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要让他死得很难看
无论李管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等他回京之后总会知晓。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水到渠成。
不过这首先,还得解决一个大问题, 太平教。
太平教驻扎在牛驼山南边林子, 与屠家村旧址接壤, 如果不解决它, 很可能出大麻烦。
胡万为此事特地开了个小会。
林苍进门后先偷偷看了沈长清一眼,见沈长清神情冷淡, 便很快低头, 坐在一边。
三当家今天穿了身白褂, 前襟一片湿漉漉的深红,裤腿上开出一朵朵不规则大小的红梅。
不用到近前来, 屋内众人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审美奇葩的图案。
因为三当家身上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 沈长清皱眉偏头移开目光, 胡万和林苍无动于衷, 陈渊海惊讶站起来,瞳孔不住地震。
“这……”陈渊海很快控制住表情, 故作为难道, “我秦家有祖训, 不与穷凶极恶之徒合作, 秦溪啊, 你不是说牛驼山都是好人吗……”
沈长清站起身, 还没答,那三当家就歪头一笑,眼露疑惑道, “大哥说今日来了贵客,大清早就叫我去杀鸡, 那小东西扑腾我一裤管血,还打翻了装鸡血的碗,弄得我全身都是,这位……贵客……”
三当家笑容更甚,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抵着下嘴唇,“难道宰只畜生就成了坏人么?”
沈长清便略一拱手,附和,“确有此事,早上与胡大当家去巡山,偶然撞见三当家正拎着一只冠子很大的公鸡。”
陈渊海了然颔首,坐下,左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右手揭开一点盖子,在杯沿磨了两圈。
沈长清随后坐下,低头理了理衣摆上的皱褶,方一抬头,却看见三当家正冲他绽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真漂亮”,路过沈长清身边时,三当家站住脚,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沈长清点点头,“谢谢。”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坐你旁边么?”他也不等沈长清同意,就直接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凝视沈长清,良久,眼中浮现遗憾的神情。
沈长清被他看得一阵恶寒,眉头紧锁,鼻间那股子人血味冲得很,沈长清手已经伸向茶杯,又慢慢缩回来。
沈长清有点泛恶心,偏偏三当家还要往他面前凑,自顾自地说话,“你长得很干净,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完美的五官,如此细腻的皮肤,我非常喜欢你,有空可以去我那里坐坐么?”
沈长清这次没点头,眼睛望着对面的林苍,声音有些低沉,“您谬赞了,还是改天再说吧。”
胡万坐在主位上,骇人的刀疤脸上,莲子大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阴翳。
为了银子,他勉强压着情绪,浑厚的嗓音一开口便是声如洪钟。
“我牛驼山一直行善积德替天行道,对这为民造福的生意自然是鼎力支持,但偏偏那太平教胡作非为,霸占我南边的林子,不光拦截过往商客,竟然还问我的人要过路费!
“太平教一日不除,这事就一日做不成!”
胡万将目光投向陈渊海,如果能借这个秦家的“秦渊海”之手整死太平教,那就最好不过了。
“秦家是否能提供一些帮助?”胡万紧紧盯着陈渊海,“我们与太平教交过手,他们有高手坐镇,损失惨重。”
“任他是何高手,在我酒塘四大家族眼里,也不过浮云尔尔。”
胡万知道陈渊海这是同意的意思,心里一颗大石落了下来。
他之所以按兵不动,阻止手下去追败走的谢三财,就是怕惹到那条该死的疯狗。
这世道,有钱就是大爷,只要你有银子,鬼都能给你推磨!
至于秦家怎么解决颜华池就不是他胡万该考虑的事了,只要太平教撤离,他可以立刻派人着手种植。
牛驼山三位当家和沈长清二人就此事洽谈了一些细节,中途用了午饭,大家酒兴不高点到即止,下午又详聊了一些其他事情,就各自分开了。
二当家林苍的小院里,沈长清与陈渊海对弈,林苍坐在一边观看。
“您打算如何安排?”陈渊海见林苍坐在沈长清身边,便默认是自己人,没有避讳,“太平教那边,是否需要小人动手解决?”
“太平教是友非敌,谢三财会配合你演一场戏”,沈长清故意留林苍在这里,就是要说给他听的,“注意分寸,仗要真打,但不要造成实际伤害,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太平教的人。”
林苍听得是心惊肉跳,敢情这个叫秦渊的打一开始就是冲着牛驼山来的!
