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容诉云的惊讶,心湖那道声音轻轻荡起水波涟漪。
顾牧青拉长了尾音,还用请功的上扬语调小声吹嘘:“宝儿,你昨晚不是说想去种田吗?我瞧着西南这片地方就很不错,有山有水还有地,等成绩下来以后,咱们收拾收拾,带着咱哥一起去玩儿吧!”
容诉云沉默着。
他的视线还静静的看着这幅地图。
上一世,他官拜丞相之位,无论京城还是各大郡县,大体地势他皆了然,入目的地图数量更是数不尽数。
可他不曾见过这么精细的地图。
整个西南三州的周边如何,山水情况,乃至官道都仔细记录,而且并无错漏之处。
容诉云白皙的指尖掠过地图表面。
他低垂眉眼,神色淡淡,心里却波澜四起。
若刚才他没看错,这邪祟说完要送他礼物,他的眼前就闪过耀眼白光,等白光散去,这幅地图就平铺在桌面之上。
这就是邪祟的力量么。
在“他”面前,自己就如蝼蚁般渺小。
顾牧青还在那洋洋得意:“宝儿,你就说我这个礼物送的好不好?今天我看了你的考试卷子,你可是刚好提到了这三个州县。你一定想让那个狗皇帝把你弄过去,就算他这次不弄,你后面也会想法子过去。”
被他勘破心意,容诉云目色一紧:“是又如何。”
“那我们就刚好可以走啊!”
谁要和他一起走。
容诉云忍住想打断他的欲望。
容诉云只想和大哥走,不想带着这个随时絮絮叨叨的鬼东西。
当想,他的视线眼仔细略过地图的每一个角落,很少有人知晓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正在努力地下地图的内容。
顾牧青悠悠道:“宝儿,咱不急着看,这地图是我送你的。”
他还有很多好东西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
但容诉云却皱眉:“可若让旁人看到,我该如何解释这幅地图?”
这个地图的纸面和他们用的平常纸张不同,坚硬而油润,似乎难以折叠;其次地图的油墨也不同,不知是哪位大师所处,用笔平缓均匀,每一根线条居然都是同等细度。
惊为天人。
容诉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说罢,容诉云从书架那儿抽出他平时作画的最大纸页,又挑选一只最纤细的狼毫笔,全神贯注绘制新地图。
顾牧青看到目瞪口呆:“宝儿,你怎么这么牛啊?”
这地图画的简直和他给出去的一模一样!
容诉云一言不发,没有搭理他。
他认真做某事的时候,向来是不说话的,眉头轻轻皱着,薄薄的唇绷紧,唇线拉的极平。
等新地图绘制完成,容诉云揉揉手。
顾牧青还在那哇哇哇,顾不上他的手也酸,顾牧青突然问到:“宝儿,地图画得这么好,宝儿画人像吗?”
“不画。”容诉云放下墨笔,低头等画纸上的墨彻底干透,表情冷淡,“我不画人。”
“为什么?”顾牧青觉得很可惜。
为什么……
容诉云垂下眼眸,似乎又些走神。
顾牧青还在追问,容诉云眼波微动,语气异样地冷淡:“因为我每画完一个人,那个人很快就死了。”
他初初学会画画的时候,绘制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母亲,但很快母亲因为伤病亡故,还把他那幅画放进了墓棺,一同埋葬;后来也画过父亲伯叔,还有他的大哥……这些就不用多说了。
顾牧青却一声惊讶:“宝儿,你这么牛的吗?!”
容诉云:“?”
“你这哪里是画,你这明明是死亡名单!”
容诉云:“……”
顾牧青立刻激动起来,催促着他:“宝儿,别急着收笔,你多拿些画纸画那个狗皇帝!”
“?”
“忒!那是什么辣鸡狗皇帝!别以为宝儿你在认真考试我就没看见!我看到他坐在上面眼睛对你放刀子了!!不行宝儿,你现在就画!画他个十张八张!让他今晚暴毙,明朝国丧,天下皆知!”
容诉云:“……”
他这么公然的诅咒当今陛下,真的没有问题吗?
算了,他都是一只邪祟了。
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容诉云将已经干透了的地图,小心翼翼卷好,又封在长管中。
“这份地图如何处置?”容诉云尚未松懈下紧绷着的神经。
“哦,没用的,那你就给烧了吧。”
容诉云有些惊讶,但还是如顾牧青所言,烧了这份地图。只是有些难烧,纸太厚了,等完全化为灰烬,半蹲着的容诉云腿都有些酸麻。
顾牧青微微打了个哈欠:“宝儿,你还不睡吗?”
“怎么了?”
“宝儿你不睡,我也不能闭眼,眼前一直有光,好亮哦。”
顾牧青现在就很想睡觉。
他困困的又提醒了一句:“早睡早起能长高。”
容诉云:“……”
熄灭了所有的蜡烛,容诉云脱了外衣平躺在床上,而这个邪祟许是实在太困了,很快就没有了声响。
容诉云默了默。
“邪祟?”
“鬼怪?”
“……刻、刻印?”
好了,一声不吭,看来是真的睡熟了。
容诉云小心的翻身下床,让侍从准备了热水。一盏茶的功夫后,容诉云褪下所有衣衫泡在浴桶里,害怕某个邪祟半路醒来,他全程眯着眼,可即便如此,泡在温和的水里,容诉云还是舒舒服服的舒了一口气。
-
“宝儿,早上好。”
第二天,顾牧青打了个哈欠,在容诉云洗脸的时候低低的嘟囔着,困意明显:“宝儿,我感觉我昨晚没睡好。”
容诉云用温热巾子轻轻敷在脸上,嗤笑一声:“何故?”
