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修)
萧婧华蹙眉望方代一眼,拉着纪初晴进了灵翠阁。
这方代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唇角扬起笑,掏钱掏得很是爽快。
临近日落,纪初晴准备回府,“今日多谢你,这个人情我欠下了。”
萧婧华觑着一旁的方代,“你和他一起回去?”
纪初晴淡淡点头,“就一段路而已,回府我就回后院,他在我爹娘面前不敢放肆。”
因着方代是孙半夏的夫家表哥,且他在纪丞相面前不敢放肆,因此二人虽对他并不满意,但也当寻常亲戚看待。
她这般说,萧婧华便不再多言,“好。”
目送纪初晴登上马车,方代朝萧婧华挥了挥手,悠悠跟在马车后。
箬兰在一侧道:“郡主,我们也回吧。”
萧婧华还是不太放心。方代那个眼神,令她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闭了闭酸涩的眼,她道:“算了,跟上去看看。”
予安驾着马车追上去。
行人归家,街上人影稀少,没走多久,便见到丞相府的马车停在路旁。
不见方代身影。
萧婧华暗道不妙,催促予安,“快去看看。”
予安足下用力一蹬跃至相府马车车辕,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马夫,猛地推开车门。
“郡主,没人。”
“快去找。”萧婧华急声。
箬兰慌了,“奴婢也去。”
正要下去,忽然一声尖叫响起,接着声音便落下了。
予安眼尾一动,身形敏捷似燕,迅捷往某个方向掠去。
打斗声传来,萧婧华拉住害怕又好奇的箬兰,摇摇头道:“别去。”
箬兰“嗯嗯”两声,不动了。
片刻后,予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方代被她拎着拖出来。
头上大红牡丹不知掉去了哪儿,鼻青脸肿的,脸上痕迹看得出是下了死手。
“咦,予安手里那人是谁?”箬兰疑惑出声。
随着予安走近,萧婧华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还抱了一人,墨发将整张脸挡住,看不清模样,从虚软无力的手看应是陷入了昏迷。
绿衫侍女搀扶着纪初晴跟在最后头。
萧婧华连忙下车,快速端详她一眼。
衣衫略有凌乱,发髻松散,但精神劲还不错,眼里似装了刀子,锋锐眼风一个劲往方代身上扎。
“没事吧?”
“你来的及时,我没出什么事。”
纪初晴摇头,深吸口气,“我要回府禀报我爹,不把此人投入天牢,我出不了这气!”
“那这是……”
萧婧华指着予安手上另一名男子。
纪初晴道:“他方才想救我。”
萧婧华懂了,英雄救美不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郡主,此人怎么办?”
予安重重扔下方代。
灰尘散开,萧婧华蹙眉撇脸,扬起袖子遮挡,嫌弃道:“送到京兆府去吧。”
予安:“好。”
纪初晴忙道:“不知我家马夫如何了?”
萧婧华看向予安。
后者道:“方才没细看,但尚有呼吸,应当没什么大碍。”
她放下手里的男人走向马车。
车夫倒在车辕上,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予安伸手检查一番,忽听身后惊呼声骤起。
她猛地回头,只见躺在地上的方代不知何时醒来,撒腿就跑,转眼就没了影子。
予安没追,跳下车辕行至萧婧华身旁。
“车夫是被打晕的,睡一觉就好。”
纪初晴松了口气,“没事便好。方代做下这般龌。龊之事,定不敢再回相府,我现在就回去,让我爹捉拿他。”
她显然气极,眸里染着烈烈怒火。
萧婧华瞥了眼地上的男人,对予安道:“你送纪姑娘回去。”
予安不动,“郡主,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
“纪姑娘带着马夫和这男子回不去,万一方代半路折回来怎么办?”
萧婧华道:“去吧,你快去快回,我就在此处等候。”
予安蹙着眉头,无奈妥协,“那郡主不可乱走。”
萧婧华点头。
纪初晴郑重道谢,“今日当真是要多谢你了。”
萧婧华摆摆手,不欲与她多说,“快回吧。”
予安二话不说,拎起男子上了马车,将马夫踢向一旁。等纪初晴主仆也上去,她甩着马鞭,“驾”一声,马车疾速冲了出去。
马车眨眼就没影了,箬兰抱怨,“早知道就让觅真也跟着出门了。”
“觅真走了,箬竹怎么办?”
前几日恭亲王得了个庄子,因主家犯事,庄子上的奴仆颇有些刁恶,他原想让汤正德去处理,正好被去请安的萧婧华撞上。见那庄子有温泉,萧婧华来了兴,便讨要了来。
今日箬竹替她去巡视,怕她压不住,萧婧华不仅让她带了一队护卫,还让觅真也跟去了。
“好了,我们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萧婧华走向马车。
进了车厢,她从暗格里取了本书,刚翻开一页,余光忽地瞥见角落里的纸鸢。
一直被她忽略的事终于涌上心头。
萧婧华问:“箬兰,我们今日出门,原打算做什么来着?”
箬兰不假思索道:“放纸鸢啊。”
此话一出,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看向萧婧华。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夕阳西下,已是黄昏。
萧婧华咳一声,“这个时候,阿旸他们应该都已经回府了吧?”
箬兰赞同点头,“说不准旸少爷已经将云六姑娘送回去了。”
话落,主仆二人纷纷缄默。
“算了。”
萧婧华扔下书,扶额道:“还是去看一眼吧。”
箬兰默默道:“可是郡主,咱们不会驾车啊。”
萧婧华:“……走着去。”
箬兰“哦”声,先行下车,反身牵了萧婧华下来。
两人往护城河的方向走了一小段。
“罢了。”
萧婧华驻足,望着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当即放弃,“这么远,咱们俩就算是走到天黑也到不了,明日去和阿旸说一声赔个礼吧。”
箬兰点头。
主仆俩灰溜溜转身。
“郡主。”
身后男声猝不及防落下。
萧婧华回头。
陆埕站在五丈远的柏树下。枝叶葱绿,他着一袭月白色长衫,发上未簪玉饰,而是配着同色的发带。
风过树梢,他迎风而立,发带飘扬,似要乘风而去。
玉似的长指拿着一只纸鸢,那纸鸢配色极为鲜艳,双翅绘有牡丹,风过时纸鸢轻晃,那牡丹似活了过来,层层绽放。
萧婧华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她往前一步。
陆埕薄唇微张,话未出口,瞳孔一颤,清冷眉眼刹那破碎。
他丢下纸鸢,风一样跑向萧婧华。
“小心!”
“什么?”
萧婧华蹙眉不解。
后颈处倏然发凉,地面落下阴影。
她猛地转身。
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一人。
见她忽然回头,方代明显有些慌乱,双手滞在空中。
箬兰急急张开双臂,将萧婧华护在身后,“你想做什么?”
她警惕地盯着方代,威胁道:“我警告你,纪大人马上便会来抓捕你这罪犯,你最好给我安分些,说不定还能少受些牢狱之灾。”
一听这话,方代眼里的犹豫瞬间湮灭,凶恶的目光射向萧婧华。
他这次上京就是奔着丞相女婿的身份来的,可这小娘皮硬生生将事给他毁了!
若非她故意坑他两千两银子,他至于不甘心到想讨些好处,冲动之下对纪初晴下手吗?
若是成了也罢,说不准能拿纪初晴的清白逼迫纪丞相将嫡女下嫁于他。
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个文弱书生!
那书生纸人一个,根本受不了他两拳。关键是这小娘皮的奴才!竟然将他打成这般模样,硬是坏了他的好事!
方代知道,纪初晴回府后定会向纪丞相告他一状。京城他是待不下去了,趁人没反应过来,走才是上策。
可半路上,他越想越不甘心。
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了甘州,他岂不是要被笑话一辈子?
离开之时,他可是信誓旦旦地发过誓,此次上京,定会抱得相府美人归。
脑海里不断出现萧婧华那张漂亮到不可一世的脸。
若没有她,他此刻说不准已是纪丞相的乘龙快婿!
在不甘的驱使下,方代又折了回来。
他本想给萧婧华一些教训,却无意间听见她和婢女谈话。
郡主,她竟然是个郡主。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勋贵之家的虚名封号,高低都是个郡主。
比起纪初晴这个相府千金,娶她回去,岂不是更有面?
在虚荣心的驱使下,方代悄悄跟上了萧婧华主仆。
他身上剩下不少迷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而已,能奈他何?
可箬兰此刻的话却将他激怒。
方代一巴掌朝箬兰扇了过去。
“小贱。人,你说是老子先入狱,还是你先死?”
箬兰被这一巴掌扇得摔倒在地,雪白侧脸立即肿起,膝盖撞在粗糙石阶上,疼得她半晌起不了身。
萧婧华压下对她的担心,目光冷冽,脚下后退。
方代伸手抓她,“给老子过来!”
“别碰她!”
喝声乍响,方代被一拳打在侧脸。
本就红肿的脸传来一阵剧痛,他怒喝,“谁他娘敢打老子!”
陆埕抓住萧婧华的肩,将她护在身后。
两人举止有种说不出的亲密,方代咧起嘴,“你谁啊,该不会是这女人的姘头吧?”
萧婧华忍无可忍,“你……”
陆埕握住她的手收紧,侧着脸对她摇头。“此人冲动易怒,应是横行霸道惯了,别激怒他。”
萧婧华咬唇。
陆埕冷冷睨着方代,“我是她的丈夫。”
“管你是谁,给老子滚!”
方代听不进话,冲上去和他扭打。
“郡主。”
女声微弱,含着痛楚,萧婧华连忙将箬兰扶起,轻轻触碰她肿起来的侧脸,“疼吗?”
箬兰含泪摇头,“不疼。”
萧婧华咬牙,扭头瞪着方代。
方代看着壮硕,但实际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陆埕这阵子并未疏于锻炼,没费多少功夫便反剪住他双手,将他制服。
方代不服气,疯狂挣扎,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怒骂。
马蹄声靠近,予安骑着马往这边而来。
萧婧华松了口气,放开箬兰走向陆埕,“把他交给予安,送去京兆府。”
陆埕蹙眉望她,手下一松,“你可有……”
话音未落,底下挣扎的方代猛地挣脱开,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奋力扎下。
萧婧华瞪大眼,失声道:“陆埕!”
第82章 (修)
“呲——”
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
雪亮匕首刺入陆埕的腿,他单膝跪地,面露痛楚。
匕首拔出时带出一连串的血珠,沿着刀身淌下,汇聚在地。他急声道:“快躲开!”
萧婧华往后退一步,“予安!”
予安远远瞧见这边出了事,直接踩着马镫跃起,足下在马背上用力一蹬,借力飞跃而来。
身影似鹰,目光如电,冷冷看着方代。
方代见了她,只觉脸上隐隐作痛,脑子轰然一声,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哆哆嗦嗦扔下带血的匕首,撒腿就跑。
“别让他跑了!”
“是。”予安应声,稳稳落地。
转身看着面带惊恐的方代,她并未出剑,长腿一踢,在方代格挡时立掌为刀,劈在他脖颈上。
方代尖叫一声,捂着脖子喊疼。
予安一脚直接将他踹得双膝跪地,反剪双手,稳稳将他制住。
萧婧华喊:“箬兰。”
“郡主,奴婢在。”
箬兰眼泪汪汪地捂着脸上前。
“他方才怎么打的你,现在给本郡主打回去。”萧婧华声线冷冽。
箬兰愣了瞬息,眼里瞬间有笑蔓延,点头点得极为爽快。她走到方代面前,搓了搓手,目光陡然一厉,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嗷!”
方代脸上本就有伤,这一巴掌痛得他嚎叫出声,听得箬兰毫不犹豫又甩了他一巴掌。
萧婧华俯身拾起地上匕首,走至方代面前蹲下,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
“你可知,我是谁?”
方代哀声痛呼。
萧婧华扬起唇,“我姓萧,萧氏皇族的萧,封号琅华。伤了我的人,你想怎么死?”
方代瞳孔一缩,颤声道:“琅、琅华郡主?”
“是啊。”萧婧华随意点头,“你听过我的名号?”
怎么可能没听过?
整个大盛,除了宫里的公主,还有比琅华郡主更尊贵风光的姑娘?他竟然、竟然想打她的主意。
方代此人在甘州横行霸道已久,凡是看上的姑娘从未失手,内心极度自负。
他名声不好,甘州姑娘不愿嫁他,因此听说那远房表哥的妻子乃是当朝丞相的侄女,又听闻相府嫡女正在议亲,便心存妄想,一门心思想做相府女婿。
上京后纪丞相夫妇对他很是礼遇,方代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以为天命不凡。
可直到此时他才感到害怕,结结巴巴求饶,“郡主饶命,饶命啊,我并未想对郡主做什么,是他,是他!”
方代一个劲看向陆埕,身躯挣扎前倾,“是他平白无故将我打了一拳我才反击的,天地可鉴,我对郡主尊敬有加,绝不可能有逾距之举!”
萧婧华歪头,睫羽如蝶翼翩跹。余晖斜照,明艳精致五官多了几分温柔之意。
“哦?”尾音上扬,惊讶疑惑。萧婧华笑,“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就不打自招了。”
刀尖拍着方代的下巴,她柔声道:“放心,本郡主心地还是挺好的,不会轻易杀人。”
刀锋贴着皮肉,方代胆战心惊地垂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匕首,生怕它下一瞬就会割破自己的喉咙。
听了萧婧华的话,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赔笑道:“郡主心善,定不……啊!”
方代惨叫出声,青青紫紫的脸上竟能看出一丝惨白之意。
拔出刺入小腿的匕首,萧婧华面不改色地看着上头的血迹,嫌弃地将它丢开。
缓缓站起,她居高临下道:“本郡主只会以牙还牙。”
“予安,把他送去京兆府。”
萧婧华道:“在京城里他都能胆大到对丞相府的姑娘行不轨之事,以前不知还做过什么龌龊事。让官府的人好好查,决不能姑息。”
予安:“是。”
她揪住方代衣领,不管他的大声嚎叫,拖着他大步流星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交代完,萧婧华走到陆埕面前,微抿着唇,问:“还好吗?”
陆埕捂着腿上的伤,面色微白。他轻轻摇头,“无事。血多,你别看。”
萧婧华往下瞟了一眼。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白皙指缝里渗出,似雪染梅花。
她问箬兰,“这附近有医馆吗?”
箬兰想了想,“不远处好像有一个。”
陆埕撑着膝盖站起。
脚下没站稳,他略有趔趄,身形一晃。
萧婧华伸手将他扶住。离得近,鼻尖尽是他身上的清新之气。
她屏住呼吸,一度恼怒。
早知道就不嫌侍卫们碍眼,只带着予安和箬兰便出门了。谁成想不过放个纸鸢也能徒生事端,眼下竟无人可用。
陆埕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萧婧华力气不大,很是费劲。
好在他很快就稳住身形。
箬兰快步上前,“陆大人,奴婢扶您。”
她刚伸手,陆埕便白着脸避开,低声道:“我自己可以。”
箬兰看看空着的手,又看了眼陆埕,朝他翻个白眼走到萧婧华另一侧。
不想让她扶,她还不稀罕呢。
那刀扎得深,陆埕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渗出,将月白色衣衫染红,在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血迹。
萧婧华蓦地停下,“算了。箬兰,你走快些,去医馆叫人。”
“好。”
箬兰小跑着,很快消失在街尾。
“歇歇吧。”萧婧华平淡道。
陆埕席地而坐,拎起一片衣角,将外衫翻了个面垫在一旁,对她道:“坐吧,干净的。”
萧婧华眸光微颤。
他撕下一片里衣,掀起袍角,将里衣缓慢缠在伤口上。长布雪白,在萧婧华的注视下透出红色。
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陆埕两道长眉下鸦羽般的卷翘长睫,轻轻一动,睫羽如鸟翼扑扇。
他有双很漂亮的凤眼,形状细长,眼尾微微上翘,分明是双亲和温柔的眼睛,眸里的光却时常透着清冷之意,硬生生给人不近人情的错觉。
他垂着头,认真动作,双唇因感到痛楚微微抿着。
萧婧华挪开目光,缓步挪动,坐在陆埕外衫上。
他速度加快,三两下将伤口缠好,随后面色惨白地坐着缓解痛意,半晌方迟疑道:“方才那究竟是何人?”
萧婧华抱着双膝,淡声道:“纪初晴表妹的夫家表哥,一个想吃天鹅肉的癞。**。”
事关姑娘家的清誉,她并未多说,视线落在不远处躺在石板上的纸鸢上。
“那只纸鸢……”
陆埕道:“我想着你也喜欢放,为你准备的。”
萧婧华瞬间警觉,“那你为何会在此?”
她猛地偏头,瞪着陆埕,“你骗我?今日阿旸当真与云六姑娘有约,还是只是你的借口?”
陆埕慌声解释,“真的,并非借口。阿旸已经送云六姑娘回府了。我只是想着你一个人难免孤独。”他顿了顿,垂下长睫,“想与你一起。”
萧婧华不吭声了。
她沉默下来,陆埕腿上阵阵发疼,忍痛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府里……”
“郡主!”
