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22

    逼仄的密闭空间里,柜门严丝合缝,阻挡了近乎所有的空气。

    越是挣扎,闷热的窒息就越强烈。

    沈玉衡挣扎的厉害,放弃的也快。

    只因他听到男女滚上床榻的闷响声。

    响声同时还伴随着柜门外两人暧/昧黏/糊的调笑声,以及他们逐渐变调的声音。

    沈玉衡愣了一秒,瞬间被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全身。

    只要那两人中的谁注意到这里,打开衣柜的话……

    沈玉衡的心跳响如擂鼓,仿佛被强行拖入了那两人迷乱的节奏里。

    然而他身后的萧烬,情况似乎更糟。

    他喘着粗气,沉重低沉的呼吸声,嘶哑中透着无处发泄的疯狂。

    沈玉衡隐隐感到一种诡异的感觉。

    当他听清那对纠缠媾/和的男女在说些什么的时候,这种诡异感瞬间得到了印证。

    “遥娘,本王与父皇,你更喜欢谁?”

    欢愉的声音应和着:“自然是殿下……”

    二殿下……

    反应了一秒后,沈玉衡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萧棋是疯了吗!!

    他怎么还敢做这种事?身为皇子却盯上了他父皇的女人,一次不够,还敢做第二次!

    当初,要不是萧棋,萧烬的生母也不至于被赐白绫,早早离世……

    每次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痛心。

    沈玉衡见惯了和平的世界,不敢想象一个孩子在亲眼见证那样一幕后,如何才能笑得出来。

    他的疯狂有迹可循,却又无药可救。

    身后,少年将额头抵在沈玉衡的颈后,他身体紧绷,毛茸茸的触感和低沉的呼吸落在敏感的肌肤上,略微有点痒。

    沈玉衡微微垂眸,拍了拍萧烬的手臂;

    像在他病中安慰他“母妃在”一样,力道轻柔又小心。

    可渐渐的,沈玉衡发现有哪里不对。

    萧烬似乎陷入了某个幻觉,口中振振有词地低语着一些模糊的词汇。

    他身体异常的热,近乎灼烧的热度,几乎快烫伤沈玉衡的手心。

    最关键的是……

    沈玉衡轻皱眉头。

    他后面,怎么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触感……?

    冷宫门前,萧条而死寂,暴雨越来越大,冰冷的水在地上慢慢积出了一个个小水洼。

    小太监在地上连连磕头,他连哭也不敢哭,只是默默流泪抽泣。

    连这一点微弱的动静,也在这片落针可闻的死寂里尤为刺耳。

    萧烬推开冷宫大门。叛军大败,南下逃亡。

    苏宇常被乱军杀死,岳枫则下落不明。

    京城里,得知击退叛军的是萧烬的军队,百姓们欢呼不已,有人发现,角落里,记录了沈玉衡被叛军掳走后,失踪的消息。

    可那天真实发生的情形,许多人都看见了。

    他们都知道,沈玉衡死了。

    却不敢说出当日的所见所闻。几个时辰前。

    沈玉衡睁开眼,发现自己苏醒的地方,是于慈的医馆。

    见他终于醒来,老师父总算松了口气。

    沈玉衡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

    “你说苏公子是吧?他比你早一天醒过来,伤的也不轻,可一听说你醒来……立刻就请人帮他搬了出去。”

    沈玉衡追问:“那他现在去了哪里?”黑暗中,沈玉衡的意识浮浮沉沉。

    昏迷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做梦,梦的内容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琐事,没什么记忆点,又让人安心自在。

    后来意识渐渐回笼,梦也就断了,有点可惜。

    偶尔能听见水声,偶尔还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额间。

    他脑海里默默挣扎着,终于撑开眼皮醒了过来。

    屋内昏暗,微弱的烛光影影绰绰把屋子里的东西映在墙上,空气里残存着淡淡的药香,苦涩的气息飘荡的到处都是。

    他居然还活着。

    愣了一会,他转过头,第一眼就看见了萧烬。

    少年的肤色白的不像话,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般,松散的黑发不再束起,而是松散地披散在身体两侧。

    他看见沈玉衡苏醒,黑星般的瞳孔里映出明亮的一抹光。

    “你醒了。”他伸手过来探了探沈玉衡额头的温度,脸色沉了沉:“怎么还这么烫。”

    沈玉衡莫名感觉他抚摸的手法有点怪怪的……下意识想往被子里缩了缩,结果刚一活动身子,立刻疼的“嘶”了一声。

    “别动,你身上有伤。”萧烬顺势摸了摸他的脸颊,一副哄人的语气。

    以前沈玉衡哄手底下的小孩就是这么哄的,弄得他一下子有点别扭。

    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主要还是觉得,萧烬不会那么温柔。

    他别别扭扭地被男人摆弄了一会,记忆也在一点点回笼,沈玉衡突然睁大眼,扭过头看着他:“苏澄呢……”

    刚一开口沈玉衡就愣住了,他的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

    沈玉衡本来想让萧烬给他拿杯水,但是看了一眼男人的表情,立刻就收起了这个念头。

    萧烬一直没有说话,唇边的笑容无声无息地淡了下去。

    空气里的窒息感让人胸口发闷,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再次听到萧烬出声:“苏家现在就是一片废墟,你怎么敢确定他还活着?”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沈玉衡几乎是立刻反问,眼里是浓浓的担忧:“你救我出去的时候,他难道已经……”

    在他被木梁砸中,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的确放弃了救苏澄的念头。

    苏澄一心求死,还要拉着他一起去死,沈玉衡实在不能奉陪,但他眼里,再绝望的人,求死的念头也大多是一时冲动。

    等苏澄想清楚,冷静下来,或许就会改变主意了……

    “他的确没被烧死。”

    沈玉衡刚醒,脑袋还有些钝,迟了一秒才听到萧烬的话。

    紧接着又听到少年阴狠磨牙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冷笑:“可惜他运气太差了……”

    这句话才是他记忆里萧烬的声音,永远饱含着浓烈的杀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残酷。死在他手里的人,最后一刻永远都是狰狞惊恐,痛苦万分的面容。

    沈玉衡的胸口抽痛了一下,顾不得疼,朝他吼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萧烬红着眼睛:“他要杀朕的人,朕想让他如何死就如何死!”

    沈玉衡愣了一下,要不是萧烬嘶吼出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沈玉衡一定以为他的眼睛是被气红的……

    萧烬胸腔里飞快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掐住,麻痹般的钝痛感一阵阵侵袭着理智,也许苏澄死不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重要,反正沈玉衡总会原谅他,除了萧烬以外,似乎谁都能让他心软……

    萧烬吼完,脸上的惨白更重了一分,在沈玉衡震惊的目光中呛出一口鲜红的血,但萧烬习以为常地擦了个干净。

    于慈也说不上来,苏澄临走前匆匆忙忙,连句口信都没有留下。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细查苏澄的去处。

    这一把火差点杀死了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幸存,他不想再追究谁对谁错,只希望苏澄能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

    他值得有更好的生活。

    沈玉衡翌日就离开了医馆。

    虽然于慈还想让他多留留,但沈玉衡受的伤实在很轻,再留在那“住院”,耽误了师父行医的话,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看着他重新回到阳光下,神色轻松的样子,系统小心翼翼地问:【宿主,你不再多留留吗?毕竟之后……】

    之后,他就要进宫照顾萧烬了。

    “没事,我不怕。”

    与其拖延着,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收拾好这件事。

    等萧烬的伤一养好,沈玉衡就立刻离开。

    进宫前,他跟于慈请了假,回沈家见了面沈听澜。

    这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有个小孩儿说,曾在沈玉衡死去的那一天,听见城外传来哀恸的哭声。

    可萧烬最恨的就是他,况且,他还是先帝的男妃,他怎会为了他哭泣?

    他们都笑话,说小孩儿定是听错了。

    小孩儿气呼呼地走了。沈玉衡被萧烬困在椅子里坐着,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走,只能听见萧烬用低哑的声音咬着他的耳朵:“母妃……”

    他低哼一声,自顾自活动起手指。

    炙热的吐息喷洒在耳边,萧烬微微凸起青筋的白皙手掌抓着自己,空气里一时只剩暧昧的水声。

    沈玉衡简直不能相信萧烬居然就这么,开始那个啥了。

    他原本还想严肃点对待两人的关系,被他这样一折腾,心里好不容易摆好的算盘噼噼啪啪摔了一地珠子,乱的什么也不剩了。

    “你……”他真的很想喊停,可是每次一发出声音,呼出来的热气就落在他上上下下的那里。

    沈玉衡的唇开开合合半天,最后只能堪堪扭过头,从脸颊到耳根一路都是通红的。

    这种事,他除了自己和自己做过,也就在片子里看别人做过一些。

    虽然经验不多,但他也能够确信,萧烬这时间……绝对长的不对劲。

    沈玉衡垂着眼睛煎熬了半天,迟钝的大脑忽然后知后觉想到:眼不见为净不就行了吗?

    于是闭上眼,想要装作看不见。

    少年很快就发现他自作聪明的小动作,弯起唇角:“母妃?”

    面前的人还是紧闭着眼,故意装作没听见似的,萧烬发出一声恶劣的坏笑,俯下身叼住了他的唇。

    被突然吻住的人吓得哆嗦了一下肩膀,下意识睁开了眼。

    萧烬的舌头灵活地钻进来。

    最初的时候萧烬不喜欢吻沈玉衡,他夜晚偷偷去亲吻沈玉衡的时候,温和的,缱绻的勾着对方的舌尖,渴望更多的回应,十分不像自己。后来他去吻沈玉衡的时候格外注意这点,总是试图用凶狠压着情绪。

    现在他勾着对方的舌尖,温吞和缓地摩擦,唇瓣轻轻地动着,含住对方的下唇,每一下吮吸都是轻柔的,就算是个木头,大抵也能懂得这吻有多缠绵。

    沈玉衡没想回应的,可亲到最后呼吸都上不来,只能“呜呜”地抬起舌尖抵着他,拼命想要张嘴呼吸。

    就在他们舌尖彼此纠缠的时候,除了少年炙热的呼吸,沈玉衡还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抖了一抖,

    少年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在他耳边发出一声沉沉的喘气声……

    “你!”沈玉衡看见自己身上沾染的脏污,瞬间被拉回了现实,有点儿生气:“你自己做就自己做、怎么还……”

    弄得别人衣服都脏了!

    萧烬亲了亲他的唇角,也不再说什么混账话了,老老实实帮他擦去身上的脏污,将他心心念念的母妃身上那些乳白色的污秽,尽数卷进帕巾里,擦拭的干干净净。

    世人对待珍宝,大抵都是自己这种心情吧。

    他原本还在生那个小宫女的气,恨一个外人居然能得到沈玉衡的温柔,现在亲了一次,脾气立刻好了好几成。

    萧烬呼了口气,眼也不眨地望着男人浅色柔软的唇,想,沈玉衡还是那样心软,只要他不暴露自己心底丑恶顽劣的一面,将那些扭曲的欲/望隐藏得当……沈玉衡永远会原谅他的。

    沈玉衡不知道,在他卧在那张床上浅眠的时候,萧烬默默走到他的身边,幻想着什么。

    旁人畏惧他,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那恶劣到极致的本性。

    沈玉衡当年一死,让他醒悟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却无法改变那些深深根治他心底的劣性。

    他依旧想独占沈玉衡,想把那些借亲情捆绑他的自私小人全部杀死,想把那些见过他笑,见过他好的人千刀万剐,一个不留。

    这样好的一个人,从里到外都属于他一个人,这样就好了。

    可是萧烬已经不能让这些想象付诸实际,他甚至不能让沈玉衡察觉到他心底真实的恶意。

    他也就只敢借着刚刚的吻,借着温吞的动作,抒发一下自己压在心底的占有欲。

    自己撕开这副皮囊后,只剩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沈玉衡要是怕他,那他便什么好的也不剩了。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萧烬垂眸,看见沈玉衡抿着唇红着脸,眼神催促他快穿好衣服。

    他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尖利的虎牙,萧烬又尽可能克制地亲了下沈玉衡的唇角。

    大雪兆丰年,京城繁荣美丽,一如往日。

    三天后,成霄来到清濯殿时,忽然听见里面一阵诡异孤寂的笑声。

    他冲进房间,看见萧烬在黯淡的阳光里,将沈玉衡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这一年的冬天,是他一生中最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寒冷让沈玉衡的身体没有溃烂的那么快。

    可崩坏还是开始了。

    萧烬见过他的母亲是怎样腐烂的,那副美丽的五官,曾经温柔过的年轻的容颜,在死亡的阴影里,逐渐成了扭曲的腐肉。

    蛆虫啃噬他的身体,成长,死亡,留下无数残蛆的壳,接着,又是下一批蛆虫的新生……

    一想到沈玉衡会经历那样的事情,萧烬觉得自己终于疯了。

    他笑了,泪水无声地淌下:“朕怎么办……他一定要死吗?朕不想,不想……”

    成霄默然无声,无法回答萧烬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萧烬,他茫然无措,像个孩子般守着自己那具终将覆灭的娃娃。

    这个萧烬,是他曾经无数次希望的,终于能够去爱的萧烬。

    可他想爱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让他弥补的机会。

    眼前的景象,和脑海里破碎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这片他再熟悉不过的方寸天地里,萧烬仿佛看见自己渺小虚幻的影子,时隔多年,仍然被囚困于此。

    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噩梦,沈玉衡却轻而易举地冲出禁锢,逃了出去。

    萧烬眼前的一切恍惚,却又无比清晰。

    来时的路上,他想到沈玉衡的世界从此只有他,居然有了一丝晦暗的期待。

    如果沈玉衡愿意顺从……在萧烬厌倦之前,他或许可以发发慈悲,留他一条生路,多久都行。

    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沈玉衡一样,让萧烬一次次妥协宽容,他坚信自己的重生是为了扫平前世的一切阻碍,可沈玉衡这个对他而言最最碍眼,耻辱的阻碍,却活到了现在。

    然而,现实如雨冰冷。

    秋猎时,沈玉衡第一次逃跑,萧烬怒到极致却又不以为然。

    他相信沈玉衡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逃跑失败的教训,足够让他恐惧终生,再也不敢尝试逃离自己。

    可他还是逃了。

    平时那么弱小的一个人,为了逃出自己的身边,甚至急得露出獠牙,举起刀子伤了人。

    他又一次,想从这座高墙逃出去,从萧烬身边离开。

    又一次……沈玉衡去见苏澄时,天尚未破晓。

    听见寝殿外的叩门声,苏澄揉着眼睛醒来开门,看见外面的人,他愣了愣。

    没想到沈玉衡竟然是他新年看见的第一个人。

    苏澄为自己那点没出息的欣喜苦笑了一下,问:“沈公子有什么事?”

    “和岳枫那边……断了吧。”

    沈玉衡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不再帮他,也请他别再写信了。”

    苏澄意外地睁大了眼,唇边的笑容即刻淡了几分。

    “好,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苏澄看着他,眼神有些晃动:“是为了萧烬吗?”

    沈玉衡沉默,而后摇头。

    这个回答对谁来说,也许都无关轻重,但对此时的苏澄来说,也算是多了几分慰藉。

    和苏宇常那边的线人出了问题,他要亲自去一趟京城。

    负责盯梢苏澄的几个死士似乎早已知道他要出宫,但并没有任何阻拦他的意思。

    仿佛在提醒他,他们做出的任何努力,全都在萧烬的掌握之中。

    ……

    苏澄出宫了。

    这是沈玉衡最后一次听到苏澄的消息。

    一连几天,他再也没出现过,沈玉衡想出去寻找,却被死士们毫不留情地拦住。

    清濯殿的宫人越发沉默,一语不发布菜的样子,仿佛和对待囚犯无二区别。

    沈玉衡知道自己被软禁了,但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和岳枫的联络被发现了吗?苏澄又为什么不见踪影?

