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即便出行, 康熙也非常忙。

    队伍才刚起拔,皇辇还未走动起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就呈送到了御前, 在御案前摞得老高。

    梁九功抢了方荷的差事, 利落在一旁伺候笔墨。

    方荷不敢打扰, 正挓挲着手准备发呆,就被李德全客客气气请到一旁屏风后头的矮几边上, 也给她伺候起笔墨。

    方荷满头雾水,她又不用批折子,给她摆什么笔墨?

    李德全低声解释:“万岁爷吩咐, 这进学一事,不进则退,姑娘先前在弘德殿梢间时的功课不能停, 您该练的字儿, 先委屈在矮几上练几日。”

    方荷:“……”干点人事儿吧, 谁出来旅游还要做作业啊?!

    而且马车也不是丝毫没有晃动,做作业对眼睛不友好啊!

    这时候眼镜都是舶来品, 康熙配得起, 她那仨瓜俩枣的,能配个瘠叭?

    见她慢吞吞不乐意动的模样, 李德全也不敢闹出动静来,叫万岁爷分心。

    他只憋着笑道:“万岁爷还说,今儿个午膳还有些上好的河虾, 已吩咐了御膳房……”

    方荷深吸口气,不由自主立刻坐正,在心里骂了声奶奶个腿儿的, 一早上她都在御前,康熙到底什么时候吩咐这么多的?

    她一脸凛然,“万岁爷的午膳哪儿是奴婢能惦记的,我只是不忍心辜负顾太监的苦心罢了。”

    李德全:“……”他别的不服,就服这祖宗的嘴。

    接近午时,御膳房总管带着小太监们亲自过来送膳。

    前两日康熙用膳都不算多,好些菜都赏了跟随北巡的大臣们,太后都过问了几次。

    好不容易皇上点了菜,哪怕是在路上,御膳房的师傅们也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尤其是御膳房总管,他是前朝厨艺世家柳氏传人,一手做河鲜和海鲜的本事,少有人比得过。

    有几道工序得需要来到御前才能做,御膳房总管这才带着人过来,后头还有人抬着小泥炉子跟着。

    梁九功见状,知道这是有现做的菜,耽搁了怕会影响味道,小声提醒——

    “万岁爷,还差一刻午时,您看先用膳可好?”

    怕康熙又要推迟午膳,他还特地赔着笑调侃。

    “就算您不饿,里头那位应该也饿咯……”

    康熙抬头乜他一眼,笑骂:“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自然是主子的奴才,这不是饿坏了还是您心疼,疼在您心上,那可比剜奴才的肉还叫奴才难受呢。”

    梁九功嘿嘿笑,端了铜盆过来伺候康熙净手。

    方荷听见动静,早就伸着耳朵等用膳了,这会子直在心底惊呼好家伙。

    别看梁九功总一副卑躬屈膝的猥琐模样,人家拍起龙屁来,段数明显很高啊。

    这比好些热恋的小情侣还敢说呢,她往后得多学着点。

    康熙净了手,往屏风后头一看,影影绰绰能看到方荷盘腿在软榻上,姿态端正写字,瞧着倒很像那么回事。

    他饶有兴致走过去,翻看了一下她写的大字。

    应当是顾问行亲自写了小楷给她做笔帖,练了小半年,笔锋总算稍稍有些风骨了。

    只是……他看了眼手里的宣纸,一上午总共写了不足十张。

    他一个时辰就能写这么多,这混账要是没偷懒,他能把宣纸吞下去。

    他将宣纸卷起来,还没抬起手,就见方荷缩着脖子脑袋一偏,表现出一副格外委屈的表情。

    这都亲了嘴儿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打?

    要放在上辈子,这样的男人她早踹了八百回。

    思及她先前的控诉,康熙顿了下,换成在掌心轻敲。

    “不用在朕面前装模作样,朕不打你。”

    方荷心下一喜,接着就听康熙慢条斯理道:“可就你写的这几张大字,午膳朕只能允你用一道菜。”

    方荷愣了下,“那奴婢吃不饱怎么办?”

    康熙哼笑着转身往外走,“放心,饿不着你。”

    方荷赶忙追出去,有一道御膳能用也行,要啥自行车。

    大不了多吃几个饽饽,只要这位爷不嫌弃,她可以沾菜汤吃!

    想是这么想,一绕出屏风,就听得‘滋啦’一声,热油浇在了铺着葱丝的鲈鱼身上,瞬间缠绵悱恻的清香和鱼香扑了她一脸。

    方荷呼吸一窒,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深呼吸,想将这股子香气全部吸入肺腑,好留着做做梦素材。

    这还不算完,掌勺的御膳房总管又将调好的料汁转着圈,倒入摆好了盘似凤凰展翅般的蒜蓉虾上面,接着又是一勺热油泼了上去。

    ‘滋——’一股更为霸道的蒜香伴随着虾的甜香被激发出来,在皇辇内荡漾开来。

    方荷忍不住咽口水,垂着脑袋甚至不敢抬头。

    无他,在需要珍惜的美食面前,她只怕自己直勾勾盯着御膳,给康师傅丢了人,他连一道菜都舍不得给。

    那比扣她的银子还叫她难受。

    要她的银子是要她的命,见了好吃的,她可以不要命。

    康熙好笑地看着她低眉顺眼看似恭敬,实则偷偷歪了脑袋,用余光盯着摆膳的模样,唇角弧度越来越大。

    等御膳房离开后,方荷积极上前,发现御膳房依然是素膳和荤食穿插着对半摆的。

    方荷没觉得浪费,昨天跟康熙聊完,她好像更理解作为皇帝的无奈了。

    康熙可以私下里给六阿哥抄经,茹素,甚至不召幸妃嫔都可以,却不能叫人知道。

    若传出去,定会有御史参皇上不分轻重,连德妃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叫六阿哥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方荷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忠心为主’的热忱,拍着自个儿胸脯。

    “不如就叫奴婢来给万岁爷试膳吧,这样危险的事儿,还是不劳烦试膳太监了。”

    试膳太监:“……”那他干啥?

    康熙似笑非笑扫她一眼,坐在桌前,“朕说了,你只能选一道菜。”

    方荷看着桌前的清蒸鲈鱼,蒜香大虾……香得她口水泛滥,这都是她最爱吃的!

    还有一道京城著名的大菜鸡里蹦,是由小鸡和大虾烹炒而成,鸡肉香滑,鲜虾脆嫩,她能闻得出来,还浇了菇类粉末提鲜……

    这实在是叫人难以选择。

    她简直想穿到早上去给自己一巴掌,要知道作业和好吃的挂钩,她一定不摸鱼!

    康熙不紧不慢先喝了一碗八宝豆腐羹,笑问:“选好了吗?”

    方荷眼巴巴看着康熙,“其他菜总不能原封不动赏下去吧?那多伤御膳房的心啊!”

    康熙挑眉:“御前又不独你自个儿,梁九功和李德全都比你勤快,这就不必你操心了。”

    方荷幽幽看了梁九功一眼,“……我选鸡里蹦!”

    好歹有鸡有虾,鱼……算了,以后还有机会。

    梁九功和李德全憋着笑,把鸡里蹦的盘子摆到多出来的小矮桌上。

    怕临时有急事会进来人,按着规矩,方荷只能坐在小杌子上吃。

    她期期艾艾坐下的功夫,李德全捧了足有他脸那么大的一张锅盔过来,放到了矮桌上。

    哦,还有一碗骨头汤。

    方荷:“……”连个饽饽都不给吗?

    有好吃的,谁还喝着涮锅水一样的骨头汤,啃硬掉牙的饼啊!

    可御前的盘子好看是好看,实在不大,以她的饭量,一盘菜……最多半饱,撑不到晚上肚子里就能翻天。

    她愤愤将饼泡到骨头汤里,痛并快乐地在心里骂,康师傅这是完全把大东北的优良饮食习俗给丢了,也不怕祖宗从坟里爬出来……

    下午康熙午睡过后,没再批折子。

    有些不重要的问安折子,可以叫随行的太子批。

    年底太子就出阁讲学了,也该学一学处理政务,有索额图把关,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只是他也不闲着,路过喜峰口,当地的官员夹道相迎,康熙也要下去巡视当地的民情。

    这就不需要方荷跟着了,她又回自己马车上,洗漱换衣裳,直到晚膳时候再伺候。

    好在晚膳时候,康熙没再促狭,叫人又做了红烧鲈鱼和清炒虾仁,赐给了方荷。

    还有龙眼大小的肉龙,一屉六个,足足上了两屉,叫方荷吃了个过瘾。

    到了夜里,方荷趁着去方便的时候,偷偷去御膳房买了一碟子点心当宵夜,睡得特别香。

    如此,等六月十八日到宣化为止,方荷为了吃的,在御前越来越没脸没皮,说话也不恶心人了。

    康熙都上嘴了,她继续哄人作用不大。

    她对此很无奈,却也早有心理准备,既此路不通,还没想好要怎么换道,嘴甜一些保准没错。

    甚至为了能多吃些好吃的,酒店里用来保证顾客舒适的一些小技巧,比如饭前饭后洗手,准备枸橼茶做漱口水,时不时采摘些新鲜的花和绿植,叫皇辇内保持空气清新……她都做得特别顺手。

    康熙出来也没带太多宫女伺候,但这阵子却过得特别舒心。

    方荷在御前也吃得特别舒心,几乎是一天一个变化。

    其实原身饭量就很大,只是宫人都要饿肚子,她又从来不敢说,几乎就没吃饱过,从小就特别瘦。

    后来徐嬷嬷去世那段时间,原身更是食不下咽,那会子都觉得方荷丑,除了皮肤暗沉,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形销骨立。

    方荷来了以后,开始那段时日,也不敢一下子吃太多,加上又跟着南下北上的,长了点儿肉也很有限。

    可是这阵子她吃得特别好,还跟着康熙的作息睡得也早,又不敢再御前拉胳膊伸腿儿的做瑜伽,还真胖了些。

    看在康熙眼里,方荷现在皮肤换了跟她肤色很相近的水粉,小脸儿肉嘟嘟地透着粉,那双眸子也更加水灵,一日赛过一日的招人。

    他有注意到,偶尔这小混账有了什么主意,梁九功不肯,她含娇带嗔瞪过去,梁九功十回有八回都得顶不住要投降。

    康熙冷眼瞧着,在心里琢磨,他为小六茹素过头七就够,也是时候看看这混帐到底知不知人事了。

    不是他不愿为夭折的孩子更诚心些,只是他为天子,又为皇父,真太过虔诚,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怕折了孩子投胎的运道。

    而方荷丝毫不察。

    宣化也有行宫,还有洋河和柳川河,御膳房进上来的膳食愈发精巧喷香。

    康熙已恢复正常的膳食,却难得没吝啬,当晚赐了三道符合方荷口味的菜肴给她,叫方荷生是吃了个肚儿圆,坐都坐不住。

    方荷偷偷在角落里绕圈,被康熙发现了,还学着梁九功那样嘴甜。

    “奴婢怕万岁爷出门在外没胃口,实在担忧呢!”

    “瞧着您看奴婢吃饭能多进用些,心下大喜,一不小心就吃撑了,奴婢走两圈,免得给您丢人!”

    康熙:“……”旁的且不说,这张小嘴儿倒是越来越会说,就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更甜。

    他不动声色叫人在梢间备了水。

    春来早在梢间等着,伺候方荷沐浴,还特地往水里撒了些花瓣。

    说是伺候,方荷并不习惯有人在一旁啥都替她干,春来往常更像是个陪聊搓澡的。

    但春来今晚一直往她身上淋沾了花瓣的水,方荷心底立马就警惕起来了。

    她笑嘻嘻捧着花瓣问:“好香啊!哪儿来的花瓣?”

    春来笑道:“行宫这边蔷薇开得好,咱们做宫人的不能用蔷薇花露,我就偷偷摘了些,好歹能叫您沾染点微末香气。”

    方荷心下冷笑,骗傻子呢?行宫里的花儿都是留给主子们赏的,宫人没有吩咐还敢偷偷摘?那命就得光明正大丢。

    老司机立马就明白了康熙的意图,她倒也不慌,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她也不是毫无准备。

    她心知,如果只能留宫,早晚有这一天。

    可一想到要伺候康熙,她就有些窒息,是梦里都要喊救命的那种。

    工作的时候需要演技也就罢了,床上的演技她是真不行,不打算现在就羊入虎口,躺到草原上去。

    她只当什么都没发现,笑眯眯由着春来伺候。

    洗漱完,这丫头还给她抹了点带着清浅玉兰香的香膏,细细涂开,让她皮肤都顺滑了不少。

    这会子倒不说宫人不许用了?呵……看样子御前有一个算一个,还真事把她当傻子。

    那就再好不过了,她还可以更傻一点。

    穿着新送来的湖绿旗装,方荷‘一无所知’地回到御前。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在外头候着,屋里只有康熙一人,要做什么昭然若揭。

    方荷进门就一脸愧疚替春来请罪。

    “赶路这些时日奴婢一直都没好好沐浴,一时贪心,叫人摘了行宫的蔷薇花沐浴,请万岁爷责罚。”

    她赧然抬起头,笑得乖巧,“春来力气大,灰儿都给奴婢搓下来好几层呢,奴婢实在是怕熏着万岁爷。”

    康熙:“……”过程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仔细。

    他伸出手,好笑道:“过来,叫朕闻闻还臭不臭。”

    方荷迟疑了下,起身慢步上前,抬起素白小手递到康熙手里,很直白地问——

    “万岁爷是要临幸奴婢吗?”

    康熙自然地拉着方荷在软榻上坐了,笑问:“你不是还没学会那些册子里的本事?”

    “朕今儿个有空,亲自教你一教。”

    方荷:“……”好的,这不要脸的确实是打算考验她的演技了。

    她眸中露出几分惊慌,接着又极力压了下去,主动坐过去,抬起胳膊揽住他脖颈。

    “那万岁爷可否允准奴婢先跟您说说李嬷嬷都教了什么,好方便万岁爷教导,您可不许嫌奴婢笨。”

    康熙眸光瞬间幽深许多,再开口,声音便不自觉带了几分低沉。

    “那你说说看,你都学了什么?”

    方荷咧开小嘴,龇出两排小白牙,“李嬷嬷教导的,奴婢都学会了!”

    康熙颇为怀疑,梁九功先前那愁眉苦脸的样儿,可没方荷这么不谦虚。

    但他还没来得及深问,就感觉出方荷的淘气,放肆地抓住龙袍,叫康熙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你——”

    这混账到底学了些什么?

    方荷特别‘紧张’地注视着康熙,面上一点羞涩都无,比上香还严肃。

    “嬷嬷说,男子与女子不同,喜挞伐,越喜欢,挞伐越凶,万岁爷是天子,更与寻常人不同,叫奴婢记得感恩……”

    她当时就想骂,光感康熙的恩就够?

    那不得感谢他十八辈儿的祖宗?

    这会子她攥着小手,眨着黑白分明的小鹿眼,水汪汪传达着好奇和忐忑。

    “奴婢……不,不怕疼,只是担忧,您若身怀利器,会不会伤着自己啊?”

    康熙又是好笑又有些燥意,那怎么着,他还能放宫里?

    他飞快握住方荷造作的小手,下颚鼓了鼓,才勉强算是温和地哑声哄人。

    “朕不会伤着自己,更不会伤着你,你不是听过,男女敦伦乃人之常情,世间皆是如此,朕只会叫你快活。”

    方荷心想,可拉倒吧,这真是把别人的奥斯卡奖杯全算在自己身上,一点逼数都没有。

    后世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都知道保持健康稳定的那啥,是好事,她其实对那啥没那么在意。

    都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死扛会要命的话,共享黄瓜她也没资格在意。

    所以不管留不留在宫里,她都做好了会发生点什么的准备。

    但康熙绝不能是现在这技术,生活已经够苦,她不会让自己受不该受的罪。

    她不乐意地噘嘴挣扎了两下,“奴婢信万岁爷的话,您松开我,嬷嬷教我要取悦您,不能叫皇上您费心。”

    方荷面上的懵懂,还有她格外大胆的作为,活似热油里的水,在康熙身体里炸开,变成一种陌生的兴奋,在他身体里叫嚣。

    他浑身肌肉都忍不住紧绷,下示意用力握了下方荷的小手,方才松开。

    但声音已经低哑得不成样子,“来,朕等着。”

    方荷保持着装傻该有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在康熙灼热又幽深的目光中松手,撩起康熙的衣摆,整个人蹲下去。

    康熙微微一愣,他寻常不会做这种事情,可身体显然不这么觉得,映出了康熙几乎没感受过的疼痛。

    就在康熙还怔忪的功夫,方荷用上吃奶的劲儿,一把拽掉了康熙的中裤,得意站起身来。

    康熙:“……”

    他心底的燥热都快叫震惊给压下去了。

    他都没这样粗鲁对待过女子,这混账显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更活似个土匪。

    偏方荷神色无辜得像是从花丛里蹦出来的精灵,将明黄色中裤放在屏风上。

    她还贴心又活跃地跟康熙解释,“嬷嬷给的册子里,男子都是不穿裤子的。”

    “好啦,万岁爷,咱们去外头吧,嬷嬷还教了奴婢好多呢。”

    康熙:“……就不能在屋里?”他要这么走出去,往后他也不必见人了!

    方荷摇摇头,一脸她也很好奇的模样,“有假山,有窗边,还有软榻上,还有书案前……”

    “怪不得您临幸妃嫔时,听着那么累,原来都是体力活儿。”

    康熙:“……”他实在想知道,李嬷嬷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他甚至不由得开始怀疑,怪不得以往伺候过的官女子都格外僵硬,那些避火册子……是正经册子吗?!

    方荷注视着康熙,发现他面上的无语,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还是跟梁九功如出一辙的心疼。

    “奴婢体力不太好,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只怕要辛苦万岁爷了,奴婢尽量……”她又为难又不好意思,垂着脑袋碾脚尖。

    “行了。”康熙坐起身来,打断方荷的话。

    他想了下那个场景,不用低头就发现,龙袍的剑拔弩张消停下去,也没什么教方荷的心思了。

    康熙半垂着眸子不动声色审视方荷,有些怀疑这混账是故意败他的兴致,毕竟李嬷嬷做事儿还是比较靠谱的。

    很快,他竟从方荷面上看出了跃跃欲试和欲言又止。

    她是想试着在外头哭爹喊娘,还是想说自己还学了哪些本事?

    “你……先退下吧,今夜不用你伺候。”康熙平静道。

    就她现在学的那些本事,要是真闹出动静,他同样丢不起那个人。

    身为皇帝,处变不惊是必需的,但康熙觉得……还是先叫他缓缓,回头慢慢教。

    方荷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这就不行了?

    她还有进了幔帐后的本事没展示呢。

    她怕自己告退太利索,功亏一篑,还想说点什么,门外突然响起疾步而来的动静。

    “万岁爷……郎谈大人派出的斥候求见!”

    康熙那股子哭笑不得的情绪一扫而空,立刻起身。

    “更衣!”

    方荷心下彻底松了口气,赶忙把自个儿才趴下来的绸裤又给他穿上。

    没办法,方荷不知道新裤子在哪儿。

    但矮身帮康熙绑系带的时候,她一不小心窥见了刚才折腾半天都没见到的物什。

    一口气噎在方荷嗓子眼,这特么规格明显超标了!

    怪不得侍寝完的妃嫔脸色都发白,应该挨打不轻哇!

    她刚才还有点忐忑,因为上辈子信息大爆炸,成人知道的事儿太多了,她在男朋友面前也没傻到这种程度过,叫她总担心傻过头。

    可这会子,她半点都不后悔自己所为了,就这规模要是生冲……她愿意当一辈子傻子!

    待得收拾好了,康熙大跨步出门,来到书房。

    斥候是浑身染血疾驰而来,像是吊着一口气似的。

    “启禀万岁爷,董鄂将军和郎副将带着大军还未来得及到达雅克萨,就听闻喀尔喀蒙古部落受到了漠西部落的奇袭。”

    “科尔沁亲王世子带着五百人紧急回援,雅克萨城内只有老弱病残,其他罗刹兵不见踪影,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康熙面沉如水,很明显,大军之中出现了叛徒,最有可能的就是来自北蒙的五百兵丁。

    可这些兵丁多来自漠南和漠北部落,怎么会跟漠西牵扯上关系?

    漠西……怕是噶尔丹在搞鬼。

    自康熙十七年起,准噶尔就收服了漠西十几个部落,兵强马壮,越来越不服大清的管辖。

    他早算到了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噶尔丹这么等不及。

    他立刻吩咐梁九功:“叫索额图和阿兰泰来,叫李德全收拾一下,连夜启程,去哈拉哈河,乘船北上!”

    阿兰泰是兵部尚书,此行负责率领三千禁卫军和一千銮仪卫守护瑜伽安危。

    梁九功惊了,“万岁爷,使不得啊!”

    哈拉哈河横跨喀尔喀蒙古和漠南的一部分,乘船北上定会路过漠西作乱之地。

    可梁九功也拦不住康熙的坚持,只能去请索额图和阿兰泰。

    两人也都阻拦康熙。

    “皇上三思,彭春经验丰富,既然罗刹兵不在雅克萨,想必就在附近埋伏,不可能扔下城里的亲眷跑了,他能应付得来。”索额图苦口婆心劝。

    他想得多,太子才十三,还没出阁讲学呢。

    万一皇上有个不测,朝中一定会大乱,尤其是大阿哥和纳兰明珠他们,指不定要怎么翻天呢。

    阿兰泰也道:“皇上乃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臣愿领兵亲自前往!”

    康熙不理会两人的阻拦,他取出北蒙布防图,指着哈拉哈河上游一处三道弯。

    “朕记得,这里是距离雅克萨最近的地方,而且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方便藏人,还有沼泽,也方便设陷。”

    “彭春和郎谈都更擅长平地作战,彭春脾气急躁,郎谈不擅水,如果郎谈坐镇后方,彭春指不定会中对方的算计。”

    “彭春所带领的三千将士不会凫水的居多,但凡中了算计,哪怕不会有大的伤亡,也一定会影响士气,不能叫漠西和罗刹牵着鼻子走。”

    索额图跟彭春一样,进攻都属于大开大合的类型。

    如果是纳兰明珠在这儿,康熙倒放心叫明珠去。

    眼下康熙思忖片刻,直接吩咐:“传朕旨意,索额图带领两千禁卫军和銮仪卫保护太子和太后按原计划去热河,阿兰泰带一千人跟朕连夜出发。”

    以彭春的脾气不会坐以待毙,定会顺着痕迹追罗刹,他们所在的位置到哈拉哈河中游,哪怕急行军,少说也得一天两夜。

    耽搁不得了,他也没时间跟索额图多解释。

    只吩咐,“折子送来后,先放在皇辇内,不重要的你和礼部徐元梦、户部常书三人共同批复,交由太子朱批,其他折子压后,等朕回来。”

    “尽量不要叫人发现朕不在皇辇上,太后那里叫太医多注意些着。”

    索额图跪地听旨的功夫,康熙就大跨步往外走。

    梁九功和李德全哭丧着脸,已经准备好了不起眼的灰顶马车,就停在主殿的侧门外。

    康熙一上马车,就看到了方荷。

    他紧紧蹙起眉来,“谁叫你跟着的?”

    方荷这会子特别想给梁九功上个眼药,这死太监不知道是多怕他主子在外头过不好,急匆匆塞给她一个荷包,就叫春来给她塞马车里了。

    她这才震惊地发现,原来春来会功夫!

    这丫头提她,完全不比提个鸡崽子更难,难道是女暗卫?

    她何德何能!

    但想了想刚才拆出来的又一个五百两,她把吐槽给压回去,恰到好处地表了下自己的忠心。

    “虽然奴婢伺候床榻还差点火候,可奴婢伺候万岁爷起居是没问题的。”

    “梁谙达也觉得奴婢细心,奴婢跟着,好歹能叫万岁爷多进用几口膳食呢。”

    疾行赶路,肯定就没有御厨做出来的膳食那么好入口。

    但她吃骨头汤和锅盔都很香,说不准梁九功就是看她能做好吃播,才叫她跟着。

    得知春来会功夫,也跟在马车后头负责做一些杂活儿,她连奔赴战场的害怕都几乎没有。

    康熙定定看了她一眼,那是差一点火候?

    但他这会子没心情再说什么,坐到她身边,敲了敲马车。

    马车很快就出了行宫,一路颠簸着离御驾越来越远。

    早过了方荷睡觉的点儿,她努力撑了一会儿,眼皮子直打架,实在没撑住,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康熙正沉思着抵达哈拉哈河后要做的事情,蓦地感觉肩膀上一沉,接着是胳膊。

    他低头一看,气笑了。

    这丫头睡着了以后,不管在哪儿,都没有任何规矩可言,也不知内务府到底是怎么教的。

    可能是觉得他肩膀太硬了,她两只手都抱住他的胳膊,格外不满地蹭了半天,也没找到叫她舒服的地儿。

    人不自觉越来越歪,很快就歪在了他腿上。

    要不是康熙用胳膊挡了下,指不定她脑袋能扎他腿上去。

    他把人扶着坐好,从一旁抽屉里取出一条毡毯给她披上,垫了一下她的脑袋,这才叫方荷安生下来。

    等方荷再醒过来,她坐在马车地板上,趴在康熙坐过的地方,睡得腰酸背痛。

    方荷:“……”也不知道皇帝放不放屁!

    还想吃了她呢,叫她靠一下都不行?

    她腹诽着下来马车,李德全和春来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就是简单的清粥咸菜,还有万年不变的锅盔。

    康熙跟大爷一样坐在一块石头上。

    梁九功给他泡好了饼,端着碗,康熙拿左胳膊用勺子浑不在意仪态地吃着。

    吃得竟还算香,但这位爷右胳膊是废了吗?

    在外头既然都不讲究了,怎么碗还要别人端呢。

    她极为不解地接过春来递过来的粥和饼,压着想八卦的心情,赶紧吃起来。

    周围还有好些兵呢,她怕人多耳杂,也不想引起旁人注意。

    但队伍里就她和春来两个女子,方荷甚至还能在马车里伺候,阿兰泰和他带着的一千人,大部分人眼神都忍不住偷偷往方荷身上飘。

    就这小丫头,睡得叫都叫不醒,还让万岁爷肩膀酸得抬不起来?

    啧啧,看着不算胖,还挺能吃,大概肉比较敦实吧。

    连阿兰泰都没想到,原来万岁爷竟好这一口。

    他思忖着来年可就要选秀了,思及家中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女儿,决定回京就叫女儿每天吃五顿饭,直到选秀为止!

    方荷完全没多想,不是她不敏感,而是她很理解万绿丛中一抹……两抹红多扎眼。

    她上大学的时候,她那个班也不知道为什么,六十二个人只有三个男生,个个儿都堪比贾宝玉,叫其他班里男生羡慕地无数次在论坛上讨论要套他们麻袋呢。

    吃完她很快就回了马车上,没过多久,康熙也揉着肩膀回来了。

    方荷赶紧递上打湿的帕子,殷勤伺候着。

    “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在马车上碰到哪儿了?”

    康熙意味深长看着她,“朕大概是碰上了一只猪。”

    方荷:“……哈,哈哈,万岁爷真会开玩笑。”

    那只猪应该不在马车里吧?

    第42章

    方荷能听不出这狗东西在内涵她?

    她脑袋能有多沉, 压得康熙胳膊都动不了……肯定是他太弱。

    不过……这应该不算有损龙体吧?

    她只当没听懂康熙的话,殷勤扶着康熙坐下,声音又甜又软。

    “万岁爷要是还不舒服,奴婢稍稍会一点推拿, 要不给您按按?”

    只要没证据, 就啥都没发生。

    康熙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懒洋洋嗯了声,心底颇为受用方荷的殷勤。

    其实被方荷靠着, 他胳膊只发麻了一阵,并未有太大不适。

    但离开马车之前,方荷还没醒, 拍她两下,她还嘟囔着烦,都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康熙好气又好笑, 到底没跟个睡懵了的计较。

    怕方荷从座位上跌下来, 他将人抱到了地上, 用了被靠着的右臂,一时不察抻了筋。

    梁九功刚才替他按过了, 揉开筋有些不适, 梁九功这才伺候着。

    习武之人肌肉太硬,就方荷那点子力气, 摁了一会儿,就累得不想动了。

    她也不说停下,只动作越来越慢。

    康熙无奈道:“行了, 你歇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就出发,朕没你那么娇气, 过会儿就好了。”

    方荷立马顺着杆子往下爬,端正坐在侧面,煞有其事地点头。

    “万岁爷批评的是,奴婢往后一定改!”

    能改多少她保证不了,但把人给累残了,态度必须得摆出来。

    康熙若想,他比一般男子更会讨女人欢心,如今已将方荷视为自己的人,自然不会再跟以前那般刻薄。

    他含笑拍拍方荷的脑袋,“做你自己就挺好,左右也是朕自个儿喂出来的,你什么样儿朕没见过,该当受着。”

    这世道其他女子听皇上如此亲昵,大概心里会甜蜜。

    但方荷只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垂着眸子没吭声。

    那他没见过的样儿可多了。

    以她真正的脾气,这会子早甩出个耳刮子,扛火车跑了。

    靠他身上是他的福气,有本事叫她回去啊!

    将士们连夜赶路,也需要修整,阿兰泰下令叫人就地坐下浅眠。

    听见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方荷叫春来替她守着,跑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解决了下个人问题。

    回来没过多久,队伍继续出发,直到接近黎明时分,他们才靠近哈拉哈河中下游一处废弃的码头。

    阿兰泰提前派出的斥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艘半新不旧的船,看起来还不小,有两层舱房。

    康熙吩咐:“阿兰泰,你带九百人继续赶路,往三道弯左侧藏好,彭春从雅克萨那边回返,应该在右侧。”

    “派会凫水的人隐秘过河,一旦发现彭春的踪迹,立刻传达朕的旨意给他。”

    阿兰泰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打算。

    这是要利用漠西和罗刹可能设埋伏的地方将计就计,前后夹击,断两者的后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略有些不放心:“万岁爷,您留一百人是不是有点少了?万一对方也派出斥候,发现您的行踪……”

    康熙冷笑:“那就让他们来,正好叫朕与你们做先锋,吸引他们的注意,一个都别放跑了!”

    虽他从未上过战场,单论功夫而言,阿兰泰和彭春他们未必能比得过他。

    身为大清巴图鲁,康熙丝毫不介意多杀几个敌人鼓舞士气。

    即便遇到危机,他也有把握顺利逃脱。

    阿兰泰见皇上坚持,没敢再多说,时间不容耽搁,立刻带着人继续绕河前行。

    等上了船,方荷心肠里才渐渐生出忐忑。

    她拉着春来低声问:“要是真打起来,咱们可怎么办啊?”

    “我,我不是害怕啊,我就是怕拖了万岁爷的后腿,要是有个万一,咱两家的祖坟都不够刨的啊!”

    一直急匆匆赶路,她一个和平年代长大的人,对打仗实在没啥真实感。

    可刚才听到康熙的吩咐,好像随时都会打起来,跟前却只剩下一百个人了。

    对面却是大清要以三千人才能对付的敌人,还有个准噶尔……

    就算她对历史没那么精通,三征噶尔丹她是知道的,能叫康熙三回才拿下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越想她越害怕,饭都能少吃一碗的那种。

    呜呜宫里的银子都还没来得及花呢,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儿吗?

    春来知道姑娘全身上下就嘴最硬,憋着笑刚想解释,康熙便出现在二层的栏杆前。

    禁卫军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船上还挺安静,康熙耳朵尖,声音含笑接了她这一茬。

    “你不怕就好,真打起来,春来和梁九功他们都会功夫,朕也肯定跑得比你快。”

    “有你这样忠心的丫头殿后,朕一定龙体安泰,保住你们两家的祖坟。”

    方荷:“……”祖坟是保住了,她坟头要开始长草了吧?

    她鼓了鼓脸颊,后悔自己为银子没坚持留在行宫。

    那时候康熙肯定不会阻拦,说不定还能因为她贪生怕死,歇了留她的心思呢。

    折腾那么久,宫宫没出了,要是两辈子她都要因为爱财没命,她能气到再从地底下爬出来!

    康熙冲春来挥挥手,春来憋着笑退下,先去收拾住处。

    把方荷叫上二层,在夏夜的微风中,康熙声音随性慵懒得像是在游花船。

    “咱们此行装作北上收皮货的行商,即便是碰上那些打打杀杀的,破财免灾也就是了,不会正面跟敌人对上。”

    “可毛子也听不懂咱们的话,真能避开吗?”方荷还有些愁,愁得她都饿了,就怕破财又遭灾啊!

    也不知道罗刹兵听不听得懂英语,但她该怎么解释自己三百千都认不全,却能张嘴鸟语花香呢?

