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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 章 第三十章织梦

    晏琳琅不知殷无渡发什么疯,突然与她玩起了举高高的游戏。

    好在只是短暂瞬间,殷无渡便将她放回了地面,甚至还体贴地扶了一把。

    “走吧。”

    他似乎心情不错,满眼写着“既然你要闹本座便陪你闹”的纵容。

    晏琳琅失重的心跳尚未恢复,疑惑地看着殷无渡明俊的笑眼。

    午时,日头正高,有人敲响了松鹤院的门。

    绿漪拉开门,面上带着熟络地笑意,“真是麻烦你了,这么热还要跑着一趟。”

    “这算什么,”春杏摆摆手,打趣道,“真想谢我便不要口头说说,送个簪子、胭脂之类的,我看就很不错。”

    绿漪伸手拍她,“好好好,等我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

    两人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春杏姐姐好。”晏琳琅跟在绿漪身后,笑着探出脸来。

    春杏跟着笑,“你这小妮子,多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些?”

    绿漪比划两下,惊讶道,“我成日看着还未发现,确实比来时长高了些,看来今年制冬衣的时候得做大些了。”

    “怎么啦,”春杏见晏琳琅看着自己不说话,俏皮地眨了眨眼,“有事儿要我帮忙?”

    晏琳琅“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否麻烦姐姐帮我寻几坛清酒?有急用。”

    “这有什么,”春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你要清酒何用?”

    “想酿几坛桑葚酒,”她笑吟吟地,“到时候也给姐姐一坛。”

    “我记得你们主子······”

    春杏突地看了眼绿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着应道,“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好呀,只需七日便能喝,到时候我给姐姐多装点。”

    晏琳琅沉浸在喜悦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绿漪和春杏神情有异。

    她心中盘算着桑葚酒如何分配,绿漪和春杏两位姐姐一定要给,还有许昌哥也要留些。

    最重要的是大少爷,得给他多留些,每日喝那么多苦药,酿时或许可以多放些蔗糖,这样甜些。

    晏琳琅觉得,自从幻境中出来,殷无渡好似粘人了许多。

    每当她打坐调息亦或是休憩之时,殷无渡总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眯睎着眼看她,带着淡淡的探究之意。

    更有一次,晏琳琅正准备去泡灵水池调养体内神力,刚将外袍搭在紫檀衣桁上,转身便见鲛绡垂帘外站着一道缥缈的黑影,险些将她骇得尖叫出声。

    殷无渡也不说话,搴帘看了她几息,便复又转身离去。

    晏琳琅不知他在研究些什么,亦或是怀疑些什么。但女子的直觉告诉她,殷无渡藏了心事,或许还与那幻境有关。

    神明心,海底针。

    晏琳琅询问他几遍未果,只好由着他去,继续专心调养灵脉,研究新的术法。

    水宫里不辨日夜,晏琳琅例行泡完灵水,散着半潮的发丝披衣回房,纤白的手指轻拢在唇上,打了个倦怠的哈欠。

    她寻思着碧海琉璃珠的神力吸收得差不多了,也该找个日子向小师兄辞行,心不在焉地推开门,便见自己那张贝壳制成的红绡软榻上正侧躺着一位黑衣美人。

    晏琳琅对殷无渡神出鬼没的行径习以为常了,只顿了一息,便神色如常地掩上房门,撩开珍珠帘子进去,笑问道:“我的床是有何蛊惑之力吗?还是说,神主有在别人床上睡觉的癖好?”

    六欲仙都那张靡丽的软床被他霸占也就罢了,现在连沈青罗为她精心准备的客房水床也不能幸免。

    她认床,换来换去容易影响睡养颜觉。

    “本座方才回了九天之上,找人打了一架。”

    殷无渡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晏琳琅于榻边拢了拢潮湿的发丝,见他迟迟未有下文,便应和道:“嗯嗯,打架。然后呢?”

    殷无渡挑开轻纱帐帘,探手将晏琳琅拉上榻沿坐着,掌心施了个术法,化出温暖宜人的气流慢慢蒸干少女湿凉的发丝,拖着慵懒的语调道:“可无论对手多强大,斗法有多酣畅淋漓,本座都觉无趣至极,远比不上那日与你唇舌相接所带来的刺激。”

    “噗!”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朱雀台。

    四象峰上灵力淳厚,四季如春,桃花绵延桃雨漫天,四季不败。

    朱雀台正中心,摆着一张椅子。

    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倚坐在上面。

    少女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幅眉眼,眉如弯月,眼型狭长,眼尾微挑,秀丽中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

    然而她此刻肤色却极其惨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极其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

    在她身前,负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云澜剑尊扫一眼弟子恭敬呈上的玉鼎,鼎中是满满的桃花瓣,饱满新鲜,几瓣上甚至还挂着清澈晶莹的晨露。

    他眸光微顿,片刻才抬手,袖摆中射出一道灵风。

    桃花瓣飘扬而起,在少女发顶飘然落下。

    “云澜剑尊着实宠爱这位纪师妹,简直比起当年的晏师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当年晏师姐拜师大典时都是跪着的,但云澜剑尊如今竟然默许纪师妹坐在椅子上。”

    “不宠才奇怪,纪师妹天资极高,没有入云澜剑尊门下时,都在十年之内修到了天灵境——就连晏师姐当年也用了将近二十年呢。”

    “而且,听说纪师妹与季师兄结了尘缘,说不定日后会与季师兄结为道侣呢?”

    “真是好命,着实令人羡慕……”

    一名弟子身量不高,正奋力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向里望,想看看这位传奇的纪师妹究竟长什么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投去一眼,却冷不丁发现垂着头的少女撇了下嘴。

    他一怔,再看过去时,少女虚弱地低着头喘息,脸上是一片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

    ……莫非是他看错了?

    这时,高台上响起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

    “纪宛晴,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少女依旧低着头,似乎身体极度虚弱不适,半晌没有回答。

    云澜剑尊皱眉,挥袖散出一道灵力,将少女包裹在其中。

    这时少女才缓慢抬起头,漂亮的眉眼笑意盈盈:“愿意呀,自然是愿意的。”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首那道声音再次道:“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纪宛晴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云澜剑尊目光落在桃树上,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他正欲应允,山下却传来骚动。

    一名弟子飞快行了一礼,三两步奔至宗主陆鸿雪身侧,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陆鸿雪眼神微凛,点头示意他下去。

    随后他才起身朝着云澜剑尊拱手道:“师叔,出了点变故。”

    云澜剑尊修为高深,压低的耳语在他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有人擅闯潇湘剑宗。”他冷淡阖眸,“谁?”

    弟子还未走远,闻言身形微顿,主动转过身来。

    “是……有位妖女正在四象峰下大开杀戒,而且……冒充成了晏师姐的模样。”

    云澜剑尊赫然睁开眼。

    *

    四象峰下光影蒙昧,剑光浮动。

    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蜿蜒而上,白衣女子一人一剑,一步一步向上走。

    在她身前,乌央乌央的外门弟子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朝她涌去。

    白衣女子一次只出一剑,一剑出手,必有一人丧失行动能力。

    晏琳琅以流云开道,任凭身侧剑风呼啸,脚步未曾有过半分滞涩,如入无人之境。

    她来朱雀台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见血伤人,所以出手间留有余裕。

    但饶是倒在她手下的弟子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干脆精准的出手依旧让人忌惮。

    渐渐的,前来截杀她的弟子动作开始凝滞,渐有退却之意。

    晏琳琅挽了个剑花,拾级而上。

    她原本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做得这么绝,但实在是季青林不给她留退路。

    最后一名弟子应声倒地,晏琳琅垂眼打量流云剑灰蒙蒙的剑身。

    方才出剑时,她余光依稀瞥见一抹绯红光晕流淌而过。

    但现在,流云剑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错觉。

    晏琳琅半信半疑地将流云剑送入剑鞘。

    不过,这五百年间新入门的弟子平日里都不修炼吗?

    这一路比她想象中还顺利。

    【多谢。】晏琳琅只当是系统的功劳。

    系统学着她的语气,文绉绉:【不足挂齿。】

    晏琳琅忍不住一笑。

    起初她察觉到识海这个声音,满心警惕戒备,更是在它说起师尊师兄种种不堪时疑信参半。

    谁能想到,此刻真心站在她身边的,竟也只有它。

    四象峰高耸入云,登顶后豁然开朗,万顷霞光穿过密林和枝奚,洒落在晏琳琅发丝肩头。

    她顺着微风扬起脸,碎发贴在脸颊。

    朱雀台上鸦雀无声,灵压浩瀚,无数道视线皆汇聚在她身上。

    高台正中央一道雪色身影长身玉立,眸光清琳,不偏不倚直视着她。

    晏琳琅扫一眼隐隐朝着她方向围拢而来的弟子,只一瞬便面不改色挪开视线。

    她自然抬步朝着朱雀台走去。

    “我来晚了么?”她轻轻一笑,“拜师大典结束了?”

    随着晏琳琅动作,凝集不发的灵压依稀有暴动的趋势。

    云澜剑尊拧眉还未开口,上首陆鸿雪便率先起身:“道友,请留步。”

    晏琳琅一哂。

    云澜剑尊喜清幽,又对她修炼极为严厉,故而她入门以来便很少离开落云峰,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云澜剑尊应允下山,便遇上了寂渡渊那场仙魔大战。

    就连在以身炼器之前,她都跟在云澜剑尊身侧寸步不离,压根没见过多少人。

    陆鸿雪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前是四象峰首席。

    他的名字她听说过,先前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季青林的确了解她,着实好算计。

    晏琳琅脚步没停,径自朝着云澜剑尊走去。

    云澜剑尊唇角紧抿了下,脸上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目光却泛起涟漪,紧随着她。

    晏琳琅却脚步一转,绕过他身侧,在椅子前稍俯身。

    “你做什么!”一道惊雷般的怒喝砸下。

    晏琳琅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轻声问:“纪师妹?”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脸色惨白,身形单薄,怯生生抬眼望着她,眉眼中浮现着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晏、晏师姐……?”

    晏琳琅轻点了下头。

    她这段路上一直很好奇。

    季青林在她昏睡时便口口声声说“像”,在她苏醒后一番辩解时又说“像”。

    到底有多像?

    晏琳琅目光在纪宛晴眉眼出顿了顿。

    如今看来,的确很像。

    可谁又真正想做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活。

    桃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鼻尖盈满桃花的清香。

    在所有人戒备敌视的注视下,晏琳琅缓慢闭上眼睛。

    风吹过发梢,拂乱她发间玉簪,佩环叮当作响。

    朱雀台地势宽阔,冬日暖阳大片大片倾落而下,通身融融暖意。

    她拜入云澜剑尊门下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朱雀台地砖是由玄天暖玉铺就而成,每一块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朱雀纹案,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白衣少女虔诚立于高台正中央,刚要屈膝跪下,便感觉一道柔和灵力包裹住她的膝盖,托举着她双膝虚跪在地面。

    她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向身前的男人。

    云澜剑尊一袭广袖流云道袍,身姿挺拔立于她身前,垂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他神情冷淡,眸光却似有几分柔和。

    一道属于他的阴影降下来,将小小的她兜头笼罩在内。

    晏琳琅心头微微一动,像是雏鸟被拢于羽翼之下,不自觉生出几分依恋,唇畔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晏琳琅,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我愿意!”她眼也不眨,语气难掩兴奋,“弟子誓死追随师尊。”

    “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晏琳琅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高大俊美的白衣剑修未颔首,嗓音清冷磁性:“嗯。”

    紧接着,晏琳琅便被双膝的灵力托起来。

    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到地面,但维持下跪的姿势太久,她稍微有点腿麻,身体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稳稳将她扶正。

    “疼么?”云澜剑尊淡淡。

    晏琳琅还沉浸在自己竟然拜入天下第一剑门下的喜悦中,飞快摇头:“不疼!”

    白衣剑修却微俯身,屈指放出一抹灵光。

    灵光四散,化作一阵清风,极其克制地撩起她的衣摆,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膝盖上的红痕在莹白肤色上更醒目,触目惊心。

    晏琳琅一怔,她从小身体便容易留下痕迹,她真的不疼。

    “师尊,我……”真的没事。

    一阵风起,垂落满树桃花。

    一道淡漠却晏和的声线落下:“往后,你不必再跪。”

    晏琳琅受宠若惊,难以置信抬起头:“任何时候吗?”

    白衣剑修凌厉的脸廓被光影柔和成朦胧的剪影。

    他看着她。

    “任何时候。”

    ……

    一道灵压轰然砸落在晏琳琅脊背上。

    六方雅座与上首的位置同时释放威压,来势汹汹蕴着戾气。

    “跪下!”

    与陆鸿雪不同,其余五主峰峰主虽然与晏琳琅并不熟悉,但他们熟悉云澜剑尊。

    ——如果来人真的是擅闯剑宗,冒充晏琳琅的妖女,那恐怕以云澜剑尊对晏琳琅的宠爱,早已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但无论来人究竟是谁,她大闹四象峰已是事实。

    哪怕是真正的晏琳琅,也要受罚。

    晏琳琅重伤本就未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灵力压下来,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喷出一口血。

    但她反手将流云从腰间连剑带鞘抽出来,铿然一声插入地面。

    玄天暖玉上精美的浮雕被一剑斩碎。

    晏琳琅单手撑着流云剑,流云有灵,感受到主人身陷囹圄,剑身嗡鸣不止,几乎冲破剑鞘。

    她咬牙硬扛下浩瀚灵压,双膝半点也未弯折。

    晏琳琅并未看旁人,只是执着盯着云澜剑尊。

    白衣剑修与五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曾经那个会冷着脸担心她膝盖疼痛的男人,此刻见她受伤吐血,脸上神情却也半分未动。

    云澜剑尊视线落在晏琳琅掌心的流云剑上。

    顺着他的视线,陆鸿雪赫然一惊:“流云剑竟也被她夺去了?”

    他当机立断朝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弟子喝道,“将流云剑夺回来!”

    “是,宗主!”

    万剑出鞘,剑光交织将整个四象峰映得亮如白昼。

    晏琳琅一直在等,等云澜剑尊替她说一句话。

    说她就是他的弟子。

    说她不必下跪。

    但是他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从石阶上冲出来。

    “住手!”季青林向来晏润的声线染上慌乱,气息也不太稳,“都是误会!”

    陆鸿雪一怔,条件反射顺着季青林的意思收了几分灵力。

    瞬息之间,季青林已经飞掠至晏琳琅身侧。

    他青衫染血,脸色苍白,几缕墨发从玉冠中垂落下来,难得的有些狼狈。

    显然为了挣脱她的万仙阵花了不少力气。

    季青林拧着长眉看晏琳琅:“琳琅,别再倔下去了。你再不收手,此事无法善了,就连师尊都未必能保得住你。”

    “你现在的身体,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思过崖的惩罚?”

    晏琳琅瞳眸微转,看向他。

    季青林以为晏琳琅意动,接着劝道:“你永远都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是我最宠爱的师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晏琳琅深深看着他,半晌缓缓摇头。

    他们的心就像是铸剑的云灵一样,被云澜剑尊分成了好几份。

    师尊宠爱她,所以给她三份,只给了季青林一份。

    她曾经天真,竟然会为这种事情而欣喜,觉得师尊更在意她几分。

    可现在,她不再想要那三份了。

    她想要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不过是听闻朱雀台喧扰热闹,想上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一场戏。”

    晏琳琅勾起唇角,重新看向云澜剑尊。

    “原来这就是炼虚境的强者,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她慢慢吐出几个字,“也不过如此。”

    她说什么?!

