今终于松懈下来,也觉腹中饥饿,不知不觉用了极多。
膳食都用尽,而后撤了下去。
余夫人坐在了软榻上,幼青又赖了过去躺在余夫人的怀里,轻声叙述起,太医署的些许趣事。
余夫人时不时应声。
不知道为什么,幼青总觉得师父说话的兴致不是很高,于是停下了话茬。
余夫人见幼青停下,问:“不讲了?”
幼青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余夫人轻应了声,慢半拍地开口。
“那我还有话要说。”
幼青抬头望过去。
余夫人神色淡淡,摸着幼青的脑袋,语气仍是温和:“做到哪一步了?”
幼青瞬间顿住。
余夫人补充道:“就是今日来的那人,同他做到哪一步了?”
幼青彻底僵住。
余夫人瞥见幼青的神情,原本温和的笑容都渐渐散去。
第45章她心中有陛下。
大年三十这日, 又下起了细雪。
静安坊,薛府。
门外已贴上了红对子,高高悬着的红灯笼在微微的夜风中轻转, 铺天盖地的烟火和爆竹声中,夹杂家家户户饭菜的香。
晚膳刚过,满桌的膳食刚刚才撤下,桌案上又摆放着茶果之类的, 玉葛和丹椒正坐在杌子上剪窗花,余夫人则趁着这闲暇的时光,做了些安神的香囊。
幼青本也在剪窗花, 看了一眼天色, 想了想又让玉葛把斗篷拿了过来,而后下了软榻,刚走了一步, 身后响起声音。
“这是要去哪儿?”
幼青脚步顿住, 回头看过去。
余夫人正往香囊里装着药材,也没有抬头, 慢慢地又补上一句:“又去见那个?”
幼青从喉间, 溢出低声一个“嗯”。
说实话,她现在也不知道,师父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明明那天也没什么破绽,她也表现的很疏离,他也扮演得没有什么特别。
余夫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放下手里的香囊:“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我见他第一眼,就猜出来了。”
幼青抿了抿唇, 直直地望过去。
余夫人没抬眼:“一个关系生疏的男子会独身,不带家眷, 不提前下帖子,甚至是在即将晚膳的点来拜访?不仅如此,他还对这里的装设了如指掌,连火折子放在那里都一清二楚,怕是来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看,他比我都熟。”
幼青启了启唇,正想说这些可能都只是巧合,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远处又幽幽的传来声音。
“那天回来之时,不过转头的功夫,怎么脖子就被蚊虫咬了?”
幼青摸了摸脖子,心虚地垂下眼眉,彻底阖上了唇。
玉葛拿着斗篷进来,瞧着这一幕,有些胆战心惊地把斗篷递到幼青手里,幼青又把斗篷抱在怀里,默了一阵后道。
“那我今天还能出去吗?”
余夫人轻叹一声,片刻后下了榻,拿过幼青怀里的斗篷,亲手给披上,又规规整整地系好。
“可以是可以。”
余夫人后退了一步,又整了下斗篷上绒绒的白狐毛,正色道,“不过必须要在子时前回来,且不能做越界之事了。”
幼青忙点头:“不会了,绝不会了。”
余夫人笑着道:“我知道你明白事理,不会做很过分的事情,只是提醒一下。”
幼青垂下眼眉,拢了拢斗篷,将早已发生过更过分的那些荒唐都默默压下。
余夫人拍去幼青身上的浮毛:“去吧。”
幼青道别之后,终于出了家门。
其实余夫人对幼青是放心的。
这孩子素来是个懂礼的,怕是因着乖顺又不懂拒绝,上回才会不慎被那浪荡子占了便宜去。
不过幸好,也只是做到亲吻。
这回特意嘱咐过了,就更稳妥了。
两仪殿中管弦声声,宴请诸位一品二品大员赏乐奏舞,皇帝并赐下节礼,诸如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之类,一直到酒酣意浓时,至了掌灯时分筵席方散。
慈宁殿中,灯火通明。
宫人打起帘栊,殷胥缓步走了进来,是刚从筵席中回来,尽管已换上常服,仍是沾染了些许酒意。
桌案上已摆好菜肴,是难得的丰盛。
太后修习佛法,素来吃得清淡简单,因着今天日子特殊,又要同皇帝一起用年夜饭,才摆了这满桌的膳食。
殷胥行至下首坐下,宫人在旁伺候,一切行动皆是静谧无声,碗碟碰撞之声也无,唯有隐约传来的烟火爆竹声作响。
待用罢膳,殷胥净手后,就起了身。
太后刚端起茶盏,就瞧见殷胥这就起身像是准备离开,她饮茶的动作停了下。
殷胥从宫人手中接过氅衣,抬手随意地系了下,又向着太后道:“恕儿臣失陪,有要事在身。”
太后有些疑惑地扣上茶盖,眉心微蹙地看着殷胥:“除夕当夜,有什么要事需得你现在就去处理的?”
起战事?还是又有灾情?这么紧促?看这神情也不像是凝重,太后心中疑虑越思索越深。
殷胥面不改色:“终身大事。”
太后问:“哪个?”
殷胥眉尾轻压,语气更是平淡:“除了那一个,也没有别的了。”
太后知道反正也是管不了的,他什么事情向来都是自己做主,有本事有手腕,如今也无需以后宫来安定朝堂。他想如何便如何,而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太后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
太后问:“人家愿意吗?”