    更诡异的是,姚芝也不见了。

    一夜之间,所有与他有关的人仿佛被抹去,杳无音讯。

    萧烬久久没有转过身,他站在冷宫的门槛前,感觉到无边的阴影从脚底张开巨口,将他吞噬进去。

    他身后,小太监恐慌地跪在地上,想爬过来:“殿下……奴才,奴才罪该万死……”

    “滚出去,五十板子,自己领罚去吧。”成霄猛地把他踢翻在地,催促的眼神示意他快滚。

    小太监捂住肩上的伤,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他肩上的血流了一地,在积水里散开,血红的颜色被冲淡,飘出淡淡的铁锈气息。

    成霄默默等着主子责骂他,可是萧烬阴翳里的背影唯有沉默。

    成霄的心情从平静的麻木,到惶恐,心惊。

    他从来不知道沉默的萧烬会如此可怕,他背着光站在宫檐下,好像乌云深处正在默默凝聚一片可怕的风暴。没有人知道乌云背后,究竟是一场多么恐怖庞大的灾难。

    成霄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他从镇上回来,得知萧烬被一伙山匪抓去的消息。

    那是边疆最凶的一伙山匪,手段极尽凶残,连茹毛饮血的外族人都容不下那群没有丝毫人性的恶徒,把他们视作虎狼。

    成霄慌忙追赶过去,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然而那个小小的少年,却还活着好好的。

    成霄看见瘦瘦小小的他,用刀抵着山匪统领的小妾,逼迫两个山匪互相咬食对方的脸,惨烈的哭叫声响彻整个山谷,他好像玩闹般,把那群侮辱他的人拆的支离破碎。

    萧烬从来不是能忍的人,他的恨与憎滚烫凶猛,只要有一缕微薄的风,就会烧起窜天的烈火。

    所以萧烬的沉默,让成霄感到意外,也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仿佛野兽看见火把,本能地想要逃离。

    漫长的十几秒过去后,萧烬抬眸,望了望冷宫内的光景。

    狭窄逼仄的宫殿里杂草丛生,比他记忆里更破败,却少了几分荒凉和寂寥。

    沈玉衡用过的被褥叠好放在木板旁,地上残留着许多生火的痕迹,药碗里还有半碗药,留在那里,好像喝药的人还会回来似的。

    “殿下,沈妃被押进来时,身上的的确确没有武器。他的刀,恐怕是那位太医带进来的……殿下想怎么处理那名太医?”

    这个太医,偏偏还是萧烬自己请过来的。

    萧烬沉默几秒,忽而笑了。

    “杀什么杀,留着。”

    他的瞳孔死死盯着地上那半碗药,眼中蔓延出的执念,一丝丝渗入皮肤之中。

    他幽幽开口:“过了这么久……母妃应该快逃出去了吧。”

    “殿下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去拦了,一定尽快把沈妃带回来。”

    “把他们都喊回来,谁也不许拦他,让他走。”

    成霄一愣。

    萧烬嗤笑了一声,嘴唇微启,说了寥寥几字,就让成霄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少年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却化不开眼底无尽阴冷的底色。

    “他会回来的。”

    沈玉衡感觉到萧烬的气息消失后,才敢抬头。

    他扶起铜镜,镜面已经彻底碎成粉末,不能用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后面。

    颈后,“被他漏掉”的那一个红痕……

    但愿只有一个吧…读医书读了三个月,沈玉衡突然被师父叫了出去。

    外面站着几个排队的病人,他左顾右盼,竟有了几分惊喜又紧张的感觉。

    难道这一次,他终于要有自己的病人了?

    然而师父却只是把他叫出去,道:“一会沈家的大人物要来,你去收拾一下。”

    沈玉衡激动的心一下就落了回去。

    原来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玉衡,你与我进宫一趟吧。”

    沈玉衡在沈府用晚膳时,突然听沈崇说了这么一句,动作倏地僵住。

    “三日后就是中秋,宫里举办宫宴,我们沈家多年未露过面,也该偶尔去跑一趟了。”

    沈听澜也愣住了,忙圆场道:“爹,最近宫里不算太平,还是……”

    “那些事与我们有何关系?只管去就行了。”沈崇看向对面的人,彻底是不容拒绝的口气:“玉衡,你跟我去。”

    晚膳过后,沈听澜过去和沈崇说了会话,回来时,脸色铁青。

    “……父亲在怀疑你了。”

    “为什么?”沈玉衡脱口而出。

    他的表现向来挑不出错,即便被萧烬影响最深的那几天,依旧在扮演沈崇的好儿子。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是不是遇到我弟弟的熟人了?”

    “……”

    沈玉衡想起上次苏澄带自己见的两人。

    他们只要有意打听,就能知道,他并不是复活的沈小公子,而是沈家请来安抚沈崇的一个替身。

    “宫宴的事,你打算……”

    “我去。”

    沈听澜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同意的这么快,毫不犹豫。

    沈玉衡看他久久盯着自己,说:“沈二公子,你放心,我不是想霸占沈小公子的身份。只是我不去,沈将军那里不好交代。”

    “我不是那个……”

    沈听澜欲言又止,发觉自己是有些奇怪。

    他竟然在担心周玉出事。

    担心并不奇怪,可是这种心情,和他当年担心沈玉衡时的感觉……特别特别像。

    怎么连他也分不清周玉和自己弟弟……沈听澜也开始迷茫。

    沈玉衡并不知道沈听澜在纠结什么。

    进宫见萧烬,其实更多是私心。

    他的确很想看看,那个对着棺椁里的自己崩溃煎熬的少年,在看到他的脸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既然他们想要透过自己,去看到那个人的影子,沈玉衡就让他们看个够。

    沈玉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

    以前的自己,也对萧烬有这么恶劣的报复心吗?

    他已经猜到,要来的人八成就是二哥,大概是为了验证沈玉衡这一个月以来有没有好好学东西。

    沈玉衡跟着师父出门,却并没有发现沈听澜的踪影。

    门外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简直像座小山般强壮,不过在沈玉衡看来,这人的肌肉算是均匀分布,长得也高,所以看上去丝毫没有笨重的感觉。

    他抬起头,嗯,长相倒是也很英武。

    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将军长相。沈听澜再回来的时候,沈玉衡特意等他好好休息了一晚,才过去打听情况。

    刚一靠近门边,就听见里面传来“啪!”的一声剧烈的花瓶砸碎的声音。

    家仆站在旁边已经习以为常,好心劝了沈玉衡一句:“小公子,等等再进去吧。”

    沈玉衡没听劝。他怕等一会沈听澜冷静下来了,反而问不出什么了。

    但趁着沈听澜脾气上头的时候进去,实在需要一点勇气。

    沈玉衡刚问出一句话,脸颊就被对方一只手狠狠捏住了。

    “谁告诉你的?”沈听澜的力气虽然不比沈云璟大,但也一点都不小。

    “就、出门的时候听说的……”

    沈听澜冷哼一声,明显是不信。一转头,他对上小十九不停眨巴的大眼睛,瞬间愣住了。

    差点忘了……孩子还在呢!萧烬当着孩子的面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明明知道,当年我们……”还没来得及说完,沈玉衡就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皆是一怔。

    看见萧烬被自己挡住嘴,不吵不闹,反而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沈玉衡真想一巴掌下去把他的五官都摁实了。

    少年就是锲而不舍,盯着他的表情,眼神四处寻觅着什么,似是一定还要挖掘出自己想看见的情绪。

    沈玉衡抽回手,低下头:“……我只是惊讶,陛下与自己母妃还有这样的关系,如果是这样,再有误会就更对沈妃不敬了。”

    萧烬皱起眉头:“母妃,你为何还——”

    “……相貌再如何变化,胎记这类记号总不会变,陛下如果还记得那位先帝的男妃身上有什么记号,大可以和我身上的比对。”

    沈玉衡本意是想让萧烬检查他手背是否还有胎记,不料少年却掐住了他的腰。

    他反应了几秒,忽然恍然苦笑。

    萧烬是想探他身体里的那条蛊虫吧。沈玉衡点头应下。

    他知道苏澄是真心拿他当朋友的,但一想起要以沈玉衡的身份去和苏澄见面……就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的自己,是作为周玉和苏澄相处的。

    他当时看着苏澄一点点接受自己的死,那种慢慢将心封闭的麻木,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喘不过气。

    现在却要去告诉他,自己其实不是周玉,真的是沈玉衡……

    系统主动开导他:【宿主,你不用顾虑那么多啦,知道你还活着,大家就已经很高兴了】

    有什么比发现死去的朋友其实没死更高兴的呢?

    沈玉衡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那我过几天去看看他吧。”

    至于这几天……

    他还要被沈云璟逮去见见卫鸣。

    虽然沈玉衡委婉地告诉沈云璟这件事可以再放放,但还是被自家大哥毫不犹豫拎了出来。

    沈玉衡也能感觉到,卫鸣虽然藏的很好,但对相亲这个事,他其实挺抗拒的。

    毕竟哪个直男愿意被推给一个男人相亲呢?

    沈玉衡本来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于是和卫鸣见面的时候,能帮他早点逃就早点逃。

    但沈云璟也不好糊弄。

    他看这两人每次见面都挑封闭式的小包间,而且每次进去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聊完了,各自心平气和地回家——完全就没有任何进展。

    沈云璟发现不对,这次直接把两人拎到了室外。

    正值春日气候最好,花儿最艳的时候,许多人都出来逛街游园,日日都热闹非凡。

    沈玉衡起初还担心两个大男人肩并肩游玩,会有点引人瞩目。

    好在街道本就不算宽敞,人潮汹涌间根本做不到肩并肩,不被冲散就不错了。根本没有人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对。

    他趁机凑到卫鸣耳边,小声道:“你留在隔壁的小摊那里看两眼,我往前走几步。你再遇到我哥,就说我走丢了。”

    卫鸣看着身前青年被人潮挤到自己胸前,清隽的小脸皱眉思考了几秒,又说:“算了,大哥知道你把我弄丢了,估计会骂你的,还是你走丢吧。”

    “……”其实反过来也没什么用,被骂的还会是他。

    但卫鸣被青年这么靠着,莫名感觉心里……怪痒的。

    他正在思考自己难不成对男人也可以了,一转头,却发现沈玉衡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卫鸣想起刚刚沈玉衡的话:……

    所以自己这是被走丢了?

    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他,身体里一定还残留着蛊虫的痕迹。

    但看着萧烬脸色一片惨白的样子,看来他也发现了,现在他面前的这具身体,根本就从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

    或许他们之间的确有着什么,才造就了这段孽缘,但拴住他们的那条红线实在太过脆弱。

    现在连肉//体的纠葛都断了,更不必提其他那些孽债了。

    趁萧烬走神的片刻,沈玉衡从他的禁锢中溜了出来:“陛下,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救驾一事,陛下也不必放在心上,赏赐什么的就免了吧。”

    萧烬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很久,脑海里沈玉衡的话转了一圈又一圈,思考了一遍遍,终于听了进去。

    他确定周玉就是沈玉衡没错,可时至今日才迟迟想到这一点。

    倘若沈玉衡借由他人之身再世为人,那他曾留在他身上的那些痕迹,也都被一并抹除了……

    萧烬始终不能承受沈玉衡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种抽离感,那人抽丝剥茧般地取走了他心脏里仅存的一点热度,想要带着他最后那点可怜的情感,去一个自己寻不见找不到的地方。

    心脏处传来窒息般的钝痛感,就在此时,又听到一个稚嫩又冷淡的童音:“皇兄,他好像不想和你回去。”

    “闭嘴。”萧烬咬着牙,五指死死嵌入胸口,捆绑伤口的丝巾已经渗出大片鲜血。

    “切。”男孩环抱双臂,很是不满:“有本事别利用本王。”

    萧烬转身就走,他捂着胸口喃喃个不停:“没有了,也好……”

    痕迹消失了,伤口也一并消失了。

    那些提醒着他曾经伤害过沈玉衡的痕迹,他的罪证……也都一并消失了。

    末了,萧烬又笑了。

    只要沈玉衡没有再次消失在他眼前,只要母妃还活着……自己就还有机会。

    眼看萧烬又成了那副疯到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小十九叹了口气,自顾自往外面走。

    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待久了,身上都要发霉了,还是多晒晒太阳好。

    他坐在一个太监肩上,左右看了看,忽然对着一个方向“唔?”了一声。

    小十九赶紧指挥着太监回到巷子里,“喂”的一声喊住萧烬。

    他嘴边是和萧烬从前有许多分相似的,恶劣的笑容。

    “皇兄,我看到个好东西,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藏了半天却管不住外人的嘴,沈听澜一边喊家仆去拿烟壶,一边扫了眼沈玉衡:“知道多少了?”

    “知道父亲是被圣上请进宫的……”

    “劝不回来。”沈听澜握住水烟壶,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松了松眉头:“那混蛋也就能骗骗我爹了,怎么不喊我大哥进宫?难不成是怕他那张龙椅被劈烂了不成?”

    其实沈崇怎么不知道萧烬的那点心思?但他好歹是大周如今的帝王,那么冷傲暴戾的一个人,却摆出最好的脸色给他看,沈崇也不好推辞。

    平日里那副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的暴君,如今却这么和气,把沈崇都给骗过去了。

    沈崇在边关作战多年,萧烬也颇了解边关战事,两人边喝酒边聊起来,竟是也有了说不完的话。

    就连沈听澜进宫请他爹回宫时,都惊讶萧烬竟然也能装出一副人样。

    只是他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让沈家人担心沈崇的身体,骗沈玉衡进宫求情?

    “你千万不要掺和这件事。”沈听澜千叮咛万嘱咐:“大哥也已经知晓此事,我们二人迟早会解决的,不必你出面。”

    话虽如此,沈玉衡和他也都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些天沈听澜夜不归宿,跑去拜访了许多沈崇的老友,希望他们能想想办法,用什么东西把他爹勾回来。

    可沈崇毕生就两个兴趣,打仗,还有聊兵法。

    那些自称想和沈崇聊兵法的同袍,也一个个被他邀进宫里。

    这一番下来,萧烬在武将中的名声竟是好了不少。

    沈玉衡越听越觉得无解,难怪沈听澜发愁。

    而那人一看见他,眼神顷刻就变了,沈玉衡心里无声地“啊”了一声。

    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但没等他打招呼,对方已经三步并一步,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不顾周围过客惊讶猜测的目光,紧紧握住他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什么。

    沈玉衡早猜到他要做什么,倒是没那么惊讶。

    听说沈小公子左手手背有一小块胎记。

    沈云璟握着他的那只手一遍遍地找,没有找到那块胎记,松了口气的同时,望着眼前这张与他弟弟如出一辙的脸,又不禁茫然出神。

    迟了好几秒,沈云璟才后知后觉地松手,有些自责自己的冲动:“抱歉。”

    “小事。”他带着一脸微笑,打招呼说:“我叫周玉,见过沈将军。”

    得知周玉是沈听澜找来安抚沈崇的替身,沈云璟微微一扬眉。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沈玉衡觉得,他似乎是不太喜欢这个做法。

    他不苟言笑的时候,表情实在有些吓人。

    沈玉衡本不想和他有什么过多接触,但沈云璟却一直在医馆外面等到了晚上,要和他一起回沈家宅邸。

    沈玉衡只好和他同行,一路无话,只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沉沉地压着自己的肩,几乎快喘不过气。

    夜晚,家宴。

    今夜是除夕,这一次家宴也是正月前的最后一次家宴,虽然规模小,但是宫里布置的相当豪华,一切都是采用最高规格来办的。

    沈玉衡让苏澄先去,自己则在清濯殿里徘徊很久,才敢前往。

    他希望等他到场的时候,圣上已经酒酣饭饱,注意不到他。

    然而,当沈玉衡到场的时候,因为方公公与上次截然不同的热情迎接,众人还是注意到了他。

    尤其是在场的几个朝中老臣。

    他们听到“沈妃”二字,立刻起身向沈玉衡敬酒。

    沈玉衡注意到,他们竟是与萧烬坐在一起的。

    自从萧棋因为私通之过,被萧槐下狱后,早就看不惯萧棋的臣子们,盯上了皇子中唯一一个还能够参与夺嫡的皇子——萧烬。

    这一次家宴,已然能够看出他的势力膨胀之迅速。

    【宿主,萧烬居然真的搞到了这么多人脉?!他那么不会说话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沈玉衡耸肩摇头。

    “要是我知道,我也不至于当这么多年牛马了,你说对吧?”