    整个朱雀台都为止一静。

    云澜剑尊眸光微沉,晏琳琅却似乎察觉不到他的不悦,轻笑着接着开口。

    “这眼力,连自己弟子都认不出来。”晏琳琅眸光似冷电直望向云澜剑尊的眼底。

    “还是说,你不敢认?”

    晏琳琅险些呛着,回眸望向神情淡淡的少年,“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方才好像说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感悟呢。”

    殷无渡敛目看她,又露出了那种探究般的复杂眼神。

    “有些疑惑,本座必须要搞明白。”

    少年似笑非笑,俯身凑近,“晏琳琅,你是不是给本座下蛊了?”

    “谁能给神明下蛊!”

    “那就是有别的原因,比如……”

    残雪断剑的画面一闪而过,殷无渡压了压唇线,眸色变得幽深起来,“总之,确认一下便知。”

    晏琳琅总觉得他嘴里的“确认”,必定又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她挪开视线,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你该回房歇息。”

    殷无渡定定望着她,熏蒸她发丝的掌心缓缓上移,若即若离地蹭过她的耳垂:“给你渡气的感觉很奇妙,能听到心跳声。你知道吗,神明心如止水,是不该有那般心跳的。”

    “你再不走,我就要去找小师兄睡啦。”

    “每次靠近你,本座都会难受。若是见不到你,本座亦会难受。是病了吗?可是神明怎么会生病?”

    “你腕上这条红绳挺好看,哪买的?”

    “所以,再试一下吧。”

    一阵鸡同鸭讲,说话间,殷无渡已经托起她的下颌,垂眸凑近。

    晏琳琅眼疾手快地抬掌覆于唇上,于是下一刻,少年神明温凉的唇瓣便印在了那片柔软的掌心。

    殷无渡极慢地眨了下眼睫,挑眉看她。

    半是疑惑,半是不解。

    晏琳琅望着他那双极具少年气的深邃眼眸,心中亦有些突突打鼓。

    她可是合欢修啊,殷无渡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有多危险吗?

    思绪交叠间,不死心的少年一把拉开她碍事的腕子,重新凑了过来,大有不得逞不罢休的气势。

    她堂堂仙都少主,合欢圣体,岂有被别人占据上风的理?

    晏琳琅遂将头一仰,唇瓣擦过他的鼻尖,率先将轻柔的吻落在少年的眉心。

    一触即分,出奇制胜。

    殷无渡的眼睫明显一颤,顿在原处,额间红纹一闪而逝。

    半晌,他睨过眼来,回味片刻,一本正经地耍赖:“没感觉到,再来。”

    “还来?”

    晏琳琅旋身一扭,灵活地自他掌心逃离,倚于珍珠门帘旁道,“你要试,找别人去试。”

    “别人不配。”

    “你可是神明,殷无渡。你不怕堕凡尘,我还怕招天谴呢。”

    珠帘晃荡,明灭不定的光影落在少年眼中,颇有几分暧昧之色。

    晏琳琅觉得,再聊下去,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得出去透透气,醒醒神。

    男子长叹一声,又道,“对了,小人方才听诸位仙师提及一名长鱼族女子。”

    晏琳琅眸色微动,与梅初月异口同声:“你见过她?”

    男子摇了摇头:“我见到的并非那女子,而是那把剑——通体银白,剑柄镶嵌着一颗极为罕见的碧色水精石,剑鞘上还刻有浪花的卷纹。”

    不错,是小师姐的避水剑。

    但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晏琳琅雀跃的心陡然一沉。

    “只是持剑之人并非是女子,而是一位年轻清俊的青衣公子。”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秘密

    晏琳琅问:“你看清楚了,确定是一位公子?”

    男子笃定道:“小人绝对没有看错,必定是一位公子。”

    闻言,晏琳琅眸中浮现一抹忧色。

    小师姐剑不离手,万不可能将佩剑赠予他人,这青衣男子或许是她施的幻容术,抑或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晏琳琅不敢细想下去。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潮音镇的危机,或能从旁人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看向同样神色凝重的梅初月,冷静道:“师兄,这里的镇民就劳烦你去唤醒。”

    七日后。

    晏琳琅揭开封泥的酒坛盖子,舀了半勺出来尝了尝,酸甜可口、味道正好。

    她像是迫不及待要与他人分享好物的孩子,当即寻来酒壶灌满,配好酒具端着去了林墨芝屋前。

    绿漪这两日虽然依旧不让她进入林墨芝的屋内,但好说话了不少,偶尔会将她送来的东西递进去。

    这桑葚酒对林墨芝有好处,想必她也会接进去的。

    晏琳琅想着,面上有些雀跃神色,轻轻敲响了房门。

    可绿漪却不像往常一般前来开门,反而响起了林墨芝的声音,“进来。”

    晏琳琅一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在门口踌躇片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绿漪姐······”

    她眼神一亮,正要将东西递过去,抬头却见是一袭青衫的林墨芝。

    晏琳琅惊了一跳,连忙后撤两步,手中酒具叮当作响,险些摔落在地。

    酒壶盛得太慢,晃动间酒液洒溅几滴在她手上,散发出清甜的果酒香味。

    林墨芝双目失明,嗅觉比旁人更灵敏些,自然也闻到了酒的味道。

    晏琳琅正想说自己酿了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却见林墨芝猛地沉了脸色。

    他声音低沉,像是压抑着极重的怒气,质问道,“谁准你将酒带入松鹤院的?!”

    “哐啷——”殷无渡大概是想笑的,提了下唇线,又很快压了下去。

    “我记得,晚晚以前总会对长得俊俏的郎君青眼有加。”

    他很轻地挑了下一侧眉峰,连身上的阴郁都消散了不少,“该不会那夜随便是哪个漂亮少年找到晚晚,晚晚都会动心吧?”

    晏琳琅微微偏头,耳后的长发随之滑落肩头,还真设想了一番此种可能。

    见她沉吟,殷无渡目光紧了紧,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不会。”

    晏琳琅很快得出结论,笃定一笑,“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哭,也不在别人面前叫痛,唯有在阿渡面前,我可以放心将软肋交出。我很清楚地记得见到你时,心底那种无以言语的安然与信赖,所以我想,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

    殷无渡看了晏琳琅许久,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说话。

    就当晏琳琅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时,系着红绳手链的少年忽而俯身凑近,偏头调整角度,慢慢迎向她水润诱人的檀口。

    而后在仅有一线之隔时顿住,挺拔的鼻尖略微往下,在她的唇畔轻轻一嗅。

    呼吸不经意间交缠在一起,唤醒熟知的记忆,没由来脊背发麻。

    晏琳琅的呼吸凝了凝,问:“你做什么?”

    殷无渡依依不舍地退开了些,一本正经的语气:“想闻闻看晚晚吃了什么糖,说话这么甜。”

    晏琳琅好笑:“那,闻出来了吗?”

    “没有。”

    少年轻轻抬起眼睫,手撑在榻上,歪着头看她,“再闻闻?”

    “没有糖,我说的都是实话,没必要哄骗你。”

    晏琳琅抬指抵在他的额上,解了四瓣情咒后的眼眸少了些许混沌的妩媚,多了几分明亮的认真,“如果你喜欢听,我可以再多说……”

    话未说完,唇瓣就被殷无渡抬掌封住。

    “嘘,已经够了。”

    如此近的距离,少年的眼睛像是浓夜中亮起细碎星光,有着惊心动魄的深邃之感,“好听的话不要一次说完,留着以后慢慢说。”

    这是他近来第二次提及“以后”。

    晏琳琅骤然想起自己刚学习辟谷时,师父不许她多吃东西。大师兄梅初月见她饿得眼冒金花,就偷偷塞了一包她最爱的零嘴给她。

    晏琳琅舍不得一次吃完,只有在饿到极限时才摸一块零食出来续命,小口咬着,细细品着,惟恐吃完这顿就没有了。这就样靠着这包零嘴,渡过了她最难捱的辟谷初期。

    殷无渡大概也是这般心境吧。

    午后的阳光正好,白妙在院中的秋千上打盹,晏琳琅则与殷无渡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美人榻并不宽敞,躺不下两个人,于是就变成晏琳琅蜷腿侧倚在有靠背的那头,而殷无渡则靠着扶手而坐,一条手臂随意平搁在窗台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头,仰首闭目养神。

    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到唇角一丝翘起的弧度。

    入户的暖光镀亮他的眼睫,侧颜仿佛冷玉发光,艳丽的红衣一半泡在阳光下,一半浸在阴影中,亮的越发明艳,暗的越发深沉。

    强悍而不寡情,高贵而不高傲,他有着所有凡人修士都幻想过的,少年神明应有的样子。

    晏琳琅屈指抵着额角,没有惊扰这份安宁。

    她正饶有兴致地端详,假寐的殷无渡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将她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晏琳琅也不露怯,仍笑吟吟看着他,甚至还挑衅地扬了扬眼尾。

    殷无渡姿势未变,仿佛看懂什么似的,懒洋洋敞开胸怀道:“想要就过来,趁热。”

    趁热?黑云罩顶,阴沉的天幕压低,几乎与望不见边际的密林相接,绵延成一片墨绿色的深海。

    分明是白天,此处却蕴着浓郁的魔气,遮掩天日,黯淡得仿佛深夜。

    “我们……真的要进去?”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腰悬玉牌的青年盯着眼前腾腾黑雾,语气有些迟疑。

    “这可是寂渡渊,是那个魔头封印所在的地方。灵宝何处没有,我们何必非要来这里?”

    他话声刚落,便听见一声嗤笑。

    “正因此处封印着殷无渡,其他人才不敢靠近——五百年了,这里的灵宝几乎没被旁人动过,这是多大的机缘。”

    “再说了,殷无渡被镇压在封印中一千年,要出来早就出来了。那些灵宝他看得见用不着,这般暴殄天物,倒不如留给我们。”

    另一名水蓝色道袍的男人瞥他一眼,“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着。”

    起初说话的青年抿了抿唇。

    “如此甚好。”

    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太想踏入那种地方。

    那可是距离魔头最近的地方。

    另外几人又对视几眼,眸底皆是嘲弄讥讽。

    怂货。“你这脑子勉强还能凑合用。”殷无渡撩开衣摆,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若想引她来,他必须拿出足够吸引她的东西。

    一千年过去了,寂渡渊一点都没变。

    殷无渡垂眸望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这些血色早已黯淡发乌,却因被他魔气侵蚀,同他一起被困了千年,眼下仍呈现着一种既腐朽,又新鲜的濡湿感。

    就像是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盯着那痕迹看了片刻,心口处仿佛再次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好像又有晏热的血,顺着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须臾,殷无渡挪开视线。

    他懒散甩了下玉牌,抬步向前走。

    晏琳琅——

    他竟还要为她出手夺宝。

    殷无渡轻哂。

    荒谬。

    *

    与此同时

    晏琳琅盯着地上散修死状凄惨的尸体,眸光微冷。

    若她的猜测是真。

    这名散修与先前帮她逃离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恐怕是同一个人操纵。

    那个人至少在她还在潇湘剑宗时便盯上了她。

    或许在她醒来后,亦或者是在她醒来之前。

    前者说明那人消息灵通,后者说明那人城府深沉。

    总之绝非善茬。

    但……

    目的是什么?

    晏琳琅皱眉看一眼空青。

    空青与她对视,表情也不太好看,显然也想到了先前横死历州那名外门弟子。

    他主动倾身探入一丝灵力,片刻后抬起头,凝重点头:“同先前一模一样。”

    晏琳琅没说话,也跟着俯身。

    如今吸收了半枚沧海目,丹田伤势恢复了三成,经脉修复了五成,浅浅灵力开始在她体内流淌。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晏琳琅试探着凝成一缕灵力,探入地上人眉心。

    下一瞬,她便察觉到对方体内一团糟的状况。

    空青说话实在委婉了,这人身体里就像是进过土匪,被横冲直撞掠夺一番,直至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他识海被绞碎,丹田经脉都被撑得爆裂开来,更别提肌肉筋络,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晏琳琅将灵力扯出来,脸色冷得吓人。

    这人出手如此狠辣,与方才散修眼也不眨自断一臂的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他究竟是谁?

    为何处心积虑接近她,却不害她,反而帮她?

    空青还记得先前晏琳琅特意问过他“是否发现魔修气息”,又亲眼见到对方嗜血作风。

    他声音发紧:“琳琅师姐,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强大的魔修?”

    晏琳琅沉眉细细回想,半晌摇头。

    除了寂渡渊之战,她从未离开过落云峰,又何谈结仇结怨。

    她脑海里又很快闪过另一个名字。

    若说她招惹的魔修,恐怕也只有他了。

    空青显然和她想到一起,表情瞬间一僵。

    “是寂渡渊的……”

    晏琳琅否定:“不会是他。”

    殷无渡的确手段狠戾,但为人却桀骜倨傲,向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作风更是直来直往,要杀便杀,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奚长离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左右来回看了几眼,有点茫然:“那寂渡渊还去吗?”

    空青毫不犹豫:“不去。”

    晏琳琅思索片刻,抬眼:“去。”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自己去。”

    空青急忙道:“这怎么行?琳琅师姐,那可是寂渡渊。”

    他坚定道,“依我看,那人定心怀不轨,师姐你不要信他。若你执意要去碰碰运气,一定要带我同去。”

    奚长离稍微回过点味来,难得赞同空青:“前辈,此人身上疑点颇多,又对您了如指掌,最后那句话或许是个陷阱也说不准。”

    晏琳琅摇摇头。

    “沧海目气息独特,除非遇到尘生清这种状况,方圆百里之内若它出现,我定能感觉出来。”

    她静默片刻,做了决定,“寂渡渊不过百里大小,我只入内感受一番,若查探不到便立刻撤出来。”

    空青依旧一脸反对,奚长离却听了进去。

    他沉思片刻,又问:“但若遇上危险该怎么办?您虽然实力远超寻常驭灵修士,可面对的毕竟是那魔头……”

    殷无渡千年前便将整个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能同他过招的,恐怕只有潇湘剑宗的云风师祖,还有即云寺的一尘禅师。

    就算他被封印在阵法内,也令人不得不防。

    “你们在外面接应我。”晏琳琅倾身从散修身上摸出一个储物袋,掏出两枚铃铛注入神识印记,一人一个交给两人。

    “我的血对寂渡渊的封印有稳固作用,殷无渡奈何不了我。”

    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几成灵力,与流云剑愈发心意相通。

    有系统相助,不说能与殷无渡过招,但她跑得绝对够快。

    空青实在拗不过她,最终只好接过铃铛用力攥在手心,看表情像个受气包:“那好吧。”

    还没出几秒钟,他又抬起头:“琳琅师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

    ……

    无相秘境距离寂渡渊不算远,三人简单休整了一番,御剑乘风而行,不过五日便离开了无相秘境,朝着寂渡渊的方向赶。

    这一路上不免经过城镇,行人依旧是那副爱聊八卦的癖好。

    只不过进入寂渡渊前聊的是潇湘剑宗,出来后却变成了隐意宫。

    “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之后,隐意宫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也出了一个晏琳琅那样的叛徒?”

