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长秋殿内,萧长兴身着玄色长袍,俊美邪肆的面容染着血。他仰面笑着,笑容张扬又癫狂,右手握着一柄剑,血迹顺着剑身滴答坠地。
崇宁帝坐在书案后,面色灰败,唇角沾血,有气无力地靠着椅背,胸膛起伏缓慢,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成京跪在他身侧,脸色煞白,脚边滚落的茶水打湿衣袍,似蜿蜒曲折小溪,缓缓流淌。
禁军左卫将军高贺领着人立在最前方,剑尖对准萧长兴。这些禁军身上沾满了血,血腥气弥漫在整座殿宇内,始终不曾后退一步。
崇宁帝费力抬起手,一字一字缓慢道:“孽子。”
萧长兴收了剑,双手拄着剑柄,歪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唇边勾起轻嘲笑意,“除了这个,你还能说什么?”
崇宁帝被气得剧烈咳嗽,唇角漫出黑色血液。
成京慌得拿出手帕,颤抖着替他擦去血渍,“陛下,您别再开口了。”
崇宁帝挥开他的手,动作间挥落桌上奏折,他沉声怒道:“孽子,你为何弑父夺位。”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萧长兴哈哈大笑,“因为你杀了我爹,这个理由够不够?!”
此话一落,殿内转瞬安静。
成京猛地看向萧长兴,又转向面色铁青的崇宁帝,深深埋首,恨不得将耳朵捂上。
以高贺为首的十来个禁军更是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年幼时,我总是想不通,同样是儿子,为何你对萧长瑾寄予厚望,却对我不假辞色。”
“母妃劝我,他是未来储君,得你看重也是应该的。可我不服。”萧长兴缓缓道:“就凭他是长子,出自先皇后腹中,将来他就该是太子?”
“他只是比我早出生几年,待我长成,定不比他差。于是,萧长瑾学什么,我就学什么,他读史书,我也读,他学骑射,我也学。可我。日夜苦读,学骑马学得满手是血,摔得浑身是伤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萧长兴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说,邯郸学步,妄自尊大。我故作顽劣,你又骂我不思进取。原来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可若是萧长瑾也就罢了,毕竟他是你寄予厚望的长子。可凭什么萧婧华一个小丫头片子也能得你万般宠爱?她要什么你给什么,便是她在你床上撒尿,你也能笑呵呵地抱着她让宫人将被褥给换了。”
“我不服!”
书架后,萧婧华整个人僵住了。
陆埕覆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幼时,的确是有些调皮。”
温热气息绕着耳廓,萧婧华烧红了脸,狠狠拧了把陆埕的手背,警告道:“别出声。”
外间,萧长兴气息逐渐平稳,重新扬起笑,“以前我不明白,后来我懂了,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端亲王,才是我爹。”
他道:“当初,他与我母妃两情相悦,却被你横插一脚,无奈之下,母妃只能狠心与心上人断情,入宫为妃。”
“后来,她被你的妃嫔陷害,阴差阳错与我爹过了一夜,腹中有了我。”
“你杀了我爹,冷落我娘,害得她抑郁而终,身为人子,你说,我该不该报仇?”
萧长兴抬头,嘴边笑意僵住。
意料中崇宁帝被气得暴跳如雷的场景并未出现,他的目光很平静,静到方才的话根本不能在他心上留下片刻波澜。
萧长兴大怒,“你为何不怒?”
被自己的亲弟弟撬了墙角,为什么还能保持这副波澜不惊的假象?!