箬兰的嗓音远远传来,萧婧华心头一凛,慌忙起身,理着裙子上的褶皱。
等箬兰带着人赶到,正见她高贵优雅地站在原地。
“郡主,人来了。”
箬兰让出身后背着药箱的年轻大夫。
那大夫瞧见坐在地面的陆埕,连忙蹲下,打开药箱,从中取出金疮药,动作熟稔地为他处理伤势。
箬兰邀功似的凑上来,“奴婢还让人去雇了个车夫,待会儿就能送咱们回府。”
予安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与其在这儿等,不如她们自己回去。
萧婧华赞道:“做的不错。”
凝着箬兰发肿的脸,她问:“你没让大夫替你抹药?”
箬兰摸了摸脸,仍有些痛。她“嘶”一声,“留郡主一人在这儿,奴婢不放心。”
惊慌之下能想到雇车夫已经很不错了,哪儿能到别的。
“今日。你受苦了。回去想要什么赏赐?”
说到赏赐,箬兰的眼睛蹭一下就亮了,嘿嘿笑道:“郡主给什么奴婢要什么。”
萧婧华哼笑,“瞧你那点出息。”
那大夫虽然年轻,但动作极为迅速,几下便给陆埕上好了药。
萧婧华指着箬兰,“给她也上上药。”
年轻大夫看了箬兰一眼,从药箱里取出瓷瓶,拔掉塞子,指尖勾起一点绿色药膏轻轻抹在箬兰脸上。
箬兰哎哟两声喊疼。
付了药钱,年轻大夫将瓷瓶交给箬兰,留下了金疮药,取出纸笔,垫在药箱上写了张药方,声线微冷,“内服外用,每日两次,伤口莫要沾水。你的伤有些深,尽量别动,少劳累,多歇息。”
陆埕道谢,“多谢大夫。”
年轻大夫点头,接了箬兰递来的药钱,背着药箱离开。
雇来的车夫早就到了,正候在一旁听命。
萧婧华看了陆埕一眼。
后者微微提唇,温声道:“回去吧,我一人能行。”
见他脸色发白,萧婧华蹙起眉。
眼看天都黑了,此处离陆府远得很,他又有伤在身,怎么回去?
总归那刀是为她受的,若是将他一人扔在这儿,萧婧华的良心实在过不去。
萧婧华没理他,对车夫道:“把他扶上马车。”
陆埕微顿,眸里显出笑意。
“好嘞。”
车夫是个壮实的年轻人,架起陆埕送上马车,等萧婧华主仆也上去后,他跳上车辕,高高甩起马鞭。
他驾车的技术还不错,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陆府门前。
车夫将陆埕扶下来,箬兰上去敲门。
刚走一步,陆埕将人叫住,“钥匙。”
箬兰拿着钥匙开了门。
里头黑灯瞎火的,不见灯影,也不见人气,萧婧华拧着眉头,“娘他们呢?”
陆埕张唇。
“大人!”
孟年的声音从后边传出,几息间人就出现在陆埕面前,着急询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个时辰。”
手中提灯晃动,在灯火映照下,孟年瞧见陆埕腿上的伤,震惊失声,“这是怎么伤的?”
陆埕轻轻摇头。
“有话进去再说,他不能久立。”
清泠泠的女声落下,孟年这才注意到萧婧华也在,忙道:“好。”
把提灯交到萧婧华手里,孟年上前扶住陆埕,“箬兰,劳你进去点灯,我怕摔着大人。”
又对萧婧华赔笑,“劳烦郡主提下灯。”
萧婧华看他一眼,转身往里走。
箬兰忙跃过她走在前头,进屋里点灯。
见两人都进了门,陆埕悄声与孟年耳语。
孟年眼尾一挑,侧看他一眼,嘿笑两声,松开陆埕走到车夫面前,掏出小块碎银放在他手中,低声道:“这位小哥,劳你去趟恭亲王府,就说郡主今夜歇在陆府,让王爷放心。”
车夫收下碎银,爽快应下,“行,包在我身上。”
“人呢?怎么还不跟上来?”
里头传出萧婧华的声音,昏黄的灯上下晃动。
孟年快步折返,扬声道:“来了。”
他小心扶着陆埕,往前面暖光走去。
箬兰先一步进去,借着月光和灯光找到火折子将灯点上。
孟年直接扶着陆埕进了萧婧华住过的那间屋子。
院里渐渐亮起灯,凄冷无声,没有丝毫人气。萧婧华在檐下转了一圈,进到里屋问坐在床边的陆埕,“娘和阿旸他们呢?”
陆埕看了孟年一眼。
后者心领会神,当即转身出去,顺道将正要跨进来的箬兰也给带走了。
“诶,你带我去哪儿?”
箬兰抗议。
孟年拉着她,“咱们俩什么交情,我还能害你不成?天都黑了,你们吃饭了没?赶紧去给郡主和大人拿些吃的。”
箬兰这才想起来这事,“好……都说了别拽我!”
两人打闹的声音逐渐远去,萧婧华走至烛台前,用剪子剪去烛心。
灯光骤然明亮,她在桌前落座,给自己倒了杯水。拿着杯子慢慢喝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埕抬睫。
少女刚喝过水,饱满唇瓣上沾了水渍,似海棠上落下的几滴春露,添了几许娇艳。
他轻声道:“我将附近两座宅子买下来了。院墙打通后,娘他们去了前院。”
“什么?”萧婧华动作顿住,“你哪儿来的钱?”
这附近的地段虽算不上最好,但宅子也不便宜,一口气买两座,少说也得上万两。陆埕一个文官,哪来的这么多钱?
对上萧婧华怀疑的目光,陆埕下意识道:“我没贪。”
萧婧华:“……”
目光在空中交汇,陆埕清楚看见她眸中几乎要溢出的无语,蓦地轻声而笑。
这一笑,似熹微拂开暗夜,光华映照眉眼,熠熠动人。
他道:“这些年存了不少,又向娘借了一些,拼拼凑凑将银子凑齐了。”
不止如此,他手艺不错,空闲时还接了不少玉雕的活计。
陆埕看着萧婧华,“不是说院子不够大吗?往后娘他们在前院,整个后院都是你的。”
和恭亲王府不能比,但这是他现在能给她的最好的。
往后,还能更好。
萧婧华唇瓣张阖几次,喉头似被哽住,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她霍地起身背对着陆埕。
窈窕身影在地上投射出长影。
陆埕长睫轻颤,缓缓伸手,指尖一点点,在空中触碰着影子发顶。
眉间渐柔,仿佛透过影子,轻触着她发梢。
在萧婧华动作之前,他飞快收手,抢先开口,“今夜太晚了,先留下吧,等孟年回来,让他扶我去书房。”
萧婧华放在桌上的手收紧,语气平淡,听不出异常,“你这宅邸这么大,连间寝室都收拾不出来?”
陆埕连忙道:“我喜欢住书房。”
那书房里就只有一张榻,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萧婧华垂着眼,“夜不归宿,父王会担心。”
“我让孟年去知会一声,定不让王爷忧心。”
萧婧华没应声。
屋里静到闻针可落,沉默间,外头忽然闹了起来。
灯影人影晃动,陆夫人走在最前头,大步跨过门槛,“终于舍得回来了?陆埕,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
话音陡然断裂,陆夫人惊喜地看着萧婧华,“婧华回来了?”
萧婧华扬笑,“娘。”
“诶。”陆夫人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晚膳可吃了?”
见萧婧华摇头,陆夫人连忙转头喊道:“殷姑,把馒头放下,去厨房把饭菜端来。”
殷姑远远应了一声。
这时,孟年拉着箬兰小跑过来。
陆夫人瞪向孟年,“你这孩子,婧华回来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孟年委屈,“您没看见箬兰吗?”
分明是她听见他说大人回来了,风风火火地就让殷姑端了盘大白馒头过来,连碗粥都没有。
箬兰尴尬,“夫人。”
陆夫人理直气壮,“上了年纪的妇人眼神不好,这不能怪我。箬兰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语调一转,陆夫人震惊地看着箬兰红肿的脸,“谁打你了?”
“娘。”
陆埕道:“先让她们吃饭吧。”
陆夫人皱眉转过视线,这一眼,更是惊讶,“你腿怎么了?又伤了?”
见陆埕精神劲还不错,想来也没什么大碍,陆夫人放下了心,不由嫌弃,“你怎么老是受伤。”
萧婧华有些尴尬,轻轻扯了扯陆夫人的衣袖,“他是为了救我。”
陆夫人脸上瞬间露了笑,夸赞道:“不错,这伤受得值。”
陆埕:“……”
殷姑将饭菜送来,摆上后带着孟年和箬兰离开。
陆夫人早就吃过了,坐在一旁给两人夹菜。
听萧婧华说完今日的来龙去脉,她气得不行,“这种人就该给个教训。”
萧婧华边吃边安慰,“娘放心,会的。”
直到两人吃完,陆夫人收走碗筷,仍是一脸的义愤填膺。
她走后不久,箬兰便和殷姑回来了。
后者领着个粗使婆子,抬了桶热水进来。
临走前,殷姑温声道:“郡主好生歇着。”
萧婧华笑,“好。”
几人走后,孟年这才从门框处探出脑袋。
陆埕唤他,“扶我去书房。”
孟年:“啊?”
“你啊什么啊。”箬兰推他一把,“赶紧的,快去。”
孟年迅速又嫌弃地瞥了陆埕一眼。
真怂。
他走进屋。
撑着孟年的手腕站起,陆埕对萧婧华道:“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萧婧华随意点头。
两人走后,她打开柜子,从里头挑了身雪白寝衣。
她的衣物多,成亲时留了不少在陆府,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将身子浸入浴桶,萧婧华仰头闭眼,放空自己。
水藻般的黑发浮在水面上,水珠顺着雪白侧颈滑落,啪嗒掉在影绰水下。
一双藕臂搭在浴桶边缘,她似月下海妖,一呼一吸间摄心夺魄。
萧婧华蹙眉,水下长发随之飘荡,乌发雪肤汇成极致对比。
今日的方代可把她恶心坏了。
倘若她和离,往后说不准还会遇到跟他一样的男人。
或是自命不凡,或是想借着她往上爬,就算她不会再嫁,时不时有两只苍蝇跳出来也着实心烦。
这样看,陆埕还是不错的。
不会约束她,她想回王府回王府,想住多久也不会管。
可她。
始终意难平。
收回双臂,萧婧华慢慢沉入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将她包裹。温暖舒适,似幼时母妃的怀抱。
水温渐凉,箬兰在外头催促,“郡主可洗好了?当心着凉。”
“哗啦”一声,萧婧华破水而出。
“好了。”
她迈出浴桶,拿了帕子擦拭身子,随后换上寝衣,走出净室。
箬兰见她携了一身水汽出来,连忙拿着帕子迎上去。
萧婧华在窗边坐下,打开窗,仍由夜风吹拂双颊。
箬兰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湿法。
她头发又长又多,箬兰用了好几张帕子才勉强擦干。
夜深了。
萧婧华关了窗,“去歇着吧,灯不用灭,待会我自己来。”
“好。”
箬兰:“那郡主早些歇息。”
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里头女声。
“我的嫁妆里好似有张紫檀木软榻。”
箬兰回身,回忆片刻后道:“是有一张,郡主问它作甚?”
萧婧华站在灯下,长发倾泻,眼睑垂着。
她拿着剪子拨动灯芯,缓缓道:“让人搬到屋里来,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我瞧着不顺心。”
“那行,奴婢明日就让人搬。”
萧婧华点头,“去吧。”
箬兰将门关上。
走出几步,她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郡主让人搬软榻,这是要在陆府长住的意思?
挠挠头,箬兰不解离去。
屋里。
萧婧华端着灯盏,睃巡着整间屋子。
摆设和她一个多月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并未有人动过。
吹了灯,萧婧华走到床边躺下。
暖和锦被盖住微凉身躯,她闭上眼酝酿睡意。
屋里并未熏香,可昏昏沉沉间,总觉得鼻尖好似有股浅淡香味萦绕。
干净冷冽。
似陆埕的气息。
第83章
萧婧华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并未起身,而是靠坐在床上发怔。
许久未曾睡得这么好,她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喉间发干,萧婧华拿起放在床头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冰冷水流顺着喉咙滚落,凉意瞬间袭遍全身,她彻底清醒。
趿着鞋子下床,她用指尖梳理了两下长发。正要唤人,门已被人从外推开。
箬竹笑着进来,“郡主醒了?”
一招手,几名侍女鱼贯而入。
箬竹拿起帕子,用温水浸湿后走到萧婧华面前。
萧婧华展开半湿的帕子盖在脸上。
擦洗后,她将帕子扔进铜盆,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念着郡主无人伺候,一大早便来了。”
“若是早知会出事,昨日就让觅真跟着郡主了。还好郡主无事。”
萧婧华随口道:“你又不能未卜先知。”
箬竹微叹一声,打开箱子。
萧婧华选了身鹅黄色的襦裙。
由着箬竹为她梳妆,箬兰风风火火地送来早膳。
萧婧华从镜子里看她。脸上红肿消了不少,精神劲还不错,像是没被昨日的事影响。
“药可抹了?”
箬兰弯着眼笑,“抹了抹了,已经不痛了。”
萧婧华放了下心。
用完早膳,她跨出房门。
昨夜陆埕说附近的院墙已经被打通了,她想去看看。
走到院里,隔壁书房飘来阵阵药味,光是闻着便觉苦涩。
萧婧华问:“他在?”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箬竹点头,忍俊不禁,“孟年去替陆大人告了假,回来时抱了一堆公文。说是尚书大人听闻他只是伤了腿,让他在府里办公。”
萧婧华偏头看着关闭的书房。
似是听见外间说话声,书房里有轻微响动。
她撇开眼。
予安从树上跳下,满树桃花不堪其重,飒飒飘落。
她拂落肩上花瓣,“郡主,唐大人请您去一趟。”
“是因为昨日的事?”
予安:“是。”
“行。”萧婧华应了,“我现在去。”
这话方落,书房里霎时安静。
萧婧华瞥了一眼,“家里事多,箬竹,你跟箬兰留下。予安觅真随我一道。”
箬竹:“是。”
觅真翻下屋檐,提前去备马车。
予安面色漠然,腰间佩剑,紧跟着萧婧华。
到了京兆府,萧婧华刚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纪初晴搭上她手腕,“没事吧?”
她愤懑道:“今日来,我才知方代昨日竟然尾随你,倘若你有个好歹,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没事么?”
萧婧华安抚拍她手。
有衙役从里走出,恭敬道:“郡主,纪姑娘,大人有请。”
萧婧华颔首,与纪初晴一道进入内。
上首坐了一名男子,三十来岁的年纪,身着从三品红色官服,面容白净,神色却很是威严。
“郡主。”
见了萧婧华,他起身作揖。
“唐大人。”
堂内还坐着一对夫妇,那妇人垂首落泪,男子原本正在安抚,听了声儿侧首望来,不由起身,“郡主。”
萧婧华飞快瞟一眼身侧的纪初晴,颔首致意,“纪相也来了。”
纪丞相苦笑着摇头,“女儿都被欺负到了这般地步,臣再不出面,简直枉为人父。”
他叹道:“夫人自觉亏欠娘家,将娘家侄女视为亲女,谁知她竟想将表姐许给这般泼皮,实在令人心寒啊。”
纪夫人啜泣道:“或许、或许夏儿那丫头并不知她表哥性子,老爷,咱们还是先去信问问吧。”
纪初晴面色淡淡,“不管娘怎么想,我一定要让那败类付出代价。”
“晴儿!”纪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不可置信道:“你若这般,往后让你表妹如何在夫家自处?”
纪初晴不屑,“她如何自处,与我何干?”
“你!”纪夫人捂着胸口,“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那可是你表妹!”
纪初晴撇开脸。
纪夫人缓了缓,擦掉眼泪,拉住纪初晴的手,语重心长道:“晴儿,听娘一句话。你表妹远嫁他乡,身边没个依靠,你既无事,不如就放了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纪初晴甩开纪夫人的手,脸色越发冷淡,“凭什么要拿我的清白给她做人情?我绝不。”
“你!”纪夫人气到说不出话。
“够了!”纪丞相喝道:“你的女儿姓纪,不姓孙!”
纪夫人吓一跳,还欲开口。
萧婧华抱着手,声线微冷,“纪夫人,您好像忘了一件事。”
纪夫人眉头微蹙,不解道:“郡主何意?”
“您那位宝贝侄女的表哥,不仅对纪姑娘不轨,甚至想对本郡主下手。哦,对了。”
萧婧华补充道:“他还伤了本郡主的夫婿,礼部的陆侍郎。”
往下指了指小腿,她道:“在他腿上扎了一刀,今日我夫君连礼部都没去,正在家休养。”
萧婧华牵着唇,清透琥珀色瞳孔里泛着冷色,“那位方公子有没有牢狱之灾,您说了不算。”
纪夫人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嘴唇抖动,却说不出祈求的话来。
琅华郡主何等身份,受了委屈,定是不会让罪魁祸首好受的。
纪丞相上前将纪夫人扯到身后,警告道:“行了,别再闹了。”
纪夫人委屈抹泪。
闹闹闹,她何时闹了?!