    “那倒没有,不过出了几个离经叛道的弟子,非要偷偷摸摸去寂渡渊找机缘,其中大半都是隐意宫的精英弟子。”

    “他们如何了?”

    “死了呗,还能如何?”

    “那魔头杀的?”

    “不可能吧?他不是被封印已有一千年了吗?还能从封印里钻出来?”

    “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总之寂渡渊就是个邪门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不过福祸相依,虽然隐意宫折损了不少精锐弟子,却出了一个天才。”

    “啊,你是说那个最近疯狂搜刮秘境的吧?他简直是疯了,整个历州周围大大小小的秘境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隐意宫宫主现在每天笑得合不拢嘴。”

    “隐意宫不是丹修居多吗?丹修也能这么强?”

    “……”

    隐意宫不是在阳濯吗?

    一个南一个北,跑到历州来探宝做什么。

    晏琳琅随意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

    她最后和空青奚长离交代几句,便在一人幽怨一人担忧的目光中,只身去了寂渡渊。

    寂渡渊是一处断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时血流成河,每一棵草都被血色浸透,连地底下的根都是血色的。

    如今五百年过去,此地无人问津,荒草丛生,枝奚遮天蔽日,空气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魔气,以及经年未散的血腥气。

    除此之外,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晏琳琅来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流云剑。

    自从朱雀台失控之后,它便重新安分下来。

    尤其在她恢复些许灵力注入剑身之后,剑身已经恢复剔透雪色。

    流云也时常主动凑过来蹭蹭她,仿佛当初不过是一场幻觉。

    或许那时流云护主心切,所以才会对陆鸿雪如此执着。

    晏琳琅谨慎上前,流云剑浮动着莹润剑光,自发沉浮在她身侧。

    她还没走近几步,便怔住了。

    入目是一片黑色浓雾,草木皆染上浓墨般乌黑,然而却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糅杂其中,绵延向后,宛若夜幕之中流淌的星河。

    晏琳琅看见一地的沧海目。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数不清的沧海目,自她足尖蜿蜒成一条小道,通向远方。

    晏琳琅:“……”

    沧海目是大白菜吗?

    怎么遍地都是。

    她心头感到几分莫名。

    没想到,那人竟然没骗她。

    寂渡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

    晏琳琅眼神复杂,但保险起见并未入内,而是摘下最边缘的一枚,转身欲走。

    下一瞬,她脚步猛然一顿。

    体内自始至终乖顺流淌的灵力,在这一刻陡然乱窜逆流,勉强恢复了几成的丹田经脉一阵刺痛,隐隐有再次碎裂的趋势。

    晏琳琅愕然抬眸。

    若只是疼痛也就罢了,可除了熟悉的痛楚之外,另一种难以言明的燥热感,随着刺痛一起迅速蔓延开来,短短瞬息间,便席卷全身。

    她顾不上思虑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决不能在这里出事。

    晏琳琅咬牙克制着不适起身,但刚一动弹,双月退一软,不受控制踉跄一步。

    他们没再看他,先后从芥子中祭出秘宝,一时间空气中虹光阵阵,虽驱不散经年的浓雾,却足够映亮方寸大小的空间。

    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光芒逐渐远去,四周再次变得黑沉一片。

    水蓝色道袍青年在原地忐忑地等了一会,左等右等却怎么都不见人回来。

    周遭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没有。

    他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仍然仅余一片阴冷浓雾,未见人出来。

    他颤抖着捏紧腰间玉牌。

    “师兄?”

    无人回应。

    又是一阵风过,黑雾涌动,光线更黯淡了几分。

    蓝衣青年愕然抬眸,腾挪黑雾尽头,地上躺着几道歪七竖八的尸体。

    所有人皆是一身染血的水蓝色道袍,死状凄惨,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发间乌木簪断碎,被一只玄色靴面满不在乎踩在脚下。

    几枚象征着隐意宫弟子身份的玉牌叮叮当当碰撞,被一只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揉捏把玩。

    下一瞬,指尖微顿。

    只听“喀嚓”清脆声,数枚以隐意宫丹炉锤炼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玉牌,应声而碎。

    仅剩的隐意宫弟子心头一震,脊背上攀爬起一阵彻骨的琳意。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眼。

    浓雾掩映间,隐约有一道身影立在不远处,黑发玄衣,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他视线,那身影扔下被捏碎的玉牌抬起眼,声音染上几分兴致。

    “咦,还有一个?”

    隐意宫弟子眸底掠过惊惧,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你是……”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本能地求饶,“别、别杀我——”

    还没等他转身逃走,他身体便骤然一僵,脸上的惊惧蓦地凝固。

    下一瞬,那张清秀的脸上,情绪缓缓变了。

    分明是同样的五官,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慵懒邪气。

    殷无渡垂眸屈指弹一下腰间玉牌,将识海中惊恐逃窜的神魂毫不留情地碾碎,如狂风过境般将他识海灵台中的一切扫荡一番,慢悠悠挑了下眉梢。

    隐意宫?

    到他地盘上来撒野,还真是那群自视甚高的蠢货干得出来的事。

    晏琳琅被他这慷慨的姿态弄得不解,眨眨眼道:“什么意思?”

    “尊主盯着我看了许久,不是想要吗?”

    殷无渡提了提嘴角,声音微哑又无辜,“神交还是接吻?我都可以。”

    晏琳琅手中的酒最终还是没保住,她从未见过林墨芝发这么大火,就算林夫人那日颠倒黑白、当面截胡带走林墨玉,半点不顾他的脸面,他都没有生气。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颤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越来越紧,苍白的手上青色脉络凸起,分明是怒极。

    他冷笑一声,如同被掀了逆鳞,言辞中满是刺人的寒凉,“进入林府这么久,风言风语亦听了许多,岂会不知?”

    “现下再来装无辜······”他语气微顿,嫌恶露骨,“惺惺作态。”

    晏琳琅百口莫辩,咬紧了嘴唇,眼泪顺着两颊砸落在地,与满地酒液混杂在一起,再辨不出分毫。

    她想解释,她真的不知道,无人与她说过。

    桑葚酒是娘亲教她酿的,有明目之效也是村里的郎中说的,她只是想着,或许真的对他的眼睛有好处呢?

    绿漪迈进松鹤院的大门,刚绕过前院,就看见林墨芝神情冷漠地站在原地,晏琳琅头垂得极低,一副要将自己埋入土里的模样。

    而院中尽是酒香。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连忙上前扶住林墨芝,对着晏琳琅假作训斥,“既惹了主子生气,还不赶紧滚下去?!”

    见晏琳琅吸了吸鼻子,匆忙收拾了酒具碎片后离去,绿漪才松了口气。

    她看晏琳琅一提起酿酒就双眼亮晶晶的,知她不仅是为了主子的身体,更是因为想念母亲了,便也没有阻止。

    本想着没她允许,晏琳琅也无法将酒递到主子面前,可谁知偏巧是她被主子支出去办事儿的空挡,这丫头就端着酒到主子面前了。

    绿漪心中叹了口气,主子当年被林水御灌下一杯酒,以致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他怎能不恨?

    莫说林水御这个罪魁祸首,便是酒,都成了提也提不得的禁词。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林墨芝怒气散了些,这才轻声提醒道,“主子莫生气,咱们先进去吧,快到时辰了。”

    林墨芝眉头微蹩,转身步入屋内,“将这里清洗干净。”

    “还有她手里的其他酒,一并砸了。”

    绿漪垂眸应道,“是。”

    晏琳琅已经僵住了。

    她宛如在听天书,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但每一句话都在挑战她百年来的认知极限。

    “等等……”

    她扶了扶额角,倒吸一口气道,“所以七郎就是沈青罗,沈青罗就是七郎。沈青罗想变成男子,所以去找了个男子借种成功逆转了性别?”

    她的小师姐,变成了小师兄???

    老天!

    这就能说得通,七郎为何能使得动避水剑。

    沈青罗见身份被挑破,也不再隐瞒,皱眉盯着那只沦为人质的灵卵,清冷道:“晚晚,让你男人把我的孩儿放下。”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风月

    听到那句“你男人”,两人皆是一怔。

    殷无渡眉梢一提,差点就心软,想将手中“鱼质”交还出去了。

    “不对,我还有一事不解。”

    兹事体大,晏琳琅不得不慎重些,“既然你是小师姐,为何连功法也变得如此陌生?脱胎换骨或能改变性别样貌,断不能连气息也一同抹去罢?”

    “是沧溟之力。”

    杂草丛生的墙角处满是瓦罐碎片,满罐清甜果酒落入草丛渗透泥土,酒香随风散去,不一会儿就闻不见了。

    晏琳琅神情怔忪,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眼珠转也不转地呆坐在床上。

    桑葚酒酿好之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品尝,便满心欢喜地赶着给林墨芝送去,想让他也尝尝她自娘亲处习得的美味,谁知反而受到那般严厉斥责,甚至连一坛酒都没能留下。

    绿漪蹲下|身子,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歉,“阿琅对不起,是我的错,若是我提前告诉你主子极为厌恶酒,甚至酒味都闻不得,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晏琳琅红着眼眶,轻轻抽泣,她被林墨芝吓坏了,此刻甚至连大声哭泣都不敢。

    “不、不怪姐姐,”她握住绿漪的手摇了摇头,压抑住喉间哽咽,轻声道,“是我没有搞清殷少爷喜欢什么,这才犯了错。”

    绿漪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一二,却碍于林墨芝对晏琳琅的态度,最终没有说出口。

    之前晏琳琅受伤,主子因她年纪尚小就被父母卖入府中、心中存有怜惜之意,若是恰逢许昌查明她并非眼线,主子重情,必然会暗里补偿一二。

    可经此一事,即便晏琳琅不是眼线,主子也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绿漪眉头紧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叮嘱道,“待过两日主子消气,我再带你去向主子道歉。”

    “你本就是无心之失,”她继续安慰道,“主子心善,不会再苛责你的,放心。”

    “好。”“主上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

    沈青罗星目中掠过一丝寒意,握着鲛绡的指节攥紧,一向冷静的嗓音起了涟漪,“你再说一遍?原原本本地给我说清楚!”

    晏琳琅一入大殿,就听一阵细碎的呜咽传来。

    “这一年来,魅妖集结大军频频骚扰水宫结界,布下幻境围困我水族百姓。三个月前,数十名出去寻找物资的族民被乌弦所擒,首级更是被魅妖挑于结界外羞辱,主上为了救回其他被困的族民孤身迎战,最终力竭……”

    近侍哽咽,捧着一方巴掌大的珊瑚盒膝行向前,将其高举过头顶,悲声道,“主上……战殁!”

    闻声,满殿侍从皆是伏地痛哭,无不哀戚。

    沈青罗双目泛红,颤抖着打开珊瑚,只见里头躺着一颗黯淡的灰白色灵珠——

    长鱼族的人喜好洁净,死后并不会留下尸首任其腐坏,而是魂归汪洋,身体则化作骨珠留存。

    死因不同,灵珠的颜色亦有所不同,灰白的骨珠则说明沧浪之主是硬生生耗干了所有的灵力与气血,力竭而亡。

    沈青罗将骨珠握在手中。上头还残留着沧浪之主的一缕气息,萦绕不散,仿佛一个垂垂老者在同自己的孩子做最后的道别。

    晏琳琅鲜少见沈青罗这般安静无措过,向前给沧浪之主行了一礼送别,强忍悲恸道:“小师兄,节哀。”

    她生来七情泛滥,话一落音,眼角已泛起了盈盈水光。

    沈青罗合上珊瑚盒,闭目将那点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将干涩的字眼一个个挤出嗓间,问晏琳琅:“晚晚入水破幻境,可曾探知乌弦下落?”

    晏琳琅颔首道:“冲破幻境时,我与殷无渡曾以烈焰灼伤乌弦,在他身上留下了我们的术法气息。水里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只要他上岸,我便能以土灵术追踪到他的位置。”

    沈青罗没说话,只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避水剑。

    ……

    沧浪边境,一条无主的山道上,以黑纱幕篱遮面的纤细身影仓皇而逃,时不时紧张地四处张望,似乎在躲避什么仇家。

    这身影雌雄莫辨,穿的纱衣亦是轻薄中性的款式,若说是男人,则过于女气纤细了些;若说是女子,又未免有些太过高挑打眼。

    这是乌弦负伤而逃的第三日。

    湖泊沼泽遍布水族眼线,他自然待不下去了,只能像丧家之犬般逃窜上岸,一如当年被驱逐出东海的狼狈。

    他是魅妖,不能离开水源太久,遂循着潺潺水声找到一条林间小溪,取了幕篱,将化出掌蹼和鳞片的手浸入水中,把冰凉的溪水疯狂泼至苍白柔美的脸上,以此滋润快要干裂的肌肤。

    鳞片消退,溪水中倒映着他的模样,只是原本美丽洁白的半边脸颊上,此刻却爬着一片枯花般的烧伤,无论吃了多少人、多少灵药都无法痊愈,看上去诡艳至极。

    乌弦拧起细眉,发狠地拍打水面,将那丑陋的倒影击散。

    正此时,一阵潮湿的冷风穿林而来。

    乌弦猛然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手持灵剑而立的青衣男子。

    他转身就跑,刚涉入水中,就见退路亦被灵澜等人截断。

    腹背受敌,他深知今日插翅难飞,眉尖一蹙,作出哀戚可怜的模样来。

    “青罗,我们又见面了。好歹夫妻一场,你真要与我刀戈相向吗?”

    “你屠我族民的时候,怎么不念及夫妻一场?”苍天可鉴,晏琳琅微微睁圆眼睛,“我几时说过要与你……做这些?”

    “眼睛说的。”

    殷无渡抬指隔空碰了碰她的眼睫,用一种从容且纵容的语气道。

    好吧。晏琳琅承认她方才的目光是放肆了些,但那纯粹是对美人的欣赏,就如同看一束花,看一件精美的瓷器。

    虽然按照风月话本里的套路,年少诀别的两人互诉衷肠、解开误会后,的确应该来一场缠绵悱恻的亲近之举,眼下这个气氛也的确缱绻暧昧得很……

    晏琳琅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指尖抵着额角轻叹:“我只是在想,你这身红衣裳是怎么回事?”

    “衣裳?”

    殷无渡低头看了眼,“要脱吗?”

    “殷无渡,好好说话!”

    晏琳琅随手抓起一只小绣枕掷去,被恣意含笑的少年单手接住。

    她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继而托腮道:“我记得你说过,神明的每一个分-身都要托借身上的一件物品,迄今为止,我一共见过你的两个分-身……”

    “三个。”

    殷无渡纠正她,一副“你果然没看出来”的神情,“百丈渊,摆渡。”

    “百丈渊的傀儡船夫也是你?!”

    晏琳琅露出恍然的神情,“怪不得那个船夫也穿着黑衣裳呢!那这就对了,你做凡人时爱穿黑衣,所以幻化出的船夫便也穿着黑衣;你做凡人时戴着红绳手链,幻化出的少年便也戴着红绳手链;唯有一身红衣的‘李曦’,我看不出来是借何物所化。”

    “就是托借了这身红衣。”

    “你素日穿衣非黑即白,从未穿过鲜丽的颜色,哪来的红衣?”

