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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终章

    陷阵营很快集结起来, 侯跃牵来了战马。卫听澜接过缰绳翻身而上,最后望了祝予怀一眼,便驱马向前, 下令道:“出营!”

    营门打开,四百余骑浩浩荡荡跟了出去。祝予怀握紧了玉韘, 目送着他们策马扬尘, 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他知道, 卫听澜此去是为顶上燕三营, 为援军争取时间。

    但已经入关的瓦丹人行踪难料,如果卫听澜与他们正面相遇,免不了一场硬仗;倘若双方错过了,后方大营就将成为阻断入侵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思训已开始调用军械,床弩、投石机都被挪了出来,轮子碾过地面, 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敬衡听到动静, 被赫苏搀扶了出来, 见祝予怀伫立久望, 他出声安抚道:“别担心, 战前朔西已坚壁清野,即便瓦丹人侥幸入关,朔西突骑仍有办法扳回一城。我们只需守住大营,拖到援军夺回燕云坡, 关内的瓦丹人就如同瓮中之鳖,有来无回了。”

    祝予怀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玉韘, 温润玉质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微微叹气:“我都明白。”

    战场刀剑无眼,他虽明白, 却还是会害怕。江敬衡知道他心中所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丑时山间起了风,营外草木萧萧。

    哨兵分散在瞭望塔和云梯上眺望四方,忽见远处有人骑马而来,立刻挥旗警示下方。

    对方大约十几人,穿着朔西突骑的甲胄,似乎都受了伤,艰难地行到了营前。

    于思训示意众人按兵不动,带着少许人走到木栅后,问道:“来者何人?”

    其中一人吃力地摘下令牌,扔了过来:“瓦丹夜袭 ,燕云坡请求支援……”

    于思训接住了令牌,皱眉道:“燕云坡?尉迟将军何在?”

    对方停顿一瞬,哑声说:“将军身中数箭,仍在死守。”

    说话间,他身后有个浑身染血的士兵抬起头,像是痛得太厉害,虚弱地呼救:“救命,救救我……”

    于思训的眼神凝重了些,吩咐道:“先放伤兵进来医治。”

    立刻有人上前,将木栅拖开一道口子。那十几人千恩万谢地走近,还没碰到栅栏,于思训忽然抬了下手。

    须臾间,箭楼上万箭疾发,直冲营前而去。这十几个“伤兵”脸色骤变,纷纷滚下马躲闪,动作敏捷,全无受伤的模样。

    于思训拔了刀,冷然道:“燕云坡三营守将,没有一人姓‘尉迟’。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见事已败露,藏在山林间的瓦丹步兵不再遮掩,持盾举刀冲杀出来,另有一批细作乘着风翅从高地飞跃而起,想要从上空入侵营地。

    然而大营之中,将士们将黑布哗啦一掀,露出了隐蔽其下的重军械。

    投石机的铰链已经拧到最紧,装上石块后,猛地投射出去,把细作连人带风翅一块打落下来,还顺带着撂倒了几名瓦丹人。

    这种杀器的恐怖程度远胜弓箭,无形的威慑力让步兵们心生怯意,冲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慢就容易扎堆,人挤人地挨在一块儿,投石机命中的几率就更大了。

    远处马道上,兀真和乌尤也带着骑兵赶来了。

    “不许后退!”兀真恼火地喊着,“投石机只能远程进攻,想活命就往前去!”

    乌尤也在后扬鞭威慑,逼得那些畏惧的步兵重新跑了起来。

    但这种被逼出来的气势是脆弱的——冲到营前的瓦丹人惊恐地发现,木栅之后又推出了一架床弩。

    架在上头的重箭寒光闪烁,一发就让冲在最前的士兵开膛破肚,血溅三尺。喊杀声顷刻又弱了半截,瓦丹人虽围了营,却不敢贸然近前,只能装模作样地抵御箭楼上疾发的箭雨。

    兀真在后面气得咬牙,见床弩迟迟未发第二支箭,便高声喊道:“都怕什么?他们的重箭数量有限,摆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抓紧攻营,先入营者受上赏!”