把方代关进牢里,晴儿是好受了,可夏儿怎么办?也不知得受多少白眼。
一想到这儿,纪夫人便忍不住心疼。
萧婧华没再管她,对唐易道:“唐大人唤我来,可是想询问昨日经过?”
唐易:“正是。”
他伸手做出请的姿势,“郡主请坐。”
萧婧华缓步落座。
将昨日的事娓娓道来,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唇,“那歹徒如此胆大包天,在京城都敢如此行事,也不知在甘州是否犯下罪行,唐大人定要好生查探,不可姑息。”
“正是。”纪丞相附和,“天子脚下,定不能让此等蠹虫逍遥法外。”
唐易自是称是。
事办完,萧婧华告辞回府。
出了京兆府大门,纪初晴从后头追了上来,快步与她并肩。
“方才多谢你。”
萧婧华挑眉,“能得纪姑娘一声谢,本郡主可真是三生有幸。”
纪初晴并未理会这句挖苦的话,笑了笑沉默下来。
见萧婧华走到马车旁,她蓦然道:“我想尽快嫁出去。”
萧婧华一顿,偏头看她。
少女眉目沉静,肤如凝脂,“嫁出去后,就不用再管她偏不偏心了。”
“你考虑清楚了?”
“嗯。”纪初晴重重点头,嫣然一笑,“等我有了好消息,你可一定来喝杯喜酒。”
“当然,记着呢。”
萧婧华颔首,扶着觅真登上马车,“回见。”
纪初晴笑,“回见。”
马车徐徐驶离,萧婧华撩起帘子,从缝隙中怔怔望着街边人来人往。
人这一生太过漫长,曾经的箭弩拔张已消散在光阴里。
没有一成不变的针锋相对。
也没有始终如一的坦诚相待。
人人都会变,人人都在变。
萧婧华放下帘子,缓缓阖上眼睛。
……
马车渐停。
陆府里走出两人,衣着还算整洁,五官也端正,就是愁眉苦脸的,眉间蕴着一团愁云,浑身乌云密布,不觉令人不适。
蹙眉望着二人绕着马车走过,萧婧华搭着觅真的手下了马车,进入陆府。
身后,男子往后看了一眼,放慢脚步,悄悄问道:“爹,那姑娘好生漂亮,她是何人,为何会进陆府?”
中年男子狠狠瞪去一眼,“没出息的东西!别看见个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
男子委屈,“我就是好奇而已。”
中年男子又剜他一眼。
巷口处有位妇人买菜而归,恰巧听见他们的对话,随口道:“漂亮姑娘?该不会是郡主吧。”
“郡主?”
父子二人齐齐驻足。
妇人狐疑地看他们一眼,“你们是何人,打哪儿来的?”
中年男子笑容和善,“这位大姐,我们父子俩是来寻亲的,就是巷尾的陆家。只是家中无人,我们也不好上门,方才正巧见到一位姑娘进去,颇有些疑惑。”
“你们是陆侍郎的亲戚?”
“是是是。”男子迫不及待道:“陆侍郎是我兄长。”
“原来如此。”妇人脸色和缓。
中年男子便问:“不知方才那位姑娘是……?”
妇人道:“你们可是许久不曾往来了?怎么连陆侍郎成亲了都不知。”
中年男子微怔,“阿埕成亲了?”
“可不是。”妇人一脸钦羡,“娶的可是大名鼎鼎的琅华郡主,皇帝的侄女,王爷的女儿。成亲当日,长龙似的一抬抬嫁妆抬进门,甚至连皇上都有赏赐。沾了郡主的光,你们家可是彻底发迹了,这不,前一阵陆侍郎还买下了后边两座宅子,上万两银子说给就给,出手可真阔绰。”
妇人啧啧称奇。
父子二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亮光。
……
听见脚步声,孟年背对着门烦躁地挥着扫帚,“都让你们走了,烦不烦,再来一次打一次!”
脚步声停顿片刻,女声冷笑,“孟年,你要打谁?”
这个声音……
孟年周身一凛,连忙将扫帚丢下,转身赔笑道:“郡主回来了,刚才谁在说话,谁要打人,我怎么不知道?”
萧婧华冷冷睨他。
孟年嘴角下耷,“郡主,我错了。”
萧婧华冷哼一声,“方才那两人是谁?”
“没谁。”孟年摆手,“两个认错门的,死缠烂打的非说这里是他们亲戚家,被我打了出去。”
他神色看不出异样,萧婧华没放在心上,跃过他往里走。
箬竹动作快,不过一个上午,院子便大变模样。檐下多了几盆应景的花卉,简朴灯笼被换成了精致大气的宫灯。
见萧婧华进来,箬竹笑道:“郡主,您说在此处扎个秋千如何?”
她指着桃花树不远处。
萧婧华没异议,“成。”
既然准备暂时住下,那她自然要住得舒服。
跟过来的孟年当即道:“我来我来,我扎秋千的手艺极好。”
萧婧华懒得回他。
箬竹笑着,“好,那就辛苦孟年了。”
孟年嘿嘿笑。
书房门被打开,陆埕撑着拐杖站在门口。
“回来了。”
萧婧华冷淡颔首,走进屋里。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陆埕唤道:“孟年。”
和箬竹说话的孟年止住话音,快步走来,“大人怎么了?”
陆埕道:“往后过来记得禀报一声。院里都是些姑娘,当心冲撞。”
这院子原是陆埕陆旸两兄弟的,陆旸已经搬走,正屋被萧婧华占了,他住西屋书房,剩下的屋子放的大多是萧婧华的东西。
侍女们并不住这院里,除了每日神出鬼没的予安觅真,就连箬竹箬兰也只是轮换守夜时会宿在外间。
孟年点头,“好。”
不仅有萧婧华要的软榻,箬竹将里屋布置地几乎和恭亲王府一个模样。
除此之外,她还将林大厨的徒弟汪厨子也带了来,彻底接管厨房。
陆夫人和殷姑在铺子里忙活,午时不回,一般就带着小丫鬟兰兰在铺子里对付一口。
陆旸今日一大早便回了书院,如今府里只剩萧婧华与陆埕。
厨房饭菜做好,萧婧华让人盛一部分出来给陆夫人送去,又让孟年把陆埕那份送去书房,她则直接在屋里用膳。
春日容易犯困,萧婧华躺在软榻上看书,没翻几页便睡了过去。
箬竹给她搭上软被,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窗,只留一道细缝通风。
萧婧华眯了会儿便醒了,坐在榻上一阵懊恼。
本来晚间就难眠,白日还睡,那今晚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气闷地将书扔开,听着外间嘈杂声,萧婧华推门出去。
不仅箬兰箬竹不在,院里的小丫鬟们也不见了人影,唯有风过时桃花散落的沙沙声。
正疑惑,孟年端着碗褐色药汁匆匆走过。
萧婧华刚要唤他,外头忽然传来箬兰的声音。
“孟年快来!他抱不住了!”
孟年一听急了,直接将药碗搁在书房门前的石阶上,脚步匆匆折回去,几下消失在院门外,彻底不见了踪迹。
萧婧华:“……”
她半晌失语。
这人能靠谱些吗?
静默片刻,她缓缓走到书房前。
药碗上还冒着热气,白雾徐徐上升。
萧婧华盯了它许久,无奈舒了口气,俯身端起药碗,轻敲房门。
“陆埕。”
里头并无回应。
萧婧华蹙眉,直接将门推开。
一抬眼,她怔住。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双眉紧紧皱起,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其他。侧脸压着手背,嘴唇轻轻嘟起,又平添几分稚气。
另一只手握着毛笔,墨水将宣纸染黑,连他那只玉似的手也沾了不少墨,墨迹落在虎口手背上。
在门口站了须臾,萧婧华迈步入内。
把药碗搁在桌上,她走到陆埕身旁,将那支笔从他手里抽出,放在笔架上。
柔软笔尖从他手上擦过,似是微痒,陆埕眉心一动。
风从洞开的窗吹来,宣纸拂落,萧婧华垂眸。
清秀端正的字迹铺陈开,是关于国子监的策论。
萧婧华蹲身,捡起宣纸,随手拿过桌上的镇纸压好。
方一转身,余光瞥见某个物件,她蹙了下眉。
书桌一侧放置着书架,上边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书籍,有四书五经,历代史书,四方游记……数不胜数,汗牛充栋。
可在其中一格上,却格格不入地放着一盏提灯。
提灯上绘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工艺精美,不似寻常灯笼。
萧婧华走近。
那灯似被主人精心养护,不染纤尘,清艳梅花绽放枝头,不知点上又是什么风景。
指腹在灯笼上拂过,停在角落里的徽记上。
是宫中制品。
在平时,一盏在宫中随处可见的灯笼罢了,萧婧华并不会放在心上。
可看着它,毫无缘由的,她忽然想起了那场宫宴,那夜被她丢掉的灯。
一盏灯而已,萧婧华并不记得它是何模样,上面绘了什么花纹,可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何觉得,就是眼前这盏。
她丢掉的灯,被他捡了回来。
心中似有潮涌,萧婧华仓促转身。
眸光震颤,她僵住。
第84章
门扉大开,微风吹起案上宣纸,轻轻搭在男子手背。
陆埕神色迷蒙睁眼。
手一动,瞥见手背墨渍,他随手拿了张帕子擦拭。
桌面放着一碗早已冷却的汤药。
想着该是孟年端来的,他伸手扣住碗沿,仰头一口饮完。
门外传来喧闹声,陆埕放下碗,拄着拐杖站起。
腿上一阵剧烈疼痛,他泛白的嘴唇不觉抖动,适应了片刻,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郡主,您醒啦?”
箬兰脚步轻快地蹦跳进来。
“啊?”萧婧华出着神,无意识应声。
她在想在陆埕书房看到的东西。
什么叫未经允许,不能触碰她?不能擅自替她做主,不能揣测她的心情?
未曾经过她的允许,触碰她的事,他陆埕做少了?
登上比武招亲的擂台,得了和她的婚事,这不是陆埕擅自做的主?
他告知过她,和她商量过吗?
男人,说的写的,都比唱的好听。
萧婧华愤愤地想。
“郡主!”
箬兰的嗓音忽然在耳侧炸响,将萧婧华吓一哆嗦,她彻底回神,没忍住瞪她,“吓我作甚?”
箬兰委屈,“这不是看你在出神嘛。”
萧婧华揉按着太阳穴,语气不太好,“你们去哪儿了,醒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说起此事,箬兰立即兴奋了,“王爷说陆府景色单调,怕郡主无趣,特地差人送来了好多东西。”
她掰着手指头数,“假山花卉,雪松芭蕉,甚至还有紫竹碧玉竹。对了。”
箬兰眼睛亮晶晶的,“王爷还打算在院子里建座凉亭,方便郡主赏花。”
萧婧华:“……”
这又不是王府,父王这么做,有些越俎代庖了。
暗道父王霸道,她头疼般站起身,“现下已经开始了?让匠人们先停一停,我去……”
“工匠们夜里可要留宿?”
书房处,男声清润疏朗,如玉击石,“要留饭吧,也不知厨房采买够不够。”
主仆两人望过去。
目光与萧婧华交汇,陆埕浅浅一笑,“这也是你家,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院子大了便显得空旷,娘也想装饰一二,可最近捉襟见肘,她又忙着铺子里的事,便搁置下来了。”
萧婧华无言。
陆埕道:“一起去看看吧。”
他扶着拐杖,小心迈下石阶。
萧婧华给箬兰使眼色,“去扶一把。”
箬兰装作没听见,仰头望天。
她还记着昨日的仇。
陆埕不想她扶,她还不想去自取其辱呢。
萧婧华瞪她,催促道:“快去!不去扣你这个月月银。”
“郡主扣吧。”
箬兰死活不动。
郡主出手阔绰,她并不缺钱,一个月月银罢了,扣就扣了。
这死丫头!
萧婧华暗恨。
就仗着她宠她!
眼见陆埕瘸着退踏在石阶上,她一咬牙,快步上前扶住他另一只手。
陆埕没预料到她会来扶他,明显怔住,凤眸里有星蕴汇集,聚成笑意。
察觉到他没动,萧婧华道:“不想走?也对,大夫让你静养,你还是回去算了。”
她说着就要松手。
陆埕急忙反手抓住她,“无事,血早就止住了,多走动走动也好。正好在屋里闷了一日,我也想去透透气。”
萧婧华语气不善,“松手。”
感受着掌中柔荑,陆埕耳根微烫,心下一慌,缓缓将她松开。
内心泛着些微不舍。
萧婧华冷着脸扶在他臂弯。
为了让她轻松些,陆埕将大部分重量放在另一边。刚好那边是他伤腿,走了没一会儿,便觉疼痛加重。
他硬是强忍着没吭声,小步走到院里。
陆埕买的宅子是两座两进的院子,打通时拆了一道墙,当时没归整,现下一看,周边宽敞,正好用来做园子。
萧婧华到时里头正热火朝天的,汤正德指挥花匠将树种好,另有匠人在放置假山。
孟年站在高处,面色兴奋地吆喝着,箬竹带着侍女规整放好盆栽。
一盆盆颜色各异的花卉放在碎石路两侧,瞧着便让人心旷神怡。
汤正德一转眸,欣喜走来,“郡主和姑爷来了。”
萧婧华头一次听见“姑爷”这个称呼,愣怔片刻。陆埕面不改色对汤正德点头,“汤总管。”
汤正德笑呵呵的指着某处,“郡主,您说亭子建在这儿如何?箬兰那丫头说您想要个秋千,不如也扎在旁边,这春日里五彩斑斓的,您瞧着也舒服。”
萧婧华松开陆埕,往前几步朝汤正德招手。
汤正德附耳过来。
“公公,你弄这些,我婆婆知道吗?”
汤正德笑弯了眼,“郡主放宽心,王爷提前知会过陆夫人了,夫人也是同意的。”
萧婧华:“哦。”
既然陆夫人知道,那就没问题了。
孟年注意到两人,从高处跳下,一溜烟跑到陆埕身边,懊恼道:“遭了!大人,我把你的药忘了!”
“药?”
“是啊。”孟年道:“箬兰叫我叫得急,我就把药随手放下了,我现在就回去重新煎一碗。”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陆埕拉住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萧婧华。
少女也不知听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仰着脸和汤正德说话。莹润侧脸融在春光里,比珍珠还要亮眼。
陆埕看着她,风一吹,便觉浑身暖意。
他偏头,笑似春风和缓,“不用,我喝过了。”
孟年低头看他瘸着的那条腿,心中钦佩不已。
身残志坚,身残志坚啊。
有孟年在,萧婧华便不怎么搭理陆埕了,兴致勃勃地跟在汤正德身后看匠人们建亭子。
站了会儿双脚隐有酸痛,正好汤正德欲回王府,萧婧华便去送他。
陆埕想和萧婧华搭话,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身旁走过。
他有些丧气,让孟年扶他回去,寻思着晚些再寻她。
可没想到,今日再没了机会。
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听到萧婧华屋里传来动静,陆埕赶忙拄着拐杖开门。
“郡主。”
触及她的穿着,他略有意外,“你要出门?”
“今日约了人去铺子查账,怎么,你也想去?”
萧婧华瞥着他腿,意思不言而喻。
陆埕喉头滚动,往后挪动一小步,摇头道:“并无此意。你去吧,路上当心些。”
萧婧华漠然点头,领着人出门。
她今日的确约了云慕筱和谢瑛去铺子里盘账,但到达蒲草居后,见到的只有云慕筱一人。
萧婧华意外,往四处看了眼,“阿瑛呢?”
云慕筱无奈,“她最近常去寻仰将军过招,昨夜让我给你赔罪,今日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
挽着萧婧华胳膊,云慕筱笑,“她上次胜了仰将军,乐了好几日,谁知仰将军伤好后她便吃了败仗,阿瑛不服气,日日去寻他,害得人家见了她都躲。”
萧婧华和云慕筱一道往里走,不由失笑,“阿瑛这性子,可真是不服输。”
“她自小便这样,幼时兄长们胜了她,她气得多吃了两碗米饭,说是吃得多,长得壮,才能早日打败几位兄长。”
二人说笑着进了蒲草居。
今日蒲草居撂牌子,温婵姿难得休息,躺在二楼雅间发呆。
丹晴和思思吃着点心嗑着瓜子闲聊,瓜子皮堆得满满当当。
芳琇坐在一旁,垂着头认认真真刺绣。
见萧婧华和云慕筱进来,温婵姿瞥去一眼,有气无力道:“来了。”
随后又继续转回去发呆。
“郡主,云姑娘。”
剩下三人纷纷打了招呼。
萧婧华点头。知道温婵姿这阵子累极,她没打扰,对箬竹几人道:“这里不用伺候,下去歇着吧。”
箬竹应声,体贴将门关好。
萧婧华刚拉着云慕筱坐在罗汉床上,做着绣活的芳琇便递上了账本,温柔小意,“这个月的帐都在这里了。”
“好。”
萧婧华接过,和云慕筱凑在一处细细地看。
管家一事,她也是学过的,只不过有将王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汤正德珠玉在前,没她用武之地罢了。
蒲草居生意不错,这一月下来净赚了不少银钱,看了许久,账本一半都没翻完。
云慕筱去更衣,萧婧华眼睛酸涩,抬起头看着窗外绿荫缓解疲意。
屋里回荡着嗑瓜子声和低低说话声,楼下栾树上飞来一只黄鹂,毛茸茸的小黄色脑袋偏着,用鸟喙梳理身子。它抖抖翅膀,抬着脑袋,缓缓张嘴。
“哎呀!”