    殷无渡抬起束袖紧实的腕子看了看,随口道:“我死时所穿。”

    晏琳琅一怔,惊疑地抬首看他。

    殷无渡这才破功笑出声来,修长的指节捂着眉目,笑得双肩一颤一颤:“骗你的。”

    晏琳琅松了口气,伸直屈起的腿,不轻不重地蹬在他的小腿上,正色道:“你是言出法随的神明,不要随便说不吉利的话。”

    “这只是我的一缕分-身,不碍事。”

    “分-身也不行。”

    殷无渡侧首看了她片刻,手腕下滑握住她罗袜单薄的脚踝,极低地说了一句“好”。

    少年的指骨硬朗,掌心的热意透过罗袜传递,熨帖在晏琳琅的皮肤上。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又在悄然变化。

    沈青罗冷笑,步步向前,“我的父主,是你逼死的?”

    “都是那群魔修逼我做的,我亦不想如此。你知道的,青罗,我只是太想你,太想让你回家了。”

    乌弦一边诉说甜言蜜语,一边不住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便噗通一声跪伏在水中。

    他宛若一朵我见犹怜的毒花,仰首乞怜道:“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看在我是孩儿父亲的份上,放过我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凌寒的剑光。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丝的迟疑。

    作为他曾经的妻子,沈青罗自然知道,他心口哪两片硬鳞的缝隙最为脆弱。

    “我的孩子,不需要父亲……”

    沈青罗居高临下地审视乌弦不可置信的灰败面容,手中长剑又往里送了送,直至剑刃尽数没入他的胸腔,再也无法深入分寸。

    “或者说,只需要我这个父亲。”

    此恨难消,那便杀夫证道。

    晏琳琅含着泪点了点头,顶着红彤彤的眼眶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绿漪塞给过去两块麦芽糖,抬手抹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不哭啦,吃块糖吧。”

    小姑娘正是万事不挂心的年纪,眼圈还红着,鼻音也浓重,瞧见手中的两块糖便被哄得双眼亮晶晶,笑着将麦芽糖塞进嘴里,还将另一块递还给绿漪,“姐姐也吃。”

    “你吃吧,我还有呢,”见她嘿嘿笑开,绿漪这才松了口气,抬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嗔道,“瞧你这傻样。”

    “主子用晚饭的时辰快到了,你守好院子,”她起身轻锤蹲久了有些麻的腿,仔细叮嘱道,“牢记我的话,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知道吗?”

    “知道啦,”晏琳琅俯身帮绿漪捏了捏腿,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守好咱们院,不放任何人进来。”

    绿漪笑着捏她的脸,起身理了理衣衫,“那我就放心了。”

    晏琳琅目送她离去,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转瞬之间无半点表情,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尽是冷漠,完全不像刚才面对绿漪时的灵动天真模样。

    放心,她一定会“好好”守住的。

    晏琳琅收回视线,不免有些惋惜:“可惜呀,你是灵修不了了。”

    九天之上的少年神祇早断了情丝,哪里还晓得人间极乐之事?

    所以说,双修要趁早,等到他飞升成神后可就吃不到咯。

    “……”

    殷无渡漆眸如渊,半晌无言。

    怎么感觉,莫名有点不爽?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挑衅

    昆仑山,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云霄,苍冷,死寂。

    冷气氤氲,空中传来一道缥缈无踪、肃穆低沉的男音。

    “奚长离,七日已至,你可曾自省其过?”

    “师尊。”

    林墨玉出生时,不同于林夫人与林水御婚后所生的妹妹和弟弟,甚至连府中那个庶妹都不如。

    一个寡廉鲜耻、勾引有妇之夫的女子,连外室都不算,她所生下的孩子更是连私生子都算不上,她幼时在城中是抬不起头的,无时无刻不在众人的唾骂与厌恶中度过。

    她曾见过那位高洁如皎月的“林夫人”,林水御的结契道侣,亦是林墨芝的生母。

    那样美好的一位女子,当她知晓了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苟且,也落得一夜之间言行疯癫的下场。

    直到父亲娶了母亲,林墨玉才算是从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里走出来。

    林家为飞琅城第一修真世家,无人敢来当面触霉头,曾经如影随形的辱骂贬低日渐淡去。

    而自她测出天级火灵根的那一刻起,她便能够将曾经欺辱过她的人彻底踩在脚下,成为今日众星捧月的林家二小姐。

    但那根刺依旧埋在她的心底,每每见到林墨芝,就要阴魂不散的痛上一痛。

    只要林墨芝活着,便是在时刻彰显她的丑陋身世。

    今日,她要亲手将这根刺彻底拔除。

    思及此处,林墨玉看向白绸蒙眼的林墨芝微微一笑,手腕微转,赤雩随之而动,直冲林墨芝而去。

    谁也没看清,遍体鳞伤的晏琳琅是如何奔至林墨芝身前,又如何以身作甲,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即便是离她最近的绿漪,都未曾反应过来。

    林墨芝手中竹杖摔落在地,他不自觉地抬手,揽住突然扑至怀中的温热躯体,血腥味充盈鼻间,不用问都知晓她收了多重的伤。

    她痛得浑身都在颤抖,甚至还没到他的肩头,那一扑已经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此刻就要瘫软滑落在地,连带着林墨芝也一同坐倒。

    他有些无措,盯着晏琳琅垂落在地的手有些怔愣,但揽着她的手却又更紧了几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即将在他的手里流逝。

    且是为了他而奋不顾身。

    “天真。”“住口!”令长老一张老脸黑了红,红了又黑,忍不住爆喝。

    晏琳琅正听到劲爆的地方,忽然被打断,不由愣了一下:“他在跟谁说话?”

    令长老抬手就是一掌,他要把晏琳琅和那个奇怪的声音一起拍死!

    手才刚抬起来,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清动手之人后,吓得双腿一阵发软。

    “右、右护法。”

    比他高半个头的女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赤红魔角像是流动的岩浆,魔瞳漆黑,长相艳丽如曼陀罗花,气质冷如冰霜,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人望而生畏。

    放在平时,令长老定要偷偷多看几眼,遐想一阵,此时他吓到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变态爱好被当众揭穿更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是被揭穿时一回头发现当事人也在场!

    咔嚓。

    腕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右护法红唇轻启,“令长老,我有点私事想跟你聊聊。”

    也不等众人反应,拖着令长老往一旁的小巷走去。

    咔嚓。

    被硬扭过手臂的令长老胳膊也断了,在大魔的强悍气场之下,他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拖走了。

    眼看令长老被拖走,晏琳琅不由松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点诡异,但是她算是逃过了一劫,没想到令长老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东窗事发,看右护法刚才那个表情,她应该是发现了吧?

    所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摇了摇头,虽然这个瓜只吃了两口,还是小命比较重要,趁着其他人都在关注被拖走的长老,贴着墙根偷偷溜走了。

    一人一系统都没注意到,坐在不远处面摊上吃面的青年,从始至终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

    “她跑了?”

    “是。”身后属下弯腰,“左护法,是否要将人抓回来?”

    左护法挑起一缕面条,他眼上蒙着一块黑布,似乎目不能视物,却精准的把面条送进了嘴里,动作称得上优雅。

    慢条斯理吃完了面,用布巾擦干净嘴后,他才问,“你觉得那道声音是什么?”

    “属下不知。”

    “也许是幻魔?”

    魔族中有一类魔可以隐约窥测他人心中的想法,但是做不到连细节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派人跟着她,听听那个东西还会说些什么。”

    “是。”属下应道,“那您呢?”

    “我?”蒙眼青年笑得温润,“我当然是去拜访令长老的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怎么能不知情呢?”

    您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属下暗想。

    “对了,你拉着点霜无,别让她把人给打死了。”

    “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哪能拉得住右护法啊?”

    林墨玉被眼前“主仆情深”的一幕刺痛,冷笑一声,再度挥鞭,绿漪尖叫着想要推开她,却被一脚踹开,痛得蜷缩在原地动弹不得。

    破空声响起,长鞭带起炽热烈焰,杀意滔天!

    林墨芝抬手将晏琳琅护在怀中,衣衫沾染的冷香唤回她些许昏沉思绪,结成血痂的唇颤抖嗫嚅,“是娘、娘来接我了吗?我、我想家了······”

    她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挣扎着抬手,想要抓住抱着自己之人的衣袖,却又在快要触及时重重垂落在地,再无力抬起。

    林墨芝没有回答,一向挂着温和笑意的嘴角此刻绷紧,他只是紧了紧手臂,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怀中,不露分毫。

    是他错了。暝州魔城。

    赤红月挂在半空,映照万里魔土,巍峨魔城矗立原野之上,狂风吹拂,城门口挂着的一具尸体荡来荡去,拉成细长一条,快被晒成人干。

    晏琳琅拉了拉头上的兜帽,随着人流混进城门,从那吊着的人脚底经过时,她低下头,视线压得很低。

    队伍不断前进,很快轮到她了。

    “帽子摘了,出示通行证。”

    她亮出掌心的小木牌,依言摘下了兜帽。

    帽子下的脸孔格外生嫩,细嫩皮肤吹弹可破,一双杏眸微圆,眼瞳色浅,像是剔透的琥珀,眼眸微微垂着,给人一种格外乖顺的感觉。

    魔兵愣了一下,倒不是这姑娘长得多么惊艳,而是在画风彪悍的魔族,这种温良小白兔款的女魔简直是稀罕品,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

    “一个混种有什么好看的?”旁边有魔轻嗤,“早晚被大魔给吃了。”

    晏琳琅拉上兜帽,在众魔的哄笑声中进了城。她走得飞快,一心只想赶紧回家。

    刚穿过一条街巷,迎面遇见执法堂长老带着魔兵巡查,令长老扫了她一眼,喊道,“站住。”

    她心里咯噔一下,缓缓站住了。

    “混种?”

    所谓混种,是指修仙者和魔族生下的血脉,因为体内仙魔两气冲突,混种一般实力弱小,属于魔族的食物链底层。

    “最近仙盟的奸细越来越猖獗,上头吩咐要严查。”执法堂长老眼神如针,刺得人生疼,“前两天抓的那个奸细也是个混种,你知道吗?”

    晏琳琅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衣袖,“听、听说了……”

    “在那个奸细的识海里,有一枚仙盟灵印,他就是靠此和仙盟传递消息,这法子倒是隐秘。”

    晏琳琅:……

    真巧,她脑子里也有这样一枚灵印。

    她是前段时间穿越过来的,在一个朔月之夜,原身死于体内的仙魔气相冲,她莫名被吸入这具身体中。在接收了原身的记忆,知道她是仙盟派来的奸细后,她一直小心苟命,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

    “众所周知,纯魔是没有识海的,只有混种才有。从今天起,所有混种的识海都要经过检查,就从你开始吧。”

    令长老掌心冒出一团黑光,眼看就要动手。

    晏琳琅心一紧,怎么办?

    好想活下去!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燃起熊熊烈焰的长鞭便要落下,侧边乍起青光,剑意蕴含水灵将长鞭挡住,来人趁长鞭缠绕其上时猛地一拽,竟将赤雩从林墨玉手中夺了过来。

    “二小姐,松鹤院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他收起长剑,将赤雩绕了几圈捏在手上,再抬眼时,金丹修士的威压显露,除了林墨芝几人,其余皆被压得趴俯在地,头都抬不起来。

    “是您自己出去,还是我送您出去?”

    林墨玉愕然,许昌竟然是金丹期?!

    她从未在许昌身上感受到修真之人的灵力流动,父亲也未提起过松鹤院中还有一个金丹存在。

    又或者说,父亲也并不知晓。

    不。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圆脸少女,是原身的好朋友,叫做小真。

    因为原身的身份敏感,不怎么与人深交,小真曾在她被欺负时帮她说过话,虽然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原身心里对这个姑娘好感度很高。

    晏琳琅穿过来快两个月,就见过这姑娘一次,两人一起去附近的面馆吃面,吃完她说忘带钱了,最后晏琳琅请了客。

    一碗面钱她还是付得起,当时也没多想,之后晏琳琅就没见过她了。

    “晏琳琅,之前约好一起去参加大考,你都收拾好了吗?”

    “嗯。”

    她正准备关门,小真往屋里看了一眼,“听说你拜了个师父学酿酒?”

    “嗯。”

    晏琳琅刚穿来时,穷得差点饿死街头,幸亏有个酿酒师父接济了两日,后来就拜了他为师,跟他学起了酿酒,靠着卖酒养活自己。

    小真眼睛一亮,“阿琅,你送我两坛好不好?我好想喝你亲手酿的酒。”

    “一坛两百魔晶币。”

    “咱们不是朋友吗?怎么还要钱?”

    “要是送你,我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晏琳琅直白道。

    “真小气。”

    小真嘟囔一句,见晏琳琅已经关上了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路赶到魔门大考现场,只见魔山魔海,水泄不通,十分热闹。

    报名处排起了长队,两人排在队尾,大约半个时辰后总算是轮上了。

    “报名费,300魔晶。”

    “哎呀,我好像忘带钱了。”小真回头看晏琳琅,“阿琅,你能先帮我付一下,回头我一定还你。”

    晏琳琅在心里轻轻哟了一声。

    如果说一次是巧合,这次是什么呢?

    讹上她了?

    她可不是原身,对这姑娘并没有什么好感光环。

    林墨玉双手握拳,拼尽力气才能不跪倒于威压之下,她回想起那日父亲让他道歉的神情,分明是在忌惮什么。

    或许就是许昌。

    武器被夺,许昌虽然不敢杀她,但继续僵持下去她也讨不到什么好。

    林墨玉冷着脸,伸手道,“将赤雩还我,用不着你送,我自己走。”

    盯着他们一行人离去,许昌才匆忙转身去扶林墨芝。

    晏琳琅被他紧揽在怀中,浑身是血昏迷多时,脸色浮起一层死人才会有的灰白,呼吸微弱几不可查。

    许昌伸手探脉,对上跌撞爬来绿漪的目光,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了。”

    “你、你浑说什么?!”绿漪当即红了眼,忍着腹间疼痛抓住许昌,“你再探探,一定是看错了。”

    许昌面露无奈,晏琳琅一介凡人之躯,面对林墨玉这种已到筑基期的修士,再加上对方手握地阶法宝,即便不动用灵力,这几鞭子下来也难以活命。

    若是他再快一步就好了。

    “主子,先将阿琅抱进屋内去吧。”

    许昌伸手,却被林墨芝精准扼住手腕,二人隔着白纱对上视线,只听那声音沙哑暗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去取定魂丹来。”

    绿漪怔楞抬头,许昌神情一动,点头应道,“是。”

    殷无渡则云淡风轻地圈着她的腰,指腹摩挲她腰间垂落的长发,似是安抚,又似是宣告主权。

    沈青罗在这个少年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桀骜挑衅。

    他第一反应便是小师妹受制于人,这少年绝非善类!

    剑气劈碎屏风,晏琳琅被声响惊醒,睁目一瞧,顿时困意全无。

    她竟不知何时又到了殷无渡怀中,而她的小师兄端着宵食托盘立于门口,一袭青袍如月下松竹。

    “殷无渡是吧?”

    沈青罗收回避水剑,看向一脸平静甚至是还有几分无辜的少年,“在我沧浪地界,怀抱我仙都明珠。我记得你以前的胆量,可没现在这么大!”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入梦

    “小师兄!”

    晏琳琅刚要起身下榻,圈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却骤然收紧,使得她不得不又跌回那片硬实的胸膛中。

    “殷无渡!”

