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条鱼
「你偶然闯进我并不引以为傲的生活,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
福春这几天在家呆着,睡醒也不出去玩反而抱着手机一直嗒嗒打字。
“怎么不出去?”
“不想出,没意思。”
“我给你钱。”
陈悦目说完立刻后悔,想起福春上次闹着要找别人生孩子。她向来说风就是雨,没正经工作拴着想干什么干什么,福春能用十块钱过三天还有滋有味,这点让陈悦目至今匪夷所思。
一杯桃汁递到跟前,福春放下手机仰头问他:“不怕我拿钱出去找男人?”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心有灵犀,总是能敏锐察觉对方想法,堪比肚子里的蛔虫。
“这几个钱哪个男人肯跟你出去?”陈悦目低头,随后福春的手机振动,微信显示收到红包。
她收下两百红包,抬头目不转睛,圆溜溜的眼睛每次在床上打坏主意的时候也总这样看陈悦目。
手机亮起,陈悦目又收到刚发出去的红包。福春朝他伸手笑问:“跟我走不?”
她是会拿捏陈悦目的,偏偏陈悦目也受用得很。
*
“去买点衣服。”
出门前,陈悦目又将一张信用卡塞进她衬衫口袋,福春给了他一个吻高兴离开。
“325什么时候发车?”
福春沿着主路一直走,这次路程不长,走了一小时到火车站附近的公交总站。
“快了,再等五分钟。”
她在报刊亭买支矿泉水,身后路口又走来一拨人也在等325。他们和福春年纪相仿,笑笑闹闹在站牌前等车。
下午两点,准时发车。福春和他们一同上车。
325是长途线,中间只停五六个站,停靠时基本是上车的,每一站都上一大波人。路程到一半车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拿着铺盖卷,几乎所有人都目的地都是终点站。狭小空间里空气稀薄闷热,福春坐在后面,扭开水喝一口,给窗子打开一条缝呼吸新鲜空气。
下午四点多车到终点站。车上呼啦啦下来一拨人慢慢悠悠顺着唯一的路向前走。福春朝反方向走五十米之后来到一间奶茶店,也是她的终点站。
“四呆子!!!”
“傻三。”
福春跑过去跳到人身上来了个熊抱。
被抱住的女人很高,大概一米七八。身板结实,骨架大,长相也昂扬凌厉,一看就不好惹。
“咋才过来?我一会上班了。”
福春抱着她还沉浸在见面的喜悦中。
“你迟到了,你请奶茶。”女人语气中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行啊,我请就我请。”福春大方掏出手机,“老板,一杯桃汐脆波波椰奶,加珍珠椰果,多糖,多放点脆波波。”
这里不是奶茶连锁店,是个冒充连锁奶茶店的山寨。卖的奶茶种类不多,最近才新增了芋泥小料。平常就是工厂的人来光顾,买完了奶茶就去隔壁打桌球。
“没有桃,没有脆波波,没有椰奶。”
“那有啥?”
老板把起毛边的纸壳菜单递出去,“红茶、绿茶、珍珠奶茶。”
“一杯珍珠奶茶,大杯,多放珍珠。”女人站在福春身后熟门熟路点单。
“好嘞,一共六块。”
“给钱。”她拍福春肩膀。
“你工牌上次落这了。”老板下完单从柜台下拿出工牌递给她。牌子被挂绳缠绕,看不见脸,只露出姓名是花康宇。
“谢谢。”花康宇瞅一眼,把工牌揣在裤兜。
奶茶去冰,整个杯子装得满满的,福春拿了两根吸管和花康宇坐在面对窗的高脚凳上。
“真甜,好喝。”
“嗯。”
一杯奶茶福春喝掉一多半,一大口珍珠被她咻地吸上来嚼啊嚼。
“二瓜跟我说你跑这来打工。”
“嗯。”
“姥姥身体咋样?”
“挺好。”
福春又凑过去喝奶茶,刚好和花康宇撞上,两人脸挨脸,眼对眼。福春一眨不眨看她。
“看我干吗?再看戳瞎你的眼。”
“看看怎么了?”
杯子里奶茶眨眼功夫剩个底。
“我奶还和你姥一起做奶枣吗?”
花康宇的姥姥和福春的奶奶原先是邻居,后来嫁人也嫁到一个村,老了也经常在一起唠嗑。
“厂倒闭了,这两天给专辑装小卡。你奶大半年没出门了。”
“还活着吗?”福春问。
“活着呢,天天蹲门口,看人来就假模假样跟鸡说话。”
再有半小时到晚班时间,花康宇今天轮休,但是晚上加班要去。
“我上班了。”
福春掏出手机,“等会,咱拍个抖音……”
*
陈悦目走去厨房倒杯咖啡又继续坐在桌前对着电脑码字。他最近为出版的事焦头烂额。书被编辑要求加写番外,这事拖了快一年,再不交说不过去。
“没有预想那样厌倦,他反而要得更多……”
截稿在即他毫无灵感,陈悦目把这行字删掉,伸个懒腰靠在椅子上,脑子里全是福春。
人性本贱,她在时陈悦目嫌烦,把人赶走后他又忍不住想她,百无聊赖只好翻看福春的社交账号。
偷偷看她账号是陈悦目近来的乐子。福春账号里只有两个粉丝,拍的内容千奇百怪。走路也拍,吃饭也拍,甚至还有自编自演的小短剧,内容之弱智,差点没把陈悦目笑死。她账号下的视频一口气刷下来有种荒诞的震撼,让陈悦目想探究她的灵感有没有尽头。
页面刷新,显示又多了一条作品。
他点开,看见福春在奶茶店。下方文案@另一个账号。陈悦目顺着看过去,账号是视频里出镜的另一个女人。
“小语。”
花康宇的账号下没什么东西,比起福春的精神污染稍好,拍的全是虫子野草一类,文案风格十足像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牛马。
「还完了这个月的钱,看见一只蚂蚁从缝隙里爬上来。最轻松的一天。」
手机上方蹦出编辑询问进度的消息打断了陈悦目的好兴致,他看了两眼退出账号,又继续敲字。
*
奶茶店门前,花康宇问福春:“你住哪?”
“北江大学。”
“这没有直达车,你咋过来的?”
“到火车站坐325。”
花康宇从兜里掏出一卷零钱抽出一张十块,“找个摩的到前面小公园那个车站,有直达北江大学的。”
“回去上班不?”后面三五个厂弟嘴里叼烟跟她打招呼,“这你朋友?介绍下?”
花康宇不耐烦大声回:“一会介绍她老公给你认识?”
“哦,那下次吧。”
“我回去了,你往前走有很多摩的。”她伸手指路,再三交待福春才匆匆回厂。
福春回望身后,见花康宇双手揣兜飞快越过刚才说话的那帮厂弟。
她还跟读书时一样,总是驼背低头独来独往,对谁都警觉戒备。有时她对福春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大家好好的分着吃一袋鸡排她抬脚就踹,差点害福春把签子在脸上扎个对穿。
当然这事福春也有错,送到嘴边的鸡排她非贱兮兮凑上去舔一口。
手里的钱来回翻弄,福春垂眼望着那张十块。钱旧得起毛边,这年头很少有钱这么旧,她没舍得用这钱坐摩的,又回到刚才那个车站去坐325再慢慢走回去。
晚归要和陈悦目报备,福春这回忘了说,陈悦目也没发信息问,到了晚上九点福春才回家。
陈悦目正靠在床头码字。
“玩得开心吗?”
家里一切收拾妥当,餐桌上又换了新的花。福春走过去顺手掐下一片花瓣飞快吃嘴里然后直接把头伸进冰箱从里面掏出瓶可乐打开咕咚灌下。
“开心,你吃了吗?嗝——”
她一边说一边把喝剩的可乐放在脚边,头又伸进冰箱从里面拿出剩饭剩菜。盒子抓在手里冰凉,饭盒盖里面还能隐约看到结了一层水珠。她掰开盒盖,在奶油炖鸡里面挑出一颗西蓝花塞入口中。
“晚上吃西餐呀?”
陈悦目抽空抬眼,见她这副德行皱眉:“你怎么又这样吃饭?”
福春把奶油炖鸡随手摆在冰箱格子里,又拿出煎鱼排捏起一块仰头吃下。
陈悦目挪回视线盯着屏幕,手还在敲字,语气平淡:“去把菜热一热。”
对面不吭声。他抬眸,见福春依旧倚在冰箱门边。
“福春,去把饭菜热一热。”
“我喜欢吃冷的。”福春又把鸡块塞嘴里。
“饭要热了再吃。”
“凉了也好吃的,不信你尝尝。”她说着把饭盒伸出去生怕陈悦目不信她的样子。
“狡辩。”
福春讪笑。
“把菜热了再吃。”
“我马上吃饱,不热了吧?”
“……你快来月经了。”
“放心,大不了我在嘴里多嚼会,摩擦生热。”
“福春。”
福春朝陈悦目竖中指,下一秒对面翻身下床。她吓得啊一声惊叫,缩着脖子感觉手里一空,再睁眼发现陈悦目已经把盒子抢走。
福春探头,看见他正从橱柜里拿出煎锅给她加热食物。
“你又懒又馋。”陈悦目盯着锅中鸡块翻搅。
奶油汤汁冻在锅中渐渐软化,奶香伴随热气飘出。漏铲夹轻戳鸡肉块,半冷不热肉质僵硬,他仔细让每块鸡肉裹上滚烫酱汁。
陈悦目在衣食住行上的要求极高,福春和他比起来简直是个野人。两人能住一起这么久双方都认为是个奇迹。
福春怎么想的不清楚,陈悦目觉得是有某种因素夹在他们之间解决了大部分冲突。
“你贤惠不就得了。”大馋虫抱住陈悦目,手绕到前面从睡衣下摆钻进去摸他腹肌,“让我摸摸。”
“一边去,没洗手不准摸我。”
“洗了!就在你旁边洗的。”
奶油炖鸡已经热好,陈悦目从洗碗机里拿出圆盘盛菜。
“我还想吃鱼排。”福春又把另一个饭盒送到他跟前。这种得步进步的行为在陈悦目这纯粹找骂,可福春摸索出一套专门对付他的方法,百试百灵。
“求你了,我没吃过,我想吃炸鱼排。”
她紧紧贴在陈悦目身后,拿脸蹭他后背。
“走开。”
陈悦目把珐琅锅放进水池清洗。就在福春以为央求无效时他又用厨房纸擦干锅底开火倒油润锅。等温度达到,陈悦目把鱼排放进锅中炸制。
四十分钟后,晚饭上桌。
三菜一汤,除了炖鸡和鱼排,还加了煎小香肠和罗宋汤。学校发的扶贫大米本来打算送回家,现在也拆了自己吃。
“真香,加点辣就更香了。”
“少得寸进尺。”
“说说而已。”福春大口大口吃饭,她爱吃辣但也不挑食,吃什么都香。
“怎么不吃了饭再回来?”
“我想早点回来。”
这话不知几分真,反正陈悦目就吃她这套。他靠在椅子上,目光渐渐从福春的脸滑到胸口,脑子里也想入非非。福春的身体很美,结实紧致,曲线曼妙身姿舒展,在阳光下皮肤像镀上一层蜜,胸口也轻缓地随着呼吸起伏,每一处毛孔都在喷发生命力。
“喜欢吗?”
陈悦目转移目光,见福春夹起一筷子米饭塞进口中咀嚼。她随着陈悦目看向自己胸前,解开衬衫扣子骄傲地挺起来问对方:“是不是很迷人?我也特别喜欢。”说完还左右扭动身躯给陈悦目来个全方位展示。
“你还挺满意是吧?”陈悦目伸手勾住她内衣鸡心扯了一下,“穿个破烂在身上还傻乐。”
“还结实的,烂什么烂?”福春扯扯衣带,手一用力居然真把后面的扣子扯开。
“穷酸。”
她手忙脚乱系扣子,模样傻憨傻憨的还有点可爱,和刚才耍流氓时判若两人。看着看着陈悦目又开始心猿意马,腿伸过去勾她椅子。
“咋啦?”
“衣服别穿了。”
……
深夜,陈悦目继续码字。
床头灯发出朦胧的光亮漏在福春脸上勾勒出弧度,他将灯挪了个位置用自己身体挡住。看着熟睡的人渐渐松开眉头陈悦目才用手指背摩挲刚才光照过的地方。
福春只有在刚入睡时才会短暂乖巧一阵。
她不总是那么听话,就是这样在乖顺和顽劣之间一拉一扯才让陈悦目欲罢不能,不过大多数时候陈悦目感觉自己是能应付的。福春对他作用很大,就像很多人靠养东西治愈内心,他养了福春,物超所值。
他是福春的男人,甚至是她第一个男人。陈悦目最近常常沉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窃喜中,他低头吻去,吻了一会发现福春没醒。
“喂。”
回应的只有均匀呼吸声。
陈悦目微眯起眼,心中不满。他偏要将福春叫起来,要让她学会取悦他。
读小学时陈悦目家客厅有个非常大的观赏鱼缸,里面养着他的十条鲈鱼。他定时投饵、换水、调水质,等鱼养到他一个巴掌这么大时父亲对他说可以给它们取名字了。取名字就意味着不再是不带任何情感的饲养。于是陈悦目给它们取名善良、勇敢、诚实、智慧、自由、理性、批判、谷欠望、探索和爱。然后第二天,这些鱼苗就被端上饭桌,变成专门为他准备的食物。
父亲说:“这里面为什么没有死亡和分离?我来教你陈悦目,现在你把它们吃下去,你就明白了什么叫分离。”
陈悦目愣愣望着自己面前那一盘炸得酥香的小鲈鱼,为了增加香味上面还撒上调制的辣椒拌料。调料香不断刺激感//官,他不想流眼泪,因为这会让父亲更加快乐。
挨了一耳光后他开始长啜大嚼,酥脆外壳下鱼肉鲜嫩柔滑。舌尖轻轻一捻肉质变碎散成丝。小鱼的肉不分部位全部都很鲜嫩,但最鲜嫩的还是鳃。陈悦目不喜欢用筷子,他像个野人用手抓住鱼身,嘴唇贴在鱼鳃探出舌尖扌觉弄。唾液润湿嘴唇,他卷着鳃肉离开,唇瓣和鱼鳃之间挂着一道丝。他吃掉了善良、勇敢、诚实、智慧、自由、理性、批判、谷欠望、探索,还剩下……
陈悦目舔//舐福春的耳垂。
教人这方面他可比他父亲温柔多了。不过他养的东西始终都是用来服务他的,要是养不熟就只能——
“臭东西,再不醒就把你扔出去。”
啪!
一个大耳刮子狠狠抽在陈悦目脸上。福春似醒非醒,捂住湿漉漉的耳朵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第12章 大他者的凝视
北江大学,上午
陈悦目顶着黑眼圈去学校上课,摆出张臭脸在教室里大杀特杀。
“说了多少次这样不是有效引用,你觉得这构成你核心论证的一部分吗?”
“邮件讲了不建议你研究齐泽克,不撞南墙不回头是吧?”
“书评写得不错,但我要的是报告。”
男人走上讲台沉默注视台下,恰如其分地展示身旁投影的名词——“大他者的凝视”。
大他者The big other ,象征着一种绝对权威。
底下一片焦土,众人只盼死个痛快赶紧结束这场折磨。
“导儿今天火气很大。”
“可能失眠?我凌晨四点收到他的修改意见。”
砰一声,书被摔在桌上打断窃窃私语。
陈悦目面容严峻盯着门边瑟瑟发抖的学生。
台上眼神阴鸷,台下战战兢兢。学生吓得快虚脱,检讨的腹稿已经拟了八千字,虔诚反省自己的报告哪一块没做好。
半晌,陈悦目才开口问:“……你是谁?”
课程结束,他一肚子火回家。
四十八小时未合眼让陈悦目的脑子处在混沌状态。
昨晚的滑铁卢加剧他的烦躁,偏偏事情都撞在一起,陈赏心陪丈夫出公务又回到北江,全家铺天盖地张罗为他们接风洗尘。电话打到陈悦目这,让他压力值和暴躁值前所未有。
“……我说!你这两天帮盯着你姐那套房子,我快忙不过来了。”
“我不是说了让洪婶盯着。”
“哎陈悦目,那可是你姐姐姐夫。”陈母走到安静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我一把年纪还跑前跑后,你都不帮妈妈分担一下?”
“没空。”陈悦目说完挂掉电话。
五分钟后,手机又开始振动。
他心烦气躁。
以往这时候陈悦目会选择打壁球发泄,现在有了福春他有了更好的发泄方式。
“你在干什么?”
福春心不在焉,趴在床上哒哒敲字。
“在写小说?”