看样子他在秦家的地位很高,莫非是……秦时钟那老东西的私生子?!
沈长清联合太平教,是看上了牛驼山的土地,还是另有所图
林苍冷汗直冒,不安地动了两下。
陈渊海瞥他一眼,收回视线,落子,“这钱虽然不多,但每个季度都送的话,会不会太亏了些?”
沈长清征子,吃了一大片白棋,平静道,“他活不到下一个季度,最多半月就是他的死期。”
“看来您早有安排,对了,我刚刚看到那个树后面好像躲着一个人。”
沈长清明明背对着那人,却好似脑后长了眼睛,“往院门口去的那个吗?那个人叫张三,今年二十五,他朋友李四是胡万的爪牙,他本人是胡万的眼目。”
林苍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这个秦渊是神吗,竟然连这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坐不住了,再坐下去心脏受不了……
林苍站起来,“我去处理那个人。”
“您这记性是大不如前了”,陈渊海不咸不淡抛出这么一句,“我看您得找几个厉害点的仙家人看看。”
林苍加快了脚步,不像是去抓人,像去逃命。
沈长清摇摇头,“治不了,随它去吧。”
“也是,这世上也找不到有资格给您看病的仙家人。”
“不是病,所以没办法治”,沈长清落一子,宽慰道,“其实不妨事,虽然不像从前那样过目不忘,多用点心,记下这些简单的信息还是不难的。”
陈渊海也落一子,吃了沈长清一小片,“主要是担心您的身体,咱们送往益州的赈灾款和粮食应该已经到了,不过现下有一件事很紧迫,您必须早做打算了。”
“嗯,这次叫你过来,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沈长清思索着,往天元处落子,陈渊海诧异抬头看他一眼,这步棋平平无奇,可不像是沈长清的水平。
“如今是秋季,粮仓今年没有存货,来年春季种植的作物要到后年才有收成”,沈长清又落一子,陈渊海一看,竟是颗废子,“所以我需要你与南海商都十一城以及西域天竺那边余字号的大掌柜合作。”
当年沈长清的生意遍布整个天齐,甚至连国界之外天南海北都有不少生意。
它们虽然有很多不同的牌子,但却只有一个共同的字号,“余”。
有人说这是取的年年有余的意思,物极必反,沈长清在告诫他们做生意要留余地,方能细水长流。
但更多人信服的说法是,余,取的是太祖的名讳谐音,是对世人的警告——这是他为颜家打造的产业,任何人不得染指。
“西域有些作物成熟周期很短,产量又极高,无论花多大代价,务必从他们手里引进良种。
“商都十一城都在沿海,经常出海外贸,对交流什么的也都轻车熟路。此次我的要求是,不用在意损失,大量购买海外诸国储粮,能买多少买多少。
“而你要与他们配合,在商都送来的粮食能撑得住天齐的这段时间内,成功培育西域引回的作物,并在存货告罄之前让它顺利丰收。”
“那北方那些蛮夷呢?”陈渊海问,“需要小人如何做?”
“雪山难以翻越,那边的国度多以游牧为生,每年还要南下骚扰天齐边民,他们自己都没有粮食,对于那边,我已经去了信,让我们的人多开粥铺接济百姓,招兵买马组建自卫军,抵御胡虏骑兵。”
“小人以为,还可以用一些珠宝换取肉食”,陈渊海一边落子挽救局势,一边道,“蛮夷不缺肉,他们的肉干总是格外便宜。”
“你说的在理,不过解决温饱问题是首要,若有余力再去换肉食,孰轻孰重要拎得清。
“再者我们也不能总依赖旁人的东西,还要自己学会畜牧才行”,沈长清手略一顿,像是在思考,然后落子,“这样,我再写封信,让那边派些机灵的人假装俘虏潜入北国,偷学成后再回来教给我们的人。”
陈渊海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然后道,“只是我如今上了山,胡万必然会派人密切监视于我,行动多有不便。”
“没事,他活不到能妨碍我们的那一天”,沈长清目光渐渐由平淡转为幽冷。
计划有变,他要尽快出手,“我会让胡万死于一场意外,并且死得很难看。”
他需要胡万的惨死,去震慑牛驼山的人,只有吓破他们的胆,这帮蛮横的胡子才肯老实做事,乖乖完成他的计划。
第052章 我跟你主子睡过
凛冬初至, 岁寒将起,天已大凉了。
沈长清站在院子里,寒风将院中枯叶卷落至山下, 吹到太平教的营地前, 被颜华池踩过, 发出几声脆响。
他一手捏着沈长清给谢三财的传信, 一手提着阿山那小瞎子。
莫名烦躁,他揉揉眉心, 把阿山夹在腋下, 大步朝前面走。
“你!你要干什么!不准, 不准上山去!”阿山扑腾着短胳膊短腿,像一只被猎人拎着耳朵走投无路的兔子。
“老实点, 别动”, 颜华池没沈长清那么好耐心, 加之心情不太妙, 便直接呵骂威胁道,“不然拿你去喂阴水。”
阿山一噎, 小声嘀咕, “你偷主人的信, 还欺负阿山, 阿山一定会告诉主人的!”