崇宁帝淡淡抬睫,“柔妃嫁入东宫时,朕并不知她已有心上人。”
他是储君,辅佐父皇处理天下大事,后院之事一并由太子妃负责,并不过多询问,对待妻妾亦是雨露均沾。
后院妻妾大多由母后挑选,她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倘若柔妃不愿,她绝不会出现在他的东宫。
可谁知就这么巧,柔妃懦弱,不敢与家族对抗,端王亦不敢和他这个兄长相争,阴差阳错的,柔妃成了他的女人。
知晓柔妃丑事时,崇宁帝大怒,恨不得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可念着她腹中之子乃皇室血脉,是他亲弟弟的子嗣,他硬是忍了这口气。
他仅有四个弟妹,对端亲王这个弟弟虽不比同母胞弟恭亲王亲昵,但那始终是他的亲弟弟。
他想,一个孩子罢了,若是女孩,将来远远把她嫁出去,若是男孩,给块封地打发出京,眼不见为净。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孩子们都大了,端亲王不知从何处得知萧长兴乃是他的子嗣,为了他那可笑的深情,抛妻弃子,举兵造反。
得知他为了一个女人弑父杀兄,父皇暴怒后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亲手送那个女人去死,要么,他自尽而亡。
他那懦弱了一辈子的弟弟当着他和父皇的面,毫不犹豫引剑自刎。
死前求他,饶柔妃和萧长兴一命。
崇宁帝应了,在父皇面前保下了柔妃母子。
可对他们,他不免心生怨憎,此生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将她软禁在宫内。
柔妃多思,没多久便抑郁而终。
她死后,念在萧长兴乃是端王弟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那些憎恶才渐渐淡了下去。
崇宁帝抬眼,缓慢道:“若非她生下了你,朕即位后,便是一个贵人的封号,也不屑予她。”
萧长兴脸色大变,“你知道,你从始至终就知道!”
崇宁帝目光淡然,“朕知。”
“正因朕知,你今日之举,才格外可笑。”
“端王弟怯懦愚蠢,为了一个女人自掘坟墓,你的性子虽与他不像,但这拙笨之举,却是一脉相承。”
“你闭嘴!”
萧长兴额上青筋暴跳,喘着粗气道:“不,我和他不像。”
他抬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他失败了,我不会。”
“来人!”
殿门“哐”地被人踹开,兵部尚书房兴言领着兵卒入了殿。
人群中,一身白色僧袍的年轻人格外显眼。
视线从殿内扫过,他缓缓一笑,抬步走入角落阴影处,抱着手靠在墙上,神情玩味,似在观赏一出好戏。
萧长兴剑指崇宁帝,面色冷冽,“他日我登大宝,在座诸位均有从龙之功。”
“杀!”
“登大宝?怕是不行了。”
崇宁帝摇头,长叹一声。
双手扶着桌面,他缓缓站起,一扫方才的颓然,神色肃穆,嗓音冷肃,“你现在收手,朕还能留你一命。”
“你没中毒?!”萧长兴脸色大变,神情带了几分慌意,“你怎么会没中毒?”
崇宁帝擦去嘴角血迹,冷冽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停还是不停?”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萧长兴咬牙。
崇宁帝冷笑,“怎么,房卿这是要助纣为孽到底了?昔日端王弟的情分,竟能让你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助这孽子谋逆?”
他目光扫过萧长兴,“这孽子许诺了你什么?后位?”
房兴言脸颊肉抖动。
“一个后位,竟能让你生出如此贪恋。”崇宁帝讥讽,“没出息的东西。”
“房叔,不必再与他多说。”萧长兴道:“就算没中毒又如何?他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恭亲王和萧长瑾被拦在殿外,等我取下他的人头,光明正大写下传位诏书,这天下就是我的了。”
房兴言深吸气,目光逐渐转为坚定,沉声道:“好。”
萧长兴掀唇,怒喝道:“杀!”
高贺手臂肌肉绷紧,手中长剑银光颤动。
谢瑛等不下去,动作轻柔地拨开萧婧华,急声道:“在这儿躲好,我去杀敌!”
萧婧华看着她从暗处掠出,长枪挥舞下血流成河。
殿中禁军不多,那些叛军手握精良武器,竟也不比禁军差多少,予安低声道:“郡主,我去帮忙。”
萧婧华闭了闭眼,点头,对觅真道:“让外边的人进来。”
觅真应了,“是。”
她转身折返。
没多久,身后脚步声阵阵如雷响,身着盔甲的兵卒涌入殿内,口中冲杀声不断。
“杀逆贼,护陛下!”