“嗯。”如今技术进步,写点东西不再局限于纸笔或者电脑,找个平台用手机码字就能实现写作自由。反正瞎编不费钱,福春也想写点网文赚个三瓜俩枣。
“月黑风高……”陈悦目从身后抢过她手机,看第一句就知道这小说是个垃圾,“写得好难看。”
他随意瞟两眼发现骂她的评论都比小说有可看性。陈悦目把手机还她,套上衣服坐回电脑前,“故意写出来找骂的吗?脸皮真厚。”
福春拿回手机,听他这样说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写着写着就被骂了,我也不知道。”
陈悦目无语。
“你也在写小说吗?”福春问。
“嗯。”
“赚了多少?”
“十万。”
“牛啊,一年赚十万。”
“是一个月。”
福春蹭地坐起两眼发光,“叫什么名?给我看看。”
比收获乡巴佬的崇拜更丢脸的是为乡巴佬的崇拜沾沾自喜。
陈悦目板着脸告诉她:“垃圾文没有看的价值。”
“那你看看我的。”
他又一次严正拒绝:“垃圾文没有看的价值。”
福春哦了一声继续敲字,趴在床尾阳光下翘着腿摇头晃脑哼歌,把陈悦目的衬衫穿得乱七八糟。
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应该属于没生活压力大脑空空的富太,不应该出现在福春身上。陈悦目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副安闲自在的模样坐在台阶吃花。
或许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天不怕地不怕,即使被自己养着也敢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陈悦目感觉脸上又开始刺痛,忽然间看福春很不顺眼,昨晚那一巴掌的帐还没跟她算。陈家从他祖父祖母那辈开始就没有宽容的基因,到他这里更是青出于蓝,碰上他算福春倒霉。
陈悦目决心在她面前立威,要像个领主一样看着福春在自己面前卑身屈体。
他走到福春跟前,抬起她下巴,“我发现你这人没有一点羞耻心。”
“不然怎么睡到你?”
“我说你没有羞耻心。”
“没有就没有呗。”
“不生气?”
“不生气呀,你讨人嫌,说的话不用放心上。”福春跳起来眉开眼笑搂他脖子,“除了嘴欠点,其他我哪哪都满意。”
她亲吻他,“这满意,这也满意,还有这也满意……”细嫩指尖轻点陈悦目的唇,“其实嘴巴也满意,要是不说话就好了,只跟我接吻。”
陈悦目眉眼阴翳,总有一股情绪在身体翻涌。
“你不喜欢吗?”福春问。
手机振动声不停。
他心头那把火又烧得旺了些。
烦躁更胜先前。
陈悦目一动不动。他搞不清烦躁的原因,因为太多了。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个——都怪福春。他要尽数把气撒在她身上。
两人又开始缠绵厮磨,从屋内到门口。
一个绵长的吻后他打开门把她丢出去。
“喂!”
福春站在门外发懵。瞪眼张嘴愣愣傻站了一会她马上撒娇耍赖往里面挤,“我开玩笑呢,你真生气啦?”
“出去。”
陈悦目小肚鸡肠精神失常,自己不痛快也不想让别人痛快,反正福春绝对不能比他痛快。
他顶住她的脑袋,毫不留情把人往外推,“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你骂我不知羞呢,咱俩算扯平了呀!”
“我们之间不存在扯平,要么你走,要么你求我。”
“犯什么病,你让我进去——”
“不准。”
“你凭什么赶我走?”
“房子是我的。”
福春气急败坏:“你是我的!”
陈悦目笑笑,将门嘭地摔上。
“你这死狗,疯批!”福春砸门,“陈悦目!”
门打开,这回她换了个态度,掏出胸罩扔陈悦目脸上,“我胸罩坏了。”
“不是还穿着衣服吗?”
福春扣子系得歪七扭八,故意挺起胸脯顶出一点尖,眉眼轻挑:“那我就这样出去了,让别人看我激凸,我激凸可性感啦!”
一张信用卡丢向她,眼见门又要关上,福春用蛮力撞进去与陈悦目撕打。
喊声、扭打、碎落的声音挤出门缝,屋子七零八落,两人气喘吁吁。
福春弯腰撑腿,扯开衣领大口喘气。
浓烈的情感不合时宜掺杂在氛围里。他们是对立的极与极,本该拼个你死我活却在穷巷陋室里相互取暖。
是欲望夹在他们之间溶解了冲突,可欲望总是以厌倦收场。
没有了欲望怎么办?先害怕的人注定付出更多。人是贪心且懦弱的,所以会卑劣的想方设法先抓住对方的把柄。
陈悦目靠在柜子边,仰起头问福春:“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福春站直身体得意摇头。
失控战栗使人暴躁,蛮横血液冲进心脏。他濒临崩溃边缘问:“那你害怕我怎么样?”
“什么意思?”
他们太合拍了,两人都如鱼得水。在福春身上有一股原始性,凶悍到足以湮灭他。他养花,为她们配土、浇水、修枝,耐心等待花瓣绽放,绝不是为了让一个物件凌驾于他之上。
福春的游刃有余让陈悦目躁乱,这场游戏他才是掌控者。
“就是这个意思。”
陈悦目喘匀了气,站直,“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什么来得及?”
逆着光,福春不好看清他的脸,传来的语气极度轻佻。
“你激凸的样子真性感。”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真的很下流。
福春挺起胸膛骄傲:“那可不?”
对面那人一步步走来,每走一步面前阴影胀大一轮。
直至他走到她面前,阴影撑到极致盖住她的脸,他伸手用拇指捻揉她的脸颊,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福春这才看清他的眼睛。陈悦目的眼睛亮得瘆人,愤怒混着爱欲,早已在阴暗中锁定她。
“说你害怕。”
“你才害怕呢!”
“滚。”他吻住她。
楼道间又重复一样的争吵。
“让我进去。”
“出去。”
“我要进去。”
“不准。”
……
陈悦目说:“你是我的。”
*公主号橙一推文
屋内一片狼藉,书散落满地,柜门大开,春夏秋冬的衣服都被拽出来。水到处都是,花瓶掉在地上,让果汁阳台的花瓣浸在水中。
福春躺在湿透的床上,失神盯着天花板,喘气声像在哭。
她起身,扯掉手腕领带,裹起被子来到阳台将开得正盛的蜀葵花掐掉吃进嘴里。
陈悦目坐在床边,划开的皮肉渗出血珠。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头上只沾点浅淡的红,就跟阳台那朵孤零零的花一样。
他来到福春身边蹲下,用擦过血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
福春抬手给了他三巴掌,每一下都照着他嘴角的伤口打。
她凝视他。
眼神让陈悦目彻底清醒,他用手掌捂住脸揉搓。这一刻陈悦目忽然说不清对福春的感觉。
他站起身走回房中开始收拾东西。书被捡起,水渍被擦干,物归原位。
陈悦目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坐在电脑前,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福春躺在床上睡觉,陈悦目坐多久她就躺多久,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等到最后一个字敲下,陈悦目靠在椅背上叹出口气,然后以逃命的速度按下发送,迫不及待爬上床。
七十二小时未合眼,他离猝死就差一步。
福春背对他睡在另一侧毫无反应。
现在陈悦目没空管,他只想闭上眼和死神赛跑把命睡回来。
手机又一次振动。
振动声击打心脏让他崩溃,他翻身坐起来把手机直接插进水杯。
这一次终于不响了,然而他也无法再入睡。
过度透支的大脑倏然放松,他无比清醒承受着疼痛铺天盖地翻卷脑海。陈悦目拇指顶住太阳穴狠狠按压,捂住脑袋痛苦蜷缩在床上。
他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脑海里到处都是缝隙,爬出无数蚂蚁。
陈悦目觉得自己快死了,忽然有一口气挤出胸腔,他笑了一声。
一只手抚上他的背。
触感沿着脊椎向上,轻轻揉捏他的脖颈松开勒住他的绳索。胸腔纳入新鲜空气,他重获新生。
「对死亡的恐惧,说明人对于活着有无尽的依恋。」
陈悦目转身,眼眶泛红,乌黑眼珠像盖了层雾。
他看不真切,知道福春躺在他身边,可是窗帘没拉,清晨的光到处都是。
耳边一声叹息,然后小臂蹭到他的脸颊,陈悦目被一股温暖包裹。
福春把他搂进怀中。
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他毫无招架之力。
从那天在床边看着她开始,他就对福春的渴望逐渐变味。一开始只是一小团念头,到后来越缠越大,想理清也为时已晚。
心跳在耳边,是福春的心跳声,流进陈悦目的血液。
有很多种说不清的感觉盘踞心头,凌乱得无法抽丝剥茧。陈悦目感觉到什么却无法捕捉,他彻底放弃抵抗。
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侧。
福春身上有一股原始性,凶悍而迷人。
临睡之际,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他住的这层外面通常不会有人,只是很偶尔有人打电话聊天会在楼道处走动。
外面的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一句话清晰传进陈悦目耳朵里。
“他可能是爱上她了吧?”
第13章 三人约会
窗外总是有鸟叫。
这个地方树根盘踞把人行道拱得面目全非。枝杈上有蜂窝有鸟巢有裤衩什么都有,每天早上吵得不行。
但福春很喜欢听着闹哄哄的声音醒过来。
她会比陈悦目醒得早一点,如果相安无事就欣赏悦目,如果没事找事就打击报复。
福春小心翼翼抬头,把枕在下面的胳膊旋转至手心朝上,然后将床头柜上水晶杯轻放在陈悦目手中。她知道这杯子很贵,上次她要用洗碗机洗的时候被陈悦目给叫住,告诉她只能用手洗。衣服手洗她知道,没见过玻璃杯还特地叮嘱要手洗。福春拍了照去网上搜才发现杯子居然是爱cy 马仕的。
“再叫你发狗疯。”
陈悦目喝水经常用它。
“能放下来了吗?”身后声音倦懒,福春感觉后背挨上一股温热,陈悦目嘴唇贴在她后脖颈说话,“举着很累。”
“你知道啊!”福春转身,兴致索然,“没意思。”
陈悦目握住杯子在手中转动,睡饱了、发泄了,精神状态空前平和,现在给他一巴掌他都能笑着说谢谢。
福春这点小心思哪里是在报复他,简直是在取悦他。
他直勾勾看着福春,心里不再是迫不及待的占有欲取而代之是一种悸动,想慢慢用她的姿态把心填满。
他想看她笑。
手一放杯子摔地上,摔个稀碎。
“现在有意思吗?”
福春果然笑了。
他将她揽在怀里对着耳朵又亲又舔。
“你好奇怪。”
“哪里奇怪?”
“变得很恶心。”
陈悦目决定不再围绕这个话题打转。
“我今天休息,想出去吗?”
福春今天决定做个文化人去书城看书。
“叫上阮晓柔陪你?”
“她在谈恋爱。”
“那就只有我们。”
两人在玄关穿鞋。陈悦目白色大尖领浅蓝竖纹衬衫搭卡其色高腰阔腿chino裤,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抹了东西反正乱糟糟的挺有型。这两天降温,他从衣挂上拿下深灰色人字纹呢子大衣穿上,顺手从柜子里掏出平时几乎不戴的半框眼镜。
福春看傻眼了。
“怎么了?”
“穿这样出去?”福春问。
“不好看吗?”陈悦目低头瞧一眼自己的穿着,随口问,“要不戴个帽子?”
“骚包。”福春心说前两天还费劲打什么架?穿这样她早开开心心拉着人上床了。
陈悦目搓搓她脑袋然后蹲下替她把快散开的鞋带重新系好。
书城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沿着路穿过附近的公园就是。一路上风景很好可以散步过去,但福春却提出坐车。
“能不能去接个人?”
“还有谁?”
车一路开到325总站,花康宇正等在车站前拎着两杯奶茶。
“呆子!”福春降下车窗喊人,对面站着没动。
陈悦目透过车窗望去,薄嘴唇高颧骨,骨架也大,身高看起来超过大部分男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长相。公主号橙一推文
福春又喊了一声花康宇才慢慢走来。
“做325能直达。”她说一半顿住,弯腰低头看向另一边驾驶座。
“这是陈悦目。”福春大声介绍。
咔哒,车锁打开,陈悦目直视前方。花康宇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开门上车。
“她叫花康宇,我发小。”
路上福春在副驾驶座上兴致勃勃给两人介绍:“陈悦目是大学老师,四呆子上学时学习可好了,是好学生。”
花康宇在后座动了动,碰响了手里塑料袋,听见福春说话眼睛不自觉向上看,刚好与陈悦目在后视镜里对视。她戒备挪开视线,攀住福春座位,蜷缩的样子像只巨大的蜗牛。
陈悦目只对感兴趣的东西做反馈,他伸手摸摸福春脑袋笑道:“傻兮兮的。”
*
北江市书城有些年头,在陈悦目上小学时建起来的。那时候只有超市那么大,后来和市博物馆还有艺术中心连成一片扩建成现在的城市地标。
书城里除了卖书就是各种小资餐饮店。福春哪都不去,到地方先拽着陈悦目去星巴克。
“我想喝星冰乐。”她指着最大的杯子,“超大杯,多加奶油。”
喝饮料不是重点,福春找到靠窗位置把星冰乐举在脸边又是拍照又是拍视频。一杯喝的在她手里变成金饽饽,兴头上还使唤陈悦目给她当人形支架。
“你挪那么远干啥?能拍到我的脸吗?”
“你拍照就拍照,噘个大嘴干什么?”
“我这叫性感,嘟嘴。”福春说完给对方又示范一遍,“嘟嘴!”
样子过于做作,引起陈悦目不适。他默默把椅子朝外面挪,想装不认识。
福春有点什么破事就喜欢拿手机拍。起初住一起时还给陈悦目家来了个roomtour置顶在自己抖音,把陈悦目鼻子都气歪了三令五申不准她在家里拍视频。
“干嘛?”
“你自己拍。”陈悦目的社交圈里还没见过把这东西贴脸上当宝的。他一甩手将福春的手机砸向桌子差点碰洒星冰乐。欠揍模样引得福春梗脖子质问:“嫌我丢人是不是?”
“对。”陈悦目爽快承认。
两人之间气氛诡谲,不是要打架就是要做/爱。陈悦目怎么样不知道,反正福春真心想他死。
“星冰乐我平时喝不起,拿着拍照你觉得丢人是吧?”她提高音量,“这楼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爸爸妈妈辛苦搭起来的,你们这群有钱人没良心压榨劳动力,我小时候只能盼着过年见他们一面。这座城市都是他们用血汗建起来的,你们能进来喝咖啡,我在他们建的大楼里用饮料拍照就是傻缺吗!”
福春占据道德高地让人无话反驳。
四周歪头侧耳。
“呵,还知道压榨劳动力。”
“给我道歉。”
陈悦目眼色一沉,睨着福春冷声警告:“别闹了。”
“你道歉。”福春得意挑眉。
他坐直瞪她,互相都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死对方的模样。
陈悦目最喜欢看人笑话,所以深知自己绝对不能成为主角。
忽然间,一张阴沉的脸又笑得阳光灿烂,他微笑解释:“怎么还不禁逗?我哪会瞧不起你?”陈悦目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爸妈也是平头老百姓刚来北江挤在一室一厅的筒子楼。别闹,你看饮料都化了,再给你买一杯?”
店里的背景音乐骤然变大,偷听的客人只好收起耳朵悠哉啜一口杯中饮料平复八卦心情。
店员从柜台出来朝他们走去,福春还以为自己声音太大被投诉,没想到对方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帮她拍照,并且贴心指给她旁边挂画的角落拍照效果特别好。
陈悦目看向角落那张不伦不类的挂画上大大的“The Big Other”暗骂一声,转头摸摸福春后脑勺,“你看,闹脾气麻烦别人了。”
他搂住福春对店员装模作样说:“谢谢,我来帮她拍。”
福春特别高兴:“谢谢,那就让他帮我拍吧。”
等人走远,陈悦目收起假笑:“你给我等着。”
福春也礼尚往来:“嘿嘿其实我爸妈没在北江建过房子。”
花康宇沉默着吸一口自己带的奶茶。这里的东西她消费不起,也不需要陈悦目请她喝饮料。别人不欠她,她不欠别人。
等歇够了三人去图书区闲逛,花康宇撇下这俩神经病独自跑到角落看书。
福春没去找她,和陈悦目在书架间瞎溜达,两人走着走着又牵上手。
“怎么不去找她?”
“呆子看书不喜欢被打扰。”福春以前闹着玩抢她的书被花康宇拿扫帚追着满操场打。
“原来你从小就手欠。”
人文社科区里空无一人,沉闷的字让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霉味。
陈悦目望着书架上陈列的《局外人》忽然想起那天阮晓柔的话,他拉住福春试探:“加缪的书喜欢看吗?”
“谁呀?”福春一脸痴傻。
陈悦目紧盯她端量。
“还是说你喜欢看西方神话?”阮晓柔没必要对他撒谎,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那么就是福春在装傻。
“我看过灰姑娘,青蛙王子还有花木兰。”
“那西西弗斯呢?”