    【……】太真实了宿主。

    沈玉衡拿起桌前的一杯清透的甜酒,边喝边朝萧烬那儿张望。

    那些布满皱纹的热情面孔,将他的年轻、妖冶衬托的更甚,既有相貌,又天生继承了萧槐那种阴狠邪气,压人一等的气质。

    怎么在他面前的萧烬,就不能是这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萧烬呢?

    他从前总是幻想萧烬能被自己好好地养到十八岁,顺利继承帝位,成为一个贤良的明君,让沈玉衡从这个救赎计划里成功毕业。

    再过九天,初八那日,萧烬就十八岁了。

    可是沈玉衡的完美计划,已经被萧烬左一口右一口的,毁了个大半。

    沈玉衡越喝越迷糊,突然,余光看见方公公顶着三张脸的虚影,朝自己走来。

    “沈妃,陛下他……请您……”

    方公公中间说了些什么,沈玉衡也记不清了。

    反正是萧槐要请他过去呗。

    他一手扶着额头,殷红一片的脸颊泛着酒气,一坠一坠地点头。

    当朝老臣们推杯换盏时,坐在他们中间的萧烬盯着沈玉衡醉的不成样子的背影,一点点走向高台上,坐着龙椅的那个人……

    手中酒杯的一角,被生生捏碎。

    第 23 章 第 23 章

    23

    家宴上觥筹交错,零散几个亲王,皇子公主,还有熟识的臣子们彼此互通往来。

    微醺间,朦朦胧胧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更深了彼此的醉意。

    沈玉衡不胜酒力,恍惚听着那些声音,眼皮直往下掉。

    原主自小被保护的好,根本没怎么碰过酒。

    他也一样不擅长喝酒,好在当了幼师后,即便偶尔有酒局,也可以用“第二天上班怕孩子们闻到”为理由拒绝过去。

    也因为这个原因,他越来越不能喝酒,一沾就醉。

    沈玉衡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带到了萧槐身边。

    龙椅冰凉贴着大腿的触感,总算拉回了他的些许意识。

    他脸颊旁边睡乱的头发,一半散落在身后,一半贴着白皙的皮肤。

    沈玉衡看着萧槐一点点伸手过来,哆嗦了一下,却没力气躲。

    骨节分明,枯槁的手指穿过他睡乱的,那些柔软的发丝,撩了起来。

    动作随意散漫,却又恰到好处,没有碰到他的人。

    沈玉衡很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他很少见到萧槐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之前,他们二人见面多是因为侍寝那档子事,他最熟悉的,也是养心殿的那张大床,床头那只不断飘出暖雾的香炉,还有……

    萧槐。虽然男人不许沈玉衡随便出门,但等他回家时,沈玉衡时不时会坐在门前,左右张望着等他。

    男人虽然看见了也会怪他,但看着表情,明显还是开心居多。

    沈玉衡也挺开心,有了个亲人惦记着,心里也高兴。

    可今天,几个小孩子比男人先见到了沈玉衡。

    他们远远盯着他,突然举起手指,隔空戳他:“你是不是那个死太监的男人?”

    沈玉衡一愣:“什么?”

    召幸他的萧槐,总是一袭松松垮垮的道袍,像是迷雾深处的鬼祟,带着让人说不清的恐惧;

    但是此刻,他坐龙椅,着龙袍,束带整冠,嘴角噙着深深笑意,愈发让人感觉深不可测。

    沈玉衡死后第七日,沈云璟依旧在午门前停着。

    他不跪,只是每日每日地站在这里,望着高高的赤红宫墙,双眼一片黯淡。

    他要求萧烬交出沈玉衡的尸身。

    沈玉衡是先帝的男妃,所以并没有诞下子嗣,按照大周的规矩,再受宠的宠妃,如果没有诞下子嗣,也断不可埋入皇陵。

    沈云璟要将他的墓,迁入沈家祖坟。

    半日后,皇宫终于交出了一副棺材。

    那副棺材由金银打造,除了一小部分花纹外,再没有其他装饰。

    沈崇还不知道沈玉衡的死,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暂时将棺椁转移到了其他房间。

    即便沈听澜不同意,沈云璟还是开棺验尸。

    他必须确认,这里面关着的,确实是他弟弟。

    打开棺材的一瞬间,沈听澜就吐了。清濯殿内。

    成霄一步步走向寝殿,来到门口,他远远望见里面一个孤寂的背影。

    萧烬终于不再招那些奇怪的蛊师进宫了,但他开始和之前完全相反,不再见任何人了。

    “……陛下。”

    成霄的声音让萧烬转过身,眼里多了几分欣喜:“进来吧。”

    成霄像前几日一样,向他一一汇报,“沈玉衡”今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小到吃过什么东西,都要一一告诉萧烬。

    他坐在棺椁前,静静听着,仿佛也参与了他一天的生活。

    过了许久,萧烬才从那片冰冷的幻想中抽离出来,问:“他的故乡查过了吗?怎么样了?”

    “还没查清,但也快了。”

    ……虽然成霄实在不理解,同样的事何必查第二遍。

    难道查第二遍,答案就会有所不同吗?

    看见萧烬抚摸着棺椁,耽溺在回忆里的模样,成霄劝道:“陛下……恕我直言,他、他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冰冷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懂什么?”

    成霄连忙低下头。

    萧烬没有发怒也没有大吼,只是双眼猩红的像一片血海,死死望着棺椁,像是要洞穿这层厚重的棺盖。

    “他就是母妃,你们都不明白,是他,就是他……”

    萧烬听见空气里传来死士细微的叹气声。

    那是一具死状相当惨烈的尸体,却又瘦弱不堪,明显是在战争中受尽凌//虐的普通人,已经无法从腐烂的面貌判断他是谁了,但身材确实和沈玉衡有几分相似。

    沈云璟翻开那具尸体的手,猛地搓了搓。

    他果然擦掉了这具尸体上,本该属于沈玉衡的……手背上的胎记。

    沈云璟怒从中来,赶往午门,要求面圣。

    破天荒的,他竟然被接见了。

    进了宫,沈云璟被一个死士带到了清濯殿,刚一走进房间,就看见一副普普通通的棺椁。

    萧烬坐在棺椁前,怔怔地望着前方,没有在看沈云璟,也没在看任何人。

    沈云璟冷漠道:“陛下,把小玉的棺椁还给我吧。”

    萧烬没有回应,仿佛未曾听见。

    沈云璟的眉头微蹙,重复第二遍时,萧烬猛地抬起头,眼神晦暗不明,仿佛骤然惊醒一般。

    “今日……不是他的头七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呢喃,又像是自问:“为什么他没有来看朕?难道……他果然恨极了朕……”

    “是。”萧烬换药的那一日,他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好转。

    虽然外伤失血过多,血气损耗的相当大,但因用了药,或多或少都比之前强了一些。

    为萧烬处理伤口的时候,沈玉衡的手有点抖。

    沈玉衡有点苦恼,其实他不晕血,之前也治过不少皮外伤,见过许多血淋淋的伤口。

    可是看到萧烬和血这个组合,他就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心神不宁。

    系统随口提了一句:【说不定是宿主你自己恢复了一点记忆,想起前世的事了……】

    这个说法把沈玉衡吓得不轻。

    他赶紧问系统:“不是要完成任务,才能恢复记忆吗?”

    沈云璟垂眸,神色厌恶:“陛下,你该放手了。”

    如果不是萧烬,沈玉衡怎会被逼入绝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可眼前这个人,却仍旧困囿于自己的执念与妄想,竟还奢望一个已死之人的眷恋与原谅。沈云璟看着他这副恍惚错愕、可悲又可笑的模样,忽然觉得一切话语都已毫无意义。

    沈云璟缓缓抬手,轻轻抚过棺木,指尖划过冰冷的木纹,如同触及逝去的温度。

    “我要带弟弟回家了。”

    沈云璟的手伸了过去,萧烬突然执剑逼退了沈云璟。

    他双眼泛着赤红的血丝。

    “他是朕的。”

    沈玉衡死了,他想过和他一起死。

    可无论是谁继位,他们死后注定无法葬在一起。

    他是沈家和萧槐的人,不是去沈家的祖坟,便是去皇陵陪同萧槐。

    萧烬不想这样。那段时间有无数的太医,民间的蛊师,大夫,但凡稍微有一些本事的人,通通都被萧烬抓了过去。

    周源和老医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老医师摇了摇头,感慨万千:“陛下实在痴情,至今仍在寻找民间的灵丹妙药。”

    周源不屑地嗤笑:“痴情?他早干嘛去了?等人都死了才想起来痴情,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老医师赶紧低下头,压低声音:“不可妄议……不可妄议……”

    周源无力地笑了两声。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他真痴情假痴情,都只会是一场空。

    如果萧烬真的后悔了,这大概就是沈玉衡对他的最大的报复了。

    老医师给周源把完脉,很快开了药。

    沈玉衡从钱袋里取出银子付账。

    沈家给的钱都是沉甸甸一大枚的银子,拿出来,把老医师都吓了一跳。

    他收了钱,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闲聊间,得知京城医馆如今这么乱,和宫里的事脱不开关系。

    宫里那位小皇帝,一直在寻找各地的偏方奇药,幻想着能让沈玉衡死而复生。

    沈玉衡:“……”

    他要收回“小皇帝还挺清醒”的想法。

    不仅不清醒,还偏执,固执,连小孩子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他怎么还敢做这样的梦?

    更别提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天,小皇帝还在逼迫沈家交出沈玉衡的下落。

    怪不得沈听澜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自己弟弟死后,害死他的人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他,一边幻想着死而复生,一边又不肯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实……

    这种事三天两头闹上一次,换做谁,谁都受不了。

    他害怕百年以后的冬天,也如这个冬天一样寒冷,煎熬。

    他眼神凄凉,怔怔地,一遍遍地重复。

    “他是朕的……”

    沈玉衡,是他一个人的母妃。

    不论生死。

    大年初一宿醉到疼死,这都什么事啊!!

    喝酒害人啊!

    听到屋里的动静,屋外的周源赶紧跑进屋子,殷切的语气:“主子,你怎么样了?”

    “还可以。”沈玉衡平静地答:“就是快死了。”

    周源无奈一笑:“主子稍等,奴才去请许太医进来。”

    “等等。”

    周源刚转身,却被沈玉衡叫住,询问昨晚他醉倒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还见过什么人。

    周源道:“昨晚主子醉倒后,圣上派人将您送回了清濯殿……再之后,除了我和几位宫女,没有其他人再见过主子了。”

    “只有这些?”

    沈玉衡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找不出哪里可疑。

    只是……昨晚他好像梦到了一个奇怪的黑影,出现在自己旁边。

    第 24 章 第 24 章

    24

    正月初一的皇宫,被遮天的冰雪覆盖了天地。

    宫里到处都布置上了新年的宫灯与装饰,然而大雪纷纷扬扬,将这些喜庆的颜色,悄然藏匿在了风雪的猎猎风声里。

    风雪正大,又逢新年,宫人们都比往日懒散了一些,在掖庭的偏僻一角烧盆炭火,边取暖边打马吊。

    清濯殿陆陆续续有宫人送礼过来,好几个常送礼给他的嫔妃,沈玉衡都记得名字,却连人也没见过。

    男妃到底还是男人,平日里住在后宫偏远处,距离普通嫔妃们的宫殿很远。

    沈家也寄了贺新年的书信,多是祝福的话语,不过也有奇怪的地方。

    这门功课持续了很久很久。

    沈玉衡无疑是生疏的,但问题是……萧烬其实也不会。

    他亲沈玉衡瞧着狠,甚至叫人腿软到站不住,全靠他抱着才“站”着,但他全凭本能掠夺索取,最重要的是他能分神出来关注什么举动能叫沈玉衡又怎样的反应,然后为了能瞧见自己喜欢的反应不断……

    ——偏偏沈玉衡的每个反应,他瞧着都觉得很有趣味。

    所以,嗯。

    但沈玉衡没他这般天赋异禀,起了个头后,即便再如何努力地想要依样画葫芦,也是照猫描虎,不得其意,也没法叫萧烬满意。

    可萧烬捏着沈玉衡的下巴尖,哑着嗓音教人,也教不出个所以然来。

    时间兜兜转转,到春猎这一日,他们就向着猎场出发。

    和先前去猎场不一样,这一次是大队伍,所以行进速度要慢许多,在路上过了一夜后,才到的猎场。

    沈玉衡在马车里很难睡安稳,入夜后他翻动了几下都没睡好,于是干脆撩起帘子,看向骑着马慢悠悠跟在马车旁边的萧烬,当着好些眼睛说:“萧烬,你进来。”

    萧烬还蛮喜欢沈玉衡喊他名字的,尤其是现在这般不得不装作不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喊他。

    因为他们都知晓,他们的关系不是如此,在这些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亲吻过,他也知道沈玉衡身体的每一处秘密。

    这种感觉让萧烬会有无端的满足感。江家平反这事儿,说着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总归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所以到秋末时,才终于查清楚,朝廷又是一波大洗牌,薛家也因各个案子堆积着遭受重创,尤其薛相在当年江家的事中也是动过手脚,自然也落马。但空缺太多,填补起来也费劲。沈玉衡就知晓,暂时不能动朝野了,于是也就“空闲”下来了。

    沈玉衡问过萧烬生辰了,但萧烬确实不记得自己是哪月哪日生人。

    他进宫早,对自己从前的那些记忆已然很模糊,依稀记得父母在时是给自己过过生日的,但也只记得这么一点了。

    沈玉衡勾着他的脖子,压在他的脊背上,黑底金龙纹的袖袍滑落下来,遮盖掉了萧烬胸前的飞鱼纹。

    他半压着萧烬,有点遗憾:“就没有别的记忆了么?”

    萧烬稳着身体,一边誊抄沈玉衡写的草稿版的新税法,一边随意回道:“还记得…那时槐花会开。”

    沈玉衡稍怔,暗暗记下了日子:“好。”

    那他就在槐花开时为萧烬庆生好了。

    萧烬撩了车帘进入马车内,低声:“怎么了?”

    沈玉衡也很小声地说话:“睡着不舒服。”

    萧烬稍扬眉,明知故问:“那我让车队先停下来,过夜后再走?”

    “……”沈玉衡不是很高兴地看着他:“哥哥。”

    偏生萧烬还要微微歪头作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嗯?”萧烬又离京了。

    不过这一次却是领着圣旨走的。

    他还是将赵宝留在了沈玉衡身侧,也与沈玉衡说过了。

    所以在萧烬离京后,沈玉衡问了赵宝一句:“以往你都是跟他一块儿出任务吗?”

    赵宝低头回话:“我被厂公挑中后,就一直跟在厂公身侧了。”

    沈玉衡大概明白了,赵宝不仅是萧烬的心腹,还像是萧烬的随侍。

    所以沈玉衡又问:“你知道他生辰是什么时候么?”

    赵宝微怔:“……陛下。”萧烬钓鱼成功,只是他们从梁国公那儿抓住汪秋时,汪秋差点就准备自尽,得亏是当时带队的是赵宝,第一时间就将人救了下来。

    锁链还是不可避免地戴上的,但赵宝言明了:“宫中有贵人想要见你。”

    汪秋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他知晓如若是萧烬想见他,只怕不会入宫,所以……他怀揣着那一点点期待,也真的见到了沈玉衡,还有沈玉衡身侧的萧烬。

    沈玉衡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真心实意地给他磕头的汪秋,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进京是为何,你不用担心,回边疆去吧,别再用汪秋这个身份了。”

    汪秋攥紧了手,刚想说江家是冤枉的,沈玉衡就认真道:“要不了多久,我便会让你们用自己的本名回来……表兄,你可愿意?”