    于思训轻笑一声,在瓦丹人好不容易攒起一点勇气往前涌时,第二支重箭发了出去。

    惨叫声响作一片,于思训用瓦丹话道:“与其猜我有几支箭,不如猜猜营中还有几架床弩。”

    他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兀真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不管于思训这话是真是假,他们现在已经错失了攻营的最佳时机。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巴图尔在前线吸引战力,带着寒蝎族深入敌后,打朔西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速战速决烧了后方大营,赶在在白头关察觉之前,从燕云坡迅速撤离。

    但现在这形势明显不对,朔西大营竟提前做了布防,说不定白头关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前往燕云坡的路上。

    如果大营一直久攻不下,等燕云坡关口被夺回,他们就回不了瓦丹了。

    等到第三支重箭架上来后,瓦丹士兵已开始畏缩不前。兀真虽然不甘,也只能愤懑地作了决断,调转方向道:“撤!”

    然而他们才回过头,就见后方不知何时窜出了一支兵马,挡了他们的退路。

    卫听澜竟去而复返。

    他原本是想带着四百人抄近路支援燕云坡,但在岔道口遇到了白头关的传讯兵,得知他爹已经带着玄晖营去了,去前还下令要他严守大营,他就听话地转道回来了。

    没想到这般巧,正好把兀真包了饺子。

    瓦丹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朔西是提前设的埋伏,个个都变了脸色。

    卫听澜只愣了瞬息,很快反应过来,高声道:“兀真在此,别放他们走了!”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双方彻底混战起来。

    瓦丹人已乱了阵脚,卫听澜几下就杀到了兀真跟前,被一道重鞭截住了路。

    他侧身一避,对上了乌尤鹰隼般的眼睛。长鞭卷着凌厉杀意袭来,卫听澜被迫后仰躲开,只能放弃兀真,专心应付乌尤。

    两军战在一处,营地中的投石机和床弩就没法用了。

    于思训果断下了令:“陷阵营听令,随我出营围剿兀真!”

    大营中本就有朔西将士留守,陷阵营是额外的战力。眼下是除掉兀真的大好时机,不冲出去拼一把,太可惜了。

    营中战鼓敲响,木栅被撤到两边,留守的陷阵营将士跟着于思训飞驰而出。

    祝予怀登上了云梯,紧张地观望战局,忽然瞥见队伍中有道显眼的银光——谢幼旻提着银枪,竟也跟着出营了!

    谢幼旻是奔着截杀兀真去的。

    陷阵营主力从后方包抄瓦丹,他却孤身窜进了山林,快马加鞭地从战场边缘绕了个大圈,目标明确地从林间俯冲而下。

    “就你小子叫兀真是吧?!”

    长枪抡出一道银色的残影,正想往山林逃跑的兀真吃了一惊,慌忙抬刀抵挡,弯刀和枪身“铮”地一声擦出了火星。

    兀真问:“你是谁?”

    谢幼旻喝道:“你管我是谁,记住我的枪就行了,看清楚,这叫寒英十二式!”

    他出枪迅疾,一招比一招更狠,打得兀真措手不及。乌尤远远看见了,想转身来救,却反被卫听澜寻着破绽,一刀刺中了臂膀。

    乌尤额上青筋暴起,竟不顾伤势,抬手捉紧了他的刀背。

    卫听澜拔不回刀,眼看长鞭朝自己抽来,只好弃了环首刀,一屈身避开攻势,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乌尤得了短暂的喘息,转头就朝谢幼旻去了。

    谢幼旻边打边骂,兀真听到“寒英十二式”,已经明白过来,神情也变得嘲讽:“你是江敬衡的人?”

    谢幼旻恼火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直呼定远伯的名字!”

    兀真笑了:“我不配?你们北疆的战神,在拓苍山里只有给我当狗的份。”

    谢幼旻的怒火蹭地窜起三丈高:“你找死!”