“土豆丝。”福春直眉楞眼。
“你一点书也不看。”
“我看小说啊!”
“看什么小说?”
“重生拿系统让总裁追悔莫及。”
陈悦目叹气。
他就知道不该妄想这副肉/体之外的东西,从福春这找精神共鸣太难为她了。
他垂眸,双手拉住福春手腕,指肚感受到她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和她的心跳一样,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
“你盯着我看什么?”
陈悦目捏她脸蛋,“傻了吧唧的。”
福春转身要走,被他拉住圈在怀里。灼热的温度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陈悦目像头随时发情的禽兽蠢蠢欲动。
“你要不要脸?”福春推他推不动,反被扣住手腕。
“你也有害羞的时候?“陈悦目咬上她耳朵,“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无聊的圣贤书前最适合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过道传来一声咳嗽,书店店员推着装满书的手推车路过。福春得空把人推开,指着墙角上的摄像头神情严肃教训他:“发春也不挑场合。”然后踹他一脚,扯扯衣服转身离开。
*
傍晚,三人聚在书店前,应福春要求陈悦目退掉一早订好的川菜馆转而带她们去旁边的烤肉店。
卡座之间滋啦声此起彼伏,肉在铁架上蜷缩扭曲伴随一股焦香味飘散。
福春喝了点酒兴致颇高,晕乎乎地把烤好的肉搂在一边,又拿起一盘鱿鱼唰唰下锅。
“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话说给花康宇听,她不主动夹菜,也不说话,只有福春把肉夹到她盘里才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扭,好像谁欠她五百万。
“呆子,鱿鱼好吃。”福春夹子来回在烤盘上拨弄,把烤好的鱿鱼夹了一半放在她盘上。
小方盘肉菜堆得快冒尖,花康宇不咸不淡:“我不爱吃鱿鱼。”
气氛不尴不尬,福春喝一口啤酒开始絮絮叨叨:“呆子上学时语文成绩最好,我记得你高中还写小说来着。”
“你提这干嘛?”花康宇瞪眼。
“陈悦目也写。”
她扒拉盘子里的肉很不给面子接话:“关我什么事?”
福春抓住两人的手拉到滋啦蹦油的烤架上,“你俩换,换个微信,交流经验。”
“你干嘛呢?”陈悦目冷脸抽回手。
“嘿嘿,给你俩做媒。”
三人里只有福春在傻笑。
花康宇拍筷子伸手戳她脑门,“有病没病,你能不能正常点!”
“开个玩笑。”福春四仰八叉靠在座位,闭上眼喃喃,“小语,你写小说嘛!”
花康宇不理睬她,铁青着脸拿起筷子低头吃肉,直到吃完结账都没再说一句话。
出来的时候她直接掏出手机问陈悦目:“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这顿饭吃得陈悦目也大为不爽,始作俑者留下烂摊子自己醉的不省人事。他手圈在福春腰上用力将人箍在怀中。福春嗷嗷叫,活鱼一样趴在他身上打滚扑腾。
“老实点。”陈悦目打开车锁,搂着福春顺嘴交代花康宇,“上车。”
“不用,这有公交。”
花康宇低头按手机,“我把钱给她了,你找她要。”说完她抬头对福春疾言厉色,“汤春福,以后别来找我!”
她踹了福春一脚,扭头就走。
陈悦目也狠狠对着福春脑门弹一个脑瓜崩,力道之大让她嗷一嗓子叫得像杀猪,叫声引人侧目,吸引了正准备上车离开的两人。
“陈悦目。”
陈母和陈赏心挽着胳膊绕到面前,看清人后一脸不可置信。
陈母惊讶:“陈悦目你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叫你帮忙你也不理,你姐夫来你连一面都不见哒?!”
陈赏心站在一边,目光盯着陈悦目怀里的人,陈母也随着视线看去。
福春枕在陈悦目肩窝就露个下巴,样子赖唧唧的。陈悦目搂住人退后一步,眼神戒备看向母亲和姐姐。
“你们在这干吗?”
陈赏心反应过来迅速打圆场:”妈和我跟人约了在这边吃饭。你有空回来一趟,佳佳说想你了。“”佳佳也来了?“
“就你一天天找不见人。”陈母没好气,“跟些不三不四的……”
陈赏心晃晃母亲胳膊示意她别再说下去。司机把车开到跟前,母女俩开门钻进车内,陈赏心降下车窗对陈悦目交待:“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陈母在另一边探出头目光上下打量对面。
等车开走,陈悦目一口咬上福春耳朵。
“哎呦。”
“没醉装什么装?”
福春站直,“醉了,就一点。”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
“刚才太晕,现在好多了。”
“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啥意思?”
“算了,回家。”
陈悦目让这些乱糟糟的事弄得心烦,安排的没一样顺心意走,好在还有最后一项他可以掌控,而且福春也十分乐意配合。
西餐的甜点对陈悦目来说是可有可无的。甜腻,放在正餐之后像狗尾续貂。做得好记不住,做得烂则把整顿饭都毁了。
可是近来他逐渐喜欢上餐后甜点,甚至有时连正餐都不想吃只想吃甜点。
陈悦目躺在福春怀中发出餍足叹息。
“有那么好吗?”福春摸摸怀里的脑袋,“我奶/子那么香啊?搞得我也想躺一躺。”
陈悦目啧一声,抬起脑袋换一边继续听她的心跳。
“你别说话。”
不让说福春就不说,她伸手从床头柜拿来自己手机。
“干吗呢?”
“我写会儿小说。”
陈悦目爬起来翻身坐在她旁边贴着耳朵调侃:“这时候写灵感最多。”
福春放下手机问他:“怎么样才能像你赚那么多钱?”
“怎么,想靠写小说赚钱?有想象力就行。”陈悦目话语耐人寻味,“但人是没办法想象没有任何依据和参照的东西。”
言外之意就是说福春没见识。
“那只有高中毕业哪都没去过能不能写小说?”福春听懂了。
“一书封神天降奇才也不是没有,写吧,就闷头写,谁也甭管,说不定这万里挑一的大便宜就砸你头上了。”陈悦目拉上被子翻身睡觉。
半夜,他起身喝水,身旁的人依旧靠坐在床头。福春歪脑袋睡着,摊开的手上还拿着手机。
陈悦目不小心按开屏幕,福春的手机没锁,点开直接就看到浏览页面,账号上收藏了好几篇网文写作技巧。
他看了一会放下手机,小心翼翼抱着福春躺进被窝,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第14章 难念的经
一大早,福春回到村里。
太阳高照,路边土坡长满野草快爬上水泥路,修管道挖的坑隔了一年还在那,平时就垫块木板盖着凑合。福春跳过板子走进小巷。
“你还敢回来?”人未见声先至,一个穿碎花衬衫的老太太抄笤帚冲到巷口赶人。福春吓得一哆嗦,在狭窄过道连躲带闪喊救命。
“姥,亲姥,你别打了,哎呀妈呀!”
“呸,谁是你亲姥?我家跟你屁关系没有,你要是我孙女我就打死你。”老太约莫六十多岁,高颧骨薄嘴唇,不笑时脸垮得要拿盘接着,见着福春一口一个骚蹄子追着骂。
“臭不要脸,自己不安生过日子还不让别人好过。”
福春一个闪身蹿进院中,回头跟老太太争辩:“晓柔过得不幸福我还不能带她跑?”
“女流氓,汤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看拳!”老人早年是女子民兵连的班长,一套捕俘拳舞得虎虎生风,软塌塌的皮下是一副钢筋铁骨,双拳一出捶上胸口,差点把福春早饭捶出来。
“姥啊,你下手轻点,奶/子都让你打出结节了。”
“啐,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
福春笑着躲开扔来的笤帚在院里和老太太转圈躲猫猫。
*
一大早,陈悦目被催促着回家一趟。
“舍得回来啦?”声音从厨房传出,伴着股极淡的清香。大捧新鲜的粉红玫瑰摊在岛台,陈母在厨房剪花,洪婶在后面帮着清洗花瓶,陈悦目走去将洗好的瓶子用抹布擦干。
“不是你们三令五申叫我回来的?”
剪好的花被一支支插进瓶中,陈悦目见还剩下几支对母亲说:“那几支留着我带回去。”
女人哼着歌突然停下,手捏一支玫瑰插进瓶中仔细调试位置,沉默半晌不咸不淡道:“带回去送你的小情人?”
太阳底下无新事。
她冷笑:“你现在是蜕皮知了晒太阳,翅膀硬了居然敢把人养在家里。”
陈悦目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反而懒洋洋靠着台边夸张地舒口气对母亲说:“天啊,洪婶终于告诉你了。”
他从没想过藏起福春。跟舅舅的餐厅订餐都是两人份,家中大扫除时也交待洪婶把福春的日用品及时补货。让他们知道福春的存在是迟早的事。
陈母倏地垮下脸:“叫你再耍嘴皮!”她狠狠拧他的胳膊,“给你介绍正经闺女你不要,去哪里找来的骚货,啊我问你?”
小橘子刚掰下一瓣,陈悦目连同剥下的橘子皮一起扣桌上,面色阴沉。
“你还敢瞪我?”女人揪住陈悦目前襟被他不耐烦拽下。
“妈。”
“这事我还没跟你爸说,你赶紧把屁股擦干净。”
陈母撂下话,手捧着满瓶鲜花施施然离开。
陈赏心听见动静从房里出来,她昨天睡得晚,下午要开远程会,晚上和丈夫还有个饭局,早上来这边吃了早饭又回房中小憩一会。
“你跟妈刚才在外面说什么?”
陈悦目离开厨房,顺手在客厅书架上挑了本书坐沙发上看,漫不经心回答:“让我甩了女朋友跟他们挑的女人结婚。”
柔软的沙发下陷,陈赏心坐在他旁边闻言叹口气,靠在沙发边揉脑袋。
“你交女朋友的事好歹也先跟我通个气。”她一巴掌拍向陈悦目大腿嗔怪,“那天看见你搂个人我和妈都吓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
陈赏心忽然笑起来:“长大了。”她鲜有地起了顽皮心思去捏陈悦目脸蛋,“当时应该拍下来你那副傻样。”
一只手挡开,另一只手又伸过来继续,陈悦目受不了拿书打开,“陈心赏!……你比佳佳还幼稚。”
“我这叫返璞归真,跟佳佳学习如何做一个快乐的人。”陈赏心坐在沙发上感叹,“有了她以后我才体会到什么是爱,佳佳就是我的小太阳。”
她手撑额头侧靠,望着陈悦目温情脉脉:“那女孩子怎么样?”
书被随意翻到一页,陈悦目眼睛盯着书却没在看书。
“还行,就那样,总是气我。”
一缕阳光打在被咖啡渍浸透的字句上。
「谈论你所爱的事物,最好的方法是轻轻说起它。」
院子里小叶黄杨一团一团冒出树叶,枯枝生新芽,在太阳之下焕发生机。一丝微风顺着白纱帘吹进屋子撩动书页,他回神发现姐姐的手攀上肩膀在跟他说话。
“……爸妈对你的严厉是包含了期望。”
“错了,他们只是想折磨我。”他烦躁地翻到下一页,在书页上抓出折痕,“有些父母就是以凌辱子女为乐,很正常。”
“你别这么偏激。”
“姐,我和他们之间的事你别管了。”
陈赏心不想打破好不容易缓和的氛围,于是话题又扯回福春身上,“不说爸妈,你怎么认识那女孩的?”
陈悦目扭头,“去年的事了,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也跟你提过。”
“难道,那时候你说的——”
“妈没跟你说吗?我记得告诉过她。”他笑道,“我们在发廊认识的。她那时是个洗头妹,现在嘛……”
*
“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老太太拿个马扎坐在院子,地上堆着几大袋东西,她从一个袋子里掏出做好的蝴蝶结串进另一个袋子里掏出的铃铛,最后用热熔胶固定系上吊牌装入透明塑料袋打包。福春也在一旁帮着做,一边做一边被老太太扇后脑勺教训,“多大年纪还在当街溜子。”
“姥姥你把我打傻了以后我就赖上花康宇让她养我。”
“我呸。”老太太还想再打,手挨上福春头发丝时终究还是卸下力道转而呼撸一把。
福春串好一个铃铛提起来摇了摇,侧头问:“做一个多少钱?”
“一毛一。”
“这得做多少?”福春嘟囔,手扒拉着袋子里估摸一天做下来撑破天也就赚三四十。
蝴蝶结用完了老太太又起身去屋里拿绸带和固定板。
“我来吧。”
“你不知道东西放哪。”老人捶捶腰站起来,慢悠悠走进昏暗的小屋。福春跟在她身后。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站在过道上略略一扫,一个塑料袋一个塑料袋堆得满满当当,有些放在柜子里有些堆在纸箱上,都是些零碎手工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完,老太太不干农活时每天就这样从早到晚地做。
老人喜欢在外面晒太阳,以前会和福春的奶奶在一处边说话边做手工,现在福春奶奶不出门她就一个人呆在院子里透气。
固定板放在塑料凳上,老太坐在马扎上高度刚好,两只干柴的手熟练在板子上缠绕,几秒钟便做好一个蝴蝶结。
“我来。”
“碍事。”手抽在肉上像机器似的咵哒钉一下。
福春手背细皮嫩肉慢慢浮起几道印子,哀嚎:“我要帮忙你咋还打呀?您要不上八角笼里打得了,还能挣钱。”
老太将手里三五个蝴蝶结扔袋子里,问:“能挣多少?”
“看人,打赢邹市明挣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
“耍我,小兔崽子!”
咣咣又是两记铁拳。福春被捶出眼泪,捂住胳膊瞪眼瘪嘴,刚嗷了半声就被喝住。
“再哭再打。”
她忍住不哭,嘴里一波一波鼓着气跟发动机似的,没一会就开始打嗝。
老人停下手里动作,起身去屋里给她倒了杯热糖水。
村子里就是这样东家长西家短,吵吵闹闹慢悠悠地就过了一天。
路口拖拉机嗒嗒驶过带起一阵灰在晴空下飘散。太阳不晒,照得人暖暖的。福春伸脚坐在姥姥旁边,一小口一小口沿着玻璃杯嗦糖水,喝舒服了又开始搭话:“姥姥,门口红油漆谁弄的?”
她来看人不是一时兴起。福春手机前两天收到借贷公司短信。网贷公司对逾期不还的人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爆欠款人通讯录施压还款。
老人啧一声,手中蝴蝶结绑错一个,教训她:“你别管,已经还了。”
“没还完吧?欠了多少?”
“没多少。”
“村里发的分红够还不?”
“那几个子……”老太瞪她,“套我话呢?你自己的丢人事不管管别人家闲事。”
“给我管我还懒得管呢!”福春掏出手机给老太太看,“瞅着没?都发我手机上了。还说我丢人,你也丢人,家里欠债让人到处嚷嚷。”
“我家事能跟你一样?”老人不服气,掰手指头跟她数,“我家的事大家都知道。康宇她爸出事村里还组织捐款。我们一没偷二没抢,钱是看病花了!他有什么好说道的!我还怕他说道?”
“当时叔叔花了多少钱?”福春问。
老太太嘴皮子叨巴叨算账:“上北京做手术一共花了二十万,后来在这边住院又花了五万,村里捐款加上讨回来的工钱一共五万。”
“到现在过了五年,那该还一半了。”
“差远喽。”老人打开话匣子,“我们家底掏空,又跟她舅借了五万,跟外面借十五万。哎吃人不吐骨头,借十五万合同上让写借二十万。”
“利息怎么算?”
“顶格算……36。”
老太太说完发现上当,铃铛一扔又开始追着福春满院子赶,“兔崽子又套我话,关你啥事?!”
*
午饭时间,陈父和学生从书房出来。
“棋艺有长进。”男人谈笑风生,声音从楼梯一直传到楼下。
陈家有很多宝藏。绝版藏书,钟表树,画作,雕塑甚至有一个房间还专门腾出来摆装置艺术品。陈父很乐意带人参观,每来一位客人他总要想方设法谈起他的宝贝杰作。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闺女。”陈父站在楼梯口挽着陈赏心。
“陈教授,久仰。”
陈赏心的大名自不必说,本地无人不晓,作为天才儿童被市电视台跟拍采访,九岁就去了北京,三十岁评上杰青,现在在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从事中微子物理研究工作。
“留下来吃餐便饭怎么样?”学生的反应让陈父很满意,对于这种话题他已是信手拈来。陈父年近花甲,身体老了欲望却被撑大。可惜财色钱权已经够到了顶,若说还有什么能填补内心的空洞只能是不断展示自己一手一脚打下的江山来收获旁人艳羡。
为人师表,他有得天独厚的资源。
“可惜佳佳没在,她爸带班子去溪谷度假村谈招商,她以为去玩非要跟着哈哈……”陈父被学生搀着在沙发边坐下,就坐在陈悦目旁边。两人靠着,互相看都不看一眼。
男人朝向陈赏心明知故问:“佳佳她爸今年有机会提拔吗?”