    康熙握住方荷手臂,将小脸儿都快愁成包子的娇人儿拉到自己的身前,尾音带着柔软的笑意。

    “别怕,朕会说几句罗刹语,不然也不敢说自己是收皮货的不是?”

    方荷想了想,有道理,这位爷还有洋大臣呢,她心下稍稍放松了些。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故作严肃道:“这样……梁九功是管家,李德全是随从,你和春来就给朕当丫头。”

    “为保万无一失,你可要当心些,称呼朕老爷,别露了馅儿。”

    方荷下意识点头,那没问题,她演技杠杠的,不过脑袋点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老爷出行,只带一个随从,却带俩丫鬟……”她害怕不起来了,只眼神微妙偷觎康熙的神色。

    这能是正经丫鬟吗?

    康熙俯身,与方荷四目相对,眸子里闪过叫方荷心悸的意味深长。

    “你最会躲懒,那一个丫鬟暖床,一个丫鬟办差,不正合适?”

    他声线刻意压得低沉,笑意都藏在了尾音里。

    方荷其实有点声控,上辈子第二任男朋友追她,她本来更喜欢小鲜肉的,还是拜倒在了对方好听的声音里。

    这会子听到康熙又低又有磁性的声音,她瞬间感觉自己麻透了,尤其是头皮。

    她隐约能感觉出,康熙怀疑她先前颇为夸张的‘傻’到底有几分……还是不愿意侍寝。

    她贝齿轻咬着唇瓣,干笑,“只要万岁爷不嫌弃奴婢没好好洗漱,奴婢这就去给您暖暖被窝?”

    康熙定定看她几息,站直身子往里头去,只留下一声轻笑。

    “等春来收拾好,你先睡会儿,朕还有事要忙……没洗干净,不许沾朕的床!”

    方荷:“……”她可以脏到去木兰围场,真的!

    “皇上!”她疾走几步,喊住康熙。

    待他回头后,方荷盈盈下拜。

    “皇上金口玉言,奴婢就当是圣旨了。”

    “奴婢从未求过您,此生只求您一件事,不止这一次,还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旦有万一,恳请万岁爷一定要跑在最前面!”

    康熙跑了,她指不定还能活,康熙但凡有点什么意外,她一定死得透透的。

    反正宫出不去,跑也跑不过,该拉的好感必须给她拉满!

    康熙仔细打量着方荷,发现她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心下微微一震。

    即便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大有人在,他们所图为何,他也很清楚。

    从未有人将保护他这件事,当作一生只有一次的请求。

    他没应下,只深深注视着方荷:“朕记下了……”也当真了。

    这辈子她都别想再离开他身侧。

    哪怕康熙给了保证,方荷还是有点怕,万一需要逃跑呢?

    上辈子她八百米体侧都要命,这辈子又能快到哪儿去?

    她四位数的身家啊!!

    春来收拾完过来请,方荷还一脸忧郁。

    “我担心万岁爷,实是难以入睡,先和衣歪一会儿,等天明用了早膳再歇息。”

    结果她这一歪,很快就开始轻轻打呼,主要往码头那边走的路太颠簸,大伙儿都是大半夜没睡。

    都准备好陪聊安慰的春来:“……”

    等方荷中午饿醒,康熙都没歇着,在一层的舱房内坐镇。

    一百禁卫军,康熙也没叫他们闲着,化整为零,以十人为一伍,派出去了大半。

    有负责乘小舟去周围探听动静的,也有在二层负责放哨的,更多是分批骑马出去,在三道弯和大船之间传递消息。

    哈拉哈河的三道弯,就在入上游的口上,离他们并不算远。

    阿兰泰只疾行出去两百余里,斥候就听到了蒙古兵的动静。

    他们在挖坑,还有人在拴绊马绳。

    阿兰泰立刻叫人隐藏起来,带着人潜行过去。

    只能看得出是漠西部落的人,这些蒙古汉子身上没佩戴部落的标志性弯刀,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准噶尔的人。

    这显然是有心跟罗刹勾结,却没做好跟大清撕破脸的准备。

    阿兰泰立刻叫人传递消息过去,绕开这些蒙古兵警戒的位置,后退几十里驻扎下来。

    康熙收到消息后,立刻做出指示:“派十人渡河,先不必管彭春,左右横向搜索罗刹兵痕迹。”

    翌日傍晚,阿兰泰那边又传来消息,在三道弯右侧,也就是离康熙比较近的这一侧,确实发现了罗刹兵的踪迹。

    那些毛子将炮筒藏在挖空的树干里,埋伏在草地中,只等着彭春过来。

    斥候又潜行了几十里,暂时没发现彭春和郎谈的大军行踪。

    康熙淡淡垂眸站在简陋沙盘前头,用手中的木棍轻轻往罗刹兵的反方向拨动。

    再抬眸的一瞬,他的眼神骤然锋利,像一把神兵利刃,果断划破空气。

    “传令给阿兰泰,留五百人追杀那些蒙古兵,不必留活口!”

    “剩下四百人静待大军,以他们的脚程,最多不过一日,夜里必到!”

    “不许与罗刹兵交手,以树枝扎扫帚,小股人马大张旗鼓穿林而过,打草惊蛇后,直奔彭春大军,剩下的人来个瓮中捉鳖!”

    ……

    方荷大多时候都在一旁伺候着,好提醒康熙别忘了用膳,甚至洗漱和就寝也变成了她的活计。

    倒不是她突然变勤快了。

    只是很多伺候的人没带,梁九功和李德全身兼数职,连春来都要做浆洗的活儿,方荷没办法偷懒。

    思及康熙先前的试探,没用梁九功吩咐,方荷就主动揽了御前的差事。

    离战场越近,康熙身上那股子运筹帷幄的锐气就愈发明显。

    方荷突然明白,这是康熙最辉煌,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代。

    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他甚至让整个朝堂都成为自己的一言堂,再无人敢触碰他的威严。

    这样的皇帝,不管是真在意一个人,还是只将她当作闲暇之余消遣的玩意儿,不管手段柔和还是强硬,绝不会允许有第二种可能。

    从他起意的那一刻起,她就只能留在宫里。

    所谓的挣扎,不过这位爷看破不说破,拿来做下酒菜的消遣而已。

    短短三日功夫,郎谈率一千将士在回雅克萨的途中埋伏,阿兰泰和彭春前后夹击,迅速破坏了准噶尔和罗刹的勾结。

    当然,说是准噶尔,只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猜测,在几百小股蒙古兵被全歼后,噶尔丹始终没有露面。

    甚至正在其他地方烧杀抢掠的漠西蒙古兵,连正面迎敌的打算都没有,像接到什么讯号,迅速从各处化整为零地撤离。

    想在水窝子边儿上和偌大的草原追击蒙古兵,那是痴人说梦。

    康熙得知消息后,只冷笑了一声,没将之放在心上。

    等他到达木兰围场,也能见到噶尔丹,若噶尔丹去都不敢去,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本来与漠西商议好要共同设陷的罗刹兵,没了蒙古兵帮衬,被阿兰泰和赶路赶到快吐血的彭春恶狠狠打散。

    死了大半后,罗刹兵扔下炮筒和辎重溃败逃离。

    彭春和阿兰泰对此地都不算熟悉,还有郎谈埋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就没去追。

    彭春继续整顿大军,他还要重回雅克萨城,彻底解决罗刹隐患。

    阿兰泰率禁卫军归来,亲自为康熙送上好消息。

    康熙高高站在二层的栏杆前朗声大笑——

    “好!不愧是我满洲最精锐的男儿,旦有伤亡者,上折子给户部,加倍抚恤!”

    “此行所有禁卫,待得回京,皆可论功行赏!”

    阿兰泰率近千将士铿锵跪地,山呼万岁的雄浑声音,在哈拉哈河面上传出去很远,惊起无数飞鸟,竟似也为这快速而来的胜利庆贺。

    雅克萨那边没那么快结束,康熙准备顺着哈拉哈河直下,去热河与太后和太子等人会合。

    乘船比走陆路快得多,康熙便也不甚着急,颇有兴致地叫人去附近的部落买了些羊奶酒和牛羊肉回来,奖励随行的禁卫。

    傍晚时分,太阳还没落入地平线,船舱和甲板上就散发出了非常浓郁的烤肉香气。

    带着奶香味的酒味儿,飘荡在河面上,两者纠缠在一起,叫人闻之欲醉。

    方荷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人放松了不少。

    她没去男人堆里找存在感,抓着机会偷懒,趁康熙跟阿兰泰他们喝酒的时候,躲在船尾,坐下来看落日。

    虽然她也挺馋的,却难得没什么胃口。

    在下达了抚恤金和按功行赏的口谕后,康熙进门便冲她笑,眸底再无前几日的冷冽和锋锐,倒有些慵懒肆意。

    她从那双眸子里,看出了这位爷又想给她启蒙的心思,再加上喝了酒……

    她轻叹口气,趴在栏杆上,静静望着河面发呆。

    要留下,就得受宠。

    什么自梳,做俗家居士那都是想屁吃,她不会做除了为难自己外,没有任何好处的矫情事儿。

    可何时受宠,要得到什么样的位分才能承宠,又该什么时候生孩子……这些就像在酒店时做总结报告一样,不得不做,又反复在她心里纠缠,叫人格外头大。

    “姑娘,我给你拿了些羊腿肉过来。”春来很快便找了过来,一脸殷切笑意。

    “还有部落里刚做好的馕饼,烤熟了撒上孜然特别好吃,你尝尝。”

    方荷一回头,吓了一跳。

    脑袋那么大的瓷盘,摆了整整一盘子肉,提盒里还有一盘子已经切好的馕饼。

    这盘子比御前的盘子大几乎三倍……猪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方荷幽幽看着春来:“你是打算撑死我,好继承我放在宫里的银子?”

    春来唬了一跳,赶忙摆手,“奴婢哪儿敢啊!是万岁爷吩咐,说是您饭量大,吃饱才能卖力干活儿。”

    方荷:“……”艹,她这该死的敏锐,果然猜对了。

    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还是不打算配合,却知道不能再一味装傻。

    喝了酒的男人没那么好的耐性,但喝了酒的男人更容易感性……

    这一路舟车劳顿陪着康熙出行,大多时候都朝夕相处,她也算了解了些康熙的性子,心里差不多清晰前路该怎么走。

    春来去烧了水,方荷仔细洗漱过,收拾好自己,主动回了康熙就寝的舱房。

    船虽大,却是运货的船,房间不算多。

    还有禁卫在,这几日都是春来在外间睡,方荷软榻上睡。

    康熙很快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了。

    他那双丹凤眸中带着前两次醉酒没有的冷静,显然没喝到耽误干体力活儿。

    还在一层宽敞的地儿洗漱过了,解了披风后,只穿着明黄里衣。

    康熙大跨步进门,见方荷俏生生立在那里,像是在等他。

    长了些许的刘海遮住了眉,却叫她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更明净澄澈。

    洗漱过方荷也没再用水粉,小巧的脸蛋儿细润如脂,淡粉沾染在腮边,潋滟出几分娇媚,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钻入康熙心头,叫他更加畅快。

    这混账可算是开窍了。

    对男子而言,打了胜仗之后的觥筹交错,睡自己喜欢的女人,本就是世间最快活之事。

    他噙着柔和缱绻的笑,将方荷拉入怀中,叫她面对面坐在膝头,亲了亲她粉嫩的小嘴儿,语气带着似醉非醉的慵懒。

    “今儿个怎么这么乖巧?”

    方荷毫不羞涩注视着康熙,清脆道:“春来说您吩咐叫奴婢吃饱,奴婢知道,万岁爷这是要教奴婢通人事啦!”

    康熙浑身一紧,喉结微微滚动,倒也不是不行……

    他微微用力,将方荷搂着往后倒,用巧劲儿将方荷困在怀中,声音瞬间染上浓重的哑色。

    “朕与李嬷嬷教人的法子不一样,朕认为,身体力行更容易叫人明白……”

    方荷:“……”床系您都没搞明白,就打算搞船系了?

    她就佩服这位爷的自信!

    康熙伸手解开方荷纤细脖颈间的盘扣,方荷也抬起小手抓住他的衣襟,鼓着腮帮子使劲儿解他的里衣。

    康熙:“……”这混账又打算做土匪?

    方荷见康熙停下,还催促,“万岁爷别停呀,奴婢虽愚笨,可您知道,奴婢好学,您怎么做,奴婢跟着您做就是了。”

    康熙心想,那你跟梁九功一样,可能都缺点物件儿。

    但方荷冰凉的小手碰到他,却叫他浑身都燃起了火苗,一簇簇直往复下拱。

    康熙突然来了放慢速度的兴致,低头以薄唇轻触她的唇角,而后含笑抬起头看她。

    方荷利落搂着他的脖子亲了回去,就她的经验而言,这都算不上浅戏好吗?

    亲就亲,谁怕谁啊!

    康熙微微挑眉,唇角弧度越来越深,虽然身体紧绷得格外难受,他却只慢条斯理拂开方荷的刘海。

    刹那间,康熙微微怔住。

    这好似是他第一次清醒地看到方荷的脸。

    饱满的额头带着小巧美人尖,衬得她像刚成熟的桃子,不用撕开桃皮,就可见肤若凝脂。

    还是那个眉眼,可露出额头和黛眉,叫她五官变得格外精致脱俗。

    最动人心弦的,便是那双潋滟着水光的眸子,澄澈得叫他明白了什么是皎皎月华,耀眼出尘。

    康熙轻轻吻在她眉心,“朕的荷儿,原来这么甜美……”

    方荷本来正抬头准备亲回去,闻言突然迟疑了下。

    “怎么……”康熙带着鼻音的喑哑声音含糊在亲吻之中,温柔得似要叫人溺死其中。

    “奴婢一点儿都不甜,真的!”方荷认真道。

    “苏嬷嬷说过,您最讨厌甜的,奴婢……还是酸的吧!”

    康熙:“……朕不喜甜,荷儿除外。”

    方荷愣了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积极搂着康熙亲他的额头,笑眯眯跟着学。

    “您早说啊!荷儿的万岁爷,竟也这么美!”

    康熙忍不住笑:“……男人不能用美来形容。”

    方荷乖乖点头,“奴婢也不喜吃硬东西,偏万岁爷虽硬朗,可您好看啊,叫奴婢好生为难呢!”

    康熙深吸了口气,突然趴在方荷颈侧,低低笑了出来。

    “相信朕,往后你肯定喜欢。”

    方荷:“……”啧啧,车速不慢啊!

    两人呢喃轻语的功夫,方荷的旗装飞出了幔帐,接着康熙沿着方荷耳畔亲吻,抚上了最精华的部分。

    方荷咬咬舌尖,忍住想轻哼的冲动,故作严肃地跟着学,只是小手刚放上去,她就哎呀一声。

    “这不公平,您这一马平川的,奴婢怎么学啊?”

    康熙:“……”

    他侧身,握着方荷的手往下,“嬷嬷不是教过你,男女不同?你找错地儿了。”

    方荷认真点头,学着他的动作,张开白嫩掌心,用上力道一拧——

    “嘶……”康熙倒抽口凉气,猛地抓住方荷的手,瞬间的酸疼,叫他好悬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想活了?”

    他突然想起南下那回在龙舟上发生的事儿。

    得亏他刚才没用太大的力气教……不是,他就不该把这么重要的利器交给这混账。

    “啊?奴婢哪儿又做错了?”方荷赶紧乖巧跪坐起来,似是还想伸手去给他揉揉缓解疼痛。

    “您说,奴婢保证改!”

    康熙的兴致疼散了,哪儿还敢叫她碰,见她一脸忐忑,哭笑不得抓住她的手腕。

    “有时候朕都怀疑,你这混账是不是故意的……”

    “您才发现啊?”方荷突然收了面上的表情,一脸平静地轻声道。

    “您既夸奴婢聪慧,奴婢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宫里哪儿来的傻子。”

    是时候该摊牌了,傻只会叫人哭笑不得,坦诚才能换来她应得的位分。

    康熙愣了一下,瞬间沉下脸,“你放肆!”

    方荷翻身下床,跪在地上,“奴婢只是想保住命罢了。”

    康熙冷着脸轻呵:“侍寝能要了你的命?”

    方荷心想,就您那技术,高低半条命肯定得丢。

    他声音冷得数九寒冬一般,“你不愿意伺候大可直说,朕也不缺你一个伺候,你给朕滚——”

    方荷在事态没有发展到最坏之前,斗胆打断康熙的话。

    “万岁爷说会疼奴婢,又可曾知道奴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康熙带着压抑地暴戾居高临下垂眸睨着方荷,“强扭的瓜不甜,你想出宫,朕成全你。”

    只是他无法容忍,自己竟真得叫一个宫女牵着鼻子走。

    即便看在皇额娘的面子上不要她的命,也该叫她知道宫外的日子没那么好过。

    方荷红着眼眶摇头:“不,奴婢从未真正想过出宫,只是因为害怕才做出那些昏了头的事儿。”

    她偷偷收回在腿侧的手,眼泪顺着白皙脸颊滑落,微微仰头看着康熙。

    “自打奴婢的阿玛离世,额娘就郁郁寡欢,不爱理会人,最多没叫奴婢饿死罢了。”

    “待得进了宫,奴婢也很清楚姑姑的厌恶,只得谨小慎微,从不敢行差踏错……有时候奴婢在想,是不是奴婢天生就不配被人喜爱?”

    她说着,两颗泪珠从眼眶直直砸落地面,叫康熙心底的震怒微微一顿。

    他眉心微蹙,冷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荷垂眸,“奴婢不敢信万岁爷会喜欢奴婢,即便有几分垂怜,说不定哪日就收回去了。”

    “可您那么耀眼,尤其在见过您远在几百里之外就能将敌人杀破胆后,奴婢的仰慕更无法压抑,却更纠结……”

    她渐渐啜泣出声,再不哭,她快被自己肉麻得咳嗽出声了。

    “……但您那么高高在上,奴婢又想亲近您,又不敢有丝毫妄想,才不想伺候。”

    康熙渐渐放松下来,侧靠在床头,垂着眸子不辨喜怒。

    方荷又下了一记重锤,“奴婢想一辈子伺候万岁爷左右,但不想生了孩子,连让孩子叫声额娘都觉得惶恐。”

    那她怕是会跟着狗东西同归于尽。

    “更不想哪一日被人害死在宫里,叫孩子跟奴婢一样,没了额娘守护,只能看别人脸色过活,觉得自己不配被人喜爱……”

    康熙像是想起了过往,也想到了太子,定定看她一会儿,语气冷硬开口——

    “再没有下次,你先出去。”

    方荷泪眼朦胧抬起头:“万岁爷……那奴婢睡甲板上吗?”

    要是在宫里她还不敢这样坦诚呢。

    现在嘛,除非他想叫她被人看光,或淹死她……以她对康熙的了解,她赌不至于。

    感谢先前睿智拉好感的自己!

    康熙捏了捏额角,打落刚刚掀开的幔帐,一个字都不想再跟方荷说。

    不管她这话几分真假,康熙都不打算再纵着,懒得理她。

    方荷微微勾了下唇角,捡起衣裳往软塌去。

    没叫她出去,就证明还有戏。

    蹬鼻子上脸这回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唯独没有‘再没下次’。

    坐在软榻上,方荷轻轻抽噎了几声,念了句佛号。

    “愿老天爷保佑万岁爷顺心如意,明年选秀得更多佳人,奴婢愿一辈子侍奉佛祖,伺候万岁爷……”

    “闭嘴!睡觉!”康熙不耐烦地朝幔帐外看了一眼。

    隐约得见方荷虾米一样缩在软榻上,心里的腻烦莫名又消下去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始终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那混账先前的请求和刚才的眼泪。

    听得方荷的呼吸平稳后,他气不顺地坐起身,掀开幔帐,走到软榻前。

    康熙视力很好,就着黯淡的烛台,也能看到方荷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叫她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他运运气,还是没好气地弯腰将方荷抱回了床上。

    他要宠谁,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就这混账好吃懒做的德行,佛祖定不收她。

    回头等他收拾完了噶尔丹,有的是功夫好好给她收拾明白咯。

    他到底饮了酒,酒意上头,打了个哈欠,恨恨将方荷抱在身前,困意也深沉起来。

    也就没发现,方荷偷偷歪着脖子打了个哈欠,两滴泪又从眼角落下。

    就她那规律的生物钟,忍困劲儿实在太难了,脸上的眼泪全是哈欠打出来的。

    这大爷可算睡了……方荷瞬间陷入了黑甜梦乡,手一伸,腿一抬,都甩到了康熙身上。

    惊得康熙猛地睁开眼,低头就见一只小手在他里衣上揉……这是土匪没做够,还是梦里继续装傻呢?

    康熙磨了磨后槽牙,到底没忍住一巴掌拍在那恼人的腚上。

    第43章

    因心里惦记着事儿, 而且半下午时候就得收拾下船,方荷一大早就醒了。

    刚睁眼她就感觉不对,康熙不在舱房内,但她竟然在床上??

    她没有梦游的习惯, 那就是康熙抱她过来的。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儿, 却是在康熙喝了酒以后……她把飘着半截的心放回肚子里, 又有点头疼。

    主要这位爷酒后和清醒时完全是两副面孔,还极其小心眼, 也不知道附近部落里买不买得到毒酒……

    春来听见动静,过来伺候。

    不出方荷所料,春来看她的眼神跟看庙里的菩萨似的。

    “姑娘昨晚可是惹恼了万岁爷?”她用气音小心翼翼问。

    见方荷不吭声, 春来也没敢多问,只提醒:“万岁爷天不亮就起来了,梁总管和李德全前后脚挨了骂, 姑娘待会儿去伺候, 可要小心些。”

    “知道了, 先吃饭吧。”方荷轻叹口气,苦着脸起身洗漱。

    她要是发现自己被人蒙骗, 还因为脑子不清醒对骗子心软, 她都得怄上好几天。

    以康熙对自己的控制欲,心情好得起来就见鬼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啊呸!是谨慎小心地避开康熙的霉头。

    今儿个一大早送来了新鲜羊肉, 梁九功亲自给康熙熬了锅羊汤,配上馕饼泡着吃,滋味儿还是很不错的。

    方荷也吃这个, 康熙那边是李德全给端上去的。

    方荷边吃边寻思,这也不怪康熙骂,昨晚被不省心的气个半死, 早上起来又喝羊汤,梁谙达这是怕他家主子爷火气不够大?

    她完全忽略了不省心的到底是谁,非常不走心地替梁九功叹了声无妄之灾,就赶忙下去伺候着。

    刚进一层的舱房,方荷就感觉到一股子与这时节不相符的冷气压。

    她微微抿唇,将最后一丝羊汤香气抿进肚儿里,提起演技,怯生生地安静站到角落里。

    都不用仔细看,只余光稍打量,便能发现坐在御案前看书的康熙面无表情。

    听到她的脚步声,头都没抬,活像没她这么个人。

    方荷心知这会子康熙不待见她,非常自觉地把自个儿当成根柱子。

    偶尔飘过去换茶,也像只遭了雨打风吹的蝴蝶,提着气小心翼翼,蹁跹来去,几乎没有一点动静。

    康熙见她这乖顺模样,心里的气却不打一处来。

    并不是因为方荷骗他。

    康熙早怀疑这混账是不是真傻,心知她还没放下出宫的心思,始终存着闲来消遣的心思纵着她罢了。

    昨晚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在酒醉后,她竟敢以……那种方式质疑坦白,就不能老老实实直说?

    往常他震怒时,就没一个敢多嘴的。

    偏这混账巧舌如簧,他竟还昏了头,被她说动了恻隐之心……关键是这家伙睡觉还不老实!

    夜里不是揉就是踹,但凡少被方荷惊醒几回,能睡个好觉,康熙都没这么生气。

    醒了酒后,以康熙做皇帝多年的心计,几乎不用思量就明白了方荷的盘算。

    装傻无法装一辈子,她早晚会成为自己的人。

    但这混账不愿以宫女的身份侍寝。

    不管是装傻,还是坦诚相告,抑或在他面前哭诉,都只为逼他允诺位分。

    这才是叫康熙最生气的。

    就她在御前犯过的那些错,搁旁人身上坟头草都老高了,她还在御前活蹦乱跳,越来越无法无天,就没想过为什么?

    可她始终都没信过他这份宠信,非要做些叫人不痛快的事儿。

    逐她出宫吧,康熙不甘心。

    留下,他又消不了那股子火气。

    偏这混帐还没事人一样,眨巴着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害怕和乖巧都写脸上了。

    康熙心里冷笑,这会子唱戏给谁看呢!

    但着恼是不假,康熙却也忍不住心生好奇。

    他喜欢这丫头,便是因为方荷与旁的女子不同。

    这种不同从来不在明面上,如今也仍似裹在迷雾中的烛火,叫人忍不住想走过去看,却始终不得其法。

    他还就非得看看那烛芯到底什么模样不可!

    康熙向来自控力强大,到下船之前,他那股子气差不多也就消下去了。

    就算知道方荷在装模作样,看她大半日都乖得猫儿似的,连用膳都不敢在他跟前用,他也着实气不下去了。

    等下午梁九功回到御前,她甚至直接跑外头当柱子去,也不怕又晒成黑不溜秋的模样。

    思及此处,康熙对着刚送热河八百里加急送过来折子,蓦地笑了出来。

    算了,她也不是头一天淘性,跟她生气纯粹是枉费工夫。

    一眼就能望到头也是无趣,那混账总趁着他喝多了翻天,倒启发他了。

    梁九功听到主子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能紧着送过来的折子,定是得尽快处理的麻烦事。

    皇上怎么还笑了呢?

    但见雨过天晴,思及折子才送过来,梁九功也赔着笑。

    “万岁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是现在出发,还是再等等?”

    康熙淡淡道:“先不急,在岸边停靠半日,明早出发。”

    “你叫人去钓几条鱼,再从附近买些羊奶酒回来,今儿个晚上叫人做鱼宴吧。”

    既然危机已经解除,随着折子送过来的,自然还有御厨,倒是不用梁九功再头疼了。

    他也没多想,利落应下来。

    到了晚间,康熙批完了折子,叫人紧着送走,闲庭信步回了二层舱房。

    见方荷还跟那儿低眉顺眼杵着,康熙淡淡扫她一眼,直接进了门。

    很快,御膳房太监就提着食盒过来摆膳。

    皇上说要摆鱼宴,御厨却不能只做鱼,自然是捡着新鲜的来。

    隔着食盒,方荷都能闻到好闻的鱼香和蟹黄香气。

    方荷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可恶,梁九功手艺不成,又不敢把做膳的事儿交给旁人,前几日在船上她只吃过烤鱼和鱼汤。

    要是昨晚没坦诚,这会子好吃的,至少有一半能进她肚儿里吧?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可怜巴巴朝着楼下做饭的地儿看,希望春来记得给她留好吃的。

    也不知道春来什么时候过来替她,哪怕是有点蟹肉吃也行啊。

    河鲜海鲜她都不挑,百吃不厌!

    只是还没等到春来,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冷淡的吩咐——

    “进来!”

    方荷迟疑了下,就见梁九功出来,笑着侧身,叫谁进去很明显。

    她深吸口气,心里又开始呜呜渣渣。

    饿了,演技有点跟不上啊,好歹先叫她吃两口垫垫?

    康熙看也没看她,“过来,陪朕用膳。”

    嗯?

    方荷眼神一亮,这个可以有!

    她压抑着往一桌子鲜香麻辣的海鲜宴上飘的眼神……和口水,乖乖坐在下首,非常礼貌地客气了一下。

    “万岁爷不生奴婢的气啦?”

    康熙先倒了一碗酒,推至方荷面前,这才撩起眼皮子乜她一眼。

    “朕跟你生气有用?”

    方荷呆呆看着面前泛着奶香味的碗。

    好啊,一杯毒酒都不够了,知道她的饭量,都换碗了??

    康熙发现她愁眉苦脸盯着酒碗,没好气道:“那毒酒只是吓唬你的,朕待你的好你记不住,这点子事儿倒一直惦记着。”

    “真要叫你喝,还能叫你去朕面前喝?”他又不是有什么看人七窍流血的癖好。

    方荷松了口气,冲康熙露出个为难又讨巧的笑来。

    “奴婢从小到大都没喝过酒,怕是没办法陪您尽兴……”

    康熙端起酒碗自饮了一口,“无妨,你扫朕的兴也不是一次两次,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方荷眼神闪了闪,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康熙有梁九功侍膳,她避开摆在康熙面前的菜肴,高兴地自给自足,一筷子就夹到蟹黄包上头。

    “唔……”方荷微不可察地喟叹一声。

    比起后世香味浓郁的蟹黄包,这包子一入口,却先是带着奶香味的韧性面皮,竟没用发面。

    咬开后,里头的蟹黄软糯至极,第一口先尝出的是鲜,第二口是甜,接着才是滚烫的香气。

    一不留神,六个蟹黄包就都进了她肚子里。

    康熙扫过来一眼。

    梁九功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来,刚一伸手就愣住了。

    好家伙,御厨做少了啊这是!

    方荷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都说了,饿会让人演技退化嘛。

    她主动举起酒碗,遮掩自己的忘怀。

    “奴婢敬万岁爷……一口。”

    康熙:“……要不你抿抿算了。”他还没吃饱,没精力应付酒鬼。

    方荷还真听话,噙着清甜的笑微微抿了一口。

    唔……不愧是牧民用来暖身子的酒,奶香味底下的酒香直击喉咙,化作一团火滑入腹中。

    舒坦!

    她微不可察地弯了眼角,好吃懒做的人怎么能不爱喝点呢?

    不管应酬还是跟朋友聚会,她上辈子可没少喝。

    等两人吃得差不多,梁九功很快叫人撤了膳,换上卤肉和凉菜,给两人下酒。

    康熙叫人换了杯子。

    说是轻车简从出来,可梁九功是真能干,连青玉酒杯都带着呢!

    “你既打算出家,趁着现在还没剃度,陪朕再喝点,往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方荷:“……奴婢敬万岁爷!”谁说要剃度,俗家居士叫您就着酒吃了?

    她看了眼一杯能有三口的羊奶酒,心下了然,这位爷今天好像是要灌多她啊!

    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不打算干人事儿,还是为了方便审问她?

    若有所思的功夫,方荷恭敬碰了下康熙的酒杯,利落一口干了下去。

    除了哄人的本事,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酒量和酒品。

    千杯……几十杯不醉说的就是她方果果!

    就算喝多了,她也从来不会说任何会影响钱途和蹭吃蹭喝的话。

    想等她酒后吐真言?下辈子叭!

    看谁喝倒谁!

    她丝毫没察觉,刚才浅抿的那几口酒,已经叫她如羊脂玉一样的芙蓉面染了绯色。

    待得几杯酒下了肚儿——

    “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大着舌头,眼神迷离看着康熙,拍着桌子嚷嚷。

    “所有人里,我跟你关系最好,咱俩那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康熙:“……”是知道了,她加起来喝了也就一个碗底那么多。

    他不动声色道:“既然是亲兄弟,那你坐过来说。”

    方荷‘啪’一声把酒杯拍在桌上,还用手指点着桌子催康熙倒酒。

    “别废话!兄弟那么黏糊干啥?”

    “兄弟也得注意距离,我要跟你勾肩搭背,万一不知道啥时候有了嫂子,她抽你还好,要是抽我怎么办?”

    “我可就指着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哄人呢!”

    康熙无声呵了一声,看出来了,这混账倒把自己要与她做兄长的话记在了心里。

    他看方荷说话的兴致高昂,没急着问,浅浅给方荷倒了个杯底。

    方荷一口干掉杯中酒,叹了口气。

    “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苦啊,天天有人管着我呜呜……我就指着你过活了,往后我肯定给你随个大份子!”

    有个爹系男朋友,生活上倒是照顾得她无微不至。

    可他逼着自己一起养生,天天低脂低盐不叫喝酒,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要不她一个月加上奖金几万块,能出来蹭吃蹭喝?

    就因为朋友多,男朋友老觉得自己不爱他,才不肯跟自己结婚生崽。

    可她从小就没被人爱过,懂个屁的爱,愿意跟他生崽,一起变老,这不就行了嘛!

    康熙隐约觉得不对劲,放柔了声音笑问:“你要给朕随份子?”

    民间倒是有这说法,在宫里谁敢?

    而且他都成过两次亲了,大师算出他命硬,他是不打算再立后的。

    方荷突然惊坐起,“朕?哦,错了……”她忘了,自己换老板了!

    眼前不是兄弟,是老板啊!

    艹,她怎么跟老板一起喝酒呢?

    这货是不是要潜规则她?

    她方师太不干这种赔本的买卖,就她那臭脾气,万一忍不住把人得罪完了,黄金盒子怎么办!

    康熙微微挑眉,“你哪儿错了?”

    方荷缩了缩脖子,探头探脑跟做贼一样,特别小声道:“我可不能说老板坏话,我超爱他……”给的黄金盒子!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问谁能一年给她价值一万两千两银子的黄金?

    她不叫霸霸已经很克制了!