    寒英十二式是定远伯独创的枪法,他承袭了这枪法,心里就把定远伯当作了师父,绝不容许旁人辱没寒英枪的主人。

    谢幼旻打急了眼,没提防身后,只依稀听见卫听澜吼了一句什么,下一瞬铁鞭的寒光就扫到了眼前。

    谢幼旻浑身一凛,本能地横枪阻挡,谁料那长鞭牢牢卷住他的兵器,把他连人带枪拽下了马。兀真当即俯身一刀,要砍他的脑袋。

    卫听澜来不及救,几乎喊破了音:“快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暗器破风而去,啪地打中兀真的手背,割出一道血痕。

    一枚沾血的铜钱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兀真愕然抬头,又一枚铜钱刚好直冲他面门而来,他惨叫一声,松开弯刀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铜钱竟如刀刃一般锋利,削去了他脸上半块肉。

    卫听澜顺着望去,只见庞郁策马而来,指尖拈着第三枚铜钱。乌尤见势不对,飞身挡上前,卷起谢幼旻的银枪猛地朝庞郁掷去。

    庞郁敏捷地偏身,长臂一捞勾住了枪杆,喊道:“世子,接着!”

    谢幼旻捡了条命,飞快地爬了起来,接住了他扔回来的银枪。

    乌尤一回头,卫听澜也提剑逼近了。

    陷阵营仍在前后夹击,瓦丹人疲于应战,三个少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竟让乌尤头一回生出了棘手的感觉。

    谢幼旻一脚踢飞了兀真掉落在地的刀,率先朝乌尤扑了上去。

    乌尤再次挥鞭,又快又准地缠住了他的银枪,想要故技重施。然而谢幼旻扎稳脚跟,使出浑身力气猛一转身,反把乌尤给拖下了马。

    谢幼旻喊道:“卫二!”

    乌尤滚到地上,想要奋起挥鞭,可鞭子铰住了银枪,被谢幼旻死命按着收不回来。

    卫听澜眨眼间疾驰而至,抬手一剑,扬起一大片血光。

    乌尤被一剑封了喉。

    兀真见势不对,策马想跑,但庞郁抬手一掷,那马被铜钱镖削了马腿,嘶鸣着把兀真甩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不轻,兀真仰倒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周围有瓦丹士兵想来救,被谢幼旻和庞郁分别截住,卫听澜一鼓作气冲到了兀真身前,借着跃下马的冲力,举剑狠刺下去。

    兀真却抬起双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剑锋。

    剑尖离兀真的胸口只差寸许,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杀意。

    兀真半边脸血肉模糊,笑得几乎有些狰狞:“你看起来对我恨之入骨,就这么杀了我,有些可惜吧?”

    卫听澜目光冰冷:“毒蛇死了才不会咬人。”

    “哦?”兀真恶劣地勾起了唇,“你当真不想知道,白驹在王帐中遭遇过什么?”

    卫听澜握剑的手愈发用力:“闭嘴!”

    兀真双手渗血,却像是觉出了什么趣味,咬牙讽笑道:“大烨的天之骄子啊,被我关在牲栏里,像畜生一样供人凌辱、取乐,谁都能把他当做玩物,毕竟他那么美……”

    卫听澜眼底发红,他很清楚兀真这是死到临头了,故意编谎刺激自己,但他还是被激起了怒火。

    他想起了祝予怀满身的伤,还有他在自己怀里昏死过去的模样……就这么一剑杀了兀真,的确难解心头之恨。

    兀真笑意渐深,由双手攥剑改为单手,慢慢叹气道:“真遗憾啊,湍城之乱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就让你活下来了呢?”

    卫听澜被愤怒侵占了神智,等意识到不对时,已晚了一步。

    兀真松开的那只手摸到了藏在腰间的匕首,猛地拔.出来,朝他腿上刺去。

    是那把淬了“天谴”的匕首!