黄鹂被这一声惊住,扑腾着翅膀飞逃。
正欲听它鸣唱的萧婧华双肩一抖,猛地偏头看向罪魁祸首。
温婵姿一拍大腿,哀嚎道:“这个月可累死我了。不成,今晚必要消遣消遣。”
她转头问道:“你们可有遇到好的?”
什么好的坏的?
萧婧华一头雾水。
丹晴嗑着瓜子,懒洋洋道:“有倒是有,不过我用过的,你不嫌膈应?”
温婵姿惋惜,“那算了。”
万一往后她们二人同时找上门去,那不是坏了姐妹情谊?
“我倒是遇到一个,身段不错,听说功夫也了得,你若是有意,我给你留意留意。”思思吃着糕点。
温婵姿道:“不用留意了,你直接告诉我地址,我今晚就去。”
“行。”思思点头,“就在三水巷最里间,门口放着一块空白牌匾,点乌罗就是。不过他这人性子怪,还得看你合不合他心意。”
温婵姿指尖绕着发梢,妩媚一笑,清媚眉眼尽显风情,“男人而已,有什么难的,看姐姐如何把他拿下。”
萧婧华听得云里雾里,“三水巷空白牌匾,那是什么地方?”
“南风馆啊。”
温婵姿答得理直气壮。
“什……咳咳……什么?”
萧婧华被口水呛住。
“这么大惊小怪的作甚?”温婵姿起身,倒了杯水走向萧婧华,喂到她唇边,语气娇柔,“男欢女爱,世俗之理,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何必扭捏。”
萧婧华仓促将水喝下,双颊似霞飘红。
温婵姿笑话她,“你这都成亲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她眨眼,“怎么,陆大人不行?”
萧婧华险些又被呛住,捂着胸口咳嗽。
温婵姿惊讶,“啊?真不行啊?他看着不像个银样镴枪头,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这可不行。”丹晴道:“绝不能讳疾忌医,我认识一个大夫,是治这方面的好手,郡主若不介意,我可为你们牵线。”
“是啊。”芳琇煞有其事点头,“男人有问题,吃亏的还是女人,必须要治。”
思思幽幽道:“不治也行,换一个算了。”
萧婧华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再让她们说下去,指不定今晚就要拉她去南风馆见见世面了。
萧婧华硬着头皮道:“不、不是不行,只是、只是……”
顶着三道目光,她憋了半晌,绞尽脑汁艰难吐出两个字,“难受。”
“不应该啊。”温婵姿托着下巴,“成婚前我送你的书,你是不是没看?”
“书?”萧婧华愣了。
她想起来,成婚前,温婵姿是送了份添妆,里头放的是书?
“对啊。”温婵姿点头,“我寻了好久的极品,新婚之夜,保证能让你满意。”
她嫌弃道:“如今看来,白费我一番心意。”
芳琇下结论,“哦,那看来是陆大人技术不行。”
“练练就行。”丹晴道:“我那儿还有许多春宫图,郡主下次来带回去和陆大人一同看看,保管能让他突飞猛进。”
萧婧华双颊通红,委婉拒绝,“不、不用了吧。”
“一定要。”
温婵姿郑重其事道:“夫妻敦伦,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重视?”
她怜惜地看着萧婧华,“瞧这小可怜,听姐姐的,回去让你家陆大人照着我送的书好生学学。”
凑在萧婧华耳畔,温婵姿吐气如兰,“定让你……欲。仙。欲。死。”
温热气息扑在耳畔,萧婧华头皮发麻,“真、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做这事,只有男人能爽快?”温婵姿笑,“咱们女人若是得了趣,同样舒服。”
丹晴和芳琇凑过来,七嘴八舌地给她普及,思思在一旁不甘落后,传授了几招房。事秘籍,听得萧婧华连脖子都红了,整个人仿佛在冒烟。
“你们在说什么呢?”
云慕筱回来了。
几个姑娘这才止了话音散开去,只是看向萧婧华的目光不约而同透出几分怜悯。
萧婧华:“……”
她将脸埋进手心,艰难道:“没、没什么。”
云慕筱狐疑地看了一圈,回到罗汉床落座。
“好,那咱们继续。”
萧婧华失神点头。
接下来看账,她魂不守舍,迟迟不能集中注意。狠拧了自己一下,萧婧华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彻底精神。
看完帐,几人转道去聚香楼用饭。
难得休息,温婵姿陪姑娘们逛了两个时辰,实在逛不下去了,她提出散了。
离开前,温婵姿几人对萧婧华使了个眼色,暧昧不已。萧婧华僵硬地晃着手,目送她们离开。
“出了什么事了?之前我便想问,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云慕筱手背贴着萧婧华额头。
“别问了。”
萧婧华拿下她手,有气无力地将脸埋在她肩上,瓮声瓮气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她既不想说,云慕筱便不问了,“好。”
萧婧华在她肩上蹭了蹭。
说了会儿话,两人分开,各自各府。
坐在马车上,萧婧华靠着车壁发呆。一家三口从马车旁行过,小姑娘一左一右牵着父母的手,蹦跳着前行,小脸洋溢着灿烂幸福的笑容。
父母温柔注视,不时对上一眼,满是柔情。
萧婧华看着,脸上也有了笑。
即将到达陆府时,予安将马勒停。
“郡主,前头有人。”
萧婧华探出半个脑袋,“什么人?”
予安还未答话,便有两人跑到萧婧华面前,笑容敦厚,“是郡主吧?草民见过郡主。”
萧婧华打量着这对略有些眼熟的父子,“你们是?”
中年男子笑容憨厚,“禀郡主,草民姓陆,单字一个默,是阿埕的三叔。这是犬子陆河,阿埕的堂弟。”
陆河对萧婧华笑,乖顺又无害。
“陆家的亲戚?”萧婧华蹙眉,“怎么没听说过?”
陆默笑容不变,“我们这一支在兄长离世后便搬离京城,回了老家。家里唯有一个寡嫂,不好多往来,慢慢就断了联系。此次听说阿埕成了婚,便想来看看。”
他低头拭泪,“如今见了郡主,得知阿埕圆满顺遂,我也是对在天之灵的兄长有个交代了。”
“只是阿埕对我有些误会,不知郡主可否通融通融,让我进去见他一面?”陆默抬头,眼眶微红含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总不能一辈子误会下去,往后若是下了黄泉,我有何颜面去见兄长啊。”
陆河低头,轻声啜泣。
萧婧华冷漠,“这与我有何干系?你们姓陆的有什么事,自己去解决。”
“予安,走吧。”
“是。”
不去看那俩父子一脸的难以置信,萧婧华放下车帘。
箬兰听了个分明,呸道:“这么多年,从没听陆夫人说起陆家还有什么亲戚。早些年不往来,如今听说陆大人娶了郡主,这就眼巴巴地追上来了,看着就像趋炎附势的。”
萧婧华没吭声。
马车在陆府前停下,穿过垂花门,越过两院间的小院子,萧婧华踩着一地桃花瓣迈入院中。
几乎就在她迈入院门的刹那,书房门开了。
陆埕站在门口,清透目光凝着她。
霞光蕴在眼尾,似鬓边海棠。
原本萧婧华刻意地在遗忘,可毫无缘由的,看见他的一刹那,思思的话蓦地钻入耳中。
“……太硬的摸着硌,太软了也不行,取中正正好,躺在……”视线不自觉沿着他的脸缓缓下移。陆埕原想和她说话,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周身一冷。
第85章
“为何……这般看着我?”
陆埕不禁发问。
萧婧华霍然收回视线。
她刚才在想什么?
竟然想着陆埕脱下衣服会是怎样的光景。
都怪姿娘她们,整日跟她说什么呢!
越是懊恼,萧婧华神情便越冷,看得陆埕踯躅,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
反思间,又听萧婧华道:“方才外边有两人拦住我,说是你三叔和堂弟。”
听此一言,陆埕面色骤然沉下,语气寒凉,“不必管他们。”
提起这两人,陆埕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整个人笼罩在阴郁里,等他再次抬头,院子里已经没有了萧婧华的身影。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抿抿唇,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回去。
……
进了屋,萧婧华问:“箬竹,姿娘送的添妆在哪儿?”
落后一步的箬竹脚步一顿,想了想道:“该是在库房,郡主要看?奴婢去找找。”
萧婧华还未来得及说“不用”,箬竹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箬兰问:“郡主,此刻传膳么?”
萧婧华有气无力,“娘她们回来了么?”
“应该快了吧。”
话音方落,夏菱便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郡主,方才夫人让人传话,说是今日忙,晚间不回来用饭了。”
“那你给她们送去吧。”细长手指揉着太阳穴,萧婧华道:“明日让厨房炖些燕窝,好好给她们补补。”
夏菱脆声应是。
箬兰咳嗽一声,“陆大人和孟年那份,还是给他们送去么?”
除了住进来那夜,郡主到现在都没和陆大人在一张桌子上用过饭,只让孟年给他送去。陆夫人也随她,半句重话都没说过。
萧婧华点头,理所当然道:“自然。”
谁要看着他那张冷脸吃饭。
箬兰“哦”一声,退下了。
她性子活泼,但做事麻利,且萧婧华的膳食向来是她负责的多,没多久便将一切安置妥当了。
时间当真是最好的疗药。一年过去,萧婧华已经很少想起那座山上的事,芙蓉玉露鸡又重新成为她的最爱。
被她带来的厨子继承了师父林大厨的好手艺,别的或许比不上他,但这道菜被他做来更有一番风味。
端庄优雅拭唇,萧婧华道:“晚膳不错,赏。”
箬兰:“诶。”
嬷嬷抬来热水,萧婧华沐浴完歪在榻上与自己下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下得不亦乐乎。
箬竹跪坐其后,专心致志为她擦拭湿发。
擦完,见萧婧华的棋局也已落幕,她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榻上几案上。
萧婧华的视线顺着那个木匣挪到箬竹脸上,疑声,“这是什么?”
“郡主忘了?”箬竹亦是一脸疑惑,“温姑娘的添妆礼,不是您要的么?”
萧婧华:“……哈,是么,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她本来的确是忘了,可箬竹这一出,又什么都想起来了。
望着几案上的精致木匣,萧婧华犹豫,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对于未知事物,她是好奇的。可她又怕一旦跨出去,往后将有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就像是龟缩在洞里的兔子,对外面一切保有好奇心,却又警惕着尚未发现的危险,期待又恐惧。
箬竹瞧她神色,“郡主不想看?”她劝了一句,“好歹是温姑娘的心意,既然都拿来了,郡主不若还是瞧瞧吧。”
萧婧华深深吸气,“你先出去吧。”
“啊?”箬竹意外。
萧婧华喉间发紧,“你出去我再看,对了,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就当我歇下了。”
箬竹不明所以。
正要再问,萧婧华蹭地起身,双手放在她肩上,硬是将她推了出去。
“郡主?”
尾音未落,房门“砰”一声在她面前紧闭。
箬竹一头雾水。
温姑娘究竟送了什么东西,竟让郡主这般如临大敌。
后背靠在门上,萧婧华平复着呼吸。
半晌后,她手脚发麻地小步挪到贵妃榻前。
盯着木匣看了半晌,几乎要将它看出洞来,萧婧华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它捞起,随后吹了灯,只留床前一盏,做贼似的滚进松软床榻。
她盘腿坐在床上,紧张地打开木匣。
里头躺着两本书,从封皮上看,和普通的书籍没什么区别。
萧婧华心虚地四处望了眼。
床头灯盏散发着柔和光芒,除此之外,四周一片黑暗。
屋里只有她一人。
稍稍放下了心,萧婧华翻开一页。
视线触及书上内容,她手一抖,直接将整本书扔了出去,热意一股脑往上窜,白玉似的小脸在瞬息间化为红霞。
这这这……
萧婧华将头埋进被子。
这也太、太……
掩在乌发下的雪白耳尖红成一片,她不由张唇,贝齿咬住被子。
过了许久,终究还是抵抗不了好奇心,萧婧华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抖着手捡回那本“书”,一页页翻开。
屋里的窗留着一条缝隙,清凉夜风顺窗爬进室内,轻轻吹起窗前纱帐。
春日夜里还有几分寒凉,萧婧华却浑身冒汗,仿佛刚在夏日田野间滚过一遭。
有股热意在心间乱窜,窜得她头脑发胀,迷迷糊糊地想。
那事……当真有这画上那么……舒服么?
……几日不见,恭亲王想得紧,特地派人请萧婧华回去用膳,以解思女之情。
刚听完下人禀报,萧婧华便带着予安觅真出门了。
前后脚和恭亲王回到王府,用完午膳,恭亲王和女儿说了会儿话,便有人匆匆来寻。
他面带烦躁,“等下次休沐,父王带你去庄子上玩。”
萧婧华算了算日子,笑道:“好啊,不过还是下月吧,等父王忙完这阵子再说。”
恭亲王微怔,想起了什么,勉强笑应,“好。”
他离开后,萧婧华略坐了片刻,随之离府。
京城的街市永远都是热闹的,悲欢离合似乎永远无法侵入这条街,百姓安居,幸福平乐。
余光随意掠过一间铺子,萧婧华想着去陆夫人的铺子里逛逛。殷姑在府里一般不怎么做糕点,许久未曾尝过她的手艺,倒是有些想了。
正要出声让予安转道,目光蓦地一顿。
萧婧华蹙眉凝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孟年一向与陆埕形影不离,他不在府里伺候着,在这儿作甚?
难不成陆埕也在?
他一个伤患,不在府里好生将养着,跑出来做什么?
萧婧华本不欲管,可陆埕那腿始终是为她所伤。
踯躅中,孟年的身影逐渐远去。
萧婧华来不及多想,“予安,跟上孟年。”
觅真目光如炬,飞快在人群中找到孟年快要消失的背影,对予安道:“在那边。”
予安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拉着缰绳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街道变得狭窄,周边民居也越发破败简陋,马车无法通行,萧婧华只好弃了马车,在予安觅真二人的保护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行走。
她今日穿了莲红色百迭裙,足下一双水红牡丹绣鞋,珍珠成串缝在花瓣上,莹润光泽与这暗淡巷子格格不入,似无意间闯入沼泽的枝头玉凤。
鼻尖充斥着落叶腐烂味,萧婧华捂着鼻子艰难呼吸,暗自恼怒。
早知道她就不跟来了。
陆埕伤好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那不都是他自找的?
可来都来了,让她空手而归,萧婧华又不怎么情愿。
好不容易穿过巷子,跟着孟年进了一道大门,里头热闹的欢呼声让她快要到达顶峰的烦躁硬生生刹住。
孟年站在院子里,数个小童围在他身侧,脏兮兮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孟年哥哥,你来啦!”
“孟年哥哥,这次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孟年哥哥,陆哥哥这次不来了吗?”
“孟年哥哥你看,我和上个月相比,是不是长高了许多?等长高了,我就能出去做活了!”
孟年被一群小萝卜头围在中间,脸上不见燥意,笑着一个个回话。
“带了好多好吃的,什么桂花糕、枣泥糕,保准让你们吃个够。”
勾得一群小萝卜头疯狂咽着唾沫,孟年笑得十分欠揍,“你们陆哥哥伤了腿,这次就不来了。”
他说着摸上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哟,是长高了不少。”
“陆哥哥怎么了?伤得严重吗?”
那小男孩追问。
“嗐没事,我看他挺开心的。”
“你们是谁?”
正说着,有个小少年警惕质问,孟年下意识回头。见了来人,他震惊瞪大眼,结结巴巴道:“郡、郡郡主,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的少年穿着粗衣,衣上带着补丁,人虽然瘦,但看着很是精神。
迎着他戒备的目光,萧婧华走进院子,直接从他身旁跃了过去,“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这些……”
她指着这一院子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孟年正要答话,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摆。
大眼睛小女孩怯怯问:“孟年哥哥,她是谁呀?”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和仙子一样。
孟年摸了摸她脑袋,柔声安慰,“别怕,她是陆哥哥的妻子,是个很好的人。”
陆哥哥的妻子?