殷胥道:“十有八九。”
都见过了她的长辈,甚至缠绵两回,而且她那日还主动亲了。
太后端着茶盏,欲言又止。
殷胥道:“母后若觉无趣,可将太妃等唤过来打一打骨牌。”
说着,殷胥正要吩咐宫人。
太后却道:“不必了,哀家看佛经,也好修身养性。”
殷胥略略颔首,没有再说旁的,只缓声告罪道辞,提步往外而去,帘栊落下,身影也已彻底离开了。
太后放下了茶盏,捻着手中佛珠,神色极其复杂。
人家当真愿意?就他强迫着人和离,筵席中途离开强吻人家,又是逼着人入宫做女医,一开始连个名分也不给。
现在想着给名分了,再把人强行纳入宫中,这还做什么良缘,直接成怨偶了,人不恨他都是好的。
还说什么愿意。
太后深深叹气,半晌将佛珠放下。
贴身宫人忖度着太后的神色,这想必就是在为皇帝的婚事烦心了,正想着要如何能劝慰劝慰,太后已开了口。
“去把安太妃请过来,一同打骨牌。”
反正也是劝不动他的,随便他如何,吃了苦头,就知道改改他那些坏心思了。
替他操这些心,还不如打牌。
太后站起了身,行至圆桌前,等着安太妃来了,又唤了两个太妃过来,一同吃几盏浊酒摸骨牌。
一时,慈宁殿又溢满笑语。
各坊的街道之上,有灯火彻夜不熄。
长歌坊中,管弦丝竹声声不绝于耳,另有各色各样的表演,有西域来的番子大开大合的胡旋舞,葡萄美酒珍馐佳肴,厅堂之中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而在最上的楼中,有观景最好之处,丝毫没有厅堂的拥挤,甚而显现出了几分少人的幽静。
幼青吃着茶果,看着下面的繁华,目光全然被吸引住,过了一阵子,又忍不住起身走上了更前,立在阑干旁瞧着。
不仅有歌舞,还有许多耍把戏的,甚而有许多珍稀的宝物展示,各种各样极其精彩的表演。
殷胥就缓步立在了幼青身侧。
厅堂中的人声鼎沸,正是欢呼之际,迷离的光影都落在坊内的各处,阑干上也浮过斑斓的华光。
幼青着实忍不住,高兴地说了起来。
殷胥也显现出了难得的懒散,闲闲地靠在阑干上,眉眼轻垂着,看着眼前人。
红色的斗篷轻轻坠着,绒绒的白色狐毛在柔软的脸侧,她就立在那里,双手搭在了阑干之上,尖尖的下巴也半掩在狐毛之下,脸颊因着喜悦都染上了绯红,冷白的肌肤都泛起了暖和的光泽,明眸似含着光,又盛满了笑。
幼青停下话茬之际,都因着说的太多都有些口渴了,不自觉舔了舔唇,正要去拿茶水之时。
一盏温热的茶水,很自然地送到了幼青的唇边,温温的茶水就入了喉。
殷胥倾身半笼罩在幼青身前,抬手端着茶盏,微微倾斜盏身,半垂着眼眉极其自然地喂水。
斑斓的光影,落在殷胥的眉眼,深深的轮廓邃然,眸中黑黑沉沉,唇角微微地陷进去,落下带着笑意的影。
幼青反应过来之时,连忙后退了下,垂下眼眉,从他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小口小口地慢慢饮尽。
话音也一时沉默下来。
殷胥先开口道:“那边西窗旁,可以看到整座长安城的烟火。”
幼青点点头,随着前面的身影,跟着到了西窗下,窗扉一推开,整片盛大的夜景都拥入眼底。
如雨般的星火,都在夜幕绽开,冬日里光秃的树梢,都染上了各色的光,如同火焰在燃烧。
幼青抬头看烟火。
殷胥低头看她。
爆竹声爆开之际,幼青眸中满着笑,下意识攥住了身侧之人的衣袖,侧头看过去的瞬间,对上了映着烟火光影的黑眸。
巨大的爆竹声中,他启唇说话。
幼青正笑着,没有听清。
殷胥移开了眼,望着烟火道:“窈窈,你对朕究竟是什么心意?”
这一句,刚巧在短暂的静谧之中。
幼青愣了一下,眸光凝住。
殷胥侧身看了过来。
一瞬间的寂静。
“第一回是酒醉,第二回呢?为什么要主动亲朕?为什么要这样,一回又一回地亲密地靠近?”
殷胥顿了顿,指腹微动,“窈窈,你向来聪敏,可是不是也会看不清自己的心?”
幼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茫然。
刚后退这一步,肩膀被牢牢握住。
幼青整个人向前趔趄了一步,脸侧被大掌握着支了起来,她眸光也不得不对上眼前的人:“陛下,我……”
殷胥打断她:“只要你说不喜欢,朕就立刻离开,再也不纠缠。”
幼青彻底顿住,嘴唇动了动,明眸失措又混乱地回望进,他沉静中又蕴着微光的如星眉目,她垂下了头,喉间紧紧。
在这沉默之中。
殷胥骤然松开了手:“好,朕知道了。”
他目光淡淡,嘱咐道:“这里的烟火及歌舞都极美,想回去之时传唤随从即可,他们会将你平安送回家中。”
言罢,殷胥提步转身。
就在这一瞬,幼青忽然扑了过去,抬手用力地攥住面前人的领口,拉得殷胥顺着这力道俯下了身。
在殷胥微滞的黑眸中,柔软的双唇气势汹汹地撞了上来。
“不要走——”
太过用力,齿尖磕在嘴唇。
帝王的薄唇,被磕出了血。
第46章别只会咬人。
长歌坊外, 漫天的烟火,坊内歌舞声声曼曼,喧嚣的爆竹声管弦声中, 连什么旁的声音都再听不见,耳边只剩下震耳的嗡鸣声声。
幼青只紧紧攥着眼前人的领口,甚至踮起了脚尖,仰头重重地亲着那双薄唇。
说是亲, 其实也不大算。
幼青根本不会亲,只把殷胥的薄唇磕破得流了血。
在殷胥已经顺着俯身,启唇配合的情况之下, 幼青除了把两人的唇都弄痛, 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她又觉只是简单的触碰根本不能表达出急切的意思。
情急之下,于是幼青露出了齿尖要去咬眼前人的唇。
在眼见着自己的唇即将被毁得完全不能见人之前, 殷胥终于先把人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
他其实很想教一教她怎么吻。
但这种时候, 他也没心思教,只想先问更重要的。
可下一刻, 饶是殷胥自诩素来冷静, 随手摸了下自己的唇,在看见指腹上沾的血时,还是忍不住,先说了句。
“你是小兽吗?只会咬人?”
幼青连忙分开,一边摇头, 一边擦了下自己的唇,忙连声道歉:“对, 对不起。”
她没想到,她只是亲了下, 就把他的唇弄成这样了。
一时的冲动过后,很快就冷下来。
一冷下来,后知后觉的窘迫浮上来。
“陛下恕罪……”幼青继续道歉。
殷胥想听的根本不是道歉,在见着幼青垂头后退之际,直接伸手把人拉过来,少有的带着几分强硬,握着眼前人的下颌,将她的脸仰了起来,大掌紧紧扣在柔软的脸侧,甚至指腹陷进去。
“不要道歉了。”他道。
幼青阖上了唇,仓促地望进去。
殷胥语气柔和下来,声音更轻:“突然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窗外烟火声一簇一簇爆开,坊内歌舞正至了高潮时分,楼下一阵一阵铺天盖地汹涌的欢呼声浪潮声。
年轻帝王玄衣轻垂,交领衣裳轻皱,微微俯身下来,深邃轮廓在斑斓光影中,沉黑眉目蕴着星火,深深地望了进来。
幼青眼睫乱颤,慌张闪动。
好半晌,她拨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垂下了脑袋,胸口起伏着,眼睫落得更低,终于启唇说话。
她声音低得近乎听不清。
“就是那个意思啊。”
殷胥唇角不自觉微扬,很快又落下,他别过了眼,静静呼吸几回,语气与平常近乎没有区别。
“不懂,说清楚一点。”
幼青别过眼,指节扣紧,声音因着紧张而微颤:“我们,要不回去说吧。”
在这样的紧张中,殷胥轻应了一声。
于是幼青提步向外而去,刚走出一步左肩被很自然地揽住。
在近乎沸腾的人声之中,幼青身体有些不太适应的僵硬,下意识抬起的手,又垂在了身侧。
好像,是该挺正常的。
殷胥神色如常,动作更是流畅到没有一丝停顿,右手拨开遮挡的帘栊,左手轻揽着幼青向前走。
车马已在角落里停了许久,马儿在遍地的爆竹中踢踏着,鼻间重重地出气,马车四角的铃铛在风中轻轻地作响,绣纹精致的帷裳在璀璨的烟火中,缕缕纹路随着风轻轻流转。
马车之内,极其温暖,檀香轻蕴。
幼青坐在软榻上,斗篷先解下来,整齐地放到了一旁。
案几上的茶水是温热的,殷胥抬手倒下两盏,摸着杯壁温度适宜,才递到了幼青的手里,他眉心微微蹙紧,看着她仍是因着寒冷而稍显苍白的脸色。
“仍觉得冷?”殷胥问。
幼青捧着茶盏,轻摇摇头:“不冷。”
殷胥望见她稍显单薄的衣裳,想起了什么:“近日新得了几匹锦缎,说是御寒效果极好,朕过两日差人送来。”
正说着,殷胥又微微含笑:“那日送的节礼可看过了?可还喜欢?”