“杀逆贼,护陛下!”
觅真拔剑挡在前方,护卫萧婧华的安全。
后脑抵着书架,萧婧华看着人群中厮杀到神色疯癫的萧长兴,轻声道:“那些山匪,是他的人。”
“他就这么恨我吗?”
手被人握住,陆埕道:“除了他自己,他谁都恨。”
萧婧华闭眼。
睁眼时,眼中泪意消失无踪,她冷静道:“你去接应太子哥哥吧。”
从萧婧华说出有法子能进入长秋殿起,陆埕便让谢瑛手下的人去通知萧长瑾,如今想来应该快到了。
“那你呢?”
“我留在这儿照看皇伯父。”萧婧华偏头,“殿内忽然多出这么多人,他们很快会察觉不对,你速去速回。”
陆埕点头,“好。”
他转身进了密道。
几乎在他身影离开后便有敌军闯了过来,见到立在书架前的萧婧华,当即大喊:“这里有……”
话未出口,觅真身影如电,长剑瞬间割破他的喉咙。
可即便再快,也已经有人被吸引过来。
“这里有人!”
觅真持剑护在萧婧华身前,目光盯着逼近的三名兵卒,“郡主,怎么办?”
萧婧华咬唇。
她身后便是密道,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
沉了口气,萧婧华忽然大喊:“萧长兴,你混蛋!”
哪怕是在兵器交加的铿锵声中,这一声也分外刺耳,硬生生喊住了三名兵卒的步伐。
崇宁帝一怔。
婧华怎么会在此?
念慈忽然直起身子,面色凝重,暗骂一句。
陆埕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萧长兴长剑翻转,刺伤禁军手臂,怒道:“萧婧华!”
萧婧华接着大骂,“你不仅心眼小还无耻恶毒,就因为嫉妒我得皇伯父宠爱,竟然让山贼将我掳走!还派了个恶心的男人勾搭我,几次三番置我于危险中,不是灯架塌了就是害我的马,害我掉下悬崖,你的心思怎么这么恶毒?!”
萧长兴大怒,“你闭嘴!”
“你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萧婧华越说越气,“太子哥哥对你不好吗?小时候你不受待见,是他带着我给你送吃的喝的,把欺负你的太监狠狠收拾了一顿,要不是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萧长兴,你忘恩负义,白眼狼!大街上的狗都比你有良心,起码我喂它吃口饭,它还能叫唤两声!”
“房大人,你当心些,他萧长兴连我和太子哥哥都要报复,若他当真登上皇位,不知还会不会允诺你心心念念的后位。”
“说不定他早就有喜欢的姑娘,就等着踩着你房家的尸骨捧他真正心仪的人上位!”
手臂被银**过,剧烈刺痛传来,萧长兴面色微白,阴鸷地看着手持长枪的谢瑛。
余光里房兴言面色微变,萧长兴暴怒,“来人,给我把萧婧华拿下!”
崇宁帝急声,“保护郡主。”
觅真眸光冷厉,身形如燕,割开一名兵卒的喉咙,侧头避开迎面冷光,脚下一跃,双腿绞着来人脖颈,狠狠一拧。
“哐当——”
屏风被人一脚踹开,彻底将萧婧华暴露在众人视野中。
姿容明艳的少女肩背挺直,似不屈傲骨,满殿尸骸在她脚下,如黄泉边盛开的靡丽幽灵花。
她下颌轻抬,目光轻蔑,冷冷道:“萧长兴,你可真没骨气。怎么,当着皇伯父的面,你不敢亲自来杀我?”
萧长兴握紧手里的刀,脖子青筋暴起,怒而跃起,“想死,我成全你!”
“都滚开!”