小女孩好奇地望着萧婧华。
孟年顾不上她,看向被予安拦住的小少年,“没事,这是郡主。”
郡主?
小少年眼里防备渐弱,但仍警惕地看着萧婧华,将一院子的小豆丁护在身后。
萧婧华瞥他一眼,“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年挠挠头,“这里本是家养护院,后来被废,有些孩子被人收养,剩下一些略有残缺的无处可去,只好滞留在这院子里,靠着乞讨过活。有次实在饿得很了,偷了人家几个馒头,刚好被大人撞见。”
“自那以后,大人每个月都会带着我来看看他们。”
“这月他不是腿伤着了么?只好我一个人来。”
萧婧华睃巡。
视线每掠过一个孩子,都会对上一双好奇又害怕的眼睛,干净得似今日晴朗的天。
唯有最初将她拦住的那名少年,似狼一样的目光,竟让她想起某个人。
腕上疤痕蓦地一痛。
她蹙起眉。
觑着萧婧华的神色,孟年心口一跳,谨慎道:“郡主若是不喜欢,用不着大人,往后我来便是。”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近人情?”
萧婧华乜他。
孟年自打嘴巴,“瞧我这是说的什么话,郡主心善,怎么会容不下几个孩子。”
萧婧华冷笑。
她取下腰间钱袋扔给陆埕,“拿去,就他那点俸禄,能买什么?”
望着衣衫褴褛的小童们,萧婧华道:“好歹给他们做身衣裳。”
孟年喜不自胜,“多谢郡主!”
萧婧华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孟年忙道:“郡主慢走。”
“今日我来过的事,不用告诉陆埕。”
孟年虽不解,但还是应了。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轻微力道,萧婧华垂首。
小女孩见她看来,抖着肩膀将手松开,两手摩挲,怯怯道:“姐、姐姐对不起,我、我……”
她鼓起勇气,小声道:“我是想和你说、说谢谢。陆哥哥教过我们,要说谢谢的。”
萧婧华看着她。
小女孩的五官其实长得很标志,只是眼下有个成年男子两指大小的红色胎记,破坏了那份秀美。
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似从雪山上淌下来的清泉,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萧婧华颔首,“不客气。”
望着小女孩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她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望着萧婧华走远,小女孩双手捂住脑袋,小手刚好放在她方才触碰过的位置。
她嘿嘿笑着,陆哥哥是个好人,他的妻子也是好人。
真好。
陆哥哥和他的妻子,一定会长命百岁,好人有好报。
出了养护院,萧婧华回首望着已经破败的门匾,久久站立。
他对所有人都好。
唯独对她不好。
……
陆埕这阵子很是不安。
前些时日萧婧华对他虽也是不假辞色,但也不似现在的冷若冰霜。
无论他与她说什么,她都不回应,仿佛面前杵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空气。
他焦虑、忐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生怕她下一瞬便会掏出一封和离书,彻底远离他的世界。
焦灼中,陆埕恍惚间想,当初的她,可是如他现在这般失魂落魄?
陆埕自嘲一笑。
那可真是自作自受。
他该受着。
陆埕此人心性最是坚韧,勉强平复杂乱无章的心绪,在府里,无论萧婧华在哪儿,他都拄着拐杖,拿着公文跟着。
不求她给个好脸色,只死皮赖脸地让她知道他的存在。
好在萧婧华虽不搭理他,但并未驱赶。
陆埕松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十日,四月二十那日,陆埕甚至全天都跟着萧婧华,惹得她扔来好几个冰冷眼刀。
陆埕置若罔闻,毫不在意,甚至抬眸对她笑,温声问:“喝茶么?”
萧婧华朝他翻个白眼,背过身去不理他。
有陆埕这个惹人烦的存在,她甚至都没功夫伤怀。
陆埕望了眼她的背影,低头处理公务。
腿上的伤渐渐在好,四月二十四,陆埕起了大早,拦住箬兰箬竹说了几句话,缓步去了厨房。
和孟年好一通忙活,回去时萧婧华已经醒了,正坐在桌前发呆。
陆埕走过去。
人影落下,萧婧华回神,神色冷淡望着他,随后视线下滑。略微恍神,终于主动和陆埕搭话。
“这是什么?”
碗里盛着面条,放着青菜荷包蛋,另有鸡丝牛肉,色香味俱全。
“长寿面。”
陆埕道:“今晚让娘她们早些回来,明日我和你一起回王府。”
萧婧华长睫一颤,缓缓抬眸。
熹光里,陆埕神色温柔得不可思议,“我想,明日。你应该是想和父王一起过。”
他低声道:“婧华,生辰快乐。”
明日是她十八岁生辰。
他竟一直记着。
搭在桌沿的指尖收紧,萧婧华咬着唇,缓缓挪动玉手。
见她动筷,陆埕眼里溢出欣喜,“我还有礼……”
“郡主!”
箬兰的声音急急响起,步伐杂乱无章,匆匆跑来。
“出事了!”
第86章
“今日早晨,铺子里来了对新婚夫妇,那男子盯着丹晴看了许久,被他娘子发觉了,当着众人的面闹开。男子不悦,直接说,说……”
箬兰面带犹豫。
萧婧华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说。”箬兰脸色难看,语调含着愤怒,“说丹晴本就是做那种、那种勾当的。”咬着牙,箬兰将剩下的话说完,“她全身上下都被他看过,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嗓门大,附近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听说铺子里的姑娘从前是从青楼出来的,在铺子前闹来。”
箬兰咬牙,“说他们嫌脏。”
萧婧华久久不语。
半晌,她倏地冷笑,“逛窑。子的时候不嫌脏,现在光明正大做生意,他们倒是知道嫌了。”
将筷子拍在木桌上,萧婧华霍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备马。”
箬兰急急跟上。
陆埕在一旁听了全程,见萧婧华撇下他火急火燎离开,有些着急,略带蹒跚走到门前,放声道:“孟年!”
“怎么了?”孟年从角落里窜出,往屋里望了眼,“郡主呢?”
陆埕没答,“备马,我要出去。”
孟年为难地看着他的腿,“你的伤还没好呢。”
“不碍事,赶紧去备马。”
见他这般焦急,孟年压下好奇心,匆匆去牵马。
……
陆府门前立着一名姑娘,来回走着,脸上遍布焦急。
那姑娘见了萧婧华,眼睛亮起,殷切道:“郡主……”
“我知道。”
萧婧华止住她的话,利落跨上箬竹牵来的马。
“予安,你回王府调两队侍卫去蒲草居候着,以防万一。”
予安拱手,“是。”
她骑上马,瞬息间不见了踪迹。
萧婧华一扬马鞭,骑马朝蒲草居而去。
觅真拉了那姑娘上马,紧随其后。
离得还有些远,萧婧华便看见蒲草居门前围了许多人,喧嚣似锣鼓,几欲震天。
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落后一步的觅真,她快步走近。
“留这种人在铺子里,传出去多难听啊。”
“是啊,从青楼里出来的姑娘,身上说不准带了什么脏病,这些女客可都是清清白白的闺秀,若是一个不小心染上了,上哪儿哭去?”
人群议论纷纷,对着门前几人指指点点。
温婵姿立在最前头,护着身后的丹晴,芳琇和思思站在她两侧,咬唇不语。
丹晴垂着脸,看不清神色,听着众人的指点,她似石雕般一动不动。
萧婧华沉气听完,脸色极为难看。
一只手搭住她肩,萧婧华猛地偏头,目光触及来人,略显柔和,“你们也来了。”
云慕筱点头,担忧道:“怎么突然就闹开了?”
谢瑛在一旁听着,沉着脸道:“一群败类,还是男人呢,对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说得这么难听。”
萧婧华抿唇。
恰在这时,人群中一名身着黑衣,腰带环佩的男子指着思思,语气惊讶,“你不是晴芳楼的思思吗?怎么也在这儿?”
又有人指着芳琇,震惊道:“还有她,是松香阁的芳琇!”
人群哗然。
最前方站着一对男女,黄衣男子的目光在温婵姿几人身上绕了一圈,语气轻佻,“合着你们都是青楼出身,妓。子做生意,做什么?皮肉生意?”
拖腔拉调,下流又猥琐。
百姓们一下子便炸了。
“不成!这铺子来来往往这么多女客,万一她们对姑娘们下手怎么办?”
“这儿来往的可都是些清白人家的姑娘!”
“一群黑心肝的东西,要我说,这店不能再开下去了,砸了最好!”
“砸了,砸了!”
谢瑛咬牙,“这些人也太过分了,简直蛮不讲理!别人光明正大开门做生意,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云慕筱缓缓摇头,嗓音极轻,带着无奈怜意,“女子做生意没错,错就错在,她们曾是青楼女子。”
无论什么时候,世人看待她们时始终是不公平的。
不管她们因何流落青楼,只要曾在里面待过一日,身上便被打上“低贱”的烙印。
哪怕本朝因新昌大长公主之故,世人待女子多了几分宽容,在外行走不用戴帷帽遮面,允许她们二嫁三嫁,立女户经商。可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们的傲慢从未改变。
站在温婵姿身后的丹晴蓦地往前迈了一步,迎着众多憎恶,或是惊艳中夹杂着厌恶的目光,她对着人群前方的黄衣男子娇柔一笑。
“哟,黄公子这么生气,该不会是因为,当初我拒绝随你入府的请求吧?”
她捻着腮边发丝,轻轻一吹,巧笑倩兮,“想当初,听闻我要为自己赎身,黄公子可是带了半副身家,只求我入府呢。如今只是被我拒绝,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呢?”
丹晴笑着对黄公子身侧的女子道:“这位夫人,这般小肚鸡肠的男子,属实非良配啊。”
“对了。”
她挑挑眉,一脸忠告,“一个绣花枕头,说不准是个不能生的,夫人可要仔细甄别,当心被骗了。”
那女子起初一脸愤怒,听到这句话,霎时压不住满腔火气,“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丹晴耸肩,“听闻黄公子后院置了十八房妾室,无一生养,可不是不能生。”
女子气得脸红,“正妻未入门,妾室如何能生养?”
“夫人不知?”丹晴瞪大眼睛,水眸满是震惊,“黄公子前头可娶过一位夫人,早就没这规矩了。”
女子声音劈了叉,“你说什么?”
被戳中痛处,又被揭穿老底的黄公子恼羞成怒,“下贱的东西,你在我夫人面前胡言乱语什么?!”
“黄公子亲口所言,道是在入京前曾娶过一房,你也就是仗着山高水远,夫人消息不灵通罢了。”
丹晴看向女子,“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回府瞧瞧,他们黄家是否放着前头夫人的牌位。”
女子一脸呆滞,却是有几分信了,眼里透出狠意,猛地看向黄公子,“她说的可是真的?”
黄公子暗道不好,攥住丹晴的腕子,压低声线,“嘴巴给我放干净些!当心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丹晴柔柔笑着,声若蚊蝇,“我好不容易摆脱那个肮脏的地方,过上现在的生活,你若是毁了,我就敢拉着你下地狱。”
女声妩媚娇柔,却带着十足狠劲,黄公子周身一凛,有片刻的惧意。
察觉到自己面对一个妓子竟有退缩之意,他气急败坏,狠狠将丹晴扯住,高声道:“大家看啊,这贱。人不怀好意,当着众人的面便敢破坏我夫妻二人的感情,这种脏东西若是留着带坏你们的妻子儿女,只会让无数个家庭分崩离析。”
他语气激烈,愤慨不已,“这铺子千万不能留下!”
“不能留着,砸了!”
“砸了,砸了!”
谢瑛气炸了,“这人怎么这么恶毒!我去教训教训他!”
萧婧华拦住她,摇了摇头,“我去。”
“可你……”
话音未落,两队身着甲胄的护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靠近,挡在愤慨百姓面前,将铺子团团围住。
予安策马而来,快步迎向萧婧华。
略点了下头,她和觅真一道将人群隔开,开出一条路。
对云慕筱和谢瑛安抚一笑,萧婧华顺着石阶往上,来到温婵姿身边。
温婵姿面色一变,“你怎么来了?”
她眼神好,瞧见人群中去报信的那个姑娘,低低骂了一句,“回去吧,我能应付。”
“总不能一直当个甩手掌柜,什么都让你抗吧。”
萧婧华轻轻一笑,望向黄公子,“是你要砸了本郡主的铺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黄公子一慌,勉强稳住心神,“不错,你这铺子里有脏东西,我……郡、郡主?!”
黄公子声线一抖,直到此时才发觉萧婧华的自称。
萧婧华似未曾看到他眼中慌乱,气定神闲道:“本郡主这铺子来往的皆是贵客,每日晨间傍晚都会令人仔细打扫,哪儿来的什么脏东西?”
她的语气还算和善,黄公子放心稍许,“郡主大抵是不知,您铺子里这几个,都是从青楼出来的。”
萧婧华打断他的话,“我知。”
“什么?”
黄公子瞪大了眼,百姓纷纷哗然,轰然一声闹开。
“郡主这是何意?”
有人质问。
“没什么别的意思,纯粹是本郡主心善,助人为乐罢了。”萧婧华下颌轻抬,“丹晴,你说说,你因何流落青楼。”
丹晴用力甩开黄公子的手,朝他翻个白眼,“我那赌鬼老爹没钱去赌,五两银子把我给卖了。”
“芳琇,你呢?”
垂首缄默的芳琇抬头,轻声道:“家里许久揭不开锅,弟弟妹妹饿得只能啃树皮,爹娘日日夜夜在哭。后来他们把我带去一栋很漂亮的楼,告诉我留在那儿能吃饱饭,我就留下了。”
萧婧华又问:“思思呢?”
思思冷着脸,讥笑道:“我父母双亡,兄长愚昧无知,耳根子软。娶妻之后,嫂嫂撺掇着他将我送人为妾,我连夜逃跑,却被拍花子卖去了青楼。”
三个姑娘,各有各的苦。
萧婧华望着面前众人,“各位可听清了?为奴为妓,非她们所愿。若非形势所迫,谁不想做个体面人?”
“她们为了生存,无奈入了风尘。深知以色侍人非长久事,这几个姑娘好不容易为自己赎了身,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何错之有?”
人群中的嘈杂声小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固执道:“她们身世虽然可怜,但终究是青楼女子。既为自己赎身,就该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实在有伤风化!”
“你!”
丹晴气极,当即便要上前,被思思和芳琇拦住。
“别冲动,碍了郡主的事。”
丹晴硬生生忍住了。
萧婧华气笑了,“这位老人家,她们不出来做生意,靠什么过活?难不成靠你心善,无缘无故送去半副身家接济?”
见老人瞪大眼,萧婧华哂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
“几个本分做生意的姑娘,如何就有伤风化了?你是亲眼看见她们对男人搔首弄姿?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引诱你?”
萧婧华冷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只癞。虫合蟆,成天就知道臆想。”
“心思龌龊之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她冷声,“愚不可及。”
人群炸开。
“郡主这是何意?!”
“今日当真要包庇她们不成?”
那老人更是气得脸色发白,颤抖着说:“不可理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包庇?”
萧婧华笑了,“不过是几个有着一段过去的可怜姑娘,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杀人凶犯,谈何包庇?”
“不过嘛。”萧婧华将垂在脸侧的发丝勾在耳后,浅浅一笑,“今日她们几个,我还真就护定了。”
黄公子口不择言,“郡主简直是是非不分!”
“是与非,不是由你来定论。”
萧婧华挪去一眼,“不过方才是你提出要将本郡主的铺子砸了?”
黄公子惶恐之下结结巴巴道:“是……不是!不是我!”
“是不是的并无大碍。”萧婧华下巴点着铺子上的牌匾,扬声道:“这牌匾可是当今陛下亲自题的字,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毁坏圣迹。”
“假的吧,一家普通的胭脂铺子,怎么能得陛下亲笔题字?”
“话不能这么说,琅华郡主可是陛下的亲侄女,想要一幅字,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有人退缩,“当真是陛下圣迹啊?”
“十有八。九是了。”
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萧婧华道:“本郡主不管你们怎么想,这铺子是我罩的,不服也得给我憋着。”
“若是心怀芥蒂,大可往后见了这铺子就绕道走,胆敢再来闹事,我绝不姑息!”
少女冷着脸站在日光下,似冬日堆雪迎上春日旭阳,碰撞间噼里啪啦响,光华刹那绽放。
在她身后,护卫们身着甲胄,手握长枪,银光乍现,寒意顿生。
如一兜冷水当头泼来,百姓们纷纷降下气焰。
见状,萧婧华神色稍缓,轻轻一叹,“说来说去,不过是民生困苦,才让姑娘们误入歧途。我想,倘若女子能多读书,哪怕不能封侯拜相,也能多条出路。”
“纯懿皇后当年曾提出建立女子书院,后不了了之。我愿承先祖遗志,为姑娘们开辟新路。”
此话一出,哗声极盛。
“郡主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书院,简直前所未闻!”
“不想学就上一边去!”有人将说话者挤开,“别碍事。”
“这……能多读些书,确实是好事,看世人对读书人有多推崇便知一二。可女子又不能科考,读来又有何用?”