    康熙眸光微动,隐约能明白老板的意思,心湖泛起微微涟漪,却只轻笑了一声。

    “那你为何要在朕面前装傻?”

    方荷猛地站起身来,一脸激动:“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干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儿!”

    万一叫抠门老板听见,扣她银子怎么办!

    康熙冷笑,刚要说话,就见方荷叉腰收腹,铿锵道——

    “我哪儿用装了,我分明就是真傻!”

    康熙:“……”就这大舌头的模样,看出来了。

    他伸手将趔趄的方荷扶住,顺势将她拉进怀里,恨恨捏了捏她脸颊。

    “你亲口告诉朕,宫里没有傻子,却在朕面前装作不通人事,戏弄于朕,这不是装傻是什么?”

    方荷委屈地噘起嘴,梗着脖子狡辩,“那我才……”穿过来就该不懂啊!

    可莫名地,她脑海中那根绝对不能说的弦动了,将话咽了回去。

    康熙要问,就见方荷抬起头,幽幽看着他。

    “我才二十三岁,还是个单纯如纸的孩子,我……嗝……我能懂什么?”

    被酒气扑了一脸的康熙:“……”

    她这年纪,若成亲早一点,再过几年都能做祖母了。

    他若有所思,也许一开始不懂,但李嬷嬷教过后懂了,却还装傻?

    他淡定摁住方荷用王八拳推人的动作,哄着人问:“你不是说,以为朕知道你在装傻?”

    方荷歪着脑袋,苦恼地想了好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都说过什么。

    可绝不能得罪老板(的黄金)!

    她叹了口气,将康熙一只手握在掌心。

    “我的酒量您是知道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我跟您关系最好了!”

    康熙面无表情,这混账刚才以为他是谁?

    “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苦啊呜呜……”

    “往后我就指着您过活了,可您也得有点数,您那棍子打人是真疼,我值夜的时候都听见了!”

    康熙下颚紧绷,微微运气,行,喝多了还不忘改词儿。

    他声音沉下来,还带着点嘲讽,“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方荷咧嘴笑:“是您教得好!”

    “哦,还有李嬷嬷,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骗人,所以才在您面前坦诚嘛,至于说装傻,那就不许人要点……嗝……要点面子啦!”

    康熙定定看着她,蓦地问道:“既然朕对你如此重要,为何你还几次三番想出宫?”

    方荷愣住了,努力想明白眼前人在说什么以后,眼圈突然就红了。

    眼泪积聚在眼底,很快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康熙蹙眉:“哭什么?”

    方荷挣扎着非要起身,等站起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哽咽着喃喃出声。

    “在宫里太难熬了啊……呜没人把我当个人看!”

    “我喜欢睡懒觉,最好是叫太阳晒到屁股再起,可自打我进了宫,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我太难了……”

    “我不喜欢饿肚子的滋味呜呜呜……一点都不喜欢,可我饿了好多好多好多回。”

    “老板扣我的嫁妆就算了,还扣我吃的,这是要我的命呜呜呜……”

    康熙听得又想笑,心窝子却一阵阵发酸。

    他见过了方荷太多模样,运气的时候居多,这还是头一回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小时候别人读一百遍的书,他要在额娘的督促下读两百遍,用功到吐血,那时他也想体验一下好吃懒做的滋味儿。

    世宗还活着的时候,有时候额娘只顾着哭,宫人也不上心,他也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儿。

    但他毕竟是皇子,也明白自己的责任,天性好强,那种时候于他而言太少了。

    方荷从小到大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她……确实很招人心疼。

    方荷还在喃喃着:“我想出宫,想知道被人爱的滋味儿,这过分吗?”

    “果果……嗝……好想,好想有个家,属于果果自己的家……呜呜我想回家……”

    就算说着遗产算偿还父母的生恩,可一想到她攒下的大几十万都要留给那俩从来不在意她的爸妈,她就怄得想吐血!

    康熙心想,她小名叫果果?确实甜得叫人心烦意乱。

    他轻叹了口气,心底的最后一丝不虞也烟消云散,突然就不想再问她其他事情了。

    他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探身想将这小可怜揽进怀里,告诉她,可以给她一个家。

    一个荣华富贵加身,叫她再无人敢欺的家,纵着她继续好吃懒做下去。

    但他的手刚碰到方荷的肩,她突然就蹦了起来,啪啪给自己脸上两巴掌。

    康熙:“……”

    方荷不喜欢自怨自艾,鸟用没有。

    她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再努力努力嘛!

    努力叫自己清醒些站好后,像才发现康熙,她脸上先是闪过震惊,又是恍然大悟,接着突然振作起来。

    康熙:“……”他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方荷从衣襟上拽下帕子就开始甩,一步步后退着,有东西扶住稳了身体,张嘴就嚎。

    “万岁爷,您听我说!小白菜啊,地里黄啊……我方荷啊,没了娘啊……”[注]

    康熙深吸了口气,真不是他不想心疼这混账,外头阿兰泰还带着近千禁卫军在岸边把守呢,他实在心疼不起来。

    方荷见他蹙眉,重重哼了一声,敢不爱听她唱歌?

    她还不爱唱给他听呢!

    她倏然扑到了窗户边,推开窗户探出脑袋大声唱——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说走咱就走啊,天上的星星……唔唔!”[注]

    康熙惊得后背都冒出汗来,生怕她从窗口翻出去,先紧着揽住了她的腰,才顾得上捂着嘴把人托回来。

    要是掉下去,丢人不说,就算岸边的水不深,从二层落下,也得摔个好歹。

    就耽搁这片刻工夫,她鬼哭狼嚎的歌声就传出去了。

    岸边好些禁卫都伸长了耳朵,连阿兰泰都不例外,简直是大开眼界。

    万岁爷喜欢这么……活泼的女子?

    阿兰泰想了下家中的闺女,叹了口气,这身板儿还能变,可自家闺女那贞静的性子,改也来不及了啊!

    要不还是走走门路,复选过后落选吧。

    他不想跟万岁爷做亲家,他闺女还是更适合正常点的人家。

    二层舱房内,被方荷那几嗓子惊到的梁九功和春来也进来了。

    梁九功叫了李德全收拾矮几上的狼藉,春来半扶半压着方荷坐在软榻上哄。

    “姑娘喝醉了,先喝点醒酒汤可好?要不明天起来该头疼了。”

    方荷眼神已迷蒙地对不准焦距,乖乖坐好,好一会儿才把春来的声音收进耳朵里。

    “不喝!”她大声嚷嚷。

    “酸不拉几的东西,狗都不喝!”

    站在窗边吹风的康熙转回身,冷声道:“不喝你这个月的月例就别领了!”

    方荷又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月例是什么,突然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深呼吸好几次,她才慢慢仰起头看春来。

    “汪!”

    四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不敢抬头。

    李德全去拿提盒的胳膊抖得厉害。

    春来憋得肚子都发酸,姑娘服软都这么倔强噗……

    她微微抖着手,小心将醒酒汤凑到方荷唇边。

    方荷沉默地噘着嘴,默默把醒酒汤给喝了。

    喝完直接躺下,翻个身,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似的,缩在角落里再不肯吭声。

    康熙也想笑,又有些咬牙切齿地心疼,既心疼这混账,又心疼自个儿。

    自打方荷到了御前,他这耳根子就没清静过。

    有时候恨不能打她顿狠的,她却总能恰到好处做些叫人狠不下心的事儿来。

    这混账到底怎么在御前九年都没动静的?

    方荷的睡眠向来很好。

    春来将醒酒汤的碗端出去,再回来看的功夫,就发现方荷已经睡着了。

    康熙也由梁九功伺候着洗漱过,见春来刚给方荷擦洗完,准备将毡毯替方荷盖上。

    他顿了下,略有点嫌弃方荷身上的酒气,可到底是他叫人喝多的……

    即便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叫人喝成了这鬼德行,却也不能叫人睡在窄小的软榻上。

    这混账睡觉不老实,万一从软榻上跌下来,明儿个保管能理直气壮造作个没完。

    他淡淡吩咐:“你先出去。”

    还是叫他清静几天吧。

    如此想着,等春来出去后,康熙弯腰,轻松将浑身酒味儿的方荷抱到了床上。

    等他也躺下,才发现刚才没注意到,方荷身上的酒味儿并不难闻,甚至还沾染了丝丝缕缕的奶香。

    配上她那张泛着红晕的嫩白小脸儿,莫名的,竟比羊奶酒还要醉人。

    他明明没喝多少,却有种微醺的放松感,无奈低笑了声,将方荷揽入怀中。

    方荷轻轻哼哼了两声,康熙都不用看,就熟练地握住她的小手,压住她的腿,缓缓生出睡意来。

    在睡着之前,康熙隐约对方荷的位分有了决定。

    一开始不宜太高,否则只会叫她在宫里难以立足。

    但她既想自己养孩子,贵人的位分就不错,若她有了孩子,再慢慢晋位便是。

    等方荷醒过来的时候,脑袋不算太难受,却叫太阳晃得她晕乎乎的,感觉全身都在晃悠。

    “姑娘醒了?”春来在一旁笑道。

    “万岁爷要批折子,不让吵着你,叫咱们单独一辆马车,说让您醒了再过去伺候。”

    方荷呆了下,怎么就突然到马车上了?

    她对昨晚最清晰的印象是,发现康熙要灌她酒后,在心里放了狠话。

    然后她就没啥记忆了。

    方荷捂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脸有点胀,大概是水肿吧。

    她仔细回忆,只隐约记得她还要给康熙随份子,再想不起其他事来。

    方荷也不纠结,捂着肚子问春来:“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好饿。”

    春来从侧面的抽屉里取出一盘子点心,“万岁爷说叫您稍稍垫一垫,午膳去御前用。”

    方荷宿醉也没啥食欲,更不急着去御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半盘子点心就停下。

    她上辈子向来不会问发生了什么,免得社死。

    反正所有的朋友都用视频和各种试探验证过了,她喝多了酒从来不说得罪人的话,就是爱唱歌,爱听人夸她。

    可在这里不行,她还是得先跟春来问清楚。

    “我昨晚……没气着万岁爷吧?”

    春来闻言,神色格外复杂,迟疑片刻才道:“应该……没有?”

    反正皇上在窗户跟前吹风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后来还抱着姑娘睡了。

    这也不像是被气着了啊!

    已经接连两天,姑娘都是在万岁爷床上醒过来的,但姑娘却毫发无损,春来觉得姑娘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要知道,这女子和男人躺在一起,发生点什么不稀奇,稀奇的是啥都没发生,还愿意一起睡。

    其中多少有些珍重,皇上应该不会轻易真生气。

    方荷松了口气,见春来还想说什么,立刻抬起手来,“皇上没生气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春来:“……”姑娘当着万岁爷学狗叫这事儿,不重要吗?

    等方荷往御前的马车那边去,梁九功和李德全一见她就笑,笑得还格外喜庆。

    方荷也冲两人微笑,“哟,瞧梁谙达这模样,应该是有好事儿吧?”

    梁九功忍俊不禁点头,“再过几日就到热河,咱家确实高兴。”

    方荷继续微笑,李德全也没忘了:“李哥哥……”

    “姑娘还是叫奴才名字吧!”李德全赶忙打断方荷的话,小心翼翼看了眼马车里头。

    “那什么,奴才还比姑娘小三岁呢!”

    方荷:“……”行吧,你非要当弟弟,我也拦不住你。

    但等她进来马车,见康熙看过来的目光也带着笑,她突然反应过来,感觉有点不妙。

    瞧康熙这模样,好像她酒品一如既往的稳定,把装傻又别样坦白的事儿给忽悠过去了?

    但是……难不成昨晚她唱门前大桥下,连环数鸭了?

    她摸了摸鼻子,抢在康熙前头给自己挽尊。

    “皇上这是笑话奴婢呢?”

    “奴婢从未饮过酒,不知自己酒量如此之差,怕是做了有碍观瞻的事儿,还请万岁爷恕罪,奴婢往后再不敢喝酒了。”

    康熙心里嗤笑,就这混帐掏心掏肺叫哥哥的熟稔,这怕又是在哄人。

    但到底谁才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除了魏珠也没旁人,他不准备跟方荷计较。

    所以他只含笑点点头:“无碍,左右被御前的人听见学狗叫的也不是朕。”

    方荷:!!!

    这个御前的人,包括禁卫军吗?!

    第44章

    一直到热河行宫为止, 除了偶尔要去方便的时候,方荷再没下过马车。

    她没有做显眼包的爱好,要么安详躺在她和春来的马车里,要么安静待在康熙面前, 看谁的眼神都像是看负心汉。

    康熙不告诉她到底都谁听见了, 存心叫她记住这个教训, 并下令往后没有他的允准,方荷再不许碰酒。

    又不是她要喝酒的!

    当她不知道这小心眼儿是报复那天晚上的一拧和嘲讽吗?

    梁九功和春来他们也不敢违背康熙的旨意, 任方荷明着暗着打听,他们也都不敢说。

    方荷倒不怕丢脸,那玩意儿又没有钱和吃的重要。

    她只是怕满京城都知道御前有个会学狗叫的宫人, 往后甚至还可能是妃嫔,等进入宫斗环节,别人会拿来捅刀子。

    不恶心人也够烦死个人的。

    罪魁祸首却还把她这无精打采的模样当笑话看……这跟小学鸡撕头花有什么区别!

    她最讨厌这种行为, 可这就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

    想到那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四方天, 方荷只想换个星球生活。

    所以离宿醉过去了两日, 等进了行宫,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

    康熙其实也没那么小心眼。

    只是索额图派人一天三次来送折子, 言说在鸭绿江三道沟附近, 清兵画边境堪舆图时,遇到高丽人偷采盛京野山参, 发生了冲突。

    高丽人都带着鸟铳,清兵中了弹,死伤十几人。

    偏那些高丽人的态度还格外强硬, 掩护伤人者逃跑,被抓后还拒不肯交出罪犯,叫嚣他们采参的地方属高丽国土。

    康熙大怒, 盛京以东往野山参最密集的那一带,自来都是大清国土。

    区区弹丸之地,他们的国王都不敢如此硬气,这些高丽人哪儿来的底气?

    思及雅克萨之战,漠西部落始终未曾露面,准噶尔能与罗刹勾结,未必就不能跟高丽勾结。

    康熙心知雅克萨战事还没结束,不宜开战。

    为了提防罗刹继续派兵,准噶尔又不老实,一面叫人加快速度赶往热河,一面发明旨回京,叫理藩院和礼部共同处理此事。

    礼部很快就递交了折子上来,说已派文官去往高丽要求他们的国王交出犯人,审理此案,给大清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理藩院也上折子,请求动用盛京驻防协领官兵搜查犯人及其家眷下落,将主动权控制在大清手中。

    康熙下了马车,都没来得及洗漱休整,立马就下发了赦令允准。

    还令索额图即刻归京,督查按理此事,这件事儿才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等回到寝殿,康熙才发现方荷不在跟前。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说宿醉后还有些不舒服,洗漱过先回去歇着了。”

    顿了下,他小心翼翼提醒,“奴才瞧着这两日姑娘无精打采的,怕是还为醉酒一事心烦……”

    康熙拍了下脑袋,本来只想抻抻她的底儿,她鬼哭狼嚎的动静肯定会传出去,叫她有所准备。

    结果把这事儿给忙忘了,那混账指不定怎么运气呢。

    他坐在浴桶里,吩咐梁九功:“去把人好好请过来,她要是不愿意动弹,跟她说朕有好消息告诉她。”

    梁九功出去吩咐李德全亲自去请人。

    暗暗瞧了几日笑话的李德全:“……”得嘞!

    他心里腹诽,这皇上召见,搁旁人身上就是病入膏肓爬也得爬过来。

    万岁爷这可倒好,还得哄着。

    所以也不怪那祖宗越来越无法无天,这不都是主子爷自找的吗?

    方荷无精打采了两天,也快忍不住了。

    她就不是庸人自扰的人,不过是针对小学鸡不理不睬不跟你玩儿的策略罢了。

    可为了保持人设,她没多吃东西,在外头又不方便偷吃,实在是饿啊!

    好不容易躲回屋里,方荷偷偷垫了两口点心,这才重新挂上忧郁表情去御前。

    进门她便虚着声儿请安,蹲下去的时候,身子还弱柳扶风地晃了晃。

    “请万岁爷万安。”

    康熙憋着笑看她唱戏。

    刚才梁九功才出去问过,方荷一回来,魏珠就提着食盒过去了。

    “起来吧,朕这两日忙,倒忘了跟你好好说说,你那日醉酒的事儿。”

    方荷有气无力地起身,垂着眸子轻轻摇头,“万岁爷您还是别说了,奴婢不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丢人的事儿,否则怕是要连夜出京,再也不想回到伤心地。”

    康熙挑眉,似笑非笑看方荷:“真不想知道?”

    方荷偷偷以余光打量了下康熙的神色,总感觉这位爷好像看透了她似的,心下微微打鼓,话音紧着一转。

    “不管万岁爷跟奴婢说什么,奴婢都爱听,要不……您还是说说吧。”

    康熙唇角微微上扬,说她嘴硬吧,最能屈能伸的也是她。

    但他实在不喜欢她这有气无力的模样,笑着将人拉到身前,没再卖关子。

    “那天晚上你——”

    李德全突然在外头出声,“奴才请太后娘娘金安,请各位娘娘安。”

    方荷:“……”艹,她裤子都脱一半了,就非得来得这么及时吗?

    她渴望的眼神几乎黏在康熙脸上,甚至不自禁地更靠康熙近了些。

    哪怕是偷偷说一句也行啊!

    妾不如偷啊万岁爷!

    “行了,听到的人不算多,等会儿再说。”康熙从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看出了迫切,低笑着安抚她一句,起身去迎太后。

    他离开御前几日,瞒不住人,皇额娘也上了岁数,怕是受了惊,更得紧着安抚。

    方荷气得在心里打拳,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

    太后带着妃嫔们一进门,在妃嫔们蹲身请安的时候,看到康熙脸上还未落下的笑意,紧跟着就看到后头臊眉耷眼的方荷。

    “这是怎么了?皇帝你训斥这丫头了?”太后紧着打量了康熙一番,见他无碍,松了口气,笑着调侃。

    康熙笑着叫了起,亲自扶着太后上座。

    他故意做出淘性模样喊冤,“这丫头得您和皇玛嬷喜欢,在御前谁都不敢得罪她,儿子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她呢。”

    站在一旁的惠妃和荣妃听得懂蒙语,脸上的笑意都顿了下。

    安嫔和谨嫔见状,目光也跟着不自觉挪到了方荷身上。

    惠妃一瞧见方荷那张脸,心肠就忍不住提了起来。

    她如今年纪大了,恩宠也少,一直没怎么见过方荷,可这丫头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儿,完全不似胤褆所说的那么黑。

    不止不黑,甚至还白得几乎看不到瑕疵,哪怕叫刘海儿盖住小半容颜,也能看得出是个颜色好的。

    荣妃心里也打鼓,她伺候康熙的年头比惠妃还久,对康熙非常了解,若非是万岁爷上了心的女子,绝不会用这种口吻提起来。

    安嫔和谨嫔恩宠一直都淡,两人只是好奇居多,见方荷低眉顺眼站在一旁,非常规矩,便没再往深处想。

    太后听了康熙的话,脸上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她不动声色扫过惠妃和荣妃二人,把方荷叫到了跟前。

    “哟,丫头真是越来越俊了。”

    方荷听了乌云珠翻译,冲太后露出个赧然的笑,“奴婢当不得太后如此谬赞。”

    这位慈眉善目的富婆,好像确实很喜欢她,毕竟打心底的喜欢藏不住,比康熙看她还热切呢。

    要是富婆和康师傅变个性就好了。

    太后拉着她的手,对康熙道:“我头一回见这丫头时,她还黑不溜秋的呢,那时我就喜欢,说来也是奇了,连皇额娘也这么觉得。”

    “后来我还特地叫人去问过萨满,这才知道,这丫头的八字属木,多木多土,我和皇额娘缺木缺土,这丫头与我们有缘。”

    如今岳乐还活着,方荷的身世还不适合拿出来说,所以康熙一直都没叫方荷蓄起刘海来。

    太后却不想叫人轻视了方荷,跟乌云珠商量出了这么个法子。

    方荷去看乌云珠,但乌云珠却没再说话,她只能猜测,这是夸自己。

    尤其是看惠妃和荣妃的表情…啧啧,没办法,看来优秀是真的藏不住。

    太后笑着望向康熙:“你可不许委屈了这丫头,不然我和老祖宗可都不依。”

    康熙心知萨满的话几分真,却只含笑点头。

    “儿子记下了,只要她不上天,在御前朕保管委屈不了她,也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方荷心想,就会吹,但凡行宫里有活猪,都得爬树给他看!

    一旁听着的惠妃却心肠酸得厉害,直在心里冷笑,即便没有荣妃对康熙那么了解,却也听出味儿来。

    看样子,都等不到选秀,后宫里就要多出个受宠的来了。

    惠妃她们四个是去给太后请安,得知太后要过来,陪着太后来看望皇上。

    惠妃和荣妃是为了儿子,过来表示自己的关心。

    安嫔和谨嫔则是为自己谋点存在感,好让皇上想起来的时候召她们侍寝。

    但这会子大家都知道皇上才刚回来,需要休息,也不敢多打扰,都跟在太后身后离开了。

    只不过惠妃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立刻就吩咐贴身婢女半夏——

    “你去打听一下,这回出去,万岁爷待方荷怎么样,有没有叫方荷侍寝。”

    平日里在乾清宫想探听消息不容易,可出行后皇辇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想瞒着消息不容易。

    出去的时候,跟随的禁卫那么多,人多口杂,如方荷所料,想打听点什么出来非常简单。

    半夏没耽搁多久,晚膳前就打听清楚,回来禀报自家主子。

    “听闻六阿哥刚夭折那阵子,都是方荷伺候的,敬事房那边倒是没有记档。”

    “但这回跟着万岁爷出去的方荷和春来,都是近身伺候的,晚上也都由她们来值夜。”

    半夏迟疑了下,还是道:“奴婢还听人说,有禁卫听见方荷喝醉了酒,在万岁爷房里唱戏……”

    惠妃连连冷笑,她倒小瞧了这老宫女。

    在宫里无声无息近十年,还能在出宫之前攀上青云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手段都敢用。

    也是,宫里哪儿来的老实人,只不过是先前其貌不扬没抓住机会罢了。

    仗着好像是万岁爷的什么故人之后,怕是迫不及待就想往万岁爷床上爬。

    要方荷真是个普通宫女,惠妃还真不在意后宫里再多个姐妹。

    可最叫人厌恶的就是这种沾亲带故的,宫里有个佟佳氏就够恶心人的了。

    听太后和皇上话里的意思,她可不想往后再给自己添个得罪不起的祖宗。

    翌日一大早,给太后请安回去的路上,惠妃请荣妃和安嫔、谨嫔一起去赏花。

    “热河这边天儿没那么热,花园里竟还有几株十八学士,品相不错,荣姐姐和两位妹妹不如一起去瞧瞧?”

    荣妃摆摆手:“我早去看过了,你和两位妹妹一起去吧。”

    这几天胤祉贪玩,略有点发热,她可没那个心思去赏牡丹。

    惠妃拦着荣妃,冲她意味深长地笑:“荣姐姐怕是不知道,这回咱们赏的,可是花园里新开的花。”

    “虽年头久了些,却正是最娇艳的时候,姐姐不去看,可是要后悔的。”

    荣妃心下一动,她为人心思细腻,跟惠妃打了多年交道,心下清楚她这是话里有话。

    微思忖片刻,荣妃叫自己的贴身婢女白芍先回去照顾胤祉,自己带着另一个宫女,跟惠妃一起往花园去。

    安嫔和谨嫔位分低,更没有拒绝的余地,跟在两人身后。

    真正的热河行宫还在修建,他们现在住的地儿只不过是行宫的小半边,总共也没多大的地儿。

    这花园自然也无法跟御花园相提并论。

    荣妃他们自然也就没见到惠妃说的新花,只有郁郁葱葱的楝花、荼蘼和黄蝉花。

    被人精心伺候着的十八学士被拱在最中央,还是那两株。

    四人走到花园角落靠近河流的亭子里坐下,宫人上完了茶退出去,荣妃立刻开口。

    “说吧,你叫我们来,到底赏的哪门子的花?”

    惠妃笑了笑,没急着说话,先喝了口茶。

    见荣妃皱起眉头,这才慢条斯理道:“昨儿个咱们不是在御前见到那位方荷姑娘脸色不好看?我倒听说了一桩叫人纳罕的事儿。”

    安嫔啧了一声,压着不耐烦问:“姐姐可是说她醉了酒?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安嫔李氏是汉军旗出身,她阿玛刚阿泰是正三品宣府总兵官,在禁卫军中也有亲眷和曾经的下属。

    在宫里她想打听消息难,但在热河,不用她探听消息,就有人把消息往她这里送。

    但她从小就爱舞枪弄棒,想得恩宠也是为了母家,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实在不感兴趣。

    荣妃和谨嫔却似是听出了趣儿来。

    “喝多了?是陪万岁爷喝酒吗?”荣妃诧异问道,“寻常官女子可都没这个体面。”

    惠妃轻笑一声,“可不只是醉酒,听说还特地打开窗户,跟万岁爷搂搂抱抱,对酒当歌,好不快活呢。”

    谨嫔陈氏瞪大了眼:“守着那么多人还敢……这成何体统,简直,简直……”

    怕隔墙有耳,她把不要脸三个字咽了回去,却格外腻歪。

    “也不怕传到老祖宗耳朵里,治她个狐媚惑主的罪过!”

    荣妃垂眸喝茶,心里不以为然。

    真要争宠,宫里谁没想着法子勾过万岁爷,不然孩子哪儿来的?

    就连最为清冷端庄的佟佳氏,当年为了争宠,也没少做孟浪的事儿。

    要是佟佳氏身子撑得住,这会子怕是都没她和惠妃站脚的地儿。

    她平静看向惠妃:“你跟我们说这个作甚?后宫的妹妹们也不算少了。”

    “是姐姐还是妹妹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惠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打算,慢悠悠道。

    “旁人怎比得过方荷?万岁爷说她是故人之后,太后乃至太皇太后都莫名对她青睐有加,至今都查不出她的背景来。”

    她抬起眼皮子看荣妃,“姐姐就不怕御前再出个叫表哥的?”

    荣妃手中的茶算是喝不下去了,思及佟佳氏妹妹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和皇上的亲近时那声‘表哥’,她只觉得腻味。

    “那怎么着,姐姐有法子叫方荷伺候不成万岁爷?”安嫔直冲冲地问。

    “说不准人家现在都侍过寝了呢。”

    惠妃冲安嫔笑着摇摇头:“昨儿个我特地叫嬷嬷去看了,她还未曾侍寝。”

    “当然,我也没法子阻止万岁爷给她位分。”惠妃话锋一转。

    “可我听说,这位方荷姑娘先前一心想着出宫,北蒙倒是个好地方。”

    安嫔不说话了,即便她不擅长耍心眼儿,也听出了惠妃话里的恶意。

    荣妃和谨嫔就更不必说。

    但谨嫔只低着头当什么都没听到。

    她位居六嫔之末,阿玛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副监,在宫里几乎没有根基,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惠妃也没指望她,只不紧不慢品着茶,余光打量着荣妃和安嫔的神色。

    马佳氏和李佳氏可都有不少儿郎,在銮仪卫和禁军里当差。

    荣妃放下茶盏,悠然起身,“万岁爷若起了心思,谁敢置喙?”

    “左右后宫那么大的地方,明年选秀也不少进人,咱们擎等着多几个妹妹也就是了。”

    安嫔没听出荣妃的意思,但她不打算做那种损阴德的事儿,只垂眸不语。

    可惠妃已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荣妃虽字字句句都是对万岁爷的顺从,却只字不提想跟方荷做姐妹。

    她只笑了笑,“荣姐姐说得是,倒是我多嘴了,往后不再提便是。”

    其实康熙若想避暑,不拘是南苑还是京郊都不缺好地方。

    他之所以定下要在热河建行宫,不只是为了避暑。

    热河之地,西临奉天,北面的木兰围场和东面都临着北蒙,往南去快马加鞭一日就可到达京城,清初入关就是走的这条路。

    因此康熙很早就从奉天派出了三千官兵驻扎在此地,一为练兵,二为震慑监督北蒙。

    其次还有与大清关系比较紧密的察哈尔左翼四旗官兵,每年都会在木兰练兵。

    那是抵挡外敌的一道防线,从热河过去,只要半日功夫。

    所以康熙到了行宫后,也没多休息,先接见了察哈尔四旗的旗主和各旗都统,而后又亲自带阿兰泰,出去检阅此地驻扎的三千官兵。

    他提前派人通知过北蒙各部落,因雅克萨的战事波及漠南和漠北,推迟十日后再开始木兰秋狝。

    但他也几乎没时间待在行宫,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深夜才回。

    方荷无所事事,御前跟随伺候的宫人,都被梁九功和李德全反复敲打,谁也不敢支使这祖宗干活儿。

    还有个春来,卸了差事,每日就陪着方荷。

    热河的天气也舒服,方荷也从康熙口中得知,学狗叫只有四个人知道,四舍五入等于没人知道。

    她松了口气,终于提前过上了自己梦想中的咸鱼日子。

    每天一睁眼就是吃,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洗漱有人打水,衣裳有人浆洗,提膳都不用她自个儿操心。

    这甚至比在御茶房时还逍遥,方荷恨不能一辈子都能这么自在。

    但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太后跟前的乌云珠就过来请她。

    乌云珠态度非常和善,对方荷也很恭敬,“主子得知万岁爷忙,怕姑娘在行宫闷得慌,请您去外头走走。”

    说是外头,其实就是还在修建,但是还没建完的行宫,外头早就围起来了,有禁卫把守,无人可以靠近。

    那里有座比较大的御花园,虽然没什么珍贵的花儿,可盛夏的当口,这里的温度合适,花园里也是姹紫嫣红,好看得很。

    普通妃嫔出不去眼下的行宫,没办法只能去小花园。

    康熙孝顺,自不会拦着太后走动,提前叫人先把大花园里的水榭给建好,好叫太后有个赏花的去处。

    因为方荷如今的身份还是宫人,太后召见,春来倒是无法跟着。

    乌云珠带着方荷,凭着寿康宫的腰牌,一路出了行宫,就引着方荷来到了水榭。

    一进门,方荷还没行礼,太后就起身,直接把她拉了起来,看着她笑得特别灿烂。

    张嘴就是一串叽里咕噜叫方荷听不懂的蒙古话。

    方荷眼神偷偷往不吭声的乌云珠身上飘。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听不懂蒙语。”

    这要闲聊,总得有个翻译吧?

    乌云珠笑而不语,丁点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她要怎么说,太后一张嘴就问方荷喜不喜欢金子,她库房里摆了好多,随便方荷挑。

    虽然能感觉得出方荷很爱财,通过上次拒绝黄金盒子和南珠的事儿,乌云珠却知道这丫头是取之有道。

    还是不叫方荷为难了,也有损主子的形象。

    方荷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要知道肯定得嗷一嗓子哭出来。

    又不用在苏茉儿和太皇太后面前装样子,她为难个屁啊!

    太后见乌云珠不吭声,知道自己见方荷越来越像乌林珠额格其,有点激动过头了。

    她笑着拉方荷坐下,换上了生硬的汉语,“你,在宫里过得高兴吗?”

    方荷一直偷偷打量着太后,发现她脸上格外慈祥和关切的神情,鼻尖微微一酸。

    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物件,甚至还碰上个爹系年龄,小学鸡作为的未来夫主,她能高兴得起来就见鬼了。

    可她能说吗?

    她换了个概念,笑着回话:“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自打入宫起,就得姑姑照料,姑姑去世后又得万岁爷天恩,自没有值得不高兴的事儿。”

    太后毕竟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听得懂汉语,但她脸上的笑却微微淡了点。

    这丫头没说实话。

    但很快,她叫乌云珠把点心端上来,又笑得和蔼起来。

    “我听说你喜欢河鲜,这是用晾干的鱼蓉和蟹黄做的酥饼,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乌云珠这回一字不落地翻译了。

    方荷正好还没用午膳,从善如流吃了几块,唔……原来鱼的鲜香和奶香掺杂在一起,变成咸味酥点如此好吃。

    就好像后世的蛋黄酥,只不过更松软些,鱼肉特有的弹性又多了股子嚼劲儿。

    至于蟹黄酥就更不必说,这点心在后世也很有名。

    她总爱买,没有后世那么细腻,香味儿却更加浓郁。

    这大概就是纯天然无添加的好处了。

    见方荷吃得香,太后没再说什么,含笑静静注视着方荷的侧脸,目光一时间悠远又伤感。

    乌林珠不喜欢河鲜,她嗜好甜食。

    因为吃得多,比一般女子都要丰腴些,再加上张扬的性子,明明长了张娇俏的脸儿,却从无人敢招惹。

    不像方荷,即便比先前长了些肉,瞧着也还瘦得小羊羔似的,看起来就惹人怜,在后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方荷,你想伺候皇帝,还是出宫?”见方荷吃得差不多,太后突然用汉语问。

    乌云珠低呼:“主子!”