陈赏心和洪婶从厨房端来常吃的茶点放在茶几上,“才几年,等着吧。”
“常委做了这么些年,大前年又任了市委秘书长,他还年轻有很大空间。”陈父压住嘴角也难掩得意神色,“其实提不提无所谓,让他赶紧调回北京陪着你们娘俩,别只有出差才能抽空一家团聚。”
陈悦目冷哼一声,顺手翻一页书。
“……你如果能有你姐夫一成能耐我就烧高香了。”
陈父是这个家的权威,要展示权威需要对人立威,陈悦目就是这个拿来被他立威的靶子,所有一切都是陈父精心设计对外炫耀的环节。
“犬子陈悦目,现在在北江大学混着,天天让我操心啊!”
至此,男人看着刚收入门下的学生露出惊叹表情便遂心如意。
陈悦目也很尽职尽责扮演一个逆子,在学生伸手谦卑而友好地招呼中合上书起身离去。
“不像话,混账东西!”陈父扭脸,瞬间又挂上和蔼微笑,温声细语招待学生喝茶,“好好干,你能力很强,应该多培养独立性,当年我读书的时候……”
一场绝妙的炫耀完美落幕。
还没吃饭学生便被电话催回学校,丰盛的午餐只由自家人享用。
洪婶一大早开始准备,鸡鸭鱼都备齐了,还做了最拿手的油爆虾。
陈悦目只盛了勺汤笋慢慢嚼,吃什么都看不出好吃。
“怎么不吃红烧肉?你以前最爱吃的。”饭桌上气氛沉沉,陈母借机挑起话头。
洪婶听见从厨房盛了几块肉浇汁端给陈悦目,盘子刚放下陈母哎了一声。
大伙抬头,才想起家里除了陈悦目之外陈赏心也喜欢吃红烧肉。
“瞧我,忘了小姐也喜欢吃的。”洪婶慌慌张张又去厨房里盛。
“不用了洪婶,我吃饱了。”
“吃的这么少,不舒服吗?”陈父问。
陈赏心擦嘴,喝一口温热的花茶回答:“下午有会,我少吃一点。”
男人点点头。
“多吃一块也不会撑死。”陈悦目从盘子里挑出一块小而肥瘦相间的肉块放到陈赏心的餐盘上,“你一块也没尝过,难道不喜欢洪婶做的肉了?”
瓷盘磕在桌上发出脆利响声,余音回绕在饭厅,陈父摔盘子骂道:“你听不懂人话吗?你姐姐说了不吃下午有工作,以为谁都像你?”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询问。陈悦目没想到这样也能被借题发挥,他的一言一行在这个家无时无刻不被挑剔。
“像我什么?像我不学无术还是像我好吃懒做?”他冷笑着承认。
“你什么态度,难道觉得我骂错了?”
“我哪敢,您永远是对的。”
陈父放下筷子。
“哎呀少说两句,我头疼。”陈母手撑在桌上,拇指顶住太阳穴压揉,眼皮一掀对陈悦目语气不耐,“你为什么非要拧着来?”
“是我拧着来还是你们看我不顺眼?”
“这饭是不用吃了,好好的一餐。”陈父丢下餐巾,让洪婶端来普洱,铁青着脸指着对面,“从去年到现在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陈悦目你自己说。”
陈悦目想起过年时那一地狼藉,看着桌上饭菜笑问:“想揍我吗?我觉得汤勺挺趁手的。”
陈教授当然是要教训他的,并且已经想好教训他的方法,教训陈悦目的方法有很多,他偏好动口不动手。
“我觉得你精神不正常。陈悦目,你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陈悦目双手放在餐桌,嘴巴微张,几不可闻哼了一声舔了舔发干的唇:“那就放我走,让我自生自灭。”
“你们不要说气话。”陈母抬手给他们倒了杯普洱,这是父亲爱喝的茶,陈悦目一闻到普洱的味道就忍不住作呕。
“你就是缺管教!当初我太信任你了放你一人出国,结果就是让你变成现在这样堕落不知廉耻。”陈父指节叩击桌面正色,“你在外面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吗?”
茶杯盖咣啷掉地上,洪婶赶紧捡起来,“我去换一个。”然后匆匆进厨房关起门。
陈悦目收回视线,冷冷看向父亲:“我干的事多了,您指哪一件?”
“本事没多大,学人家金屋藏娇倒学得快。”
“你怎么知道?”陈母脸色变了变,却遭到丈夫责备。
“慈母多败儿。”
男人又把炮火对准陈悦目:“家里介绍那么多大家闺秀你看不上,转头找了个中专毕业的洗头妹,呵。”
这些对陈悦目毫无杀伤力,从他决定跟福春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想得清清楚楚,要在乎面子当初压根不会走进那间发廊。
“我就喜欢洗头妹,难道你不喜欢?”
陈母瞪大眼扭头,嘴唇苍白说不出话。
父子俩的较量父亲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胜者,每一次都必须是。
陈父忽然大笑:“你呀,你就这点出息。”男人砍刀似的眉峰下目光阴寒狠厉,“为了性/欲耽误正事,离谱!学校离家远就不要求你搬回来,但是过两天有个饭局你必须跟我去一趟。”
“我不奉陪了,喜欢去你自己去。”
“是吗,那我改天去拜访一下汤女士。”
陈悦目瞳孔缩紧,脸上再也挂不住,握紧拳头浑身绷紧盯着对面咬牙道:“你敢。”
陈父停顿一瞬,忽然遇见猎物般兴奋地眼睛上下审量,“你居然动真感情?”
“那种脏东西你居然动了感情?”
餐桌死一般寂静,留给戏瘾大发的表演。
他荒唐大笑:“陈悦目,你是不是在她面前特别有成就感?
“天啊,你就是个窝囊废!这么多年你居然没一点长进,还是那个能让考试吓得屁滚尿流cy 的孬种。”
“够了!”一声暴喝打断争吵。
陈母坐僵的身子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声音源头,过了好一会她反应过来,嘴里喋喋不休:“这家像话吗?”
餐桌被渐渐扩大的阴影笼罩,灯光将影子打在画上,恰好与欢笑的女孩重叠。
“我一直忍着没说话,就是想听听你们到底吵什么。”
陈赏心双手撑在台面,“每次我就像个外人看着你们吵架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爸妈,你们还当我是女儿吗?”
她离家多年,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局外人。母亲的郁郁寡欢,弟弟的叛逆,太多的事无从插手,只能眼见着裂缝扩大直到分崩离析。
“你怎么会这样想?心心,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那陈悦目呢?”陈赏心指着陈悦目对父母大声责问,“你们拿他当什么?这些年我不在家都不知道你们居然这样对他!
“语言羞辱,暴力,燃气灯……爸爸他是您的孩子,您怎么舍得这么折磨他?!”
“心心。”陈父端坐在位子,没有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即使是陈赏心也不例外,“你怎么可以污蔑我?”
“这家一直就这样。”陈悦目垂头,阴影遮住双眼,随即又抬头嗤笑一声,换来陈赏心怒视。
“还有你,出了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不在家,说了有什么用?”
气氛沉默焦灼,像快燃起的干草堆。
最终陈赏心打破氛围。
“抱歉,我下午有个会,这几天都有安排暂时不会回来了。”她起身从衣挂上拿下自己的衣服和包。
“回家吃饭吧,让洪姐给你做好吃的。”陈母细声劝慰。
“不必,我已经被你们恶心的没胃口。”陈赏心说完摔门离去。
第15章 谎言
晚上,陈悦目和福春兴致寥寥,一番例行公事后便抱一起在小台灯下说悄悄话。
陈悦目趴福春怀里,手指卷起她的发梢放在鼻尖轻嗅,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聆听心跳,觉得这才是一天中真正惬意的时刻。
“干吗?老实别动,抱着我。”他在福春腰上轻掐一把,两手顺势环住她紧紧贴着,享受这个专属于他的怀抱。
“那你躺好,我要码字了。”福春从旁边床头柜够来手机圈住陈悦目哒哒敲字。她文笔虽烂,但胜在更新勤快,每天都有新素材让读者看乐子。
陈悦目看着福春以每分钟五十字的速度制造垃圾疾首蹙额,头一次感受到文学界还是需要门槛的。
“小学没学的地得吗?”他指着文章错误的地方说,“你都用的算了,别乱用。”
“学了,忘了。”福春没有能力追求文字的艺术性便只图自己痛快撒欢写。反正平台写东西给全勤,她就胡乱写薅羊毛挣点钱。
“你起来,让我躺会。”她一把将陈悦目推开,翻身卷上被子躺在陈悦目肚子上。
“我的电脑和键盘你可以拿去用,键盘打字更方便。”
“我习惯用手机。”
“想当作家吗?走写作这条路也好,省得被说无所事事。”灯光调亮,陈悦目搂住人坐起来,又从旁拿来枕头垫在自己身前让怀里的人躺着更舒服。他将脸埋在福春发丝间,双手圈住她的腰探进衣服里揉捏。
“等到时带你去见几个人,找个团队帮你润色文章再顺便炒热度,运气好的话能搭上影视圈就出版卖版权一条龙,然后你也是个知名作家了。”
陈悦目半哄半骗给她画大饼,等着看她扑进自己怀里傻笑,“开心吗?”
福春反手将枕头扯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安心码字,毫无波澜:“你压我头发了。”
“不喜欢这样?还是你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出成绩?你资质愚钝我又没什么耐心,教你恐怕我俩会同归于尽,不如我帮你找个老师怎么样?”
“老师是大学老师吗?”
“你愿意的话从小学到大学可以全部请来。都看不上我就把我妈叫来,中文系教授,百万畅销书大作家能入你的眼了吧?”
福春总算停下打字的手仰头问:“阿姨能帮我看篇小说吗?”
“看你写的这篇吗?”陈悦目噙着笑,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扶住她的腰贴近自己,“写得又臭又长,说服我妈看得费点心思,你要拿出诚意来谢我。”他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舔舐,福春的耳朵这段时间被他调教得相当敏感,贴着耳根一嘬马上来感觉。
“等会。”
陈悦目抓过她的手机放在床头,一个转身顺势将人压下。
“不等。”
他来了兴致,手指不知怎么一拨拉竟把福春睡衣下摆的扣子全部扯开。
“有正事,你先起来——”
福春推开他翻身从袋子里拿出两沓作文本。本子很旧,边角都起了毛边。拿起来时还有几页摇摇欲坠,这种旧作文本现在连学校也淘汰了,不知道福春从哪里找出来的。
“看一眼给两句评价就成。”福春想了想,“比我写的肯定好多了。”
陈悦目接过本子,封面上签字笔痕迹很淡,笔锋却力透纸背在纸页上留下深深刻痕。上面的名字不是福春,而是福春的朋友花康宇。
“今天去找朋友玩了?”陈悦目问她。
“没有,回了趟村。”
临走前,姥姥从屋里找出来这两本作文交给福春说:“劝劝她。”
本子里是花康宇在高中时写的言情小说。那时大家十七八岁情窦初开,即使像花康宇现在这般绝情绝爱在那个年纪也有心仪的对象。她高中时语文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课余时间写完作业就用来写小说。
写小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城市里绝大部分小孩在课余发展自己的爱好多数是得到父母支持的。但那时县城普遍教育观念落后,很多家长文化水平不高不懂怎么教育孩子。有些严厉的看见小孩玩乐就觉得是不务正业非要掐死在苗头才罢休。
花康宇的小说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姥姥发现,然后揪着她到学校找老师大闹。
从那以后花康宇再没写过小说,也没看过小说。性格也从原来的文静腼腆细腻敏感变成沉默寡言嫉恶如仇。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姥姥居然还留着这两本小说。本子虽旧但看得出来是被好好收起来藏着的。
老太太是想劝花康宇继续求学,而这两沓纸正是花康宇的心结。
*
小说拿给陈悦目后他没怎么上心,不是福春的他也不在意。恰好那天和家里闹得不愉快这两本作文本便被他丢进抽屉继续吃灰。
陈悦目忙完得空,福春又开始变得忙碌。她最近开始工作,借着在陈悦目家干家务攒的经验尝试在平台接单做家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拎着装满工具的红塑料桶在城市东奔西跑。
中午十二点,福春提桶从小区走出来握着发烫的手机坐在公交站铁椅子上剪视频发抖音。手机发来信息显示下午做清扫的预约取消,福春看了眼时间,站起来提着桶直接走回家。
陈悦目下午在阳台修花草,福春回家的时候就见阳台门大敞,一个身穿白色紧身T恤的身影蹲坐在门口拿着把小剪子咔嚓咔嚓剪叶子。
“我回来啦!”福春脱鞋,顺手从柜子上拿来酒精往自己的大红桶上一通狂喷。
这是陈悦目要求的,他不能容忍清扫过别人家污垢的工具再进入自己的空间,最开始是要求福春放在门口,但是福春也不能容忍自己赚钱的家伙事放在外面,这一套东西买下来花不少钱让人整个桶拎走那还得了?
“谁没事干偷你那破桶?”陈悦目嫌弃道。
“万一遇上同行呢?”
“这栋楼上下左右没你同行,你把桶挂个牌子放电梯里说不定还能招两单生意。”
“真的?”
“不准挂牌子招生意!”
“那我就把桶放家里。”福春坚持,“你的东西就随便放,我放东西为什么还要经过你同意?”
陈悦目拗不过她,最后各退一步让她每天回来用酒精把桶喷一遍再放到阳台。
“今天这么早回来?”
“下午的单子取消了。”福春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果汁蹲在陈悦目身边。
“洗手了吗?”
“洗啦,比你的都干净!”福春见旁边放着很多木板木条,顺手拿起一根,“你要搭架子?”
“嗯。”盆栽收拾好,陈悦目小心把它们放在一边,然后打开边上的工具箱拿出一袋螺丝,“不够放。”
阳台不知不觉变得热闹,从最初两抹的明亮变成现在的五颜六色,从楼下望上来像个空中小花园。
材料都是现成的,直接用螺丝拧上就成。
陈悦目把电动螺丝刀拿在手里试了两下然后熟练开始组装。
天气日渐炎热,大太阳底下多晒一会就开始出汗。他皮肤上一层细汗在阳光下随着动作起伏闪耀。一滴汗从发间顺着脖子滑落,福春伸出食指接住,沿着汗的痕迹轻轻往上刮。
“干吗?”
“想不到你还会做木活。”
“这算什么木活?”
福春觉得他在日头底下闷声干活比在屋子里端咖啡杯碎嘴子顺眼。
她抓住陈悦目的手放在自己胸上,“我觉得你干活的样子特别帅,奖励你。”
这种无厘头的行为陈悦目司空见惯,他抽回手,随即又在福春屁股上掐一把骂她:“闲的没事就去洗澡。”
“装什么正经,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每天摸完了还要躺一躺。”
福春说完豪迈地将一瓶果汁咣咣灌下肚。
陈悦目算服了她,拿起自己那罐苹果汁递去,“喊,再喊大声点,让整栋楼都听见。”
“我以为他们早知道呢!”
陈悦目不吱声。
“你说现在的公寓又不隔音,咱们每天晚上动静这么大上下左右的邻居怎么不投诉?”
“行了,快进去。”
“进去干吗?在这晒太阳多舒服。”
最后一颗螺丝钉打进木条,陈悦目拿起搭在一边的湿抹布擦了擦架子然后起身进屋。福春跟在他身后叨叨:“别进去呀,你在外面干活可性感了,就跟毛片里的木匠一样。”
“有完没完了?”
“我夸你呢!”
“你故意的吧?有你这么夸的吗?”陈悦目站在洗衣机边上脱掉T恤塞进去,转身去厨房洗手,嘴上忿忿念叨:“……专挑来月经的时候。”
水声没盖住话语,福春站他身后,听到直接说:“例假昨天就来完了。”
福春到底不了解男人。她夸陈悦目纯粹就是觉得他好看,但是陈悦目听进耳朵里是会把字句拆解一遍再逐字做动机分析。
男人涉及到欲望方面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三分情意到他们眼中就变成十分热情。
福春又是摸胸又是毛片最后还补了一记例假来完,对陈悦目来说无疑是盛情邀约。所以他几乎没有一秒犹豫地抱起人扔上床。
“哎呀你干什么?”
“还学会欲迎还拒了,我更喜欢你直接点。”
窗帘被扯上让光线变得暧昧。
嬉笑声中,福春翻身抓起手机开始努力码字,她最近沉迷写小说染上了些坏习惯。
“福春,你最近是不是太敷衍我了?”