颜华池瞬间脸色一黑, 上次就是这小瞎子一纸状书害得沈长清生他的气!
小瞎子, 怎么就这么喜欢告状呢!
颜华池上下抖了抖手里的人,把个人晃得是晕头转向,他冷笑, “是吗?”
“几次三番糊弄我,他还有理了?”颜华池不屑一顾, “随便你告,我倒要看看他待如何!”
阿山不说话了,他从小主人身上感受到了比主人还要强大的气息……
打不过……惹不起……
阿山使劲耸耸鼻子,只是这股强横的气息里面,为什么会有主人的味道呢?
是主人温和的清香,夹着另一股刺鼻的恶臭。
“主人给了你什么东西?”阿山撇撇嘴,有点委屈,“他把好东西都给你了,阿山就没有,阿山跟了主人三千年了,还不如你这个只跟了几天的……”
“没什么”,颜华池一愣,眸中一片晦暗,影子里那团软绵绵的阴水缓缓攀上他的小腿。
“你骗我,你就是有”,阿山也不扑腾了,只专心难过起来,“主人真是宠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颜华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你的主人马上也会成为我的东西,不,他已经是我囊中之物,只不过他这个人,脸皮子薄,总不肯承认而已。”
“臭不要脸!”阿山语气间是浓浓的嫌弃,“你身上的味道简直比阿眠的脚还要臭!臭不可闻!”
颜华池不住摇头,一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模样,嗤笑道,“我跟你主人都睡过了,且不止一次。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什么?!”阿山不可置信道,“我不信!”
可震惊过后,阿山轻易间便想起主人对待颜华池的点点细节,那简直是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由不得他不信。
阿山沉默了,良久,他缓缓道,“你们……谁是主导……”
这话简直是句废话,阿山又想,主人那样温柔,这个坏人又这般强势,主人肯定很快就妥协了……
阿山一想到自己那如月光般圣洁的主人被这坏蛋欺负得眼睛红红,就觉得好心疼好心疼。
“你……你简直,简直大逆不道!你……你不是人!你这个坏东西,阿山讨厌你!”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师父他,他的身体……”说到这里,阿山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慌忙之间反而欲盖弥彰,“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身体怎么了?”颜华池大步走着,“出问题了是吗?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总是不吃饭,闲下来就犯困,经常走神发呆,心脏跳得缓慢,体温凉得吓人”,颜华池细数了一阵,越数越恼火,都这样了还不当回事,沈长清难道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颜华池忽然停住脚,问,“你实话告诉我,仙人到底有没有寿限?”
阿山捂着嘴的手更紧了。
“好”,颜华池声音又冷了些,“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成仙。”
“唔唔唔”,阿山捂着嘴,含糊不清道,“不让讲!不让讲!”
“此地无银三百两”,颜华池啧了一声,“我总有办法开他的口。”
颜华池眯眼望着苍白无力的日光,天边有一行小小的黑点。
雁之南飞也,孤鸿野鹄在旷野远处缩起一只脚,单腿立着。
颜华池站了一会,在想事情。
沈长清的那封信表明了很多东西,颜华池想,既然沈长清要他们假装败退,那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带着太平教离开此地,回益州去布局。
至于谢三财会不会愿意,他并没有考虑,有些时候,态度就是要强硬一点才不会误事。
益州如今的形势很复杂,水患刚刚解除,上京那帮贵族就迫不及待把手伸向这里,想要分一杯羹。
那些贵族欺负他这个州郡是初入官场的新人,又明白沈长清必须离开益州回京坐镇,于是都想把自己的势力往里面安插。
从前因为刘阳和太平教,他们还能收敛一点。
如今得知太平教离开承平山,他这个州郡又恰好不在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钱开承有心无力难以招架,好好一条坚强的汉子,被京城来的那些人整得天天像个深闺怨妇,来往的信里全是苦水和不满。
颜华池站了一会,往回走,路上碰到谢三财,点点头。
“殿下”,谢三财的脸上还是有些别扭不自然,不过之前一起共事过不少时日,他心底里还是认可颜华池的,只是如今地位转变,还有些不适应罢了。
谢三财一脸无奈,伸手,“臣的信……”
“你不是看完了?”颜华池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照着做呗,怎么,演个戏还需要我来教吗?”