他推开兵卒,大步靠近,持剑与觅真交手。
崇宁帝无声叹息。
直到这种时候,竟还能被婧华牵着鼻子走。心性不坚,就算坐拥天下,早晚也是个昏君。
房兴言眸光一暗,在心中骂了一句。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定了定神,挥刀砍向高贺。
殿内混战,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令萧婧华格外不适。
萧长兴的功夫确实不错,觅真逐渐不敌,谢瑛见状心中焦急,银枪一挥,喝道:“都给我滚开!”
“嘭——”
觅真被击到书架上,长剑脱手,书籍唰唰掉落一地。
她唇角渗出一丝血迹,脸色惨白着挣扎起身。
萧长兴渐已冷静,冰冷目光刺向萧婧华,逐渐向她逼近,“你说,如今我敢不敢杀你?”
萧婧华抿唇,手握成拳。
“你要杀谁?”
身后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萧婧华一喜,“太子哥哥!”
书架后走出一道人影。
萧长瑾身着银甲,手持长剑,缓步踏入殿内。
俊朗五官罕见冷冽,他看着萧长兴,慢慢道:“你方才说,你要杀谁?”
“你?!”
萧长兴瞪大眼,瞪向萧婧华,“你方才在拖延时间!”
陆埕走出密道,挡住他看向萧婧华的视线。
萧婧华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是又如何?”
萧长兴握紧剑柄。
他忽然大笑,“行,做个了断也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什么死不死的。”
一声巨响,恭亲王立在殿门前,手中拎了个头颅,声如洪钟,“今日本王在,我的女儿,兄长,侄子,一个都不能死。”
萧婧华大喜,“父王!”
恭亲王下意识“诶”了一声,嫌弃扔开头颅。
那脑袋滚啊滚,滚到殿内,露出寇全的脸来。
抹了抹手上的血,恭亲王道:“乖宝,多亏了你送给父王的软甲,否则父王今日就着了这贼子的道了。”
萧婧华分明是欣喜的,可眼中却泛了泪,努力忍着哽咽道:“父王威武!”
从这一刻起,父王的死劫彻底过去了。
有了萧长瑾和恭亲王的加入,局势彻底反转。
萧婧华被陆埕护着来到崇宁帝身边,点了点他脸上残留的血,“皇伯父疼吗?”
“不疼。”
崇宁帝笑着摇头,温柔摸着萧婧华脑袋,“平安回来就好。”
萧婧华含泪点头,“是我让皇伯父担心了。”
“婧华长大了。”
崇宁帝轻叹,“皇伯父以你为荣。”
萧婧华破涕为笑,骄傲抬起下巴,“我可是琅华郡主,怎么能给萧家丢人呢。”
崇宁帝目光慈爱,笑而不语。
殿内,萧长瑾朗声道:“诸位皆是我大盛子民,今日之举皆是受人蛊惑,孤在此承诺,若尔等缴械投降,孤可禀报陛下从轻发落,若负隅顽抗。”
他眉间冷肃,“定严惩不贷。”
萧长兴怒,“别听他胡说,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萧长瑾怎么会轻易放过!”
萧长瑾不为所动,“孤以储君的名义立誓,尔等若缴械投降,孤定从轻发落。”
书案后,崇宁帝嗓音沉稳,“太子之意,朕允了。”
良久的寂静后,兵器扔在地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不少兵卒丢下武器,伏跪在地。
就连房兴言也住了手。
高贺瞬间将剑横放在他颈上。
唯有萧长兴绝不认输。
他已力竭,可手中长剑不断挥舞,始终咬牙坚持着。因崇宁帝并未表态,萧长瑾的人并不敢真正伤他,双方僵持住。
萧婧华脚步挪动。
陆埕抓住她的手,“别去。”
“没事。”萧婧华轻轻摇头,“他伤不了我。”
陆埕松了手,跟在她身后。
萧婧华在萧长瑾身旁站定,望着挥剑的萧长兴,面色不解,“我想不通,你有什么可不服的。”
“不服皇伯父的忽视?可那是柔妃娘娘不忠在先。为报父母之仇?可端王伯伯反的是谋逆大罪,无论是他还是柔妃娘娘的死,似乎都怪罪不到皇伯父身上。”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怪异?