“没有啊。”福春注意力全在手机上,陈悦目在后面不经意看见她写的东西脸都气绿了。
“大汉满脸横肉y笑,压住美妇残忍进……”
“你别看。”她捂住手机,另一只手还在不断敲字。福春自觉文学功底不行写不出优美又有想象力的文字只好做个体验派。
这种行为让陈悦目不爽,不仅行动上敷衍他还在文学上丑化他。如陈悦目这般挑剔又斤斤计较的人自然不能容人污蔑,于是他臭脸翻身躺在一边生闷气。
“不做了。”
“别啊,我来感觉了。”福春放下手机趴他身边,用发梢逗他,“继续啊,你最棒了。”
“滚蛋。”
“来嘛。”
“去找你的y荡大汉。”
“你不就是嘛!”甩过来的枕头被接住,福春夹住枕头骑他身上,“我也是为了赚钱,不着急赚钱的话肯定专心玩你。”说完又俯身在陈悦目身上亲亲啃啃。
这种直白而粗糙的讨好对陈悦目很奏效,他非常喜欢福春明确表达对他的渴望,让他虚荣心得到莫大满足。
被哄顺了气,陈悦目抬起手将她耳边碎发撩到耳后问:“你很缺钱吗?缺多少?”
“我就是想攒点钱。”福春扯开话题想起另一件事问他,“上次给你的小说你妈看了吗?写的怎么样?”
陈悦目一愣,终于记起被他扔在抽屉的两沓东西。
“说呀,写的好不好?”
他咳嗽一声脱口而出:“看了,写的还可以。”
随口一句谎言换来福春开心大叫,趴在他身上又亲又舔。声音在陈悦目耳边像隔了厚厚的海绵,他只听到自己撒谎后加快的心跳。
照往常陈悦目肯定直接承认,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告诉她自己压根就把这件事忘了,然后看她跳脚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讥讽嘲笑。
“开心吗?”
“开心。”
“那你要怎么谢我?”
“做什么都行!”
如今这行为也不好说是比以前善良还是更加恶劣。
他把福春压在身下,拇指轻轻扫过她的鬓角。当两个人靠得很近时反而看不清对方,眩晕会让视线紧紧盯着对方脸颊或者嘴角。他们挨得很近,居然没发现其中有一人眼眸里不知不觉全是温柔。
陈悦目俯下身轻蹭福春鼻尖,与她额头相贴。
艳阳从窗帘缝隙里漫进,一线春光就已经很暖很暖。
情动时,陈悦目忽然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啊?”
福春沉溺其中随口敷衍然后换来更加猛烈地回应。
男人都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要面子,特别是对着喜欢的女人,陈悦目也不能免俗。两人闹到天黑还没结束,福春又困又烦只想一脚把他踹走。
第16章 厂妹
“你把这东西拿走!”
“为什么?你看看你写的多好,连大作家都说你写的好。”
福春特意趁休息日跑过来告诉花康宇这个好消息。
她把作文本展开挡在对方脸前笑呵呵:“呆子,你写作有天赋,别在这打螺丝浪费时间了。”
花康宇听到这话丝毫没有欣喜,她一把甩开福春,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激动大吼:“汤春福!我说、把这东西拿走、烧掉!”
本子掉落地上,风吹开页面有几张纸飞了出来。路过的厂弟厂妹看着她们笑,伸手在风中抓住飘摇的文稿纸又还给福春。福春去捡时被从后面推了一把,写满字的纸让花康宇抢过来狠狠踩在脚下。
纸页被碾得稀碎嵌在地里。
福春拾起皱巴巴的纸展平,拍掉上面的灰土夹在作文本里放进塑料袋,对花康宇说:“小语,你回学校读书吧!”
“你疯了!”花康宇觉得眼前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我现在需要的是知识吗?是钱——钱!”
劝她学门技术谋生还说得过去,劝她回学校读书又蠢又毒。
她越说越气,心中窜上无名火,只想狠狠揍福春,“你傍上有钱人就开始装高贵了?”
花康宇揪住福春肩膀拉扯,“就你善良,就你上进,别人都是蠢蛋是吧?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有什么资格读书?
“读书是我该干的事吗!学校是我能去的吗!?
“汤春福我告诉你,这东西是我一生的耻辱,你再敢拿着向你金主显摆我就拍死你!”
福春不吭声,脑袋被花康宇戳出好几道印子,丧眉耷眼嗫嚅:“我不是这意思。”
“滚!”
来报喜讯碰一鼻子灰,福春咽咽口水,还是决定冒险问最后一句。她把脚下石块往后踢出老远,怕一会花康宇真的打死她,“如果债还完了你还回去读书吗?”
话音刚落,对方目眦尽裂,二话不说朝福春冲过去。福春撒丫子跳上325,看着车外追上来的人欲哭无泪:“老的也这样,小的也这样。你们一家咋都这么吓人啊!”
*
晚上回家,福春裤子一脱踢在地上,人直接朝床里栽倒。
“累了?”
陈悦目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侧躺在福春身边,把她脸颊上被汗浸湿的一缕发丝拨到后面,“哪来的力气天天跑出去玩?”
福春躺在床上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陈悦目:“我想玩猫头鹰。”
“好。”
家里有一对猫头鹰的冰箱贴陈悦目很喜欢,经常会写一些备忘用它们贴在冰箱上。福春也很喜欢,常常把它们摘下来当吸铁磁玩,然后把陈悦目的备忘丢在一边。
当两个吸铁磁合在一起时,福春仰起头问:“你喜欢猫头鹰吗?我是说真的猫头鹰。”
“什么样算喜欢?”陈悦目坐在床边反问。
“喜欢就喜欢,喜欢哪有那么多讲究?”
“那就喜欢。”他俯身吻上福春额头,“听说过密涅瓦的猫头鹰吗?”
“只在黄昏时起飞。”
“你知道?”
“啊?”福春坐起身,“什么?”
陈悦目拿过她手里的那对猫头鹰,翻到磁极相同的一面,手抵住它们轻轻滑动,“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时起飞。智慧女神密涅瓦身旁的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黑格尔用猫头鹰在黄昏时起飞来比喻哲学。”
“明白了。”
“你骗我的吧?”
“我真明白了。”
“我是说你刚才装傻说不知道是不是骗我?”
福春亲他脸颊,“我觉得你认真给我解释知识的样子很性感。”
“太假了。”
“你一定很喜欢你的工作。”
“一般。”
“那就是很喜欢哲学。”
“算吗,不做这个我也不知道活着要干什么。”
“这不是喜欢吗?”
“是吗?也可能是别的太痛苦只有想到这个能喘口气。”
“你也会觉得活着痛苦?”
“每一分每一秒。”陈悦目平静陈述。
他以为福春还会再问下去,她却低下头把手盖在他的手上。那瞬间两人隔了很远,福春绝对不是在跟他说话:“对不起。”
下一秒两人都惊慌失措。
陈悦目闭了闭眼,“去洗澡吧。”
“嗯。”
花开得很旺盛,陈悦目站在阳台听着浴室水声,修长手指抚过木架,一根刺扎进他的指头。刺很小,几乎不可能徒手挑出来,用指腹碾过时又能感觉到刺痛。
“我洗好啦!”后背袭上一股温暖,一双手环住他。
陈悦目站在那。
“花好看吗?”
“好看。”
阳台没开灯,只有客厅的灯光照亮轮廓。他的脸隐没在昏暗中,睫毛颤动,眉目中露出一点锐利光亮。
“都是我的。”
“嗯。”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等了一会,福春告诉他:“我今天去见了小语。”
“就这些?”
福春不想再聊下去,她转身进屋,把袋子里被踩坏的作文本拿出来甩桌上。
“怎么烂了?”陈悦目拿起来,两指捏住边缘放在垃圾桶上方抖灰。
福春倒在床上破罐破摔:“烂就烂吧。”
本子破得不像话,似乎轻轻一搓就会散掉。陈悦目皱眉翻开里面,发现有好几页的字已经蹭花,他调侃道:“拿着它上战场了?”
福春唉声叹气:“我没心情开玩笑。”她今天这么失落的原因全是因为它们。
“这样我还怎么拿给我妈看?”
话音刚落陈悦目立刻警觉,背过身翻来覆去摆弄那两个破纸本。
福春本来躺着,安静了一阵,蹭地坐起来。
“你什么意思?”
沉默。
“你骗我。”
陈悦目背着她用力将本子沿着垃圾桶狠狠抽打两下然后摔进抽屉,转身质问:“什么叫我骗你?”
“你告诉我你妈觉得小说很好看。”
“嗯,是我说的,怎么了?”
“那不就是骗我嘛!”福春吼道。
骗子被骗原来也会气急败坏。
陈悦目靠在桌边抱起胳膊哂笑:“没错,我骗你了,骗你特别好玩。”
“兔崽子,敢骗老娘!”福春直接一扑跟抱脸虫似的糊上他,狠狠骂道,“挠死你。”
两人滚到床上,陈悦目被压着,下巴处被抓出几道印子。福春往死里掐他。
他翻身,抓住她手腕把人压在身下,喘着粗气:“那你呢?你就敢说没有事瞒着我?”
他们视线交锋,划在对方皮肉,比谁先挑破血肉/洞穿对方心脏。
“说啊!”陈悦目低吼,“死骗子。”
福春躺在那,挑起眉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那你问啊!你问我就说。”
屋子里默默无声,空气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扯紧。
陈悦目终究没问,而是选择和她做/爱。
发泄过后疙瘩虽然还在,但是火消了姑且能忍一阵。
感情经不起细问,问多了对自己是种残忍。
他们躺在床上,不知道谁先说的第一句,福春趴在陈悦目身上慢慢讲起花康宇的事。
那年她上中专,花康宇上高中。两人一度断掉联系。
在福春眼里花康宇是很高傲的人,高中那三年偶尔在小吃街上撞见,花康宇也装不认识。
“后来她爸爸在城里出事了。”福春的手指点在陈悦目心口,“工程队赶进度,她爸加班时不系安全绳从三楼摔下来……”
人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命,但从此也废了,手术后出现各种并发症基本三天两头送医院。
她妈一边陪她爸治病一边蹬三轮卖烤洋芋,而花康宇则由姥姥照顾。
她的姥姥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没念过书,没啥先进教育观,只知道读书上大学才是出路。十几年如一日把花康宇当小学生,纠她吃饭写作业,晚一分钟回家电话就打到老师办公室。
她就这样过着从学校放学回家里继续“上学”的日子到了高三。
那年他们班从市里转来一个体育生。那男的比他们大一岁,据说因为踢球受伤休学一年。他人长得干净,有礼貌又热情开朗,每天座位上围着一堆人。有一次花康宇给老师送作业,那男生大老远在操场看见跑过去帮她。
两人走了一段路,到了办公室男生把作业放下离开,花康宇抱着作业站在那一直看着他出门。后来他们偶尔搭个话,一来二去也算熟悉。花康宇在这年高三情窦初开喜欢上她的同学。
“……但是那男的不喜欢她。”
“你怎么知道,躲人床底下了?”陈悦目打住福春添油加醋的叙述。
“都在一个地方哪有秘密?我学校同学还有好几个跑到他高中去追人呢!”
“那你呢?”陈悦目问她。
“我那时……哎你听不听了?”
他没再追问,摸摸她的脑袋,抓起她捣乱的手握住放在自己胸口听她继续说。
年少时的感情大多无疾而终,花康宇清楚这份情感最终的结果。只是情绪不由理智掌控,每天千百遍告诫自己专心学业最后还是在教室见到人的刹那间羞怯低下头。
为了不让自己无节制的胡思乱想,她把情感都寄托在小说上。每晚到了入睡的时间就偷偷打手电躲在被窝编织属于自己的绮丽美梦。
*
“我们实干进取!在变革中成长……”
车间外准备上工的工人正在打鸡血喊口号。起床,上工,回宿舍。来到这里就别奢望再拥有梦想,资本会把人的每一寸骨血压榨到极致。
“X你妈,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
每天清晨从一顿臭骂开始一天的工作。
花康宇松松脚踝做放松,准备迎接接下来连续十二小时的高强度作业。
她原来在测试岗,属于流水线上相对轻松的环节,刚来时不懂规矩,替工友出头得罪线长后被调到组装。
车间为了降本增效提高工人注意力,很多工位是站着干活,所以做这种流水线既是拼脑力也是拼体力。
“晚上哥请你吃烧烤。”
“滚。”
旁边厂弟趁线长不在找花康宇搭话。工厂年轻壮劳力多,很多人来这不仅为赚钱也为了找个对象。等这波单子赶完,厂子大裁员的时候正好拿钱带对象回家结婚。
花康宇没有一点谈恋爱的心思。
她这辈子不会再有了,她所有的感情已经在高三那年被尽数扼杀,人生在高三那年跳针,一直重复无望的旋律。
姥姥发现了她的异常,趁她洗漱的时候在枕头底下找到那本小说。老太太直接拿起作文本揪着她冲到学校。
花康宇还记得那天早上姥姥直接把她拽到办公室。
老人开口闭口读书,前途,和班主任一直聊到准备上课。办公室门外都是人,她的小说在办公室里被老师们挨个翻阅。
花康宇的汗直直滴在地砖上,还有老师调侃她是不是发烧了。
“她就是发骚!”
姥姥的话让周围人大笑,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花康宇抬眼看着门口几乎眩晕,所有熟悉的面孔都站在外面,还有那个被她写进小说的男生。她哽咽着:“姥姥,我错了。”
“临高考啦,搞这些不三不四!”
上课铃响,打断了热闹。小说早不知流到谁手上,她想要回却被赶去上课。
老师们看完随手丢在窗口,一转眼的功夫本子就不见了。
“先回去上课,一会再找。”
“找什么找!你还没写够?”姥姥指着她骂,高高的颧骨上皱出层叠纹路,像被两坨被揉皱的废纸。
花康宇百口莫辩,听着窸窸窣窣的笑声翕动苍白双唇。
周二上午第一节 是她最喜欢的语文课,花康宇没去上,她第一次逃课。
第17章 烤洋芋
天蒙蒙亮,花康宇在闹钟响之前睁眼。她醒得很安静,仅仅是眼睛睁开,一点动静都没有。身旁的人动了动,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来,背对她坐在床边。姥姥也醒了。
那件事后花康宇就被姥姥要求一起睡,每晚十一点准时上床。
天气乍暖还寒,这时候的北江依旧冷得人牙齿打颤。早上起来有穿不完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老太太动作很小心,猫着腰,平稳又迅速地套上毛衣毛裤,然后抓起宽大的羽绒外套悄悄推门出去。
六点,闹钟响了。
花康宇坐起来穿衣服。书包前一晚整理好,她打开又检查一遍然后出门洗脸。
姥姥正在院里架锅做饭,白烟从锅盖缝隙冒出,上面放着盒装牛奶顺便加热。
“兜子别忘了拿走。”
旁边塑料袋放着六盒牛奶,在学校六天,每天一盒。
父母出事以后姥姥开始让她住校,每周回来一天换洗脏衣服。
花康宇洗完脸,直接掀开锅盖去拿里面吃剩的半个馍。
“没热透。”
“要迟到了。”
姥姥没再说,进屋把书包拿出来给她背上,“早饭路上吃,早点去学校。”
“嗯。”
她拎着行李,跨过薄木板走出小道。
上周讨债的找上门。人本来想进屋,让街坊邻里拦住给带去村长那谈话。谈了一下午姥姥跟村里预支分红先还上一部分,等回到家发现门前让俩小喽啰刨了个大坑。
坑刨得深,盖回去费点功夫。老太太还要种地没时间管,只能先找块破木板将就。
花康宇小跑到公交站抱着行李挤上车。大清早车里满满当当全部是准备上学的学生,她被挤在过道中间,两边抓手都被占满。车子一个颠簸让她差点摔出去,等下了车快走到学校才发现袋子拉链从中间爆开,不见了原本塞在里面的钱。
那是花康宇半个月的饭钱。她蹲在地上把袋子来来回回翻找。衣服抱在腿上快要溢出来。校门口人来人往,她已经无暇顾忌,直到铃声打响才满头汗匆匆进教室。
学校两周的饭钱是七十二,她一下子掉了五十。
*
中午,陈悦目回家,在楼道里撞见福春。
“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
“穿这什么玩意?”
陈悦目上下扫量,见她穿着女仆装,还带顶假发扎了双马尾,远远一看差点没敢认,“干吗呢?”
“拍视频。”
福春把音乐关了,陈悦目不准她在家里拍东西,她只好跑到楼道拍,手机从支架上拿下来被她悄悄藏到身后。
“手机藏后面干什么?”
“没有啊。”
“给我看看。”
“不给。”
“我伸手掏了!”
福春把手机塞进胸罩,陈悦目作势伸手要掏,见他过来她迅速向旁躲开跑到隔壁门前威胁道:“再过来我要喊人了,耍流氓啦!”