    前世兀真死前的诅咒犹在耳畔,卫听澜瞳孔放大,抽身不及,浑身的寒毛都叫嚣起来,忽听一声箭啸横向而来,精准地打落了那把匕首。

    卫听澜惊愕地转过头,看见了祝予怀。

    落月弓的弦声犹如鹤唳琴鸣,祝予怀竟骑马出了营,一路开弓放箭,射倒了缠斗谢幼旻和庞郁的士兵。

    易鸣掩护在祝予怀身侧,砍翻周围的瓦丹士兵,一边骂道:“卫二!你愣什么!”

    卫听澜被骂得回了神,一转眼就见兀真爬了起来,要去捡地上的兵器。

    他不再迟疑,抢先一步狠力刺穿了兀真的脊背。

    兀真挣扎地呕了一口血,拄刀还想起身,又被追上来的谢幼旻一枪捅穿了心脏。

    血溢出了嘴角,兀真的身形晃了晃,狼狈地跪倒在地。

    濒死之际,他模糊地看见大营云梯上有道白衣猎猎的身影,一如当年那个立在青丝阙关口击退千军的银袍将军。

    “江……”

    他瞪着涣散的眼睛,却看不清那人站在高处时的模样。

    就像他学了大烨的笔墨书画,也从来画不出梅花的傲骨。

    兀真跪在地上,颤抖地咯着血,向大营的方向伸出双手。

    卫听澜举剑一斩,从后砍下他的头颅,提了起来。

    “兀真已败,顽抗者死!”

    陷阵营将士们高声呐喊着,前后夹击,收拢了包围。瓦丹人见主将已死,越发溃不成军,胜负已经明了了。

    大营之中战鼓激昂,留守后方的朔西将士都欢呼起来。

    江敬衡站在云梯之上,攥着拳头轻轻咳嗽,眼中却浮现笑意,一错不错地遥望战场。

    赫苏为他披上披风,小心劝说道:“您风寒未愈,别吹风了,眼下战局已定,总可以安心了。”

    江敬衡摆了摆手,一边咳嗽,一边笑出了眼泪:“寒英枪后继有人,大烨后生可畏……我是高兴啊。”

    *

    大营防守战大获全胜,即便有少数漏网之鱼从陷阵营的重围中逃走,也被夺回燕云坡的卫昭逮了个正着。

    寒蝎族的精锐主力就这么全军覆没,兀真的尸身被送到白头关,挂在城墙上示众。

    巴图尔打起仗来不计后果,其他部族的首领早已心怀不满,一看到兀真的尸首,更是骇然色变,打起了退堂鼓。

    除了巴图尔还带着赤鹿族在前拼命,其他部族都开始消极应战,暗中撤离兵马。卫临风坚守着白头关,敏锐地感觉到瓦丹的攻势在减弱。

    如此持续五日后,卫临风带着玄晖营,趁夜出了白头关。

    巴图尔的部下连日苦战,疲累不堪,营地守卫松懈,他们轻而易举便放了把火,点着了赤鹿族的营帐。

    高强度的征战压力,让赤鹿族上下都精神脆弱,压抑到了极点,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火势,竟引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营啸。

    巴图尔披甲冲了出来,声嘶力竭地指挥救火,可营中士兵已不再听从他的指令,疯了一般胡乱劈砍,丢盔弃甲地奔逃。

    更要命的是,没有援军。

    赤鹿族的营地一着火,其他部族就知道是玄晖营前来夜袭,招呼也不打一个,都趁乱各自逃了。

    卫临风只带人在远处冷静地看着。营啸发展到一定程度,士兵们便会精神崩溃、自相残杀,玄晖营无需动手,赤鹿族自会溃败。

    一夜的残酷暴动过后,巴图尔就这么荒唐地死在了自己部下的手中。

    天明时分,满应春带着北疆兵马从东而来,他们一路围剿了许多溃逃的瓦丹士兵,把十二族兵马彻底冲散了。

    卫临风带着瓦丹舆图,与满应春在草原汇合,准备整兵继续往北清缴。

    但这时,远处草野上出现了两匹白马。

    桑弥身着草原女子的丧服,肩扛白旗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她的侍女。

    两个女人停在大烨兵马之前,桑弥翻身而下,白旗在风中招展,像白鹭的翅膀。

    她仰视着卫临风,用蹩脚的大烨话道:“赤鹿族愿意臣服大烨,退到喀达岚湖以北的地带,未来十五年,绝不南下进犯。请卫将军高抬贵手,不要将我的族人赶尽杀绝。”