幼青想起来了,其中有许多珍稀名贵的药材,另有金银绸缎之类,都是价值极其不菲,最贵重的,还是当属两本孤本,幼青曾寻了很久,只知道是失传了,没想到还能见到。
“太贵重了。”幼青低低地道,“那孤本我看完之后,就归还给陛下。”
殷胥垂目饮茶,语气平淡:“本就是为你而寻的,你收着便好。”
“只是不知道你的师父喜欢什么,猜着她是医者,故而也备了些药材之类。”殷胥顿了顿,又问道,“可还有喜欢的?过两日朕再送些节礼过来。”
幼青低声道:“没有了,已很全了。”
殷胥算了下日程:“明日是大年初一,还有诸多大臣需得宴请慰问,朕怕是脱不得身,要再过两日来寻你。”
幼青低头望着茶汤,神思不属地应。
马车缓缓地行驶着,铃铛轻轻地动。
殷胥望着眼前人的发顶,鬓间只插着一只白玉钗,一身正红的湘裙,夹袄上是银白的狐绒,所有的冷清都褪去,显现出了深深的灵动。
就是沉默着,不说话。
是在不高兴?
殷胥放下茶盏,抬手揉了揉,眼前人柔软的发顶,目光瞥见她眼眶的红时,所有的动作都霎时停住。
幼青垂下头,喉间顿了顿。
“……对不起。”
殷胥目光一顿,望着幼青。
幼青低头盯着茶汤,终于说出口:“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总在原地畏缩不前。”
殷胥望着她,轻声:“嗯,朕知道。”
顿了顿,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目光极其柔和:“你一直都很勇敢。”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幼青望进他的眼,眼睛突然湿润,啪嗒啪嗒地落下了泪,殷胥拿锦帕去擦,反倒是越擦越多,眼泪掉得愈发凶猛。
他只能停了下来:“怎么哭成这样?朕方才说了什么,让你难过了?”
幼青一时有点止不住,眼泪又哽在了嗓子里,话也说不出来,一边推开殷胥的手,一边摇头否认,好容易挤出一句。
“不是的,没有难过。”
就是莫名其妙,突然眼泪掉下来了。
然后他越是安慰,就越是止不住。
殷胥问:“想哭了?”
幼青也不明白为什么,反正胡乱地点点头:“应该是。”
殷胥嗯了一声,开口问:
“想接吻吗?”
幼青霎时顿住,眼眶还泛着红,鼻子也红着,耳根也泛起了红,她垂下了眼,摸了摸耳朵。
好半晌,她才溢出一句* ,极小声。
“一点点吧。”
“那过来点。”殷胥道。
幼青顿了片刻,慢慢地靠近了一点,腰上忽地横揽过一条手臂,幼青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放在了膝上。
幽幽的檀香,整个笼罩住幼青。
近乎于亲密无间的贴近,幼青有些不自觉地微微僵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殷胥垂下眼眉,微微低头。
先是鼻尖轻轻地触碰。
呼吸交错在了一起。
交错之后,就开始微乱。
幼青眼睫轻颤,如玉般的俊颜,带着微微呼吸的热气,几乎近在咫尺,她于是不知道该看哪里。
殷胥也没有更近一步,只是维持着这的分寸,幼青有些先耐不住这样,若即若离的触碰,让人好难受。
幼青轻动了一下,想要后退开来。
“要不算——”
算了吧,三个字还没说出来。
幼青后脑瞬间被扣住,随即唇瓣被轻轻地噙住,但是很温柔,只是双唇极简单又极柔和的来回轻轻触碰。
当一时冲动时,不会考虑到那么多,前面的许多回基本都是如此。
可现在是冷静的时候,一切的思绪都是过分的清醒,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之内,没有任何的理由,就是在接吻。
太过清醒了,所有的感官都在放大,而后都传递给头脑。
合成一句话。
他们真的在接吻。
幼青有些不适应,放在身前的双手,指节轻轻扣紧。
殷胥察觉到了幼青此刻的僵硬,抓着幼青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颈,而后倾身靠得更近,鼻尖轻轻错开,他撬开唇齿,勾住了她的舌尖。
非常的缓慢,近乎是在教学。
一点点勾缠着,划过敏感的上颚,幼青微微喘气,刚哭过的鼻子更堵,脸颊因着不能呼吸都泛起了红。
陌生又特别的欢愉。
而缓慢又清晰的细微动作,又将这种感觉拉得愈发绵长。
以至于,分开的时候。
幼青都还没回过神。
直到上方响起声音:“会了吗?”
幼青懵了一下。
“别只会咬人了。”殷胥笑道。
不然,他三天两头就要挂伤,疼不疼的倒是无所谓,只是日日面见臣子,显得太不庄重了些。
幼青瞥见殷胥的唇,彻底陷入窘迫。
真的有那么差吗?
马车已在薛府门前停了许久。
殷胥顿了片刻,又抬手拍拍幼青的柔软的发顶,提醒道:“现在着实已经晚了,快回去吧。”
说着,殷胥已经起身。
幼青仍在窘迫之中,心神呆着,垂着头跟着殷胥一同下了马车,也没有抬头,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殷胥望着不远处的余夫人,脚步就彻底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过身,要同幼青嘱咐几句。
幼青一抬头,一眼就只看见了那张浅淡的薄唇轻轻翕张,脑中那句“别再只会咬人了”反复回荡起来,她深深呼吸,忽然抓住眼前人的衣领。
殷胥目中微惊,正要说话。
柔软的双唇,已经吻了上来。
第47章朕的窈窈,这般乖。
细雪纷纷落着, 已是深夜,天边烧成一片浓重的绯红,满地爆竹的碎屑, 时有远处的烟火在天际如星火坠落。
殷胥极其冷静地,将自己领口上的手,轻轻地拨开,制止了这个大庭广众之下的突如其来的吻, 抬手按在幼青的肩膀,轻扶着幼青转身看向前面。
余夫人正立在府门前。
一旁的玉葛和丹椒手里提着灯笼,两人一个神情微呆, 一个嘴唇微张, 都愣得说不出话来。
幼青:“……”
在肃冷的夜风细雪中,幼青的心仿佛一层一层冻住,然后碎成一瓣一瓣, 甚至开始思考, 如果能立刻出现一个地洞。
殷胥正要提步上前,忽然察觉到身侧之人没有任何动静。
他低头看过去。
望见低得不能再低的, 毛茸茸的发顶。
幼青耳根已经红得快要滴血, 手指紧紧攥在袖口,眼见着都快抠出一个洞。
殷胥压了压唇角,极其自然地抓起幼青紧攥着衣袖的手,拯救了岌岌可危的袖口,很轻易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他携着人缓步上前,神色自若地问好。
“余夫人安好, 请恕晚生失礼,改日备礼再正式登门拜访。”
余夫人略点了点头, 目光在殷胥几乎不忍堪的薄唇上停了一瞬。
殷胥神情依旧自然,只微微含笑。
余夫人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天色已晚,我就不多留了,二娘,快回来吧。”
幼青终于从窘迫中,立刻回过神,快步走到余夫人跟前,跟着余夫人进了府门,玉葛和丹椒连忙都跟了上去。
在幼青进门之前,殷胥还看到一眼,她间隙中回过头的目光。
明亮的眸光都垂下来。
一副天都塌了的神情。
府门阖上,唯有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转。
殷胥立在夜雪之中,蓦地低头笑了声。
马车旁侍立的随从,都仰头望了望天,这就是所谓的春风得意吗?反正就是怎么样都笑得出来呗。
这日子也是越来越好过了。
幼青走回至正屋的里间之后,玉葛就帮着解下斗篷,丹椒打了热水进来,先换下外衣而后沐浴洗漱。
待幼青从净室出来,已是二更时分。
余夫人正坐在软榻上,看着已经剪好的窗花,同玉葛正说着话,瞧见幼青出来,抬手招呼幼青也过来瞧哪个剪得好看。
两人絮絮地说了些话,余夫人又问起今夜玩得可开心之类等语,幼青将长歌坊的景象一一以回,余夫人听着也不自觉笑起来。
更漏声声,时不时仍有爆竹声。
幼青伏在软枕上,阖上了双眼,几乎困倦得要睡过去之时。
上方忽地响起声音。
“就喜欢那个?想清楚了?”