这点小打小闹陈悦目权当情趣。
“喊!”他抱手站那看笑话,“使劲拍门,把里面的人喊出来。”
福春让喊就喊,咣咣拍门,拍半天没人应门才发觉上当:“隔壁没人啊!”
“我又没说隔壁有人。”
“你耍我。”
陈悦目走到门口,动作流畅在门锁上按下密码,随后推开门倚在旁边轻笑。
屋子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你把这间也租下来了?”福春走进去东张西望。
“嗯。”
“租下来空着?”
“嗯。”
“太能霍霍钱了,也不怕天打雷劈。”
“租几间房子怎么就天打雷劈?”
“几间?”她惊讶,难以理解这种租房子玩的乐趣,“你还租了几间呀!?”
“这破楼的墙跟纸糊一样,把上下左右都租下来就清净了。”
开始是不想别人打扰,后来是为了和别人互不打扰。
“你租好一点的地方不就得了?”
陈悦目说:“我就喜欢这。”离学校近,离家远。
“那你在自己屋子装隔音呀!”
他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反问:“我费那事干吗?花钱把人都赶出去多省心。”有钱人的快乐就是用钱做不合常理但满足需求的事,他们追求的不是我要而是我能。
“脱裤子放屁。”
钱能买自由,钱能买快乐,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人生。有钱脚下的路四通八达。福春在屋里转悠,环视四周不咸不淡道:“有钱真好。”
嘭地,身后的门关上。她猛地回头,见陈悦目站在门口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福春的抖音账号,正在放她刚发的视频。
“行啊你,现在都开始穿女仆装拍擦边了。”
福春不当回事,哼起歌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好看吗?”
“这么想叫人看?”屋子没人住没有家具格外空旷,说句话都带着回音,cy 给本就不悦的问句又添几分刻薄。
陈悦目走上前将她挤到墙边,双手撑在墙上把人困住:“就喜欢让别人看你穿成这样是吧?”
他干燥的指腹碾过福春皮肤,划出情欲的火苗。福春大腿被抬起勾在陈悦目腰侧。
两人靠近,陈悦目贴着人耳边说:“我们还没试过在外面。”
“你行吗你?”
“先担心你自己吧!”
天气很好,适合做点快乐的事。
陈悦目自诩花匠,在滋养福春的过程中也浇灌了自己,慢慢像个人一样有了血肉,生出七情六欲。他的呼吸喷洒在福春肩头,身体里那股余韵在回荡,快乐的事还想和她做很多很多。
“回家。”
“我不想回家。”
陈悦目吻上福春脖子,含住她耳垂:“还想在这?”
福春推开他,反手把拉链提上。廉价的裙子搓一搓就皱成梅干菜,她拍打裙摆,试图把皱褶抚平。
拉链刚拉好又被扯开,陈悦目没过瘾,压上去把手滑进后面贪婪地抚摸福春温热细腻的后背。
“我还要拍视频呢。”
“不准拍,要拍只能拍给我看。”
“凭什么?别挡着我赚钱!”福春有些生气,推开他不耐烦抻平皱褶,“我要当网红赚大钱。”
“不害臊,拍擦边当网红,你当的哪门子网红?”陈悦目把她衣服上的蝴蝶结扯开漫不经心说,“你们这种人赚大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话说完久久没有回应,陈悦目察觉自己说的过分了便转而问福春:“赚那么多钱干什么?我的钱不够你花?”
福春摇头,语气认真道:“不够,我要赚好多钱给小语还债。”
*
“小宇,吃饭去呀?”中午放学,同学拿着饭盒准备去打饭,三三两两站在门口喊花康宇。
她摇摇头,直接抱着书回宿舍。
二十块分成十二天花,每天就吃中午那顿,熬到最后一天她身上一分钱不剩。花康宇只能忍到下晚自习回家再找点吃的。
食堂的饭香一阵一阵飘进窗子。花康宇一边写作业一边擦眼泪。
她饿得头昏眼花,卷子上的第一题读了三遍还是读不明白。
“小语?花康宇?”窗外猫叫似的喊声把花康宇吓一跳,一颗绿油油的脑袋突然冒出窗前。她看清来人,白她一眼没好气问:“你来干嘛?”
福春摸摸自己的刘海,得意地问花康宇:“猜我这头花多少钱染的?”
“不知道。”花康宇根本不想理她,傻了吧唧一天天的满大街喊她名字套近乎,就为了跟她妈摊前讨一口热洋芋,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馋的人。
“你猜一下呀,啊?”
花康宇啧一声,放下笔瞪她:“你咋进来的?学校不让外人进来。”
“中午门卫不在,我就这样走进来的。哎我告诉你我染头发一分钱没花。”福春兴高采烈对她说,“发廊拉一个立减二十,我就把我们班全拉过去了。”
花康宇想到老师一上课看见一个班全是五彩斑斓的毛憋不住笑出声,笑完又板起脸拿着笔去戳攀在窗上的手,“我要学习你别打扰我。”
“我一会就走。”
“赶紧走。”
“你是不是饿了?”福春笑眯眯的,那模样看得人火气直往脑袋上窜。花康宇就算快饿死也绝对不会在福春面前承认。
“饱着呢。”
“骗谁呀,你嘴上都没油,一看就没去食堂吃饭。”
“啧,早上吃多了不行吗?”她说完肚子咕地响一声,福春在窗外哈哈直乐。
花康宇红着脸,心里的窝囊气冲嗓子眼冒,酸酸涩涩的。她低下头开始狠狠写作业,任凭福春在窗外叫了她好几声也不回应。
外面窸窸窣窣动静不断,过了一阵飘进来一股焦香味。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
花康宇现在根本不饿,托这绿毛龟的福,她胃里全是气。
“锵锵,烤洋芋加了好多辣子,香吧?”福春把塑料碗举高递到窗前,手轻轻地把塑料袋压下,让香味散得更盛。
阳光照耀下土豆金灿灿裹着鲜艳的红。风吹进焦香也把血淋淋的辣椒面吹到花康宇脸上。
她盯着那碗冒热气的烤洋芋瞬间红了眼,愤怒像巨浪一般在体内翻腾。
那天,她爸妈就是去摆摊路上出了意外。
“滚——”
花康宇大吼,将碗掀翻。
土豆洒了福春一脑袋,绿毛上沾满辣椒面。都说红配绿赛狗屁,她这副蠢样从头顶望下去特别滑稽。
福春仰起头,哇一声大哭跑掉。
窗外的天还是那么蓝,大伙吃饱饭陆续回宿舍休息,成群结伴在路上欢声笑语。
花康宇捂住饿瘪的肚子,继续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丢钱的事她早跟朋友们说了,当时她们安慰她说会请她吃饭,真等到自己饿肚子的时候一个个都装没看见。
不怪他们,丢钱是自己的错。她和别人不一样,花康宇告诫自己。
人生的这场赛跑里她比别人多负重十倍,所以要比别人多付出十倍努力才能不落后。
“少吃一顿不会饿死。”她暗自发誓以后一定会自食其力,绝不欠别人一分一毫。
“花康宇。”
阳光让人眩晕,花康宇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康宇。”
她抬头,瞅见四根细细的手指头伸在窗前摇晃。
福春又回来了。
她抽噎着对花康宇说:“你自己买点喜欢吃的。”
说完扔下钱跑掉。
微风吹翻了钱在桌上打个滚,那张十块皱巴巴盖在试卷上,正好盖住第一题。
啪嗒。
*
天空掉下一滴雨。
下晚班后,花康宇从柜子里拿出手机。
福春发来微信,约她出去吃烧烤赔罪。她们打打闹闹这么些年,扯嗓子喊绝交数不清多少次,永远绝交永远下次还见。
“每次都这样。”花康宇边走边嘟囔,脱掉静电服搭在胳膊上顺手回个表情。
一个小小的OK顶上聊天界面,福春放下心找周公寻梦。
梦里她们四姐妹又在海边,脚穿进细沙又让海水脱去。她挽着晓柔和大姐,踩起水溅了花康宇一身被她追着打。
福春咯咯笑,动了动脑袋找到个更舒服的位置窝着。
“你在笑什么?”陈悦目问她。
福春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我又梦见我们去海边……小语也许了愿望。”
“你呢?你许了愿吗?”
“许了。”
陈悦目侧身环抱她轻声引诱:“那福春的愿望是什么?”
怀里没有回应,福春沉沉睡去。
陈悦目亲吻她的眼眉,小心地把自己胳膊抽出来翻身下床。
福春身上有很多秘密,只能从她的朋友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他打开抽屉,把台灯挪了个方向坐在书桌前翻看小说。
花康宇的字迹清晰工整,语句通顺逻辑严谨,偶有小地方做出修改也不影响阅读,比福春那篇狗血烂故事不知道强出几百倍。
故事娓娓道来,讲的是校园恋爱,成绩优异家境贫寒的女主角遇见了阳光温柔的转校生。两人因为体育课上无聊的纸飞机相识,彼此在最难熬的三年里互相鼓励。高考在即,恋情被老师发现,转校生也因为家中安排即将出国,两人约定在四年后相约来到当初见面的那棵大树下,如果还想在一起就带着纸飞机,如果身边已经有了别人那就坐下来叙叙旧。
四年后两人来到大树下,女主当年超常发挥考上理想学校,现在一边工作一边备战考研,男主成为明星运动员回国效力。两人在四年里都向着各自目标前进。他们两手空空坐在树下,回忆美好往事。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按行文逻辑明显有很多钩子没填完。陈悦目猜想可能是当时小说被家长发现的缘故只能虎头蛇尾给个结局。文笔虽然青涩稚气,字里行间却有股灵气能勾着人耐心往下看,尤其是最后用快断水的蓝色墨水笔写下的一句话:“死的死去,活的活着,我坐在阴暗,风把太阳送来抚摸我的脸,世界照样满满的。”
无人需要惋惜,无物值得遗憾。
“有点意思。”陈悦目看着那句话,觉得给福春这个朋友拉拔一把也不是不行。
压得蚂蚁喘不过气的那块巨石对人来说不过骰子大小。
他恶劣地拍醒福春,在她半梦半醒时笑着说:“我想见你朋友。”
“啊?哪个朋友?”福春睡眼惺忪,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脾气最臭的那个。”
“哦,小语……行啊。”她说。
“你猜我为什么见她?”
“爱上她了。”
陈悦目照着她屁股就是一巴掌。福春被彻底拍醒,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赖唧唧冲旁边嚷嚷:“有完没完,碎嘴子就算了怎么还动手呢,我要睡觉!”
“再给你一次机会。”陈悦目捏住她下巴凑近,“劝你对我客气点。”
“凭什么?”福春忿忿问。
“如果我能帮她还债呢?”
第18章 三分钟
“真的?!”福春惊诧,随即又摆摆手,“不行,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她心知陈悦目不是省油的灯,以后有什么牵扯容易把其他人拖下水。这祸害要留着自己对付,不能让他去找姐妹们的麻烦。
“还挺有骨气。”修长有力的手指带挑逗意味捏住福春下巴晃了晃,陈悦目按住她的唇瓣凑近,调笑道:“那你自己赚的钱给她不就得了。”
“什么意思?”
“讨好榜一大哥不如花时间讨好我。用你的……”陈悦目一颗一颗解开她扣子,“赚钱,一下一百怎么样?”
“我不是鸡。”福春严肃道,“我喜欢你才和你做这事。”
“谁说你是了?”她的表白让陈悦目很高兴。在这种羞辱性的调侃中确定伴侣忠诚能带来满足和安全感,这是陈悦目擅长的,几乎是他的本能。
“用你的劳动和生产资料创造价值,做点我们两个都喜欢的事,两全其美。”
福春没有预想那样咋咋呼呼,沉默了一会她两眼睁得圆圆反问:“你为什么不卖?你花多少钱我就花多少钱。一份钱创造双倍价值,这才是两全其美。”
“谁缺钱谁卖,我又不缺钱。”
“没错,我缺钱。”她开拓思路,“那在你这赚了钱我也可以再找缺钱的便宜男人花掉。”
陈悦目垮下脸,“你缺的是钱吗?”
福春笑起来拍拍他,“吃醋了?我开玩笑呢!”
“你敢找别人……”话说到这份上特别没意思,陈悦目兴致索然翻身躺下,身上没一会爬上两只手从衣摆摸进去。
“干吗,我要睡觉。”
“来嘛!”
“没兴趣。”
“真的?我看看。”
“别烦我。”
“刚才还好好的。”
先爱上的总是在感情里占下风,陈悦目不服气,自己做不到游刃有余也不能叫福春好过。
“我不喜欢免费的,不如明码标价实在。”
“你想好了?”
“这话该我问你。”
他们躺在床上,双方都在琢磨,沉默给足了机会到最后一刻。
“还有这好事。”下一秒,福春开开心心骑他身上,“不许反悔,一百一下,我数着呢!”
这是一场搏斗。开始的莫名其妙,结束的糟糕透顶。
“这么快?”
陈悦目坐床边按手机,给福春微信转过去五万。
收到提示那一刻都把福春逗乐了,“少往你自个脸上贴金。”
“哪有五百下,才三分钟!”她不死心扒拉人,“再来一次。”
“来什么来,瓶盖抽奖呢?睡觉!”这场杀敌八十自损一千的斗争,陈悦目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侧身窝在床边,被枕头连砸好几下。爱撩架又打不过,打完一副死样缩在被窝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福春看见他火气蹭蹭往上冒。
“我说你只有三分钟了啊?我到处说你只有三分钟了啊!!”
“爱跟谁说跟谁说。”
“你又发什么疯?一天不跟我这炸刺你就不痛快,陈悦目你有病!”
陈悦目声音清冷:“想要就求我。”
“我求个屁!”福春翻下床一跳一跳套裤子,一边穿一边骂陈悦目早泄,将来谁嫁给他谁倒霉。
“那我就娶你。”
“做梦去吧,老娘找鸭都不找你这样的,我现在就去找鸭——”
“那你去找!男的都这样都早泄!快去看看生物多样性,赶快去!”
福春穿好衣服又被拖回去。
“敢找别人就分手!”
“分手就分手。”
“你有病是不是,这么点破事就分手。”
话都给陈悦目说了,福春气得发疯,一脚踹在他腹肌上不过瘾又扑上去咬。
被子抖得像浪花,两人滚到一处,在床上翻涌几轮才算痛快,福春累得指头尖都在发颤。
“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气我。”
陈悦目仰头喘气,一翻身趴福春身上问:“咱俩刚为什么吵架来着?”
*
「人要幸福一定要有钱,就这么简单。」
周末,福春带着陈悦目去找花康宇。
“这顿算我给你赔不是。”
夜里烧烤店坐满了人。桌子摆上人行道,前后左右都是熟面孔。吃完的签子就扔地下,石砖上一层厚厚的油渍,脚踩上去再抬起甚至能有胶一样的粘连感。
烟雾飘散围绕他们那桌,花康宇拍拍隔壁桌黄毛捻灭他的烟头。
福春抓两根肉串放陈悦目盘子里,和花康宇东拉西扯说起阮晓柔前一阵还在筹备婚礼,这阵突然又没消息。
“命运无常啊!”
“是这么说的吗?褒贬义不会用啊?”花康宇戳戳手里铁签子纠正,“好事多磨。”
“我没你有文化。”
“装吧你就。”
福春挠挠头,赔笑脸恭维她:“你不上学可惜了。”
话题又绕到上次的事。
花康宇喝了点酒,人钝钝的,听福春这样讲也没发火,平静接话:“没那命,没啥可惜的。”
人生来不同,她拼尽全力也够不上别人随便动动脑。考前她做足万全准备,没病没痛,没意外,安安心心进考场,最后却连大专都考不上。
“咱四个里你学习最好,还考过年级前五十。”福春用筷子撸下几串炸豆皮一口塞嘴里,“你是读书的料。”
花康宇笑笑,转而抬起头问陈悦目:“你高考多少分?”
老板忙不过来,在前台写作业的小孩给他们端上来一盘烤板筋,陈悦目腾出地方随口回答:“忘了,670吧。”
周围欢闹声乍起,福春可乐呛进嗓子眼。她推陈悦目一把大声说:“看不出来啊!”这瞬间福春看他的眼神终于带了点光。
“至于吗?”陈悦目淡淡地又补一句,“发挥的一般。”
“瞧——”指甲敲敲啤酒罐,花康宇睨着福春,“这就是差距。”
陈悦目就是她认知中的天之骄子,得天独厚,智商过人,稍微用心点便能无往不利,人生跟吃苦头三个字毫无关联。
啤酒还剩个底,她拿起来喝光捏扁。福春给她塑料杯又满上果汁接话:“跟他比干嘛?咱不当冒尖的,做个鸡头凤尾还不行吗?”