“笨啊,大户人家就连丫鬟都是断文识字的,就算不能科考,这要是在胭脂成衣铺子里当个女账房,不也是条出路?”
“……是这个理。”
隔壁茶楼。
萧长瑾望着下方似竹挺立的萧婧华,缓缓扬唇,悠悠叹道:“婧华长大了。”
刚柔并济,已有了几分父皇和皇叔的模样。
下方,黄公子暗骂墙头草,目光无意间从某处掠过,辨认片刻来人的身份,眼睛蓦地亮起,高声道:“陆大人身为郡主的夫婿,竟也同意她这般乱来?”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萧婧华亦是回眸,静静看着下方男子。
陆埕素衣裹身,玉面无暇,便是腿上有伤,依然不掩风采。
他静立人群,对上首萧婧华拱手,嗓音清朗,掷地有声。
“郡主良善,心怀天下。为臣,陆某不胜感激。为夫,我以她为荣。”
第87章
“女子书院,前所未有,郡主此举是在挑战礼法!”
老人颤巍巍怒喝。
萧婧华冷眼看过去,扬起一抹笑,缓步向他走去。
弯着腰,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再多废话一句,就劳烦老人家去刑部大牢走一趟了。”
“你!”
老人瞪眼,“这是威胁!威胁!”
“是啊。”萧婧华弯着眼笑,“我就是在威胁你。别忘了我是谁,这天下又姓的是什么。”
她悠悠道:“别以为我脾性好,一般不与百姓见识,就不把我当回事。”
她是真的,忍很久了。
老人不禁退后,眼里流露出惧意。
萧婧华直起身,不紧不慢理着袖上折痕,“老人家可还有话说?”
老人嘴唇蠕动,垂首不语。
萧婧华缓慢扯唇,暗含讽意。
“行了,都散了吧,净耽误人做生意。”
她挥袖。
“郡主,那书院一事……”
有个中年男子呐呐出声。
他应当是来看热闹的,穿着普通灰色布衫,全身整齐干净,面相憨厚,褐色双眸胆怯而殷切地注视着她。
萧婧华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书院落成费时费力,但我一定尽力为之,争取早日开院。”
中年男子眼睛刹那被点亮,叠声道谢,“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萧婧华面色微缓,嗓音放柔,“散了吧。”
“诶,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中年男子面色兴奋转身离去。
没了热闹,人群渐渐散去,走时仍在议论女子书院一事。
有人裹在人群中,想趁机逃跑。
萧婧华双眸微眯,“予安。”
予安:“在。”
萧婧华对那人扬了扬下巴,予安一点头,转身准确无误地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拎了过来。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黄公子跪地求饶,“我只是对丹晴姑娘不愿嫁我之事耿耿于怀,因爱生恨,冲动之下想给她一个教训,这才冲撞了郡主,求郡主饶命啊!”
丹晴冲上去踹了他一脚,咬牙恨声,“什么教训,你这分明是想毁了我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老娘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黄公子的妻子站在一旁,惶恐不安。
瞥过痛哭流涕的黄公子,萧婧华道:“此事实则与你并无干系,你先回去吧。”
陆埕在孟年的搀扶下慢慢走上石阶,闻言道:“若丹晴姑娘的话属实,你可与他和离。”
女子咬着唇,望了黄公子一眼,僵硬道:“多、多谢郡主,妾身会考虑的。”
她服了服身,转身走了。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黄公子仍在求饶。
萧婧华对此人很是厌烦,扯落腰间钱袋,“要打一边打去,给个教训就行,别闹出人命,这是诊金。”
丹晴接了钱袋,喜笑颜开,“好嘞,我这就去。劳烦予安姐姐帮我一把。”
予安一言不发,拎着黄公子往旁边避去。
丹晴连忙拉了思思和芳琇一起。
闹成这样,今日的生意是没心思做了。
萧婧华刚要往蒲草居走,脚步刚提起又是一顿,对陆埕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吧。”
陆埕:“无碍,我等……”
话音未落,萧婧华已经率先进门。
云慕筱对他略一颔首,拉着谢瑛进去。
温婵姿瞧他两眼,那眼神看得陆埕莫名其妙,总觉得背后发凉,“温姑娘有事?”
“没事。”温婵姿摇头,温和一笑,“只是陆大人,嗯……”她停顿片刻,“伤好后,还需得好好练练。”
说完,她进了屋。
陆埕思量着她的话,垂眸望了眼白净手掌。
这是何意?练什么?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孟年碰了下他肩,“大人,太子殿下。”
陆埕抬眸。
二楼窗边,萧长瑾长身玉立,对他招了下手。
……
“那女子书院当真要建?”
谢瑛一进门便问。
“当然。”
萧婧华不假思索,“我向来一言九鼎。”
这个念头在养护院见到那名小女孩时便隐隐约约浮现过,直到今日才彻底落实。
无论是那个小女孩,还是丹晴几人都是可怜人,她既有能力,便想着帮一把和她们有相同遭遇的姑娘。
“不仅要建,还得建得漂亮。”
“成。”谢瑛爽快点头,“若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你只管吩咐。”
萧婧华笑,“我可记住了啊。”
谢瑛挑眉,“放心,一定随叫随到。”
惦记着这事,萧婧华没多待,临走前对温婵姿道:“倘若再有人来闹事,下次不必留情面,直接送去官府。”
温婵姿柔和笑着,笑里掺杂些许愧疚,“终究还是连累你了。”萧婧华斜她,“若是怕被连累,我当初便不会开这间铺子。”
“行了。”拍着温婵姿的肩,萧婧华笑着说:“好好做生意吧温大掌柜,往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到时说不准还得靠你接济呢。”
她的神色真挚诚恳,丝毫没有勉强。温婵姿弯起眼,眼里阴霾散去,星点笑意浮现,语气很是豪爽,“行,包在我身上。”
与众人打了招呼,刚出蒲草居,觅真便牵着走来。
萧婧华翻身上马,两队护卫有序将她护在中间。
牵着马缰,她正要走,余光刮过陆埕,轻“咦”一声,“你怎么还没走?”
陆埕撑着孟年走下石阶,“在等你。”
萧婧华“哦”了一声,口中轻叱,马蹄哒哒走远。
完好的那条腿踩着马镫,陆埕上马,缓了片刻后马鞭一扬,与萧婧华并驾齐驱。
这一路颇为漫长,萧婧华蓦地出声,“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
“什么?”陆埕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真心的。”
萧婧华侧眸看他。
他目视前方,眸光清亮,似乎永远不会被雾霾遮掩。
“从古至今,女子的处境都比男子差些。你铺子里那几个姑娘,虽无奈流落风尘,却未被同化,始终保持一颗清醒自救的心。我很佩服。”
“能看透她们内心,救她们出风尘,想让这样的姑娘越来越少的你,我更是钦佩。”
他缓缓看过来,清浅笑着,“婧华,你做了许多人从未想过也不敢做的事,我以你为荣。”
萧婧华心中一震。
方才陆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句话,她的内心虽有波澜,但却似蜻蜓点水,雁过无痕。
可此时此刻,心里仿佛有只雀鸟扇动翅膀,拨弄风云,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最终,萧婧华撇开脸去,淡淡道:“你高看我了,是她们自己救了自己。我只是给了她们一个容身之处。”
她双手拉着缰绳,“驾!”
棕色马儿低声嘶鸣,驾着她缓缓往家走。
金色日光照落,少女腰背挺直,金钗耀眼,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陆埕久久凝视,待少女将要走出街道时,驾马追了上去。
……
姐妹俩一同出了蒲草居。
没见着萧婧华,谢瑛嘟囔一句,“婧华走这么快做什么。”
她拉着云慕筱,“走吧,咱们也回去。”
阴影落下,挡住姐妹俩的去路。
钟文一身常服,双手抱拳,“云三姑娘,殿下有请。”
不远处,熟悉人影立在树下,如圭如璋,仪表轩昂。
他正望着这个方向,凤眸熠熠,似有星河涌动,唇畔笑意恰如春风。
谢瑛撇嘴,松开云慕筱的手,“去吧,我等你。”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不能太久。”
带着赧意的目光轻飘飘瞪她一眼,云慕筱缓步朝树下那人走去。
谢瑛张望一眼,走到树下替他们望风,靠着树干,双臂枕在脑后,耷拉着眉眼,恹恹瞧着树下那两人。
婧华成了亲,清姐的婚事也定下了,慕亭那丫头这么小就有了心上人,筱筱瞧着好事也快了,哦,对了,再过几日便是妙云表妹的喜事。
一个个的出双入对,弄得她很是惆怅。
谢瑛愤愤想,不成,明日还需去找仰将军打一架,泄泄心中郁气。
这次不信她赢不了。
……
云慕筱福身,“殿下今日怎的出宫了?”
萧长瑾笑着,“所思不在宫闱,闲暇时自是念着出来。”
云慕筱垂着眸,唇线微抿。
“给你带了些糕点。”
负在身后的手探出,萧长瑾指尖挂着食盒,“御膳房新做的,孤吃着还不错,你尝尝。”
说着,他将盖子打开。
里边躺着一碟子红豆糕,糕体被做成花形,似朵朵桃花绽放。
两指捻起一块,云慕筱轻轻一咬。入口松软,甜而不腻。
萧长瑾问:“好吃吗?”
云慕筱点头。
萧长瑾便笑了,“还有多的,拿回去让谢姑娘也尝尝。”
远处飞来的眼刀他想忽视都不行。
瞥了眼食盒上的宫中徽记,云慕筱飞快挪开视线,取出帕子包了两块红豆糕,“她吃不了这么多,两块就够了。”
萧长瑾笑意微敛,盖上盖子,双手负在身后,“好。”
觑他一眼,云慕筱咬咬唇。
她捧着糕点,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方才这里发生的事,殿下都知道了?”
萧长瑾颔首,眸光轻柔,喉间轻叹,“婧华长大了。”
“她分明只比你小几个月,可孤总觉得,她还是个需要家人遮风挡雨的小姑娘。谁知一转眼,小姑娘就能独当一面了。”
云慕筱轻笑着,“殿下小看她了。”
萧长瑾坦然认错,“是孤的错。”
“那殿下觉得,婧华提出的女子书院,是否可行?”
萧长瑾思忖着,“当年曾祖母纯懿皇后也曾提出修建女子书院,可惜我朝初立,国库吃紧,加之外族虎视眈眈,曾祖母只好暂且将此搁置,着手国计民生。待她能腾出手时已是晚年,早年她随曾祖征战天下,留下不少病痛,曾祖不愿她劳心费神,此事便彻底没了音信。婧华能承她遗志,不仅是孤,想必父皇也是欢喜的。”
他笑着,“当年不成,不意味着如今不成。”
云慕筱踌躇。
萧长瑾温声问:“怎么了?”
她沉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书院不可少夫子,殿下觉得,臣女如何?可能胜任?”
萧长瑾微顿。
少女无畏与他对视,清透眸光坚定执着。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许久。
萧长瑾无奈,掩下叹息,柔声道:“三姑娘出身世家,自幼得名师教诲,一个书院夫子,自是不在话下。”
云慕筱明白了。
她轻轻扬唇,笑意似雨打芙蕖,清丽无双。
呢喃声顺着清风飘进萧长瑾耳中。
“谢谢。”
他轻笑。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
“郡主,郡主!”
单手扶着陆埕进院,孟年连声叫住正要进屋的萧婧华。
她回身,“怎么了?”
孟年扬了扬手中食盒,“太子殿下给您带了糕点。”
“太子哥哥出宫了?”
萧婧华惊讶,眉尾一挑,没好气地嘟囔一声,“哼,见色忘妹。”
脚步轻快走到孟年面前,萧婧华拎起食盒,打开盖子往里瞧了一眼,心情明显不错,“谢了。”
想起在钟文那儿看到的另一个食盒,陆埕迟疑,“太子殿下和云家姑娘……”
话还没说完,萧婧华立即睨他,“哥哥和筱筱的事,你最好咽进肚子里,若是传出去了,我要你好看。”
陆埕意外。
还真是云家姑娘?
他忙道:“别人之事,我怎会乱传?”
这人的嘴一向严实,萧婧华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起码陆埕的人品在她这儿还是过关的。
“你知道就好。”
她拎着食盒进屋。
陆埕慢慢跟在她身后。
等他走到门口时,萧婧华已经将食盒打开,拿着糕点津津有味地吃着。
早上那碗长寿面,她一口没吃就被人叫走,现在还饿着呢。
陆埕道:“面凉了,我再去给你下碗。”
“不用。”
萧婧华咽下糕点,“都这个点了,随便吃点垫垫行了,一会儿让厨房早些做午膳。”
陆埕:“好。”
他敲了敲门,礼貌道:“我能进去吗?”
萧婧华又拿起一块糕点,口中不停。
她不应,陆埕便一直等着。
“进进进!”
萧婧华烦死了。
清晨给她送面时没见他敲门,这人怎么这么多破规矩!一会儿守一会儿不守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烦人!
陆埕进门,在萧婧华对面落座。
顶着萧婧华不耐的目光,他轻声开口,“书院一事,你准备怎么做?”
第88章
萧婧华蹙起眉,咀嚼的动作不觉放缓,认真思索着,“得先找个合适的地儿,明个回王府时问问汤公公,看看王府在城里的地契里有没有合适的。”
陆埕轻轻摇头。
萧婧华当即不悦,眼刀蹭一下飞去,“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下,温声道:“无论老幼病残,百姓入城需交门税,倘若将书院设在城中,岂不是在入城一事上就设了门槛?”
“还有门税?”
萧婧华惊讶。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听说过进城还要交门税的。
咽下糕点,饮了口茶,萧婧华问:“多少?”
“一个人头一文钱。”
“才一文钱,我……”
“婧华。”
陆埕轻声将她打断。
萧婧华抬眸,不解扬眉。
他看着她,凤眸含光,“你为他们考量,是你心善,可你不能事事包揽。人心易变,起初他们会恭维你,赞颂你,可只要你有一点做得不尽人意,到时,那些称赞只会变成攻击你的利器。”
“你只是授渔之人,是引领者,开拓者,不是他们的父母。尽责尽力,问心无愧即好。”
萧婧华怔怔看着他。
陆埕静静回视。
视线与他相触,萧婧华飞快转开,半垂着头,闷声闷气道:“哦。”
陆埕眼里露笑,“除此之外,还有束脩、夫子、包括宿食等等,都需要你费心。”
“这是个大工程,但我相信,是你的话,会成功的。”
萧婧华语气有些冲,“当然。”
陆埕也不生气,柔声道:“我会帮你。”
此时此刻,萧婧华恍惚间觉得,四年前那个陆埕好像又回来了。
当初,他也是这般轻言细语,温如暖玉,轻声和她说话,包容她,爱护她。
萧婧华紧紧抿唇,垂下眉眼。
眼眶有些发酸,心中波涛汹涌,冲击着竖起的高墙。
慢慢的,胸前起伏平缓,她冷静下来,“有事我会去寻太子哥哥,陆大人日理万机,就不劳烦了。”
陆埕微顿,“太子殿下只会比我更繁忙。”
萧婧华大怒,拍案而起,“我就喜欢找他,要你管!”
陆埕:“……”
……
翌日回王府,萧婧华赶走陆埕,殷勤地为恭亲王倒水揉肩。
恭亲王闭眼享受服侍,悠闲道:“哟,萧大院长今日过生辰还这么体贴呢。”
这是知道她昨日出了什么风头。
萧婧华趴在恭亲王肩头,亲亲热热地说:“父王,今年的生辰礼……”
恭亲王轻哼,“怎么,不满意?”“满意,当然满意!”
萧婧华当即表示,“只是……我能不能先提前预支一下明年的?”
恭亲王问:“你想要什么?”
“咱们家在城外,有没有适合建书院的地?”
恭亲王睁眼,摸着下巴思索,“这个我还真记不清。”
他朝外吩咐一声,“让汤正德过来。”
萧婧华喜出望外,“父王这是答应了?”
“我乖女儿想要什么,父王还能不给?”
“父王真好!”
萧婧华从背后揽住恭亲王的脖子,一个劲地晃啊晃。
“行了行了,别晃了,晃得我头晕。”恭亲王忙道。
透过窗瞧见汤正德走来的身影,萧婧华兴奋地松开恭亲王,提着裙子便往外跑,留下一句含笑嗓音。
“我最最最喜欢父王了!”
“这丫头。”
望着萧婧华拉着汤正德往外走去的身影,恭亲王无奈摇头。
“惯会说些好听的。”
话虽如此,唇畔笑意却久久不落。
晚上崇宁帝宣一家人进宫用膳,晚膳过后,他让成京拿了个木匣子给萧婧华。
打开一瞧,满满当当的银票。
“放手去做,你有此志,皇祖母泉下有知,定然也是欣慰的。”
萧婧华感动地抱住崇宁帝的胳膊,撒娇道:“皇伯父对我最好了,您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的伯父!”