“这倒不是,只是……”谢三财欲言又止,“算了,您收着吧,臣已经吩咐妥当,就是不知道长清君的人什么时候到,若能提前知晓,到时候也好做准备,免得弟兄们惊慌。”
颜华池缓缓竖起三根手指。
谢三财了然颔首,“三天?那还早。”
“三个时辰”,颜华池淡淡开口,“据我对师尊的了解,他一旦决定动手,那就是雷厉风行,绝无可能拖泥带水,他派阿山给你送信,就已经是在告诉你立刻配合。”
“所以你东西都备齐了吗?比正常油灯光线微弱的老旧提灯,声势浩大但实际没什么伤害的土炮仗和报废的火枪,都买齐了?树枝砍好了,绑在马尾巴上了?”
“没有……”
长久的静默。
“我…臣以为……最早要到明天……”
颜华池不说话,就默默地盯着谢三财的脸。
谢三财艰难咽了口唾沫。
颜华池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浪费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的时间,无所事事在营地里闲逛?”
谢三财沉默片刻,道,“臣,在巡逻。”
颜华池笑了,气的。
他甚至感觉自己后槽牙都有点疼。
“谢三财”,他一字一顿,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谢三财眉心,“就你还当教主,太平教没被灭,你真该感谢老天仁慈。”
“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谢三财后退一步,低头,“现在不当了,以后也不当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都不当了,再也不当了……”
“收起你那副丧样”,颜华池移开手指,在谢三财衣襟上擦了擦,“你以为我会跟师尊一样安慰你?不!我只会唾弃你的懦弱,你的无能!”
谢三财紧紧握着拳头,肩膀在抖动,“臣没有……”
“你就是懦弱!你的好兄弟惨死,你连个屁也不敢放!你连走出阴影振作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消沉颓废!谢三财,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你,你因为你那该死的小屁孩都不如的懦弱,又要误多少事!”
谢三财深深低头,有泪淌落,“臣没有……”
“你有!你闭嘴,你就是无能!你无能到连自己都不能战胜!我能指望你干什么?指望你在战场上抱头痛哭,追忆从前,然后让更多的人为保护软弱的你而死吗!”
“既悟已往之不谏”,颜华池缓和了语气,“当知来者之可追。”
“谢三财,你有痛苦的权利,可你独独不该让别人为你的一蹶不振买单”,颜华池拍拍谢三财肩膀,“这世道,每一个人都在痛苦中浮沉、挣扎,重要的是你怎么选择,是自救还是自暴自弃。你看看你那些兄弟,鹰眼是他们的伙伴,他们一样也很伤心。”
谢三财回头去看,不知不觉,有人围在他们身边,站在他的背后,远远看着他。
“看见了吗?看清他们看你的眼神了吗?看懂那里面流露的情绪了吗?
“那是祈求的眼神,他们在祈求你振作,你是他们的老大,他们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告诉他们,他们该怎么办。”
谢三财闭眼,睫毛轻颤。
“谢三财,我就说你是个懦夫”,颜华池忽然嘲笑,“事到如今你还在逃避,怎么,不敢看?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
“你现在这样才是真的对不起,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颜华池迈步离开,擦肩而过,头也不回,“买那些东西是来不及了,你谢三财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至于蠢,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解决不了——”
颜华池轻笑,“我就当你早已死了,你谢三财承了鹰眼的恩,却还是死了。”
“忘恩负义啊——我听人说太平教教主谢三财最讲义气,原来都是诓骗我的——”
谢三财转身,眼中颓然渐渐消退,他望着颜华池的背影,目光慢慢恢复从前的坚定。
这一次,他低声,“我没有……”
有什么东西消逝在了冬风里,他眼神凌冽起来,“我谢三财,还没有被打断脊骨!我他娘的一定会站起来,然后照着姓胡的那恶心透顶的丑陋鼻子,狠狠来一拳!”