“凤尾是我想做就能做的?”花康宇说着来气又要敲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草。
夜晚的街空旷又热闹。
陈悦目干坐着一晚上,身旁的人除了刚才问成绩时拿正眼瞧他其余时间都用后脑勺来敷衍,给他的肉串末了还收回去自个吃了。
他现在见不得福春对别人比对他好,心胸狭隘如他,一定要当个搅屎棍让福春闹心。
陈悦目坐一旁静静听她们说话,摸清情况悠哉开口:“人也不是非要靠读书才能出人头地。”
“听见没?”
福春转身一脚踹他凳子上,“陈悦目,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陈悦目看她气急的样子高兴坏了,脸上淡然:“就事论事而已。”
“你少在这挑事。”
福春抓起韭菜往他脸上扇,两人小学生打架,和着辣椒面的油沥沥啦啦淌在衣服上。陈悦目一边打一边不忘煽风点火:“聪明的人十五岁已经上大学,这时候让她回学校读书别是你一厢情愿吧?”
“不够你聪明的人是不是没资格活着?”福春反驳,“你不了解她少在这放屁。”
“你所看见的正是因为你想看见。福春,你真的了解她吗?”
打过去的手在空中停顿一下,福春很快又气势汹汹伸出去。
“别跟我掉书袋,我没文化听不懂!”
花康宇是喜欢读书的,也一定要去读书。
“够了!”
花康宇把韭菜抢过来放自己盘子,“你们要打回家打。”
笑闹声飘荡整条街,远远地听起来反而寂寥。周围陆续结账走人,喧闹过后三人静静坐在位子上。
“读书的事再考虑考虑。”福春拉住她拍胸脯保证,“钱我来想办法。”
陈悦目但笑不语。
缺钱的人对钱最敏感,空气里铜臭味都能吸进鼻子攒起来。
“有什么好考虑的?”花康宇嗅出陈悦目的嘲讽,她绝不再欠任何人的钱,“我家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你不读书将来怎么办?”
花康宇也是想不到这话能从福春嘴里说出来,说的对象还是自己,能穿越回去她一定把这当笑话讲给大伙。
“管好你自己吧,一天天瞎管闲事。”
“这怎么叫管闲事?”福春不满意,“花康宇我告诉你,让你读书是姥姥的心愿。”
花康宇拍桌子瞪眼,“汤春福胆肥了是不是?敢拿姥姥来压我!”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福春。稍微好声好气说两句话马上就骑你头上撒泼,比山里的野猴还难训。
福春马上认怂,拉拉她袖子嘟囔:“我这不是为你好。”
“真为我好就别再说了。”
“这事吧,姥姥也觉得……”
“能别管那个死老太婆吗!”
吼声荡在街上。
花康宇垂下头看不见表情,只有呼吸一起一伏,短短的睫毛上有一点光亮,福春小心翼翼探手去摸。瞬间,那张脸又抬起,微醺的红晕从双颊蔓延到脖子,隐隐浮起青筋,木讷的脸终于有了点情绪。
“我为什么还要事事听她的,大字不识她懂个屁!”
有些事不细想还能将将就就过下去,她每天把自己累死就是为了不让脑海里动不动就再想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她的路会走得那么艰难?
为什么是她的父母出事?
为什么是她家欠债?
为什么要跟姥姥住在一起?
到底是从哪个瞬间开始她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连喘口气的资格都没有!
她至今忘不了同学举着她的小说嘲笑。
高考临进考场前她又撞见了那个转校生,他靠在她耳边嘲弄:“呵,四年后我们要在学校的树下见面吗?”
花康宇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姥姥没有拿着作文本去学校找她,如果她没有出生在这个家……
自己的人生早就被他们毁了,何必在墙上假惺惺画一条假路问她要不要走来恶心她?
她现在满脑子只有钱,活着就是为了还清父母的债。这些债是她的原罪,还清了下辈子就跟这家人没拖没欠。
“今天这局面是谁造成的,欠这么多钱跟我说回去上学是不是太可笑?嘴皮子上下一碰好人全让她当了。”她终于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借着酒劲说出来。生活的重担把她和姥姥紧紧捆在一起,说没有一点怨言那是假的。
可已经这样还能怎么办?
陈悦目挪了挪面前羊肉串,一支小孩用的四色笔从盘子下滚出来溜到花康宇面前。
“……就这么着吧。”她拿起笔拍拍身后收拾桌子的小孩肩膀把笔还给他。
福春还想再说点什么,张着嘴,半天只能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
「大部分人总是表里不一,他们做的往往并非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
回程路上,福春突然开口:“真恨你们这些有钱人。”
陈悦目把音乐声关小,“你们又恨又想变成有钱人,这叫嫉妒。”
“嫉妒就嫉妒。吃香喝辣还能要啥有啥,谁不想当有钱人?”福春躺在椅子上嘟囔,“都怪你,多管闲事!天天跑健身房也没见长多少肉,肌肉都练心眼子上了吧?”
陈悦目瞟一眼旁边,等车开上直路才说:“你才别多管闲事,就让她这样吧。”
“嘶,我说你——”
“她是成年人,不想做的事非要拿刀架她脖子上逼她吗?”
他明白花康宇的心境。那是一种无力感,既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环境,只能梗着脖子凑合下去。
“不能等啊!”
“为什么不能等?”
“因为,因为……”
第19章 花康宇
烧烤摊的油烟味糊衣服上令人作呕,一回到家陈悦目把钥匙丢桌上,站在洗衣机前解衬衫。
“快点洗澡睡觉,你先洗还是我先?”
话音刚落,两只手从身后伸出来环抱住他腰身,陈悦目垂眸问:“一起洗吗?”
福春安静,只把头用力抵在陈悦目后背,灼热的手臂紧紧缠绕他小声开口:“一下一百,再给我四十五万,欠你四千五百下。”
她说到后来嗓子沙哑,最后那几个字气弱声嘶。
屋内寂静盘旋,陈悦目站着不动,眼睛沉得像坛墨。
“大晚上你别恶心我。”
“求求你。”
这一步是福春最不想走的,“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不就你那几个猪朋狗友吗?!”陈悦目拽开她,气得发疯,“帮不上就不帮,上赶着送钱人领你的情吗?贱骨头!”
福春不死心又去缠他,“我贱那也是我的事。你就一句话到底给不给?”
她扯住陈悦目的领子亲吻,大腿勾起摩擦他的西装裤。福春笃信两个色鬼之间没什么矛盾不能用性解决,吵翻天不过睡一觉的事,大不了就睡两次。这回她豁出去一定要把这笔钱要来,已经不能再等了。
“给我吧,嗯?”唇齿间缠绵,吻夹着嗔怨,“你不喜欢我了?”
她抓着他微凉的手解开自己胸前衣扣,眼睛不经意扫到对面冰冷视线又难堪地停下来。
“……拿钱买衣服行,吃喝玩乐也行,满大街乱撒都行!但是一分都不准给花康宇。”陈悦目推开人,把衬衫脱掉恶狠狠抽地上,转身去衣柜又拿一件干净的。
“你明明说过要帮她!”
“我偏不让你称心。”
福春拦不住他,看着人走去玄关扯嗓子问:“你去哪?”
“不用你管。”
“你不借我我就去找别人借!”
“去找别人。”
陈悦目甩上门离去。
*
夜里闷热黏湿,大雨之前四处泛着水汽。
陈悦目怒气冲冲走在街头,一肚子火混着胃中腥膻油腻叫他直犯恶心。他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让福春气得又跑出来。
“臭东西,回去就甩了你。”
房子是他的,钱是他的,吃他的用他的还敢威胁他,他凭什么出来?简直反了天了。
深夜只剩便利店还在营业,陈悦目面色铁青走进去从冰柜里拿出一支矿泉水。
收银柜台飘来一股咸臭调料味,店员一边结账一边推销:“关东煮任选买四送一要来一份吗?”
福春就爱这股齁死人的味道。
“山猪吃不了细糠。”
“啊?”
他回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耐烦说:“不用。”
“谢谢下次光临!”
买完了水,陈悦目站在那没动。
外头响了几声闷雷,店门口灯光照亮黑夜里的毛毛雨。车钥匙丢在鞋柜上出门时没带,陈悦目没有用app开车锁的习惯,他划开手机来来回回翻找,无头苍蝇一样在雷声中走出店外。
“你好,水还要……”收银员悻悻把水收进台下,嘟囔一句神经病又重新戴上耳机。
福春呆靠在玄关,直到雷打响才回神起身。
她打开门和外面的人撞个正着,还没等开口陈悦目便一副捉奸的架势咄咄逼问:“你去哪?你出去干嘛?想去找谁?!”
“啪嚓”惊雷乍响,暴雨狂拍整座城市。
走廊的灯倏地被脚步声踩亮,陈悦目跟被啄了屁股的鸡一样来回踱步。
楼道里雨声夹杂争吵。
“我说不给你了吗?我说不给你了吗!没良心的东西。”
“我……”
“我什么我,懒馋蠢贪!除了我哪个男的肯要你,养不熟的白眼狼。”
“陈悦目,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陈悦目的嘴机关枪一样突突扫射,“我哪过分了供你吃供你住过分了还是让你跑出去疯玩过分了?”
他越说越气,看见福春站那没心没肺的样心里腾地生出一股委屈,嘴皮子已经不听使唤,倒豆似的把自己那点窝囊心思全数蹦出来。
“说过分谁比得上你,要的不给就翻脸说走就走,来来去去你就只念叨你自己那点破事,我到底算什么?你有没有一瞬间把我放心上!你……”
闪电划亮天际,焦灼的视线缠绕在潮湿空气中,好像无数细小电流爬过。迟来的雷鸣让两人清醒,他们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
叮!
电梯开门。
电梯关门。
福春动了动,露出手中拿的两把伞。
走廊的灯灭了,看不清陈悦目脸上的表情。
只有雨声淅淅沥沥显得不尴不尬。
福春咳嗽两下,指着脑袋说:“你干脆打我一顿吧,来来……”
她傻不愣登用头去撞陈悦目,顶了两三下对方没动,两人又安静下来傻站着。
雨声小了,水滴打在窗框上凑成怪异音调从走廊尽头的窗跳进来。
“回家。”
陈悦目说完转身进屋。
*
隔日中午,福春带着五万去找花康宇。
“这五万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拿回去!”
“为啥不要?你赶紧拿去把钱还上。”
“你哪来这么多钱?”
“陈悦目给的。”
“拿回去我不要。”
快到点上班,中午电子厂只有一小时休息,厂里的人陆陆续续返回,路过门口时朝两人投去奇怪目光。
福春拉住花康宇把装钱的信封塞进她怀中在耳边劝道:“傻呀你,拿回去把钱还上以后就没人催债了!”
花康宇怎么会不明白,她就是缺钱所以太明白了。
“到底谁傻?陈悦目脑子被门夹了给你送这么多钱?”
福春哎呦一声,见怪不怪:“这点钱对他们就是划拉下来的一根毛,屁都算不上。”
阳光下尘埃使空气变得粗粝,汗渗出皮肤流进干涸的嘴唇,汗水中的盐像细小的针磨进皮肉,花康宇张张口,嗓子发涩:“人家的一根毛就是我全家的命。”
她和姥姥起早贪黑也挣不到陈悦目随手一划拉的钱。有钱的越挥霍越有钱,穷的越折腾越穷。
“那你就拿着!矫情什么?”
花康宇猛地把信封推出去。
她穷还不至于把脑子穷丢了,“我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钱要是收了将来他们动动汗毛就能要了我的命。”
“要也要我的跟你没关系。”
拉扯中信封口被扯开掉出一沓钱,厂子外面风大嘶溜迅速散出去一片。
“捡钱啦!”风卷着钱跟鱼饵似的引来一圈人。福春不知道抽什么疯,从信封掏出拿着剩下的钱举起手威胁花康宇:“你不要我就给别人。”
“爱给谁给谁!”
电子厂门口炸开了锅——有个傻子撒钱玩。
飞舞在空中的一张张大钞是工人平时在流水线上站断了腿也换不来的,钱要这么赚该多爽啊!
上层人赚钱比这爽十倍,是底层人这辈子也想象不到的容易。
福春把钱用力抛向空中。
“发钱啦!”
她与花康宇对峙而立。
她们不过是浩瀚世界的一粒尘埃,堆叠在一起连个一撇一捺都算不上,就是摩天大楼下被丢弃的废材,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中活该被碾过的灰。有谁在乎她们的痛苦,有谁关心她们的喜怒哀乐,有谁听见她们的呐喊。
她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拥有的不过是一道又一道枷锁。
与其战战兢兢为无望的明天忧愁不如为未知的当下奋力一搏。
“发——钱——啦——”福春嘶吼。
愤怒的吼声对抗天空。
*
嗡——
陈悦目再一次按掉手机。
家里打来的电话他现在是不愿意接的,打十次才接一次。中午刚在学校吃完饭就收到家里消息晚上有饭局。这次组局的是陈赏心的丈夫,作为小舅子他必须到场。
“喂 ,妈。””呀,你终于赏脸接我这个老太婆的电话啦!”
“……我看到信息了。”
“看到就好,晚上早点到帮盯着点,菜单我一会发给你,里面你姐夫爱吃的几道菜千万不能出岔子知道吗?”
陈悦目左耳进右耳出,突然想起晚上订了位子和福春去吃川菜。他挂了电话马上给福春打去,电话那头无人接听。
福春很忙,正忙着跟人干架。
电子厂上个月出了事故,政府联系厂子开了好几次会强调安全问题。这场骚乱被迅速制止,安保队业务素质过硬,不消十分钟便赶到现场疏散人群顺道将福春和花康宇两人拿下带走。
她们被安保队带进小会议室,后面乌泱泱来了好几个人。换成平时动不了这么大阵仗,最多说两句就当场放人。现在马上到安全生产月,两人算是撞枪口上被抓了典型。
线长直接带娘开骂,吼得会议室里嗡嗡的,用词不堪入目。刚说三句就被福春拿笔筒朝脑瓜子拍去。
屋子里拳打脚踢,头破血流。她被人一左一右架起,跟踩脚蹬船似的两条腿一路从电子厂蹬叭到派出所。
晚上六点,陈悦目一家来到约定的地点吃饭。
“爸爸!”小女孩从沙发上跳下来举着乐高玩具向父亲炫耀,“舅舅给我买的。”
“那你有没有谢谢舅舅?”男人挽起衬衫袖子把女儿抱起来向里走。
“佳佳一拿到就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了。”陈父站起身面容和蔼举起双手,“佳佳来,外公抱。”
“多大了还抱来抱去。”陈赏心嗔怪。
小女孩开开心心揽住外公脖子,过了一会又朝外婆,妈妈和舅舅抛飞吻以示“雨露均沾”,众人被逗笑,还没上饭桌先吃了一嘴的蜜。
陈悦目坐在佳佳旁边,对这次晚宴的主角显得很疏离。他跟这个姐夫非常不熟。两人拢共见面不超过五次,cy 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十句。当初陈赏心结婚时他正在国外已经和家里断联三年,对这个姐夫所有的印象都是从陈赏心的只言片语中获得,甚至连他的样貌陈悦目都未曾仔细看过。
“不介意我再邀请两位客人过来吧?”坐主位的男人忽然提议,目光却看向陈悦目。门外传来说话声,有一家三口开门进入。
“抱歉,来晚了。”
*
“滚一边去!”
派出所角落,花康宇和福春挨着一块坐。
“你别挨我。”
“……”福春又凑得近一些。
“听不懂话是不是?”
“小语……”
花康宇板着脸坐正,拍掉她的手,“你道歉。”
福春终于不挨着她了,靠墙角缩着委屈巴巴。
花康宇简直被她气死,这么点破事越闹越大,好端端地一个下午钱没挣着还被整局子里来,她狠狠拧一把福春的胳膊怒骂:“你就是个祸害!”
“我祸害谁也不能够害你。”
“你放屁!”
人差点让福春把脑瓜子拍碎,线长眼睛还没睁开就死死抓住手机报警,说做鬼也不放过她俩。
“你这还不叫祸害我?是不是得等到后山立碑才叫祸害啊福春?”
“你怎么也叫我福春啊?”
“你别打岔,赶紧把医药费赔了我好上班去。”
“除非他跟你道歉。”福春坚持。
“你弱智吧?现在是要把咱俩关局子里,要和解还得别人点头同意呢!”
“我不道歉,我要让他道歉。”
路过民警给她们端来水,“小点声,你俩啥情况?赶紧凑点钱赔人医药费和解,在这瞎耗着干吗,想参观派出所呀?”
福春接过纸杯,“警察叔叔我不和解,除非他先道歉。”
“你给人家开了瓢你还要人给你道歉?”