“这就最好了?”崇宁帝好笑,“倘若朕说,给你拨几个工部的人呢?”
“真的?”萧婧华惊喜交加,“那就再加一个最!”
“你啊。”
崇宁帝含笑拍着萧婧华手背,转头看着陆埕,“陆卿曾在工部任职,不如就由你为婧华择人吧。”
余光瞧了眼萧婧华,见她神色寻常,陆埕恭声道:“臣遵旨。”
崇宁帝眉梢微动,“今日无君臣,你随婧华唤朕一声皇伯父即可。”
陆埕怔住,从善如流,“是,皇伯父。”
萧婧华朝他翻了个白眼,亲热地和崇宁帝挨在一起说话,惹得乐宁朝她唰唰飞着眼刀。
背对着她的人忽然转过身,笑盈盈道:“乐宁,我的生辰礼呢?”
乐宁猝不及防,眼神险些没刹住,见崇宁帝也跟着看过来,噎了噎,憋气道:“呈上来。”
内侍将礼呈上。
萧婧华打开一看,是条瑰丽绚烂的红宝石璎珞。
她满意了。
端和也趁机送上自己的礼,一对鎏金孔雀石蜻蜓耳铛。
崇宁帝欣慰,“不错,你们姐妹三人就该多亲近亲近。”
三个姑娘笑着,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又纷纷不屑挪开。
切。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闲聊,崇宁帝始终含笑,无半分不耐。眼见天色不早,恭亲王带着女儿女婿辞别。
萧长瑾送他们出宫。
他原和恭亲王并肩,走着走着挪到了萧婧华身旁。
萧婧华心领会神,放慢了脚步,兄妹俩坠在人群后悄悄说话。
“书院夫子可有头绪了?”
萧婧华摇头,“还早呢,先把书院建起来再说。”
“孤倒是有个人选。”
萧婧华眨眼,心里有个猜测,“谁呀?”
萧长瑾道:“敬国公府的云三姑娘。”
猜测得到证实,萧婧华好奇问:“是你提的还是筱筱提的?你们现在什么进展?”
萧长瑾无奈拍了下她头顶,“什么什么进展。”
懂了,暂时还是没戏。
萧婧华略带同情道:“哥,你不太行啊。”
萧长瑾脚步一顿,微笑道:“比起陆卿,还算尚可。”
说他作甚?这有什么可比性?
萧婧华瞪他,“筱筱若是想做夫子,自然会和我提的。不过哥哥。”
她悠悠往前走着,“往后太子妃不在东宫相夫教子,反而在我的书院教书育人,皇伯父和朝臣能同意吗?”
萧长瑾道:“孤既应了她,自然能成。”
萧婧华便笑了,“行,明日我就和她说去。”
“她至今不知孤和你提过与她之事,你别说露了。”
萧婧华哼道:“我知道!”
她哪儿有这么不靠谱!
萧长瑾温和笑着,轻柔抚摸萧婧华柔软发丝,“多谢婧华。”
萧婧华没忍住笑。
宫门口到了,恭亲王和陆埕在前方候着,萧长瑾停下步伐,“去吧。”
“险些忘了。”
他懊恼摇头,郑重道:“婧华,生辰快乐。”
萧婧华眉眼温柔,同样郑重地拍拍萧长瑾小臂,认真道:“谢谢哥哥。希望明年这个时候,我能名正言顺地喊筱筱一声嫂嫂。”
她说完,脚步轻快地向前走。
萧长瑾无奈失笑,“这丫头。”
“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
和恭亲王分别后,萧婧华和陆埕回了陆府。
这个时间,陆夫人竟在院里等着,见两人回来忙迎上去,“回来了。”
摸着萧婧华冰凉手背,陆夫人忙道:“快给郡主倒杯茶暖暖身子。”
今日生辰,萧婧华给箬兰箬竹放了一日假,都在家里候着,闻言忙应声。
“好。”
携了陆夫人进屋,萧婧华一杯热水灌下肚,只觉通体生暖。
陆夫人挨着她坐,问她今日都做了什么。
萧婧华道:“回王府和父王用了午膳,下午进宫看望了皇伯父。”
简略说完,未听见回音,她疑惑看去。
陆夫人连道了几声“好”,从怀里取出一枚银簪。
簪头呈叶片形,其中镂空刻着花卉蝴蝶,虽无宝珠玉石镶嵌,但很是精美。
萧婧华拿在手中把玩,甜甜笑着,“谢谢娘。”
“你喜欢就好。”
陆夫人笑。
二人凑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眼见夜已深,陆夫人遗憾回房。
萧婧华送她出去。
回来时目光掠过书房,在原地静立片晌,直到夜风将她单薄的身子吹冷了,她才拾阶而上,在书房门前停下。
敲了两下门,里头响起“进”字,萧婧华推门而入。
陆埕坐在书桌后,埋头不知在作何,抬眼见了她,着急忙慌把手里的东西收下去,动作太过慌乱,桌上文书被他拂落不少。
萧婧华朝天翻白眼。
陆埕手脚麻利将东西收拾妥当,站起身,声线紧绷,“郡主。”
懒得问他在做什么,萧婧华道:“你没发现?”
陆埕一怔,不解道:“发现什么?”
“娘心里好像有事。”
萧婧华道:“即便是在等我们,也不至于一直在院里候着。方才与我说话时也心不在焉的。”
像是心中慌乱不安,想寻个人说话纾解郁气。
她语气不好,“你这当儿子的,也不知道去问问。”
陆埕眉头拧起,“抱歉,是我没注意。”
和她道歉有什么用,去和娘道歉啊。
萧婧华转身。
“对了。”
她又转回去,“工部的人你什么时候去给我挑?我着急用。”
陆埕:“明日就去。”
萧婧华视线下滑。
“伤已经差不多快好了,不必担心。”
“谁担心了?”
自作多情。
萧婧华扭头就走。
门口光影一晃,夜色吞噬光亮,只剩院内檐下灯盏散发着暖光。
她走了。
陆埕松开握紧的左手,指尖轻捻。
划痕横亘食指指腹,猩红鲜血冒出。
他擦去指尖黏腻,简单处理过后轻轻关上书房门。抬首望了眼灯火通明的正房,他并未惊动任何人,悄悄离去。
夜风微凉,轻柔拂过指间伤口,带了轻微刺痛。
陆埕在皎洁月色照耀下缓步走向前院。
灯熄了,整座院子笼罩在黑暗中,寂静无声。
耳畔若有似无的泣声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陆埕心口一痛,深深吸气,抬手敲门。
“谁?”
里头响起陆夫人带了哽咽的声音。
“娘,是我。”
……
予安觅真将今日收到的生辰礼全部送进来便退了出去,萧婧华坐在榻上,垂眸认真拆着。
箬兰凑上来,神神秘秘道:“郡主猜猜,今年的生辰礼是什么?”
萧婧华头也不抬,“总不过是首饰香囊。”
每年都是这些,她都猜腻了。
箬兰垮了脸,“郡主怎么一点也不配合。”
她揭开帕子,露出里头一只刻着云纹的银手镯。
萧婧华拿过,眼露喜意,“好看,我喜欢,箬兰费心了。”
虽然每年都是这些,但谁叫她喜欢呢。
谁能拒绝漂亮衣服和首饰?
箬兰忍不住笑,“郡主喜欢就好。”
箬竹也送上了礼,果不其然是只绣工精湛的香囊。蓝锻作底,其上绣着鱼戏莲花,外缀一圈珍珠,煞是好看。
另一张帕子里是一对耳铛,箬竹道:“这是予安和觅真的,祝郡主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萧婧华收下了。
她下了榻,从柜子里翻出匣子,取出四个银锭,“喏,你们一人一个,剩下两个待会儿拿出去分给予安和觅真。”
府中下人们的赏银今早便分下去了,想了想,萧婧华又拿了一个,“这个给夏菱。”
箬兰欢欢喜喜接下,“谢郡主。”
萧婧华心情愉快地回到榻上,继续拆礼。
箬竹箬兰上去帮忙。
“王爷的,这是太子的,云姑娘和谢姑娘……咦?”箬兰疑惑,“怎么没有陆大人的?”
萧婧华动作顿住,口中嫌弃,“谁要他的生辰礼。”
箬兰不平,“就算郡主不收,陆大人也不能不送啊。”
萧婧华眸色骤冷,“谁管他,爱送不送。”
箬竹猜测,“或者,陆大人是想在子时前送给郡主?”
箬兰往外看了眼漏刻,“那也快……”
“行了。”
萧婧华打断,“说他作甚,继续拆我们的。”
箬兰:“哦。”
拆了许久才把礼物全部拆完,箬竹将能得上的留下,剩下的准备明日收进库房。
让粗使嬷嬷抬水进来伺候萧婧华洗漱,二人便拿着银锭退下了。
夜深人静,萧婧华躺在柔软床铺里,闭眼酝酿睡意。
那安神香大抵是用多了,如今半点不起作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格外清醒,丝毫没有睡意。
萧婧华痛苦闭眼,开始想着明日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阿瑛送的那套襦裙她很喜欢,太子哥哥送的珍珠发冠也好看,但和裙子不太搭,还是戴筱筱那套头面好了,把耳坠换成端和送的,想来应该挺搭。
月光爬窗入室,徒留一地银辉。
子时过了。
萧婧华睁眼,眸中清明。
室内寂静无声,她一人无眠。
也唯有她一人。
第89章
昨夜睡得迟,萧婧华本不欲早起,可心里念着事,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终究还是挣扎着起身了。
稀奇的是,陆夫人竟没去铺子,听侍女说她醒了,拎着早膳过来了。
她到时萧婧华正在妆台前由箬竹绾发,从镜子里瞧见陆夫人的身影,很是意外,“娘今日没去铺子?”
陆夫人摆手,“今个儿歇歇,天天都去,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要散架。”
箬竹将一支红宝石杜鹃步摇插入萧婧华鬓间,她起身,流苏映着雪面,眉目生辉,光华万丈。
“娘还年轻,怎么就老骨头了。”萧婧华嗔道:“箬兰手劲不错,让她给娘捏捏。”
箬兰脆声:“好嘞。”
她站到陆夫人身后替她揉肩。陆夫人欢喜,“那便劳烦箬兰了。”
箬兰甜甜笑着,“不劳烦,我巴心不得服侍夫人。”
她嘴甜,哄的陆夫人眉开眼笑的,昨夜眉间郁色再不见踪迹。
萧婧华放下了心,吃着陆夫人带来的早点。
早膳过后,陆埕寻过来了。
他腿上的伤已是大好,除了崎岖路需要孟年这个人形拐杖外,其他平地只是走得慢了些,从外看不出什么异常。
对着陆夫人唤了声娘,陆埕道:“走吧,我带你去工部。”
萧婧华面色疏淡,起身理了理袖子,笑道:“娘,那我先走了。”
只短短一句话,陆埕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陆夫人笑着颔首,“去吧。”
萧婧华对她笑了笑,转身出门。
“唰”的一声,予安觅真落在院子里,抱着剑跟在她身后。
箬兰箬竹则是留下整理昨日的生辰礼。
目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陆夫人脸上的笑落了,怔怔出神片刻,她和箬兰箬竹打了声招呼,起身离去。
出了院子,她望着湛蓝天色,面无表情地揪着袖子。
……
去往工部的路上,陆埕悄悄觑了萧婧华的面色好几次,终究没忍住问:“……今日可是不快?”
萧婧华心中冷笑。
当初追着他跑,没见他时时刻刻注意她的情绪,走得那叫一个潇洒。如今她后悔了,他倒是变得敏锐了。
真是贱的。
“这人还没到中年,怎么就眼花了?”萧婧华声色冷淡,“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情不好?”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陆埕叹气。
见她闭着眼睛将脸撇到另一侧,明显不想和他交谈,陆埕只好缄默,脑中思索何处做的不对。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工部已经到了。
下了马车,陆埕轻车熟路地带着萧婧华往里走。
往来官员纷纷向两人问好。
“陆大人来了。”
“见过郡主。”
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二人来此处的目的,有的面露期待,有的则是掩面而走,生怕自己被选上。
工部尚书只露了一面,让萧婧华随便挑,将事全权交给侍郎,便匆匆离去。
陆埕施礼,“有劳梁大人了。”
因他曾在自己手下做事,梁宏本想拿乔一二,可见到站在一旁目光明亮的萧婧华,又还了半礼,扯了扯嘴角,“陆大人如今与我同阶,何必如此多礼。”
陆埕摇头,“昔日在工部时,梁大人多有提携,这份恩情,陆埕始终铭记于心。”
他面色坦荡,不像是作假。
梁宏心里舒服不少,眉间挤出些许笑意,“你有心了。”
又顺势与陆埕攀谈。
萧婧华抱着双臂,淡淡看着两人。
面对同僚时,陆埕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不卑不亢,端正又谦逊。
见梁宏大有说个天昏地暗的架势,萧婧华出声打断,“梁大人,本郡主要的人在哪儿?”
梁宏尴尬一笑,“我这喜好叙旧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改,郡主见谅,见谅。”
萧婧华颔首,表示并未放在心上。
陆埕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名,梁宏打趣,“看来陆大人即便是去了礼部,依然把咱们工部放在了心里。”
有个名字连他都记不住。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官职最大的甚至只是个员外郎,梁宏爽快吩咐,“去,把这些人给陆大人叫来。”
随侍之人恭声应是。
没多久,几道人影便出现在萧婧华面前。
她一个个端详。
一共三人,一老两少。
年长者头发花白,但腰背挺直,精神矍铄。剩下两个年轻人,一个眼珠子转来转去,透着股机灵劲,但并不惹人厌。另一个五官板正,眼眸始终垂着,看着很是沉默寡言。
梁宏道:“郡主要建书院一事,想必你们已有耳闻。从今日起,你们便跟随郡主,在外行走,代表的可是咱们工部的颜面,卿等定要尽职尽力,不可渎职。”
三人恭声,“谨遵侍郎大人之命。”
梁宏满意点头,“郡主,这三人,臣便交给你了。”
“多谢。”
道了谢,萧婧华便和陆埕带着三人离开了工部。
刚走出大门,孟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附耳在陆埕耳边说了几句。
陆埕听完面色微变,“郡主,我……”
“走呗。”
萧婧华无所谓。
刚迈出的脚步硬生生刹住,陆埕顿了片刻,“家中生事,我担心娘不能应付。”
萧婧华平淡的脸色霎时变了,急道:“那你快回去,可用得着我?”
“不用,我能应付。”
萧婧华:“……哦。那你走吧。”
她背过身去。
陆埕抿抿唇,凝视她的背影片晌,转身和孟年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萧婧华舒出口气。
三人面面相觑,年长者斟酌着问:“郡主想在何处建书院?”
说起正事,萧婧华敛神,“在城外。具体位置未定,还得劳烦三位查探。”
“三位可自行择选,五日后,再由本郡主择定一处。”
比起水利工事,书院简直太简单不过了,三人齐齐应声,“是。”
与萧婧华辞别,他们这便出城去。
在工部门前站了片刻,萧婧华往马车走去,“去敬国公府。”
予安应声,待她上了马车,驾车前往敬国公府。
今日敬国公夫人外出会友,听闻萧婧华到了,云慕筱忙将人引进自个儿院子。
“你这是打哪儿来的?”
萧婧华解下披风,随手交给随侍婢女,“工部。”
云慕筱微讶,“这么快。”
“是啊。”
萧婧华进了里间,随云慕筱坐在罗汉床上,托腮苦恼,“你说,我这书院束脩收还是不收?”
她想帮穷苦人家的女孩,可这种家庭,会把姑娘送去书院吗?
别说束脩便是道门槛,还有笔墨纸砚等等,都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云慕筱给她倒茶,“不收束脩,只怕你这书院开不了几年便撑不下去了。”
萧婧华丧气,长长一叹。
云慕筱轻笑,又问:“你这书院,只收贫穷姑娘?倘若商贾小吏之家将家中女孩送来,你收还是不收?”
“当然要收。”
“那她们的束脩,你可要收?”
“当然。”萧婧华理直气壮,“一笔束脩罢了,她们又不缺,我为何不收?”
将茶推到她面前,云慕筱道:“既然如此,便分开算吧。”
“分开?”
萧婧华握着茶杯,细细品着这个词。
她凝眉沉思,云慕筱并不打扰,安静品茶。许久之后,萧婧华眼睛一亮,握住云慕筱的手,“筱筱,你说这样可行?”
她娓娓道来,“将书院一分为二,一边与寻常书院无异。另一边则传授绣花、做胭脂等手艺,不交束脩,但她们结业后,必须在我名下的产业里做事,至少五年。”
云慕筱眸光微亮,旋即笑道:“如此,可要辛苦姿娘了。”
萧婧华惊喜,“你觉得可行?”
云慕筱握紧她的手,坚定道:“可行。”
萧婧华禁不住笑,眼中笑意似花开。
注意到云慕筱的欲言又止,她眨了下眼,故作愁闷,“还有夫子一事。我认识的多是朝中重臣,必不可能屈尊纡贵来我这小小书院,你可有人选?”