颜华池停下,笑了,这一次的笑声中带了欣慰,“打不哭胡万,我就打哭你。”
谢三财重重点头。
第053章 鬼门之后,所藏何物
颜华池的计划还没实施, 就告终了。
原因是沈长清让恢复自由的阿山往山下又递了封信。
然后,就再次被颜华池半路截胡。
阿山快要气炸了,却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颜华池慢条斯理拆开信, 一行一行看过去。
阿山一边跳起来抢信, 一边锤着颜华池的胳膊。
颜华池被他捶得烦了, 提着小鬼的后领子,让小鬼的四肢只能在空气中徒劳扑腾。
这信很长, 但都是周密的计划, 其真正的重点只有两个。
第一, 让谢三财佯败,退避三舍, 按兵不动。
第二, 等待胡万下山, 择机而动发起总攻, 但仍然要败。
只不过这第二次,要虽败犹荣, 要谢三财生擒胡万, 待牛驼山群龙无首之际, 沈长清再出来主事, 一举收服牛驼山余孽之心。
但……事情真的能如此顺利吗?或者说, 沈长清真的能算尽天机料事如神一点纰漏都不出吗?
他要如何瞒天过海, 又要如何引蛇出洞
这些都是没有写在信里的,颜华池将手中纸张狠狠攥做一团。
“姓颜的!谢教主还没看呢!你敢撕我跟你没完!”
阿山听见声响吓得面色惨白,一阵乱摸, 慌忙扯住颜华池的袖子,用力拉住。
“聒噪”, 颜华池忍了忍,到底没有直接把手里的小瞎子丢出营外。
他手里力道轻了些,找到正在忙碌的谢三财,把皱得不成样子的信丢在谢三财怀里,就径自离开了。
谢三财默默看完了信,叠起来放进衣服内层,然后继续忙碌。
他亲自带人给马尾巴上栓稀疏的树枝,又在林地里松土。
他一铲子一铲子用力挖着,掌心通红扎了木刺,面前的一小块林地上好像下了雨。
一滴一滴的,匀速落着,很快就被翻起的土盖过去了。
颜华池恍恍惚惚好像听见谢三财吸鼻子的声音,他脚一顿,随即只当没听见,大步离开。
离月上中天还有一个时辰,新来的信里提醒他们第一场戏开幕的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行专门针对颜华池的,被颜华池自行忽略。
谢三财自是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国师那里毕竟不好交代,小半个时辰过去,谢三财糊了一脸泥,站在颜华池身后。
“殿下,您还是回避一下吧……”
“不可能”,颜华池面无表情,“谁知道这是不是我师尊写的,万一有诈呢?我压阵。”
谢三财别开目光,国师的字迹谁都有可能认不出来,唯独殿下不可能。
后面这句压阵才是重点,殿下是想以此为借口留下。
“殿下,国师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才叫臣想办法支开您……”
“他哪是担心,他分明是心虚不敢见我,别说了,我意已……”,颜华池忽然一顿,接着脸色稍变,“我在三里外等你们”
谢三财都没反应过来,颜华池人就没影了。
这神出鬼没的风格,倒是与国师大人不谋而合。
三里地外是那条溪谷,颜华池站在崖顶上,阴水从他影子里探出来,软绵绵地卷着阿山。
“说”,颜华池操控阴水把阿山放下来,“你最好是真有大秘密要告诉我。”
阿山晃了晃身子,没有盲杖做支撑,走了几步就要摔倒在地。
“就这么点能耐”,颜华池把人扶稳,“也不知道师尊怎么想的,天天叫你给他送信。”
“因为……我看不见”,阿山语气里有点不高兴,“幸好阿山看不见,才对主人有用,不然主人就不要阿山了……”
“他亲口说的,还是你猜的?”颜华池没好气地屈指弹了一下阿山的脑门,“那他何必治你的眼睛呢,就这么瞎着岂不更好?”
“是阿山…猜的”,阿山抬手捂住脑门,闷闷不乐,“主人一直劝阿山去轮回,他就是不想要阿山了……”
“怎么连个好赖话也听不懂呢”,颜华池笑了一下,“把我骗到这里来,又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故事编好了吗?”