萧长瑾拧起眉。
萧婧华又道:“你怨天尤人,恨这个恨那个,可最该恨的,不应当是昀哥哥和端王伯母吗?”
“因为自己的父亲和丈夫惦记着别的女人,不顾妻儿安危,犯下谋逆大罪,害得他们无端丧了命。九泉之下的他们不该恨吗?”
“相比之下,你已经幸运太多了。”
角落里,转动佛珠的念慈长指一颤。
“倘若端王伯伯当真对柔妃娘娘情根深种,昀哥哥怎么会成为我们这一辈年纪最大的?”
萧长兴红着眼,猛地抬头。
萧长瑾瞳孔微微瞪大。
“你想说是意外?”萧婧华冷笑一声,表露自己的不屑。
“既是不忠,这份深情便格外可笑。”
萧长兴挥开禁军刺来的长剑,胸前剧烈起伏,萧婧华道:“你看,你自己也知晓。”
“所以,二皇兄。”
萧婧华轻声问:“你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萧长兴有些恍惚。
最初起兴,只是为了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后来得知身份,他心中生了无数怨怼。
假如母妃不曾入宫,他能否光明正大成为端亲王之子?
他能否也如萧长昀、萧婧华一般得父皇疼宠,能在她被家族逼嫁时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到父母面前,坚定道:“我要娶她。”
他不知道。
经年累月的怨怼中,他开始幻想母妃与端亲王的深情不渝,美化他们的所有经历,哪怕他这个并不光彩的存在,在他幻想中,也是父母深爱的结果。
至于萧长昀,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意外的可怜虫。
他惊才绝艳,备受看重,有他极度渴望又得不到的身世,可那又如何?他只是一个不得父亲疼爱,披着人皮在世间行走的鬼罢了。
面目全非,连自己的名字都丢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去恨,恨崇宁帝,恨萧长瑾,恨萧婧华。
这些恨意在眼睁睁看着明月出嫁后达到顶峰。
恨意滋生出了欲望,他疯狂地想坐上那个位置。
崇宁帝杀了他的父母,剥夺了他被爱与爱人的权利,那是他欠他的,他该还。
他在权利的欲海中挣扎,好似忘了,一切的开始,他只是为了那一句……
“阿兴。”
竭力的萧长兴失神抬头。
“郡王妃,您不能进,不能进。”
殿外,一名女子推开守卫,快步走来。
她一身红衣,显得温婉面容竟多了几分明艳之意,眼中看不见任何人,直直向萧长兴走去。
萧长兴蓦地瞪大眼,“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宫里好好待着?走,快走。”
康郡王妃含泪摇头,“走不掉的,阿兴。”
萧婧华震惊失声,“表嫂?她、他们……”
她忽然忆起,在猎场时,康郡王妃曾送她一枚安神香。
坠马那日,她佩戴的正是那枚香囊。
萧婧华咬住唇,往后退了一步。
手上一片温热,陆埕握住她的手。
康郡王妃走向萧长兴,“我很后悔,当初没能为了你,为了自己拼尽全力反抗。”
当年宫闱之内,家族落败的少女跟随母亲进宫探望身为妃嫔的姨母,和不受宠的皇子不期而遇,生了情愫。
后来,少女被长公主之子看中,爹娘权衡利弊后,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哭过,闹过,可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弃了爱人,高嫁入了长公主府。
崔明月走到单膝跪地的萧长兴面前,抚摸着他的脸,眼中的泪落下,“阿兴,你会认输吗?”
萧长兴看着她,眸底有泪光闪现,“不会。”
她轻轻笑了。
一如初见时他被宫人刁难,独自去到母妃生前的宫殿,难过之时,身后有道轻柔的嗓音问:“你在哭吗?”
一回头,少女站在桂花树下,笑若春风,面如菡萏。
这一眼,令他终身难忘。
“我知你不会认输,所以,我来陪你。”
崔明月轻轻擦去萧长兴脸上的泪,素手覆在他手背上。
她盈泪的眼看着他,一点点取下他手中之剑。
寒光一现,锋利剑刃割过女子柔嫩长颈。
“表嫂!”