    晏琳琅顿觉头疼,警告般扫视一眼恶趣味的少年,方将目光落回青衣青年身上,微笑道,“小师兄,容我更衣后再作解释。”

    沈青罗将宵食置于一旁的圆几上,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这是沧浪特产的酸酪莲子糕,你从前最爱吃的。”

    晏琳琅睁开眼,意识尚不算太清殷,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身体好像散架了一搬,抬手都费劲,她循着光侧头望了望窗外,晨光熹微,隐约能看清屋内景象。

    ——这不是她的屋子。

    晏琳琅环视屋内摆设,格局瞧着有些像绿漪的屋子,但置物架上空着,似乎是刚刚新收拾出来的。

    她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顶部微垂的床帐,感官逐渐回笼,身上鞭伤细细密密地痛起来,让她昏沉许久的意识清晰。

    晏琳琅唇边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林墨玉灌注灵力挥鞭时,她便知晓这条“命”恐怕要保不住。

    不如以命为注。

    为林墨芝挡鞭是真,算计他的愧疚与真心也是真,而如今她一个将死之人却好好地睁开了眼,亦是真。

    她赌对了。

    林墨芝从前遭遇了什么,晏琳琅只能从仆婢们私底下的议论中得知一二,但这些流言之中真相难辨,十分之中有一分是真就不错了,更遑论拼凑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别扭性子。

    心防深重、冷漠多疑,面上温和、背地狠心,瞧着本该是个冷心冷清的黑芝麻馅,却又格外重情护短,会为了手下人报仇。

    这样的人,在明晰真相之后,绝不会放任她就此死去,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而死。

    只要她活着,之前受欺负时林墨芝的冷眼旁观,都会转为对她深深的愧疚,直至交付真心。

    晏琳琅忍着痛摸了摸手掌上的细小伤口,已有结痂的迹象,看来她昏迷有几日了。

    突闻屋外脚步声自远而近,轻碎且急促,一听便知是绿漪。

    “吱呀——”

    日头初生,天色已然大亮,绿漪端着汤药刚推门进来,便见晏琳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自己,顿时惊喜地唤了一声,“阿琅!”

    她声音清亮,晨间寂静,瞬间便传到了隔壁屋子,正翻账册的和在侧服侍汇报的另外两人也听见了,动作俱是一顿。

    绿漪顾不上其他,快步走了进去,将黑漆漆的汤药放在床边小桌子上,笑着附身,摸了摸晏琳琅的额头。

    “好好好,终于退烧了。”

    她拿过一旁的靠枕,小心扶起晏琳琅,随后揭开被子看了看缠着纱布的伤口,满眼心疼问道,“还疼吗?主子说这伤药既有助于恢复、又能止痛的,你若是疼就吱声,我换药时多帮你抹点。”

    绿漪絮絮叨叨许多,见晏琳琅仍盯着她不说话,顿时急了,“你倒是说话呀!疼了?渴了?饿了?还是想吃点果子什么的?我这就给你去弄。”

    晏琳琅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对着绿漪期待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呀?”绿漪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关心则乱,根本没往旁的方向想,“天级定魂丹你都吃了,还能出什么岔子啊!哎哟急死我了!”

    定魂丹?还是天级的。听到考官宣布后,其他魔族都惊讶的看着这个小姑娘,考场里真有炸弹,她和幻魔说的话是真的!

    能洞察他人心里的秘密,在场魔族认为她身上寄宿了一只幻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听到她和幻魔的心声对话,但他们默契地觉得,还是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为好,要是不小心惊扰了她,可就要错过考场埋炸弹这么重大的消息了!

    而且她刚才说什么?考场内是一片独立空间,四面都是山壁,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小草和野花。

    晏琳琅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没看见心魔在哪里。

    难道心魔是隐形的?

    正想着,面前出现了一套桌椅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他潦草的翻阅着手里的文档,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晏琳琅,你这个策划案不合格,给我重写!”

    “还有500页PPT呢,怎么还没做好?”

    “这个月的绩效你不想要了?”

    对对对!

    就是这个味!

    心魔果然是懂她的!

    一听到策划案和PPT,晏琳琅已经开始心梗了,这简直比在魔界做卧底更可怕!她两眼翻白,眼看就要心态崩溃。

    忽然秃顶男惨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一具干尸从上方垂下来,在秃顶男面前摇来晃去,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他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屁滚尿流。

    晏琳琅抬头一看,她就站在魔城的城门口,而主管在城门边摆了一套办公桌椅,看起来画风和晦暗又魔幻的魔城格格不入,就像游戏里的一处贴图错误。

    而且他还被干尸吓得满地乱爬,看到这一幕,晏琳琅只觉得好爽好想笑。

    ……不对。

    她是来找崩溃的,不是来爽的。

    她蹲下身,“主管,你再接着骂我两句?”

    桌下的主管抬起头,却变成了令长老的脸,“你这个仙盟奸细,本长老今天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周围响起同事们的窃窃私语。

    “主管怎么了?”

    “主管他好像疯了!”

    “他是不是看电视剧入魔了?”

    ……

    晏琳琅抬头一看,她又回到了前世的办公室,这回场景对了,可主管却变成了令长老,他浑身扭动了一下,对着她抛出兰花指加媚眼,“我怎么会骂你呢?小黏人精~”

    晏琳琅:啊,我的眼睛!

    画面一闪,又变成了魔城门口,主管还在桌子下方蛇形扭动,晏琳琅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为什么本来很可怕的两件事混在一起就完全不可怕了?

    “好好笑啊,哈哈哈!”

    不知道她的笑声触发了什么开关,眼前的场景就开始抽搐起来,一会儿是办公室里扭动的令长老,一会儿是魔界街头满地乱爬的主管,这种快速切换带着奇特的节奏感,晏琳琅好像在看什么鬼畜特效现场,笑得更加停不下来了。

    “快、快让我想点悲伤的事!”

    要多吃瓜?按照规则,第一关考试是可以组队的。

    而且组队后,组队成员获得的积分由所有组员平均分配,所以在第一关稍弱一些的魔族会想方设法加入小队,靠着平均积分混过关。

    但是晏琳琅没有想过,她不想加入任何小队,按理来说,也没人会组她这个混种。

    现在为什么走在路上让人给拉进队里了?

    这个狩猎小队一共5个成员,个个看起来魔高马大,就连站在最末尾的女魔也比她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就很能打的样子,怎么看都不缺她一个啊!

    加上她之后平均分得积分6分,也就是说,他们一共有36分的总积分,只要小队再获得6分,她就要通过了!

    晏琳琅疯狂摆弄着手环,试图找到退出小队的按钮。

    队长见她低头不语,还以为她害怕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我们小队的实力很强,你只要在后面跟着混就好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我就是担心你们实力太强了啊,混蛋!

    怎么会有人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组进队里的。

    “我、我想退出。”

    面前的小姑娘低着头,如鸦羽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透着浓烈的不安,队长心想,这样善良的小姑娘在魔族可太少见了,她一定是担心自己拖了全队的后腿,才主动提出要退出。

    队长顺手将几颗魔丹塞进她手里,打消她的疑虑,“组队后是不能退出的,你就安心呆在队伍里吧。”

    安心呆在队伍里!

    晏琳琅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倒霉了,碰到这些人日行一善,顺手把她给捡了,她只知道,她要是通过了,进了魔门,被人发现识海里的灵印,她一定会死的很惨很惨。

    看着队员们充满斗志的猎杀魔兽去了,她只觉得一阵凄凉的风刮过,美好的未来就要离自己远去了。

    “宿主别急,就算第一关过了,还有第二关和第三关呢,肯定通不过的。”

    “你说得对!”

    她一下振作起来。

    第二关和第三关都是单人关卡,只要她认真摆烂,谁能强迫她过关?

    那意味着跟着这个小姑娘有瓜吃啊!

    作为魔族,怎么能不爱吃瓜呢?在和修仙者打生打死的日子里,也就剩吃瓜能调剂一下生活了!

    他们也算是被她救了一命,魔族崇尚有恩必报,有不少人都暗暗记下了她的长相,打算以后有机会回报她。

    考场外,左护法岚竹从魔兵手中接过被挖出的魔爆弹,这一枚爆弹的威力,足以炸毁整个考场,要不是那个小姑娘在……

    “护法,已经检查过了,考场只有这一枚爆弹。”

    “那个小姑娘的情况呢?”

    “根据我们测试,相距百步之内,可以听到那道声音,超过百步就听不到了。”

    “百步之内么。”岚竹若有所思。

    看来听到那道声音有空间和距离限制,超过百步或是在密闭空间内就无法听到她的心声。

    “护法,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她刚才说,为了魔族和平?”

    “呃——”属下认为,这想法过于天真了,魔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和平,毕竟好战是魔族的本能,“目前来看,那道奇怪的声音对魔族没有敌意。”

    岂止是没有敌意,反而帮了他们大忙。

    “确实如此。”岚竹指节轻轻摩擦下巴,“以她目前的资质,不可能通过魔门考核,既然她帮了魔门一个大忙,那我就帮她一点小忙好了。”

    魔门考核现场。

    报名的小插曲过后,晏琳琅来到了魔门大考的第一关。

    魔门大考一共有三大关,第一关猎杀魔兽,第二关心魔考验,第三关笔试问答。

    第一关要求在猎场内猎杀魔兽,猎场都是1-3阶的小型魔兽,每猎杀一头算1-5分,限定一个时辰内,积分累积15分为通过,低于15分直接淘汰。

    就算是狩猎5分的3阶魔兽,也要3只才能通过,要是选择1阶魔兽,则要杀15只以上,这对晏琳琅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原身是仙盟派来魔门的卧底,学过一些法诀,约莫炼气五层的实力,她不敢轻易在人前使用,魔门功法还没机会接触,属于是半点都不会。

    别说狩猎魔兽,魔兽不来狩猎她就算她运气好了。

    她准备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偷偷猫上一个时辰,等时间一到就溜回家,回家酿酿酒,吃吃瓜它不香吗?

    她就要做一条快乐的咸鱼,进了魔门,卧底身份暴露的风险更大,她还想多活两天。

    晏琳琅目送绿漪急匆匆出去,眉梢轻挑,看来林墨芝对她还真是下了血本。

    听闻天级定魂丹可挽将死之人魂魄,有市无价,即便是以丹修为本的碧云宗都少有,更不要说小小飞琅城了。

    林墨芝手中果然有股秘密势力。

    只是他连天级定魂丹都能弄到,为何还要在林家受这等磋磨?一走了之岂不痛快。

    看来林水御亦或林夫人手中,捏着足以与他制衡的把柄。

    晏琳琅眯了眯眼,究竟是什么,会让林墨芝甘心待在林家,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

    没等她思考出个结果,绿漪就扶着林墨芝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许昌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崔大夫,麻烦您再看看。”林墨芝语气恭敬。

    “小丫头,你方才说她问什么都不答?”

    见绿漪点头,崔明路看着晏琳琅沉吟片刻,并不搭腕诊脉,而是右手五根指尖皆探出泛着光的银丝。

    以灵抽丝、探穴诊脉,居然是名金丹期的医修。

    那银丝在他的操控下,分别自晏琳琅神庭、印堂一线,及至承浆、廉泉、天突处探入,片刻之后,他撤回了银丝。

    “林少爷,这丫头的伤虽危及性命,但服下定魂丹之后已大有好转,这些外伤看着可怖,其实只需静养换药,三个月便能好全。”

    崔明路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不说话是因为她说不了话,想来是因惊惧过度才导致了失语。”

    此言一出,满屋皆寂。

    林墨芝极快地看了眼正望着他们的晏琳琅,喉咙里像吞了炭,一时间什么安慰话也说不出来。

    崔明路见气氛太过沉重,轻咳一声,“此症无药可治。”

    众人当即抬眼死死盯着他,惊得他一把年纪连忙摆手,“此意非彼意,此症无需用药,只要日后细心开导、多加练习,是能恢复的。”

    绿漪松了口气,“崔大仙医,您说话别大喘气啊,吓死我了。”

    再次睁眼时,晏琳琅赫然发现自己身处昆仑仙宗的校场上,周围琼楼玉宇,空旷肃穆。

    “我……怎么在这?”

    她喃喃自语,脑中一片诡谲的空白。

    “琳琅?”

    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男音,仿若冰雪扑面而来,夹杂些许隐忍之意。

    晏琳琅回身望去,奚长离一袭白衣胜雪,立于三丈开外。

    那双总是平波无澜的淡漠眼睛,此刻却划过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

    “你醒来了。”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幻境

    水底昏暗的礁石殿宇中,幻化出女相的魅妖轻轻摆动覆有墨色鳞片的鱼尾,正趴在巨大砗磲张开的贝壳上,饶有兴致地观看壳中兜着的一汪银色魇水。

    这魇水可是个好东西,乃整个织梦术的核心所在。

    乌弦便是通过这魇水窥视和操控那些被暗流吞噬的、可怜人的幻境,以他们的情绪与灵力为食。陷入幻境中的人情绪越发浓烈,反哺给他的力量便越发强大。

    当然,待那些猎物的七情与灵力被吸食殆尽,他们的肉身便会腐化成骨,成为滋养魇水的肥料。

    而现在,织梦术中又多了一对可怜人。

    “昆仑仙宗的高山之雪,与六欲仙都的明艳少主,真有意思。让我想想,故人相遇,该给你们排一出什么好戏呢……”

    乌弦窥视魇水上浮现的画面,细瘦的指节轻叩贝壳边缘,垂下的墨绿长发遮住了大半张女相柔媚的脸。

    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她眼眸一转,露出神经质的痴笑,“有了,我这种心善的妖最是见不得人间别离,怨偶相爱、破镜重圆才最有意思嘛!不如就让你们小两口重归于好吧,算是我送给二位仙君的临终厚礼!”

    说话间,乌弦已搅动魇水,兴致勃勃地操控起幻境来。

    数九寒冬,正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

    白墙黑瓦的庭院里,一枝绿萼重瓣的梅花探檐而出,花朵娇艳,覆上瑞雪点点,极为喜人。

    才六岁的晏琳琅雪团子一般可爱,乖巧地靠在母亲徐灵雨膝上小睡。

    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她的脸颊。乌黑浓密的鬓发在光下被照出粼粼的光,隆冬天里,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惬意的母女生活,被一众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上了闩的门板被长棍破开,人高马大的婆子一左一右拉起徐灵雨。

    母亲的衣饰立刻乱了。

    一支花钗落到地上,被人踩进泥里。

    晏琳琅认出那是母亲喜欢的簪子。

    她弯腰,眼泪蓄在眼眶里不敢掉。

    稚嫩的小手抠了抠泥巴,把花钗挖出,藏到怀里。

    婆子们还是没有放开徐灵雨的意思,晏琳琅渐渐急起来,她一改平日里缄口不语的脾气,焦急而惶恐地喊:“娘!”

    “放开我娘!”

    “坏人放开我娘!”

    晏琳琅惶恐不宁,她如同从树上掉落、离巢的雏鸟,一心要回到母亲的怀抱。

    徐灵雨听到小女儿的呼喊,恨得牙关紧扣——

    “我孩子还在这里,你们想做什么?不知道会给她带来心理阴影吗?不知道会吓到她吗?你们真是疯了!”