    汪秋唰地一下就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

    他的双唇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在触及到沈玉衡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眉眼时,瞬间想到自己幼时远远见过江解意的那一眼。

    他们长得好像。

    萧烬漫不经心地挪了挪步子,挡了点视线,又让汪秋回神。

    沈玉衡又说:“我听萧烬说江家读书人多,发配边疆一事只怕吃了不少苦,东厂也探得有好些人病了很久,始终未愈,我想让东厂的军医去瞧瞧,表兄就和他们一道启程先回边疆吧。”

    东厂……怎么偏生是东厂?!

    汪秋咬牙:“陛下……”

    “江一旻。”沈玉衡没有再称“表兄”,半年从政,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温和好说话,并不能成为一个好主子:“东厂是朕的臣子,江家亦是朕的臣子,国家大事面前,没有儿女私情,只有公理。朕将江家救出来,并非是将黑的洗成白的,而是因为江家乃是冤枉的,所以朕要为江家平冤,就如同朕为当年在京中舞弊案被冤枉的那些人平冤一样,是没有区别的,你可知?”

    “当然,其实太医院的院使与你前去更好,只是医术高超的大多都是把老骨头,在宫内养尊处优久了,不习惯奔波,还是军医更合适。”

    沈玉衡看向萧烬:“萧烬。”

    萧烬低头:“臣会安排好一切。”

    他和沈玉衡在对视间,彼此交换一个只有对方才心知肚明的眼神。

    沈玉衡的眉眼也柔和得多了几分缱绻感。

    汪秋又明白了。

    他叩首应是。

    沈玉衡和江解意是不一样的。

    江解意在意江家,她是江家女。

    但沈玉衡是皇帝,他在意的不只是一个江家……

    没什么不好的。

    汪秋希望沈玉衡还能在意的更多,在意整座江山。

    他将头低得更下:“奴才们是不过生辰的。”

    无论是他还是萧烬,都先是奴才,才再成为京中的官的。

    而若是沈玉衡有一日不需要东厂了,他们就又是奴才了。

    沈玉衡微停:“…内务府也没有相应的记录么?”

    赵宝摇头:“只会记名字和哪一年出生的,不会记日子的。也鲜少会有奴才自己记着日子。”

    记了也没用,那日又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庆祝,有时会“冲撞”主子。

    沈玉衡抿起唇:“我知道了。”

    要么只能问萧烬,要么就不给萧烬过……沈玉衡选择等萧烬回来时,问问萧烬。

    沈玉衡有点无奈,又有些好笑:“我想让你抱着我睡。”

    他声音轻轻地:“这样舒服一点。”.

    沈平泽的侧妃诞下了一子,沈玉衡和萧烬出府去看了看。

    沈平泽自然也隐隐猜到了自己留在京中是为何,但他也没有那么明了。

    主要是不明白沈玉衡和萧烬这君臣之间明明也没有他们想得那般剑拔弩张,萧烬还是不让沈玉衡选秀纳妃。

    但鉴于这段时间每一个提及沈玉衡后宫的,都被沈玉衡找“点”事做了,所以也没人敢问、敢提。

    而一般来说,从宗室抱子,都是从刚出生时就抱出去,这样可以直接说是皇帝的孩子,只要做得隐秘一些就好了。

    沈平泽都做好了准备,但沈玉衡和萧烬真的只是来看了看,就走了,弄得沈平泽愣了愣。

    沈玉衡也不瞒着他:“朕日后确实也需要从你膝下抱个孩子立为太子,但这不着急,也没必要让他忘记自己的生父母是谁。”

    他轻声:“你们安心养着吧。”

    他也还年轻,没有那么急。

    沈平泽望着他,有些震动,俯首跪下:“多谢陛下圣恩。”

    在他们看来,沈玉衡愿意让他们的孩子在他们膝下长大,也愿意让他们知晓自己的生父母是谁,就是莫大的皇恩。

    没有正常人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唤自己父亲母亲的,沈平泽做好了准备,不代表他可以完全接受。

    而如今沈玉衡所做的……沈平泽闭了闭眼。

    还好是他上位。

    不同于沈玉衡,沈平泽更清楚地瞧见过兄弟们的明争暗斗,嘴上说着兄弟,背地里却恨不得踩死对方,要踩得再也翻不了身,背负着骂名死去,他们才能安心。

    沈平泽先前也畏惧萧烬,也随波逐流唤他一声“义父”,可现在,面对选中了沈玉衡的萧烬,他竟然也升起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

    他当然有作为皇子的尊严,但也正是作为皇子见过了太多生死……当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①

    所以,沈平泽才格外珍惜自己的命。比起所谓的皇子尊严,他这样庸庸无为一辈子当个闲王,他已然满足。

    虽说猜到了沈玉衡大概率还是能说出来,也不会太过忸怩——自从那杯合卺酒后,他们的关系就彻底改变了。

    但这样听沈玉衡直白地表达他需要他,听他说这样的话……对于萧烬而言,这是让他极其愉悦的。

    所以萧烬勾起唇,终于没有再摆出什么都不懂的姿态了,而是上前坐在了沈玉衡让出的位置上,然后直接将沈玉衡抄在了怀中:“睡吧。”

    沈玉衡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后,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不过他闭上眼后并未第一时间睡熟,而是先与萧烬道:“我要同你一个营帐。”

    萧烬稍扬眉:“十七,现在都知晓你身边的太监是小圆子,东厂厂公,也算是官,以什么借口让我留宿你的营帐呢?”

    沈玉衡偏头,将脑袋在萧烬怀里埋得更深:“这便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了。”

    萧烬:“……”

    他轻嗤:“玉衡,你知道你这样算什么吗?”

    沈玉衡眼都不掀一下:“恃宠而骄。”

    萧烬轻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知道就好。”

    话是这样说的,但显然萧烬还是会去解决问题的。

    春猎持续半个月,要他半个月不抱着沈玉衡睡……他和沈玉衡相隔两地时还好说,可如今就在一处,却只能遥遥相望,他是做不到的。

    只是萧烬如今多了许多顾虑,他本来是担心沈玉衡怕被人议论,还想着如若沈玉衡在意,他也不是不可以忍一忍,不过如今瞧来……倒是不用担心了。

    萧烬望着已经睡着了的沈玉衡,垂首慢慢亲了沈玉衡几口,自己都未曾觉察到,他的眉眼在这一刻有多柔和。

    将沈玉衡抱在怀里,会有种心都满了,变得沉甸甸的感觉,而不是飞在上空,如同风筝一般,只有一根线牵着。

    萧烬扣着他的头,另一只手轻轻勾住沈玉衡的腰身:“你再喊一声哥哥,我就不咬你。”

    小太子的声音轻轻的,像檐下挂着的小小的八角铃,风过时叮铃铃的,格外动听。

    喊他哥哥时……

    那阵风便吹进了萧烬的心里。

    叫萧烬想再听一听。

    有时甚至在断片一段时间后,却又突然有了记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连系统也觉得纳闷:【宿主,你真的不是吃了毒蘑菇吗?我老是突然上线又被强制下线,真是太奇怪了】

    沈玉衡摇头,同样一无所知。

    不过,他有几件事,连系统也没敢告诉……

    他这几日,腰肌经常特别酸胀,昏昏沉沉的,连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偶尔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刺痛感。

    并不算是剧痛,……却也疼得让人无法忽视。

    原本阻塞不通的地方,像是被强行撬开似的,陌生处泛起的疼痛,伴随着恐惧一同袭来。

    沈玉衡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启齿。

    唯一觉得可以作为线索的,

    大概就是家宴结束的那一夜,那个匍匐在他身上的黑影。

    第 25 章 第 25 章

    25

    得知沈玉衡近日一直不适,沈云璟的脾气也好了很多。

    “初八那日,你二哥会去帮忙,我这边公务缠身,抽不开身,就不去了。”

    提到这个,沈云璟的脸色微微一变,严肃了几分。

    “城里最近出了点事,你……”说到一半,他顿了顿,又说:“算了,你在宫里,不会有什么事的。”

    沈玉衡好奇:“城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当我没说。”

    沈玉衡的身子骨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差,白天喝了两次药,又吃了点东西。

    加上真的是在萧烬怀里睡了几乎一天,没再冷着一点,所以到了半夜时,睡得太足了的沈玉衡也彻底清醒。

    虽然筋骨还有点烧过后的不适,但他的理智已然全部上线。

    偏生这时候他人还在萧烬怀里。

    而且他的脑袋是埋在萧烬的胸膛里,手臂因为没地方放,一条曲着被压在他俩中间,另一条则是搭在萧烬的腰上。

    他不太记得是自己怕冷还是萧烬怕他冷,但反正他的腿脚都被萧烬纠缠着,像是两条交尾的蛇,但也是因此,他的腿脚比之前都要暖和,热热的,不像之前那样就算是有地龙也带着淡淡凉意,总是睡得不舒服。

    可……

    太近了。

    沈玉衡不敢睁眼,微抿着唇,呼吸都不自觉紧绷了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是垫着萧烬的胳膊睡的,萧烬不愧从前在锦衣卫待过,也不愧从前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他现在压着他的胳膊,能够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肩臂有多结实,比之前被他抱着时感受还要深刻。

    而且……萧烬箍在他腰后的手太紧了。

    他似乎同他一样,只着了里衣,所以沈玉衡贴萧烬很近,也能够感觉到他硬邦邦的身躯藏着怎样的力量。

    若不是确实知道萧烬从未有过反应,也注意到过萧烬确实没有半点除头发眉毛睫毛外的体毛,他都要怀疑萧烬是否没有净身。

    是因为他习武,修了内力么?

    他曾经听人说过两嘴,说萧烬功力深厚,他和夏士诚比试时,只落一成……亦有人言,他输的那一招,都是他让了夏士诚。

    夏士诚并非自小净身进宫,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废了,再入的宫中。他从前是江湖人,故而入宫时便会些拳脚,后来机缘巧合又得了些秘籍,便成了所谓的大内第一高手。

    他同沈玉衡的皇祖父算是一块儿长大,且那时皇祖父夺嫡之路渺茫,是夏士诚利用他那一手玩弄人心的好本事,加之大运所持,便将皇祖父推上了皇位。

    也是因此,夏士诚这才步步高升,从沈玉衡的皇祖父登基开始专门为他设立东厂,将监督百官之事交由他,再到后来专为他开辟掌印太监一位,连立储都是完全听从他的意见,立沈玉衡的父皇当太子,后又将锦衣卫归于东厂麾下……

    他唤夏士诚一声贤弟,就导致沈玉衡的父皇得喊他亚父,尤其夏士诚定下他,本身也是一场交易。那一声义父正如那一声贤弟,是皇位的交换。

    他们开了这个先河,便惹得后代人争相效仿,沈玉衡都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皇兄们喊萧烬“义父”,到底有没有人觉得屈辱,还是每一次都在盼望着萧烬能够像夏士诚挑中他们的父皇一样,挑中他们。

    要知道萧烬的年纪可不像夏士诚那样,也当得了他们父皇的“义父”,萧烬只比沈玉衡大九岁,沈玉衡最大的兄长却比沈玉衡大十七岁。

    可人照样喊萧烬“义父”,眼都不眨一下的。

    沈玉衡其实也挺佩服他们的。

    话说回来,因为修习了内功的缘故,萧烬的体温比寻常男子要高一些,净身也并不影响他的阳刚之气,只是少了东西而已。

    沈玉衡被他困在怀里,病时和睡着时没什么太多感觉,现如今醒了,紧张起来了,就无端有点热。

    他稍微动了动,萧烬便瞬间睁开了眼,圈着他的两条胳膊也紧了紧。

    沈玉衡人被往他怀里摁得更深,也愈发呼吸不过来,不由瓮声瓮气地唤了声:“厂公……”

    “嗯。”

    萧烬语调听着懒懒的,细品却能发现没几分困意:“听着清醒多了,好了?”

    沈玉衡:“差不多了……”

    他想跟萧烬说自己不冷了,能不能松开他,可被萧烬醒来后反而把他抱得更紧的举动,无疑说明了什么,于是沈玉衡没有再提,而是真心实意道:“厂公,谢谢你。”

    还是那句话,除了嬷嬷外,再无人对他这么好了。

    尤其……这可是萧烬。

    他居然会因为他生病怕冷,就这样抱了他一天,还会哄他喝药,而不是捏着他的下巴直接将药灌进他的嘴里。

    这若是在一年前同沈玉衡说有朝一日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觉得跟他说这话的人不是得了疯病就是吃了毒蕈子。①

    但现在……

    沈玉衡同自己说,就当提前习惯了。

    只怕他日后同萧烬同床共枕的时日还多着呢。

    萧烬听他道谢,微扬眉,指尖点了点他的脑袋:“真要谢我。”

    他低声说:“就继续睡。”

    沈玉衡意识到他困着,便不再多言:“好。”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睡了太久,沈玉衡也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熬了好久,熬到天光,他反而迷迷糊糊地开始半梦半醒。

    往日萧烬在此时都该醒来的,但今日他摸摸怀里人的头发,想了想有没有堆积重要的政事,确认没有后,干脆由着沈玉衡拉着他一块儿再睡到了巳时过半才起。

    沈玉衡坐在床上,还在慢慢清醒时,就见萧烬已然起身在穿外衣。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有点羡慕萧烬的体格同身量。

    萧烬个头是高的,还不是一般的高,毕竟他十二三岁就跟了夏士诚,那时候条件便好了起来。夏士诚并不苛待下属,尤其萧烬在各方面都展露出了天赋。他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要怎么样去掌控,故而哪怕是后来意识到夏士诚是在利用他,萧烬到底还是做不到怨恨,还愿意为他守孝。

    沈玉衡看着萧烬又开始自己束发,这才意识到萧烬好似不喜人伺候、近身。

    他这些时日习惯了被伺候,倒不是突然不能接受了,只是沈玉衡等了会儿,才起床准备自己穿衣服,却不想萧烬走了过来,竟在他面前弯下腰,单膝跪在地上。

    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隔着袜裤圈住沈玉衡的小腿时,还若有所思地说了句:“臣似乎还从未伺候过殿下更衣。”

    这要是换做别人,伺候就伺候了,可是萧烬……

    不是说他九千岁的身份不行,而是这人一直惦记着他什么,沈玉衡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沈玉衡微微抿唇,像是被攥住了后腿的猫,却连挣扎都不敢,整个人无力地坐在床榻边缘,只敢说一句:“厂公,我自己来就好。”

    萧烬却权当没听见,拿起了他的鞋靴,就要往他脚上套。

    他刚入宫那会儿学了规矩,就因为长得好,被派到了一个贵人身边做事,兜兜转转了两年,又去了三皇子身边,伺候人的事,萧烬做了很多年,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就是沈玉衡不习惯而已。

    萧烬就喜欢看他绷着忍耐的模样,尤其是在他替他整理衣襟时,看人强忍着不往后缩……

    萧烬勾起唇,指尖挑着沈玉衡的发丝,往后勾:“殿下,别的奴才伺候你时,你也是这般反应么?”

    要是这样……

    萧烬眼里的神色晦涩危险了刹那。

    沈玉衡被他用腰带勾着腰用力一拉,惯性往萧烬那儿撞了下,身躯贴上了他的身躯,距离近得叫人头皮发麻。

    他不由抿唇,声音很轻:“……厂公,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别的奴才可不会像他这样不仅对他上下其手,还觊觎点别的……

    但萧烬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用一只手抓住腰带的两头,迫使沈玉衡挨着他说话,另一只手则是覆上了他的后脑,修长的手指穿过乌黑的发丝,托着沈玉衡的脑袋,半逼迫人仰起头直视他。

    萧烬低着眉眼:“哪里不一样?”

    沈玉衡不知道他想要听什么,所以下意识地先喊了声:“厂公……”

    然而萧烬扣着他脑袋的手紧了几分,抓着腰带的手也转了几圈,将腰带彻底勒紧他的腰身:“殿下。”

    萧烬甚至眸子里都没有笑意:“别用撒娇混过去,哪里不一样?”