    “十五年,”卫临风在马上看着她,“足够让你的孩子长成一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桑弥平静地直视他:“只要大烨的新君愿意,十五年时间,也足够在边境建立一个互市。”

    满应春听出这意思了,嘲讽道:“要谈判就派使者来,瓦丹十二族那些自诩勇士的家伙龟缩不出,反倒推一个女人出来和谈,算什么?”

    桑弥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玺:“瓦丹王印在我手中,我不是作为谁的妻子或女儿站在这里,而是作为王帐的主人,来与大烨的新君和谈。”

    卫临风审视着她,她的眼睛像喀达岚湖一样沉静,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卫临风道:“赤鹿族愿意臣服,可不代表其他部族就会听话。”

    桑弥依旧镇定:“我自有劝服他们的办法。瓦丹的土地不适合耕作,仅靠狩猎和放牧养不活多少族人,每到寒冬或灾年,我们只能饿着肚子南下抢掠。要不是活不下去,没有人愿意冒死打仗,要么战死,要么就是饿死、冻死、病死,如果卫将军生在草原,会怎么选?”

    卫临风没有说话。

    桑弥继续道:“从古至今,中原与草原的矛盾皆因资源纷争而起,我们需要粮食,你们需要马匹和矿产,我们就有合作的可能。”

    卫临风沉默地盯了她许久,道:“我给你三日时间,让十二族递上降书,至于和谈事宜,我会上书澧京,请圣上决断。当然,如果你们想效仿兀真,耍诈降的手段……”

    他将长槊一挥,削断了桑弥手中的白旗,冷声道:“朔西突骑会踏平草原,送你们去见喀达岚湖的水神。”

    桑弥望着被枭首的白旗,淡然一笑,抬手按肩,向他施了个瓦丹的礼节。

    “将军放心,桑弥从不食言。”

    *

    边境的战事就此告一段落,朔西和北疆的军队回到了关内。

    捷报和瓦丹的降书先后送往澧京,赵松玄经过朝会商议,同意了谈判,准备派使者前往朔西,实地考察之后再谈互市事宜。

    不管桑弥的臣服是真心还是假意,瓦丹和大烨交战这么多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就信任彼此,朔西突骑和长平军仍要继续驻守边关,和谈的事也要慢慢地磨。

    赵松玄对封赏犒军一事尤其上心,卫昭劳苦多年,早该封公,卫临风战功显赫,也当封侯。军中所有将士都要论功行赏,朝廷六部和军中都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

    但胜仗之后的忙碌总是令人欢喜的,即使是谢幼旻这个懒蛋,被庞郁抓去干活时也勤快起来,逮着个人就炫耀:“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军功?没错没错,我和卫二一起攮死了兀真,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卫听澜却对封赏的事全无兴趣,他每天就窝在祝予怀的帐子里,和易鸣抢喂饭换药的活计。祝予怀自那夜拉开落月弓后,背上刚养好的伤又渗血了,可把他心疼坏了。

    祝予怀对此很无奈,他的伤其实并不严重,但卫听澜这阵仗总让他怀疑自己得了绝症。

    “濯青,”他不知第几次为难地劝,“我伤的只是后背,手上那点擦伤早就好了,我可以自己吃饭。”

    卫听澜却护着碗:“那不行,你又救了我一命,不让我报恩的话,我夜里睡不着觉。”

    易鸣蹲在帐子门口呵笑:“睡不着你就起来跑两圈,实在不行哐哐给自己两拳,我保证你睡得比谁都香。”

    卫听澜瞟了祝予怀一眼,委屈地搁下了饭碗:“好吧,那我去给自己两拳。”

    祝予怀:“……你等一下。”

    卫听澜装模作样地耷着头,忽然被祝予怀捏住了下巴,抬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

    像小动物嗅到了什么值得怀疑的气息。

    两人挨得极近,卫听澜心虚地加快了眨眼的速度:“怎么了?”