“他先骂人。”
警察差点就把神经病三个字说出口,忍了半天最后交代她们:“你们在这等一会。”
片区鸡零狗碎的事每天处理多了,像这样的就一个拖字解决。拖到最后当事人和解最好,不和解就走流程该起诉起诉该蹲局子蹲局子。
“让你瞎嘚瑟,现在好了吧。”
福春蔫蔫问她:“如果钱是我一手一脚挣的,你肯要不?”
花康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个?她忍了半天把骂她的话咽回肚里神情严肃:“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以后别再问了,再问我就当没你这朋友。
“我家欠的钱我自己还,不需要任何人施舍。”她是穷,但穷也只穷自己的,不能把别人拖下水。
“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管闲事。”
福春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抚过她皮肤上凸起的细碎伤疤。
她低头抹掉眼泪,决定把憋了很久的秘密说出来。
“姥姥肺里查出阴影,不打算治了。”
穷折腾,穷折腾,越穷越折腾。命运是一个无情的规则转轮,对蚁民是很残忍的。它会碾干穷人身上最后一点油抹在富人的面包上。
花康宇愣怔,整个人像隔了层雾,似梦非梦听着福春的话凿进脑内。
那天走前姥姥抓住福春的手对她说:“家里没东西给小宇了,出去学本事才能活下去,劝劝她。”
姥姥愧疚当年没能让她复读,她知道花康宇是读书的料但是家里快被债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让她早早出去打工。
这个农村老太太虽不识字却懂得读书有多重要,有了文凭就等于有了跨越阶级的入场券。自己烂命一条死了能把债带走也算功德一件,只是家里无法再留给花康宇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只能趁她还活着的时候攒钱供她读书,等到自己不在了花康宇也有本事立足社会。
花康宇垂下头,两手紧紧揪住凳子边缘,“死老太婆,为什么不早说……”
“她说对不起你,后悔没让你继续上学。”
老人竭尽所能为花康宇盘算未来。机会对她们总是特别苛刻,吝啬得给一次都是莫大施舍。
“凭什么呀……”福春喃喃,一遍又一遍对着空气诘问。
花康宇沉默着,眼泪安静往下掉。
老太婆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佝偻着腰悄悄穿衣服,那背影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高三那阵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她四处硬着头皮借钱度日,就算自己吃不饱也要让花康宇每天一瓶牛奶。
她和姥姥早已被命运的绳索狠狠勒住血肉绞烂,在一起痛,分开更痛。
她讨厌她,可是她更爱她。
“我不怕惹事。”福春揉揉眼对花康宇说,“你不要我的钱还不能让我给你争个道歉吗?”她真的想为花康宇做点什么。
使她深陷在泥沼里的每一步她都是无辜的。
老天降下的原罪她要活在这世上一项一项为自己辩驳。
这磕磕绊绊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认命。
*
“你们加微信认识一下?”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陈悦目离开包间。刚出门,陈父跟在后面叫住他,“想去哪?”
家宴变相亲,陈悦目最烦这样自作主张。
“上厕所。”
男人走近,阴影逐渐笼罩在陈悦目身上。
“你姐夫介绍的人很不错,不许拒绝。”
“我有女朋友了。”
陈父抬手就是一巴掌。
陈母走出来,赶紧将门关上,“天啊,我求求你们爷俩吵架能不能离远点!”
“回去,把饭吃完。”男人不容置哙。
“可以,我把女朋友也叫过来。”
“你——”
第二个巴掌正准备落下,陈赏心从走廊另一边过来喝住他们。
“爸爸,住手!”
“不孝子。”陈父怫然,指着陈悦目咒骂。陈赏心挡在弟弟前面劝阻。
“心心,你不要帮他。”
“这不是帮谁说话的问题。”
“你不就想巴结你那好女婿吗?”
“信不信我揍死你?”
“我们家怎么都在外面呀!”陈母焦急。
走廊墙壁上影子杂乱交织。
陈赏心扶额,为这场闹剧心力交瘁:“怪我,没跟他提过你的事。”
陈悦目手机振动,当着他们的面接起电话,“我先走了。”
“你敢!”
陈赏心拦住父亲,对陈悦目说:“走吧。”
“陈悦目!”陈父瞪圆眼睛,挺直腰板让吼声在走廊上回荡。
陈悦目把手机放回口袋,站直。
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直直的走道除了他们一家始终不见别人。
“走吧,愣着干什么,一会我去解释。”陈赏心推了他一把。
陈悦目后退两步,转身,直接去派出所捞人。
第20章 秘密
夜晚,三人从派出所出来。
“你越来越能耐了。”陈悦目走在前面,“整个北江不够你逛的,跑到派出所一日游。”
“少说点风凉话行不行?”福春在后头嘟囔,“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说完被陈悦目瞪了一眼,“是吗?”
“嗯。”
“身不由己?”
“嗯啊!”
“满大街撒钱玩身不由己,呵。”
“你让我拿钱满大街乱撒的。”
“我是那样说的吗?!”
“陈悦目你这就没意思了。”
福春说到一半蔫声。这件事她确实理亏,毕竟不是有钱人,从前也没干过这种穷奢极欲的事,对钱还是有敬畏之心的。
“回家再跟你算账。”陈悦目把没撒完的火冲向最后头那人,“你干吗还不走?前面就是车站,怎么不去坐325?”
花康宇静静伫立,听见对方挖苦也没生气,她舔舔唇冲他说:“我有话跟福春说。”
倦鸟归巢落在树枝间偶尔两声鸣叫,安谧蔓延整个黑夜,花康宇拉着福春走到角落。
“过两天我就回家带姥姥看病。”她低头,月光柔和了坚毅的轮廓,花康宇牵起福春的手,“别担心。”
福春靠上去将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这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担。”
“虱子多了不养,你别管。”
“我说了钱我来想办法——”
“我家欠的钱不是小数目,你不要再向陈悦目要钱了,这种钱不明不白要了你知道以后要付出什么代价?”
“要杀要剐那也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我能看着你出事吗?”
咵哒!远处车锁响动,两人回头看一眼,随后花康宇悄悄说:“你别觉得是欠我,那事跟我没关系。”
福春双眼忽然变得冷冽,她看着对面,在黑暗中翻涌起一股陌生情绪沉沉道:“那晚村里的人说他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路上全是血。”
“哎那是鸡血。”花康宇顿了顿,凑近和她咬耳朵,“我也希望能拍死他,可惜让他溜了。”
那晚花康宇拿着铁锹蹲在他家门口一直等到晚上。快到凌晨那人终于回来,脑袋上挂着干涸的血渍,走路摇摇晃晃。直觉使然,让他警觉花康宇来者不善于是转身便跑,两人在黑夜中追逐,最终还是让男人跳进车里逃跑。
“所以不是你。”
她摇头。
那一瞬福春几乎融进晦暗不明的夜里。她手用力搓碾裤缝,浑身僵硬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又极力要挣脱。
花康宇知道她失望至极,毕竟手刃仇人是她一直以来的执念。
“别想了,我们以后都向前看。”
福春抬头,好半天才缓过情绪,伸手撞了撞花康宇的肩膀又笑得没心没肺。
“还回不回去?”陈悦目把车开出来,按两声喇叭从车里伸脑袋催她们,过一会车子调头,慢慢沿着路远去。
福春看着看着突然大叫:“陈悦目,你又不等我!”
车慢慢停下,伴随叫骂福春一溜烟打开门钻进去。
月亮圆圆,道路上飘来饭香。花康宇摸了摸肚子抬头,觉得黄黄的月亮好像烤洋芋。
*
第二天,陈悦目去了一趟市郊电子厂。
花康宇正在宿舍收拾东西,接到电话时愣住好半天。她把所有行李打包好后匆匆赶去厂子门口。
“找我干吗?”
陈悦目站着没动,招手示意她过来。
“你来的巧,再晚点我就走了。”花康宇走到近前,擦擦脖子上的汗随意靠在栏杆边坐下,神情从未有过的松弛。
昨天打人闹事,她就知道在这干不了,果不其然今早一上班组长就把她叫去谈离职。
人好像痛苦到极限就会顿悟。经过昨天她也想开了,自己只是上天降在世间的一粒小小种子,不偏爱也不少给,她还有姥姥的爱,剩下的只需尽力发芽快高长大。
她人生的路现在就是最坏的顶点,后面的就等自己一手一脚开拓。花康宇绝不认输,每一天都要积极的去过,这是她对这操蛋人生最强硬的反击。
“给你的。”陈悦目把手里沉甸甸的厚袋子递到她跟前,“一共五十万。”
“我不要。”
“别打肿脸充胖子。”
花康宇昂头:“我不收是我不想让那傻子沾上麻烦,你这人我们惹不起。”
“要不要随你。”陈悦目一会还有事,没空跟她废话,“这事福春还不知道,来找你是我的决定。”
送钱送到这份上陈悦目觉得自己够窝囊的,他无奈叹气:“放心,我不会朝你家门口泼大粪。”
没留下任何记录,没有借条,这钱就是白送花康宇的。这种程度可以算是她全家的救命恩人。
“这下能收了?”
“为什么?”
陈悦目从装着现金的袋中抽出那两本小说。
“就当是惜才吧。”
触动他的是结尾那句话——死的死去,活的活着,我坐在阴暗,风把太阳送来抚摸我的脸,世界照样满满的。
“有些话是你教给福春的?”不然就她那个没被知识浸染过的大脑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要言妙道。
“结尾不是我写的。”花康宇如实回答,她举起本子端详好久,“字迹不是我的。”
当时小说还没写完就被姥姥发现了,然后又被同学们当笑话一样传阅让她彻底没了写的心思,所以结尾一直就空着。
“那是谁写的?”
花康宇看着那段话笑起来:“屎盆子镶金边。”
除了福春谁还能干出这事?
“她有时会说出和她经历不相符的话。”
“都是些疯言疯语。”
“她有事瞒着我吗?”
“你去问她呀。”
两人相视而笑。
陈悦目知道福春在隐藏一些事情,但没关系,他有足够耐心把答案找出来。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相。
临离开前,陈悦目顺嘴问了她一句:“之后有什么打算?”
花康宇手遮在额头上眺望天空给了很有禅意的回答:“晒太阳。”
太阳不会嫌弃你没用,阳光平等地洒在每一个角落。
她说完笑笑:“回家陪姥姥治病,然后再找机会赚钱,晚上就开始念书准备高考。”
“行。”陈悦目点头,拿出手机,“加个微信,我把补习机构老板推给你。
“学校在北江大学附近,专门做高三复读培训。老板招前台你能做吧?”
没等花康宇反应他接着说:“看病去北江大附属医院,医生的微信我也给你。”
“我这是遇上菩萨了?”
陈悦目挑起嘴角。他才不是菩萨,这些他会在福春身上一点点讨回来。
*
阿嚏!福春在家揉揉鼻子。床底下手机震了好久,她摸了一阵没摸到就不管了。阳光照在床褥把被子晒得暖烘烘,她实在没力气睁眼,热出汗就掀开被子滚到床脚阴凉处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
陈悦目晚上打开家门扑面迎来一股浓重调料味。他穿过玄关,看见福春叼一嘴方便面也在看他。
“回来啦?”
“嗯。”
他擦手拉开椅子坐下,把她几乎埋在麻辣烫里的脸伸手推上去。
“心虚什么?”
“没有。”
陈悦目讨厌过重的调料味所以当初约法三章不准福春在家里乱叫外卖。开始定的规矩如今还在遵守的已经寥寥无几。
“你吃了吗?”
“还没。”
福春被一直盯着也吃得不好意思,挪开筷子客套一句:“来点吗?”
原以为对方会嫌弃,谁知陈悦目竟然没拒绝。
“好啊。”
他直接拿了她的筷子,一盆面被他瞬间干掉大半,就剩几个丸子在汤里晃荡。
“好吃吧?”福春看着那碗汤咂咂嘴。
“好吃。”陈悦目笑起来,不像以往带着几分调侃或者居高临下,是很真诚温暖的笑容。
这笑容看得福春有点心动,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有时候觉得你看着我但又不是在看我。”陈悦目说。
福春回神,伸腿轻轻踢他,“我昨天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想吃螃蟹吗?”
舅舅的私房菜馆进了一批青蟹,昨天陈悦目在餐厅时让他帮忙送几只新鲜的过来。
海鲜不需要过度烹饪,新鲜的只要洗干净加姜片上锅蒸就很鲜美。
福春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把蟹壳嗦得咋咋响。
“吃饭动静能不能别这么大?”陈悦目给福春挑蟹肉,用钳子把厚壳夹碎然后将蟹钳和蟹身的肉挑出来放碗里又问她,“好吃吗?”
福春猛点头,瞧一眼自己嗦的那半拉螃蟹,“就是这黄也不香啊还发青,稀稀的跟粑粑似的。”
陈悦目闭眼抿嘴,把盛满肉的碗推到她跟前然后擦手,“青蟹就这样,想吃蟹黄改天给你买大闸蟹。”
“真的?现在是卖大闸蟹的季节吗?”
“是不是都能买。”
福春手舞足蹈,把蟹钳子肉递到他嘴边,等陈悦目张嘴要咬时又把手缩回去,然后就这么一伸一缩来回作弄他。
“敢耍我。”
两人吃一半又闹到床上。
“哎呀,我的大钳子!”一大块肉掉在地上把福春心疼得不行,她爬到床边要捡,脚踝却被握住一把拖进去。
“饭还没吃完呢就干这事?你对我是不是太随便了?”
陈悦目翻身下床拉开抽屉解释:“别动,包的纱布掉了。”
昨天打架时她小腿磕在桌边,当时没注意,等到回家一脱裤子才发现血一直流到脚脖子。
他蹲下把福春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上,用沾满碘酒的棉签给福春清理伤口。
两人相处偶有温情时刻,这时候总会敞开心扉聊一些过往趣事。
“你以前问我咱们是不是早就见过。”
“我问过吗?啥时候的事?”
书桌上曼哈卡顿忽然亮起,灯光随节奏律动。
「Got a secret 有一个秘密 Can you keep it?你能够保密吗?」
“哎呦,又连上了,刚才弄半天……”福春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以前见过吗?或者你以前见过我?”
音乐戛然而止,福春把手机关掉放一边直接说:“我想跟你做了。”
天色渐渐暗下,窗外墨蓝染上霞光让四周暧昧不清。
陈悦目注视她良久,沉默着,目光像一把锋利光亮的剑划过她的眉眼,“不能说吗?”
“说什么呀?”
“那当初为什么找我?”
这话福春不同意:“不是你先看上我的?”
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就没必要纠结怎么看上的,陈悦目换了个话题:“在海边许的愿望总能说了吧?”
“我说过呀,柔柔想要幸福。”
“嗯,花康宇呢?”
“早点还清债。”
陈悦目把纱布贴上,揉捏她的脚踝,“那你的呢?”
“不告诉你。”
“为什么?”
福春弯腰摸摸仔细包好的伤口,随口拿话噎他:“哪有为什么?追根究底的,你爱我呀?”
纱布贴得松紧正好,每一条胶带都避开上次贴过的地方。她突然抬眼望着陈悦目,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你……”
“干吗?”
“为什么想知道我的事?”
“好奇不行吗?”陈悦目低头收拾东西,片刻又一次追问,“到底是什么?”
这也不是不能说,福春觉得说了陈悦目也不会信,哪怕从阮晓柔嘴里说出来也比她可信。
她手撑在床垫微微后仰,脚踩在陈悦目大腿上一点一点向里移,漫不经心告诉他:“玩男人。
“你信吗?”
“不信。”陈悦目挠她脚心,把她扑倒在床上,笑声卷在被褥间。
微风吹动纱帘,水晶挂坠轻轻摇晃,淡淡花香吹进屋子,影子在墙上一耸一耸,拱着手机掉在地上。
福春伸手赶紧捞回来接起电话,“小语!”
花康宇坐在车站长凳吹着晚风,“傻子!”
还没等那头开口她便像连珠炮似的开腔骂福春:“你小说写得什么玩意儿,错别字一堆,的地得都不分!”
电话那头嘎嘎乐。
“还笑!错别字就不说了,书名起的什么鬼东西?好孕系统降临我给外星王爷生八胎,你用机器随机生成的吧,还有你那’奇葩‘剧情!”
福春趴在床边不以为意:“我写的可都是有现实依据的。”
路上大货车驶过,等过去以后她们仍然默不作声。
“……呆子?”
“我回家了。”
“嗯。”
“祝我成功。”
“祝你成功——!”喊声飘向远方。
公交隔15分钟一班,花康宇带着行李上车在窗边找到位置坐下。
她的账号显示更新,图片是一张灰突突的车外风景,单调的工厂大楼,川流的人群和地上的红塑料袋。
“死的死去,活的活着,世界照样满满的。空中照耀的还是同一个太阳。无人需要惋惜,无物值得遗憾。”
六点,325准时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