    ……他哪有撒娇!

    沈玉衡在萧烬冰冷的眸色中找不到答案,无端有些心慌。

    他已然习惯了看着萧烬的反应去顺着萧烬的意思回答,可萧烬不给他提示……

    沈玉衡只能抿着唇去试着找萧烬想要的答案。

    他有感觉到过萧烬的占有欲很浓,就是那种他的东西他决不允许旁人染指。

    他也知道萧烬替他更衣时他的反应太明显……

    沈玉衡在一息间就抓住了一个答案:“我同厂公的关系,和他们不一样。”

    萧烬的嘴角终于再度勾起了笑。

    可这并不代表他满意了,他又问沈玉衡:“殿下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么?”

    沈玉衡的指尖很明显的颤了一下。

    萧烬想听什么?

    大乾虽有断袖之好,可他和萧烬……萧烬总不会觉得他们是……

    沈玉衡还没开口,萧烬就慢声道:“看在殿下年岁尚小的份上,臣同殿下说一次,殿下要记住了。”

    他松开腰带,却又抓着腰带,点了点沈玉衡的心口:“记在心里,无论何时都不能忘。”

    他说着,也亲昵地摩挲着沈玉衡的头皮,叫沈玉衡无端脊背炸寒,偏生他的语调是那般温柔——

    “殿下,沈玉衡。”

    萧烬微低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无论什么都是我的。”

    还是占有欲作祟。

    沈玉衡却无端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也是轻轻应声:“厂公放心。”

    他知道的。

    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就会被困在名为萧烬的牢笼中,如若想要挣扎着出去,笼子打开的那一刻,也会是他的死日。

    对沈玉衡来说,这点东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施舍,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萧烬沉默几秒,却并没有放下那把锁。

    须臾间,两个人影经过窗外,边走边说:“九殿下怎么还未回来?生辰宴办的这样晚吗?”

    “也许吧,听说九殿下近来势力颇广……诶,说起来,沈妃想出宫这件事,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了!”

    萧烬的指尖剧烈一颤。

    小宫女们还在接着说话。

    “只是不知道,长公子打算怎么接沈妃离宫……”

    “不论怎样,有办法就好了,我也不喜欢宫里,沈妃整日见不到什么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真要是出了宫,就不用喊‘沈妃’了,像以前一样,喊‘三公子’、‘三少爷’便好了……”

    笑声渐远了。

    长久的静默在空间里逐渐膨胀发狂,下一个瞬间,萧烬手里的银锁轰然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第 26 章 第 26 章

    26

    翌日清晨。

    天刚刚亮,庙里每个地方都飘荡着薄薄的雾气。

    雾里,隐约传来淡淡的香火味。

    不远处,规律而节奏的吟诵,从古旧红漆的庙门里传出。

    沈玉衡走出房间,看着寺庙积雪的破旧屋檐,莫名有种新鲜好奇的感觉。

    虽然没有睡够,但今天,他的身体意外的轻松。

    罗幕半垂,烛火幽幽。

    萧烬笑了开来,玉貌花容,尽态极妍;艳红嘴唇浅浅地勾着,露出几颗莹白的贝齿。

    他虽然头晕眼花,听声音也模模糊糊,可心情却是不错,柔柔地夸道:“我家玉衡……果真学什么都快。”

    沈玉衡被夸得心脏重重跳了几下。

    他脸上一红,又不敢表现得过于嘚瑟,只是沉着地说道:“少爷,我给你清理一下。”

    萧烬淡淡应了,沈玉衡便专心地把角先生捏出来,放到一边,起身将萧烬放平。

    他取了个巾帕擦拭完双手,探了探萧烬的体温,笑道:“退烧了。”

    萧烬已开始觉得困倦,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只呓语一般地“嗯”了一声,全当回复。

    沈玉衡想让宋维谦进来看看,但先得给萧烬打点好穿着。

    他重新拿了个巾帕,掀起一些被子,心无旁骛地擦拭着萧烬的身体。

    突然床头传来“咚”得一声。

    他抬头看去,见萧烬的手敲在床头架子上,青了一片。

    紧接着萧烬的另一只手也弹动起来,正被他按住的大腿有力地拱起,踢蹬出去,力气大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他家少爷犯风症了!

    沈玉衡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趴到床上,按住萧烬的四肢,叫道:“宋——”

    “别……”萧烬轻轻唤了声。

    他意识昏沉,只隐约感觉到自己犯了病。

    但不论如何这种不体面的样子……

    萧烬不愿被外人看见。

    他伸手胡乱抓握着沈玉衡,肢体却半点也不受控制。

    萧烬不知道自己抓住什么了没,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道:“帮我,整理衣物。”

    沈玉衡双手按着萧烬的手腕,双脚扣着萧烬挂着裤子的脚踝。

    他望向身下不断挣动的病人——上衣散乱,下身狼藉。

    确实叫人看见了不太体面,但万一风症发作得厉害,伤了少爷的根本……

    “玉衡?你是叫我了吗?”门外传来宋维谦的声音。

    萧烬神经紧绷,瞬间睁大了双眼:“别……”他低低呜咽一声,哀哀地道,“求你,先帮我穿衣。”

    “没叫人,无事!”沈玉衡立刻向屋外喊道。

    他被萧烬那身乞求叫得心痛欲裂。

    沈玉衡想:少爷要是因为风症死了,那我就给少爷陪葬,一并跟着去就是了。

    被小厮、阉人侮辱本就是极其丢脸的事情,他家少爷还是世家公子,贵不可及。

    若叫友人亲眼撞破一切,对萧烬来说,恐怕比死还要让人难受。

    沈玉衡柔声地哄道:“少爷,别怕,没人进来,玉衡帮你收拾。”

    萧烬听清楚了,微微松开眉梢,嘴角勾起想给玉衡一个笑容,却突然“唔”得一声咬到了舌头,嘴边溢出一丝血来。

    沈玉衡眼瞳骤缩,伸手起开萧烬的唇齿,那两排牙齿无规律地进行着咬合,把萧烬的舌头切破了一个口子。

    他刚把萧少爷的牙齿分开,被他松开的那条手臂又鱼儿一般跳动起来。

    ——六年前他伺候萧烬时,床边一直备着带绒的绳子,只要萧烬发了风症,把人绑上,嘴里塞了布头就好。

    可如今他手头什么都没,顾此失彼,左右支拙。

    沈玉衡咬牙道:“冒犯了,少爷。”

    他把萧烬的一只手拿起,并上另一只手,举过头顶,压到床架上,又看向床头的两块巾帕——都擦过秽物不能使用。

    沈玉衡亮出犬牙,扯了一段袖子下来,用嘴递到萧烬的嘴边,再用被萧烬咬得鲜血淋漓的手将布料拉进口腔,填进唇齿之间,护住舌头。

    他确定萧烬不会再咬伤自己,才把手拿出来,随意甩掉血珠,又看向萧烬被自己压制住的双腿——肌肉全都绷紧,用尽全力一样得在使劲。

    还好他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压制萧烬轻轻松松,不然这种情况他只能叫上宋公子进来帮忙,保全不了主子的颜面。

    他提起被褪到萧烬脚踝的裤子,拉到腰头,躬身连咬带拉地系好腰带,又将被子拉了起来,盖到萧烬身上。

    碍眼的角先生和脂膏则是塞到了床下的抽屉里。

    虽然弄得床上鲜血淋漓,但萧烬总算变回了清清白白的样子。

    沈玉衡松了口气,汇报道:“少爷,都打点好了,我让宋公子进来看看可好?”

    萧烬面颊紧绷,过了好半会,才竭尽全力弯了弯眼睛。

    沈玉衡鼻子一酸。

    他家少爷从前就是这样,不管有多难受,都惦记着哄他。

    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主子,最最坚强的人。

    他温柔地看着萧烬,扬声唤道:“宋公子,少爷犯风症了,快进来!”

    宋维谦像是等待已久,瞬间破门而入:“我看——”

    他一愣,见萧烬被沈玉衡整个压在床上,床褥之上全是鲜血,吓了一大跳,立马喝道:“你做什么!”

    “快来,少爷刚完事就犯了风症。”

    沈玉衡道:“你给少爷扎个针,不然一直抽下去少爷怕是要体力耗尽!”

    宋维谦听他这么说冷静了些,走到床边仔细一看,萧烬的嘴上有血,沈玉衡的手上有口子,发生了什么就很明晰了。

    他掀开萧烬的上衣,扎了几针下去,萧烬挣扎的动静明显小了下来。

    宋维谦这才搭上脉,问道:“萧烬,你还醒着么?”

    萧烬眼珠子晃了晃,不知是醒是昏。

    宋维谦品了品脉,道:“脉象比之前有力了些……也没有烧热,吃点东西就能睡下了,把精神养回来,明日清醒了便无大碍。”

    萧烬了解宋维谦的行医话术,这么说多半他就是没问题了,他朦胧中笑了一下,阖起双目酣然睡去。

    鼾声瞬息响起,宋维谦听了,笑骂道:“没心没肺的,知道没事了倒头就睡,东西也不吃。”

    沈玉衡依然压着萧烬,他见少爷还能打鼾,证明不是昏迷,汗涔涔的脸上也露出点笑意,问宋维谦道:“少爷能吃点什么?等下我来喂。”

    “几口粥食,别喂太多,不然得吐。”宋维谦道。

    沈玉衡点点头,对跟着宋维谦一起进来的多鱼道:“多鱼,带一小碗热粥进来。”

    多鱼得令,出门去备粥食。

    萧烬情况稳定,只等风症平息以后就能收针;宋维谦闲来无事,便挑了块化瘀药膏给萧烬处理手上的淤青。

    他望着沈玉衡脸上的口水印,问了些刚才屋里的情况。

    沈玉衡挑着和床事无关的答了,萧烬的身体也在两人一问一答之中平静下来,不再挣扎。

    宋维谦从萧烬的胸腹间将针拔起,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全是红色针眼,朱砂痣一般排布着。

    沈玉衡从床上下来,给萧烬拉好衣衫,盖上棉被,再次确认道:“少爷没有危险了?”

    宋维谦轻哼一声:“我配的假死药,药力已是极轻,急发期过去,自然就没事了,明日他必能醒来。”

    他怜爱地摸了摸萧烬的脸庞,蹭走唇边的几缕鲜血:“萧烬底子差成这样,都能熬到今日,他定然命不该绝。”

    沈玉衡从萧烬的嘴里轻轻捏出布头,拿袖子擦去萧烬脸上的血污。

    凤眸里满是温柔之色,如汩汩泉水,流淌晃荡。

    他附和道:“少爷定会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萧烬睡得深沉,漂亮的眉峰上皱起浅浅的折痕,嘴角却挂着点笑容,像是梦里都在应和他们。

    多鱼叩了叩门扉,道:“沈公,粥来了。”

    沈玉衡道:“放这儿。”

    多鱼将木案放到床头,沈玉衡又对宋维谦道:“宋公子把药也放这儿吧,我给少爷喂了,你先休息去。”

    宋维谦听到沈玉衡的逐客令,面上却透出些不愿意来,梗着脖子还想继续留下。

    多鱼机敏地道:“宋太医,小的带您去客房,走吧。”

    宋太医还是不太想走,但他又想到,这主仆两人向来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就是萧烬还醒着,多半也要帮着沈玉衡赶他出去。

    多鱼又催促了两声,宋维谦终于不太高兴地站了起来,道:“劳烦多鱼公公带路。”

    多鱼立马面上带笑,殷勤地引着宋维谦出了屋子。

    屋内再次变得安安静静。

    萧烬在床上沉沉地睡着,呼吸不匀,忽急忽缓,却持续不断地响着。

    沈玉衡听了会儿这声儿,才将将放松下来,心里升起了浓浓的重逢喜悦。

    他屏息深深地看向床上之人。

    他的少爷虽然瘦了许多,病了许多,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回忆中。

    沈玉衡跪在床边孺慕地望着萧烬的一举一动,一个呼吸,一下颤睫。

    恍如隔世。

    他心想:少爷如今病了瘦了,但也不算太难处理的事情。

    曾经萧烬病得那般厉害,他都能把少爷养成一个康健人。

    如今他有钱有权,还养了府医在家,调|教了得力的仆从照顾少爷,必然也能将萧烬再次养得健步如飞。

    只是,如今萧烬的身体差成这样,他若不看着这人恢复了身体,是决计不放心放人独自放去玉边生活的,哪怕多鱼一并跟去他都忐忑不定。

    毕竟萧烬的事情,他就是千当心,万当心都不为过。

    不然少爷这么差的身子,若是遇上了恶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此想来,他反而多了不少与萧烬相处的时间。

    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载……

    只是这点时间的话,他努力一些,应当也能在京城护住萧烬的安危。

    只需要……把与他作对的那些人去了爪牙,抓住他们的把柄,或是干脆寻了机会全都料理了……

    还有害他家少爷在冷宫里瘦弱得形销骨立之人,他也决计不会放过!

    他的步伐快而无声,不留一丝痕迹。

    转瞬间,他已经赶到沈玉衡屋前。

    岳枫握着刀,小心翼翼地贴着墙面,靠近破旧的窗纸边缘,想找机会破窗而入。

    然而,就在此时。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奇怪的动静。

    岳枫愣住,心下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犹豫片刻后,他在窗纸上找到一个小小的缝隙,向里面看去——

    屋里的情景,让他险些没握紧手中的刀。

    第 27 章 第 27 章

    27

    窗纸狭窄的缝隙里,岳枫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影幽幽走至沈玉衡的床边。

    他腰上系着一柄细长的剑,浓重的血腥气味异常刺鼻,连窗外的岳枫都闻得到。

    没想到,萧棋的刺客居然已经杀到这里了。

    岳枫眸色渐冷,刀刃缓缓出鞘,随时准备破窗而入。

    然而,下一秒,岳枫突然听见那刺客站在阴影里,魔怔般地念出一个模糊的字眼。

    听不清啊。

    岳枫又把身体贴的离墙更近了一点,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虞太平十三年,冬末深夜。

    皇城钟声不绝,雷音响彻天地;百官缟素,长跪于太极宫内哭嚎不止。

    大虞天子在一个时辰之前驾崩,皇亲国戚们接到消息连夜赶来,围着灵柩泣不成声。

    如今天子已被收殓,便该改称其为大行皇帝了。

    装着遗体的豪华棺椁被安置在大殿最前,棺木两边立着的是他的大伴沈广与哀声痛哭的虞国皇后。

    老宦官沈广哭得几近昏厥。

    和低声啜泣的皇室后妃们一对比,沈老公哭得声嘶力竭,惨烈至极,仿佛他才是棺中人真正的妻子眷属一般。

    沈广公公是大行皇帝提拔上来的亲信,曾是天子的贴身內侍,之后又当上了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权倾朝野。

    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全因大行皇帝给了他极高的信任和放纵。

    此时帝王这座巍峨的靠山驾崩倒塌,沈广如剜心一般的疼痛是真,做戏给群臣百官看也是真。

    阉宦虽为天子犬马,但让他真的随主而死,却也断无可能。

    灵前即位的大戏,他筹谋已久。

    大行皇帝早年子嗣不丰,四十多岁吃了仙丹以后才突然开枝散叶起来。

    因此他的皇子皇女多在牙牙学语的岁数,只会怯怯地跟随母妃们哭泣。

    唯一个头出挑些的,是三皇子景裕,今年十四岁,此前在宫里一直是无人问津的状态,甚至他今天到达灵前时还有好些老臣认不出他。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哪怕是一年之前,太子被废、发往封地以后,大行皇帝依旧心心念念着要找机会接回废太子吴王,半个眼神也没给自己的三儿子。

    可此时的殿内,却也只有这一个像模像样的皇子了。

    三皇子景裕望着灵柩,眼眶通红,呢喃道:“父皇……”