    徐灵雨奋力想要挣开婆子的辖制,然而她魂穿的这具身体实在太柔弱了。即便她前世是柔道九段,但为了穿越世界《宠后》的故事剧情合理性,还是把她的身体弱化成了病重早亡的样子。

    她今日必死无疑。

    徐灵雨不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晏琳琅,她忍着摇摇欲坠的眼泪,不停踢蹬拦住她的丫鬟婆子。

    她那样乖巧、懂事、敏性,又怎会是恶毒女配?

    徐灵雨本次穿越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养大这个,对于故事剧情发展最为重要的男主早逝白月光亡妻晏琳琅。

    按照故事里的发展,晏琳琅从小被家族漠视与边缘化,将会变成心思狭隘阴险的恶女。

    最终她作为男主殷凌与女主晏心月PLAY的一环,早早香消玉殒。

    而男女主则在一番虐恋情深后,终将完成宠文结局。

    但是在徐灵雨养育晏琳琅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个孩子并没有书里所说的谲而不正。

    相反,她十分善良乖巧。

    哪成想,晏琳琅竟直接戳破这一重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特地来发落她了!

    蔡嬷嬷想到晏琳琅的阴司手段,后颈便发麻。

    从来没有哪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给她这一重威压。

    晏琳琅双手托腮,抵在窗台上,笑吟吟地看着蔡嬷嬷走近。

    她笑意渐深,谦逊地道谢:“我听桐花说了,蔡嬷嬷很是关心我的身体。这几日我病重,又不想让人瞧见我憔悴的模样,便独自在屋里待了几天,等大安了才见人,倒是劳您担心了,隔三差五打听我的身体境况。”

    阴阳怪气的话,蔡嬷嬷听得冷汗直下。

    她赔笑:“小姐言重了……”

    “话不说重一点,下人又怎会听进去呢?蔡嬷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琳琅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和善,但蔡嬷嬷就是觉得这个小姑娘鬼里鬼气。

    她不由低了低头:“是老奴僭越了。”

    晏琳琅不接她这话,只冷了声音:“蔡嬷嬷还想一头侍二主么?打听我的消息,取些得利的,也好告诉母亲,卖我求荣?”

    “老奴哪敢啊!二小姐可别误会老奴!”

    晏琳琅鼓了鼓腮帮子,叹气:“蔡嬷嬷,我不好骗。你为了求生,我也是。人想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一点你该懂吧?我留你,不是被你的真心蒙蔽,而是烧了一只鬼,又来另一只鬼,我懒得再费口舌。”

    蔡嬷嬷这下全明白了。

    晏琳琅精着呢。

    她留她一命,不是忌惮焦莲,也不是心慈手软。

    晏琳琅早有杀她的心,只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蔡嬷嬷死里逃生,急忙跪到地上:“二姑娘大安便好,身子骨最紧要。待过几日,夫人回府,老奴也会将此事如实告知,为二姑娘讨些滋补的药膳。”

    也就是说,她不敢再有私心。晏琳琅说自己是什么情况,蔡嬷嬷就会信她说的话。

    晏琳琅颔首:“那就有劳嬷嬷了。”

    “分内之事,不敢当姑娘的夸赞。”

    晏琳琅笑吟吟送走了这些牛鬼蛇神,没一盏茶的工夫,桐花的鸡汤馄饨也送到了。

    香喷喷的鸡汤味儿飘进屋子,晏琳琅赶忙凑上来:“好香啊!”

    桐花抿唇一笑:“小姐喜欢就好!”

    她把碗筷摆在锦布桌上,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蔡嬷嬷平素眼高于顶,方才竟对奴婢笑,还和奴婢打招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唔……可能是觉得,她也成了枫华院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和咱们一条心吧!别说这些了,桐花快来一起吃,鸡汤味道不错!”

    晏琳琅喝了一口鸡汤,喜得杏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鸡肉融到汤里,成了一丝一丝,入口即化。山野蘑菇这等天然养物,再搭配上荤肉的香醇,爽口甘甜。馄饨是素馅儿的,吃了不腻嘴,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一蓬蓬热气儿熏脸,晏琳琅的鼻翼都生汗。

    人活着,果然需要人间美食供养!

    晏琳琅一面品尝美食,一面思量年后上京入世家官学的事,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徐灵雨为了达成“调教恶毒女配”成就,故意磋磨孩子,不吃她端来的鱼肉粥。

    小孩子一点都不恼,而是拿起汤勺一口一口舀粥,吹凉了喂徐灵雨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如同润泽的湖,一下把她的心都软化了。

    徐灵雨咬牙,无视系统提示,吃了粥。

    即便在系统的“严重OOC”警告下,也没有矫正行为。

    小小的晏琳琅见平日里只知道躺在屋里发呆的母亲终于肯吃粥了,喜极而泣。

    她瘪嘴,抹了抹眼泪,继续给母亲喂食。

    直到一勺温热的粥碰到了她的唇角。

    晏琳琅茫然抬眸,看到徐灵雨对她笑:“小琅乖,张嘴。”

    母亲……在喂她粥吗?

    小姑娘鼻腔酸酸涩涩,干巴巴张开了嘴。

    她不能开口讲话,会带哭腔,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一碗鱼肉粥就在母女两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喂饭下解决了。

    晏琳琅想,那一日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

    然而今天,这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婆子竟要破坏她的平静生活。

    她不许、不许她们带走母亲。

    晏琳琅恶向胆边生,一口咬下丫鬟的手腕。

    丫鬟吃痛,下意识掌掴了晏琳琅一下,清脆的耳光响彻天际。

    “二小姐!”

    小姑娘被打翻在地,却没有恼怒。她挣来一线生机,大喜过望,径直奔向徐灵雨,抱住了母亲纤细的腰身:“娘!”

    许是埋入母亲熟悉的怀里,温暖将她包围,兰草馨香馥郁。

    晏琳琅有了主心骨,心里安定极了。

    下人们被这一幕看愣了。

    徐灵雨顺势挣开婆子,心疼地抱住了晏琳琅。

    小孩子明明很害怕,脊骨如同蝴蝶振翅,细微发抖。

    徐灵雨轻柔抚摸晏琳琅的额头,心里恼怒。丫鬟下手真狠,小孩的脸上立马浮起几根红肿的指印。

    “疼吗?”

    母亲轻轻吹来一阵凉风。

    晏琳琅羞赧一笑,摇头:“不疼。”

    她不想母亲担心。

    很快,徐灵雨不认罪的消息传到晏家主母焦莲的耳朵里。

    焦莲亲自闯入外宅,喝令婆子抓住徐灵雨:“把这个妖女绑起来!”

    徐灵雨为母则刚,一心把晏琳琅护在身后,厉声问:“我何罪之有?姐姐血口喷人也要有点限度!”

    她只是一个妾,当初和晏家主相识相知,不愿被囚高门大院,这才在外置办了宅子。

    这样逼迫夫渡破例的宠妾,世家宗妇焦莲早看她不顺眼了。

    焦莲冷笑连连:“你犯下的错,你还不知?景阳侯府的小公子被你谋害丧命,若非两家有旧情,不愿明面上闹开,可以私了,我哪里愿意亲自来寻你这个毒妇!”

    此言一出,徐灵雨立马记起前几日侯府满月酒,她跟着众人一块儿探望孩子。

    小孩刚足月,竟有下人偷偷给小公子喂食蜂蜜。

    要知道,还没足岁的孩子不能碰蜂蜜。

    刚出世的孩子肠胃消化系统功能不够齐全,贸贸然饮用崖蜜水,很可能肉毒杆菌中毒。

    她一心庇护孩子,竟栽在了这上头。

    徐灵雨震惊:“孩子还没一岁,饮用蜂蜜水会中毒,你们怎么可能不知?我分明是救他……”

    焦莲莞尔:“妹妹胡说什么呢?我等亲眼所见你用糖水毒杀了孩子,还有下人作证,你狡辩不得!”

    焦莲恨徐灵雨已久,她的丈夫一贯清矜自持,和她伉俪情深,多年不曾纳妾,竟跌在徐灵雨身上。

    她如今总算逮到了机会,能将她处之而后快。

    徐灵雨懂了,剧情还是按照重要的节点发展了。

    她必须死,而晏琳琅无依无靠,才能成长为推动剧情发展的恶毒女配。

    徐灵雨不再挣扎,她只是蹲下身子,定定地凝望晏琳琅,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记住母亲的话,我们小琅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还有……远离男主殷凌。”

    系统的天罚骤然落下,徐灵雨硬生生忍住了催心剖肝的剧痛。

    这是徐灵雨能给晏琳琅最大的祝福。

    在没有她保护的人生,她希望晏琳琅能够好好活下来-

    徐灵雨被晏家处以火刑。

    她还是死了。

    晏琳琅畏惧心狠手辣的焦莲,怎样都不肯从外宅回到晏家。

    此举正合焦莲的意。

    谁想养一个妾室的孩子?若她是懵懂无知的稚童也就算了,偏偏晏琳琅和徐灵雨感情很深,那她就成了隐患。

    宁愿把她丢到乡下,眼不见为净。

    晏琳琅的父亲晏瑾官拜户部尚书,这是大乾国八大世家里唯一一个被王室拉拢的世家。

    晏瑾平步青云,却打破了八大世家与皇权间的制衡。他成了世家叛徒,被旧友唾弃,晏瑾本人却不以为然,还是权势在手比较好。

    他得了皇帝倚重,举家迁往皇都。

    焦莲等人一走,晏琳琅没了晏家管束,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至少不用逢年过节去本家磕头,也不必听那些丫鬟们窃窃私语,不阴不阳问一句“你是谁”。

    晏琳琅变得懂事,母亲的死仿佛也挖走了她骨子里的七情六欲。

    她分明早慧,却懂得藏拙。

    早早就背完的《九章算术》,她偏偏对西席先生说不会;故意装皮肉娇嫩,非要从牙郎手上再买一名心腹丫鬟,自家培养。

    渐渐的,晏琳琅脱离了晏家的掌控,手上也有了几个能用的丫鬟。

    而彼时的晏琳琅,不过才八岁。

    五年后,岁暮天寒。

    大乾国的渡主殷望山下至地方巡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殷望山是被八大世家合力推上的帝位,他虽有皇家血脉,却自小在乡下长大。

    如今巡视地方民情,看着体恤民生,实则是在晏家的帮助下,皇帝殷望山渐渐掌控皇权,敢同世家叫板,返乡忆苦思甜了。

    晏家终于想起了晏琳琅这个被冷落五六年的女孩儿。

    为了防止有心人在天家面前参晏瑾一本,说他“罔顾父女亲缘,薄情寡性”,焦莲奉夫渡之命,特地将晏琳琅接回府上。

    这一回,晏家的丫鬟齐齐被调教过,娇滴滴地望着她,亲亲热热喊出一句:“请二小姐安。”

    晏琳琅笑不露齿,温驯地颔首。

    十三岁的姑娘长开了眉眼,眉黛青颦,柳夭桃艳。

    白缎绣牡丹鸟禽纹裙被一枚璎珞禁步轻轻压着,走路袅娜,八风不动,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还算懂规矩。晏老太太满意地点头。

    上座的焦莲与她怀里的嫡长女晏心月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徐灵雨都死了,谁调教的这个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都不露怯,仪态实在是好。

    看来那个贱人死前还留了一手。

    因晏琳琅的知情识趣,她很快被本家接纳了。

    晏家另辟了一间远离晏老太太所在地段的偏僻院子给她。

    那是靠近人工湖的枫华院。

    冬日里,近水的院子都很冷。风吹到脸上,刀子剔肉似的,寒浸浸。

    偏偏银炭柴薪时而供应不足,若非晏琳琅自己有体己钱,还得挨冻好些日子。

    心腹丫鬟桐花为主子打抱不平:“天冷得很,二小姐仔细冻出膝骨病,奴婢再给您拿一床毯子防风吧?”

    今日阳光明媚和煦,晏琳琅看书看到一半,百无聊赖地盖脸上,窝在紫檀太师椅里小睡。

    她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桐花会意,为主子家添了一道茶后,回屋里翻箱笼去了。

    枫华院安静极了,奴仆们嫌弃的伺候地,却是晏琳琅的乐土。

    松柏间鸟鸣啁啾,湖中锦鲤偶尔破冰换气。

    她享受安逸的午睡时光,却隐约听到一阵嬉闹声。

    晏琳琅脸上的书哗啦落地。

    不远处传来扑通两声落水。

    她回头望去,只见湖中水花大作,竟有人落了水。

    围拢的少年郎忽然一哄而散,像是跑去找大人来搭救。

    晏琳琅懂得泅水,本不想多管闲事。

    可偏偏他们是在她的枫华院出的事,她又想到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我们小琅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

    思忖之下,晏琳琅还是跳水搭救。

    冬日的池子真寒彻心扉,她冷得通体发寒。衣裙泡了水,吸得饱胀,紧覆于脊骨,如同封了油的黄纸,死死咬住了皮肉。

    晏琳琅有点后悔,但她已经没了退路。

    惊慌失措间,她胡乱抓了一个人,伏着上岸。

    出水的瞬间,晏琳琅才知道,她救了一名少年郎。

    兜头袭来的寒风扇了小姑娘几记耳光,她脑仁发懵,还是桐花眼疾手快,拿毯子裹住了晏琳琅。

    也是这时,晏心月领着大批的奴仆赶来。

    少女脸上满是着急的神色,一下托住了方才晏琳琅救上来的郎渡:“大皇子!您还好吗?”

    晏琳琅如梦初醒,不住瑟缩身子。

    她知道大皇子是谁——殷凌,男主,也是母亲耳提面命要她远离的人。

    晏琳琅不由自主缩了脑袋,她功成身退,要逃得更快,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金贵的殷凌身上,无人在意她一个小小庶女。

    与此同时,一道凌冽无情的目光忽然落在晏琳琅身上。

    她不由转头,迎了过去。

    那是被下人们拉出水的另一名郎渡。

    他似是腿上有疾,连同被人打捞出水的,还有一架木轮椅。

    少年如同落水小狗,被人狼狈地拉出水面。

    他止不住咳嗽,狭长的凤眼咳出一片潮红,眼波潋滟。

    湖水顺着郎渡姣好的侧颜不住滚落。低眼时,浓密如林的长睫下垂,阴翳遮蔽眼角的一颗妖冶的焦茶色泪痣。

    一个男子竟有这样一副蛊惑人的秀美皮囊,实在令人艳羡与心惊。

    “二皇子,您还好吗?”

    他是二皇子殷无渡。

    “我无事,咳咳咳,快看看大皇兄如何了……”

    少年郎温良柔善,即便被人忽视也并未生出半分怨怼。这种生死关头,他还记得关怀兄长。

    下人们叹息,天家兄友弟恭,感情十足深厚。

    晏琳琅明白,重点倒不是这个。

    而是她对上殷无渡冷漠目光的一瞬间,仿佛被蛇咬住了咽喉。

    他的眼神淬了毒,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危险至极。

    这是同类人的气息。

    她和那些趋炎附势围绕男主殷凌的恶人没什么两样。

    她罔顾殷无渡卑贱的性命,明知他不良于行,第一反应还是救助殷凌,任由他在水里沉沦。

    还不如袖手旁观。

    晏琳琅明白,她好像……惹上不该惹的人了。

    她死定了。

    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晏琳琅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晏琳琅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晏琳琅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晏琳琅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晏琳琅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晏琳琅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道侣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晏琳琅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晏琳琅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琅,这个你拿着。”

    晏琳琅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琅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晏琳琅没有猜错,玄谈会的第二日,各大掌门、宗主便将话题从除魔卫道转移到了一百一十名被“活埋”的修士上。

    墨家虽与晏琳琅有过私交,但因傀儡宗也有几位弟子死在了千重峰,是以墨宗主明哲保身,不置一词。

    争执到一半,十余家掌权人果然联名施压,逼晏琳琅同意搜魂,拿出千重峰的记忆以证清白。

    白妙气得当场要砍人,被胥风死死抱住。

    大庭广众之下搜魂,无异于剥衣示众,晏琳琅自然不同意,顺带附送几句讥讽,直将十余家仙门掌权人嘲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抖着手指直喘气。

    身为东道主的尘碎碧满台打圆场,急得直擦汗。“昨夜池中疗伤,也是这么的……磨人吗?”