    太后抬手不叫她说话,只定定看着方荷。

    方荷动作微微一顿,把最后一个蟹黄酥塞进了嘴里,鼓着小脸儿冲太后笑。

    “奴婢想留下,要是出宫,往后怕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啦!”

    乌云珠松了口气,还好,方荷这丫头足够清明,不会跟着主子一起胡闹。

    太后没再说别的,只笑着点点头:“好。”

    她指了指空了的盘子,笑道:“还有,我累了,你带走。”

    乌云珠赶忙道:“御膳房那边因为万岁爷不在,送过去的新鲜鱼蟹怕是不多,咱们这边膳房倒是做了不少,主子早就吩咐给你备着呢,姑娘随我来吧。”

    方荷一丝异样也没表现出来,冲太后规规矩矩蹲安,谢过太后的赏赐才告退。

    提着食盒回去的路上,过了小行宫的门,送走乌云珠,方荷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是察觉不出太后对她热切的善意,可太后和康熙并非亲母子,看乌云珠的反应就知道了。

    若康熙要留人,孝庄也许还能说得上话,太后却不能。

    她说不高兴,不想留下,太后除了替她难受,还能做什么?

    看太后这表现,想必那份故人之情能叫她往后留在宫里好过很多,她该知足了。

    还是好好想想留下该怎么过日子才是……

    “这不是御前的方荷姑娘吗?”

    “瞧着怎么从外头回来,万岁爷不在御前,御前的人竟能随意走动了?”

    方荷一抬头,心下就哦豁一声。

    惠妃和荣妃并谨嫔三人就站在小花园和大道交叉的地方。

    问话的是荣妃,不瞎就能看得出来者不善的意味。

    方荷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蹲身行礼。

    “奴婢见过惠妃娘娘、荣妃娘娘,谨嫔娘娘。”

    “回娘娘的话,太后召见奴婢,问起五阿哥南下时的趣事,奴婢才从外头回来。”

    没人叫方荷起身。

    惠妃不紧不慢行至方荷面前,弯腰抬起食盒的盖子看了眼,笑了。

    “哟,看样子是讨了太后的赏,这点心连我们这些做主子的都轻易吃不上呢。”

    荣妃懒洋洋跟惠妃说话,目光却居高临下看着方荷。

    “她一个宫人,能得太后的吃食赏赐,就算是天大的体面了,惠妹妹怎么也学那眼皮子浅的。”

    谨嫔浅笑着,轻声替惠妃辩驳,“荣姐姐话不能这么说,即便这宫女身份卑微,到底是与老祖宗和太后有缘。”

    “往后想必做个有头有脸的嬷嬷还是可以的,惠姐姐给她几分脸面也是未雨绸缪嘛,免得叫人记恨。”

    惠妃也直起身,垂眸睨视方荷,轻嗤了一声,“方荷姑娘说说,谨嫔的话可有道理?”

    方荷只想说,敲你大爷的,听见了吗?敲你八辈儿祖宗!

    她们倒是聊得起劲儿,方荷寻常少保持行礼的姿势,这会子腿酸得几乎蹲不稳,偏偏惠妃就在她跟前。

    要是蹲不住,就只能往后,四仰八叉在这仨女人面前当王八。

    但她面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心里也平静得甚至出乎自己的预料。

    在这种尊卑分明的世道,上位者想收拾下位者,甚至都不能说人家不干人事儿。

    因为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主职工作之一。

    她更清楚,这种斗鸡环节往后还多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干脆起身,在惠妃和荣妃惊诧且马上就要责难的表情中,利落跪地。

    就当提前给她们上个坟,到底也是几百年前的老祖宗,不丢人。

    “回谨嫔娘娘的话,主子们问奴婢话,是奴婢的荣幸,主子们的一言一行,奴婢一个宫人怎敢置喙,更不敢做那以下犯上的混帐。”

    谨嫔微微皱眉,方荷越是这样平静,她心里反倒越警惕。

    在后宫里,嚣张跋扈,的女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受得住屈辱的,但凡叫这种女人爬上去,往后保管要加倍报复回来。

    她心下一转,冲荣妃笑了笑,“倒是嫔妾小人之心了,咱们还是快叫方荷姑娘回去,免得主子爷要人伺候,找不着人,要怪咱们。”

    荣妃笑着颔首:“也是,谁叫咱们不会喝酒唱曲儿,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倒叫方荷姑娘受累,替咱们照顾万岁爷,白芍,赏她!”

    白芍利落应声,一个荷包扔到了方荷脚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儿,应该是碎银角子。

    方荷淡淡垂眸看着,荷包也不鼓,最多一两,比康师傅还抠。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想乌龟来了王八,惠妃刚要开口叫方荷捡,他们背后就响起了康熙微微泛冷的声音——

    “她一个御前宫人,伺候朕是她的本分。”

    “朕竟不知她是替你们照顾朕,怎么,你们也想到御前当差来?”

    惠妃和荣妃、谨嫔三人心下一惊,万岁爷今儿个不是一大早就出了行宫吗?

    往常都是夜里才回来,她们得到消息,这才特地来会会方荷。

    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第45章

    惠妃三人立刻蹲身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

    荣妃干笑着回话:“我们只是恰好碰上方荷姑娘, 想着太后娘娘喜欢,为着孝心,想与方荷姑娘多亲近亲近,这才多说了几句话……”

    即便被康熙抓了个现成, 荣妃也没太过担忧, 瞎话睁着眼张嘴就来。

    方荷偷偷撇嘴, 却明白荣妃还有惠妃的底气从何而来。

    看在大阿哥和三阿哥的份儿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万岁爷不会在外头给她们没脸。

    只要能自圆其说,她方荷算个屁。

    果不其然,康熙并未动怒。

    他只淡淡道:“若你们真有孝心, 就把规矩学好,好好在太后跟前伺候着,少操心御前的事儿。”

    荣妃愣了下, 脸颊蓦地滚烫, 明白皇上这是嫌她与御前宫人亲近, 有窥探帝踪之嫌,敲打她呢。

    蹲在一旁的惠妃和后面的谨嫔, 也听出了康熙话里的意思, 心下庆幸,好在她们没跟荣妃一样嘴快。

    康熙没理会三人, 甚至连方荷也没看,转身就往主殿走。

    梁九功留下,笑着给惠妃她们打个千儿。

    “若三位娘娘没什么事儿, 奴才就带方荷先回了?御前还有要紧差事等着她呢。”

    荣妃意料之外叫康熙撅了个没脸,无心搭理梁九功,一甩帕子, 憋着口气转身就走。

    谨嫔一副柔弱模样站在惠妃身后,不吭声。

    惠妃也不想说话,她疑心皇上并非因她们打狗不看主人才那么说,觉得还是因为方荷,心情不怎么好。

    可她不像荣妃那么没脑子,到底笑眯眯留下句场面话,这才带着谨嫔,不紧不慢从方荷身边走开。

    康熙面无表情回到主殿,虽不露形色,但在殿前当值的李德全和魏珠等人却都噤若寒蝉。

    万岁爷这一身夹风带雨的气势,长眼的都看出是气得不轻。

    李德全在心里直叫苦,那小祖宗不在行宫里,这又是哪个嫌命长的惹了万岁爷……

    魏珠心里直打鼓,他总觉得,这事儿怕是跟阿姐脱不了干系……

    等看见梁九功和方荷紧随其后过来,李德全和魏珠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真又是她!

    即便魏珠这种心疼自家阿姐的,都有点心疼不动了。

    万岁爷生十回气,八回都是因为阿姐,这大概就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还是心疼心疼自个儿吧。

    等方荷进了殿,康熙见她还慢吞吞迈着小碎步准备上前蹲安,肚儿里的火简直要烧上头。

    “站那儿。”康熙冷声道。

    “在外头还没跪够?”

    方荷顿了下,微曲地膝盖绷直,垂着眸子不吭声。

    被人盯着也不好扭腿掐腚的,她只好默默酝酿情绪。

    康熙将茶盏重重搁在矮几上,唬得一旁伺候的梁九功都差点吓跪,大气也不敢喘。

    偏方荷跟没事儿人似的,叫康熙火更大。

    “往日你不是挺能的?你可别告诉朕,旁人拦住你说几句酸话,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但凡这混账说一句皇上吩咐了要紧事急着办,惠妃她们也不敢拦人,他还会拂了她的面子不成?

    “朕够纵着你了,御前哪个不知道你方荷是个祖宗,在外头倒是不长嘴了?”

    以康熙的丘壑,怎么看不出方荷这是故意卖惨。

    甭管他赶上没赶上,小花园附近又不是没人,总会传到他耳朵里来。

    “你是不是还要说,自个儿只是宫人,不敢违拗主子?”

    “朕夸你聪明,不是叫你那点子心眼儿都往朕身上使的!”

    见方荷低垂着脑袋,只隐约看到浓密的睫羽轻颤,康熙蓦地站起身,上前抬起她的脸来。

    看到方荷脸上干干净净的,康熙莫名地松了口气,恼火却更甚。

    “说话!”他愈发暗沉的眸底酝酿着快压不住的风暴。

    “舌头叫狗吃了?”

    方荷也想说啊,问题不疼实在哭不出来,还得再酝酿酝酿。

    她心下急转,眼神中露出几分迷茫,特别小声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康熙冷笑一声,放开手,转过身不看她,免得见她装可怜的模样狠不下心。

    位分他可以给,但他不喜欢别人耍尽手段来要。

    “要是你没有旁的可说,明儿个朕叫人送你回京,满足你的心愿,送你进家庙剃度,朕也眼不见心不烦。”

    方荷在心里撇嘴,除了吓唬人就没别的招了?

    她要信了,今晚上猪就得给她托梦说自己会爬树了。

    但她还是不吭声,臊眉耷眼垂下脑袋,努力想上辈子的伤心事,可恶的是,伤心的事儿实在是不多。

    康熙没听见方荷说话,心里先是怒不可遏,而后却又有些不习惯。

    自打方荷来到御前,不管装傻还是耍小聪明,都分外鲜活,就连装可怜的时候,那双眸子也吵得他没个清静。

    都不用看这混账,也叫人狠不下心,冷不丁她不吭声,莫名生出的怅然就将他火气压下去大半。

    康熙扫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识趣儿地退出去,亲自在门口守着。

    康熙这才将咬着唇犯倔的方荷拉到自己怀里,无奈叹了口气。

    “你到底怎么了?朕生气,不是气别的,是气你不会护着自己。”康熙语气软得自个儿都有些不自在。

    他这辈子就没如此语重心长过,却不愿看这张牙舞爪的混账变成家猫。

    “你不愿以宫女的身份侍寝,朕不勉强你,只是给你晋位也得师出有名,还得再等等,朕都记在心里。”

    “朕有时候不能明着替你说话,那是害你,你自个儿也得立得起来才行。”

    他叫春来一个三等宫女明着伺候方荷,待方荷与旁人不同,甚至由着梁九功和李德全私下里把方荷当祖宗供着,就是给她底气。

    有时候位分并不能代表一切。

    即便康熙在前朝时候居多,也清楚在后宫,不受宠的嫔还没受宠的贵人活得体面。

    难道这混账看不清楚,到底什么最重要?

    “今儿个太后请奴婢过去,问了奴婢一句话。”方荷突然落寞地开口,接着康熙的话,小声开了锣。

    “太后问奴婢,在宫里高不高兴,想不想出宫。”

    这位爷好话歹话都说尽,耐性估计也快没了。

    可方荷却不以为然,虚无缥缈的宠爱能保持多久?信男人不如信鬼。

    就康熙生孩子的数量和后宫的人数,她就是再能卷,也卷不过一茬一茬的鲜花。

    要是把自己活生生变成这个世道的悲剧,方荷还不如直接去死。

    她选择从起点开始卷。

    康熙闻言微微蹙眉,“你还想出宫?”

    方荷想着自己上辈子的存款去向,仰起头,眼角洇湿,演技跟上来了。

    “奴婢以为自己是想出宫的,却下示意摇了头。”她眼神越来越迷茫,眼角的晶莹却始终未曾落下。

    “原来奴婢不想出宫了啊……”

    她喟叹一声,抱住康熙的腰,靠在他怀里。

    “其实奴婢自打入宫就没高兴过,宫里的日子奴婢过得很苦。”

    康熙下意识加重了揽着方荷的力道:“现在还觉得苦?”

    方荷在他身前轻蹭着摇摇头,“从到了御前,您纵着奴婢淘气,甚至给了奴婢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奴婢就再不觉得苦了。”

    康熙表情和缓下来,却没看到,方荷话儿说得甜,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些她上辈子本来就唾手可得,要是能出宫,凭她的本事,找个捧自己臭脚的人哄她一辈子都不成问题好嘛!

    压下吐槽,她才进入上眼药环节:“可遇到两位妃主子和谨嫔娘娘,奴婢才突然发现,原来只有在您身边,奴婢才能做自己。”

    “即便是得了位分,有了子嗣,她们依然不会把奴婢当人看。”

    “奴婢怕,好怕,宁愿现在不得罪人,也不想往后日子难过。”

    说的就是良贵人,八阿哥都五岁了,她还龟缩在长春宫内,过得还不如惠妃身边大宫女体面。

    康熙拍拍方荷的肩,“你就是想太多,只要你一直跟现在一样,朕不会叫她们踩在你头上。”

    方荷心道可拉倒吧,情话都加条件你咋不上天?

    就刚才那场面,多说几句,康熙都担心会下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面子。

    等数字团长大成人,康熙更不会狠拂他们的面子,那得受多少委屈?

    她啥都爱吃,唯独不爱吃亏。

    方荷上辈子进酒店工作后,因业务能力强,很得经理器重,经理也跟她说过与康熙异曲同工的话。

    事实上呢?

    只要她还是服务生,中层培训没她,涨工资没她,前厅部可以瓜分的应急资金转化奖金也没她。

    知道经理看重她,领班和主管确实不会故意为难。

    但公司有什么福利政策,能得到好处的永远是领班和主管、经理,屁都没她的份儿。

    所以她干脆卷起来,通过服务过的几个大佬客户在上层露了脸,争取公司内推,卷掉了只会画大饼的经理。

    这个世道也一样,要是跟良贵人一样,被扔在哪个主位妃嫔的宫里,就算康熙把她宠上天,好处没她的,该被人压着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少。

    方荷心里大概清楚,以康熙对她目前的兴致,抠门一点能给个常在位分,大方一点给个贵人,怀孕大概能晋为嫔。

    可上头有皇贵妃、贵妃、四妃和封号嫔压着,能给她使绊子的时候不要太多,与其到时候被逼着变态,不如卷在起跑线上。

    贵人她也看不上。

    她深吸口气,蓦地起身,平静跪在康熙面前。

    “奴婢相信万岁爷的恩宠,却不信自己,过去奴婢习惯了隐忍顺从,您宠着奴婢,奴婢才敢僭越,其他人不会宠着奴婢……”

    康熙沉默不语,方荷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但他深信底气是可以养出来的。

    所以他才不急着给她位分。

    以方荷的聪慧,有他和顾问行教导,她早晚能立起来……

    方荷突然抬起盈着水光的眸子,目光中满是哀求。

    “今儿个虽然被几位主子娘娘为难,谨嫔娘娘却启发了奴婢。”

    “奴婢不想侍寝了,恳请万岁爷给奴婢个恩典,叫奴婢一直在御前伺候!”

    “奴婢愿意做宫女,姑姑,甚至嬷嬷,一辈子陪在万岁爷左右,求您成全!”

    康熙:“……”你是被成全了,谁来成全朕?

    他没好气地起身将方荷拽起来,敲敲她脑门儿,“知道你委屈了,这个月叫你领两个月月例……”

    方荷呼吸一窒,趁距离近赶忙掐住大腿,这怎么还一言不合突然撒钱呢!

    她勉强保持住悲伤,失望地垂下眸子,仿佛毫不在意。

    “……要是你一辈子做宫人,就只能吃糠咽菜,可若做朕的人,往后你的膳食可以走御膳房。”康熙微微挑着眉,不动声色打量着方荷的表情。

    方荷死死咬住舌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露出心动来,前功尽弃。

    不过是两千两银子罢了呜~

    不就是几顿御膳嘛呜呜~

    她自己拿银子偷偷买还不行呜呜呜……

    见方荷不吭声,甚至没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弯了眉眼,康熙倒真有些诧异。

    这都打动不了她?

    看样子今儿个惠妃和荣妃她们确实过了。

    康熙无奈,却不想把这俏生生的小混账放在眼前,只能看不能吃,那到底是折磨谁呢!

    见方荷无精打采的模样,康熙也没叫她立在跟前伺候。

    等方荷出了门,康熙立刻冷着脸喊梁九功过来——

    “你去一趟太后那儿,就说是朕的意思,此次随行的妃嫔实在是闲得慌,到处乱走万一叫人冲撞了怕是会闹出笑话,请皇额娘给她们安排些事儿做。”

    梁九功:“……嗻!”

    等梁九功到太后所在的萱宁殿,太后才刚午睡起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出门在外,除了出门散散心,还有什么事儿可做?”

    不叫人出门,叫人随行干啥?

    梁九功笑着躬身:“太后娘娘说的是,寻常来说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最近前朝事多,还牵扯到与罗刹那边打仗,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行宫又还没完全建好……”

    他叫外头跟着过来的小太监把箱子抬上来。

    “只实在不好以万岁爷的名义吩咐,怕娘娘们多想,却又怕劳累太后,万岁爷特地准备了《无量寿经》。”

    “正好回宫差不多就是老祖宗的千秋,也算叫娘娘们尽尽孝心。”

    太后:“……”

    看着足足有十卷的经书,满满一大箱子,她也生出了跟方荷差不多的想法。

    出来巡游还叫人抄经,皇帝就不怕旁人在心里骂他……哦,皇帝叫她出面,骂得是她。

    这可真是个孝顺儿子。

    等梁九功离开后,太后嫌弃地看那口大箱子。

    “你说皇帝想什么呢?”

    前阵子行宫也不少有人进出,怎么就没怕冲撞了呢。

    乌云珠表情微妙,“奴婢大概知道为什么,方荷姑娘打水榭回去后,奴婢急着回来伺候,又想着行宫内没有危险,只把方荷姑娘送进了行宫。”

    “但听底下人来报,方荷姑娘碰上了惠妃和荣妃,叫姑娘在小花园门口跪了好一会儿,还打着讨好您的幌子,说是与方荷姑娘亲近呢。”

    因乌云珠先前买消息足够大方,随行的粗使太监,在小花园附近看到后,立马就过来禀报。

    至于谨嫔,直接被听恶心了的乌云珠给忽略了,谁家是叫人下跪表示亲近的?

    主子把看重方荷姑娘摆在明面上,惠妃和荣妃还为难方荷,那不是打主子的脸吗?

    还好意思拿主子说事儿,乌云珠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打算要禀报的。

    原本还心疼随行妃嫔的太后,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简直是放肆!”她重重一拍桌子,蒙语说得又急又快。

    “皇帝说得对,指不定是叫什么孤魂野鬼给冲撞了,倒是叫她们心思都野了,一点妃嫔的端庄都无!”

    “这点经书哪儿够,叫人再置办些《地藏经》,回宫之前叫她们别闲着,好好静静心,免得回了宫,宫里盛不下她们!”

    乌云珠这回一点拦着的意思都没有,“奴婢这就去办!”

    于是,还没到晚膳时候,惠妃和荣妃、安嫔、谨嫔甚至随行的常在答应,都收到了厚厚一匣子的经书。

    乌云珠话说得格外体面,“太后娘娘日夜忧思老祖宗的身子,这些时日寝食难安,也抄了些经书,好歹才安宁了些,想必是长生天在天上庇佑老祖宗呢。”

    “主子觉得这法子好,想多给老祖宗祈祈福,好叫老祖宗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福寿绵长,千秋鼎盛。”

    众妃嫔:“……”可太后叫我们抄的是佛经啊!

    佛祖和长生天一个佛一个神,也不串门儿吧?

    安嫔和其他常在答应心里叫苦不迭,惠妃和荣妃、谨嫔心里倒是隐约知道原因,心里怄火得很。

    她们不就是说了方荷几句,没打没罚的,做主子的连宫人都说不得了?

    皇上都没发火,太后倒护起来了,有本事把人要到自个儿身边去啊!

    心直口快又头铁的荣妃,头一回气得脑子一阵阵犯晕。

    干脆连看也不看那木匣子,躺床上就报了病,却连太医也没请,明摆着是打算装病少抄几遍经书。

    惠妃晚了一步,只能恨恨在心里骂荣妃,活该她生一个死一个,简直不长脑子。

    那是给老祖宗祈福,你摆出这姿态来,明摆着不愿意为老祖宗尽孝,把别人病中尽孝的路子也断了。

    当然,她没法装病,却把沐浴焚香这套流程折腾出了花儿来,每天只慢悠悠的抄。

    安嫔更绝,叫人请了一尊金佛摆在屋里,每天说是念几个时辰的经洗濯心灵,然后再抄经。

    反正她在佛前睡觉还是念经,谁也看不见,能少抄一点是一点。

    谨嫔还有常在和答应们不敢折腾,只能老老实实抄经,甚至还有人放血抄血经,总之都把姿态摆得十足。

    太后得知后倒没说什么,她才不信这些虚的,虔诚那是摆在心里的。

    她也不在乎这些妃嫔们抄多少,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别出来惹事儿就得了。

    就这么着,一直到七月十三御驾到达木兰围场,随行的妃嫔那叫一个安静,比在宫里还老实。

    但康熙的心情却没变好。

    方荷比那些抄经的妃嫔还安静,真是见鬼了!

    她甚至都不偷懒了,每日早早起身,安静跟御前宫人一起伺候康熙起身。

    用膳也只跟春来一起,不多不少,一如她以往的饭量,一点幺蛾子也没闹。

    在御前伺候的时候,低眉顺眼,无一处不妥帖细致,只是不爱吭声。

    他缺勤快干活儿的宫人吗?

    哪怕康熙故意逗她,方荷也不生气,只偶尔露出个有气无力的笑来,依然如故。

    以往要保持这样的演技对方荷而言还真不容易,可这回她竟然超常发挥了。

    无他,一想到若成为贵人,要给至少十七八个人下跪,还是每天,她嘴唇分分钟能挂油瓶。

    再想想一年只有一百两月例,等于白丢一万一千两,她不用掐腚都能表演个一秒落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辛苦做一两个月的林妹妹,就能得到远超付出的回报……方荷肝起来,她自己都害怕。

    等到草原上扎营后,她跟春来住一个帐篷,就在围场边上。

    住宿条件比在行宫艰苦许多,她这演技就更持久了。

    没几天,康熙就发现,方荷身上的衣裳都晃荡起来,显然瘦了不少。

    康熙这才明白,这混账怕是真钻了牛角尖,铁了心思要做嬷嬷。

    这叫康熙特别心塞。

    在草原上,他每天要费尽心力跟那些蒙古的王公贵族们打交道,既要敲打又要拉拢,还得恰到好处地了解各部落发展的情况,绝不能再出一个准噶尔给大清添堵。

    如此疲乏的情况下,他只想叫方荷如往常一般,还是那个能叫他想笑的开心果。

    哪怕是继续气他呢,也比这霜打的模样好。

    只是一时间,康熙却也没办法如她的愿,时候不合适。

    他在康熙二十二年才定下木兰秋狝之行。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这一次更值与罗刹打仗的时期,康熙下令由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亲率正黄旗官兵引领布围。

    自第一次木兰秋狝开始,康熙便下令,满蒙汉八旗各自派遣四千名官兵,打散后分成三班,一班负责围场安全,一班负责围猎,一班负责行猎。

    巧的是,大营这边刚安排好巡逻和围猎路线,就有人骑着马高举‘清’字红幡冲进了围场。

    “报——雅克萨大捷!”

    嘶哑却雄浑的喊声,连喊三遍,巡逻官兵迅速让出地方,跟着喊了起来。

    康熙正跟太子和大阿哥分析此行北蒙各部落之间的关系,听到动静,立刻疾步出了皇帐。

    太子和大阿哥满脸喜色跟上,就听得报喜的将士高声道——

    “启禀陛下,与罗刹一战,三道弯歼敌九百,此为一捷!”

    “罗刹兵溃逃北归,途中歼敌四百,及至雅克萨城下,火烧城门,歼灭雅克萨士兵一千三百七十余,此为二捷!”

    “董鄂将军亲自枭罗刹督军之首,郎副将俘虏敌人家眷及逃兵六十有五,雅克萨罗刹人再无活口,此为三捷!”

    “罗刹国王令使臣递交国书,投降求和,我等不辱使命,扣使臣于归途,特来报喜!”

    康熙朗声大笑:“好!这也算是行猎之前的开头彩了,朕等着他们使臣前来!”

    福全和常宁单膝跪地,大声高呼——

    “此皇上英明,才有大军之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消息赶过来的北蒙王公,面色都各有惊喜或惊疑,不一而论。

    但在福全和常宁跪地后,同样将手放在心口处单膝跪地,低下头颅,高呼天可汗万岁。

    康熙大手一挥,笑着朗声道:“今晚举办宴会,朕与诸位举杯同庆,不醉不归!”

    等人散了以后,康熙进门就见方荷噙着淡淡笑意候在皇帐内,欢喜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拿尺子比出来似的。

    他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吉利劲儿,却还是更喜欢方荷原本嬉笑嗔闹的模样。

    这会子御前没人,梁九功和李德全在外头守着,康熙干脆大跨步上前,将方荷打横抱起来,转了几圈。

    方荷吓得差点忘了林妹妹的风范,低呼着抱住康熙的脖颈。

    知道他打赢了高兴,也不用跟狗子一样绕着尾巴转圈吧?

    康熙见她只咬着唇不吭声,将人放下,却没松手,甚至还抬起她的下巴,笑着咬住她那叫人又恨又爱的小嘴儿。

    方荷被亲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推他,这人高兴疯了?

    康熙这才稍稍松了点力道,抵着方荷的唇笑。

    “长生天庇佑朕与罗刹三战三胜,朕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说你是不是生来克朕的?”

    好在是到底算有个合适的机会,解开这混账的心结了。

    方荷心想,她要是能克人,早把他克成太监了,省得他耍流氓。

    但面上她还是保持着柔婉模样小声提醒:“万岁爷可不敢这么说,要叫人听见,奴婢几条命也不够丢的。”

    康熙哼笑了声,定定看她一眼,又咬住她的唇,将更大胆的话藏在唇齿纠缠之间。

    “就算是,朕也不怕,朕命硬,你就该是朕的……”

    方荷:“……”她这一卷,把这位爷的土味情话都给卷出来了?

    好在康熙没再多说,只将方荷亲得小脸红扑扑的,在她憋不住要发作之前,笑着放开她叫人。

    “梁九功,叫汪灏拟旨,乾清宫方荷为太皇太后侍疾有功,又与太后八字相合,在御前侍奉也极为尽心,特封她为四品奉御女官!”

    梁九功心下一惊,汪灏是翰林院掌院,南书房行走之首,负责对外朝拟旨。

    宫里的拟旨一般都是礼部的事儿啊!

    要是传出去,京城和随行的妃嫔怕是得炸锅,方荷也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下意识看向方荷,觉得这祖宗肯定会阻拦。

    毕竟方荷除了好吃懒做贪财……她还怂,梁九功心里是有数的。

    但方荷却只低着头,藏住眸底的笑意,一声不吭。

    她都得留宫卷起来了,还怂什么,那只会叫人往死里欺负。

    其实按宫规是可以有女官的,只不过康熙将十三衙门改回内务府以后,为防后宫干政,只叫宫人领了女官份例,没了这个职位。

    所以康熙这旨意并没有坏规矩。

    女官比妃嫔的位分低一等,四品女官位比六嫔,往后见了六嫔不需再行大礼,即便见了皇贵妃她们,也只用行半福礼就够,再不必深蹲。

    而且成为女官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被临幸后,获得妃嫔位分,最低也是平封,一般都会高一级。

    从贵人卷到未来的妃位,她有什么好拦的?

    但康熙倒也没有叫她做靶子的意思。

    不等梁九功应声,他又道:“御前的宫人如今也有些没规矩,不像个样子。”

    “同样叫汪灏拟旨,御前三等以上的宫人,都令内务府酌定女官品阶,御前侍寝的宫女和官女子往后凭女官位晋封,不曾侍寝的宫人则凭女官位得赐婚。”

    梁九功心下松了口气,这就说得过去了,打赢了胜仗,各旗都是出了力的。

    若有了这个晋位或赐婚的机会,即便明年选秀落选,还能通过内务府的小选进宫,算给各旗有功劳的人家往上爬的机会。

    果不其然,布围之前的准备工作刚做好,郎谈亲自押送俘虏和使臣前来,得知这道旨意,他和随行的将士都特别高兴。

    郎谈的侄女也到了选秀的年纪,如果不能过选,也许进御前伺候也不错。

    回头最少也能得一门不错的亲事,皇上赐婚这种体面,可不是落选能有的。

    其他将士们也多是八旗子弟,家里多少也有女眷参选,得知消息后也特别高兴。

    等布围结束,康熙带领满蒙王公们一起登上高台,观看围猎队伍的时候,惠妃她们才得到方荷成为四品奉御女官的消息。

    惠妃帐篷里当即就碎了一套茶盏。

    方荷竟比她预料当中还要难缠,原本她以为凭皇上对方荷的宠爱,估计要不顾体统给方荷贵人位份,这就够叫人下气的了。

    要知道,就是当年凭着绝色姿容被皇上宠了好几年的良贵人,刚得晋位,也不过是个封号常在。

    生了阿哥后,卫氏等胤禩周岁礼上才得了贵人位。

    方荷一上来就位比嫔位,那不是一得宠,就要跟她们平起平坐了?

    她不觉得皇上会做为爱昏了头的事儿,相信帝王爱宠那离死也不远了。

    既皇上给了四品女官位,那肯定是方荷查不出来的身世,能叫她坐得稳妃位。

    当年佟佳氏进宫也是妃位,得贵妃待遇,这不是又出个祖宗是什么?

    她再坐不住,发了一顿火后,带着半夏匆匆去了荣妃的帐篷。

    太后也得知方荷成了四品女官。

    乌云珠以为主子会很高兴,但叫她纳闷儿的是,太后面上并不见喜色。

    太后甚至拒了来请安的科尔沁王妃福晋们,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发呆,午膳都没用。

    乌云珠几番询问,也没问出什么,担心主子是身体不舒服,叫人伺候着太后,匆匆往御前去禀报,想请御医过去瞧瞧。

    就在她往皇帐去的时候,惠妃和荣妃,还有安嫔和谨嫔都蹲身在皇帐外,求见皇上。

    但出来见她们的,却不是梁九功,而是新晋的四品奉御女官方荷。

    方女官一出门,就见惠妃和荣妃蹲身在草地上,心里又哦豁一声。

    别看人家姿态摆得低,却又是扑面而来的来者不善啊!

    可惜的是,这回她却没办法再配合了呢。

    第46章

    一看到方荷, 惠妃和荣妃就像装了弹簧似的,瞬间站起来。

    荣妃面色不善,“怎么是你?梁九功呢?”

    方荷并没有一朝得意就张狂,估计人家巴不得她这么找死呢。

    她侧了侧身, 避开后面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安嫔和谨嫔大礼, 笑着对惠荣二人福身。

    “梁谙达去办万岁爷交代的差事, 奴婢既是奉御女官,自然该在御前伺候。”

    “万岁爷这会子正忙着, 怕是不方便见各位娘娘……”

    惠妃冷声打断方荷的话:“方不方便是你一个宫人说了算的?”

    “我等来此求见皇上,自然有要紧之事,即便你成了四品女官, 还敢拦我们不成?”

    方荷平心静气地听惠妃说完。

    她在酒店里碰上找茬的顾客多了去了,惠妃这还算客气的,当成狗吠就好听多了。

    她也不拦着, “那奴婢再进去禀报一声, 劳各位娘娘稍等片刻。”

    说完, 她直接撩开帐篷帘子进去了。

    明明方荷丝毫没有逾矩,可她越是平静, 却拿捏着是否能见到皇上, 惠妃和荣妃心里就越一肚子气。

    连谨嫔面上都有些不虞,一个老宫女也配跟她平起平坐, 叫她心里实在恶心。

    倒是安嫔后悔走这一趟。

    安嫔在家中时,如果阿玛的弟子和属下敢违反命令,高低也得挨顿鞭子, 更遑论这是皇上。

    她就不该顾忌惠妃和荣妃的位分跟过来,有功夫多骑骑马不好吗?