    朝廷命官们也跪伏着痛哭,涕零之声不绝于耳。

    连绵的嚎哭声里,人群乍然一静,中央的官员自觉向两侧避让,清出了一条通道来。

    这条直通棺椁的小道不算宽广,却也足够让单人通过。

    太极宫外风雪飘摇,昏天暗地。

    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接近烬尺的男人在殿外抖落身上霜雪,将厚重的大氅递交给一旁的內侍,踏着百官的目光,款步走入室内。

    景裕的望向来人,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一亮。

    趴在地上痛哭的沈广也在袖子后面勾了下嘴角。

    步入殿中的男子衣冠济济,脚踏乌皮六合靴,身穿浅色衣袍,袍尾绣着小科绫罗,腰部胯着明光烁亮的起梁带,鎏金香囊与金鱼袋系于腰带之上。

    再往上瞧,则因其身形过于高大,叫跪拜之人瞧不分明,只余沿路香风阵阵。

    跪倒官员抬头看了眼那人遮天蔽日的背影,垂下脑袋面露不屑,也有些人捂了捂口鼻,像是嫌弃那人身上的味道。

    不过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上首几位宦官打眼下来,他们便心无旁骛地哭丧了起来。

    大虞宦官专权已有百年,朝政里外几乎被阉宦们一手遮天。

    本朝也不例外,沈广父子两人便是先帝的殿前红人。

    一个督管政务,一个督管军务,百官想要文书、军情上达天听,便绕不过这二人去。

    方才入殿的那名男子,正是沈广的义子——督管军机要务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沈玉衡。

    沈玉衡虽是阉人,身段相貌却是极好,此时身披素缟,更衬托得他唇红齿白,剑眉衡目。

    他走到灵前,先是恭敬地与贵人们问了好,或许得益于他身材高大,那声线也不似普通阉人般尖细刺耳,只是比较清亮。

    沈广望了望自己的义子,用细长的双眸向他打了个眼色。

    沈玉衡微不可见地颔首,转身跪到景裕边上,小山般的身体矮了下来,脊背拱得极弯。

    他面带哀伤,俯身劝道:“殿下节哀,莫要伤心过度,小心身子。”

    景裕泪眼莹亮,依赖地唤道:“沈玉衡……”

    沈玉衡不与三皇子对视,谦卑地看着地面,恭顺道:“奴婢来迟了,御马监里有些事耽搁了片刻。”

    景裕伸出纤瘦稚嫩的手掌,抓紧沈玉衡的衣袖,眼里中落泪不止,带着些惶恐地道:“无妨,你来了……我心便定了。”

    沈玉衡垂着眼帘,从袖袋里取出熏香过的绣帕,给身边皇子抹去眼泪。

    景裕像是一下子心中就有了底气,偎在沈玉衡伟岸的身侧,眼中神采也越来越盛。

    沈玉衡低头扫了一眼,手上更加用力地替皇子擦着眼泪,还顺便给自己眼皮抹了姜汁,辛辣的刺激感让他瞬间落下两行清泪。

    突然棺椁之处传来一声惊呼。

    皇后呵斥道:“皇上他怎么会让景裕继位!这不可能!你这阉人竟敢伪造诏书!”

    沈广苍老的双手拿着一封明黄黄的诏书,在皇后的质疑下伤心欲绝,抱屈得几乎要满地打滚。

    鬓发花白的老宦官哭道:“老奴跟在圣上身边三十多年,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岂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后娘娘莫要污了老奴的清白……这白纸黑字,红蓝盖印……”

    他几步走到前排大臣面前,放声大哭:“首辅大人,您瞧瞧,怎么会有假?”

    秦首辅跪在百官最前,被沈广这么一问,眼神微动,接过诏书端详片刻,叹气摇头。

    周围又聚来几个股肱之臣,看了也叹息不止。

    景裕的手指越攥越紧,甚至不自觉地微微震颤着。

    沈玉衡垂下衣袖盖住皇子线条青涩的手掌,俊逸的五官纹丝不动,脸上两道泪痕也不去擦拭,只一心侍候着景裕,仿佛那些吵闹与他无关。

    传位诏书被百官反复确认真伪,最终秦世贞道:“此诏并非伪造。”

    如此便一锤定音了。

    皇后捂着心口,摇摇欲坠地坐下。

    她的儿子曾经贵为太子也斗不过这两个阉人,她一介后宫之人,纵使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接受大势已去的定局。

    沈广抹了把泪,乘热打铁踱步到景裕身前。

    他长跪不起,高声劝道:“皇上交给老奴最后的事情,老奴不敢怠慢,请殿下即位!”

    景裕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但到底还记得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殷切,又吸着鼻子推拒回去。

    沈广这一生演戏无数,这场好戏他自然也做得炉火纯青。

    他趴伏在地,嚎啕大哭,嘴里叨念自己有愧陛下,对着景裕磕了无数响头,仿佛让景裕继位是大行皇帝的毕生所愿一般。

    大臣们对这老阉奴的失仪作态面露讥讽,纷纷掩面回避,又在衣袖后头眉来眼去,目交心通,彼此确认是否要认下新帝。

    沈玉衡将行号卧泣的义父扶起,道:“父亲莫要伤怀,既是皇上的临终遗愿,殿下必然不愿违拂,不然皇上在天有灵,也要不得安息。”

    他说完,向景裕俯身长拜,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天命所归,请殿下即位!”

    他话音刚落,前头几个将军便跟着拜倒下去,显然是早就串通好了;之后陆陆续续,武官们全部拜服。

    秦世贞看着隔壁的武将们,揣着袖子叹了口气,弯下腰杆,携文武百官们一同叩拜。

    “请殿下即位!”

    景裕便不再推辞,认了下来。

    如此,默默无闻的景三郎灵前即位,成了大虞的少年天子。

    沈广的一颗心也落定下来。

    景裕成为皇帝,他的义子沈玉衡就是新帝的伴伴,此后荣华富贵,依然是属于他们沈家的。

    沈玉衡跟着景裕已四年有余,起初就是个三皇子的贴身內侍,之后得了先帝的赏识,成为御前中贵,掌控天下兵马。

    那时就有不少人以为沈玉衡要抛弃名不经传的景裕,专注伺候先帝。

    却不想沈中贵始终不曾忘记旧主,军务再忙也要赶去伺候景裕片刻,全然是一副忠贞不渝的犬马模样。

    如今景裕即位为帝,沈玉衡成了此局最大的赢家。

    往后不仅是军务之事,怕是政务也要落入这阉人的掌控之中。

    文官武将均觉得这沈中贵、沈大伴真是好算计!

    但不论他人如何揣测,沈玉衡心里却对景裕即位之事毫无波澜。

    灵前即位是景裕、沈广二人的心头大事,而沈玉衡今夜真正的筹谋,并不在此。

    他今夜所谋之事,在后宫之中。

    他从皇帝行将就木之时便已开始布局,数月筹谋,只为趁宫妃被赐死殉葬之际,将冷宫里的那位贵人暗度陈仓,送出宫外。

    想必此刻,计划多半已经成功。

    他要救的那人,该是离开宫闱了吧?

    此后,那人再不是先帝的后妃,也不是被幽禁在冷宫里的困兽。

    即将真正地自由了。

    沈玉衡冷峻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柔和之色,连带他着看到景裕打了个哈欠之时,语气也温情了许多。

    他贴心地劝道:“陛下,您明日便要开始处理政务,奴婢斗胆请陛下爱惜身体,早些歇息。”

    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带了不小的私心,毕竟出了灵堂,他才能探听到下属们关于营救那人的行动汇报。

    其他宦官见沈大伴提出了对圣上的关心,纷纷不甘示弱向新帝卖好,连声附和请景裕回宫休息,珍重龙体。

    少年天子盛情难却,被宦官们前呼后拥着往殿外走去。

    沈玉衡走在宫人的最前,紧紧坠在景裕身后。

    他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般擎着,若非脊背拱起,姿态谦卑,怎么看都不似一个阉人。

    少年天子刚刚走出殿外,官员们便交头接耳起来。

    “这些阉人内部就能秉笔盖印,诏书是真的,可谁知道这是何人下的旨意……!”

    “沈广父子这是打算架个傀儡出来,由这些沈姓阉狗掌控天下吗?”

    “将军……这个皇上就一个小娃娃,你刚刚怎么就拜下去了……”

    “闭嘴,只看在沈玉衡对将士们不曾克扣的面上……”

    议论之声渐响。

    大虞官宦之争旷日持久,大臣们骂阉人不算太过避讳,宦官用权势拿捏他们也从不手软。

    秦世祯咳嗽一声,阻止这些人议论天子,劝道:“陛下年幼,多加引导未必会继续重用阉人,之后不论何人担任帝师,需要好生教导,让陛下明辨是非。”

    百官们叹息连连,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反正大行皇帝临终之前,已经十分昏庸,新帝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秦世贞抬头望着沈广,上头的沈广也正看着秦首辅,嘴角勾起阴恻恻的笑容。

    秦世贞垂下眼眸,胸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他倒要看看,白纸一般的新帝究竟依然会爱重阉人。

    还是会废除阉党。

    -

    太极宫里骂声渐响,景裕却早已乘上轿辇,向他的寝殿而去。

    抬辇队伍浩浩荡荡,共有六七十人,沈玉衡走在辇外,巍然玉立,肃穆地伴架随行。

    队尾处行来一个提灯宦官,碎步迈得极快,宫灯也随之摇曳晃动。

    他走到沈玉衡的身侧,低头道:“沈公,事情已办妥。”

    沈玉衡垂眸望向汇报之人,轻声问道:“送出去了?”

    小宦官名叫逢力,压着声音,恭恭敬敬地禀报:“是的,就在方才,先帝无所出的后妃已全被赐帛赐鸩……那位喝了您备的酒,已昏死过去。小的亲自把他送出宫门,是多鱼接走的。”

    沈玉衡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表情也柔和起来,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好,后续之事,你扫尾清楚,别让人抓着把柄。”

    逢力连声应下,提着宫灯折返回去。

    浩大的队伍持续行进,周围除了丧钟声,步履声,风雪声,再无其他声音。

    沈玉衡随着轿辇向前走去。

    两侧宫墙高大,空中飞雪漫天,黑夜乌云之中,只能隐约瞧见一轮模糊的弦月。

    沈玉衡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飘离了宫阙,飞向宫外的沈宅。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那人,现在就在那里。

    那人……

    他的少爷——萧烬。

    他今生今世,永远效忠的主子。

    萧烬喝了假死药,现在应当就昏睡在御赐给他的沈太监第里,只要萧烬转醒过来,多鱼就会连夜把萧烬送往富庶的鱼米之乡。

    此后再无人认识他的少爷,束缚住萧烬,少爷便可重新做上无忧无虑的闲散公子,往后再无忧患苦难。

    只可惜沈玉衡如今已身居高位,帝位更迭的大事他难以抽身,无法亲自送萧烬离去,再见上主子最后一面。

    但他只要知道萧烬会前路通达……

    见不见面,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沈玉衡从认沈广为父开始,便走上了权宦的道路,这辈子就注定难有善终。

    少爷与他的瓜葛越少,就越安全。

    今日他不负恩义,将主子救出了宫闱,能这般与萧烬隔着宫墙遥遥相别,他已再无牵挂,再无所求。

    来日沧海横流,藏弓烹狗,也是他应得的结果。

    长队一路行到景裕的纯昭宫前,队伍缓缓减速,龙辇将要停定。

    前头刚走的逢力突然跑了回来,步伐急促,宫灯摇晃不止,把四周的树影照得仿佛恶鬼的爪牙。

    逢力公公脸上挂着豆大的汗水,压着声音道:“沈公,那位情况不对劲,像是……要不行了!”

    沈玉衡的瞳孔猛得一缩,神色凛冽,面冷如霜。

    他片刻不停地道:“宫外备马,快!咱家一会就去!”

    他注意到,却没有询问,沈玉衡出自沈家,却成了男妃,有很多军中的男儿接受不了他的身份,也是正常。

    然而,

    当沈玉衡走入屋中时,岳枫的状态更加不对劲了。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平日里游刃有余,打起仗来堪称猖狂的人,竟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

    时不时还脸红,心不在焉的样子。

    眼神快黏在他弟弟身上了。

    沈云璟的脸色已经不知不觉冷到了极点。

    他,也就离开了一天。

    ——萧烬不在,换你岳枫犯浑了是吧?

    第 28 章 第 28 章

    28

    一段时日不见,沈云璟的样子憔悴了一些。

    为了追查萧棋逃狱后的行踪,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凌厉的双眼下青紫血管依稀可见,流露出几分憔悴。

    他身后其他几个将士,副手也是一样,昨夜萧棋的私兵与他们爆发过几次冲突,身上仍然残留着风霜与血腥的气味。

    沈玉衡披着松软的白貂袄子站在他们中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沈云璟的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眸光冰冷地一扫。

    逢力抱着拂尘,声音压低,恭敬地答道:“是,那两人小的分开审的,但他们答得基本大差不大。”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后要回禀的内容并不轻松,绷着身子道:“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之间,那两人受沈广公公所托,一直关照着凤止,给他送饭、碳火、药材还有衣衫等。”

    太平十年春到太平十一年冬之间……

    如今已是太平十三年的冬末。

    那么太平十年的春天……距今差不多将近四年。

    他那时刚刚离京去玉方监军,临走前托付沈广代为照看萧凤止。

    他的义父沈广答应了下来,之后也一直写家书告知他凤止的近况,他因此对这个义父虽称不上亲密,也感激颇深。

    而另一个时间节点,太平十一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边军战胜了敌国,沈玉衡在年末之时随着主帅一同回京受赏。

    沈玉衡皱着眉头问道:“太平十一年之后发生了何事?”

    逢力深吸一口气,瞥了眼沈公的脸色,继续回道:“太平十一年,沈公成了中贵,又被先帝限制进入后宫……沈老公突然就不让他们送东西了,那两人也不知为何。”

    “听沈老公的意思便是饭食随意克扣一些,物资之类一概不给,他们只当凤止得罪了沈老公,沈老公想要凤止的命,便照做了。便照做了。之后过了一年,太平十二年,凤止熬过了寒冬……那两人便急了,就……”

    沈玉衡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逢力垂眸正能看到沈公紧握的双拳青筋凸起,吱嘎作响。

    沈玉衡闭了闭眼:“继续说。”

    “是。”

    逢力冷汗涔涔,接着道:“之后便是三五日才给凤止一顿饭,有时候凤止可能人昏迷着,三五日也没动饭,他们就不会再给,可凤止还是一直活着……后头他们就不给饭了。”

    沈玉衡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道:“不给饭?何时开始不给饭?”

    逢力道:“夏末开始的,只是……有时凤止饿得厉害了,会隔着宫门央他们给口饭吃,其中一个小黄门不忍心,就会偷偷给凤止点吃的。”

    沈玉衡牙关绷紧,脑子里混沌一片。

    各种情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喧嚣冲撞,纠成一团,疼痛不已。

    他不敢想象今年的夏末之后,他家少爷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的主子那时估计早就病入膏肓,每日腹中空空地睡着,醒来后又腹中空空走到冷宫门前,央求两个阉人给口饭吃……

    或许一口饭食也没讨到,只讨到阉人的奚辱;又或者根本连奚骂声都没听到又昏迷过去,醒来后才在迷蒙的视线里发现一些残羹剩饭,囫囵吞了又再次昏迷。

    他的少爷在入宫前,哪怕生活清简,却也被他好好照料着,一日三餐从不曾落下。

    可沈广,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对萧烬?

    若不是沈玉衡今日救出了萧烬,恐怕直到他家少爷被活活饿死,他还依然感恩戴德沈广对萧烬的照拂,做着沈广的干儿子和任劳任怨的走狗。

    沈玉衡的手上传来一些刺痛。

    他垂眸看了眼,是萧烬之前咬伤的口子被他握拳绷开了。

    他冷静了一些,继续问道:“那两人如今死了吗?”