幼青顿时睡意都没了,仍埋在软枕间,想了片刻,低声含糊道:“还行,一点点吧。”
余夫人哦了一声,想起今夜所见。
说实话,在见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原来向来乖巧的二娘,私下是这个样子,先前可能也是她误会了。
纨绔的,另有其人。
而那个孩子,反倒是端正有礼些。
余夫人想了想,尽量含蓄且委婉地提醒道:“二娘,素日相处最好不要太过放肆。”
幼青道:“……不会很放肆的。”
余夫人点点头,想了想直接道:“如果你同他有什么矛盾,可以好好谈一谈,别故意把人咬成那样了,到时候见人也不大好看。”
幼青:“……”
不是故意的,咽回了喉间,转变成了闷声闷气的一句,“嗯。”
余夫人拍拍幼青的发顶:“快歇息吧,明日一早起来,还有诸多事情要做。”
这话确是不假。
第二日一大早,幼青就起来了,开始备些年礼,准备同太医署的同僚送过去,就这样一直忙碌到了午后。
幼青正同余夫人一起理着药材,忽见玉葛匆匆走了进来。
玉葛在幼青跟前停下,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憋了半晌,只以眼神示意。
视线交汇半晌。
幼青慢慢地移开了目光,向着玉葛略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整理着药材,很是不经意地开口道:“师父,我分得有些累了,出去略散一散步。”
余夫人正忙着,只随意应了声。
幼青放下了手头的药材,随着玉葛一同正往外走,身后又不高不低地响起声音。
余夫人道:“这回见面,别欺负人了。”
幼青浑身一僵,脚步顿了片刻,草草应了一声,往正屋外走,刚踏出府门,就瞧见了不远处柳树下停着的车马。
马车之内,殷胥翻看着书卷,候了两刻之后终于等到了慢吞吞上来的某人。
看起来呆呆的,似是不大高兴的模样。
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端起桌案上的另一盏茶,垂着头小口地啜饮,顿了片刻之后低声说话:“陛下今日不是繁忙吗?”
殷胥放下书卷,轻嗯了声:“正巧有东西要交予你,会见罢诸臣,就出宫来此了。”
幼青轻轻地哦了一声。
殷胥敏锐觉察:“心情不好?”
幼青垂着头,没有说话。
正在殷胥蹙眉之际,眼前柔软发顶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在师父心中的形象彻底毁掉了。”
幼青顿了片刻,就主动了一回,偏偏让师父瞧见了,她低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把你咬成那样的……”
“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说着,殷胥抬手放在了眼前人柔软的发顶之上,轻轻地揉了揉,幼青低着头,一声也没有说,只揪着香囊上的穗子。
“要不要再试一试?”殷胥问。
幼青愣了一下,抬头一眼就望见,那双薄唇上赫然瞩目的伤口,她忙又垂下了头,小声道:“算,算了吧。”
“昨日既教了你,今日正好考校一下学习的成果,免得你又忘记了。”
殷胥顿了顿,话音简单,“来,过来。”
停了片刻之后,幼青慢慢地磨蹭过去,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他眉目沉冷而黑,薄唇轻敛。
她头脑空白了一瞬。
反应了半晌后,幼青才缓缓抬手,先搭在了眼前人的肩颈,思索一下,她试探着以唇轻轻碰了上去。
接触一瞬,又分开来。
幼青垂目想了下,接下来,应该是要更深入一点,于是她盯着他的唇,认真地问:“现在是要伸舌头吗?”
殷胥终于笑出了声,笑得胸腔震动。
幼青耳根通红,眉目维持镇静,她快速退下来要回到原来的位置,刚后退了一寸,腰上横过一条结实的手臂。
殷胥笑得垂头,抵在幼青的颈侧。
“其实是朕的错。”
幼青没有动,声音更闷:“是我笨。”
“不是你笨,是朕的不好。”
殷胥已经恢复平静,语气也轻淡下来,一字一句地缓慢,“同窈窈亲了这么多回,还没有教会窈窈,着实,是朕的失职。”
“看来日后,是要多加练习。”殷胥思索。
幼青正伸手,要推开眼前人时,双手被牢牢地握住,而后按在了头顶。
唇瓣被噙住。
又是一场极其缓慢的教学。
分开的时候,幼青喘着气,目中迷离,有些疑惑地问:“只是这样……为什么会感觉很热?像,像是喝了催情酒一样……”
殷胥随意轻嗯了一声,很冷静地,把手伸进怀中人的上衣下摆,幼青顿时微微僵硬,有些手足无措。
“朕可以碰吗?”
殷胥眉尾微挑。
幼青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红,但语气维持镇定:“随,随便吧。”
殷胥眸中含笑,低头轻轻吻住怀中人的耳垂,低声叙述。
“朕的窈窈,这般乖,都让朕舍不得欺负了。”
天色渐暗下来,马车之内一片漆黑。
在这片无声的寂静之内,连外面隐隐的风声都变得极为清晰。
帝王神色如常,眉目略显冷淡地轻垂,薄唇晕着微微的红,显得过分冷静,却一边在柔声问着。
“会难受吗?”
幼青快要哭出来了,但仍维持着语气的尽量镇静,低着声音:“一点点吧。”
殷胥望着怀里的人,柔软的发顶轻颤,纤细的腰肢,也因为紧张而绷紧,含水的明眸都垂下来,眼睫在不自觉地颤动。
他垂目抵在她的颈侧。
“窈窈,你怎么这么好欺负?朕做什么,你都不拒绝?”