云慕筱动了动唇,“婧华,你觉着……”
萧婧华看她,“怎么了?”
她鼓起勇气,“你觉着,我如何?”
萧婧华当即笑了,“你可是云家的姑娘,一个书院夫子,当然能胜任。”
见她促狭地眨着眼,云慕筱面带薄红,羞赧道:“你看出来了?”
不是她看出来的也只能是了。
萧婧华毫不犹豫点头,“是啊。”
重重握住云慕筱的手,她道:“筱筱,有你帮我真好。”
云慕筱抬睫,笑意温软。
“对了。”
萧婧华四处望着,“我怎么没看见阿瑛?”
云慕筱无奈轻叹,“又去找仰将军过招了。”
精力可真足啊。
萧婧华艳羡。
略坐了会儿,云慕筱留萧婧华用膳,正要差人吩咐厨房,敬国公夫人带着人一脸兴奋地进了屋。
“筱儿,娘听说……郡主?”
“国公夫人。”
萧婧华礼貌笑了下,与云慕筱对视一眼,她起身,“那我便先走了。”
敬国公夫人热情道:“郡主不再多坐会儿?”
萧婧华摇头,“不打扰夫人和筱筱叙话了。”
云慕筱起身,“我送你。”
送了萧婧华回去,敬国公夫人仍在院中,面上喜色丝毫不减,拉着云慕筱道:“三日后你表妹大婚,太子到时也去,娘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到时你记得好好表现表现,争取给殿下留个好印象。”
表妹大喜的日子,她要怎么表现?不怕人说喧宾夺主?
云慕筱心中横生郁气。
她想反驳,可对上敬国公夫人殷切又期待的目光,所有的烦闷似被抽走生息的原野。
荒芜又自厌。
她低低的,缓慢道:“好。”
……
回到陆府后,院子里只有箬兰箬竹和几名侍女、粗使嬷嬷。
萧婧华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埕没回来?”
箬竹摇头,“没见着大人。”
难不成是骗她的?
萧婧华皱眉。
可犯不着啊。
他说起家中生事时的焦急不似作伪。
想了想,萧婧华撇下箬竹几人,往前院走去。
凉亭已经修缮完毕,小径两侧繁花似锦,成群蝴蝶流连花丛,扑棱着双翅停留在花蕊中。行走在其间时,仿若云端。
清风和缓,春日景盛,几只燕子相携在檐下筑巢,听了人声,又匆匆飞向蓝天,徒留几道白痕。
凉亭旁立着一架秋千,紫藤缠绕,花香淡雅。有蜻蜓停于花心,阳光照耀其身,暖意融融。
萧婧华极少去前院,险些走岔了路,绕了好几条道,终于到了前厅。
行走在长廊上,就在即将到达厅堂时,里边猛地传来一声怒喝。
“滚!都给老娘滚出去!”
听出这是陆夫人的声音,萧婧华心一急,提着裙子快步走近,足下一转,正要进去,里边的话却让她顿在原地。
第90章
陆埕和孟年到家时,陆夫人正在门口徘徊,双手紧紧攥着,神色极为难看。
“娘,人呢?”
抬头见是陆埕,陆夫人面色稍缓,语气冷硬,“在里边。”
陆埕握住她手,“放心,有我在。”
陆夫人眉间聚拢的乌云散去不少,没好气白他一眼,“当你娘是好惹的?”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好欺负的寡妇,真把她惹急了,她能提刀跟人拼命。
念及陆埕如今是官身,陆夫人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给阿埕和婧华惹出事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手。
“娘自然厉害。”
陆埕掌中用力,“走吧,进去。”
陆夫人舒了口气,重重点头。
孟年快步跟在两人身后。
厅内父子二人见了人影,忙站起身。
陆默殷勤笑着,“多年不见,大嫂光彩依旧,和年轻时候一样漂亮。”
陆夫人睨他一眼,语气淡淡,“三叔这话说的,阿埕阿旸的两个叔叔早就没影了,这些年我独自把他们拉扯长大,那是日夜操劳,谈何光彩。”
陆默尴尬一笑,转头看向陆埕,欣喜道:“这是阿埕?都长这么大了。”
陆夫人轻呵一声,“十多年不见,又不是哪吒,能不长大?”
陆默一噎,伸手拉过陆河,“小河,还记得你大伯母和大堂兄吗?快叫人。”
“大伯母,大堂兄。”陆河乖巧喊人。
“不必了。”陆埕语气疏冷,“当年阿旸饿狠了拿了你一块糕点,你骂他是灾星,亲口说过从此不再是他堂兄。我是阿旸的亲兄长,与陆公子自然也毫无关系。”
陆河当即拉下脸。
陆默脸色有一瞬极为难看,尬笑两声打着圆场,“小河那时候还小,童言无忌,怎能当真?说起阿旸,他人呢,三叔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见见?”
陆夫人坐在上首,语气懒散,“在书院呢,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何必叫他跑一趟。”
陆默神情僵硬,余光里见儿子忍气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摇摇头,拉着陆河坐下。
沉默半晌,他忽然抬手抹泪,嗓音颤抖,“大嫂,这些年,我悔啊。一想起年轻时做的糊涂事,我这心啊,就一抽一抽的疼。大哥在世时对我们兄弟二人多好啊,可我就怎么听了二哥的谗言,置你们母子三人于不顾呢?百年之后,我怎么有脸面去见大哥啊!”孟年靠在房柱上,打着哈欠听戏。
心里默默道,十多年不见,三爷还是跟梨园里的角儿似的,唱念做打说来就来。
唱就算了,也没个长进。
昨夜几乎一夜没睡,陆夫人这一上午本就是强打精神,听着哭声半阖着眼打瞌睡。
陆埕则是在出神。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萧婧华因何置气。
昨夜到现在,他做了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他没注意到娘的不对劲?
可这值得她气这么久么?
堂内三人出神的出神,打瞌睡的打瞌睡,谁也没理会陆默。
他这一哭就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不光自己,还带着陆河哭,哭来哭去也不过哭陆埕父亲在世时的那点子情分。
尖利的哭声在耳侧炸响,陆夫人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眼见午时将近,念着萧婧华可能会回来用午膳,陆夫人有些不耐了。
听着陆默哭诉自己回乡后经营不善,做生意赔了个本,媳妇过不了苦日子丢下他们父子二人跑了,陆夫人将他打断。
“行了,这次上京,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默收了泪,斟酌着道:“大嫂,听说咱们阿埕娶了郡主?”
陆夫人瞬间警觉,“你提这个作甚?”
“小河这孩子自小就聪慧,虽然比不上阿埕天资聪颖,但在读书上也算有些天赋,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
陆默恨声道:“只是那县令之子嫉妒他的才华,硬是夺了他科举的资格,我想着咱们家既与皇家结了亲,能不能让阿埕与郡主说说,给小河一个官位?官职不用太大,即便是七品小吏,我们也心满意足了。”
孟年目瞪口呆。
三爷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陆埕恍然间回神,听清陆默的话,眸色一沉。
方要开口,却听上首一声怒喝。
“滚!都给老娘滚出去!”
陆河一脸惶然,陆默也被吓一跳,“大、大嫂,你这是何意?”
“何意?”
陆夫人握拳,拄着桌子站起,咬牙切齿道:“陆默,你还要不要脸了?当年我丧夫,你们陆家人欺我孤儿寡母无人撑腰,逼着我分家,抢走了我夫君的赙赠,不顾我们母子的死活,如今看我儿官途顺遂,又眼巴巴地找上来,大言不惭地张口就要官位,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陆默哭道:“大嫂,当年我都是被二哥逼的啊。大哥去了,他就是一家之长,我怎么能不听他的?”
“放屁!”
陆夫人重重拍下一掌,桌面茶具哐当震响。
“陆老二不是个好东西,你陆老三又好得到哪儿去?”
陆夫人怒极,“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些肮脏事不是你在背后做的?”
陆默摇头否认,“大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二哥,那都是二哥做的。”
“给老娘闭嘴!”
陆夫人揣起茶杯扔过去,杯子噼里啪啦在陆默脚下碎开,他被吓住了,满脸不可置信。
陆夫人心中又痛又恨。
“房契、银钱拿去也就罢了,那本就是你们陆家的东西,我给就给了。可你们为什么不肯给我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
“我拿所有的银钱支了个摊子,起早贪黑和殷姑叫卖,只是想养活我的两个儿子。为什么你们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
她也曾是家中娇养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只知风花雪月,琴棋书画。
可她看上了陆明之,为了他不惜与父母反目,出嫁当日父母兄长无一现身,穿着一身红衣,就这么嫁进了陆家。
身为长嫂,她礼待两个小叔子,怜惜他们自幼失怙失恃,满心满意为他们着想,在丈夫高中后将他们也带进了京城,为他们操持娶妻。
可他们做了什么?
陆夫人一把抹掉脸上的泪,“陆老二人虽然浑,但他做不出那些恶毒的事,顶多逼迫我分家产。散播我克死丈夫的谣言,造谣我不守妇道,在亡夫孝期和男人厮混,甚至说我摊子上的糕点里掺了毒,收买人上门去闹的人,是你吧?”
陆默一脸慌乱,“大、大嫂,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什么做不出来?”
陆夫人冷笑,“当年偷拿了你大哥上京赶考的银子被我揭发,明之将你打个半死,你是不是那时就恨上我了?”
“除此之外,你是不是听说我娘家偷偷给了我嫁妆,惦记着那笔银子?”
陆默怔忪。
陆夫人恨极,“陆老三,你简直又毒又蠢!”
她泪流满面,“你是明之一手拉扯大的,没有他,你早就死了!你怎么能在他去后这么对他的妻儿?!”
陆夫人指着陆埕,咬牙道:“阿埕身上流的,是你大哥的血啊!你知不知道,为了生计,他差点卖身为奴!”
“我打啊打,把他的心性打了回来,带他去了私塾。他跪在我面前,跪在众多夫子面前,求他们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磕得满头是血,硬是咬着牙没喊疼。可我的心里在滴血啊!”
“我的阿埕是个心气高的孩子,就连字写得不如同窗回家后都会生闷气,可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跪着磕了无数个头。”
“每每想起这些事,陆老三,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你怎么敢、怎么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陆夫人捂着胸口重重喘气。
“娘!”
陆埕扶着陆夫人坐下,“孟年,倒水!”
孟年扑过来,急忙倒了杯水。
喂陆夫人喝了杯水,见她缓了过来,陆埕低声道:“娘,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在。”
陆夫人喘着气,抖着手抹掉脸上残留的泪珠,“这是我家,凭什么我走?要走也是他们走。”
陆埕忙道:“好,我这就让他们走。”
他走到满脸惊惶的陆默陆河面前,缓声道:“三叔,你还记得当年闹的那场鬼吗?”
陆默瞳孔骤缩。
怎么不记得,那段时日,夜里常常闹鬼,他无数次看见大哥来找他算账,要带他离开。
或许是亏心事做多了,他害怕大哥索命,仓促带着妻儿回了老家。
“你大概不知,那是我和孟年扮的。”陆埕道:“二叔不经吓,生怕父亲要他的命,几下便把你供了出来。”
“你撺掇着二叔分家,诬陷我娘,我都一清二楚。”
陆默瞪眼,恨恨咬牙,“陆老二!”
他就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来陆老二早就把他卖了!
怪不得听说陆埕当了大官后不敢和他一同上京,原来在这里等着。
“三叔。”
陆埕的声音陡然变沉,“当初怎么让你离的京,现在的我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默周身一颤,后心发凉。
是啊,现在的陆埕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孩童了。
他是朝廷重臣,又有个王爷岳父,想弄死他,简直和蚂蚁一样简单。
他错了。
不该心存侥幸,跑这一趟。
他以为当年有二哥在前头挡着,陆埕母子不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就算当初弃他们不顾,只要拿大哥出来哭上一哭,哪怕不给官职,也能得些好处。
可没想到,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默膝盖发软,痛哭哀求,“阿埕,三叔错了,真的知错了,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我们明天就走,不,马上,马上就走。”
陆河也跟着哭,“大堂兄,我爹已经知道错了,我们马上就回老家,马上就回。”
陆埕退后两步,冷眼看着二人的丑态,“滚吧。”
陆默陆河如释重负,转身就跑。
萧婧华立即侧过身子靠着门扉,刚好与两人侧身。
里头,陆夫人还在恨恨地骂,萧婧华望着屋檐怔忡出神。
她认识陆埕时,陆家的日子和普通百姓无甚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抵是出了个陆埕。
那时的他,是先生口中的大才,是同窗艳羡的存在。
她实在想象不出陆埕为了读书跪地磕头的模样。
也想象不出陆夫人究竟吃了多少苦。
人走远了,陆埕道:“孟年。”
孟年走来,“大人有何吩咐?”
陆埕低声,“去找个人,抢了他们身上的银钱。”
他眉眼平淡,“京城到江南的沿途风景尚佳,让三叔和堂弟好生欣赏。”
走着回去吧。
孟年乐了,“成。”
陆埕叮嘱,“做得干净些。”
孟年拍着胸膛,“我办事你放心。”
听着里头动静,萧婧华收敛情绪,若无其事地转身迈步进去,险些和孟年撞上。
她嫌弃,“好好走路。”
孟年结巴了,“郡、郡主?”
“不过一个多时辰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
萧婧华乜他,满脸无语,“你们都在这儿做甚?”
她看着陆埕,“不是说家中生事?出什么事了?”
余光瞧见陆夫人,惊讶着快步走近,担忧道:“娘怎么哭了?”
陆埕面不改色,“方才有亲戚上门,说起了一些旧事,娘不免伤感。”
萧婧华在心中啧一声。
她错了,谁说陆埕不会撒谎?连眼神都没动一下,若非方才她就在门外,任谁也不知他说的是假的。
她故意道:“既然是亲戚,怎么没留饭?”
“嗐,他们忙着呢。”陆夫人擦去脸上泪痕,起身挽住萧婧华的手,笑道:“不说他们了,娘吩咐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咱们快去。”
“好啊。”
萧婧华弯着眼笑。
一家人用完饭,陆埕和萧婧华一道回去。
腿伤已经大好,陆埕不准备再在家中待下去,便道:“明日我就回去上值了。”
萧婧华:“哦。”
进了院子,她骤然出声,“三日后文仪姑姑迎新妇,到时你和我一起去。”
她虽不喜宁国公夫人,但文仪姑姑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陆埕眼里瞬间融了光,“好。”
不知他在笑什么,萧婧华嫌弃,快步往前走去。
陆埕看着她回屋,这才进了书房。
听着外边动静,萧婧华推开窗,喊道:“觅真。”
觅真嗖一下从屋檐上跃下,站在窗外问:“郡主有何事吩咐。”
萧婧华道:“孟年要去教训两个人,你跟着他,等他走后再去把那两人打一顿。”
顿了瞬,她补充,“这次就不用留银子了。”
不留银子,看来郡主对这两人很是厌烦,觅真想着待会儿下手可要重些。
她重重点头,“好。”
握着剑跃上屋檐,几下就没影了。
见她离开,萧婧华在书桌前落座。挥退箬竹箬兰,她亲手磨墨,心中缓缓思忖,随后凝神提笔,下笔有神。
两日转瞬即逝。
明日是宁国公府嫡出大姑娘大喜的日子,整座国公府张灯结彩,热闹又喜庆。
宁国公夫人满意抚摸着火红嫁衣上的鸾凤,转身对宁妙云道:“交代你的可记住了?”
“娘。”
宁妙云咬唇,水眸盈盈,“明日女儿大婚,就不能、不能推迟几日?若是长公主迁怒,我往后……”
宁国公夫人放下嫁衣,在女儿身旁落座,握着她的手,“你什么也没做,只在新房里做你的新娘子,长公主能迁怒你什么?”
“妙云。”宁国公夫人语重心长道:“邹家那边因你哥哥不愿,已经颇有微词,近日甚至已有打算为邹姑娘另觅佳婿。拓儿殿试只得探花,被个不知从哪个乡野来的小子抢走了状元之位,若是缺了邹家的助力,他往后在官场上的路,可就没那么顺遂了。”
宁国公夫人拍着女儿的手,“你是姑娘家,从小到大,娘难免对你偏疼些,可只有你哥哥好了,你在夫家才能过得好。”
她叹道:“妙云,说来说去,娘都是为了你们。”
宁国公夫人哽声,“倘若你爹还在,哪用得着娘这么汲汲营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到头来,倒让你哥哥怪上我了。”
“娘。”
宁妙云将头靠在宁国公夫人肩头,眼带湿意,“哥哥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总会有些难以忘怀。我看他只是一时意难平罢了,等他想明白了,他会理解娘的良苦用心。”
她喃喃,“等嫂嫂进门就好了,她会帮着娘劝哥哥的。”
宁国公夫人揽住女儿,欣慰叹息,“妙云,娘的乖女儿,只有你最懂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