    但不等安嫔后悔到想出告退的话儿来,方荷就出来了。

    她侧身朝里, “万岁爷请各位娘娘进去。”

    惠妃冷笑一声,看也不看方荷,抬着下巴跟荣妃一前一后进了皇帐。

    一进门,见到坐在御案前的康熙,荣妃立刻开口——

    “启禀万岁爷,臣妾等人有要事禀报,还请万岁爷屏退闲杂人等!”

    康熙从桌上的堪舆图中抬起头看她,沉默片刻,颇为不解。

    “你觉得……你们谁是闲杂人等?”

    荣妃愣了下,和惠妃一起扭头,后头只有尴尬到低头的谨嫔和满头雾水的安嫔。

    方荷根本就没进来。

    两人:“……”不是,那贱蹄子刚才不还说自己就该在御前伺候吗?

    荣妃气得在心里骂方荷不愧是狐媚子,狡猾得叫人只想扒了她的皮。

    惠妃却不觉尴尬,含笑道:“臣妾早就觉得御前宫人都格外有分寸,如今一看,还是万岁爷教得好。”

    康熙淡淡问:“你们到底要说什么?朕很忙。”

    惠妃略低下头:“本不该扰了万岁爷的正事,只是御前封女官一事兹事体大,我们才斗胆跑这一趟。”

    “您若封女官,是不是也该按发放月例的品阶来封……”

    康熙原本还算淡然的神色蓦地冷了下来,打断她的话。

    “朕记得,你们身上如今并无协理六宫之权。”

    惠妃赶紧跪地,“臣妾不敢擅专,只是您突然封方荷姑娘为四品女官,位比六嫔……宫里可从未有过这种事儿。”

    “一旦方荷承宠,不管封嫔还是封妃,都于理不合,臣妾和荣姐姐怕回宫没法子跟老祖宗交代。”

    荣妃也跪在惠妃身边,“万岁爷,我们不是见不得人受宠,只是您也该为阿哥们和诸位妹妹们考虑,叫一个尚未诞育皇嗣的包衣位比六嫔,阿哥们和诸位妹妹又该如何自处?”

    康熙气笑了,他扔了手里的放大镜,在桌上发出重重一声,叫外头的方荷都听得分明。

    她微微勾起唇角,不用听都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从来没想过现在就跟她们直面对上。

    什么职位就干什么事儿,要康熙连这点声音都压不下去,她也不必卷了,躺平等死更快。

    不过以她对康熙的了解,这位爷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要发飙了。

    就好比集团总裁下达了一份文件,中层领导不服,可以写投诉信件给董事长提建议,但当面把文件拍到总裁脸上说你有病,不挨削挨什么?

    果不其然,里面立刻响起康熙蕴含着怒气的声音——

    “你们这是教朕该如何下旨?朕竟不知什么时候把皇后的金印给了你们,没弄个中宫笺表出来,你们还挺给朕面子!”

    他这一句话,就给事不关己的谨嫔和安嫔也吓跪了。

    往常皇上发火最多冷着她们,她们还真没见过皇上如此刻薄。

    “你们倒说说,朕这皇位是让给你们,还是让给你们口中的阿哥?”康熙叫汪灏拟旨,就是为了提醒这几个不省心的,偏她们不带脑子。

    “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还立在交泰殿呢,外朝的事儿你们也敢插手,若我是皇玛嬷,第一个就要治你们不守宫规的罪过!”

    惠妃和荣妃被训斥得脸色苍白,这才想起圣旨是汪灏宣的,心里却更不服气。

    皇上倒是为那狐媚子想得够周全的。

    惠妃反对方荷以高位入宫,嫉妒只占一小部分,多是为大阿哥考虑,不想再出什么身份尊贵的阿哥跟胤褆争抢。

    但也正因大阿哥的缘故,她行事一直比较谨慎,知道劝谏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当即闭了嘴。

    荣妃不怕,她抬起头看康熙:“万岁爷,您可还记得当初臣妾和惠妹妹等人受宠的时候,庶福晋做了多久?”

    “连赫舍里氏进宫都从庶妃做起,佟佳氏和钮祜禄氏进宫倒是高位,可方荷一个卑贱的宫人凭什么跟两国公府贵女比?”

    “就算是两位皇后姐姐还活着,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皇上您犯糊涂……”

    “马佳氏你放肆!”康熙猛地将茶盏砸在荣妃膝前。

    水洒在草地上,沁入单薄的衣裳里,叫荣妃膝盖感受到一阵阵凉意。

    康熙的神色更冷,眸底闪过淡淡杀意。

    “你在指责朕是昏君?”

    他冷冷看向惠妃,“这也是你们的意思?”

    他可以因为多年的情分和孩子给惠妃和荣妃等人体面,却由不得旁人挑衅他作为皇帝的权势。

    旦有丝毫纵容,前朝后宫乃至外患,会有层出不穷的人来挑衅他的威严。

    惠妃和谨嫔立马道绝无此意,她们又不是活腻了。

    头疼的安嫔慢了一拍,拼命摇头。

    荣妃被康熙冰冷的目光吓得猛然住嘴,眼泪不自禁落了下来,咬着牙不肯开口求饶。

    她为自己委屈,为自己死去的孩子委屈。

    让乌雅氏一个包衣跟自己平起平坐就够恶心了,她不能接受再出个汉军旗的包衣也骑她脖子上屙屎屙尿。

    康熙捏了捏鼻梁,心知这会子并非严惩几人的时候。

    哪怕她们能等到回宫再说呢,他也不会如此生气。

    一旦声张,只会叫北蒙看他这个皇帝的笑话。

    他平复了下情绪,冷声道:“自今日起,没有朕的吩咐,你们不许踏出营帐一步,好好闭门思过,等回宫后再由太皇太后发落!”

    “你们口口声声提起阿哥们,那就长点脑子,多为你们的儿子和自己的体面想想,如果再闹出什么动静,别怪朕不留情面。”

    方荷站得离门边稍微远了点,毫不意外地发现荣妃红着眼眶冲了出去。

    外头候着的白芍都惊了一下,才赶忙去追。

    惠妃颇为狼狈地出来,见到方荷,努力保持着进门前的傲气,走近方荷几步,压着声儿警告——

    “你给本宫记着,就算你是四品女官,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披上龙袍也变不成太子!”

    “本宫等着你进后宫的那一天!”

    方荷冲惠妃微微一笑,“惠妃娘娘的话,方荷记下了。”

    惠妃瞪她,却发现方荷再无开口的意思,纯粹是……记下就完了。

    不是,狠话呢?反驳呢?

    还懂不懂宫斗的规矩了!

    偏方荷啥也不说,却气得惠妃苍白面色染上一抹病态的嫣红,气得甩袖子就走,还差点崴了脚,被半夏险儿险之地扶住后,飞快离开。

    谨嫔和安嫔啥也安静离了御前,都有些后悔走这一趟。

    连谨嫔都没想到,惠妃和荣妃能把悲情牌打得这么硬气,真是叫她大开眼界,准备好的姜汁帕子都没用上。

    这些年养尊处优,就真把她们脑子都给养没了?

    方荷一进皇帐,就见康熙在御案前绕圈,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在心里偷笑,看这位爷气得跳脚却不能发作,比吃蟹黄包还爽。

    她含笑上前,捋着虎须调侃,“刚才奴婢都提醒您了,吃多了羊肉容易上火,火大伤身,几位娘娘的顾虑并非无的放矢,您还是得保持平常心嘛!”

    康熙心下清明得很。

    谨嫔无所谓,安嫔一看就是凑数的,惠妃为了什么不好说,荣妃委屈他能理解。

    等回宫后有的是给她体面的机会,可马佳氏就从来不会挑时候。

    她要是长脑子,胤祉就不会总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听方荷淘气,他还是气得抬手要敲她:“朕是为了谁?你倒是知道在外头躲清闲。”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就是彩虹屁,“不管您为了谁,您乃皇上,天可汗,旨意所到之处,就该无有不服。”

    “奴婢从没怀疑过您御下的本事,也无意戳几位娘娘的眼眶子,反倒更给您添堵,虽然您跳脚的样子也比旁人威武霸气,偏偏您长了手……”

    不能因为她有刘海看不见,就非得叫她头角峥嵘吧?

    康熙:“……”他还头回听人这么拍马屁。

    看着方荷那双恢复灵动且狡黠偷笑的眸子,刚才的火气莫名就消下去不少。

    如此就很好,也不枉费他为此付出那么多心力,只盼着她永远别变成惠妃和荣妃她们那样。

    他伸手将方荷揽到身前,咬住她的小嘴儿,“朕不光长了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往后你再气朕,朕不敲你了……”

    “唔……”方荷被迫后仰,小手推在他身前。

    有心配合一下吧,可这身高差,对腰子实在不友好。

    要不还是动手吧,君子听了康熙这不要脸的话怕是得哭……

    自打第一次亲过方荷后,康熙就像是得了消渴症似的,总喜欢吃点甜的,逮着机会就要把人搂过来亲几下。

    方荷怕遭罪,都准备了十几种在幔帐内探索人体奥秘的话术,这人还就没再生出给她上课的打算来……虽然龙棍不是这么想的。

    这会子也是,方荷感觉腿都被亲得发软,又叫棍子戳得不舒服,恨不能把人推倒办了,干亲老腰确实有点受不住。

    但康熙倒是松开她,换了凉茶去一旁平复去了。

    她在心里比了个赞,能晚点推还是晚点推,她实在害怕他的技巧。

    但她合理怀疑,他肯定是因为要打猎,怕头一晚上干了体力活第二天体力跟不上,才禁欲。

    毕竟康师傅一生要强,是个学习都能学吐血的狠人。

    等康熙平复得差不多,梁九功也风尘仆仆回来了。

    “万岁爷,阿兰泰大人派人禀报,准噶尔噶尔丹亲王带着世子策零已经到达小滦河附近。”

    康熙微微挑眉,小滦河离围场不足十里,半个时辰就能到。

    明儿个就要开始行猎了,噶尔丹还真会赶时候。

    他看方荷一眼,方荷立刻出门叫端凝殿宫人进来,伺候康熙换了龙袍。

    很快,科尔沁的王公们也过来后,噶尔丹就在皇帐外求见天可汗。

    康熙晾了他一会儿,才叫他和策零进门。

    方荷在里头就寝的帐篷后头,隔着两层屏风,只能隐约看到,噶尔丹是个比康熙还高一头的壮汉。

    哦,胡子上都闪着银光,丁零当啷走进来,也不知道带了多少配饰。

    进门,噶尔丹和策零就利落下跪,声音如雷——

    “噶尔丹见过天可汗,得知天可汗要在木兰行猎,我们早早就出发了,只是路遇狼群,不幸受伤,耽搁了些时候,来晚了,还请天可汗见谅!”

    康熙坐在御案前,轻笑了声,端起茶盏,“若朕不见谅呢?博硕克图汗的弯刀不会对向朕吧?”

    帐篷内气氛瞬间就紧绷起来,在噶尔丹身后才十四岁的策零脸上甚至闪过一抹厉色。

    噶尔丹倒是咳嗽了几下,‘虚弱’地笑出声,拔下弯刀举至头顶。

    “天可汗说笑了,若您不肯见谅,噶尔丹愿献上弯刀,任由天可汗受罚,怎敢对天可汗不敬!”

    这弯刀是噶尔丹身为准噶尔部首领的象征,康熙自不会收,噶尔丹也知道他不会收。

    但噶尔丹的这番明摆着臣服的姿态,叫几个暗中警惕或惊惧的王公都松了口气。

    如今噶尔丹已统一漠西,偶尔还会侵入漠北,也只有喀尔喀蒙古部落还稍稍能抵挡些,却也不敢挫准噶尔风头。

    康熙更不能不给他面子,略敲打一句,便温和笑着起身,亲自将噶尔丹扶起来。

    “朕不过一句玩笑话,博硕克图汗不必当真,只是可惜你受了伤,不能参与此次的行猎了,实在是一大憾事。”

    噶尔丹像是没听出康熙的试探,笑着指了指策零,“我被狼王咬伤了背和腿,只能以后再与人较量了。”

    “不过策零得我教导,猎兽的本领还不错,今年就叫他上场,也跟天可汗的太子和阿哥们比一比如何?”

    康熙眸光微闪,大笑道:“好!班弟亲王他们也带了世子来,也该叫他们见见血了!”

    噶尔丹笑意更深,“天可汗说得是,只有见过血的鹰,才能飞上天空。”

    而他噶尔丹,早晚会占领紫禁城的天空。

    等噶尔丹和北蒙的王公贵族退下后,还不等方荷从后头出来,就听得康熙语气带着非常浓重的杀意,吩咐梁九功——

    “叫人密切监视噶尔丹和策零的一举一动,再传朕旨意给赵昌,只要碰上噶尔丹落单的机会,杀了他!”

    康熙习武多年,对受伤之人会有的气息非常了解。

    哪怕噶尔丹面色看起来确实有些失血过多的虚弱,可他深沉有力的气息改不了。

    噶尔丹大概是怕在行猎的过程中,会遇到埋伏或者还有其他打算。

    不管他想做什么,康熙都不打算放他轻易离开。

    准噶尔没了噶尔丹,想要与大清作对,至少也还得有十年工夫,足够他处理好北蒙的外患,灭掉准噶尔了。

    方荷脚步一顿,心底微微发寒,无关对错和立场,只是心下更清明了些。

    这个世界与她上辈子完全不同,而眼前这个男人,不接受任何人的违逆。

    她心下微微叹气,至此,对留在康熙身边的最后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就带着四千将士站在了搭起来的高台之下。

    不远处,巡逻的官兵骑在马上。

    每间隔几人就有一个身着补服的指挥官,手执书了满蒙汉三语的‘清’字旗在围场边缘。

    待得身着黄金甲的康熙出现在高台之上,福全和常宁带领所有将士跪地,齐呼万岁。

    指挥官则高呼着‘围毕,请皇上猎’,一声声悠远而雄浑的喊声由远及近。[注]

    连远远站在皇帐边上眺望这边的方荷和春来她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康熙豪迈上马,环视四周,举鞭。

    “今日行猎赢得头筹者,得黄金匕一把,儿郎们,让朕看看你们的本事!”

    梁九功和李德全同时出声——

    “驰猎开始!”

    秋狝分为四个过程,布围,观围,行围和罢围,一般都在半个月内结束。[注]

    前两者太后和方荷她们这些女眷都是不能参加的,也无缘得见其中的壮观。

    只是在行围也就是打猎正式开始后,太后便可带着妃嫔与蒙古王公贵族的家眷们一起,稳坐高台,再行观围。

    只这会子就没那么多人拱卫出的壮观场面可看了,却也不能叫女眷们干坐着等。

    女眷们可以赛马,射箭……有许多赌上头花可以消遣的活动。

    当然,还开放了许多演武场,满蒙八旗子弟皆可上台比武,展示自己的英武之姿给满蒙贵女们,以及驰猎归来的康熙看。

    前者是为姻缘,后者是为仕途。

    总之女眷们这边还没张罗起来,演武场上就已经呼喝着起了热闹。

    好些跟随而来的年轻女眷都分别凑到不同的演武场前头,或坦然或羞涩地,给这些比武的将士们打鸡血。

    方荷被乌云珠请到了太后身边伺候,春来这回也跟着她一起。

    俩人听到不远处热闹起来,都不自禁伸长了脖子去看。

    就是说,谁不爱凑热闹呢!

    尤其看到那些小姑娘们捂着嘴往场中丢帕子,场内打得更热火朝天,方荷在心里直咂摸嘴儿,发出了遗憾的呜呜声。

    她也还是小姑娘哇!

    谁不爱看光着膀子八块腹肌的小哥哥啊!

    这要是上辈子,她早挤到前头去了。

    可是在这儿,因为她现在的预备役妃嫔身份,那么多人看着,她也没办法过去。

    虽然惠妃和荣妃借着身体不适的幌子还在禁足,但谨嫔和安嫔没被禁足,还在呢。

    要是她去凑热闹,回头这些人指定把不守妇道刻在喇叭上,嚷嚷得宫里宫外都知道。

    方荷正遗憾着,就听得太后旁边的一个蒙古福晋大笑出声,指着她说了一连串的蒙语。

    不等她露出疑惑神色,乌云珠就笑着翻译:“拉克申郡王福晋说,她们年轻时候可比现在的姑娘们大胆多了,都是直接扔匕首的。”

    方荷:“……”就,追星倒也不必这么硬核吧?

    乌云珠憋着笑给方荷解释,“匕首代表蒙古贵女们的身份,凭匕首可以得到竞争娶贵女的机会。”

    “主子入宫那年,在那达慕大会前准备了二十把匕首,可惜……”

    乌云珠顿了下,“郡王福晋与太后是好友,不想叫太后留下遗憾,想叫你去替太后扔匕首。”

    方荷:“……”原来富婆也是狼人啊!

    那不巧了吗?

    她爱好也差不多,就爱挑几十墙头嘿嘿……

    压着兴奋,方荷礼貌性地迟疑了下,“以奴婢的身份过去怕是不妥,要不,让春来去?”

    等回来跟她仔细描述一下有多少好看的小哥哥也行啊!

    乌云珠等太后摇头说完了话,才笑道:“以太后的身份,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不成体统,太后拒绝了。”

    方荷差点伸出尔康手去,别啊!

    咋就不成体统了,看两眼又不会怀孕!!

    她正失落着,拉克申福晋又笑着开了口,身后还站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少女站出来。

    拉克申福晋坚持要叫太后体验一下扔匕首的快乐,哪怕是以帮她女儿挑男人的名义去。

    等拉克申的女儿选中了谁,请太后给赐个婚,也算能圆回来,不怕旁人说。

    乌云珠见主子面上明显意动,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哭笑不得地跟方荷翻译了。

    方荷差点没乐出猪叫来,掐着大腿才没笑出声,只冲太后眨巴眼。

    快看我,为富婆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

    二十个够吗?三十个也不在话下啊!

    太后被方荷眼中迸发出的亮光逗笑了。

    这点倒跟乌林珠像,她就喜欢好看的,难为方荷还在这里陪着自己。

    她笑着点头:“去吧,等你回来跟我……和拉克申福晋好好说说,都有哪些好儿郎!”

    方荷微笑恭敬地蹲身,声音也平静柔和,应道:“是,奴婢谨遵太后娘娘吩咐。”

    其他人都没发现,但安嫔也是习武之人,眼尖。

    方荷下到最后一阶台阶时……是蹦起来了吗?

    安嫔憋着笑,虽其他人都不喜欢这个几乎独占了帝王恩宠的女官,但她突然有点喜欢方荷了。

    等方荷拉着春来到了演武场边上,一眼看过去就倒吸了口凉气。

    场中正比武的小伙子,你人鱼线非常标准啊!

    好家伙,对手的胸看起来一天都摸不完!!

    ……

    一开始方荷还顾忌着春来,稍微收敛些。

    但等扔出去三把匕首,换到第三个演武场的时候,她已经顾不上了。

    康熙猎了一只老虎,两只鹿并三只狍子就住了手。

    他只是起一个带头作用,主要还是看太子和阿哥以及满蒙儿郎们的表现。

    因此他很快就回来,吩咐护驾的阿兰泰:“你带人,一定要保护好太子和大阿哥的安危,若他们有丝毫闪失……”

    阿兰泰明白,“奴才提头来见!”

    看戏满意地带着猎物归来,准备陪太后观围。

    刚进入围场,康熙就见不远处的演武场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举着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在晃。

    她不光晃,她还跳脚,嗓子都快喊破了——

    “那个胸前带疤的壮士,你别光跑啊!”

    “加油啊!哇……你打他下三路,等你赢了,我给你扔刀子!”

    康熙:“……”

    他面无表情看着春来拉都拉不住的方荷,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甚至带动得一旁的贵女们也都跟着喊,一个个面红耳赤的,活似逛花楼上了头。

    已许久不曾鼓过的青筋又浮上额角,他下颚紧绷,淡淡扫梁九功一眼。

    “把那个丢人现眼的混账,给朕提回去!”

    梁九功:“……”春来都拉不住,我能拿那祖宗怎么办?

    果不其然,等康熙陪太后坐了会儿,回到皇帐内用午膳,也没见到方荷的身影。

    梁九功哭丧着脸回话:“万岁爷,方女官说得了太后娘娘的吩咐,替太后帮着拉克申福晋的三女选婿。”

    康熙咬咬牙,她那是替别人选婿,还是自个儿大饱眼福呢!

    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表情淡淡地用午膳,没用多少就去歇子午觉了。

    待得下午,众人行猎归来,康熙脸上又带了笑,看着太监和侍卫们清数猎物。

    太子他们这边,大阿哥输给了策零。

    往常争强好胜的胤褆,因自家母妃被禁足,这会子倒一脸平静,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但太子比策零多三只狐狸。

    其他的王公大臣们心下也很有数,才第一日行猎,都没抢风头,黄金匕归了太子。

    康熙心下满意,面上带笑,“头十名都有赏,晚上咱们不醉不归!”

    方荷待在太后身边,闻言有些不想回去。

    她刚才造作过,要是康熙清醒,她还能装可怜哄哄,伺候醉鬼指不定要被炒得很惨。

    可等晚宴后,梁九功笑眯眯过来请,太后不说留人,方荷也只能回去。

    她缩头缩脑问梁九功:“梁谙达,万岁爷喝多了吗?”

    梁九功只笑道:“主子爷千杯不醉,怎么会喝多呢……”

    “梁爷爷……”方荷眯着眼,冲梁九功挑眉,她俩的交情,就不必说鬼话了吧?

    梁九功赶忙弯腰:“哎哟,奴才可当不起,您回去就知道了。”

    方荷仔细打量,怎么看怎么觉得梁九功一肚子坏水儿。

    所以等进了皇帐,从后头就寝的帐篷内看到康熙的身影,方荷噗通就跪了。

    跪在草地上,膝盖不疼。

    看小哥哥看过瘾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懂!

    她满脸忐忑,眨巴着大眼睛,仰望似笑非笑的康熙。

    “万岁爷,梁谙达来请我时,我特别特别想回来,其他人都没有万岁爷好看,可奴婢不敢不办太后交待的差事啊……”

    康熙将她拽起来,摁在膝头冷笑,“然后你就激动得大喊大叫,好表示你的孝心?”

    方荷:“……奴婢本来只想着敷衍看一下,可是突然想到,那要是万岁爷在场上该多好啊,忍不住就有点激动。”

    康熙箍住她的腰,慢条斯理低头,方荷身体一僵,捂着嘴小声嚷嚷。

    “奴婢上火了万岁爷,三思啊万岁爷!”

    宴上有鹿血酒,这会子的康熙太危险了,她先怂为敬,放软了声儿讨饶。

    “我也想骑马,射箭,可奴婢不会,又不敢到处乱走,才瞧热闹过了头,您就饶我一回吧!”

    康熙虽然没喝多,也喝了不少,叫她吵得脑仁儿疼,还是堵住了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小嘴儿。

    方荷轻嘶了声。

    中午就知道躲不过,太后纵着她,她吃了不少烤羊肉,宴还没散她嘴唇内侧就起泡了。

    哪怕康熙的唇比他人柔软许多,压着也疼。

    康熙喝多了酒不爱多话,沉沉盯方荷片刻,仔细就着烛光打量,见她确实上火了,气得一巴掌拍在她腚上。

    “没有下次,滚去上药!”

    方荷捂着腚就跑,“奴婢记住啦!”

    但是有没有下次……下次详聊。

    康熙见她那不雅的姿势,在篝火晚宴上跟蒙古王公们勾心斗角的疲乏解了不少,忍不住笑着摇头。

    他也没等方荷回来伺候,只吩咐梁九功:“叫春来去秦新荣那里取些下火的药汤子熬了,给她灌下去!”

    “备冷水,朕要沐浴……再叫人准备一匹温顺些的母马,叫针线房给她赶一套骑装出来。”

    梁九功迟疑了下,才应声。

    说实话,他有点看不懂自家主子爷了。

    都已经顶着御史弹劾和后宫妃嫔反对封了女官,那祖宗瞧着也不想出宫了……也是时候临幸了吧?

    可万岁爷宁愿泡冷水澡,也不召幸,还尽讨好这祖宗,是怎么个意思?

    康熙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回忆起白日里看到的方荷。

    那丫头在阳光底下,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她在御前再造作都没这样过,即便是现在,一旦他有所亲近,她下意识的紧绷和推拒也瞒不过康熙。

    他已叫这混帐心甘情愿留下了,耗费心血才浇灌出的果实,自然要等最甜美的时候品尝。

    加之康熙如今的心思也不在女色上,噶尔丹那边还没探出虚实,他不介意慢水煮青蛙,叫方荷心甘情愿侍寝。

    骑装现做来不及,跟随的针线宫人只能将给小答应准备的骑装改了一下规制,送到了御前。

    康熙见颜色是有些暗沉的紫褐色,就有些不高兴。

    他想看那混账比昨日还要耀眼的模样。

    但方荷是容易满足的性子,有的穿就不错了,还能学骑马,出去溜达溜达,要什么自行车。

    正好是半下午康熙不忙的时候,行猎的人也还没回来,方荷兴奋得像是进了瓜田的猹,直用眼神催康熙。

    “万岁爷,打猎好玩儿吗?想着您还在等,都很卖力气吧?”

    “万岁爷,今儿个天气好,打猎的过会子就回来了吧?”

    不管这位爷抽什么风,突然走起纯爱路子,能先谈谈恋爱,实在是不能更棒了。

    等处好了交情……感情,等进了幔帐里,有些不那么规矩的话就更好说了啊!

    康熙见她这么活泼,失笑不已。

    虽然骑装暗沉,但方荷穿上后倒也合身,还衬得她小脸更加白皙,不像地鼠了,像树林里走失的狍子。

    他拍拍方荷脑袋,改了主意,“走吧,今日先不学骑马,朕带你去林子里看看,什么叫打猎。”

    方荷芜湖一声,彩虹屁不要钱地放送。

    “万岁爷威武!您今儿个在奴婢眼里有两米八那么高!”

    “您出去打猎是不是要左牵黄右擒苍啊?那得多威风啊!”

    “奴婢还没出门,就快叫您的风姿折服啦!”

    “怎么没看到猎狗和海东青呢?奴婢实在想看看咱们家主子爷到底多英武不凡……”

    ……

    伴随着方荷叽叽喳喳却不叫人烦的甜美嗓音,康熙噙着笑带她同骑一匹马,择了人少的方向进了林子。

    与此同时,噶尔丹、拉克申福晋和惠妃、荣妃的帐篷内,都收到了万岁爷带方荷出去打猎的消息。

    第47章

    方荷的叽叽喳喳到了马厩就停下来了。

    她仰头望着马厩里配着明黄马鞍的三匹马, 沉默得如同一座桥。

    所谓高头大马,她可算明白什么意思了,就是马不低头……她都看不见马眼!

    上驷院的厩夫将马牵出来后,她站近了甚至都没办法看全马鞍。

    可恶, 想念上辈子的一六八和内增高了!

    康熙见她抿着小嘴儿踮脚后退, 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今天进林子, 不骑这几匹马。”

    厩夫会意,立马从另一个马厩里牵出一匹通体雪白, 只额间有一抹棕毛的马,比刚才那三匹马矮了整整一个头。

    这下子方荷能看见马背了,跃跃欲试上前摸了摸对方, 感觉到马背上的温度和顺滑,才露出个满意的笑来。

    这种矮帅白马王子才该是小公主们的标配!

    但她又有点眼馋那三匹高马。

    虽然没上马之前对矮子不友好,可上辈子她骑过驯马师牵着的温和赛马。

    谁上马谁知道, 视野那叫一个爽!

    她冲康熙讨好地笑笑, “马总是关在马厩里也不好, 不如……我们进林子之前,先遛遛马?”

    康熙失笑, “就这点脚程, 对这些御马而言还不够热身的,遛遛你还差不多。”

    方荷:“……”说得很好, 下次请你闭嘴!

    她鼓起小脸儿,在梁九功的偷笑下,还想歪缠, 但见有侍卫牵着猎狗过来,她没好意思不要脸下去。

    就算她不要,也得给眼前这位霸霸留点, 免得他小心眼发作,指不定又要不干人事儿了。

    但康熙今儿个格外好说话。

    见她频频看过去,将其中一匹通体纯黑色的马亲自牵了出来,翻身上马,探身把方荷捞到马上。

    方荷捂着嘴小小的芜湖一声,康熙腿微微一动,她身下的马儿就迈步向前,溜达着小跑起来。

    梁九功和侍卫们也都翻身上马,猎狗训练有素地汪汪几声,跟随他们小跑着出发。

    方荷这才发现,原来猎场不远处就有一条银光闪闪的河,周围还点缀着如同星光一样的水泡子。

    蓝天白云下,她在颠簸中好像看到草原如绿浪一般翻滚起来,银光洒落,如画的震撼被微风轻轻送到眼前。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毫无演技,全是高兴。

    康熙偏头看了眼,唇角同样勾起来,垂首至方荷耳边。

    “现在还觉得苦吗?”

    方荷笑着歪了脑袋,努力与康熙对视,彩虹屁格外真挚。

    “奴婢都说啦,自打到了御前,我每天都很开心。”虽然大多时候都与这位爷无关。

    “今天是我从入宫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多谢你啦!”

    能在这世道欣赏美好的肉体,还能赏这样的景,她该知足了!

    康熙见她高兴到在他面前放松下来,开始你啊我的,并不觉得被冒犯,只低低笑了出来。

    笑声通过胸腔的震动传到紧靠着他的方荷身上,叫方荷心房都忍不住鼓颤。

    不只因为他的笑,还因康熙凑在她耳边,将不要脸的话滚烫送入她耳中。

    “那朕等着,你可得好好谢朕!”

    她握住康熙胳膊的小手微微发紧。

    其实她现在并不抗拒发生点什么,但凡这位爷活儿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她都不至于这么犹豫。

    方荷知道那利器的尺寸,实在担心会让一件美好的事留下阴影。

    但早晚会有这一天。

    她已得到如今的境遇下能得到的最好条件,再矫情下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大声道:“万岁爷!咱们跑快一点好吗?”

    康熙如她所愿,用力一夹马腹,方荷眼中的天地瞬间变得惊涛骇浪,微风也热切起来,恨不能沁入她骨子里去。

    御马全力奔跑,梁九功和侍卫们的马一时追不上,迅速拉开距离。

    好在还在围场内,到处都有巡逻的官兵,梁九功他们倒也没着急,只努力策马追赶。

    方荷仰头靠在康熙怀里,看着他坚毅的下巴笑。

    “万岁爷,今晚您陪我喝点酒吧?我是得好好谢谢您!”

    康熙浑身一紧,被她脑袋抵着的心口,似有一把压抑已久的火苗‘轰——’的一声,在他四肢百骸中燎原开来。

    他也露出前所未有的舒畅笑意,朗声笑道——

    “准了!”

    梁九功虽然没听到两人在聊什么,但他很久没见过皇上如此畅快地笑过了,脸上也染了笑意。

    他家主子自八岁登基,面对着内忧外患,又被老祖宗严加教导,看似养尊处优,运筹帷幄,什么事儿都处变不惊,可主子爷的难和煎熬只有他知道。

    还是从方荷到了御前,主子爷才真正开始有了放松的时候。

    就为这,他也愿意把方荷当祖宗供着,回京就给这祖宗点个长明灯,只盼她长长久久陪在主子身边。

    待到了林子边上,康熙叫马停下来,跟随而来的上驷院阿墩侍卫接过马绳,将先前选好的白马牵了过来。

    方荷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匹黑马,问:“它们叫什么名字?追风?闪电?这种名字听着就很霸气!”

    康熙含笑:“黑马名翡骊,白马名照影。”

    方荷:“……”抱歉,打扰了,她这种半文盲不该自取其辱。

    康熙笑着先将方荷抱上马,笑着翻身而上,小声跟她解释。

    此乃《穆天子传》中关于王驭八骏而来的名字,盗骊为黑马,超影为白马,以此中之字为名,只有他所用的御马可以。[注]

    方荷对这个不感兴趣,要是说包包高跟鞋,她保管能支棱起来。

    但她对名车是真不感兴趣,马……她唯一感兴趣的话题是价值多少套房。

    他们是从西侧进的林子,这边的树林不如另外两个方向高大,不方便行猎者骑着高头大马追猎物,才没什么人过来。

    等进了林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康熙见方荷对马的名字不感兴趣,只兴致勃勃摇着小脑袋左看右看地找猎物。

    他不说了,只唇角又上扬。

    他们一行二十几个人,还带着八只猎狗,动静不算小。

    没有人提前行围,追赶,猎物听见动静早跑了,就算方荷瞪脱了眼眶子,估摸着连兽毛都看不见一根。

    但他不说破,看方荷兴致勃勃找猎物,还不动声色替她鼓劲儿。

    “朕负责射箭,你负责寻找猎物,今儿个晚上回去咱们有多少烤肉,就全看方女官的了。”

    方荷下意识觉得不妥,无他,这狗东西什么时候这么会说人话过?