“我也讲不清楚,但我感觉好离谱哦,是不是我昨晚精神出轨了,好像在梦游啊?我怎么感觉天空在下雨,我还冲了个澡,不过我梦到我的八块腹肌没有了,身上软绵绵的,就很吓人!”
半夜起来小心翼翼沐浴了的容诉云:“……”
他把变凉了的巾子轻轻拧了拧,晾在旁边,轻飘飘地回应他:“嗯,就是你感知错了。”
不过顾牧青很快没时间疑惑这些,他这几日特别的紧张,因为容诉云的殿试已过去了几日,期间所有的考生的策论都将由读卷官初阅,皇帝亲阅并确定中试者的排名,其后所出的殿试录用名单则被称之为“金榜”。
最终,五月初一日,传胪之日。
这日民间热闹纷纷,有说前几日有考生考完出来,当晚就疯魔了。还有世家内里担忧不已,偷偷让族中殿试者和授业恩师核对了策论,一时间,满京城都在紧张兴奋。但无人敢打扰容府的小公子,因为这位小公子已经命不久矣了!
今日殿试的成绩会在朝廷上公布。
容枕山作为武将也将出现在朝中,只是他和容诉云路径不同,容枕山来时就听了不少酸话——容诉云不过交卷后咳了血,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他殿前失仪,血染了金銮殿,据说回去就闭门不出,窗前都是大夫。
容枕山走前双目冷若冰霜:“这些胡言乱语者,大哥我都记下名字了!”
心湖里的顾牧青更是连连应和:“就是就是!我们宝儿只是瘦了一点,弱了一点,白了一点,怎么就命不久矣了?!他们完全不懂咱们宝儿的好,宝儿这叫娇花美人,就要娇弱弱的才好……”
两边都在闹腾,容诉云一时间不知道先安抚愤慨的大哥,还是先堵住心湖这只“邪祟”的嘴。
容诉云只跟着一众考生入殿。
放榜之际,整个大殿充满了严肃和庄重的气氛,一甲前三名尤其受到重视。容枕山站立于武将之列,容诉云端立在考生之列,二人皆在静静聆听陛下的大太监宣读封赏旨意。
这个时候,也就顾牧青能在容诉云心里说个不停。
顾牡青:“好激动,宝儿马上可以查高考成绩了!”
容诉云默默叹了口气。
什么高考成绩,明明是殿试。
顾牧青:“也不知道宝儿你考了第几名,救命,我好紧张啊!”
容诉云目色平淡,这样的阵仗上一世他已经经历过了,上辈子都不紧张,这辈子更无这种情绪。
不过……邪祟也会紧张吗?
又听顾牧青一声惊呼:“啊!来了!”
大太监掐着嗓子,一一宣布了三甲进士,与二甲进士,随后便是万众瞩目的一甲三人:“一甲第三,宁南县周探云,任翰林院编修。”
顾牧青没有感情地拍掌:“啊……恭喜,全国第三。”
“一甲第二,京属薛氏薛子恒,任翰林院编修。”
顾牧青继续拍掌,懒洋洋地吊着嗓子:“恭喜,全国第二……不过薛子恒你小子怎么这个眼神看我宝儿?小气吧啦的,再看我的宝儿就把你眼睛挖掉!”
二人一一领旨,很快,太监宣读下一道旨意:“一甲头名,容诉云。”
“草民在。”容诉云恭敬跪下。
看他跪,顾牧青烦恼地嘟囔着:“哎呀,又要跪,就很不想跪这个狗皇帝……不过恭喜宝儿,你是全国第一!宝儿牛批!”
顾牧青兴致勃勃:“让我看看我们宝儿得了个什么官职?”
顾牧青:“嗯?这个太监怎么不继续读了?”
朝堂也顿了顿。
唯独容枕山浑浑噩噩,想起容诉云之前说的——状元为我,榜眼薛氏薛子恒,探花宁南县周探云。他咬紧牙关,狠狠地攥紧了拳头。而容枕山听清状元真是他胞弟,他更是双目赤红,近乎目眦尽裂。
全……全部都对上了!
朝臣还在等,大太监看完圣旨后面的所有内容,尖透的声音明显沉顿了一下。
很快,文武百官就知晓其为何失态。
“朕以卿为凉川知州,来月月初发,卿往此日,务加勉励,使百姓安业,庶不负殿试策语。”
“什么!一甲头名居然不任翰林院修撰?!”
“哪有状元郎不留在京中,还外派知州的,而且那可是西南之地最荒凉的凉川州啊!”
历代状元郎都会安排重要的职务,如翰林院修撰或编修。作为朝中新秀,会占据最接近朝堂权利中心的预备位置,可现在,他们的状元郎被外派出京?!
哪怕是庶吉士、主事、中书都可,可偏偏是凉川州的知州!
此去一行,路上怕是都要一月光景!
一时之间百官赫然震鸣,朝堂私语爆裂而开。可是能不去么!必然不可,陛下御笔亲书的圣旨,拒绝就是抗旨!
百官难得绞心地看向前面跪着的白衣状元郎。
“臣,遵旨。”
而这位新晋状元郎早已神色戚戚。
原本殷红两片唇失去所有颜色,脸白的吓人,他欲起身接旨,却腿骨一软,青竹般峻-挺的脊柱骤然间剧烈颤抖着。
下一刻,容诉云单薄的身子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迸溅一地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