    逢力早就被沈公身上的杀气压得直不起腰来,回话时姿态更加谦卑,细声细气地道:“尚且还活着,都留了口气,等待沈公的指示再决定去留。”

    沈玉衡冷冷道:“都给咱家关起来治好,往后十日给一顿饭,命一直吊着,别让他们饿死。”

    逢力敛眉道:“是,小的一定办妥。”

    他规矩地低着头,心中却不太平静。

    沈公往常杀伐果断,从未用过这种招式折磨人,逢力也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

    他想:看来真如多贤所说那般——新帝即位之后,内廷要变天了。

    沈玉衡举起渗出血珠的手指,伸到唇边抿去指尖血迹。

    他细细品着点主子留给他的这点腥甜,又拿出手指,对着烛火瞧看。

    深深浅浅的一排印记,像是在他的手上绣了一串红梅。

    沈玉衡合上眼眸,下令道:“让逢会将他手下的人,散去其他监里。”

    逢力诧异地瞄了眼沈公,心脏砰砰直跳:“是!”

    他们御马监里培养了不少小宦官,都由逢会管教着,有擅文书、经营,也有擅制衣、采买的。

    各行各业,各有所长,只等时机合适了,再发散到各个监里。

    他实在没想到沈公会这么迅捷地开始行动。

    ——今日夜里大行皇帝才刚刚驾崩!

    至于为什么这些人只是在御马监里养着,之前不扩散出去,为沈公所使……

    实在是先帝未亡之前,过于信重沈广了。

    内廷除了管兵马的御马监之外,几乎都由沈广一手把控。

    宫内甚至宫外满是沈广的耳目,密集的关系网——包括沈玉衡在内,层层被收束,最后全都集中到沈广手里,内廷如同铁桶一般难以渗透。

    他们的人发散出去,便会激发沈广与沈玉衡的矛盾。

    而如今先帝已死,沈广失了依仗,就如同铁桶失了底面,正是沈玉衡崭露头角的时候。

    逢力和逢会两人跟随沈玉衡最久,已将近两年,如何不期待这一刻!

    逢力眼中光芒四射,干劲十足地等着接下来的指派。

    沈玉衡却是面色淡淡,从容自若地对着火光比照手上伤口。

    他又将拳头握起又细细瞧看,吩咐道:“让逢会将职责交接于你,准备进司礼监,咱家过几日会向圣上举荐他。他之前在内书房时课业便是数一数二的,让他专心在司礼监办事,尽快成为秉笔太监。”

    逢力眉眼飞扬,这是要大干一场啊!

    沈公在御马监太监一职上已做到前无古人的顶峰,让沈公自己放弃御马监进司礼监必然是不划算的。

    沈公这是想培植逢会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往后也能对政务有所把控!

    且逢会成了秉笔太监,就与沈广公公一个地位,之后向上走有机会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横向可以兼任东厂提督或是其它提督……

    前途无量!

    逢力忍不住道:“小的有什么事要做吗?”

    沈玉衡瞥他一眼,将手收起揣进袖袋里,道:“你留在御马监,管好勇士营,将线报整理好……”

    逢力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御马监才是沈公的大本营,这是沈公信重自己呢!

    逢力又高兴起来了。

    沈玉衡补充道:“等沈少监走了,你便顶替他的职位。”

    逢力这下更高兴了,御马监的沈少监是沈广的人,看来沈公要出手搞那人了,这少监位置他逢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可比逢会那倒霉蛋要自己重头打拼轻松多了。

    逢力应道:“是!小的一定盯好他们!”

    御马监的眼线,勇士营,线报,还有沈少监,一个都逃不过他逢力的火眼金睛!

    沈玉衡又道:“多骞,多金。”

    门边守夜的两个小內侍,连忙应道:“是。”

    沈玉衡低头看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叹了口气,道:“你二人今后好生伺候圣上,日夜陪伴,哄着他陪他玩乐,片刻别离开他。”

    他想再提点几句,但想到景裕现在已是皇帝,不可妄加非议,只好道:“别让沈多福、沈丰占了机会。”

    多金和多骞没想到沈公会把贴身內侍这般好的位置让给他俩,连连道谢:“是,奴婢定不让那二人接近圣上,尽心尽力伺候圣上。”

    沈玉衡见没什么好再交代了,便挥挥手道:“逢力,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下次去咱家宅第时记得寻多贤领赏。”

    逢力笑得见牙不见眼:“谢沈公。”

    他扣了扣袖子,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事……沈老公似乎因为我们抓小黄门不太高兴……”

    沈玉衡勾起个不明显的冷笑。

    沈广竟还有脸不高兴……

    他主子被丢在冷宫折磨的这笔账,他定要讨回来!

    “沈玉衡!”

    寝殿内突然响起景裕的叫唤。

    沈玉衡道:“陛下,奴婢在。”

    看来那不省心的小皇帝又醒了。

    沈公公无奈地向逢力摆摆手,让下属离开,兀自抬脚往殿内走去。

    他只希望多骞多金能早日得了景裕的青眼,好叫小皇帝别再这般熬鹰一样地熬他了。

    景裕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坐着。

    他见沈大伴快步走进室内,眼里闪烁着泪光,叫道:“你答应我不走开的!你怎么不在?”

    沈玉衡连忙跪下认错:“奴婢在殿外处理一些军务,奴婢知错。”

    景裕跑下床来,一脚踢在沈玉衡肩头,眼泪串珠一般地落下:“你明明答应我了不走的,你根本不在意我,你就是在是骗我!哪有那么多事要忙,总是去御马监,去军营,去见父皇……谁都比我重要……!”

    沈玉衡被踢得身形一歪。

    他把身体躬得更低,谦卑诚恳地道:“陛下,是奴婢的能力不足,才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在陛下左右,奴婢知错,请陛下责罚。”

    景裕痛哭一声,心理面又气又怕,抓起床边的琉璃灯便砸了过去,吼道:“你就只会道歉!”

    “哐啷”!

    琉璃灯撞上沈玉衡的额角,琉璃碎裂,落了一地。

    浓浓的夜色里,一条细流反射着微光,从沈玉衡的额角蜿蜒而下。

    景裕悚然一惊,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了。

    他呐呐着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敢看沈玉衡的脸色,一点点地缩进大伴怀里,可怜巴巴地哭道:“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想伤害你的,朕只是有点……朕害怕失去伴伴。”

    鲜血落进了眼里,沈玉衡眯了眯眼帘,挡住血液。

    他宽慰怀里的天子:“奴婢皮糙肉厚,无事。”

    景裕更是愧疚,放声痛哭起来:“大伴……对不起大伴,朕就是一个人醒了很害怕,怕你又走了……朕知道大伴真的很忙,大伴也应该忙些……”

    沈玉衡咬紧腮帮,忍着头上细微的刺痛,俯身轻拍景裕的背脊。

    景裕脾气发完了,接下来就是哭闹道歉……

    明明每次被打的人是沈玉衡,结果要哄人的还是沈玉衡。

    沈大伴叹了口气,看着黑沉沉的宫殿,听着声声更漏……

    又重新开始哄不省心的少年天子。

    少年的声音,蛊惑似的低沉。

    沈玉衡看着萧烬坐在自己身边,恍然间有种微妙的熟悉。

    他的心脏微微颤抖了一瞬。

    沈玉衡回握住对方的手,无力的语气质问:“之前、每晚来……的人,也是你……?”

    “不是。”

    萧烬眼角微微抽动,声线却还是没有一丝起伏。

    “不过,我倒是看见过,父皇有在夜里来过这儿……”

    第 29 章 第 29 章

    29

    萧烬的话,让沈玉衡的指尖倏地一凉。

    看见沈玉衡不可置信的模样,萧烬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恶劣的笑。

    “……不止是看到了。”

    他弯起手指,勾起沈玉衡颤抖脸颊旁的一缕碎发。

    “我跟着父皇走到寝殿前,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走过去,却看见……”

    萧烬是只习惯玉衡的伺候的。

    却也不愿像使小厮一般使唤玉衡了。

    沈玉衡如今位极人臣,若是还来伺候他这区区旧主,苟活于世之人,实在是辱没了中贵的身份。

    可架不住玉衡非赶着要伺候他,不给伺候了,还做出一幅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萧少爷动了动粉嫩的耳尖,一声轻叹,柔柔地笑道:“那就……麻烦我们家玉衡吧。”

    沈玉衡的脸色瞬间回了春,立刻把握机会,沏了新茶,捧好茶水前来伺候。

    水温吹到不冷不热,是最适宜的温度;喂茶汤时半滴水也没溢到主子的嘴巴外面,干干净净;最后扯了帕子轻柔地印在主子嘴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印去了水痕,又不会弄痛主子的唇瓣。

    他看着嘴唇艳红水润,身上清清爽爽的萧烬,心头满意,又想起他家少爷还没吃饭,也没喝药。

    他连忙道:“我去催催少爷的饭。”

    他半点也闲不住。

    或者说他在萧烬的跟前,就是有想不尽的事情愿意去做。

    沈玉衡伺候人的本事都是萧烬一手教导的,不是跟着管家学的,也没有跟过前头的小厮。

    全都是萧烬包容他的错误,才让他成为了如今这付趁手的模样。

    萧烬哪怕不给他眼神,沈玉衡都能知道萧烬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好像他本就是为了照顾萧烬才会存在于世的一般。

    如今他回到了萧烬的身边,少爷用他用得舒服,他被使唤也觉得心满意足。

    便如同七巧板卡回了原位,一切都正正好好。

    沈公高大的身子从地上站起,健步如飞地走出屋外,脚步却是静悄悄的,连门扉开合的声音都接近于无。

    不多时,沈小厮便端了碗粥羹进入屋内,边走边道:“少爷,喝些热粥,等填了肚子,晚点再喝药。”

    萧烬点点头:“都听你的。”

    沈玉衡耳朵一热,跪到床边,搅拌着碗里的小半碗热粥,轻轻地吹凉。

    萧烬看了他几眼,忍了忍,还是开了口,轻声地劝道:“玉衡,你坐床边上来,对着我就不要跪了。”

    沈玉衡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勺子磕碰到碗壁上,发出轻轻一声“叮当”。

    他回过神来,局促地道:“少爷,我现在个子太大了,要是坐床边……许是,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沈玉衡在宫内做宦官的这六年里,不知怎么回事,一年长得比一年高,就是跪着伺候那些王孙贵族,有时候也会让贵人感到压迫和不喜。

    他不愿让少爷觉得不适,也害怕曾经温润如玉的少爷,如今会对他露出防备的眼神。

    更甚至会因此不再宠信于他,要去喜爱多鱼、多贤那些玲珑可爱的奴婢。

    萧烬倒是不曾想到过,他家玉衡会有这样的烦恼。

    他如今眼神不好,离宫以后从未看清晰过,哪怕一个人、一样东西,故而他心里的玉衡始终是曾经的模样。

    就算大体知道这人的个子高壮了许多,也并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但仔细思量,他又好像能明白玉衡的这种不安源自何处。

    萧烬不免心中又酸又疼,他轻柔坚定地道:“坐床边来,你既然不曾舍弃我,我也不会嫌厌于你。”

    他生怕言辞不够有力,还把手掌慢慢挪出小毯子,放到床褥上拍了拍,发出柔柔的“啪啪”两下。

    沈玉衡的心脏也随着这轻轻两声,怦怦直跳。

    他试探地地起身,往主子那里瞄了两眼,见萧烬的眼里满是期许,这才试着将屁股放到了床边。

    只是脊背依然拱着,目光游移了起来。

    他不敢看萧烬的表情,含糊支吾地道:“少爷……我太,太高了。”

    萧烬心生怜爱,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么大的块头,小山一样巍峨,居然还要做这般可爱的情态……

    萧少爷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有笑场。

    他勉强严肃认真地道:“那你坐直些,让我仔细分辨分辨。”

    沈玉衡肩膀一绷,浑身都僵住了,但还是听话地直起了身子,动作极缓地舒展脊背。

    衣衫素净的小郎君便在他主子的面前慢慢长高。

    一直长高,高到需要萧少爷抬头仰望,高到在萧烬的眼里,像是能直上云霄、鹤鸣烬天。

    像是从那个十四岁的小玉衡,一眨眼就长大了。

    萧烬从平视到仰视,一瞬不瞬地看着沈玉衡,秋水剪瞳里满是柔软,半点也没有嫌弃厌恶之色。

    他心疼地道:“这是极好的身量,是我做梦也想拥有的魁伟身姿……”

    萧烬抬起了手,想要摸上沈玉衡的身子:手臂或是脸庞,哪里都可以。

    这是他睽别已久的故人,也是他昼想夜梦的好体魄。

    只是萧烬的力气不足,手掌只举到半空便后继无力,直直坠落下来,却掉到另一个宽大的掌心里。

    沈玉衡适时地接住了萧烬的手,体温在双手交握之处传递。

    萧烬轻缓地摩挲着沈玉衡粗糙的手掌,宽大的指节上还有他之前咬出来的伤口。

    萧少爷弯起眼帘,淡笑着道:“我不会觉得冒犯和害怕,我知玉衡不会害我。”

    沈玉衡不自觉紧了紧手指,心脏极重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的,满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是被信任后的感动,也是被认可后的欢欣。

    沈玉衡感激地望着主子,萧烬笑了一声,勾着眼梢回看他,巧笑倩兮:“就是你昨夜压着我时,我也觉得你现在这身子很好,孔武有力,我喜欢羡慕得紧呢。”

    沈玉衡被调笑了个措手不及,俊俏的脸庞骤然涨红,凤眸里也因为羞涩泛了层水光。

    昨夜之事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他侮辱了萧烬,沈玉衡不敢和萧烬提起,甚至不敢回想。

    结果他家少爷还直接给点了出来……

    沈玉衡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又是心虚又是羞怯,甚至都有些头晕目眩。

    晕乎乎的沈小厮连忙把勺子递到少爷的嘴边,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少,少爷,少爷用饭吧。”

    萧烬被这反应逗得乐呵成了一团。

    他虽然看东西不太清晰,但沈玉衡的脸整个都变了色,还是非常明显的,他笑盈盈地道:“还和以前一样,脸皮薄。”

    沈玉衡的眼眶红了一片,眸子水水润润,像是能滴出泪来。

    他讨饶道:“少爷……”

    萧烬轻笑一声,不再逗人了,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喝起粥来。

    萧少爷有些可惜地想:玉衡如今依然同小时候一般可爱,他却再也看不清这人如今的模样了。

    但所幸看人也未必非得要用眼睛。

    萧烬知道、也确信这个人依然是曾经的那个玉衡。

    沈玉衡初心不改地伺候着萧烬,一勺勺耐心地舀粥、吹温,再递送过去。

    萧烬便乖顺地张开嘴,把勺子纳入嘴里,细嚼慢咽以后,等待第二口粥食。

    主仆两人不再言语,静静地享受用饭的时光。

    清粥半碗,米香四溢,温热的香气从沈玉衡手边,划过床头,落入萧烬的嘴边、喉口,最后滑进肚里。

    暖融融的一片。

    粥食用完,沈玉衡给萧烬喂了香茶漱口,又给萧烬揉了胃,防止积食。

    萧烬嗳完气后,天色已经渐暗。

    夕阳西下,橙光映照着屋内,将高大的奴婢,与纤瘦的主子染上绮丽的霞色,双目像琥珀一般晶莹透亮。

    沈玉衡将空了的小碗收起,说道:“少爷,我去点个灯。”

    他把放碗的木案拿出房间,递交给门外的多鱼,很快接了个点燃的蜡烛进来。

    灯火幽辉,影影绰绰,在黄昏中并不显眼。

    沈玉衡提起床边的灯罩,点燃里面的蜡烛,一盏一盏耐心地点过。

    萧烬倚在床头,看着屋内渐渐地亮如白昼,慢吞吞地道:“前面宋师兄说……要邀请我去秀水巷住……”

    他的声音轻柔虚弱,并不响亮,一不注意就会忽略;但点灯的那人时刻注意着萧烬的吩咐,自然没有错漏。

    沈玉衡手腕一抖,火热的蜡油落了一滴在脚边,他又收敛起眉眼,继续撩起绛纱,点燃灯芯。

    萧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昨日仓促,都没来得及讨论我之后的去处……听说你本来是打算把我送去玉边定居的,如今你作何打算?”