    虽没察觉出哪儿不妥,她却不吃这颗糖衣炮弹,立马反驳。

    “那我怎么就不能射箭呢?”

    康熙憋着笑戏谑:“你不是不会?”

    “我还不会学吗?”方荷出来可不是打算做辛苦活儿的。

    人家是出来谈甜甜的恋爱的好嘛!

    她歪着脑袋冲康熙哼哼,“万岁爷夸过奴婢聪慧,奴婢也好学,能不能吃上烤肉,就看万岁爷会不会教啦!”

    想把锅扣她身上?哼,永远都不可能的!

    康熙:“……没有你能用的弓箭。”

    方荷伸出小手,覆上康熙出行后已经晒成麦色的大手,与他食指交叉,在他指间活泼轻点。

    “奴婢觉得,还是有我能用的弓箭的,万岁爷您觉得呢?”

    康熙垂眸,看到嫩白又活泼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跳舞,打猎的心思愈发淡了。

    他更想回皇帐,教这混账另一种骑射。

    越想,康熙就愈发察觉利器有张扬的态势。

    到底还跟着那么多人呢,他不逗弄方荷了,将她抱下马来,把缰绳交给梁九功。

    “走,朕带你去打猎!”

    梁九功笑着冲护卫们挥挥手。

    护卫们三两散开,牵着猎狗寻找猎物的行踪,成一个包围圈子慢慢往里赶。

    很快就有一只雪白的兔子蹦蹦跳跳闯入方荷的视线。

    “啊!好可爱的兔子……”方荷低呼出声。

    与此同时,康熙带动着方荷的小手举弓搭箭,在白皙柔软的包裹和青筋勃发的力道缠绕间,箭矢飞奔而出,直直射入白兔眼中,一箭毙命。

    这时,康熙才听到方荷的话,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带方荷去大家行猎的地方,也是怕那些过于血腥的场面吓着她。

    侍卫们也不是赶不来大一点的猎物,没想到一只兔子也能引起她的怜爱。

    他刚想说再叫人抓一只回来给她养,就听得方荷兴奋道——

    “……可太适合一兔三吃啦!万岁爷您说是不是?”

    康熙:“……”

    方荷没发现自己把康熙噎着了,只得意抬着下巴夸自己。

    “这算是奴婢猎到的,我可以决定怎么吃吧?”

    康熙挑眉:“要是没有朕,你能猎到?”

    方荷:“……”她又不是要吃孩子,就一只兔子,要不要这么计较?

    她听见狗叫声,知道侍卫快回来了,赶忙凑到康熙身边,踮脚亲了他一下,语重心长留下一句话就颠。

    “万岁爷,嘴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您还是别用来说话了!”

    康熙:“……”她是不是也太忘我了些,规矩呢?

    想是这么想,看着方荷活蹦乱跳过去‘抢’猎物,他只噙着笑懒洋洋看着,一点训斥的意思都没有。

    梁九功偷觎自家主子的神色,这打出了皇帐,主子爷的唇角就没落下来过,也不怕明儿个脸酸……

    不等他腹诽完,就见康熙神色猛地一变,瞬间拈弓搭箭,冲方荷高喝——

    “方荷!回来!!”

    方荷被吓了一跳,她已经跑到兔子边儿上了,怎么突然叫她回去?

    想到烤兔肉,冷吃兔和红烧兔排,她稍稍犹豫了片刻。

    “护驾!!”

    “混账!保护——”

    就是这犹豫的一瞬,她再没了躲开的机会。

    在梁九功的高呼声中,方荷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飞快靠近她。

    方荷一抬头,就见好几只狼冲她飞奔而来,吓得后背瞬间就起了细毛汗。

    可她是那种越遇到突发事件越冷静的人。

    电光石火之间,她转身就抱住旁边一棵树,几乎以突破自己极限的力气,蹭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

    “——方荷!”康熙的怒喝才落地,方荷都快爬到树顶上去了。

    众人:“……”虽然但是,御前宫人还有这本事?

    软着腿脚死死抱住树杈子的方荷,吓得小脸煞白,这时候被狼咬了可没有狂犬疫苗可以打!

    感谢她上辈子干的工作,要频繁锻炼抗压力,还不能咋呼。

    感谢从大山里出来的闺蜜,耿舒宁爬树是一把好手,出去郊游的时候她打牌输了被逼着学会了。

    呜呜,往后她再也不偷偷骂公司老板和她亲爱的大宁子了!

    狼群很快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随行侍卫中,有几个不动声色对了下眼神,都护到康熙身边。

    侍卫首领马佳荣尚急促道:“皇上您先走,我们断后,护方女官周全!”

    康熙满面霜色,却没说话,只从马上取下自己的剑,意欲上前。

    梁九功都惊着了,下意识拦:“万岁爷——”

    连还在惊吓中的方荷都忍不住劝,“皇上您先走!”

    “您忘了您答应过奴婢什么了?如果您说话不算数,奴婢也活不下去了!”

    “让开!”康熙对梁九功冷喝,没理会方荷。

    “不过是一群狼罢了,噶尔丹都没逃,朕做逃兵,传出去只会令人耻笑!”

    总共不过十几匹狼,算上梁九功他们有二十二个人。

    就算没有方荷在,他堂堂大清皇帝,也绝不会不战而逃!

    梁九功无奈,不敢再拦,咬牙也抽出刀来,跟马佳荣尚一起护在康熙左右。

    方荷不敢再大呼小叫,捂着嘴看底下康熙带人迅速跟狼群战到一起。

    这会子康熙身上的杀意,比方荷任何时候见过的都更凛冽厚重,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心里嗷嗷给康熙加油。

    呜呜不管康熙留下,有几分是为了她,这可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她实在没办法不感动。

    她往后再也不嫌弃这男人活儿不好了,再也不嫌弃他仗着权势留下她了。

    要是能活着回去,她往后一辈子都哄着他……反正尽量吧。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今儿个回去就推了他……大不了准备点油。

    在方荷的紧张注视下,侍卫们拼死搏斗,以伤换伤,很快就将狼群斩杀殆尽。

    侍卫们都多多少少受了些伤,梁九功也伤了腿,坐在地上呼哧喘气。

    刚才好几次,偷袭的狼王都差点伤着康熙,吓得他几乎要扑到自家主子身上去,以身饲狼。

    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子腿疼,浑身都软得面条似的,他实在站不住了。

    倒是始终被人护着的康熙,除了身上的血迹重了些,面上只有搏杀生出的厉色,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疲惫。

    他走到树前,侍卫们也赶紧围上来护着,梁九功咬咬牙,趔趄着跟过去。

    “还能下来吗?朕接着你。”康熙抬头问。

    为了防止猛兽伤人,大多数猛兽被放进猎场之前,都会先饿上几日。

    这里血腥味儿太重,指不定会有在猎场逃窜的猛兽,或者本就生活在此地的猛兽,会闻着味儿过来。

    他们得尽快回去。

    康熙觉得,这些狼群来得太蹊跷。

    福全和常宁打猎都是一把好手,在布围之前,他们肯定梭巡过,不可能放任如此规模的狼群在猎场出没。

    思及噶尔丹曾提起,他在路上遇到了狼群……康熙眸底闪过更浓重的杀意,下意识觉得,这事儿跟准噶尔绝对脱不了干系。

    方荷使劲儿掐了掐大腿,靠疼痛稍微支棱起来,噙着泪花冲康熙点头。

    “我能下去,万岁爷您让开点就行,我怕砸着您。”

    众人:“……”她难不成要跳下来?

    康熙抿着唇后退一步,一抬头就见方荷抱住树,撅着腚往下出溜。

    他眉心微微一跳,暗卫禀报上来的消息,可没说徐家种了树。

    徐家老宅倒是有,可那时候她阿玛都还是个小不点呢。

    她怎么学会的爬树?

    方荷下来后,一回头就见康熙目光复杂视看她,头皮倏然一紧。

    哦豁!

    现在说原身小时候饿肚子,爬树偷摘人家果实还来得及吗?

    她不怕被骂没教养,只要逻辑圆的过去,她可以是个街溜子。

    但她刚想开口说话,康熙就打断她,“先离开这里,回头再说。”

    “哦……”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儿,方荷前所未有的乖巧往他身边走。

    在方荷离康熙还有两步的瞬间,站在一旁警戒的马佳荣尚耳根子微微一动,听到了箭矢射来摩擦气流的声音。

    他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咬牙顿在原地没动,只脚尖偷偷往方荷脚下使了个绊子。

    下一刻,方荷一个趔趄,立马就感觉到一股不算轻的力道扎在她身上。

    接着就是剧痛从肩膀上散开,她被利箭推进康熙怀里,脑袋直扎在康熙满是鲜血的便袍上头。

    “我艹——”好特么疼!

    眼泪一下子从她眼角滑落眼眶,她疼得几乎想晕过去。

    她是想以身相许,不是以命相许啊!!!

    康熙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才刚杀完狼,他心神都放在方荷身上,才没注意到冷箭。

    他浑身的怒意几乎要点燃整片山林。

    这里是大清近七千将士反复梭巡过的围场,是四千官兵日夜巡逻的围场!

    却依然放了狼群进来,还能叫刺客在眼皮子底下钻进围场,福全和常宁到底是怎么布的围!!

    他迅速将方荷护在身后,与护卫们一起将一波冷箭斩断,厉声吩咐——

    “荣尚,你带着梁九功走!”

    “其他人分成四队,分别突围!”

    “不管谁出去了,立马传朕的旨意,叫裕亲王和恭亲王救驾,让阿兰泰带人围了猎场,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马佳荣尚急眼了,“皇上,万万不可,奴才等人先护着您出去要紧!”

    至于梁九功,伤了腿跑不快。

    还有那个方女官,引得荣主儿被禁足,是个祸害。

    他们死了就死了,最重要的是保万岁爷无恙,否则他们所有人都得诛九族!

    康熙自警戒中分出片刻心神,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扫他一眼,叫马佳荣尚几乎腿软跪下去。

    “这是圣旨!朕不想再听你们废话!”

    对方箭矢已经变少,人却没露面,显然是不想叫他察觉跟脚。

    但对方不可能只有箭矢一个手段,他们没避开所有的箭,方荷也中了箭。

    她还活着,箭上无毒,他们想生擒大清皇帝!

    康熙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关键,不再理会荣尚,点了四个受伤不算重的侍卫,率先一步挑了个方向离开。

    马佳荣尚还有两个被收买的侍卫眼中都闪过不甘之色,却不敢在这要命的当口做什么。

    梁九功还在呢。

    荣尚迅速扶起梁九功,将其他人分成三队,牙都咬出血来,才止住想去追康熙的冲动。

    他知道,万岁爷的吩咐才是正确的。

    敌人肯定会追着万岁爷去,对方不会要万岁爷的命,却不会对他们手软。

    他们只有逃出去,请裕亲王和恭亲王进来救人,还能分散追击皇上的刺客注意力,叫皇上多坚持一段时间。

    越快皇上才越安全。

    他们迅速出发,而康熙和方荷这边,已经听到背后有刺客飞奔而来在丛林间弄出的动静。

    方荷中了箭,又疼又累,根本跑不动。

    一开始是侍卫背着她,后来发觉刺客靠近,侍卫分别留下阻拦刺客,就变成了康熙背着她跑。

    在颠簸中,方荷已经疼得陷在昏迷过去的边缘,却隐约能听到身后的打斗声,还有康熙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上辈子被酒瓶子砸没意识太快,现在也许是她两辈子以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怕死。

    或者说,她从来都是个冷静到自私的人,但凡有一点能留遗言的机会,她都不会将存款留给那对爹妈。

    而现在,终于有她发挥的机会了。

    方荷勉强撑着自己开口,“皇上,把我藏在树丛里,您自己跑……”

    康熙只低哑叱喝:“闭嘴!”

    “如果您再颠簸下去,我也许会失血过多死掉,即便活着,老祖宗知道了也不会饶了我……”

    她努力喘匀气,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冷漠,“您放下我,我才有生路,您身为皇帝,应该知道轻重,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康熙不再说话,奔跑就已经够费力气的,他眼下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应付方荷的叽叽喳喳。

    方荷也不再废话,在奔跑过程中说话实在是太痛了,她还不能晕过去。

    她也曾有在酒吧举起酒瓶子就帮闺蜜茬架的狠劲儿,如今生死攸关,她被嗓子眼的血腥味儿呛得轻咳几声,也呛出几分血性。

    她咬住牙,反手抓住肩膀上的箭矢用力,疼得大叫出声——

    “如果你不放下我,早晚是个死,我现在就拔了箭,死在你面前!”

    康熙被方荷的痛喊惊得踉跄了下,这才明白,对方先派出狼群是为了消耗他们的体力。

    即便强壮如他,与狼战斗过后,又背着人跑了许久,也有些失力了。

    他迅速转了个方向,小心将方荷放下,她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因沾染了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但那也不如她冰冷决绝的目光叫人心尖儿发颤。

    “你……”

    方荷用力推他,“你走不走?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康熙试图解释,“他们不会要朕的命……”

    “放屁!”方荷气得大骂,怒瞪康熙,“你是大清的皇帝,是北蒙的天可汗!”

    “如果你被人俘虏了拿去交换战利品,我要是你,我会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免得给祖宗丢脸!”

    她浑身都在抖,眼泪止不住地扑簌往下落,“我一定躲好,算我求你了!我还等你回来救我!!”

    康熙心窝子紧得几乎要炸开,身为男人,留下自己心爱的女人自己逃跑,这更是莫大的耻辱。

    可方荷说得对,他是大清的皇帝,不管对方荷动了几分情,他该有的理智和冷静都还在。

    如果再纠缠下去,他们谁都跑不了。

    即便将方荷打晕,他也未必能背她出去,一旦被抓住,对方会留他的命,却一定会杀方荷,甚至更糟……

    他深深看方荷一眼:“在这里等朕,若是被他们抓住,就说你是朕的熙妃,康熙的熙,他们会明白的!”

    方荷眼前一阵阵发晕,还是咬牙努力点头。

    她可能等不到对方抓她,说这些话了,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跟这人废话。

    “你……快走!”

    既是熙妃,那姑爹、魏珠还有春来和翠微他们,就都不会受自己连累,还能沾她的光了。

    等康熙飞快隐遁在丛林之中,她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尽量保持着清醒,踉跄着往草丛更深处躲。

    她努力压抑着抽泣的冲动,她,她一点都不怕死呜呜……死得其所就好了呜呜呜……

    听说蒙古人打仗,很喜欢用敌人的血肉来炫耀,与其被人俘虏熬成一锅汤,她宁愿落入野兽——

    “啊!”脑子里还闪着被野兽生吞的画面,她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换个方向冲了出去。

    晕眩得眼前发黑的方荷,还以为是康熙又回来了,气都要气死了。

    “你特娘……听不懂人话吗?”她破口大骂。

    这狗东西还是个恋爱脑?!

    但她以为是破口大骂,却只是虚弱地喃喃出声。

    “别说话,有追兵。”一个陌生粗粝的女声,用生硬的汉语低低警告她。

    差点晕过去的方荷吓清醒了。

    她猛地瞪大了眼抬头去看,眩晕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个半蒙着面的高壮女子,看起来身板比康熙还有安全感。

    对方露出来的皮肤上纵横交错全是伤疤,浑身气势干冷得吓人,叫她一时间吓忘了要说什么。

    女人没带她跑太远,就带她躲进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山洞。

    被女子几乎算珍重地放下,甚至还往她嘴里塞了快参片后,方荷稍稍有了点精神。

    她悄悄往后挪:“你,你是谁?”

    女子言简意赅:“拉克申福晋派我来,太后有话要问你。”

    啊?

    拉克申福晋派她来替太后问话?

    太后为啥不能当面问她?

    今天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方荷脑子有点转不动了。

    “我怎么相信你?”方荷想不明白,却更加警惕。

    女人掏出一块小印,“这是太后的私印,福晋让我告诉你,是太后问过你的问题,但太后知道你没说实话。”

    “不管你留还是走,她希望是你发自内心的选择。”

    方荷愣了片刻,眼眶微微发烫,不管是因为什么,太后大概是两辈子对她最好的长辈了。

    所以,她更不能害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皇上不会放我走的。”她冷静道。

    “你既然知道我和皇上在被人追杀,就该赶紧去通知禁卫军救人……”

    女子眼神讥讽:“与我何干,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都不顾自己的爱人逃跑了,那种狼心狗肺的男人一般都命长,死不了就是了。

    方荷看着她脸上几乎没有好皮子的伤痕,沉默了,不用问也能脑补出一出渣男贱女的大戏来。

    女子利落解释:“不必担心,我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不会有人发现我帮你。”

    “你要留,我帮你得高位……”

    方荷垂死病中惊坐起,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铿锵到参片都喷出去了——

    “我当然要走!”

    女子:“……不再考虑考虑?”

    一旦确认她的身份,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丫头也太果决了。

    “知道自己走不了,才只能留下。”这会子方荷不用参片,整个人也如回光返照一样精神。

    “如果能离开那个鬼地方,谁留下谁脑子进屎!”

    至于康熙的死活?

    抱歉,他救她一命,她当场就还了,她不欠他的!

    她没有什么所谓的道德束缚,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很多时候她没那么强的原则性。

    出不了宫,她立马就能茶里茶气卷起来,也做好了长出脑子跟后宫女人们撕头花的准备。

    可……道理人人都懂,却还是会觉得委屈。

    上辈子勾心斗角,起码还有个下班时间呢。

    这里呢?一辈子无休,床上床下指不定都得拼演技,自己的孩子也有可能养不大,甚至成为别人的。

    甚至还随时会有会死的危险!

    她一个红旗下长大的好姑娘,为什么要遭这份罪,努力过得开心,尽量去享受?

    还不是因为没选择,她的开心和享受有价值,只能如此。

    现在能走了,什么金子银子,什么御膳,全去特奶奶个腿儿的吧!

    多犹豫一秒,都是对自己如今半死不活模样的不尊重!!

    马上狂奔那一刻的快乐她现在还记得,那是自由的味道。

    女子见状,干脆点点头,走到洞口,侧耳聆听。

    等外头没了脚步声,她将已经半昏迷的方荷重新抱起来,轻松得仿佛抱个小鸡崽子。

    啧,娜仁心里咋舌,这丫头太瘦,估计宫里日子不好过,又受这么重的伤,指不定得养多久,怪不得那么利落想走……

    她目标明确地急速奔跑,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将方荷放下,在方荷腰间绑上藤索。

    方荷隐约被腰间过紧的力道折腾醒,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竟然在悬崖边上。

    她有些虚弱地开口问慢慢起身的娜仁,“这位……阿姐,你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娜仁就眼神犀利地飞奔过来,抱着方荷跳下了悬崖。

    方荷:!!!

    在猛烈如刀的狂风中,方荷瞪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抱住她飞速下坠的女子。

    她这才发现,人在惊恐到极点的时候,是喊不出任何声音的。

    强烈的气流和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叫本就虚弱万分的方荷再也承受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但在陷入黑暗之前,她还在心里嗷嗷大哭,恨自己没说清楚。

    她是想出宫,不是想死出宫啊啊啊!!

    第48章

    方荷昏迷之时, 康熙也遇上了莫大的危机。

    十几个黑衣蒙面刺客杀了先前那四个侍卫后,迅速包围上来,意欲擒他。

    康熙心下一沉,刺客能追上他, 必不会放弃去找方荷灭口。

    扔下方荷后, 他心里每一刻都似有一把烈火在烧, 这会子激发出了康熙的狠劲儿。

    连鳌拜都没给过他这种耻辱,他拼着左臂挨了一刀, 抢过其中一个刺客的刀怒吼一声,跟他们战到了一起,寻机突围。

    但先杀狼, 后背人躲追兵,康熙即便功夫再高强,也无法从十几个刺客手中逃脱,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杀掉了几个刺客后,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方荷说得对, 他身为大清皇帝,天可汗, 绝不能被人抓住, 大清丢不起这个人!

    虚晃一招,康熙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扬开, 趁刺客们闭眼躲避的瞬间,一脚踹在他身前刺客的下身,转身就跑。

    拦在他身前的刺客瞬间捂裆, 惨叫倒地。

    其他刺客:“……”他们是不是追错人了?

    康熙皇帝怎么会用这么无耻的招数?!

    是方荷在给康熙演示了老妇人教她的四招后,给自己找补说的话,启发了康熙。

    方荷借鉴了上辈子一句名言:“不管黑猫白猫, 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他现在命都快被敌人握在手里了,那比叫他死还难受。

    偏他身为皇帝绝不可能扔下烂摊子给皇玛嬷和太子自杀,什么招数不招数的,自是有用就行。

    值得庆幸的是,康熙跑出去没多远,眼看着刺客即将再次追上来,狗吠和马蹄声伴随着急促又惊怒的赶马声,以更快的速度靠近。

    追过来的刺客隐约听到,他们脚步一顿,心知这难得的机会丢了,也不恋战,咬着牙扭头就跑。

    可康熙却不打算放他们走。

    他立在一棵大树下遮住后背,警惕着四周,慢慢平复喘息,才扬声喊人。

    福全和常宁一个脸色发白,一个脸黑如墨,如黑白双煞似的冲了过来,噗通跪在康熙面前。

    福全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皇上……”

    “眼下不是废话的时候,福全带队,立马分成四队,搜索刺客,留活口!”康熙冷静地打断福全的话,也没给常宁说话的机会。

    震怒被他一点点和着血腥味儿咽进肚儿里。

    “朕要知道,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想请朕去做客!”

    “常宁,你带一百人,往西南方向去,救回分头离开的侍卫……还有御前女官方荷。”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许漏下!”

    哽咽的福全和浑身煞气的常宁都大声应下。

    二人看康熙面如金纸,也不敢多说,赶忙将御医叫过来给康熙包扎,他们则分别带队,气势汹汹扎进林子里。

    他们也想看看是谁长了熊心豹子胆,他们可以亲自送上门去做客,割下对方的脑袋当回礼!

    康熙见他们消失在眼前,坐在侍卫带来的凳子上,由着秦御医给他包扎。

    止住血后,侍卫们迅速将康熙请进轿辇,这里到底还有危险没有彻底扫除,谁也不敢叫皇上多待。

    康熙没多说什么,只上轿辇之前,深深看了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平静坐进轿子里。

    回到皇帐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连安嫔和谨嫔等人都听到动静,远远往这边看。

    始终不肯去医治的梁九功放心晕了过去,被抬下去诊治。

    众人都心慌得跟天快要塌了一样,只有康熙始终冷静,见宫人还在一旁哭,出声训斥——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都滚出去!”

    一个个平日里倒知道争风吃醋,一遇上事儿只会哭,差事都快忘了,连方荷的尾巴尖儿都比不上。

    阿兰泰在外头求见,康熙叫他进来,冷声吩咐,“传朕的旨意,所有人各司其职,旦有惊慌失措,耽误差事者,杖三十,罚半年月例!”

    “行猎照旧,没有朕的召见,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帐百米之内,围场内不许人随意走动。”

    “北蒙王公与部落之间的联络不必禁止,安排侍卫分别盯着他们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阿兰泰见皇上虽然面色苍白,却格外镇定,心下也狠狠松了口气,跟福全和常宁一样,被支使得马不停蹄就出去办差。

    秦新荣熬好了药,稍稍放凉了一些,不假他人之手的亲自端进来,伺候康熙喝药。

    康熙端起碗一口饮尽,继续吩咐:“再准备一副去风邪的药,安神汤也备下,如果药材不够,立刻派人去热河行宫取。”

    秦新荣知道这是给那位方女官准备的,赶忙道,“回万岁爷,咱们带的药材是足够的,北蒙王公得知您受伤,也派人送了上好的药材来,微臣检查过没问题后,也可以用。”

    康熙点头:“行,要仔细些,还是叫陆武宁跟你一起,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就先搁着。”

    陆武宁是太医院的院判,有他帮衬,秦新荣也更安心,没多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可康熙依然没闲着。

    他一闲下来,脑海中就全是方荷那张沾染了鲜血和眼泪的小脸儿,哀哀道着等他去救。

    他不顾身上的伤势,起身至御案前,打开木兰围场的堪舆图,吩咐李德全把赵昌请过来。

    实则赵昌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呢。

    得到召见,进来皇帐他就跪下了,满脸自责。

    “都是奴才失职,该当死罪,请万岁爷责罚!”

    赵昌平日里看起来是宫中一个普通侍卫,最多是做过万岁爷的哈哈珠子被人高看一眼,在侍卫里风光无限。

    没人知道,实则他还是暗卫的头领,掌管二百余暗卫,一生的职责就是以命守护皇帝安危。

    可暗卫并没有那么神奇,着实没有隐身于无形,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皇上身边的本事。

    他们最多就是更忠心些,功夫比旁人好些,擅长隐匿身份和查探消息。

    在宫里倒是能近身伺候,南巡的时候也还好。

    可到了大草原上,根本没有他们飞檐走壁的余地。

    他们只能易容成皇上身边的太监,侍卫或者粗使宫人,以旁人察觉不到的方式保护皇上的安危。

    这回康熙带方荷出去打猎是临时起意,侍卫里只来得及安排两个暗卫跟上去,已经替康熙挡着刺客,如今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康熙并没有对赵昌发作,“起来吧,罪责先不必提,朕等着你将功赎罪。”

    赵昌立刻道:“奴才必定竭尽全力!”

    “你立刻带人沿着准噶尔一路赶过来的方向去查,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被狼群袭击,遇到狼群后又发生了什么。”康熙淡淡看着堪舆图上小滦河以西准噶尔的方向。

    “朕不管你用任何办法,查清楚袭击朕的狼群的来历。”

    “还有,派人往准噶尔去,朕要知道噶尔丹的弱点,还有他如今有多少兵马。”

    赵昌单膝跪地:“奴才这就带人出发,罢围之前必归。”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去吧。”

    等赵昌出去后,康熙实在没有其他事儿急着处置了,他今日本来就不忙,才会带方荷出去……

    他不动声色将右手背在身后,拇指用力,让扳指陷在掌心,带来的疼痛却还是不能叫他彻底冷静。

    常宁是不是叫酒肉掏空了身子?

    方荷一个女子,受了伤也跑不远,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李德全小心翼翼禀报:“万岁爷,太后娘娘得知您受了伤,过来看您。”

    “快请!”康熙定了定身,慢吞吞被扶着躺回床上。

    太后红着眼眶冲了进来,“皇帝你没事儿吧?方荷怎么样了?”

    康熙装出轻松模样坐起身,笑道:“皇额娘不必担忧,朕并无大碍,方荷她……也一定安然无恙!”

    太后慌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坐在龙床边上抹眼泪。

    “都怪我……不该跟方荷说草原上的趣事,惹得她歪缠了你去打猎,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不是怕被康熙察觉异样,太后内心的自责快叫她放声哭出来了。

    原本得知方荷不愿留在宫里,姑姑和乌云珠都不叫她插手,她却不想眼睁睁看着方荷也被困住。

    当初乌林珠也不愿留在京城,更不愿嫁去扎斯瑚里氏,想回盛京,想做鲜衣怒马的老姓儿姑奶奶。

    可福临不许,姑姑不许,觉罗氏也不许。

    他们都从乌林珠身上看到了她留在京中的价值,丝毫不管乌林珠的意愿,逼得乌林珠只能用孟浪来麻痹自己。

    在乌林珠被押解回盛京之前,太后私下里去送行,乌林珠脸上带着淡淡解脱的死气,她至今忘不了。

    所以她避开乌云珠,与拉克申福晋塔娜联络,请她准备好能助方荷出宫的法子,等待每年一次的北巡。

    康熙封了方荷为女官后,她犹豫过,如果那丫头能高位入宫,也许比出宫日子要好过得多。

    可她到底还是想问问方荷的想法。

    塔娜说,在围场外头更容易找着机会问话,不管是走是留也都好办一些。

    她们在观围时提起扔匕首的事儿,是为了叫康熙吃醋。

    太后又恰到好处地在方荷耳边提起策马和射猎的趣事,叫方荷磨着康熙出行。

    可太后万万没想到,二人竟会遇到行刺……她甚至不知这事与塔娜有无关系!

    现在围场外松里紧,她也无法去问塔娜,如果方荷有个三长两短,她怕要悔恨一生。

    康熙心底也煎熬,他亲手浇灌出来的甜果儿,终于等到她心甘情愿陪伴自己,他却把她扔在了林子里。

    不管是作为皇帝还是男人,那种逃跑的愧疚和煎熬,都让他心急如焚,没发现太后的异样。

    但他是皇帝,不能被任何人看出来他有弱点,更不能叫方荷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勉强笑着安抚太后:“皇额娘别这么说,是朕喜欢纵着她,不是她的错,更不是您的错,是那些派出刺客的逆贼之过,朕绝不会放过他们!”

    太后被安抚下来,便想仔细问问康熙,到底伤势如何了。

    皇帝遇袭的消息瞒不住,她得在消息传开之前,跟姑姑说清楚,免得姑姑在宫里担忧。

    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李德全就禀报——

    “万岁爷,恭亲王回来了。”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立刻道:“宣!”

    常宁带着血腥味儿从外头大跨步进了皇帐,面色并不算好看

    看到太后在,他顿了下,先和声给康熙和太后问了安。

    倒是太后迫不及待催问:“快起来,人呢?”

    常宁没动弹,只低着头回话:“回皇额娘,回皇兄,跟出去的侍卫,除了马佳荣尚一队和万岁爷得救,其他人都已战死,尸身臣弟已经派人收敛……”

    “方荷呢?”康熙死死攥着手上的扳指,看似平静地问道。

    常宁迟疑了下,“臣弟无能……”

    康熙和太后心底都是一沉,尤其是太后,脸色瞬间煞白。

    “……只发现方女官往西南方向逃跑的痕迹,大概是有刺客追她,再往南走,是悬崖,臣弟发现了衣裳碎片……”常宁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紫褐色的布片。

    正是今日方荷才第一次上身的那身旗装的料子。

    康熙从未如此厌恶过常宁的声音,但他只听到自己格外冷静地吩咐——

    “派人去悬崖下搜,朕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后越听越喘不过气,身子晃了晃,蓦地晕了过去。

    乌云珠吓坏了,常宁赶紧上前扶着太后,好让乌云珠去喊人。

    等将太后送回去,令陆院判都跟过去伺候太后以后,常宁立马带人去悬崖下搜。

    毕竟是发生了皇上遇刺的大事儿,哪怕康熙吩咐行猎照常,得到消息的阿哥和满蒙子弟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太子和大阿哥他们请求在皇帐内侍疾,康熙准了。

    晚上,康熙照常赏了拔得头筹的博尔济吉特策棱,下令继续举办晚宴。

    他带着太子和阿哥们也出席,与策棱之父喀尔喀台吉纳木扎勒喝了杯酒,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不同。

    不管北蒙的王公贵族们心里怎么想,看到康熙遇袭后,竟看似毫发无损,而且谈笑风生的气势也没受到任何影响,就连原本有些挑衅的部落都安分下来,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翌日一大早,福全和常宁都回来了,这回兄弟俩脸色倒差不多,都面色如土。

    福全先开口:“皇上,臣带人追击那些刺客,一直追到库尔奇勒河对岸,他们且战且退,被俘虏的都自杀了,跑了三个。”

    常宁紧跟其后,一夜未眠的嗓子哑得厉害:“臣弟带人仔细从悬崖上下去,沿途看到好几片染血的碎布,搜过崖底……发现了被野兽咬过的残骸,还找到了这个——”

    他将一个染血的荷包举起来。

    康熙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有什么,是太后赏给那混账的两锭梅花银。

    她还给起了名字,像不识数似的,总要拿出来数一数。

    康熙面色丝毫没有变化,甚至没多看荷包,只淡淡吩咐——

    “刺客一事不必再追,但朕临时起意出行,能如此恰到好处的刺杀朕,必定有人里应外合。”

    “福全你跟阿兰泰配合,把人查出来,将功补过。”

    福全松了口气,赶忙应下,听康熙的声音比常宁还嘶哑,关切问道:

    “皇上身子如何了?臣一定竭尽全力追查,您千万保重好龙体啊!”

    “朕没什么大碍。”康熙平静地安抚福全一句,这才转向常宁。

    他半垂着眸子摩挲了下扳指,思忖片刻,哑声吩咐:“传朕的旨意,所有战死的侍卫厚葬。”

    “其家中有适龄子弟者,原本职务荫及家人,无适龄子弟者,着宗人府记档,按照侍卫品阶提一等加封女眷诰命。”

    常宁心想,这抚恤可够优厚的,往后也不怕侍卫们不拼死护驾了。

    虽一文钱都没给,可不论是宫中侍卫职,还是诰命,都是能细水长流保证家里荣光的。

    连他听了心里都有些暖意,这才是满蒙子弟愿意以命效忠的天可汗!