    殷无渡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身上的伤处,轻哑的笑音有片刻的凝滞,而后陡然低沉,“这才刚开个头呢,轻点缠,晚晚,你绞痛我了。”

    低沉的气音像是风声灌入耳中,让人难以忽视,听起来不像是抱怨,更像是压抑着兴奋的撒娇。

    “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我身上。”

    晏琳琅已经为他修补了一次伤痕,对此事深有体会。

    小阿渡生得一点也不可爱,和他的神明识海一样深,一样大,让人望而生畏。晏琳琅单手尚且无法完全掌控,更遑论要将其吞入腹中,当做连通他识海的桥梁。

    “相比于昨夜疗伤,你今日的样子,已经配合许多了。”

    说话间,晏琳琅抬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就着现有的姿势调转上下,将伤患牢牢抵在榻上,柔滑的秀发浓墨般淌下,落在那片硬朗挺阔的少年胸口。

    身上的重力一压,殷无渡闷哼一声,侧首抿唇,缓缓打开潮湿的眼睫道:“不公平啊,晚晚昨儿已经坐了我半宿,今天怎么着也要换个姿势疗伤吧?”

    连昨晚她在他腰上坐了半宿都记得,果然方才的失忆都是假装的。

    “识海修复并非易事,所以,星魄得由我掌控。”

    晏琳琅一手按着他飞扬的锁骨,不许他乱动,一手自他喉间的凸起朝下缓缓滑动,落在心口那片灵枢金魄炼化的伤痕上,俯身缓缓下沉,“不想伤情恶化的话,就乖乖听我的。表现得好,下次……奖励你自己来。”

    以本体星魄疗伤不用额头相贴,而是换做其他地方紧密相连。以神魂为绷带,灵力为良药,将破损的神识一遍遍缠紧,润泽,修复。

    晏琳琅从不知道,清醒的殷无渡在疗伤时有这么多的话要讲。

    他会掐着心上人的腰肢,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诉说诸如“晚晚身上好软,好香,好滑”“有点痛,但我喜欢”之类的低语……从疗伤时的触感到视觉,从气味到声音,不厌其烦地分享自己的感受。

    晏琳琅险些被他弄得分神,索性揪住他披散的墨发,以唇封缄。

    识海中的星魄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力量沿着破碎的神识裂缝游走。日光映在不住摇晃的帐纱上,逐渐西斜,然后寂灭。

    “这次没有天雷示警了。晚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昏的晦暗中,殷无渡的眸色亮得如桃花上的清露,这样告诉她,“我已堕落九天,要做一辈子的野神了。”

    “你不是野神。”

    晏琳琅吻了吻少年额间的红纹,微微一笑,“你还有我。”

    八百年的时间碾过,两人之间神明与凡人的身份对换。

    不变的是,他们依旧牢牢抓住了彼此。

    晏琳琅庆幸今日将殷无渡打发去转生台探望亡魂了,若是他在,只怕当场就会掀翻整座玄天府。

    她见闹得差不多了,方领着白妙旁若无人地拂袖离席,玄谈论道不欢而散。

    回到客房,晏琳琅看着气鼓鼓抱胸的白妙,笑着招手:“妙妙,过来。”

    她像是没事人似的,白妙却是气红了眼,跺着脚道:“师父,他们乱说!明明是那些傀儡人先打我,师父才埋他们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我是不是给师父惹麻烦了?”

    “好啦,不是妙妙的错。你若是生气,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妙妙长大了对不对?”

    白妙立即点了点头。

    “那师父要交代你一件事,来,把手给我。”

    晏琳琅拉住白妙的手,将中指上的紫精指环摘下来,轻轻套至小徒儿的手指上。

    白妙愣了愣,随即挣扎起来,吓着似的要取下那枚尊贵无双的指环。

    “嘘,别动。”

    晏琳琅按住她,沉静低语,“妙妙听着,若是师父哪天没有及时回来,你就带着这枚戒指去找玄青,一起回仙都守好三大护城阵法。这是为师的命令,你能做好吗?”

    白妙迟疑许久,才艰难地点点头:“可是师父,你要去哪里?”

    晏琳琅抬指抵着下颌,淡然一笑:“唔,去钓鱼。”

    夜间,殷无渡还未归来。

    晏琳琅独卧于榻上,忽觉房中烛火一暗。

    她骤然睁目,翻身下榻,刚好见一团黑影撞破窗户而逃。

    “来了。”

    晏琳琅勾起菱唇,这熟悉的、压抑到令人作呕的天魔气息。

    她飞身追了出去,紧紧咬着那团紫黑魔气的踪迹。出了玄天府的地界,魔气忽而顿于半空中,回身发动术法。

    晏琳琅侧身避过它的攻击,看着他悬于月色下的、模糊而颀长的身影,冷然一笑:“竟然敢本体现身,看来阁下真是狗急跳墙了……”

    声音戛然而止。

    晏琳琅看到了它手中紧握的一抹金色锋芒——灭神箭,从殷无渡血液中提取出、而后又消失不见的灭神箭。

    似乎每次这箭出现,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更遑论它已沦落天魔手中。

    “照夜,还认得这支箭吗?”

    天魔混沌难辨的声音传来,将箭藏入袖中,“可惜啊,它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琅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晏琳琅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林墨芝对上她澄澈双眼,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笑着安抚道,“一切小心为上。”

    看来这些天的灵脉燥热之症,就和这火种有关。

    她下意识想要将它弄走,谁知抬起的指尖才刚触碰到它,就被扭曲的热浪灼痛。

    好烈的气性!

    晏琳琅怒极反笑,正要收回指尖,却见一缕白焰如云烟般显现,亲昵地蹭了蹭她烫红的指腹,绕着贴了贴。顿时一股沁人的清凉顺着指尖攀爬而上,驱散了满身的燥痛。

    “这又是什么?”

    晏琳琅好奇地将手抬起来,看着那缕微弱的、粘人的白色焰火,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这是……谁留下的气息?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破障

    殷无渡步罡踏斗,继续朝前走,不时抓住掠过的幻境查看。

    他宛如行走在画面汇聚的长河中,大浪淘沙般,挨个寻找晏琳琅所在的存在。

    不多时,另一番陌生的情景显现眼前。

    找到了,是晏琳琅的气息!

    昆仑仙宗张灯结彩,鲜丽的红绸映着皑皑雪域,宛若凄艳的血色流淌。殷无渡有了不好的预感,抬指虚虚一抓,幻境的画面便随之不断拉近,直至停留在听雪阁中。

    “林墨玉其人,幼时自卑、少时跋扈、如今疯魔。”

    林墨芝放下手中账册,阖上双眼时有些微刺痛传来,他眉头微蹩揉了揉眼周,“她虽天赋异禀,却被幼时之事困扰,尚未结丹便生心魔,可见修行一途不会走得太远。”

    许昌将账册收好,吹灭屋中仅有的几盏烛火,这才出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屋内一片黑暗,林墨芝反倒看得更清殷了,那双浅金异瞳落在面前的黄花梨木首饰盒上,里面放着一支凤穿牡丹金簪,华贵精美,一眼望去便知造价不菲。

    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李扶光“死”于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三天,还有二十七日便是他的及冠礼,亦是他原定的婚期。

    照夜神女赶到弥城上空时,扶光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刺破天道之眼,而那支耀目的灭神箭刚好穿透少年挺阔的胸膛。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敢以凡人之力反抗天道之威。

    尸骸遍野,旌旗猎猎。

    少年人仍保持着站着的姿势。风云之下,旷野之中,一袭殷红的战袍宛若鲜血凝成,张扬而凄艳。

    有那枚星魄碎片在,灭神箭能贯穿他的肉身,却始终无法摧毁他的神魂。

    灭神箭一旦拔出,李扶光的肉身便会自行复原。

    故而天道只能将灭神箭留于他的体内,使其无法苏醒自愈,同时召来天火净世——

    这是对凡人最严厉的天罚。人境史册万年,只有犯下欺天大罪且无法教化的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引来天火焚城,将所有罪孽连同生灵一同焚毁净化。

    可李扶光有什么罪?曦朝的百姓又有什么罪?

    他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活着,他们只是天道秩序变更下的一撮尘灰、一枚弃子。

    厚重的云层燃烧起来,宛若岩浆蔓延、铁水烧融。赤红的火光霎时铺满了万里天空,仿佛下一刻就会熔破天境倾塌下来。

    天地为熔炉,万物焚尽,那是绝对的死亡威压。

    巨大的恐惧面前,道德不值一提,真相也不再重要。弥城附近那些被朝廷将士从玄门压制下解救出来的,前几日还在称赞帝主英明神武的大曦百姓,此刻却是战战兢兢跪伏于地,有人叩首请求天神的原谅,有人痛骂李扶光穷兵黩武、招来灭顶之灾。

    顷刻之间,忍辱负重七年的大曦少帝从人人称颂的英雄,变成了万人唾骂的灾星。

    现在还守在李扶光身边的,唯有那数万精疲力竭的残幸存将士。

    他们结成人墙护着大曦的帝主,眼里映着天上不断压进的熔浆,手中长戟颤抖,却无一人逃跑。

    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战。

    天火倾泻而下的瞬间,空中出现了一道缥缈圣洁的倩影。

    天道神女的仙衣如云岚散开,掌心的深厚澎湃的神力似江河倒灌,严严实实挡住了倾塌的天火。

    两股力量相抵,撞出耀目的火光。

    天道之眼飞速旋转,威严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照夜,不可再逆天而行!”

    热浪扑面而来,天道神女看着脚下千里赤地、尸骸相枕,看着穿着一身鲜艳婚服、却再也回不去家乡的少年,悲悯的眼中终于泛起一阵酸涩。

    “不敬生死之人,掌控世间生死;不通情爱之神,操控人间情爱。神灵若不知神力为谁而守护,要这冷冰冰的秩序有何用?”

    一滴清露般的泪水划过眼角,化作流星陨落大地。

    数千年来,照夜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她直视天道,扬声道:“本君在世界天盘中留了一线生机,凡人的气数当由他们自己决定。苍生有情,纵命如草芥,亦能春风复生。你,杀不死他们!”

    话音未落,她周身神力以献祭之姿燃烧起来。

    随着一声清越的“五行转换”,她倾尽全力击出的神力化作粗壮的光柱,硬生生将天火倒逼回云层。

    轰然巨响之下,天道之眼随之击破,化作云雾消散,漫天的火光亦扭转成花海,纷纷扬扬落满尘世。

    一场瑰丽而凄美的花雨,恰如当日晏琳琅面见少年暴君时,那一手枯木逢春的漂亮术法。

    按理说,被神杀死之人魂魄尽散,没有来世。

    可天道神女宁愿散尽神力,也要换来人境一抹生机,使得鲜花铺路,被神杀死之人魂魄得以永存,等待数百年后的一个契机。

    暴君不暴,神女有情,这才是破仙之战的真相。

    天道无法摧毁被照夜神女祝福的大曦君臣的神魂,遂将它们连同尸骸一起沉入裂缝。

    三十万不灭的亡魂被镇压在阴山之下,李扶光亦要在日复一日的毁灭与重生中受尽万鬼啃噬之苦……

    属于李扶光的回忆早已结束,可晏琳琅眼前的画面却仍在继续——

    天魔被照夜神女磅礴的神力波及重创,一缕残破的魔魂趁乱夺走了原属于李扶光的一缕五色气运,而后在封印降临前逃之夭夭。

    她看见唯一存活下来的钟离寂带走了李昭昭的碎魂,用自己生生世世的短寿换来她来世平安顺遂。

    她看见鬼蜮之下,无数即将被镇压的亡魂伸出手来,将李扶光的柔光通透的心脏一层一层地推向阴山之上,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帝主推出了封印阵法之外。

    她看见照夜神女受天道诅咒:既然她生出了神明不该有的七情,以致背叛天道秩序、行悖逆之举,天道便罚她生生世世都要受滥情之苦,历经情劫而不得善终,直至真正的大彻大悟方可解咒。

    所以,晏琳琅才生而自带情花咒。

    所以,她才会在鬼蜮中捡回殷无渡的心脏。因为,这颗心脏里跳动着她燃烧的星魄。

    八百年后的鬼蜮重逢,既是开始,亦是轮回。

    不同的是,李扶光曾被很多人爱着。而殷无渡,却只有晏琳琅。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不要再受情咒桎梏,不要再被幻境蛊惑。

    没有人可以操控我的人生!

    晏琳琅按住胸口,在这痛意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恣意与畅快,轻笑一声道:“这种程度,就想让我屈从吗?”

    下一刻,情无恨出鞘,带着清透的灵力斩向天空。

    轰然巨响过后,夜幕被剑气破开一道齐整的切口,幻境亦随之崩塌,片片剥离消散。

    晏琳琅御风向前,于空中接住飞回的情无恨,义无反顾地朝着白焰燃烧的裂口飞去。

    她知道,殷无渡在那里等她。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还吻

    一道剑痕撕开幻境,回应着殷无渡掌心的白焰。

    晏琳琅自裂口处飞出,宛若一只破茧振翅的蝶,温柔地降落天际。

    她竟是以一己之力挣脱了幻境。

    殷无渡眸色微动,瞳仁中的弥天焰火被那道熟悉的身影取代,恰似日升夜尽,映出明暖的光来。

    他向前一步,继而腾空而起,朝晏琳琅张开双臂。

    怀中一沉,少女落入臂弯。

    荷灯节快要到了。

    那日林墨玉被许昌逼退,林夫人许是接到消息,先林水御一步回来,对知情者好一顿敲打,这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再加上准备荷灯节,以及在外读书的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要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松鹤院本就不惹眼,就更没人提了。

    林墨玉抬了抬胳膊,好让婢女将袖子穿过去,“母亲,往年荷灯节也没这般隆重,今年是要来什么大人物吗?”

    林夫人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可知韶都白家?”

    “那个第一修真世家?”林墨玉撇了撇嘴,“怎么,您和父亲要与白家联姻?”

    “那可是韶都白家,”林夫人见她不屑,正想训斥几句,又看到镜中红衣美人,嗔怪道,“你呀,眼高于顶。咱们家与白家相比,说句云泥之别都不为过,白家你都瞧不上,还有谁能入了你的眼?”