幼青呼吸乱着,目中微微茫然。
殷胥深深呼吸半晌,把手从上衣下摆中抽出来,顺便理好幼青凌乱的衣衫,直到恢复到看不出一丝褶皱。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里怎么也不适合有更进一步的行为。
“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骤然听见这问话,幼青终于稍回过神,先是点了点头,忙又从他手中接过茶盏,坐得远了一点,低着头,小口小口饮了。
殷胥从一旁的匣子中,拿出一沓纸,递到了幼青的面前,解释道:“这是各地搜寻而来的医治味觉的法子,你看看或有稍微可行的,提供方子的医者正好也尽在长安,可以试着治一段日子。”
幼青愣了一下,刚想说不用费心了,很多法子试过了,都没有什么用,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的费财费力。
殷胥道:“既都寻来了,看一看也无妨。若是都不行,朕再遣人去寻。”
幼青放下茶盏,接了过来,低头认真地一张一张翻看了起来,目光在落在其中一页时顿住,陷入了深思。
“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幼青拿出这一页,眸光微亮:“我去问问我师父,看这可不可行。”
殷胥送着幼青下了马车,想了片刻,又随着一同进了府中。
幼青进了里间去寻余夫人。
殷胥便在外间的红木扶手椅上坐下,正巧玉葛沏了茶过来,倒下茶水后,正要退下之时,却又被突然唤住。
玉葛恭敬地问:“陛下,可是有什么需要奴婢去做?”
殷胥忆起昨日,她突然的落泪,其实不像是突然地想哭,像是触动了伤心之事。
“你是自小就跟在二娘身边?”殷胥问。
玉葛道:“是。”
殷胥端着茶盏,指腹轻轻摩挲:“她小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极其重大的事情?或是让她极其难过的事情?”
玉葛想了下,非常重大,非常悲伤的?
“哦,有一件。”
想起这事的时候,玉葛自己先愣了下。
这么算来,幼青小的时候,就被抛弃过一回,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等到那个人。
第48章虔诚吻在她的额心。
正月初一的黄昏, 外面仍稀稀落落响着爆竹声,掺杂着孩童的嬉闹,连同家家户户饭菜的香, 一同弥漫在院落之中。
玉葛忆起当年,也是这样的新年。
外头熙攘着热闹着,而幼青失去了她的母亲。
殷胥端着茶盏,也随之望向窗外, 玉葛回过了神,思索着如何讲这件事。
“二娘的母亲,也就是薛大人的原配, 燕夫人为薛家操劳了一辈子, 病入膏肓之时,终于看透了这薛府就是个吃人的魔窟,书了封信给亲生的兄长, 想和离之后, 带着二娘一起离开薛家。可书信被薛家扣下来了,夫人也病重而终。”
薛家很注重名声, 不允许和离, 更不允许当时年纪虽小,但已然聪慧记事的幼青说出那些败坏薛家声名的话。
那么小的孩子,被上了家法,掌心被藤条打得红肿后,关在小小的耳房里, 不给吃的不给喝的,整整关了一天。
玉葛是跟着薛父进去的, 听着薛父吩咐人把饭菜放在小幼青面前,告诉幼青, 如果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止是一天不能吃饭这么简单。幼青就缩在角落里,呆呆地向着薛父点头,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再也不会说那些话了。
薛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让仆婢上前伺候着更衣洗漱,直到无人的时候,玉葛才敢上前去看情况。
看见幼青小小的掌心,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之时,玉葛终于忍不住掉了泪。可那时还很小的幼青,一边擦着她的泪,眸中还闪着熠熠的光,一边凑近小声地说。
“我就是哄他的,等舅舅来了,我就偷偷告诉舅舅,舅舅就会完成娘亲的遗愿,带着娘亲的尸骨,也带着我一起回外祖家。玉葛姐姐,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在燕二郎匆匆赶来吊唁之时,薛家就把幼青关了起来,说染了疾不得见风。
在玉葛都以为彻底没有希望之时,幼青偷跑了出来,把祠堂的薛家牌位都砸了个稀巴烂,还点了把火险些把祠堂都烧了。
终于见到了,即将离开的燕二郎。
幼青虽小,却口齿清晰地把薛家这些年来故意磋磨的罪行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燕二郎把小小的幼青抱在了怀里,一字一句地告诉幼青,他今日一定会带燕夫人的尸骨,还有幼青一起离开这里。
玉葛顿了顿,“第二日,燕二郎告诉二娘,他同薛家商量的结果是——
“他现在只能带走燕夫人和二娘其中的一个,但无论先带走谁,他很快也会想办法带走另一个的。
“二娘说,那就先带走娘亲吧,娘亲被困在这里了半辈子,不能死后也困在这里。
“燕二郎许诺,一年之内,他一定回来接二娘回外祖家。”
幼青就这么一直等着。
等到了薛标娶新夫人进门,等到新夫人诞下孩子,因着神婆说幼青的八字克幼弟,幼青被送到了道观之中。
吱呀一声,里间的隔扇门打开。
玉葛从回忆中回神。
余夫人先走了出来,殷胥也终于回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开口寒暄,道几句叨扰了等语。
余夫人道:“那方子感觉是有些效果,不过还要连续施针几日看看如何。”
殷胥道:“若是不行,晚辈再遣人去寻。”
余夫人点点头,道:“费心了。”
殷胥望向隔扇门的方向,余夫人意识道这是想进去找人,顿了片刻道:“方才施针之后,二娘困得睡着了。”
殷胥默了一瞬,仍是开口问:“晚辈能进去瞧一瞧吗?”
余夫人想了想,也没拦了,而后随着玉葛一同去小厨房,给两人留了说话的空隙。
殷胥进去的时候,里间一片漆黑。
一团小小的黑影,正窝在软榻上,呼吸平稳而安静,瞧着纤细又柔弱,却蕴藏着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坚韧。
他立在原地良久,将软毯轻轻地盖好,而后行至了窗边。
幼青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感觉眼前一片昏暗,瞥见不远处窗边一道高大的黑影时,她先是愣了下,很快又反应过来,懵懵地抱着软毯坐起身。
“陛下?怎么不点灯?”
殷胥回过身,轻应了声,缓缓走过来点亮了灯火,摸着案几上茶水尚温,倒下一盏后递到了幼青手中。
“现下觉得如何?身体可难受?”
幼青饮着茶水,忽然眉头微扬:“我感觉我好像能尝到一点味道了,唔,有点苦。”
殷胥坐在了榻边,接过饮尽的杯盏,放回了案几之上,认真听着幼青继续说方才施针的情况,慢慢地抬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幼青忽然感受到了环在腰上的手臂,竟像是在微微颤动,她终于察觉到不太对劲,有些愣愣地问:“陛下,怎么了?”