    在常宁铿锵有力应嗻的声音里,康熙仿佛不经意般看了眼李德全已经接过来的荷包。

    上面的血迹扎进他眼底,扎得他心窝子空了一块。

    他不动声色深吸了口气:“奉御女官方荷,为朕挡了一箭,又为朕引开追兵,两番救驾之功,特封她为熙妃,以贵妃礼……厚葬。”

    福全和常宁都愣了。

    常宁下意识道:“皇兄,这不合规……”

    福全狠狠一把掐在他腚上。

    这棒槌,不过是个孤女,没有子嗣,更无亲眷,再尊贵也是身后事,连后顾之忧都无,他反对个什么劲儿!

    常宁倒抽口凉气,总算还没笨到家,讪讪在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不吭声了。

    康熙倒还平静地解释,“朕弃她而逃之前,为保她性命,应了她,也许有刺客听见了也说不准,朕已弃她一次,不可再次失诺。”

    福全立刻应声:“皇上说的是,臣和常宁立刻着人去为熙妃娘娘准备棺椁,她救了皇上,这也是她该得的体面。”

    康熙没再说话,挥挥手叫两人退下。

    李德全恨不能将那荷包一口吞下去,也省得在皇上面前刺主子爷的心。

    但令李德全诧异的是,康熙并未露出任何悲情,只叫他将荷包送去给常宁。

    洗漱过后,甚至早膳也用了不少,还赏了御膳房。

    李德全恍惚了下,以前万岁爷遇上这种事儿,也绝对是最镇定的一个,一如现在这般正常,就像……御前从来没出现过方荷这个人。

    可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寻着空儿去找还在养伤的干爹说。

    梁九功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只翻过身避开李德全的时候,努力吞咽着缓解哽住的喉咙。

    福全和阿兰泰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泄露消息出去的叛徒,竟然是上驷院曾为皇上牵马的厩夫。

    但并非他们查案的能力多高,而是那厩夫被人发现中毒死在了马厩后头。

    与他一起死的,还有那日曾为康熙换马的阿敦侍卫,是照影被人动了手脚,才引来狼群。

    因阿墩侍卫的职责是在上驷院负责训练和培养御马,此行所有上驷院的官差都被福全押下去审,却一无所获。

    只有一个负责打扫马厩的小太监说,看到有两个战死的侍卫最近阔绰了不少,买了好些皮子藏在帐篷里。

    皮子找到了,多出来的银子也找到了,可银子上没有任何标记,线索又断了。

    康熙倒不意外,以噶尔丹的狠劲儿,收买厩夫掳走那阿墩侍卫的心上人威胁,想得到他的行踪不算难。

    那侍卫倒不像噶尔丹的手笔,他心下隐约有数,只按下不发。

    赵昌派出三十个暗卫紧盯着噶尔丹,自己带队千里奔袭出去探查,比福全和阿兰泰出息些,查到了那个死去的可怜女子,还有厩夫赌钱被人拿捏住把柄的证据。

    只可惜,准噶尔部并没有直接出面,死掉的刺客只能肯定是北蒙人,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是噶尔丹的人。

    这就够了,康熙不需要证据,下令叫赵昌引起准噶尔骚乱后再回来。

    现在与罗刹和谈,漠西与罗刹只隔着个喀尔喀和漠北,若同时打起来,双方夹击,大清和北蒙会很被动。

    所以他处置了上驷院几个玩忽职守的官差,罚了几个在西边林子附近巡逻的官兵,此事就算了了。

    行猎继续,篝火宴会越来越热闹。

    到罢围那日,康熙在高台上接受了蒙古王公和八旗子弟进献的鹿尾和猛兽,朗声笑着给了他们奖赏。[注]

    太子和大阿哥则分别进献了虎皮和狐皮,也得了太后和皇上的交口称赞。

    木兰秋狝结束前的最后一次篝火晚宴,康熙虽还受着伤,却豪迈地与北蒙的王公贵族们推杯交盏,定下了好几桩满蒙联姻的姻缘。

    福全和常宁也分别得了一个北蒙庶福晋,叫这场晚宴圆满落下了帷幕。

    在北蒙汉子热情的敬酒下,福全和常宁不出意外地又喝多了,连康熙都喝得满脸通红,兴致十分高昂地回到皇帐内。

    一进皇帐,康熙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他一如往常,喝多了酒不爱说话,只安静坐在龙床上。

    李德全过来伺候,“万岁爷,您喝得不少,喝点醒酒汤吧?”

    康熙慢吞吞撩起眼皮子乜他一眼,沉声吩咐:“叫梁九功来伺候!”

    李德全顿了下,对上康熙格外冷沉的目光,到底不敢说话,赶忙出去,叫齐三福去请人。

    梁九功心里清楚,主子爷要见的人不是自己,可他还是瘸着腿过来了。

    进门后,他努力放柔了声儿问:“爷,奴才梁九功,伺候您歇着可好?”

    康熙眉心紧蹙,“放肆!你听不懂朕的吩咐吗?朕要——”

    梁九功一时没忍住,泪流满面跪地,一声不吭,却是再也没地儿给皇上请人去了。

    康熙没把话说完,一个‘要’字止在梁九功跪地的动作里。

    他慢吞吞眨了眨眼,露出几分不甚清醒的恍然。

    “备水,伺候朕沐浴吧。”他端起一旁的醒酒汤,顿了下,一饮而尽,淡淡吩咐道。

    其实知道方荷葬身崖底的消息,康熙并不难过,他只为那个没福分的混账遗憾。

    就是没了个女人罢了。

    日月不会停了轮转,他依然是大清最尊贵的皇帝,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没有任何改变。

    康熙起驾回京那日,京城传来消息,纳兰容若缠绵病榻一年半,还是没挺过去,殁了。

    得到消息,康熙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平静地登上皇辇。

    可进了皇辇后,帘子都还没放下,他就平地踉跄了下,差点一脑袋栽毡毯上去。

    吓得李德全魂儿都要飞了,好在魏珠机灵,扑上去扶住康熙。

    康熙稳住身形,回头看了眼大草原的蓝天白云和如海碧浪。

    这趟北巡,他收服了雅克萨,叫罗刹投降,得到了北蒙的尊敬,还利用暗卫引起准噶尔内乱,暂时压下噶尔丹扩张的野心,令大清得以安稳。

    可他失去了聪慧懂事的儿子,年少相交的知己……还有不知何时就住进他心底的女子,竟让他觉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

    他心窝子一直空着的那块,蓦地钝钝疼了起来,疼得他想冲回那片树林,冲回自己丢下方荷的那日,以命护她周全。

    可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大清的皇帝不能。

    皇玛嬷说得对,皇帝不是不能动情,是不配动情……

    回过头,他又沉稳如山地坐在软榻上,淡淡看向魏珠,“往后你就在殿内伺候。”

    两个月后,断断续续昏迷着的方荷,终于彻底醒了。

    她只记得好像有人喂自己喝药喝粥,然后就是昏昏沉沉地睡,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命大没死,还是死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条船上。

    船舱里胭脂味儿不轻,布置得也格外暖情,晃晃悠悠像是在摇篮里似的,她心里猜测,自己不会是穿成花船娘子了吧?

    正想着,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就从旁边响起——

    “呀!小樊爷可算醒了!快去叫咱们梁娘子过来,她的醒酒汤可真管用!”

    小樊爷?

    谁啊?

    她吗?!

    方荷慢慢从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和恍惚中清醒过来,瞬间大惊失色。

    被还扎着垂丫鬓的小丫头提起的梁娘子,带着人一进门,就见床上猛地坐起个瘦削身影,瞪大眼跟见了鬼似的,一手掏裆,一手摸脑袋。

    梁娘子:“……”娜仁也没说这丫头脑子还有病啊!

    方荷没摸到不该出现的物件儿,也摸到了脑袋上还好好在的头发,狠狠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在封建社会,不管哪个世道都是男人活下去更容易,她还是更愿意做女人。

    就是说,康熙长得挺好看,可那月亮头将他颜值拉低了一半,不然她还惦记看什么北蒙小哥哥啊!

    放下心来,她这才感觉到肩膀还隐隐约约的疼。

    又见靠在门上笑的梁娘子穿着清朝的汉家衣裳,就知道了,她这是没死成。

    从悬崖上跳下来都没死,她命可真大,活该拿来浪一浪!

    “行了,不想往后一刮风下雨就肩膀疼,你就给我老实点。”梁娘子摇曳着走近,坐在方荷床边。

    “就你那身子骨,体寒血虚还有些底子不稳,也不知宫里怎么能把人养得这么砢碜。”

    “得亏娘子我用千金难买的好药给你养回了点儿来,你可别浪费我的心意。”

    方荷听得直撮牙,掏裆……受伤那一侧的胳膊收回来,捂脑袋的手换到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梁娘子看着三十岁左右,她立马开始哼哼,“姐姐我心口疼,姐姐的心意我受用不起……”

    她的银子都在宫里,衣裳换了,小梅和小花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要银子没有,要命……她也不想给。

    呜呜……怪她太年轻,怎么就不问问先前那位北蒙狼人,出宫她该怎么过活呢?

    她以为要离开康熙,不得先找个地儿躲起来啊?

    总得先避开风头养好了伤,然后等康熙启程回京,再送她到其他的地方去。

    养伤自然是不需要她花钱的,这中间等待的时间,太后既要安排她,肯定把银子送过来了。

    不是她不要脸,等她挣了银子,肯定会想办法再偷偷把银子还回去。

    没想到那位姐竟直接带着她跳崖,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这是出宫反而净身了??

    不行,不能想,一想心里哇凉哇凉的。

    想起自己留在宫里的金银,她感觉心口破了个大洞似的,嗖嗖吹冷风。

    梁娘子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冲方荷甩了个媚眼儿,“那怎么着,姐姐我给你揉一揉?”

    “谁人不知樊老留下的独苗儿格外大方,姐姐如今徐娘半老,生意不好,就指望着你换条花船了。”

    嗯?方荷来劲儿了。

    她含笑握住梁娘子的小手,柔情万分:“漂亮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你风华正茂呢,我怎么大方的,咱们细聊。”

    大方就代表有钱啊,这话题她爱聊!

    梁娘子:“……”

    她和一旁守着门的小丫头都被逗得又笑个不停。

    梁娘子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哎哟哟奴家不行了……”

    方荷:“……”那您说点正经的行吗?

    “娜仁没告诉我,你这么有意思,要是早说了,我早把卖身契送她了。”梁娘子笑够了,这才道。

    “哦,对了,娜仁就是带着你跳崖的那个婆娘,她也不怕吓死你,没法儿跟贵人们交代。”

    方荷安静靠在床上,像是梁娘子提起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事儿。

    既然出了宫,先前那些事儿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她眼尖地把床边搁着的一盘子点心扒拉到自己怀里,只靠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催这位娘子继续说。

    梁娘子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御前女官方荷两番救驾,被刺客追杀,不愿受辱,跳崖身亡,为野兽啃食……”

    方荷咽下块点心,咂摸着嘴摇摇头,“啧啧,好人不长命啊,这姑娘死得可真够惨的。”

    梁娘子:“……”你还挺入戏。

    “然后呢?然后呢?”方荷又塞进嘴里一块点心,欢快地催促。

    梁娘子失笑,继续道:“太皇太后懿旨特封方荷为熙妃,残骸收敛焚烧,立了衣冠冢入皇家陵寝,按贵妃例下葬。”

    “一个月前,扬州府的乡绅樊老去世,家中只剩独孙樊绍辉,素爱寻花问柳,好色却又无能,败光家里的银子,去乡下躲债的时候,落水淹死了。”

    方荷瞪大眼哇了一声,“那小爷我现在是跟哪儿呢?”

    梁娘子:“……你自然是得到忠仆相救,得忠仆指点,挖出樊老藏起来的家财,还上债务,自此痛改前非,回到老家仪真县来守着老宅过活了。”

    方荷:“逻辑不通啊,痛改前非……改县城的花船上来了?”

    “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呗。”梁娘子哼笑道。

    “不叫你住花船,我怎么避开人给你治病养伤,还不叫人发现你根本就不行呢!”

    方荷噎了一下,可怜巴巴点头:“有道理,那我现在还有多少银子?老宅就我自己了吧?”

    真有个忠仆什么的,她也变不成樊绍辉啊!

    梁娘子笑道:“娜仁虽行事不像个女人家,可她心细得很,樊老抠门,樊绍辉又不把家仆当人看,哪儿还有什么忠仆,那忠仆的卖身契早到了娜仁手里。”

    “其他家仆也都被她安置妥当了,她就在老宅做厨娘。”

    “老宅有那位忠仆替‘小樊爷’在当地采买的仆从,樊家账上还有五百两银子,十亩水田,三十亩旱地,还有个庄子。”

    “等你好了,奴家也从良,给你做管家娘子去!”

    方荷在心里狂给娜仁点赞,谁家跳崖能跳出宅子银子厨子和娘子来啊!

    她咧开小嘴笑得特别开心:“那感情好,我就缺姐姐这样贴心又漂亮的在身边,有了姐姐在,往后我再也不眠花宿柳了!”

    方荷迅速开始在脑子里琢磨,做什么不引人注意又能赚钱的买卖,嘴里的甜蜜话儿想都不想就出口。

    “往后姐姐负责貌美如花,我努力挣钱养家,干脆娶了姐姐,咱们生个双胞胎出来,好好过日子!”

    梁娘子笑得眼角都露出细纹来,嗔怪道:“就会浑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双胞胎了?”她也没那个物件啊!

    方荷冲她挤眉弄眼:“我也不能干看着姐姐养面首吧?咱俩一人一个……咳咳,如果娜仁姐姐想得开,也有可能是三胞胎?”

    梁娘子:“……”

    第49章

    既然方荷醒了, 伤势也大好,梁娘子便令人送她回老宅。

    ‘小樊爷’流连花船快一个月了,也该去老宅认人,否则传出去影响的是方荷的名声。

    方荷从花船上下来, 终于从逃出生天的兴奋劲儿里冷静下来, 发现了华点。

    “不对啊, 我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为啥才醒?”方荷仗着自己做男装打扮, 即便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依然揽着梁娘子的腰,以一副纨绔模样晃荡下船。

    梁娘子腰上还被捏了下, 唇角抽了抽,拿帕子抽方荷的手。

    “给我松开!有些事儿我不了解,叫你醒过来吓着你怎么办?自然得等人回来, 才能叫你醒过来。”

    方荷怀疑的小眼神直往梁娘子眼底送, 她合理怀疑, 对方是嫌她醒过来叽叽歪歪太麻烦。

    干脆为了省事儿,叫她一觉睡到九月里。

    这可是江南诶!

    方荷幽幽看着梁娘子, 她错过了多少美景, 天儿如今凉了,都不方便做浪里小白条了!

    梁娘子看懂了, 有些无语,就算醒过来,这丫头也是个病人, 她还想干啥?

    她翻个白眼将方荷推上马车,迅速回了船上。

    梁娘子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好,唱戏就得唱全套, 才经得起查,所以得过几天才能‘从良’。

    但她没跟方荷说谎。

    方荷被娜仁从崖底带出来时,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甚至受了惊起了高热,往南来的一路都非常凶险。

    偏他们为了安全,不能留在原地叫方荷养伤。

    娜仁留下收尾,他们带方荷一路南下。

    以梁娘子的医术很轻易就发现方荷底子亏空,她怕叫方荷半路醒过来,看见陌生的人和地方,万一再受惊叫风邪入体,那可大罗神仙都难救。

    当然,梁娘子确实懒得哄人,干脆就叫她昏迷到伤快好,正好娜仁昨日回来,今儿个她就停了安神的药。

    方荷也没幽怨太久,她那是跟未来媳妇打情骂俏好吗?

    出来后不用从头开始奋斗,她心情好到别人骂她脸上……她最多骂回去,绝对不动脚的那种。

    她兴致勃勃掀开帘子往外看,九月的江南其实也很美。

    不冷不热,温凉如初春,街头巷尾连野花野草都透着股子成熟的浓艳风姿。

    等到了樊家老宅,看着占地不算小的宅院,她脸上的笑意比蔓出墙头的桂花还要灿烂。

    “爷您竟然回来啦?”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的门房大爷听见敲门,探出头来看了眼,边调侃边开了门。

    方荷:“……”她不是昏睡了俩月?

    咋好像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小樊爷?

    可惜梁娘子不肯说,只说叫她回来问娜仁。

    方荷带着快要突破天际的好奇和初入新家的兴奋,甩开袍角,特别有小爷风范地大跨步往主院走。

    迎上来的忠仆秦叔:“……”实话说,这位姑娘比他先前的小主子都更像个爷。

    他小心翼翼上前逢迎着:“爷回来了?这会子也该用午膳了,老奴这就去叫厨房备膳,您看看今儿个想吃什么,马上就能得。”

    方荷也不知道这是哪个,但也不慌,噙着一抹放松的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继续往前。

    “行,劳您费心了,今儿个就简单些,随便上几个咱仪真县的招牌菜,叫我忆忆苦思思甜。”

    秦叔:“……好咧,老奴这就去安排。”

    把方荷送进门,秦叔怔忪片刻,他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到费心二字。

    他神态莫名比开始放松了些,笑着往厨房去了。

    方荷进门,见娜仁坐在一旁,脚步顿了下,面上有所迟疑。

    娜仁今天没蒙面,脸上纵横的伤疤看起来格外吓人。

    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到她就会止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表情疏淡起身。

    刚要开口,方荷就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自己埋在了她格外雄威的胸前。

    方荷考虑过是给娜仁磕一个还是大恩不言谢后,还是决定让娜仁感受到自己的热情。

    “呜呜,姐,往后你就是我亲姐,啥也不说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娜仁:“……”就她收到的信儿来看,凭这丫头的身子骨,还指不定谁先死呢。

    但她原本平淡的神情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

    “好,如果被抓住,我们一起死。”

    方荷差点一口气噎死在对方的柔软里,她瞪大眼后退一步。

    “快呸呸呸!怎么可能被抓住,熙妃不是都死了吗?”

    她也没有等着她回去报仇的失踪情郎,熙贵妃谁爱当谁当去吧,她更想做小樊爷。

    想到这儿,她赶忙把自己的诸多疑惑一股脑问了。

    “熙妃怎么会掉落山崖被野兽啃了?”

    “是太后安排我离开的吗?会不会连累她啊?”

    “还有为啥宅子里的人都认识我……”

    娜仁叫她先坐下,想了想,言简意赅跟她解释。

    “我抓了把我害成这样的女人,提前打晕困在崖边,咱们到那,我先把她推下去了。”

    “太后什么都不知道,塔娜……拉克申福晋帮我报仇,我替她做事,用我自己的方法,她们不过问详情。”

    “宅子和秦叔是我为报仇给自己留的后路,仇塔娜帮我报了,往后包括我,樊家一切都是你的。”

    “除了秦叔,他们都是我在蒙古王公手里救下的汉人,一路跟你过来的,自然认识你。”

    方荷听得嘴越张越大,甚至渐渐露出不忍的神色。

    娜仁心思细腻,神色倏然转冷,问:“你觉得我不该扔那女人下去?”

    方荷狠狠点头:“光扔那一个有什么用,渣……负心汉你就那么放过他了?”

    虽然她没杀过人,可要是有人害她成为娜仁那样,她觉得就算是上辈子,她拼着吃牢饭也得做得比娜仁还过分。

    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只有够不够啊!

    娜仁也有点遗憾:“那混蛋是塔娜的继子,她给自己的儿子铺路,早把他大卸八块了。”

    她原本是土谢图汗部的贵女,不然也不能嫁给拉克申郡王的儿子。

    可惜她额吉死得早,阿布死后,那些异母兄弟根本不在乎她,才会叫那混蛋为了拉拢其他部落害了她。

    娜仁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自有属于北蒙贵女的骄傲,抓住塔娜伸过来的援手,将对方坑了个彻底。

    她这次晚一步南下,就是帮着塔娜把她那些异母兄弟的地盘也给抢了。

    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方荷这才呱嗒呱嗒拍着巴掌叫好,既然不会牵连别人,她原本还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

    她只还剩一个问题:“那阿姐为啥还担心咱们会被人抓住啊?”

    娜仁无奈看着方荷,“除非你愿意剃头……”

    “不可能!”方荷猛地站起来,一脸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不就是装樊绍辉嘛,我就是长个家雀出来,也绝不剃头!”

    娜仁:“……”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丫头还有……无中生有的本事?

    方荷知道是身份的问题,心就彻底放下来了,上辈子乔装打扮的方法不要太多,办法总比问题多。

    秦叔很快布置好了午膳,方荷拉着娜仁坐下,一边吃一边迅速进入状态。

    “回头先叫秦叔把樊绍辉的样子想办法画下来给我,再准备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家丁,我解决这个问题。”

    仪真县与扬州府的口味差不多,比较出名的家常菜是大煮干丝,红烧狮子头,三丁包子,盐水鹅这几道。

    秦叔还叫人做了道这时节特别好吃的软兜长鱼,配上千层油糕和翡翠烧麦,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方荷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看得娜仁都来了食欲,放下些许担心,也跟着吃起来。

    等吃完饭,娜仁本来还想跟方荷说一下京城发生的事,但方荷却实在没心思听八卦。

    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儿,拍拍肚子一抹嘴儿,方荷就搓着手冲娜仁嘿嘿笑。

    “咱们现在就只有五百两银子可以动用是吧?要是买个客栈不知道够不够用?”

    “我觉得咱们不能坐吃山空,要想以后舒舒服服养面首,生小崽,咱们就得先把银子赚出来!”

    她虽然大学的时候做过很多兼职,可后世的很多东西苏出来并不保险。

    方荷最擅长的还是酒店方面的事情,换成这世道……开客栈是最妥当也最适合躺着收钱的途径。

    娜仁觉得自己可能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却下意识顺着方荷的话回答。

    “五百两银子肯定不够,不过塔娜给了我一匣子南珠,盒子是黄金的,说是太后留给你的……”

    方荷满心的兴奋稍稍顿了下,捂着嘴咦咦呜呜出声,富婆真的太爱了,她哭死。

    如果不是宫里实在不是她想过的日子,她特别愿意跟太后做婆媳,她们肯定能好得亲娘俩似的。

    但她虽然没啥道德,底线还是有的,太后给的东西轻易不能拿出来用,早晚她是要还回去的。

    她思忖道:“京城里一间小铺子才一百多两,这小县城里买座两层的铺子那么贵吗?”

    “那咱可以在南来北往行商比较多的地方买块地,自个儿盖一座客栈也可以,只要地和房子控制在四百两以内,剩下的银子足够布置起来了,我来控制成本。”

    上辈子开中层会议的时候,她听客房部的经理做过很多次报告,大概知道该怎么在节省成本的情况下,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更高级,更舒心。

    说到自己专业上了,方荷拍拍脑袋:“哦对了,还得留些银子,我们得买几个好看的店员。”

    “最好是买那种即将被卖进烟花柳巷的,叫他们凭借工作年限和月银为自己赎身。”

    已穿到了这个世道,她不会产生什么人口买卖忍不忍心的困惑,只会想办法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帮一个是一个。

    与其帮人赎身,叫人继续孤苦无依,不如给他们希望,那才是这个世道最缺少的东西。

    娜仁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柔软,脸上笑意渐深,虽然看起来更恐怖,却只叫人觉得温柔。

    “如果只是小客栈,就暂时不必买了,庄子上有的是,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咱们再按你说的去买人。”

    方荷没明白,“是阿姐救下来的汉人?那樊家这些是你买来的吗?”

    娜仁摇头:“不是,都是我救下来的,樊家这些是寻常奴隶,庄子上那些……”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用汉语形容那些人的身份。

    方荷了然:“禁脔?玩物?”

    娜仁点头,她倒不是因为什么仁慈心肠。

    作为曾经的贵女,她接受过的教育叫她很清楚,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不足以叫塔娜帮她报仇。

    凭着曾经对周边各部落贵族的了解,她反复观察许久,救下来的都是她觉得人品靠得住的,男女老少都有。

    有些适合在宅子里干活,有些实在长得太好,或者手艺不在干活儿上的,就先放在庄子上,叫他们学着干活。

    方荷一双大眼绽放出更强烈的熠彩,“那这些小哥哥小姐姐岂不是都多才多艺,而且都格外会说人话?”

    客栈想要赚钱,又不能出格,房间只能尽量做到舒适,温馨,干净。

    大头当然还是在餐饮和特色节目上面。

    想要培训没有任何基础的人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并不容易。

    可要是换成曾经有过那样遭遇的人,可以省好大一部分功夫,又能让他们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应该也能让他们更安心。

    听方荷解释后,娜仁又笑了:“吹拉弹唱他们都会,保护自己……北蒙的汉人想活着,这是他们的本能。”

    方荷迫不及待地催促娜仁:“那咱们要不先去庄子上看看?顺便也在外头打听打听,哪儿有合适的地方适合建客栈。”

    娜仁也不拦,方荷想出去的渴望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叫她莫名觉得吵闹。

    “正好,你可以从他们中看看有没有合适你伪装的人,先把你身份隐患给解决了。”

    方荷猛点头,都已经要伪装成男人了,她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丑。

    要是能跟个漂亮小哥哥做双子打扮,她可就来劲儿了!

    说不定她和梁娘子的小夫郎,都能内部解决了哩嘿嘿……

    就在方荷快乐奔向美好生活的时候,京城这边下起了雪。

    这场雪比去年要早个十几天,却一上来就是鹅毛大雪,到了傍晚时分,就已将琉璃瓦染了厚厚一层白。

    梁九功站在弘德殿外,看得有些出神,好像老天爷也知道那小祖宗人没了似的,要替她把整座紫禁城都披上素缟。

    明明下雪天儿还没那么冷,可梁九功却觉得乾清宫像是能冷到人骨子里去,要不怎么那么安静呢。

    李德全在一旁,听见动静,小声提醒:“干爹,顾太监来了。”

    梁九功顿了下,转过身露出苦笑,冲顾问行微微摇头。

    顾问行眉心紧蹙:“万岁爷还是不肯翻牌子?”

    自北巡回来,这都已经快两个月了……不,就是北巡途中,因为与罗刹打仗的事儿,皇上也没怎么临幸妃嫔。

    算起来已经三个多月没人侍寝了。

    这可怎么成,就是平三藩时,也不曾如此,时间久了是要伤龙体的。

    梁九功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道:“这阵子前朝事多,高丽还有罗刹那边都麻烦着呢,万岁爷大概是没那个心情。”

    顾问行叹了口气,“还有一个月就颁金节了,过些日子来来往往那么多贵人,这事儿瞒不住,老祖宗怕也是要过问的。”

    要是太皇太后知道皇上一直不进后宫,顾问行和梁九功的皮子都保不住。

    梁九功也发愁,可进了殿后,见皇上又望着角落里的屏风不自觉出神,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提。

    一旁伺候的魏珠也差不多模样。

    别看梁九功跟方荷魏珠两人一开始不和睦,可他也略明白自家主子爷和魏珠的心情。

    有些东西,要是没拥有过,也就罢了。

    偏偏知道了好儿,在即将拥有前人没了,梁九功有时候看到魏珠和翠微他们,心里都有点难受。

    “顾太监说什么了?”康熙听到梁九功的动静,很自然地回过神,淡淡问道。

    梁九功躬身回话:“回万岁爷,顾太监说,颁金节将至,您久不进后宫的事儿怕是瞒不住老祖宗……”

    康熙了然点头:“说的是,朕这阵子忙糊涂了,叫李德全跟顾太监说,明儿个朕去承乾宫。”

    梁九功心下一惊,接着却是松了口气的微喜,笑着应下来。

    康熙不只去了承乾宫,接着又去了钮祜禄贵妃的永寿宫,然后长春宫、钟粹宫、翊坤宫和永和宫也都没落下。

    只不过,去长春宫的时候,康熙歇在了良贵人所在的偏殿,连明面上给惠妃个面子,跟她用顿晚膳都不曾。

    惠妃心下直打鼓。

    等得知皇上去了钟粹宫,同样也没见荣妃,直接去了通嫔的后殿,她一直忐忑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直接沉到谷底。

    她清楚,先前她收买那两个侍卫,想叫他们趁机与方荷不清白,或弄花了方荷那张脸的事儿……怕是叫万岁爷知道了。

    荣妃应该也没闲着,三等侍卫马佳荣尚虽然没有被罚,甚至还因为护驾有功被提成了二等侍卫,却再也没沾着过万岁爷的边儿。

    皇上应该是没有证据,却不知道怎么,肯定是她和荣妃做了手脚……

    可她们就算动手脚,也只是想叫方荷受不了宠,刺杀这事儿可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实在放心不下来,紧着吩咐半夏,“你去一趟东三所,叫大阿哥跟明珠传——算了,你叫他最近安分些,千万别顶撞他汗阿玛!”

    半夏有些不解,“若是万岁爷查出什么来,可该如何是好?还是得叫明中堂知道,帮咱们把尾巴给扫干净的好……”

    “糊涂!”惠妃低喝,“咱们又没自个儿去收买那两个人,银子也不是从咱们手里出去的,就算查也只能查到谨嫔身上去。”

    她不过只是略蛊惑了几句,谨嫔自个儿就沉不住气,替她把事儿给办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旁人听见,半夏亲自守着门,就算谨嫔想拿捏她也是不能。

    “这会子叫明珠去擦屁股,你是生怕万岁爷抓不住咱们的把柄吗?”

    半夏恍然大悟,赶忙给自己一巴掌:“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了,奴婢这就去。”

    说话的主仆二人却不知,长春宫主殿的屋顶上趴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在半夏出来之前,这人就悄无声息跳入长春宫后头的甬道,迅速离开了。

    荣妃没想那么多,她知道皇上这是敲打她呢,可皇上敲打她少了?

    反正她吩咐荣尚做的事儿,没有任何证据。

    就荣尚的出身,但凡皇上疑心,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荣尚的阿玛早在平三藩的时候战死了,皇上横不能为个死了的女人就杀功臣之后。

    有胤祉和三公主在,皇上也不可能因为拿不出证据的事儿,废了她的妃位。

    至于冷着……荣妃在殿内冷笑连连。

    她这几年侍寝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德妃和宜妃的零头多,跟冷着有什么区别。

    左右思量一番,荣妃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在白芍担忧的眼神下,帕子一甩,进了偏殿的小佛堂,干脆眼不见为净。

    康熙按着做三休二的习惯,把通嫔、端嫔、敬嫔、安嫔、僖嫔和平嫔那边都去过一遍,独独落下了谨嫔所在的咸福宫。

    谨嫔急得直上火,惠妃却把自个儿给吓病了,万岁爷还真查出来了?

    那万岁爷到底知道了多少?

    惠妃吓得在颁金节之前起了烧,更加犹豫要不要叫人给明珠传信儿。

    不等她犹豫完,乾清宫里传来了旨意,以谨嫔勾结叛党,刺杀皇上为由,将她废为庶妃,打入冷宫延春阁。

    惠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黏糊糊粘在身上,难受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猛地坐起身,扬声叫:“半夏!”

    不能再等了!

    另一个宫女杜鹃进门,抖着嗓音道:“主,主子,慎刑司来人,说是半夏姐姐偷了万岁爷赏给大阿哥的一块玉佩,抓走问话去了。”

    惠妃蓦地愣了下,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软软躺了下去。

    她知道,半夏回不来了。

    “主子?主子!”杜鹃吓得大叫。

    “来人啊!快去请御医!”

    连慈宁宫都得到了消息,孝庄有些纳罕,与来陪她用膳的太后不赞同地念叨。

    “惠妃宫里的宫人也被抓了去?纳喇氏总不可能猪油蒙了心与刺客有关,玄烨这是折腾什么呢!”

    “好歹得多顾及保清那孩子的脸面,纳喇氏都伺候这么多年了,传出去要叫人说皇帝不近人情。”

    太后垂着眸子,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平静道:“既然与刺客无关,那就是他们害得方荷中了箭,该罚!”

    离开草原之前,塔娜把娜仁看到荣尚和两个护卫不老实的事儿告诉了太后。

    太后得知方荷重伤被带走,心里的愤怒比尘埃落定的怅然更多。

    就算方荷走了,她也不允许想害方荷的人安然无恙在宫里享福。

    虽然她对乾清宫的事儿插不上手,可那两个侍卫买皮子是跟北蒙人打交道的。

    康熙派人出去查的时候,她让塔娜半真半假把消息放了出去。

    看样子惠妃和谨嫔的手都不干净,有胤褆在,太后也没想过惠妃会受到什么惩处,吓她一吓有什么。

    孝庄不动声色淡淡扫太后一眼,“哀家都按照你的意思,亲自下了懿旨,给了那丫头她几辈子都得不到的尊荣,你也该放下了。”

    太后彻底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红着眼眶抬起头。

    “姑姑,我与乌林珠的缘分浅,与那丫头的缘分也浅,我心里难过。”

    “乌林珠已经是扎斯瑚里氏的人,当初我什么都不能做,难道连她的后人,我稍稍袒护些也不行吗?”