    林墨玉轻抚鬓角,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母亲,凭我此等天资与容貌,待入了玄霄宗,便是与那位剑尊结契,也算不得什么。”

    “你傻呀,”她挥手屏退下人,握住林墨玉的手柔声教导,“若此时能得白家青睐,哪里还用愁那些资源、丹药,待入了玄霄宗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林墨玉挑眉,疑惑道,“母亲当年天资容貌亦不差,为何要嫁与父亲?”朝廷向玄门宣战的第三个月,大曦将士已陆续攻破了玄门在大曦各州增设的监察法阵。

    年末玄门弑君的消息传至军中,成功点燃三十余万将士的怒火。这些将士皆是李扶光暗中提拔起来的,一个个忠心耿耿、义愤填膺,势要为大曦帝主报仇,杀了玄门仙师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战事进入僵局时,李扶光又适时“复活”,领着残部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将士们既惊又喜,士气大涨,又接连攻克几处玄门据点。

    玄门节节败退,最终被逼至大曦边境——与六欲仙都毗邻的弥城之中,打算集结百家之力发起最后的反攻。

    这无疑是朝廷与玄门开战以来,僵持最久、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双方皆是殊死一搏,毫无保留。

    玄门将压箱底的术法都使出来了,不少原本为正派不齿的邪修反倒成了玄门主力,不惜动用禁术来对抗朝廷的千军万马。

    而李扶光这边也没闲着,李昭昭和钟离寂打头阵,一个运用机关法宝遏制玄门仙师的灵脉,一个手持招魂幡唤万鬼开道。

    两相配合之下,李扶光率领将士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大曦少帝今日穿了一身殷红的袍服,身姿劲挺,俊美冶艳,玄色的披风于马背上猎猎飞舞——

    这身婚服原是他留着册立皇后时穿的,可惜星辰回了九天之上,册立之事就此搁置。他穿着这身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穿的红衣上战场,就好像那人仍陪伴在侧,温和地注视着他。

    李扶光手中的剑与李暝的拂尘剑撞在一起,血雨中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战马嘶鸣,凶兽怒吼。

    风云变色间,李扶光手中的扶光剑再次刺进了李暝的胸膛。李暝黄金面具下勾起一抹淡然的浅笑,不退反进,单手握住剑刃,反将李扶光一同拽下马背。

    李扶光就势滚了一圈,手臂死死抵着李暝的咽喉,将他压在身下。

    纷乱的马蹄就踏在耳畔,刀光剑影,飞剑流针,兄弟俩的眼里都像是淬着火。

    李扶光死死盯着李暝被天魔附体的混沌黑眸,眉间溅血,冷声道:“我会把你的骨灰带回去,做成石雕跪在父皇与母后的墓前,日日夜夜给他们请罪!”

    “李扶光,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但要想让我跪地请罪,休想!从坐上玄门之首的位置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向任何人下跪,再也不会被任何人踏在脚下,死也不会!”

    李暝忽的轻笑出声,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扼住自己的少年,“李扶光,别挣扎了,你渎神欺天,必败无疑!为兄在九泉之下等着……哦,差点忘了,被神明杀死的人没有来世,你将身死魂消,连地狱都下不去呢。”

    李扶光挥剑横过李暝的颈项,温润而癫狂的嘲笑戛然而止。

    没有鲜血溅出,一团紫黑的魔气自李暝的断颈处飞出,狞笑着朝大曦将士扑去。

    一片旗倒戟折,人仰马翻。

    钟离寂正在专心施展通灵之术,全然不察身后的魔气飞速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李昭昭扔出护身法宝挡在钟离寂身后,大叫一声:“小心!”

    一阵血肉飞溅的黏腻声响,钟离寂猛然回首,只见一身浅金裙裳的康宁郡主正茫然地站在一丈远的地方,身上镶着明亮的金边,怔怔唤他:“阿寂……”

    钟离寂天生阴阳眼,眼里只见死魂,不见活人。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李昭昭的模样——

    是个明眸皓齿、脸上略带婴儿肥的少女,比钟离寂想象过千万次的样子还要朝气、可爱。

    钟离寂却仿佛见到什么可怖的画面,浅灰的瞳仁骤缩,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李昭昭也明白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很轻地“啊”了声。

    “我死了啊……”

    金裳少女很快调整好神色,张开双臂,朝着她爱恋的青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笑,“阿寂,抱!”

    眼泪自钟离寂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平日端庄温润的青年此刻连路也走不稳,跌跌撞撞朝李昭昭的魂体扑去。

    他抱住了那抹笑容明亮的残魂。

    残魂在他怀中碎成了点点银光,随风飘散。

    她这话问得直白,林夫人一顿,随即露出深重的怨恨来,“若非江月明那个贱人害我根骨有损,我也不至于在这小小飞琅城中蹉跎一生。”

    语毕,林夫人满眼疼惜地抚上林墨玉的脸,“玉儿,切莫走我的老路。”

    “江月明是谁?”林墨玉顾不上安慰,握住她的手追问道。

    林夫人冷哼,怨毒神色一闪而过,“还能有谁,自然是那小瞎子的亲娘了。”

    林墨玉见状没有再问,暗中却起了些心思,上次她狼狈走出松鹤院的仇,还没报呢。

    “提那些个玩意儿干什么。”

    林夫人重新笑了起来,她从桌上的首饰盒里拿起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缓缓插入林墨玉发间,“牡丹配美人,倾城又倾国。”

    两人同时望向镜子,视线交接时皆露出一抹极为相似的笑来,“这金簪是我专门托人从一位大能手中求得,几经辗转才到手,有聚灵之效,最适合筑基期佩戴。又是你最爱的凤穿牡丹图样,喜欢吗?”

    林墨玉抬手,惊喜地扶了扶金簪,“多谢母亲。”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丝的迟疑。

    作为他曾经的妻子,沈青罗自然知道,他心口哪两片硬鳞的缝隙最为脆弱。

    “我的孩子,不需要父亲……”

    沈青罗居高临下地审视乌弦不可置信的灰败面容,手中长剑又往里送了送,直至剑刃尽数没入他的胸腔,再也无法深入分寸。

    “或者说,只需要我这个父亲。”

    此恨难消,那便杀夫证道。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白发

    天气晴好,白妙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剥莲蓬吃,双足浸泡在水中,时不时将清水踢得哗啦作响。

    沧浪恢复了往日的灵气,荷叶常青,莲花不败,一年四季都有清甜的莲子吃。而戴着傩面的少年则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凉亭漆柱小憩,巨大的白狼在一旁追逐翩跹的粉蝶。

    白妙不擅水性,胥风也是个旱鸭子,晏琳琅便将二人留在岸上玩耍。

    先前那些失魂痴呆的镇民也都一一清醒过来,除了个别记忆受损外,倒也没留下别的后遗症。

    唯有那些奇形怪状、尖牙利爪的鱼人有些棘手:杀了吧,他们也是被迫改造成怪物的受害者;不杀吧,意识全无的凶猛怪物又实在是个威胁,放任不管,必定引起沧浪百姓的恐慌。

    沈青罗回到水宫时,晏琳琅正俯身弯腰,和墨蓝袍服的少年一起研究缚在柱子上的一只鱼人。

    “得想个法子让它开口说话。殷无渡,你有何建议吗?”

    晏琳琅柔缓的嗓音。

    林水御立在飞仙阁前,见三人在店家的带领下登临,连忙携林夫人与四位子女迎了上去。

    “三位道友,好久不见。”

    来人抬眼,一同行礼,“见过林伯父、林伯母。”

    其中一位沉稳些的收手笑道,“林伯父客气了,我等只是晚辈,不敢同称道友,伯父唤我等名字便好。”

    “好好好!”圣地仙山上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不住碰撞,而后分开,灵力冲击的范围甚至扩散到了无垠的海面上。

    激起的惊涛声灌入耳中,晏琳琅抬手释放结界,将自己与柳云螭罩在其中,以此护住周遭生灵不被波及。

    柳云螭悬于空中,双臂一张,身后便隐约浮现一条银白的巨大螭龙法相,缓声道:“你这般束手束脚,怎么赢得了为师?”

    “比试本就不在输赢,更不可因好胜而伤及无辜,这是师父教我的道理呢。”

    瑰丽的少女仿若踏月而来,调动澎湃的水系灵力迎向柳云螭的术法,两拨灵力相接,如双龙嘶吼相撞,无数水珠冰晶似碎玉飞溅。

    柳云螭擅冰系术法,只略一抬掌,便将晏琳琅召来的水龙凝结成掌中冰刃,冷然笑道:“用水攻我,你怎么想的?这不是将鸡毛掸子送上门来给我打吗?”

    晏琳琅岿然不动,月下清眸弯出狡黠的弧度:“是图穷匕见,也未可知哦。”

    未等柳云螭反应,少女单手掐诀道:“五行转换,离火。”

    柳云螭掌中的冰刃瞬间化作红莲烈焰,火光蹭地冒出三尺多高。

    柳云螭当即眸色微变,飞身退出火焰包围圈,吹了吹炽热的掌心道:“好你个晏晚晚,长本事了!”

    “火克冰,若我直接用火攻,师父必定有所防备,故而先以水攻,在您放松警戒时再出其不意。”

    晏琳琅眨了眨眼,飞身向前道,“您没事吧?”

    柳云螭哼笑一声,看着面前撒娇的小徒儿:“能有什么事?这点火苗还不至于伤到我,不玩了。”

    不玩了?

    晏琳琅讶然抬眸:“师父未尽全力,是让着徒儿吗?”

    “不是为师未尽全力,而是你的境界大涨,已经能与如今的为师平分秋色。”

    柳云螭抬起丹蔻嫣红的指尖,将少女耳边的一缕碎发挽至耳后,凝望她眉心渐渐消散的白色星轮道,“你既已能自由转换五行,则说明已突破天地规则的束缚,至少已迈入合体之境。以百岁之龄修到这般地步的,逍遥境内千年来未有第二人,就连那个劳什子剑君也做不到……不错,我的乖徒儿,当真有一个仙都之主的风范了。”

    这些时日,晏琳琅的确察觉到体内灵力暴涨。约莫是她吸纳了桎心花的神力以及那三颗百年仙丹,再加上与殷无渡三番灵修神交的缘故,修为进阶可堪神速。

    “这些时日我专心吸纳神器之力,未曾留意过自己的境界变化……”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柳云螭功力的衰退,眸底浮现一缕忧色,“师父有近万年修为,半神之尊,怎会连一个合体期修士都打不过?”

    “还能怎么回事?功法倒退,老了呗。”

    柳云螭勾唇轻笑一声,风姿绰约地落下云头,半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就算神明也有身陨魂消的一日,遑论我这远古大妖?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东海圣地灵气充沛,随便吸一口气都能延年益寿,还有那老东西管着我,没那么容易死。”

    柳云螭刚落回地面,“老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将手臂递了过来,供她搭着站稳。

    晏琳琅被圣地宫殿前的狼藉景象吓了一跳——白玉铺就的地砖裂了一道深坑,宫殿檐角被削去一块,千年大树拦腰折断,石头木屑滚落一地。大师兄梅初月眼冒金星地躺在石阶上,白妙正好奇地歪着脑袋,蹲身用一根食指戳戳他的脸颊,试探死活。

    “……这是?”

    白云深的客气让林水御分外受用,他大笑几声,“那我便不客气了。云深、朝英、孟頫,三位里面请。”

    修者宴客,多食灵茶灵菜,期间说笑聊天多为论道,亦或剑术阵法、丹方法器等,林水御却左扯一句右扯一句,嘴里说的是修炼之道,实则顾左右而言他,所言皆是暗示三人道途漫漫,应当趁早寻个道侣,携手度过漫长枯燥的岁月。

    三人皆出身于修真世家,一听他的话,再看看这桌上坐的三位姑娘和无所聊赖的林家二少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无心再留。

    只是面上功夫还做得足,对林水御的一番暗示照单全收,嘴里“嗯嗯”地应着,瞧着像是答应了日后与林家姑娘们多往来,实则什么都没许诺。

    林水御不好直说,再加上白云深耐着性子周旋,偶尔捧两句“林世伯”,将他哄得飘飘然,这才一时没察觉,林夫人又不好插嘴,便只能听着他们敷衍应付。

    白云深和孟頫毕竟年长,对这些场面见得多,也忍得住你来我回地说“废话”,白朝英却越听越烦。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又从小测出天极风灵根,被家中长辈骄纵着长大,脾气性子可不如白云深沉稳。

    “哥,听说飞琅城的荷灯节很有趣,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他腾地站起身,飞速说完话就离开了,白云深急忙喊了一声,他头都没回就不见了人影,弄得众人颇为尴尬。

    还是林夫人反应过来,推了把林水御,应和道,“夫君,让年轻人们一同去玩儿吧。墨玉,带着三位公子好好逛逛,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是,母亲。”

    林墨玉笑意盈盈,柔声道,“二位公子、弟弟妹妹们,我们走吧。”

    白云深急着去追白朝英,见林夫人给了台阶下,与孟頫连忙起身告辞,快步离开追人去了,林墨玉匆忙跟上,谁知还没出玉京楼便不见了人影。

    “我说二姐,咱还追吗?”

    林墨竹吊儿郎当靠在柱子上,眼睛却直往街上走过的女子们身上看,若见着容貌气度好的,眼珠子都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活脱脱一副色胚模样。

    “收起你那下流胚子样,这几年在书院里学了都些什么,”林墨玉嫌恶地瞪他一眼,冷冷骂道,“再随意乱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省得让人瞧见恶心。”

    林墨竹才不怕她,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少管我,还是快追你那云深哥哥去吧!”

    林墨玉难得吃瘪,偏又不能真对林墨竹动手,瞥了眼林墨梅憋笑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越过她,反抽了旁边一言未发的林墨兰一巴掌。

    “不过是个地级灵根的贱人,连你也敢笑我!”

    林墨兰跌倒在地,早已习惯了林墨玉这般行为,连反抗都不敢,她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地上几滴泪痕能看出她在哭,却连擦都不敢擦,声如蚊呐不停解释,“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林墨玉掏出绣帕擦了擦手,随后扔到林墨兰面前,捋了捋鬓边发丝,“给我洗干净,明日送到我房里来。”

    “是。”她连忙拾起面前的绣帕,喏喏应下。

    林墨玉不屑一笑,“我去找找他们,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亥时半再回府,父亲母亲若问起来,便说我们与三位公子相谈甚欢。”

    她顿了顿,声音一沉,扫过三人面庞,语含警告,“若谁敢不听,我便让他好看,听懂了吗?”

    “知道了,你赶紧去吧,真烦。”

    “听懂了听懂了。”

    “是。”

    待她走后,林墨竹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城中最大的花楼就在隔壁街,想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墨梅俯身扶起林墨兰,放软语气哄了两句,还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眼泪,笑道,“好了别哭啦,咱们也去摊贩处买盏河灯吧,等到时辰了咱们也去放。”

    “好,”林墨兰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看向她是眼中满是感激,“三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林墨梅一边同林墨兰说话,一边抬眼望向林墨玉捏着寻人术而去的背影,眼神嘲弄,却未料到没有遵守约定归家的人,会是林墨玉。

    “不好!他要入魔了!”

    人群中传来一声低喝,所有人纷纷拔剑,看向冰台边冷雾缭绕、满头白发的青年。

    正此时,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飘然现身,白鹤大氅随风摆动。

    看不出年纪的清贵男子抬指在奚长离的眉心一点,使其灵府清明,执念消散,只用了蜻蜓点水的一招,便将爱徒从堕落的边缘拉了回来。

    众人如见救星,立即纷纷下跪。

    “弟子拜见师尊。”

    “恭迎元清道君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