阿山抿了抿唇,开口,音调无比严肃,“我从不喜欢骗人,所以接下来我说的一切,小主人要好好听。”
“你想知道的我没法直接告诉你,主人封了我们的口”,阿山试着发出几个音节,却被天地间无形的力量隔绝,颜华池甚至记不清他的口型,“所以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我说不出来。”
“主人有一串菩提,小主人应该见过”,阿山嘴唇下弯,显得有些忧伤,“主人有告诉你此物从何而来吗?”
颜华池回忆了一番,道,“坟上捡的。”
“没错”,阿山的声音如一声炸雷,振聋发聩,“但他没有告诉你,究竟是哪一座坟。”
“主人不会取有主之物”,阿山停顿了一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颜华池默不作声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讲不了就算了,天地誓言不可违逆,否则你轮回无望。”
“阿山不喜欢骗人”,咳了一阵,小瞎子晃着手,抓住颜华池袖子,“刚刚不是反噬,是……咳咳……生前带到死后的旧疾,之前主人一直在帮我压制,现在……”
阿山不说了,颜华池却已明了。
现在,沈长清身体肯定是出了大问题,不过才隔了三里地,就压不住了。
颜华池眼底担忧还未消尽,阿山接下来的话又为其眸中添上一层阴翳。
“你…咳咳…这几天是不是,是不是都没怎么见过那串菩提了?
“阿山不能说那是什么,但阿山可以告诉你,主人不敢给你看,因为这意味着主人时间不多了。
“三十五颗菩提子尽数崩碎之时,就是主人油尽灯枯之日!”
阿山说完,又开始咳,颜华池却没心思给这小鬼顺气了。
他感到仿佛有什么人朝他泼了一大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他手脚发汗,渐渐冰凉起来,心里有块地方淤堵着,沉郁而酸胀。
难受,铺天盖地的难受,像潮水那样瞬间将他淹没,把他整个人拖入黑黢黢的海底。
未知的海底,漫过头皮的恐惧,他拼命朝岸边爬,但紧接着心底翻起的滔天巨浪,彻底将他打翻在地,他手指深深插进湿润的沙子里,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缠住了脚,拼命往海里拽。
然后……他精疲力尽,他心力交瘁,他难以抵抗这痛苦,于是在放弃挣扎的那一瞬间,沉入水中。
窒息,咸涩的海水倒灌进鼻腔,酸涩,刺痛,他拼命往上游,但那一点点光始终离他如此遥远。
然后在不知多长时间过后,夜幕降临,光,灭了。
黑暗好像无穷无尽,海水压得他胸口窒闷无比。
尖锐的耳鸣声仿佛要刺穿耳膜,阿山拼命摇晃他的胳膊,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手上有些许湿润。
而阿山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颜华池胳膊不听话地剧烈颤抖,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起阿山,胡乱在空气里摸了一阵,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的边缘,他把阿山丢进了那东西里面,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头皮再次一凉,无边寒意蚀骨销魂。
刚刚那是——鬼门!
不……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这个东西!
那不是沈长清的仙家秘法吗!
过去的种种细节慢慢串联起来,一个模糊的猜想渐渐成型。
鬼门……鬼门……
鬼……门……啊……
——每一只极凶厉鬼,都应该有一扇独属于他们自己的门,那门里关着的是过往所有痛苦,只有把它们关在里面,极凶才能保持清醒和理智。
——颜华池,你怎么这么傻……
颜华池胸口起伏不定,用力呼吸着空气,像一条离水久了的鱼。
他会这个,当然因为,他曾经是极凶!
那么沈长清呢?沈长清是什么!
暴虐的阴水挣脱了他的掌控,在他身体里肆掠,要捣碎他的五脏六腑,荆棘扎穿他的身躯,把他死死钉在坚硬的石壁上。
影子里那团温和的阴水却慢慢缠绕上荆棘的根茎,它一点点软化荆棘的刺,荆棘也在慢慢吸收它,把它当做养料。
“你当年不教我这个”,颜华池忽然轻轻笑起来,他躺在地上歪着脑袋笑,眼睛直直看着天空,“你说,与其关起心门,不如解决后释怀,你说,苦难其实也可以成为生命的礼物,成长是与过去和解。”
“那你门后的又是什么!你告诉我那是什么!”颜华池眼睛里渐渐失了神,混乱的思绪主宰了他的意识,他已经完全没办法思考,理智似乎早就荡然无存,他怒吼,“沈长清!”