    祝予怀轻笑一声,弹了下他的耳垂:“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装可怜。”

    卫听澜的耳朵噌地一下蹿红了,活像被人踩住了尾巴:“我、我哪有……”

    祝予怀觉得好笑:“别撒娇卖乖了,朔西正忙着筹备庆功宴,你倒天天赖在我这里不走,你父兄知道了要怎么想?”

    卫听澜小声嘀咕:“反正他们早就知道了……”

    恰这时,外头常驷提着声喊:“小公子呢?小公子又躲哪儿偷懒去了?”

    “听到没有?”祝予怀拍了拍卫听澜的脑袋,“都派人来叫你了。”

    卫听澜哼唧了一声,只得不情不愿地出了营帐,跟着常驷走了。

    常驷把他领到了卫临风面前,原来是要他挑庆功宴上穿的衣服。

    卫临风随手拣了几件塞给他,一边念叨:“让你来一趟还真不容易,今天就好好捯饬捯饬,把这些衣服都试一遍,别总想着往回跑。你天天赖在人家帐子里,好些事都不方便做。”

    卫听澜接过衣服,随口问道:“嗯?什么事不方便?”

    卫临风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捏着眉心道:“你换你的,别问。”

    这衣服一试就是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试完了,卫听澜想跑,却又被卫临风强行按着洗头洗脸,剃须梳发。

    当看到常驷把烧好的热水扛进来,倒进半人高的浴桶时,卫听澜发出了灵魂一问:“大哥,今晚庆功宴是要吃我吗?”

    卫临风把皂角和巾帕塞给他:“你脏成这样,很难让人下得去口。”

    卫听澜自我怀疑地嗅了嗅:“有吗?我每天都去河里打水冲澡啊。”

    “光冲澡有什么用。”卫临风把他拎到浴桶前,“你就在这儿好好给自己下泥,免得祝郎君嫌弃你。”

    卫听澜到底被他唬住了,兢兢业业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了几遍。

    等到一切结束,卫听澜焕然一新地走出帐篷,兴冲冲地要去找祝予怀看他的新衣服。

    卫临风再次扣住了他:“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还不行?”卫听澜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卫临风顿了又顿,实在编不出新借口了,只能压着声说实话:“你突然领了个心上人回来,总得给爹一些时间,让他看一眼未来儿婿吧?”

    卫听澜这才呆愣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

    卫临风揉了揉他的脑袋,叹气道:“怎么这种时候就傻了呢?”

    营地中,将士们都在忙着洒扫除尘,筹备庆功宴。

    兄弟俩刚说了几句话,听到不远处叮铃哐啷的,有人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许多废弃的刀剑兵器,几个将士围在一处发愁。

    “坏成这样也不能用了,扔了又可惜,要不熔了?”

    “熔了又能做什么?这都是被军匠淘汰的破铜烂铁……”

    后面忽有人道:“我要了。”

    众人诧异地回过头,就见卫听澜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走过来,蹲下来挑拣:“这可是好东西啊。”

    卫临风眼皮跳了跳,看着他才换上的新衣,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卫听澜就把这堆破烂抱了起来,美滋滋地吩咐道:“去找军匠借个炉子,打铁用的那种。”

    卫临风用力掐了掐眉心。

    得,很快他又要有一个灰头土脸的脏弟弟了。

    *

    到了日暮时分,卫听澜才回到营帐,远远看见祝予怀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似乎在等他。

    一见着他,祝予怀就弯着眼睛笑。

    卫听澜走到近前,蹲下来看他:“见到我这么高兴?”

    祝予怀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新衣服挺好看的,但你这是去挖土了吗?”