萧婧华震惊。
崔明月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鲜血洒落,长剑坠地。
她阖上了眼。
萧长兴颤栗的手接住崔明月的身体,泪水不断坠在她脸上、唇上。
他俯身,当着众人的面,双唇颤抖着,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明月,我终于能光明正大与你在一起。
只是可惜那个孩子……
拒不认罪的萧长兴拾起长剑,毫不犹豫在脖子上一抹。
竟步了我的后尘。
长剑当啷掉落,两道身影在血泊中紧紧相拥,任何人也无法将他们分离。
谢瑛视线扫过二人,又落在萧长瑾、萧婧华和恭亲王身上,念及远在边关的新昌大长公主,喃喃道:“萧家人,都是些情种。”
此话一出,她自打嘴巴。
把萧长兴和萧婧华几人相比,真是抬举他了。
他不配。
“啪、啪。”
寂静中,有人拊掌叹息,缓步走来,“此情,可叹,可悲。”
停在萧长兴尸首前,他摇头一笑,“可恨。”
萧长瑾眉头一皱,握着剑,直直刺向念慈。
他唇畔含笑,单手缠着佛珠,不躲不避。
眼中不仅没有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含着某种诡异的快意。
不紧不慢,从容以对,欣然赴死。
萧婧华蹙眉。
念慈看来,双眼一弯。
萧婧华此刻才觉,那笑好生眼熟。
记忆深处,好像也有个人曾这么对她笑,那时,他坐在树下,招手唤她过去,递给她一抹绿色。
萧婧华低头,手里仿佛出现了一只草编兔子,活灵活现地与她对视。
“不要!”
“婧华!”
陆埕急急出声,萧长瑾仓促收剑,“婧华,他是逆贼,快让开。”
“太子哥哥,他不是逆贼。”
萧婧华张手挡在念慈身前,唇瓣轻颤,泪水珠串似的坠落,声若蚊蝇,却清晰地传入三个男人耳中。
“……他是昀哥哥啊。”
“哐当——”
萧长瑾手中之剑坠地。
……
“长昀,你可是恨朕?”
念慈跪在殿内,摇头轻笑,“不恨。”
崇宁帝望着下首,这个曾经自己最喜爱的侄子,沉声问:“那你为何助纣为孽?”
念慈抬首,眸光含笑,“我只是,想让他最在意的儿子,走一遍他曾经走过的路。”
与他一样走上谋逆之路,在他即将登上顶峰时,再给他致命一击。
看他半生算计落空,看他彻底疯魔。
看他痛,看他恨,他心里才痛快。
崇宁帝握着杯盏,狠狠朝他掷去,怒道:“你可知,在这场宫变中死了多少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父母亲友该是如何心痛?”
茶杯砸在念慈额角,当场出了血,碎响声中,他漠然垂首,“没有。”
“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你!”
崇宁帝怒而拍桌。
“皇伯父,您别生气,别生气。”
萧婧华抹去泪水,替崇宁帝抚着胸膛。
“父皇。”
萧长瑾跪在念慈身旁,“昀哥心中有怨,也在情理之中,还望您饶他一回,儿臣定会将他带回东宫严加看管,让他赎罪。”
“你给朕闭嘴!”
崇宁帝冷声呵斥,他睨着念慈,“百姓的生死与你无关,那婧华呢?她是你血亲,是你妹妹,你就这么看着萧长兴那个畜生派人将她劫走?”
手臂上缠着绷带,一直沉默的恭亲王拍桌,怒道:“还有这事?长昀,你皇伯父说的可是真的?”
萧婧华泪眼摩挲地看着念慈。
念慈绷着的劲忽然散了一半,低声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会对婧华动手。”
崇宁帝泄了气,单手揉着额,“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
念慈摇头。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告诉萧长兴他的身世,替他选了几个人,出了几条计策。
他游离在外,却又举足轻重。
崇宁帝张唇,“他给朕下的毒,是你换的?”