“朕问了玉葛,你小时候的一点事。”
幼青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玉葛说的会是什么事情,她垂下眼眉,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顿了片刻,幼青又补充道:“现在的生活很开心,和陛下在一起,也很开心。”
殷胥没有说话。
其实从来没有过去。
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后退。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勇敢地走了过来。
“窈窈,是朕还不够好,还不够耐心。”
幼青反倒是沉默下来,在鼻间全是熟悉到令人安心的气息,在温暖的大掌放在后脑的时候,所有压抑的话语都冒了出来。
“子胥。”她声音很低。
“砚台砸到头的时候,真的好疼啊。”
“尝不到任何味道的时候,真的好难过,所有的食物,都像是在嚼蜡块一样,我一点都不想吃。”
“被逼着嫁人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等了好久……”
殷胥环抱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他深深地垂下了头,埋在了怀中人的颈侧。
幼青低着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你考虑了很多,知道长安比燕云要安定,知道你离开之前,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薛家那段时间,对我很好。直到你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薛家才把我嫁给了还算良善的沈文观。这三年来,我确实过得很安稳。”
幼青停到了这里,静了好一阵。
“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安稳。”
她顿住话音,“没有你,我一点都不好。”
身前的怀抱,越来越紧,幼青觉得自己要被揉进了他的身体里,当感受到颈侧的湿润之时,幼青彻底呆住。
屋外落起了细雪,裹挟着风,扑打在轻薄的窗纸之上,落出簌簌轻响。
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殷胥忆起那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从监视下脱身来到了薛府之外,从白天等到黑夜,直到随从即将找来的时候。
青石的墙外,冒出一道身影,藕荷色的衣裙被泥土沾得脏污,白玉的脸颊之上也是道道泥灰,唯有那双明眸含着璀璨的光。
她不顾一切地向他扑了过来。
两个人为了躲避随从,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破庙之中,夜里还下起了雨。
少女满身都脏污了,为了不引人注目,鬓发上的钗环都卸尽,衣衫单薄,冷得都在发抖,却还冲着他笑。
她扳着手指细数,如果他要去燕云,她可以假扮成随军的医者。燕云听闻也有很多不一样的美食,就是风雪大了些,冷了些,但是也没关系,听说喝酒可以暖身,她也可以学着喝酒。
外面是寒风骤雨,是雨点打在瓦片。
破庙里,是火堆之旁。
心爱之人,累得躺在他的怀里沉睡。
那时的殷胥,第一次逾矩,虔诚地吻在心爱的姑娘的额心。
他想,他已经跌到谷底了,而他的姑娘还有美好的未来。她可以为了他舍弃一切,他却不能让她失去一切。
如果有朝一日衣锦还乡,他才能够以凤冠霞帔三书六礼迎娶他的窈窈回家。
殷胥轻声道,“燕云三年,大大小小征战二十余场,生里来死里去三回,朕从来没有一刻忘记朕的窈窈。”
燕北苦寒,就独在山坡上,看着静谧的月色饮酒彻夜。
甚每个深夜,都在金戈声中辗转难眠。
“窈窈,朕从来都不舍得放手。”
幼青缓缓地抬手,环抱住眼前之人,隔着掌下略显刺手的金线,仿佛可以触碰到他身上大大小小交错纵横的伤痕,好像这样就可以感受到他这三年里,所有的生死难熬。
“如果重来一回,你还会选择把我留在长安吗?”幼青轻声问。
殷胥停了一瞬:“我会安排得万无一失。”
幼青推开身前人,仰起脸望他:“为什么?”
殷胥看着眼前哭成小花猫一样的脸,抬手轻轻擦这满脸的泪痕,眉梢微微挑起。
“窈窈,我只要是个男人,都舍不得看着我的心爱之人,为了我而狼狈到那个地步。”
幼青拨开他的手,躺回了软榻上,转过身背对着他:“我暂时不想理你。”
殷胥抬手把软毯盖好:“嗯,没事,不想理就先不理。”
幼青顿住。
殷胥笑着道:“反正朕有的是时间哄。”
第49章婚期未定。
年后刚过几日, 太医署就忙碌起来。
因着今年雪势过大,一州雪灾甚重,灾后起了时疫, 太医署遣人前去襄助治疫,以张院正为首的几名太医都前去。
幼青也请命前往。
事发紧急,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要准备好启程。
天色昏昏着, 细雪纷纷洒着,薛府门前的柳树枝桠上挂满银霜,正屋里的炭火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幼青正收拾着行囊, 忽然听得外头的通传之声, 不过眨眼功夫,帘栊掀起。
来人沾着风雪走了进来。
幼青放下手头的东西,抬起头看过去, 殷胥一身的玄袍之上, 都落满了细雪,又在温暖的屋内化成细微的水珠, 在灯火的映衬之下闪着细光, 眉目间也尽是风雪的寒意。
殷胥进门之后,脚步反倒放缓,目光又落在了幼青面前的一应事物之上,他随手解下氅衣,一边开口说话。
“这就要走了?”
“嗯, 明日或者后日就启程。”
幼青点头说着,先走到桌案旁, 倒下尚且温热的茶水,又抬头望向殷胥, “陛下且坐一坐吗?”
殷胥没有坐下,只行至桌案旁,低头望着眼前人,接过她手里的茶盏。
“想好了?定好了非去不可?怀州气候近来极寒,风雪甚大,又有时疫盛行,着实是危险之地。”
殷胥顿了顿,“而今仍有转圜的余地。”
以君王的身份而论,不当如此。
但以私心而论,他的确不想让她去。
幼青抬头对上眼前人的目光,他长身立在桌案前,玄袍轻垂,眉目沉黑微蹙。
她低下了头,慢慢继续收拾东西。
“一州百姓的性命都在那里,我自然也没有退缩的道理,医者的使命,就在于此。况且我有治时疫的经验,年纪轻,身体也好,最合适不过了。”
殷胥望着眼前人垂着的发顶,一身简单朴素的衣裙,鬓发也未着钗环,分明一副柔弱纤细的身体,心志却比铁还要坚硬。
柔韧而有力。
“赈灾的粮、衣、药都已随着怀州刺史先去了,你们的车马会后一步到,届时一应事务也应已安排妥当了。”
殷胥抬手摸了摸,幼青拿出的衣裳,微微蹙起眉头,“怀州朕待过一段日子,只带这些衣物恐是不够的,朕备了些御寒的衣物,你走之前一同带上。”
幼青乖乖地点了点头。
殷胥道:“好生照料自己,若有需要的,同随行的官员讲便是,朕遣常喜打声招呼,会尽量对你们都多加照料。”
幼青听着听着,放下手里的衣裳,抬手环住了眼前劲瘦的腰身,脸也在结实的胸口前蹭了蹭,低声道:
“陛下也要照顾好自己。”
殷胥按在幼青的发顶,微微使力将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推开一些,握在后脑之上,让幼青仰起了头,他眉目微垂,望进她的眼。
她身体弱,又乍然去严寒之地,还是时疫流行之时,坦白来讲,他很放心不下。
“先不用操心朕如何,你倒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完完整整地回来。”殷胥道。
幼青道:“有衣有粮有药,一州的百姓很快渡过这个难关的,我也一定会平安回来。”
“一定守诺?”
“一定。”幼青道。
外面的风雪拍打着,都被阻挡在墙外,屋内的炭火暖和地烧着,一切都温暖起来,潮湿的水雾凝在窗棂之上。
幼青坐在软榻上,抱着殷胥,手伸到他的腰身取暖,又被捉了出来,殷胥拿了个手炉放在幼青的怀里,又拿了软毯将人裹住。
“手怎么这么冰?”殷胥蹙眉。
幼青抱着手炉,枕在殷胥膝上,想了想很小声地问:“可以接吻吗?”
殷胥把人捞起来,在怀里人柔软的唇上简单碰了一下,又拿软毯把人盖好:“你先睡,睡着了朕再走。”
幼青抿了抿唇,更低声:“……不够。”
话音落地的瞬间,幼青的双唇被噙住,唇齿被撬开,舌尖也被深深地吮咬,越吻越深,越吻越喘不上气来。
分开的时候,幼青双眼蒙蒙的,又被软毯蒙上来,眼前一片漆黑,听到微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幼青低声:“陛下?”