    卫听澜脸上沾着黑灰,故意捉住他的手使劲蹭:“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祝予怀手上被蹭了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噗”地笑出了声,乐不可支地倒在他怀里。

    “你笑什么?”卫听澜品出不对劲了,“我爹和你说什么了?”

    祝予怀笑得肩膀直抖:“老将军说,你小时候学小马蹭痒痒,四蹄朝天地在泥里打滚。”

    卫听澜当即就涨了脸:“他胡说!我、我……”

    他看祝予怀快笑得喘不上气了,懊恼地认命道:“我爹就没说点好话?”

    “倒也有。”祝予怀笑盈盈道,“说你死心眼,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认定的人也一样,所以今后就把你交给我了。”

    卫听澜哼了一声,嘴角却是忍不住勾起来了。

    他方才第一眼就瞧见了祝予怀头上的玉簪子,那可是他娘留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他爹把这礼送出去了,祝予怀把这礼收下了,那今后他俩就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谁也拆不开了。

    卫听澜蹭了蹭他的鼻子,道:“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天幕已经暗了下来,营地里点起了篝火,到处都是热闹的欢笑声。

    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卫听澜却骑马带着祝予怀,一路到了营地外。

    那空地上扎着巨大的柳枝棚,点了几簇篝火。祝予怀走近了才看清楚,篝火旁还搁着一个烧铁水的炉子,堆着些刚削好的柳木棒。不少陷阵营的将士围在那儿,瞧见卫听澜来了,纷纷招手:“小郎君,都准备好了!”

    祝予怀面露茫然:“这是做什么?”

    卫听澜忽然当着他的面脱了上衣,把衣衫罩在了他头上。

    祝予怀整个人都懵了。

    “你站这儿别动啊!”卫听澜冲他狡黠一笑,就这么赤/裸着上身,朝那铁炉子跑去了。

    炉子里的铁水被舀了起来,卫听澜捡起两根柳木棒,让铁水浇在削出的凹槽上,紧接着便大步朝柳枝棚跑去。

    那铁水在跑动间盈盈闪烁,卫听澜猛然扬手一击,滚烫的铁水“哧”一声往高空迸溅,刹那间犹如火树银花,在人群惊叹的声音中,化作漫天星雨。

    祝予怀屏住了呼吸,被这如梦如幻的壮景深深震撼了。

    陷阵营的将士也都脱了衣袍,纷纷用柳木棒接了铁水,跑上前去奋力打向高空。无数朵铁花,一簇接着一簇,如繁星般在天幕中怦然绽开,又如瀑布飞泻而下,流光溢彩,遍地生金。

    万千星光倒映在祝予怀眼中,周遭欢声雷动。他看着卫听澜踏着满地琪花落英,朝他张臂跑来,细碎的星芒从他肩头滑落,把他的面庞映得璀璨而明亮。

    卫听澜笑着跑到他身前,兴奋地把他抱了起来转了几圈,问道:“好看吗?喜欢吗?”

    火花砰地在两人身后绽放,祝予怀摸到了他肩背上的伤疤,眼眶一热,竟有种感动得想流泪的冲动。

    “好看……我、我太喜欢了。”

    卫听澜得意地露出了虎牙:“我拿废弃的兵器熔了铁水,聪明吧?”

    祝予怀也笑了起来,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兵器销为日月光……说的就是这般景象了。

    卫听澜被他亲得高兴,也反过来亲了他一下。远处响起一阵起哄声,祝予怀不由得红了脸:“这么多人呢……”

    “都嫉妒我呢。”卫听澜笑着搂紧了他,“九隅,许个愿吧?”

    祝予怀望着那漫天流火,不禁心旌摇曳,闭起眼来,悄悄在心里许了个愿。

    卫听澜趁他合眼,啪地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得逞地笑起来:“许了什么?”

    祝予怀脸上更烫了,小声说:“四境无侵,万民乐业。”

    卫听澜长长地“啊”了一声,一副看穿他的神情,在他耳旁轻笑道:“那我也许一个。”

    “河清海晏,九隅安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