    孝庄定定看她一眼,把太后看得心里发慌,赶忙低下头,抬起手中的帕子假装擦眼泪。

    “行了,该罚的也罚了,该吓唬的也吓唬了,马上就是颁金节,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总不能叫人看皇家的笑话。”

    太后没敢再多说什么,顺从地应了下来。

    但等她离开慈宁宫后,孝庄却吩咐苏茉儿:“你去跟乌云珠打听一下,琪琪格在草原上都做过什么,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都问好了,回来告诉我。”

    苏茉儿听出了话锋,小声问:“主子您是觉得方荷姑娘没……”

    “既已经入了皇家陵寝,徐佳氏方荷自然是死了。”孝庄淡淡打断苏茉儿的话。

    “就算活着……她也只能是个死人。”

    别以为她这两年身子不好,就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消息。

    康熙一路北巡直至回京,她想知道的事儿,总有办法能知道。

    原本她还觉得,有个可着玄烨心思的女人伺候他,总好过跟安亲王府直接对上。

    但如今,她却隐隐有点后悔了。

    到底是乌林珠的后人,也许她就不该动留方荷在宫里的心思,哪怕是那丫头给赐婚呢。

    她叫住还没出门的苏茉儿:“你明儿个趁着早朝时候,去一趟敬事房,叫顾问行把彤史送过来我看。”

    “你带他一起回来,别叫他有机会传话。”

    “奴婢记下了。”苏茉儿心下暗惊,总觉得宫里怕是又要有场风雪。

    很快,就到了颁金节这日。

    宫里的雪都还没化开,各处就披红挂绿,为银装素裹穿上了一层鲜艳的外衣,叫冰天雪地都看起来热闹了许多。

    康熙亲自带着王公大臣们在奉先殿祭祀,又奉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到北海观看冰嬉表演。

    到了晚间,乾清宫举办了格外盛大的晚宴。

    孝庄冷眼瞧着,她这个有些不大正常的孙儿,今儿个表现得格外正常。

    脸上的笑像是拿尺子比出来的,与福全和常宁还有几个宗亲喝起酒来,也格外豪爽。

    如此正常,却是最不正常的事儿了。

    如果玄烨放下了方荷,又为何这大半个月来走遍了后宫,竟然一次水都没叫?!

    越想她心里的怒火越甚,爱新觉罗的子孙这都什么毛病!

    但念着颁金节是大日子,她没露出痕迹,勉强笑着与妃嫔和各家福晋们说了好些话,就以疲乏的理由提前离席,回了慈宁宫。

    再看康熙跟喝水一样往肚儿里灌酒,想到前几日佟佳氏在自己跟前哭诉的事儿,怕是继续多待会儿,她要忍不住火气了。

    等散了场,福全和常宁没喝多,反倒康熙喝得几乎站不稳,直接被轿辇抬回了昭仁殿。

    他没吃多少东西,所以也没吐。

    甚至在魏珠胆战心惊把醒酒汤端过来以后,只看着醒酒汤愣了一会儿,就沉默地端过来一口干了下去,比喝酒还豪爽。

    梁九功站在殿外,都没敢冒头。

    生怕主子爷看见他,又想起要找‘梁九功’那一茬来,叫人心酸又无奈……最重要的是,这会子殿内可是有剑啊!

    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怕魏珠这小子往上爬了,恨不能对方能直接顶替了方荷才好呢。

    但康熙今天一点都没折腾。

    或者说,他从那次踉跄过后,从来也没折腾过,只不过极偶尔才会想起御前曾有个小混账罢了。

    但他也不肯就此躺下睡觉,扶着魏珠,踉踉跄跄走到窗户边上,气息冷沉地看着窗外,沉默的时间之久,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魏珠抖着胆子偷偷探头过去看。

    这天儿太冷了,万岁爷喝了酒又体热,吹久了风若是着了凉,他可没有阿姐那么头铁,多少条命也不敢这么往里搭啊!

    他刚歪了脑袋往前探身子,康熙突然指着窗外开口——

    “那里有人,去!把人带过来!”

    魏珠吓得差点跌在地上,一来是他没看见外头有人,二来是……万岁爷吩咐刚落地,瞬间就有个黑影往指的方向去了。

    这大半夜的一惊一乍,魏珠吓得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倒是不敢再探看了。

    可暗卫回来后,直接跪在窗外回话:“万岁爷,您指的地方是御茶房,宫人在门口烧水泡茶,没人在窗前。”

    说话功夫,值夜的冉霞和岑影都战战兢兢过来了,也不敢多说话,就跪在地上。

    康熙沉声吩咐:“抬起头来!”

    冉霞和岑影顺从地垂着眸子抬头,冉霞脸色苍白,岑影面上却沾染了些许绯色。

    在乾清宫伺候的宫人,除了翠微这种,哪个没上进心?

    只不过是没机会罢了。

    这会子……岑影偷偷抬眼去看康熙,却叫康熙眸底格外深沉的冷漠吓了一跳,赶紧叩头下去。

    康熙转头看魏珠:“不是她们,你去把人叫过来,朕不敲她。”

    魏珠心里发苦,颁金节御茶房忙了一天,有两个宫人着凉,另外两个人白日还要当值,今晚就只有冉霞和岑影伺候。

    他知道皇上是在说谁,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嗻,红着眼圈咬牙出去找。

    梁九功见他出来,叹了口气,无奈还是进去伺候着。

    他柔声劝依然在窗口往外看的康熙,“万岁爷,人明儿个一早才能过来呢,您先歇着吧?”

    康熙不吭声,扶着梁九功坐回床上,要喝茶。

    梁九功赶忙将安神茶端过来,伺候到康熙冻得有些苍白的唇边。

    康熙脑袋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突然无奈笑了下,“你乖一些,朕喝水的时候,你别说话啊!”

    这句话把梁九功眼泪都快炸出来了。

    都以为皇上不会为一个女人伤心,就连主子爷自个儿都觉得自己不会。

    可梁九功清楚,皇上是不能叫人发现自己难过,甚至连自己都骗。

    自打离开草原,这几个月,主子爷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就喝醉,醉了酒……总以为离开的人还在跟前。

    先前皇上去承乾宫看皇贵妃,佟佳氏柔声叫表哥,皇上差点就变了脸色。

    待得与佟佳氏用了晚膳,离开之前,皇上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吩咐,往后不许她再叫表哥,气得佟佳氏捂着脸就冲回了殿内。

    因着颁金节,内务府派人来请示要打的金银裸子样式,好叫宫里宫外的人都沾点吉祥气儿。

    皇上张嘴就要内务府打一百个巴掌大小的黄金盒子,把海拉逊都给惊着了。

    再有江南和湖广等地进上来的南珠,往常留一部分给妃嫔,其他的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送去。

    这回皇上愣是在私库里存了一大匣子,导致六嫔今年都没有南珠的份例了。

    就更不用说写了又烧的字帖,还有不叫人动的梢间……诸如此类的事儿时有发生。

    偏偏他们家主子爷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茶,也没等魏珠回来,平静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梁九功都恨不能替主子爷哭一场,好歹发泄出去,把人放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哟!

    不过,想是这么想,梁九功却没想到,大问题来得会这么快。

    一大早,下了朝,康熙带着梁九功去慈宁宫请安。

    刚踏进慈宁宫,慈宁宫大总管于全贵就令人关了慈宁宫的大门。

    康熙蹙眉,“放肆!”

    于全贵利落跪地,给康熙磕头。

    “奴才听太皇太后吩咐,过后要杀要剐由万岁爷发落,得罪了!”

    语毕,苏茉儿拦在康熙身前,于全贵挥挥手。

    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冲过来……反剪了梁九功的双手,将他压在了天井里的凳子上。

    板子落下来的时候,梁九功才回过神:“哎唔……”

    他捂着嘴泪流满面,那祖宗人都没了,怎么遭罪的又是他!!

    第50章

    康熙一进慈宁宫正殿, 就听太皇太后用许久未曾出现过的严厉语气沉声喝道——

    “跪下!”

    他竟不算意外,前几日顾问行也挨了板子,虽没声张,可瞒不住暗卫。

    康熙不欲惹皇玛嬷生气, 无奈跪在孝庄身前。

    “不知道孙儿做错了什么……”

    孝庄打断他的话, “你不如问问自个儿, 自打北巡回来,你做对了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帝吗?”

    康熙平静开口:“朕记得。”

    孝庄冷笑, “我看你满脑子都叫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占了心神,你可还记得,你大婚之前是怎么跟哀家保证的吗?”

    康熙点头:“孙儿说过, 这辈子绝不会因女色耽于朝政,毁掉祖宗立下的基业。”

    孝庄面上厉色不减:“那你来告诉哀家,你现在在做什么?”

    “哀家就不说惠妃了, 为了一个女干生子之后, 你连皇贵妃的面子都下, 又接连几个月不临幸妃嫔……怎么,回头你是不是还要追封她为皇后?也不看看扎斯瑚里氏受不受得起这份尊荣!”

    康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对方荷保证‘兄长疼你’的那夜, 还有她拉着自己的手叫哥哥的画面。

    他努力将这些记忆压下去, 沉声解释,“惠妃和荣妃插手御前侍卫之事, 谨嫔更利用其阿玛在国子监的职位欲行卖官鬻爵之事,犯了朕的忌讳,她们是咎由自取。”

    “佟佳氏想将胤禛记在她名下, 舅舅乐见其成,百般试探,他如今和索额图一起负责与高丽和罗刹的谈判, 准噶尔虎视眈眈,朕不能给舅舅没脸,提醒佟佳氏注意自己的身份,是为了敲打佟佳一族。”

    孝庄紧蹙的眉心散开了些,但她还是不能全信康熙这番说辞。

    男人在狡辩这方面的本事,就像是天生的,皇帝也不例外。

    她冷冷问:“你别告诉哀家,你进了后宫也不临幸妃嫔,也是为了前朝思量!”

    康熙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混账要与他喝酒的记忆,突然抬起头,眼眶一圈红,惊得孝庄恨不能去刨了方荷的坟。

    他从小到大受了伤都没哭过,为了一个女人……

    “玛嬷,孙儿只是觉得羞愧,她们将一生荣辱都寄于孙儿一身,但朕……”他嗓音沙哑得几乎说不下去,却叫孝庄的怒火顿住了。

    她示意苏茉儿将康熙扶起来,满脸不解:“你本来就是她们的天,也给了她们尊荣和体面,有何好羞愧的?”

    康熙抹了把脸,坐在一旁,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方荷为朕挡了一箭,以死相逼让朕自己逃跑,朕答应她一定会回去救她,可等救驾的人来了,朕……”康熙闭上双眼。

    “朕从未想过以身犯险,如果朕在援兵到的那一刻就回去,也许她不会死,皇额娘也不必郁郁寡欢。”

    “朕身为皇帝,失信于她,愧对皇额娘,身为男人,丢下救命恩人独自离开,看到后宫那些与方荷一样寄希望于朕的妃嫔,孙儿……实在没那个心情。”

    孝庄仔细打量着康熙,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孙儿似的,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无奈。

    她能看得出,这会子康熙说的是实话。

    她一直以为玄烨比爱新觉罗家的其他男人都更精明些,没想到他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个心思清明的。”孝庄无奈叹了口气。

    “如果你带着她一起犯险,但凡你有任何差池,她和所有与她走得近的人都活不下去。”

    “她能劝谏你离开,保你无恙,你该为身边有如此冷静的宫人而自豪才是。”

    “你若当时回去了,万一……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就算她活着,哀家也容不下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留在你身边。”

    不过孝庄想起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离世的时候,玄烨这孩子也难受了好久,倒清楚了,问题不出在方荷身上。

    她语重心长道:“哀家说过,皇帝不配动情,现在玛嬷要告诉你,想做好一个皇帝,你还得学会无情,心太软了是做不成大事的。”

    “你回去好好想清楚,不是玛嬷逼你,可如今大清内忧外患未除,不光后宫的妃嫔指着你,这天下的百姓都指着你,没时间让你矫情。”

    康熙满脸愧色起身,“孙儿记下了,孙儿……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等出来大殿,梁九功已经挨完了板子,被两个太监抬回了乾清宫。

    李德全强忍着慌色在一旁候着。

    康熙回到乾清宫后,亲自去了梁九功屋里一趟。

    梁九功吓得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哎哟,奴才这里腌臜,万岁爷您怎么来了?”

    康熙浑不在意地坐在李德全摆好的凳子上,避开梁九功的遮掩,掀开他的衣裳看了看。

    血肉模糊看着吓人,但看梁九功的模样应该是没伤筋动骨。

    康熙叹口气,“委屈你了,朕叫秦新荣来给你瞧瞧,你这阵子……”

    梁九功猛地爬起来,打断康熙的话,抽着冷气跪在床上,哪怕疼得满头大汗,还是叩头下去。

    “主子爷,是奴才没伺候好主子,老祖宗打奴才是应该的,奴才一点都不委屈!”

    “您要是这么说,才是往奴才心里捅刀子,奴才再没有脸面在您跟前伺候下去了啊!”

    康熙失笑,可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只淡淡点点头,站起身。

    “行,那你就记住这个教训,好好养着吧。”

    梁九功响亮地应了一声嗻,“奴才恭送万岁爷!”

    康熙一踏入弘德殿,余光就看到依然放在大殿角落里的屏风,眸底的讽意更深。

    瞧瞧,连梁九功都知道,皇玛嬷打他和顾问行,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到劝谏之责,只一味顺从,陪着他瞎胡闹。

    他不肯承认自己放不下那混账,可御前所有人都知道,他为此甚至失控到无理取闹了。

    心底一直被压着的空洞和隐痛,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在不甘的催化下,叫他心底滋生出更难以言明的怒火。

    他真是叫猪油蒙了心,竟为个没福分的女人伤春悲秋,简直愧对他这身龙袍!

    有什么好伤心的,那混账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她说要忠心,可他叫她闭嘴她还敢以死相逼!

    说要陪他喝酒,说得倒是好听,在林子里却满是粗鄙之言,丝毫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应了那混账所求,自己跑在了前头,是她不肯老老实实躲起来,说好陪他一辈子,却失信于他!

    她就是这么好好谢他的?!

    康熙蓦地抓起御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到那扇屏风上,巨大的动静,惊得伺候着的魏珠和宫人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动。

    他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叫人把这碍眼的玩意儿挪走!砍了当柴火烧!”

    魏珠嗓子眼哽了一下,却不敢多说什么,低低应下,赶紧叫人进来抬走。

    但到底舍不得阿姐用过的东西,魏珠给小太监塞了银子,叫他们偷偷送去外库,给乔诚收着。

    等魏珠再回到御前,已出阁讲学的太子过来,康熙跟没事儿人一样,面色平静地带着太子批折子。

    康熙心知肚明,作为皇帝,有时候他可以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大发雷霆,那是跟猴儿似的唱戏给别人瞧。

    更多时候,即便他气得想吐血,与寻常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的宫人和太监们也没什么不同,照样要粉饰太平。

    魏珠和李德全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先前皇上对着屏风发火儿,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像随时会打死谁似的。

    好在太子过来,皇上这会子与太子分说朝堂大事,看起来格外平心静气,应该是……过去了吧?

    到了晚上,顾问行带着尚寝李嬷嬷并一个小宫女过来,问起李德全皇上心情怎么样。

    李德全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还成。

    虽说在慈宁宫叫太皇太后收拾了一顿,但太子回毓庆宫以后,皇上一直很平静地在写大字,没瞧出心情不好。

    顾问行心底稍稍松了些,脚步不太利索地带着托盘进了门。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到时辰了。”

    康熙头都没抬,只淡淡叫了声去。

    顾问行迟疑了下,“万岁爷,若是后宫没有体人意的能伺候好,奴才特地从内务府选了个会伺候人的过来,您可要瞧瞧?”

    康熙笔锋稍稍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毁了他好不容易抄好的一张《往生经》。

    他顺手将纸抓起来攥成一团,可有可无道:“那就瞧瞧。”

    顾问行对外头拍了下巴掌。

    李嬷嬷带着个小宫女进门,一个蹲身,一个跪地请安。

    顾问行见康熙半抬着眸子看过来,小声提醒宫女:“抬起头来,叫万岁爷好好瞧瞧。”

    小宫女顺从地抬起头,新剪的刘海整整齐齐盖在眉眼之上,叫那双略有些怯生生的圆润眸子显得更加精致。

    白皙的芙蓉面上,琼鼻樱唇,眉眼如画,熟悉得叫康熙恍惚了一下,手中的纸团落了地。

    但下一瞬,他顺手抓起一旁的砚台就朝着顾问行扔了过去,怒喝——

    “顾问行,你想死吗!!”

    一声怒喝,惊得顾问行和同样有些愣神的御前宫人纷纷跪地。

    只有魏珠慢了一拍,退后几步,在看不见那小宫女的角度跪在地上,低头藏起了与康熙异曲同工的愤怒。

    这宫女竟然与方荷有七分相似,一直感念顾问行提拔之恩的魏珠,头一次在心里对顾问行破口大骂。

    顾太监是想让皇上把对阿姐的情意,转移到这小宫女身上!

    那可是阿姐吃挨了一箭,尸骨无存才留下的情分,顾问行怎么敢!

    康熙胸膛剧烈起伏。

    他已经用了一整个白日的时间来压制怒气,看见与方荷格外相似的宫女,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再压不住滔天的怒火,直冲顾问行而去。

    “你简直是活腻了!你以为朕会放不下一个舍朕而去的混账?!”

    魏珠:“……”啊?那先前找人的不是您吗?

    康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御前那么多宫人,个个都比她伺候得好,对朕更忠心耿耿,她有什么可惦记的,叫你昏了头把个赝品弄到朕跟前来!”

    顾问行虽然也心底打哆嗦,可更多却是无奈,如果不是万岁爷始终不肯临幸妃嫔,他又何必出这种昏招。

    若不是为了方荷,横不能是万岁爷自个儿吓得不行了吧?

    康熙越说越愤怒:“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家主子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好叫天下所有人都耻笑吗?”

    “为了百姓安康乐业,朕受些委屈没什么,可为了个背信弃义,只想着从朕身边逃离的混账,你这是讽刺谁呢……”

    说到这里,他心下突然微动,眸底迸发出更叫人胆寒的怒火。

    “是了,那混账最擅狡言饰非,狡兔三窟,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死了,说不定是趁机逃出宫去了!”

    在场众人都被惊着了,只有魏珠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万岁爷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难道是有什么证据?

    顾问行浑身一震,拼命给李嬷嬷使眼色,叫她赶紧带人出去。

    李德全也赶紧拉着魏珠,带其他宫人往外走,再往下说的话,可万不能传出去叫人知道。

    康熙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行,朕不能就放任那个混蛋就这么欺君……”

    顾问行低低哀求:“皇上……”

    “闭嘴!去把赵昌和阿兰泰叫来,朕要让人一寸一寸地从木兰围场开始搜查……”

    “皇上!”顾问行膝行上前,“您……”

    康熙一脚踹在他肩膀上,“谁敢阻拦,朕就杀了谁!”

    “立马叫人去皇陵,朕不信那混账死了,开棺验尸,若叫朕发现她欺君,朕要叫她——”

    “皇上!!”顾问行拼命爬回来,带着赴死的心情砰砰磕头,压着嗓音喊——

    “方荷死了!她死了!!是恭亲王亲自收殓了她的残骸!”

    “您冷静些,一个宫女不值得您这般大动干戈!她只是个绝户女,没有亲眷了啊!”

    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皇上为一个宫女疯魔,那小宫女全家,乔诚、魏珠甚至翠微他们都活不成。

    到时候,万岁爷才会真正成为天下的笑柄。

    康熙一句‘生不如死’被顾问行脑袋上的血惊回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原本放屏风的地方,眼神突然有些茫然。

    对啊,他乃大清皇帝,怎么可能对一个宫女那么上心。

    那混帐只会气人,都不如骂骂纳兰容若离他而去更合理,他这是怎么了?

    他应该只是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却被困在这宫廷里什么都不能做,还被皇玛嬷当着满慈宁宫的人下了面子,才会恼羞成怒吧……

    康熙阖眸,疲惫地捏着鼻梁,颓然片刻,再睁开眼,人恢复了冷静。

    他沙哑着嗓音淡淡道:“那个宫女,叫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传朕的旨意,今天在殿内发生的事儿,若传出一个字去,就都滚去慎刑司,旦有泄露御前消息者,诛两族!”

    顾问行松了口气,不敢再提召幸的事儿,抖着心肠叩头下去。

    “嗻!”

    乾清宫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放在往日,估摸着肯定要有人百般打探、

    但不巧的是,当天夜里钮祜禄贵妃所出的小公主就夭折了。

    康熙被请到了永寿宫,偏殿里十阿哥胤俄哭得震天响,可已经快哭晕过去的钮祜禄氏完全顾不上,整个永寿宫乱成了一团。

    见状,康熙倒是光明正大发作了一回,压下了先前乾清宫的动静。

    “都是干什么吃的?就叫十阿哥这么哭,哭坏了嗓子朕要你们的命!”

    “带十阿哥去寿康宫,伺候小公主的宫人都拖出去,杖毙!”

    “还不赶紧伺候着你们家主子回去休息,叫太医来!”

    钮祜禄氏不肯,哭着跪在康熙脚边,抓住他的袍角,脸上的疯魔之色比白日里康熙还要更甚。

    她眸底猩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万岁爷,杀这些宫人有什么用?求您为小公主做主,她是被人害死的!”

    康熙蹙眉,心知钮祜禄氏这一胎怀相本就不好,太医也没查出小公主有中毒的迹象。

    他无奈叹口气,将钮祜禄氏扶起来,问她:“你可有证据?”

    钮祜禄氏紧紧抓着康熙的肩膀,“是皇贵妃,一定是她!”

    “她早就看不惯我,还有惠妃,她自个儿的小公主没活下来,也见不得其他小公主活着,还有……”

    “够了!”康熙甩开钮祜禄氏的双手,低喝出声,“朕看你是急糊涂了!”

    “来人,扶贵妃回去歇着……”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钮祜禄氏还在大喊:“肯定是她们害了我的孩子!”

    “我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活不过——唔唔唔!”

    听着钮祜禄氏被捂住嘴拖进去的声音,康熙却再也没了怒火。

    回乾清宫的时候,竟又下起了雪来。

    到了月华门,康熙就从轿辇上下来了,李德全过来撑伞,他只摆摆手,一脸平静地走在雪地里,想叫自己更清醒些。

    看到钮祜禄氏,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因为不能接受在乎的人离去,只能怨天尤人。

    即便他是皇帝,也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凡人罢了。

    可即便做再多,也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伊人已逝……离开的人,再不会回来了。

    就寝前,他躺在幔帐内,阖着眸子平静吩咐魏珠。

    “明天你去跟顾太监说,叫他选几个官女子来御前伺候,要与你阿姐完全不同,一丝一毫都不能相像的。”

    后宫妃嫔牵扯前朝,他如今真的没有心力应对。

    翻过年就要选秀,他也该叫皇玛嬷和宫里宫外的人都安心了。

    翌日,江南仪真县的樊家老宅主院内,天儿还没亮,负责值夜的小丫头就听见里头响起一声惊呼。

    “啊!”方荷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身来,捂着自己的脖子,惊魂不定。

    她竟然梦到了康师傅。

    那男人发现她是诈死离宫,叫人将她绑去慎刑司,叫人烧热了刀子,要亲自剐了她!

    她回过神,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可恶,她白给那人当了那么久的开心果,离开前俩人还谈了几天恋爱,又为他差点命都丢掉。

    这男人就这么对她?呵……她果然走得对!

    “怎么了这是?”梁娘子被小丫头从旁边的侧房拉过来,打着哈欠问,“做噩梦了?”

    方荷鼓着小脸儿,满脸的苦大仇深:“不算噩梦,我就是在梦里愁得喊叫,一个不注意喊出声儿来了。”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梦到了康熙。

    人非草木,康熙对她也不错,要说一点都不惦记,那是放屁呢。

    可她觉得,以那狗东西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叫她真的死无全尸,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那位爷有一丝牵扯。

    梁娘子有些好奇,凑过来坐在她床边,顺手给方荷诊了下脉。

    她是前朝御医世家之后,祖父曾伺候过前朝皇帝,早前跟父母一起被抓到北蒙做了奴隶。

    父母死后,孤苦无依的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结果证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因为她给那男人下了绝嗣药,他三个儿子那里她也没放过,被人发现痕迹,打了个半死扔去喂狼,叫娜仁给救下了。

    这会子她很轻易就发现方荷的脉象是惊惧之相,微微挑眉。

    “什么事儿值得你发愁,叫你吓成这德行?”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幽幽看着梁娘子,“你说,是沉稳儒雅的大哥哥更会疼人呢,还是阳光开朗的小哥哥更值得人疼?”

    “还有那忧郁到叫人心碎的,还有会逗趣儿的,还有身材好不善言辞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一个都不想放弃,梦里他们都扑上来了……”

    梁娘子:“……”怪不得吓成这样,换成是她……嘶,好像过于兴奋也差不多这脉象?

    她冲方荷甩了个媚眼儿,嗔道:“选不出来就都要!”

    方荷一脸微妙:“那姐姐你是可以啦,我不是身子虚么……”

    梁娘子:“……少在这儿给我作怪,赶紧起来!”

    “先把客栈名字想好,叫人做了牌匾挂上去,有的是功夫叫你慢慢调教他们。”

    “时间久了,你自然就选出来了,实在为难,还有下一个呢。”

    方荷瞬间龇出两排小白牙:“还是姐姐聪明!有道理!”

    她迅速满血起身,一边穿衣裳一边叽叽喳喳跟梁娘子说话。

    “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天涯客栈,天涯若比邻,远亲不如近邻,来的都是掏心掏肺的亲人嘛!”

    梁娘子和进来帮着方荷梳辫子的小丫头三喜,都笑个不停。

    三喜调侃:“最主要的还是掏银子吧?”

    方荷捏捏三喜肉嘟嘟的小脸儿,冲她眨眨眼,“说什么大实话呢。”

    两人又笑,在屋里嘻嘻哈哈收拾好了,秦叔那边也套好了马车。

    跟娜仁一起南下归来的云生驾车。

    云生是个沉默寡言的汉人,但人高马大,下颚上带着一条长长的疤痕,直延伸进脖子里,瞧着倒有点北蒙汉子的意思,就是清秀的五官不像北方人。

    等到了已经盖好,正在内部装修的客栈篱笆门前,云生看也不看里头,就架着马车回去了。

    方荷和梁娘子对视一眼,眸底都带着点格外猥琐……咳咳,意味深长的笑。

    梁娘子问:“昨儿个娜仁没回樊家吧?”

    方荷捧哏:“话就是说呢,前儿个一大早就过来了,衣裳都没换,听三喜说,还是从侧院那边走的……”

    梁娘子嘿嘿笑:“那她这速度可比咱们快多了。”

    方荷诶了一声,不赞同地摇摇头:“就云生这生闷气的模样,饭怕是还没熟。”

    梁娘子捂着嘴浑身发颤:“那咱们……”

    “小爷今年二十了,也该有个大儿子了!”方荷大冬天的,摇晃着纸扇,摇摇摆摆往里去。

    梁娘子眸底带着前三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轻松笑意,甚至还有那么点小女孩似的调皮,紧着跟了上去。

    “公子等等奴家嘛~想要儿子,没有奴家你一个人也办不到呀~”

    方荷浑身打了个哆嗦,走得更快了些。

    梁姐姐嗲起来,比耿舒宁撒娇的时候尾音弯儿还多,她真有点消受不起。

    她们一进门,就有个笑得格外灿烂,长得还特别好看的伙计跑了过来,啊……这种多少她都来者不拒!

    伙计星辰一般闪亮的眸底带着促狭,“客官来啦?客官您几位……”

    方荷扇子一收,往脖颈儿后插了,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混账劲儿,打断他的话。

    “不长眼啊!我们几个人你看不见?”

    浓眉大眼的伙计顿了下,笑容稍稍有些僵,但还是努力灿烂着。

    “两位客官里面请,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方荷一屁股坐下,脚踩在凳子上,粗声粗气嗤了声。

    “干你屁事,爷想干嘛就干嘛!少废话,有什么好酒好肉赶紧端上来,不好吃,爷砸了你们的店!”

    伙计笑容更僵,灿烂不下去了,深吸口气,认真道:“爷,您这么说话,是会挨揍的!”

    一旁梁娘子和其他几个正练杂耍的姑娘,都捧着肚子笑得不行。

    方荷缩着脖子把腿放下来,一脸不认同。

    “进门就是客,客人就是上……上天,也得当老天爷伺候着。”

    “你揍人是舒坦了,咱们开门是挣钱,可不是为了花钱从衙门里捞人的!”

    伙计不服气,“我态度够好了,要在北……要原来,我早一鞭子抽过去了!”

    这位曾经是一个老郡王福晋的爱宠。

    后来那位福晋没了,被老福晋的儿子们打得半死,扔去喂野兽……嗯,北蒙处理死人的方法环保得很统一,倒是便宜了她。

    方荷也不跟他吵,把脖子后面的扇子拿出来,交给伙计,冲他微微一笑。

    “你来做恶客,我做伙计。”

    嗯?众人一听来劲儿了。

    有其他伙计不动声色过来抢扇子。

    被噎了个半死的伙计,凭借自己良好的身手……和格外灵活的腚,左右挤掉了其他人,冲向门口。

    等再掀开帘子进来,他张嘴就喊:“人呢?都死——”

    “哟!这位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能来我们店,真是叫我们蓬荜生辉啊!”方荷小碎步过来,冲对方客客气气笑道。

    伙计愣了下,恶声恶气被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特别难受。

    不是,他们这位新主子,平时看着还好,怎么关键时候这么狗腿呢?

    方荷还有更狗腿的,笑着侧身:“瞧您这身气度,想必不是单枪匹马闯江湖,就是带着手下来行商吧?您快里面请,先喝口热水解解乏!”

    众人听的表情微妙,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到底几个人也还是不知道啊!

    她引着快被彩虹屁吹懵了的伙计坐下,端茶倒水,热情得叫人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偏方荷柔和却快速地道:“咱们今儿个的招牌菜有红烧狮子头,翡翠烧麦,还有松鼠鳜鱼,那叫一个绝,您要不要尝尝?”

    伙计:“……那尝尝!”

    “好咧!对了客官,咱们这几日生意好,咱家客栈住着也舒坦,就还剩两间上房,三间中房和三间下房了,您只管吩咐,不够住的,我们还有通铺。”

    伙计:“……”他们不是一共就这几间房吗?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记得恶声恶气拍桌子,“问那么多作甚,瞧不起爷怎么着?都给爷留——”

    “好咧,上房一两银子一天,中房五钱,下房只要十个铜板,通铺六个铜板。”方荷迅速把价格说了,冲对方笑得稍稍热情了点。

    “咱们这里不需要爷费心一点点,您只需要交十两银子押金在小店,吃喝拉撒咱们保管都伺候得妥妥的。”

    “爷一看就不差钱,您看是银票啊,还是银子呢?”

    众人:“……”他们啥时候有这个规定的?

    伙计立刻反应过来,嘴快地将了一军回去,“爷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规矩,都是离店结账,你抢钱啊!”

    方荷笑得更热情了,“咱们客栈与旁的客栈不同,您住下来就知道了,保证物超所值……”

    “关爷屁事!”伙计找到节奏,迅速打断方荷的话。

    “爷就要离店结账,你们还敢撵客不成?”

    方荷笑问:“爷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伙计摇头,还没来得及口出恶言,方荷上前一步,一壶放凉了的水就泼了伙计满头满脸。

    “没钱还敢在我们店里撒野,找抽呢?来人,把他给我踹出去!”

    其他没抢过的伙计迅速响应:“来了!”

    装恶客的伙计林辰赶忙抹着脸躲开,“不是,主子你不是说得把客人当老天爷……”

    方荷笑眯眯点头:“对啊,交银子的才是客人,不交银子的就是找茬的,不撵还留着过年吗?”

    反正县衙的几个差役都已经打点好了,她不想惹麻烦,却不怕麻烦。

    她拍拍手,将店员们都集中到一块儿。

    “今儿个咱要培训的就是,如何以最快最热情的态度,掏出客人的银子!”

    “好听的话又不要钱,你们就记住一个原则,能拿多少奖金,就看嘴上抹多少蜜!”

    “要实在不会拍马屁,你们就把对方当快入土的祖宗,怎么小心怎么孝顺怎么来!”

    ……

    梁娘子听得津津有味,跟娜仁感叹:“啧啧,这哪儿是客栈啊,比花楼里还黑,真是浪费了咱们小樊爷的本事。”

    “要是我花船没卖,上下两张小嘴儿我俩一人负责教一个,也好叫你学学怎么哄云生,说不定咱们三胞胎这会子都揣上了,你说是不是?”

    娜仁:“……”免了,她已经恨自己汉语学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