半晌上方嗯了一声,道:“快睡吧。”
在幽幽的檀香和温暖的怀抱中,幼青彻底沉沉睡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走的。
第二日,幼青就启程前往了怀州。
怀州天寒,满目尽是雪,官道之上因着清理倒还好,一走至小路上,一踩下去,半截小腿没在其中,没走一步,都是艰难。
怀州刺史及官府已发放了棉衣及粮食,幼青等人则随着张院正一同去瞧染病之人的情况,而后开方熬药。
一连忙碌了三四日,染病之人大多自觉不适已所有好转,只是发热依旧未退。
已是黄昏时分,今日的药房里,正巧是幼青和韩太医当值,守着药炉,时时候着,若有危急情形则快速前往救人。
整个屋内都是浓浓的药味。
韩太医翻看着染病之人的医案,又深深思索着,开口道:“虽说症状有所好转,但我瞧这脉象,倒好像不是很好,那治疫的方子也不知道要不要调一调。”
幼青也道:“是,明日看,若还未退热,恐是要请张院正再来一同调药。”
汤药咕嘟咕嘟在沸着。
外头来人送了膳食过来,韩太医顿时阖上了医案,走至桌案旁,净了净手,就立刻拿出了食盒里的膳食,一边忙招呼幼青。
“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干活,天大地大没有吃饭重要。”
幼青也放下医案,净手之后坐下用膳。
膳食虽不算丰盛,但胜在还热乎,能吃上这么热乎的一口饭,已是极幸福的了,在劳累的时候,吃什么都变得极为香甜。
韩太医大口先垫饱了肚子,又捧起一碗热汤喝了一大口,这才舒慰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说起闲话来:“我妻子年前刚生了个女儿,生得真是玉雪可爱,这才刚刚满月,我是真舍不得啊。”
幼青道:“过一阵子,就能回去团圆了。”
韩太医道:“那是,我这都有一子一女,还有妻子在侧,也算是人生美满。”
说着韩太医又问:“小薛,你这和离之后不考虑再寻一个?”
幼青想起了一身玄衣,萧萧而立之人,低头轻饮了一口热汤,口中有些含糊。
“有在考虑。”
韩太医端着碗,摸摸下巴,现在是有在考虑成婚,说得这么含糊。而且离开长安时,人人都有家眷来送行,他反正没看见有男子来给幼青送行。
所以,是和那纨绔闹掰了?
韩太医喝着汤,目中微微同情,这小薛才貌都是极佳,怎么婚姻之路这般的坎坷,眼光不怎么好,总是遇不上个什么良人呢。
今来怀州这一遭,也算是共苦的交情。
韩太医放下碗,凑近了些,认真道:“我有个子侄,相貌生得不错,人品还可以,是个读书人,也是二婚。”
幼青有些莫名,神情疑惑。
韩太医正经道:“你若觉得还可以,我在其中搭个线,再找个媒人相看相看。”
幼青张了张嘴:“……”
韩太医极力劝说:“我那子侄还不错的,年纪比你稍大些,家境不算很好,但胜在人有上进心,相貌才华那都是不用说的,原配是因着身弱病逝的,他也守了三年孝。”
反正,怎么着也比那纨绔好吧。
越说越觉得可以。
韩太医一拍手道:“那要是成了,咱们还算沾点亲故了。你要是觉得行,我回去就跟我夫人商量商量。”
幼青忙道:“其实已经打算成婚了。”
韩太医正要继续劝说,话音* 卡住,目中转成八卦之色:“什么人呐?婚期什么时候?”
幼青顿了顿:“也就普通人,婚期没定。”
说着,幼青垂下了头,轻轻喝汤,耳根有些微微泛红,怕韩太医不信,又道,“等这遭事了,回去就定。”
韩太医终于露出悻悻之色,打消了做媒的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
“那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了,到时候,我可是会好好灌你的夫婿,来个不醉不归。”
这头话音刚落地,就有人来请。
医馆里头住着的染病之人,有个突然严重了起来,呼之不应了。
幼青连忙同韩太医一起去看,又忙碌了一个时辰方歇下来,可刚见人有了意识,眨眼的功夫,人就再次陷入昏迷。
整个医馆里,弥漫起沉重的气氛。
那药确实,不能治好这疫病,只是稍稍延缓了病的进展而已。
回至药房之中,张院正也来了,一群太医又言谈至深夜。
待商讨罢新的药方,幼青回至落榻的地方已是天蒙蒙亮的时分,一觉醒来时,浑身都是剧痛乏力,已是发起高热。
幼青想挣扎着,下榻想去喝水,杯盏都没拿起就落了地,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催促的马蹄声中,一封密信随之来到了皇帝的书案之上。
殷胥正批阅着奏折,忽闻怀州来了信,当即放下了奏折,拆开急信来看。
泛黄的宣纸之上,简单的一行字。
“薛太医染疾,病重。”
宣纸轻飘飘地落地。
茶盏翻倒,微黄的茶汤浸在玉砖,映着帝王骤起的身影。
第50章念着他。
怀州大雪方停, 天气依旧严寒,满目尽是银白之色,远处山峦绵延。
稀薄的日光从窗缝透进, 浓浓的汤药苦味在屋内氤氲。
幼青一连病好几日,一直不见好。
张院正忙里抽闲来探望,在这里暂坐了一阵,问问病情变化, 又上手把了把脉,琢磨着怎么调药。
幼青裹着氅衣在桌案旁认真听着,双手捧着茶盏, 长长的眼睫轻垂。
幼青道:“劳烦院正大人忧心了, 其实没有大碍,再过几日便会好些了,我就能再去瞧病人了。”
张院正闻言忙摆摆手。
“先好好养病吧。”
说着张院正瞧了几眼。
眼前小姑娘的脸颊因着少了血色而显得极其苍白, 唇色更是极其浅淡, 眼下泛着微微的青黑,多了浓浓的憔悴。
张院正忍不住揪着胡子叹了口气, 眉头越蹙越紧:“放你这几日歇息, 你便好生歇息,怎么瞧着晚上没睡好?睡不好,这病更是好不了。”
幼青道了声无大碍。
正说着又咳嗽起来,锦帕掩着口鼻咳嗽了好几声,幼青这才又问起现下染病之人的情况。
张院正道:“还是老样子, 这疫病,目前还没寻到极好的药。大部分方药都是延缓病情, 那人身体好自然慢慢地自愈了,若不好, 则越拖越重。”
而这小薛则是连着劳累好些日子,又是时时同这些染病之人接触,瞧着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
怕的就是要拖重了。
思及至此,张院正面色有些凝重。
这几日熬不过去世的,也是有的。
幼青本来听着疫病仍未好转,神色也正沉着,可一瞧见不远处张院正的担忧目光,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起来。
“不至于严重,我已觉好了许多,不日就能再去瞧病人了。”
正说着,幼青又起身,从书案那里拿了几张纸过来,交予了张院正。
“院正大人,这几日我又翻阅医书,结合这些日子瞧过的病人的病症,又拟了几个方子,若有一二作用也好。”
张院正接过方子,还没来得及看。
门口又来了一人。
韩太医正提了一盒吃食过来,放下吃食之后,瞧见那几张幼青手写的方子,着实忍不住道:“你这也太拼命了,养病也不好好养病,真是有精力。”
幼青只笑道:“闲着也是闲着。”
韩太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都这样了,还念着去瞧病人,那天一同谈论疫病之时就不舒服了,她也不吭一声,愣是回去之后昏倒在了家中。
也是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不是快要商议婚事了?也不知她那未来夫婿知不知晓这样子。