他的的确确喝下了那杯毒茶,可吐了几口淤血后,胸腔内那股隐痛却散了。
念慈沉默。
崇宁帝也不由缄默。
萧婧华忍着这股令人心惊的寂静,小心翼翼开口,“皇伯父,昀哥哥真的知道错了,您就饶他这次吧,他不会再犯了。”
萧长瑾叩首恳求,“还请父皇,饶昀哥一命。”
“皇伯父。”
萧婧华又忍不住掉泪,“他现在和以前生得一点也不一样,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您让他去挖矿,修堰,做什么都成,只求您,只求您……”
她抽噎着说:“给他一条活路。”
恭亲王忍不住道:“皇兄,长昀这孩子……终究是……”
终究是端王兄仅存的血脉。
崇宁帝心头一颤,缓缓闭眼。
“囚禁承运寺,为无辜惨死的宫人百姓诵经超度。”
“……终生不得踏出一步。”
……
晴了多日的天终于落了雨,雨水从云层降落,洗刷掉所有血气罪恶。
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店铺重新开张,掌柜的脸上挂着笑,大声吆喝着,哪怕是雨天,依然无法掩盖他的好心情。
一辆华贵马车从城外驶来,两侧侍卫开道,行人纷纷避让。
萧长瑾敲开车窗,对里边的少女道:“孤送你回府。”
“不用了。”
萧婧华摇头,“太子哥哥先回宫吧,我还有事。”
萧长瑾挑眉,“行,那孤走了。”
“好。”
萧婧华挥手与他告别。
目送萧长瑾离开,她望着朦胧雨幕,忽然起了兴,“给我拿把伞,我下去走走。”
箬兰重伤未愈,随云慕筱回京后仍在休养,箬竹忙着书院事宜,如今跟在她身边的是夏菱。
她有些不放心,“郡主一个人?”
“都已经过去了,还怕什么?”
夏菱只好给她拿了伞。
萧婧华撑开伞下了马车。
予安正要跟上,她忙制止,“不用,我单独走走。”
觅真受了伤,今日只有予安一人跟随。
她犹疑片刻,终是点了头。
细雨蒙蒙,雨水从树叶上滚落,没入土壤间。雨中飞鸟穿梭,不见身影,唯留清鸣。
萧婧华撑着伞走过长街,穿过巷子,蓦地驻足。
不远处的柳树前站着一人,手持一把青色油伞,身着月白色长衫,伞檐轻抬,露出清隽眉眼。
眸光清透宁静,仿佛凝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萧婧华抬步向他走去,“你怎么在这儿?”
陆埕道:“在等你。”
“你知道我会来?”
“不知。”
萧婧华蹙眉,“那你还等。”
陆埕轻声,“今日端……”停顿片刻,他道:“那位前往承运寺,我想,你应当会来。”
念慈在宫中住了一个月,直到今日,萧长瑾和萧婧华亲自送他去了承运寺。
这一个月里,萧婧华还未见过陆埕的面。
“万一我不来呢?”
“那就一直等。”
她气笑了,“我不来,你不会去找我?”
陆埕微怔,神色柔和,“好,那我去找你。”
萧婧华满意了。
细雨氤氲了他的眉眼,添了几分朦胧,她看着他眸底神光,忽然趾高气昂地命令。
“吻我。”
“现在?”
陆埕一怔。
“对。”
萧婧华点头,语气坚定,“就在这儿。”
陆埕为难地看着雨中来来往往的行人。
二人目光胶着,片刻后,他妥协了。
手中伞柄一转,连串的雨珠从伞檐滚落,“啪嗒”坠在石板上,打湿了两人的衣摆。
清风吹拂,青草菲菲,陆埕用伞面遮挡住行人视线,把自己暴露在细雨中,接过她手中伞柄,缓缓低头。
他在伞下吻她。
感受着唇上温热,萧婧华闭眼,唇角上扬,单手揪住他胸前衣料。
献我欢喜,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