“那里面,有我的东西吧?”颜华池轻叹一声,接着又呵呵笑起来,“收走我的痛苦,还我一团软绵绵的废物,然后骗我说,是我自己掌控了阴水。”
那团黑水被骂作废物,似乎有点委屈,亲昵地蹭蹭颜华池脸颊,然后继续与荆棘争夺主权。
就是这么一团几乎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废物”,软化了七成以上的荆棘,然后慢慢流入他的伤口,加速愈合。
颜华池把黑水从身上揪起来,目不转睛盯着,良久,笑,“不愧是他的东西,做派都这般像。”
“老朋友,别再消耗自己了”,颜华池坐起来,抚开已经没了刺的藤蔓,再把那些带刺的拔出来,一个个血窟窿汩汩冒血,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黑水没有听他的,从他掌心流走,追寻着伤口,用自己填补残缺。
等到都补完了,大部分阴水回缩进影子里,小部分从颜华池太阳穴钻进去,化作一股清凉,捋顺他的思维,安抚他的情绪。
冷静下来,颜华池只感到莫大的悲哀,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但只不过一瞬间,狠厉取代了所有情绪,稳稳占了上风。
“沈长清!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逆天而行,强留你在人间!
“哪怕……要我毁了这人间,重塑当年炼狱!”
第054章 一箭多雕之计
谢三财松好了土, 拄着锹,有点发愣,这马上就要“开战”, 国师交代的事情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油灯什么的还可以用布包一下, 火枪和爆竹该如何解决
就算是长清君亲临, 也不能手搓炮仗啊!
偏偏这炮仗最重要, 没有它,戏就演不成。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谢三财急得踱来踱去, 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身旁一人, “不去做事就算了,挡什么道!”
那人摸摸后脑勺, “老大, 林子里有竹子, 烧竹子的噼啪声是不是可以……”
“是个屁!”谢三财白了他一眼, “不行,不像, 破绽太大!”
谢三财正愁眉苦脸, 身前光忽然被一大片阴影遮住。
胖胖的老五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干瘦的红鼻子小老头。
“常七!”谢三财瞪大双眸, “十年没见你出没江湖了, 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七老汉不满地哼哼两声, “以为我老汉叫贺家弄死了?死不了,死不了!”
“有酒,就死不了……”
谢三财听不懂常七语气里的情感, 他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五当家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木箱,箱子里是老旧煤油灯。常七这一趟肯定不止这一箱东西, 看来国师早就安排好了。
“前两天有个冤大头花大价钱买了这一堆破烂,叫老汉送过来,老汉路上耽搁了一会,送完了,这就走咯!”
“等等,你当真不知他是谁?”谢三财叫住常七,“都是在国师和太子殿下手底下做事,你我之间,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吧?”
常七站住脚,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大概也就是一弹指的功夫吧,常七平静道,“什么国师?国师不是在上京吗?老汉退隐久了,竟不知当今圣上什么时候喜得麟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隔着火光,隔着老五大大的影子,谢三财却依然能看见,看见常七背在身后不住颤抖的手。
——坏事了!老常头看起来真的不知此事!
常七歪着脚,晃晃悠悠往前走,他腿脚不好,走两步就要拖一步,“我就是个老疯子,年纪大了,一喝酒啊,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常七提起葫芦灌了一口,朝身后挥挥手,“你刚刚说啥?记不住,记不住……”
他像是醉了,摇摇晃晃歪歪扭扭,脚底却似抹了油,一会就走远了。
谢三财默默目送常七离开,然后目光骤冷。
“拿着东西做好准备应战,等会叫大声点,叫惨点,都听见没!”
谢三财往主帐走,五当家和两个亲信跟着他进了帐。
五当家刚要坐,谢三财发话,“去找老四起一卦,回来告诉我吉凶。”
胖子局促地捏了捏衣角,也不说话,点点头,退出去了。
两个亲信上前,“方才那人……”
二人对视一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三财摇摇头,“不,你俩悄悄跟踪他,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叫他发现,若他管不住嘴……再灭口。”
谢三财望着山上,密林里有明亮光点起起伏伏穿梭,闪烁间汇成一条银河。
沈长清望着山下,漆黑一片,看不到哪里是太平教营地。
陈渊海与胡万不在队伍中,沈长清和林苍牵马并肩而行。
林苍看见沈长清不走,便也跟着停下,询问,“怎么回事,哪里不妥?”