韩太医摇摇头心底直叹气。
不过她那夫婿,从蛛丝马迹来看,感觉也不靠谱,知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了,知道了,也未必会赶过来瞧。
还是他们几个太医平日看顾看顾。
韩太医又关切了几句。
但毕竟还是繁忙,张院正和韩太医只将幼青写的药方收好,也没来及细看,就匆匆地离开了。
屋内又陷入一片冷清。
日光从窗缝中洒进,在漆黑的书案之上洒下碎金的光斑,随着日头缓缓地轻移,纵是如此,仍是驱不散寒意。
幼青饮尽了一旁冷却的汤药,浓重苦涩之味顿时侵袭整个口鼻。
这个时候幼青才怀念起来。
其实有时候,没有味觉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幼青以杯中的茶水漱了漱口,又行至书案之前慢慢翻阅起了医书。
一直这般到了晚膳时分。
幼青这才略将膳食随便热了热,不过因着病中,着实没什么食欲,只是略吃了几口,又强逼着自己灌了碗汤药,而后胃中一阵翻涌,幼青阖着双目缓了好一阵,才稍有好转。
方起了身,将灯烛点燃。
灯火亮堂起来,透着昏黄的光,屋内一片寂静,外面偶有的鸟雀之声,也在屋内空得有回音。
幼青去净了净面,又拿出平日里配好的以解恶心呕吐的药丸拿出来,就着茶水吃了一粒。
本来还想再看一阵医书,可劳累的疲惫和浑身的怠懒,全都侵袭而来。
幼青实在撑不下去,在软榻上蜷缩起来。
越睡浑身越沉。
也渐渐觉发冷。
幼青又冒着冷汗,从睡梦中醒来,屋内一片漆黑,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这里的天惯来黑得早。
眼前一阵阵发昏。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幼青也觉得模模糊糊地听不大清,但理智上,又支撑着她睁开眼,挣扎着下了软榻,想要去外面寻人。
刚下软榻的瞬间,浑身的乏力就一涌而来,膝盖一软,幼青跪倒在地上,眼前一片蒙蒙的,于是倾身靠在软榻的边沿上。
如今疫病当前,她怎能如此无力。
眼前仿佛闪过,许多张面孔,或嗔或笑或喜或怒,最后定格在——
年少之时,春光轻薄。
俊秀的少年一袭白衣落拓,眉目间尽是风流,俯身来瞧她,“怎么哭了?”
幼青忽而生出悔意。
相处这些时日,笑闹争执也有,退避躲闪也有,唯独缺了真正到底的话,至少临别之前,应当说出口的。
幼青目中只剩下,灯火的影子在轻轻地飘忽而动。
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帘栊骤然掀起的脆响。
幼青听到耳边,急促中带着焦急,甚而藏着微愠的呼唤。
“薛幼青。”
幼青尽力睁开了眼。
玄色身影的边缘模糊,轮廓深刻又朦朦胧胧,眉目不大清晰,但急切近乎已从中溢出,薄唇翕动着,不知言何。
熟悉的人影,携着幽幽檀香。
一并侵袭而来。
幼青眼圈倏而发酸,抬手紧紧攥住眼前人的衣袍,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深深的梦中。
灯火巍巍,炭火烧旺。
再醒来之时,眼前是青色的帐顶,耳边是隐约难辨的人声。
幼青额上冒着汗,侧头看过去。
立于南窗下的人,一身玄色衣袍,正低眉垂目同对面的张院正说话,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中,模糊而柔和。
张院正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挤出许多皱纹,嘴唇不断地开合。
像是梦境一样。
幼青艰难地回过视线,忽然觉得手里似是还握着什么,她缓缓地抬起手。
手里是半片玄黑的袍角。
边缘很不齐整,像是被撕下来的。
袍角的纹路精致而繁复,刻着的金线也硌在掌心微微摩擦。
幼青混沌的大脑,终于思考一瞬。
好像不是梦。
窗下之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提步快走了过来,俯身来探她的额头,片刻又对着张院正道:“烧大概退了。”
张院正道:“那暂且应无大碍了。”
幼青目光终于近距离地,落在眼前人的面容之上,他惯来冷淡的眉目沉黑,浅淡的薄唇也压平。
只是一瞬,就分离开来。
张院正在一旁道:“你这孩子,真是倔得很,也是不管不顾了,若不是发现得及时,当真有性命之危。”
幼青低声道:“对不起。”
张院正道:“你给的方子是有用的,我略调整了药量,效果极佳,再试着配成药丸分发下去,看看情况如何。”
幼青唇角弯了弯。
张院正也不多说:“我同你说这个,是让你暂且放下心,好生歇息,待病好了再谈旁的。”
说罢,张院正也不多留,提步出去了。
里间只剩下两人。
幼青双手搭在衾被上,目光追随着桌案旁的那道身影,看着殷胥倒下一盏茶水后,提步走了过来。
“喝点水。”
殷胥随手拉过软枕垫在幼青身后,右手端着杯盏递过来,幼青顿了下,默默接过茶盏,双手捧着小口喝了起来。
有些干燥的唇瓣,渐渐润湿起来。
幼青喝尽之后,就抬头望着殷胥,目光一错也不错。
殷胥接过杯盏,放回了桌案,注意到这一直望过来的视线,回望过去。
“烧坏了?不识得朕了?”
幼青抿了抿唇:“认识。”
“陛下。”她轻声。
殷胥没应一声,只道:“歇息吧。”
幼青垂下眼睫,缓缓地躺了下去,目光落在他残缺的袍角,又伸手轻轻地拉住他的袖口。
殷胥拨开她的手:“早些歇息。”
骤然被拨开手,幼青有些茫然,他眉目沉黑,薄唇浅浅,神色在昏黄的光影之下更显几分冷淡。
幼青终于后知后觉。
“陛下,是生气了吗?”
殷胥终是压不住愠意,冷笑一声。
临行前说好要照顾好自己,结果成这个样子?病得要死了,也自己扛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要还没死就继续胡造?
“朕有何可气?你想如何便如何。”
就在殷胥要转身之际。
幼青一下子伸手抱住眼前人,身体也随之半坐起来,脸埋在宽阔的肩颈,殷胥被拉得俯下了身,下意识搂住了怀里人的腰身。
反应过来后,殷胥松开手臂,正要起身。
“臣想陛下了。”幼青小声。
殷胥顿住。
屋外,韩太医刚匆匆赶过来,两个时辰前就听闻这小薛病到昏迷了,奈何他当时正忙着,如今得了空,可要过来瞧瞧情况如何了。
正好告诉小薛那个好消息,她费了老大的劲儿寻的方子派上用处了。
远远瞧见灯火还亮着。
韩太医正加快脚步,忽然瞥见了不远处屋外立着的侍从,他步子突然就顿住,有些怀疑地又看了一眼。
怎么感觉这侍从不一般。
韩太医又慢慢继续往前走。
隔着一段院落,窗格上映出身影,床榻之上的身影娇小一些,高大的身影俯身下去,两道身影明明显显地交叠在了一起。
韩太医眯了眯眼,嘶了一声,又摸了摸下巴,这是抱在一起了?那他不应该进去吧。
谁啊?她那未来夫婿?
里面隐约传来声音。
“朕有何可气?你想如何便如何。”
听见这熟悉声音的瞬间,韩太医反射性地想跪下谢罪。
另一道熟悉声音随之响起。
“臣想陛下了。”
韩太医什么也没想清楚,但是扭头就往外走,连一步也不敢停。
开玩笑,谁敢现在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