    他慢慢梳理着心头忧虑,道:“我这个应死的太妃住在你的屋里,若是被人发现,怕是会连带着你一并落罪,不知你这里可有什么万全的准备?”

    萧烬说了一长串,沈玉衡认真听着,仔细思量,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少爷是在关心他的安危。

    沈玉衡的心头一片柔软,他吹熄了手边的引火烛,回到床边,温言道:“少爷,你放心,沈府主院里头有人层层把守着,就算是东厂的人摸进来都无法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略含期待地问道:“若是少爷不嫌弃……我这里是阉人的府第,暂时就住这儿吧?”

    萧烬一时举棋不定。

    他在这世间最熟悉的人就是玉衡,自是不想分开的。

    可他更担心拖累故人落了罪,萧烬张了张嘴:“我……”

    屋外突然喧闹了起来。

    像是有好几人在吵吵嚷嚷。

    混乱之中,多贤的声音极为嘹亮,叫嚷道:“沈丰公公,哪有人直接往里闯的……你让小的去通报一下!”

    “哐”得一声,外间屋门打开。

    多鱼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沈丰公公!你先在此歇息一下!莫要叫我们难做,多鱼通报一声费不了多少时间!”

    叫沈丰的那人却不买账,声音越靠越近,尖声细语地叫道:“让开!耽误了圣旨,回头让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周围仆役又是好一通推拉劝告,只是声音依然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进入屋内。

    沈玉衡瞥了眼门扉上面纠成一团的投影,“唰”地放下两头床幔,快步走到屋前。

    恰好门扉“吱”得被推开。

    一个圆头大耳的宦官破门而入,手握明黄圣旨,身后跟着静若寒蝉的多鱼、多贤和几个府丁。

    沈丰公公笑眼盈盈,掸了掸衣袍,朗声恭贺:“干弟弟,你是个出息的!天家爱重你,要给你天大的赏赐啊!”

    胖公公眯了眯眼睛,望向并拢的床幔,探究地道:“哦?弟弟这是藏了什么人在屋里?”

    其实他还不能完全信任萧烬,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犹豫了。

    “主子。”

    周源突然跑回屋里,表情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犹豫。

    他主动问:“怎么了?”

    半晌,周源才跪在地上说:“圣上他……”

    “他新选了一批秀女,请您过去,帮着一起挑选看看。”

    沈玉衡愣住。

    第 30 章 第 30 章

    30

    沈玉衡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挑选秀女的一天。

    虽然是帮着萧槐选的。

    他自始至终小心谨慎地选,考虑样貌,家世,萧槐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

    被选中的秀女,远远超过了往年选秀的人数。

    看着秀女们惊喜的表情,沈玉衡担忧更甚。

    临近腊八,萧烬要出京一趟。

    倒是不远,只是有个案子他得亲自去才放心。

    所以这日早膳沈玉衡是自己用的。

    约莫是萧烬同他一起用膳太多次,他已然习惯,如今桌上只有他一人,他还有些别扭,思绪也不由飘远。

    那赈灾银两的贪污案,大抵是过去了。

    薛相并未求到宫里来,但萧烬作为东厂厂公、掌印太监,在宫外亦有自己的府邸,所以薛相到他宅邸上谈,或者是在宫里别的地方聊一聊,也很正常。

    左右都是他无法知晓的。

    他只知早朝时,仍旧见薛尚书站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

    沈玉衡垂眸,放下了筷子。

    小圆子抬眸看了眼,走近了几步:“殿下,今日早膳不合胃口?”

    “……不是。”沈玉衡轻声:“是我有些吃不进了,可能睡太饱了。”

    他站起身:“走走吧。”

    他这个“走走吧”太突如其来了,小圆子顿了下,忙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准备起来,然后跟上沈玉衡:“殿下要去御花园?”

    沈玉衡嗯了声:“这段时日怕冷,都没怎么活动过,感觉骨头都懒了。”

    有人端了手炉来,也有人拿了狐裘来。

    沈玉衡没拒绝,拿在手里,也任由小圆子给他披上。

    昨夜才下了场大雪,虽说宫人们一早就起来扫雪了,但道上还是一片凄寒,但沈玉衡却觉得脑袋终于清明了几分。

    只是他未曾想到,居然能在这样的天撞见他父皇的宫妃。

    那女子头上珠钗没有多少,身上的衣着也并没有太过烬贵,反而是偏向利落英气的打扮,身边更是只跟了个瞧着个头也算高大的宫女。

    她负手而立,在见到沈玉衡时,便一扬眉走了过来。

    小圆子默默上前一步,低声飞速道:“这位是静妃,膝下有二子一女,父亲是梁国公。”

    梁国公,那是武官,从前还领过军队的。

    沈玉衡垂眼,微微拱手:“静妃娘娘。”

    静妃眉眼亦有几分飒爽:“听闻你身子骨不好,怎的大冬天的出来了?”

    “宫里待着闷,便出来走走。”

    沈玉衡视线微偏着回话。

    静妃:“也是,我也觉得宫里闷得很,可惜这大雪又压折了好些枝叶,更加无趣。”

    沈玉衡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宫人们正在清理的断枝,并未言语。

    静妃又转向他,细细看了他片刻:“你倒是同你母亲长得像。”

    沈玉衡一顿。

    他藏在袖袍里的手紧了几分,指甲无声地抠了一下手炉的雕花。

    ……她是何意?

    想试探他?还是在找他的薄弱点以此攻破他?

    静妃也不在意他的沉闷,只略有感慨地说:“我从前同你生母在一个宫中,她是个绝佳的妙人。”

    沈玉衡低着头,到底还是心动了:“静妃娘娘……还记得我生母?”

    “当然。”

    静妃轻笑:“我同她一块儿生活了五年,后来她先升了妃位,被赐了玉蕙宫,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拿我当姐姐……”

    说到一半,静妃便停了下来:“这儿冷,殿下若是不介意,不如到前头的亭阁中说话?那儿烧了地龙,也不怕殿下着凉。”

    沈玉衡终究是没拒绝。

    嬷嬷鲜少与他讲他生母的事,沈玉衡便也不问。

    静妃同他说的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但沈玉衡喜欢听。

    她说玉妃是她见过最知书达理的女子了,还说也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你看这宫里的花千千万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唯独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那儿,这满园无论春夏秋冬,都要失了颜色。”

    静妃陷入回忆,喃喃:“她用白绫自尽那一日,我都觉得她不是自尽了,而是终于变作了蝴蝶,从这高高的宫墙里飞了出去,从此自由。”

    沈玉衡没见过江解意,他想象不出来。

    但他能够从静妃口中慢慢勾勒出来一个模糊的形象,因为静妃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大雪过后,便是晴天。

    日光洒落在雪上时,静妃的话头又停了。

    她笑着看向沈玉衡:“我今日出来的匆忙,身边只带了一个宫人,能不能劳烦殿下身边的人帮我去捡一些折下来的枝叶,好让我带回宫里去插在瓶中赏玩。”

    沈玉衡微顿,看了小圆子一眼,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说:“小圆子,你们去吧。”

    小圆子低头:“是。”

    沈玉衡带来的人也不多,都走了,身边便没人了。

    静妃就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快速地交到了沈玉衡手里,用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是个好的,这事无论你应允与否,都不能叫萧烬公公知晓,你知道的吧?”

    沈玉衡觉得她真是胆大。

    但她动作确实足够快,应当是练过武的,在旁人眼里她刚才的动作就是不小心扫靠了一下沈玉衡的袖子而已。

    他攥紧了手中的信,也不敢推回去。

    如果不小心在此时露了馅,那便彻底没了挽回的机会.

    沈玉衡回了东宫后,便自己躲着看了。

    这是一封信,里面有两封,其中一封内容很长,是梁国公让静妃转交给他的,大概意思便是说,宦官当权、民不聊生,梁国公愿意辅佐他真正上位,而并非由着萧烬摆布,但此局需要长期筹谋……

    信的内容真的很长,沈玉衡单论信而言,觉得其字字珠玑,也是句句诛心,将如今的局势、他未来登基要面临的局面全部都分析得很清楚。

    沈玉衡并不觉得他说得有错,但拉萧烬下位……

    沈玉衡垂眼,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慢慢将信折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他不是不想,他甚至愿意将这个位置让给他人。

    只是……

    萧烬倒了,他真的还能活吗?

    静妃的态度是好,梁国公的言辞也十分恳切,可他们真的能信吗?

    而另一封,大概是想要用来做伪装的,都是一些没什么威胁的,问他是否安康,聊及和他母家是旧友如何如何。

    沈玉衡攥紧了手里的信。

    他自小便知道一件事,在这宫中,人能信的只有自己。

    至少现在有一件事肯定的。

    萧烬活,他才能活。

    他没有靠山,没有母族,除却皇室这冷漠的血脉,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是那无根的浮萍,十八年来,他的池子只有嬷嬷。

    如今嬷嬷出宫,他的围墙便又只有萧烬。

    可是……

    梁国公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要是交于萧烬,他们会如何?

    沈玉衡深吸了口气,脑袋思绪混乱无比。

    他不确定…萧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封信。

    他甚至有点不信萧烬不知道。

    沈玉衡靠坐在了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午膳时,还是沈玉衡独自用的。

    他吃的也没有往日多,小圆子有点担忧:“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没事。”

    沈玉衡冲他笑了一下:“只是有些没胃口。”

    心里揣着大事,能吃半碗饭就已经不错了。

    “……厂公,可有说何时归么?”

    小圆子愣了下。

    主要是…这是东宫,不是萧府,萧烬来这儿,不是“归”。

    但小圆子没说什么,只是道:“千岁约莫会在晚膳前入宫,殿下要等厂公一块儿用晚膳吗?”

    他补充:“厂公交代过了,他若是过酉未归,便让殿下先用。”

    沈玉衡说好,却又说:“等他到戌时吧。”

    小圆子应声:“是。”

    沈玉衡起身往书房走,小圆子跟上:“殿下要写点什么吗?”

    沈玉衡:“看看奏折。”

    小圆子:“那奴才为您研墨?”

    “好。”

    沈玉衡点头:“麻烦了。”

    小圆子忙道:“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下午过半时,沈玉衡也刚好批完最后一本。

    他便听见外头响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声音——

    “千岁。”

    “厂公。”

    沈玉衡放下笔起身,便见萧烬直接推门进来。

    两人对上眼,沈玉衡注意到他的眸光有几分淡,他扫了小圆子一眼,小圆子便低头退了出去。

    沈玉衡朝萧烬走了两步,萧烬却已迈开步子,掠过他的同时,也是直接揽住了他的腰。

    沈玉衡还未反应过来,人就在书房门闭合上的同时,被萧烬捞到了椅子上,坐在了他腿上。

    他身体微僵:“……厂公。”

    萧烬语意不明地应声:“嗯。”

    他隔着腰带捻了捻沈玉衡纤细劲瘦的腰身:“他们说你早上中午都没吃什么东西?怎么了?”

    沈玉衡这几日其实已经在他膝上坐多了,也没有之前那般不自在了,他就是有点不习惯萧烬刚才那个动作……

    跟强盗似的。

    “有些没胃口。”

    “我看看。”

    萧烬说着,就捏住了他的手腕,像模像样地给他搭脉。

    他还会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把这句话摆在脸上了,萧烬转而握住他的手腕时,就扬眉说:“你以为东厂都是些什么?要学的东西可多了。”

    他轻捻着沈玉衡手腕内侧的软肉,惹得沈玉衡不由颤了颤,他的眉眼才终于染上了点笑意:“也没生病,怎么就没胃口?”

    沈玉衡哪知道。

    他不敢挣开他狎丨昵动作的手,只换了个话题:“厂公。”

    沈玉衡低声:“我有事同你说。”

    萧烬扬眉:“说。”

    沈玉衡动了动手腕:“你先松开我才能拿……”

    “这个?”

    萧烬已然从他的袖中摸出了折好的信。

    沈玉衡微顿,意识到他刚才到底在摸什么了,垂下眼帘:“是。”

    他把信中的内容大概复述了一遍。

    萧烬没拆开那封信,而是将其放在了桌上,一手揽着沈玉衡的腰身,另一只手给他拨弄了一下他的发丝,语气温柔:“殿下,臣怎么知道你没藏什么呢?”

    他笑吟吟地:“若是这一封信里有三封,你交出来的着两封是糊弄臣的呢?”

    “……厂公也知道,没必要,不是么?”

    沈玉衡抿住唇:“可若是厂公不信,那我作何解释都没有用。”

    萧烬轻笑,指背滑落在沈玉衡的脸颊上:“怎么还委屈上了?”

    沈玉衡还未说话,萧烬的视线又落在了那封信上,漫不经心道:“……殿下觉得如何处理是好?要不杀了?”

    沈玉衡一惊,下意识地攥住了萧烬的手腕,生怕他喊人进来去办差:“厂公。”

    萧烬挑眉,沈玉衡动动唇:“我去拒了他们,断了这个念想就好,没必要……”

    “殿下不想他们死?”

    当然!

    梁国公一族还什么都没有做啊!

    萧烬垂眼,同沈玉衡带着恳切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耐心道:“殿下这是求人的态度?”

    沈玉衡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手指不由收紧了几分。

    他还抓着萧烬,萧烬自然有所感应。

    萧烬完全不生气,只觉得他这样子格外可人。

    沈玉衡闭了闭眼,凑上去,很轻地在萧烬脸上碰了碰。

    然而萧烬没说好不好,也没给出任何的态度,只是依旧垂着眼帘,晦涩不明、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他甚至没有动。

    沈玉衡却无端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一下、又一下。

    从脸到下颌线,到最后沈玉衡干脆豁了出去,颤着在他唇角落了一个吻,又移到唇中……

    还是萧烬依旧没发话,沈玉衡才哑着嗓音开口:“厂、厂公。”

    到底要他怎么做?

    能不能给个准话?

    萧烬抬起手,在沈玉衡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才终于开口:“睁着。”

    沈玉衡扼制住自己的本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指腹蹭了蹭他的眼尾,然后听这恶鬼笑的恶劣:“别闭眼,再来一轮,漏一个,我便杀他家一个。”

    沈玉衡不可思议地看着萧烬。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亲了他几下!

    所以这事儿,就只能往多了去,沈玉衡根本不敢少一个,他反反复复亲过萧烬后,确认只有多没有少后,才终于低下了头。

    在萧烬兴致很好地喊赵宝时,他都没在意自己还在萧烬怀里了,而是偏头靠进了萧烬的怀里,把自己藏在里头。

    他这辈子都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坐在男人怀里这般……这般……!

    萧烬扬眉,掌心抚上他的脊背,眉目含笑。

    赵宝进来时,就见到这一幕,惊了下便忙垂头跪在地上:“厂公。”

    萧烬慢悠悠道:“跑一趟,赏梁国公家金叶子十五片。”

    赵宝:“……?”

    啊?

    突然赏梁国公就算了,怎么才赏十五片金叶子????

    赵宝不知道萧烬又发什么疯,也只能问一句:“厂公…什么由头?”

    萧烬看着怀里已经自闭了的人,笑道:“今夜月色不错。”

    赵宝:“???”

    这也没入夜啊!

    沈玉衡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发现自己似乎正枕着对方的胸膛,被他抱了起来。

    沈玉衡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他们的肌肤几乎紧贴在一起,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

    沈玉衡又往旁边躲了躲,那人重重的一声“啧”。

    月色冰冷。

    下一秒,“吱呀”一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他被抱入一个漆黑无光的室内,周围飘着他熟悉的熏香。

    沈玉衡抬起眸子,撞见一双熟悉,却又炙热到陌生的眼睛。

    他看着他的唇角用力捻过两个低沉的字眼。

    “……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