沈长清压低声音,“太招摇了,还请林先生帮忙传话,让大家把火把灭了,只需隔十人留一个就行。”
林苍做了一个手势,前排的火焰接连熄灭,后面看见前面灭了,也跟着照做。
沈长清点点头,队伍慢慢前行。
“秦兄弟,太平教……那疯子……”林苍有些担忧,那晚夜袭是他带的人,如今想起来,还是会心悸不已。
“林先生应当是读过书的人”,沈长清递了张小纸条过去,“早上林先生也看见落院里的白鸽了。”
“打开看看吧,不用担心,已经解决了,秦家的援兵就在山下。”
光线有点暗,林苍没打开纸条,低头只顾看路,“他们为什么不上……”
沈长清看了他一眼,他后知后觉很快闭了嘴。
秦家如带兵上山,胡万该怎么想!
林苍神色有些黯然。
沈长清上山前,他是牛驼山唯一识几个字的人,他也曾读兵书想为自己谋生路,也曾弄来棋盘附庸风雅。
他看不起牛驼山那些野蛮人,却又没有反抗野蛮人的力量。
他曾以为,这样也不错,他是整个牛驼山唯一的智囊,胡万再怎样也不会要他的命。
他妥协惯了,也随遇而安惯了,太平的时候他心里头谁也看不起,一遇到事情他又最先逃避。
沈长清的明察秋毫,让林苍非常恐惧。
他总觉得自己在沈长清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连心中所想都能被沈长清轻易悉知。
沈长清仍看着林苍,温和道,“一会林先生要首功吗?”
林苍先是一愣,然后目光闪烁,“您……什么意思?我打头阵?不,我……”
“林先生不愿,也不好强求”,沈长清轻轻,“那一会让你的人马跟在秦家后面,这功劳,一人一半可以吗?”
“嗯”,林苍低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沈长清叹息,“林先生若还是有顾虑,不若你我下山后命人全熄火把,再借着月光摸黑回半山腰,隔山观虎斗。”
“这样大当家以为我们还在山下,便没理由怪罪,只不过我的人承受了全部风险和损失,这功劳,我要七成。”
“您当得全功”,林苍踢着脚下碎石,步履稍轻,有些虚浮。
林苍知道太平教也是沈长清的人,两人这对话,自然是说给队伍里其他人听的。
正是夜深人静,谁也不乐意动手。
这隔太近了就难免露馅,正好找个理由远离山下看戏。
林苍心中对沈长清的畏惧又上了一层。
台词是提前背好的,可情绪却是实打实的。
林苍恍然有一种自己在拿命演戏的错觉。
林苍听着身旁沈长清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沉稳。
这种无论何时都很稳的对手,是最可怕的!
林苍忍不住胡思乱想,断断续续猜测着沈长清的真实身份。
能让酒塘秦家主家来人毕恭毕敬到如此地步的人可不多,要知道,酒塘四大家族背后的靠山是长清君!
莫非……此人是皇亲国戚?
毕竟这个叫“秦溪”的人,相貌实在太年轻了,身上也没有那种普遍靡废的官僚气。
如此见识,如此气度,只可能是那位国公爷家的世子了。
天齐宗室不知是何原因,除了个别几代,子嗣一直稀少。对得上年龄的,只有当今天子的表弟,广福帝兄长的独子,颜永怡。
国公爷年事已高,随时故去,平昭帝又至今不娶后纳妃。
那么等平昭帝仙去,下一位继承的,很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位世子!
坊间传言平昭帝曾想让皇伯父将世子过继给自己。然平辈之身何以为人子!国公爷为此曾一度抑郁绝食,平昭帝方才作罢。
那之后,朝中时有上奏恳请陛下选秀,但无一例外都被驳回。
至于原因则众说纷纭,信什么的都有。
林苍眼中敬畏更甚一分。
那可是未来天下的主人!
沈长清不知道这一会功夫,林苍就已经自己脑补了这么多,他只是默默推算着时辰,掐着月亮升到头顶正中,影子化作小小一点的时候,带着众人在半山腰歇下。
过了好大一会,忽然一声炸响!
紧跟着轰鸣的“雷声”不绝于耳,山下灯光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这声音却也知道战况惨烈。
林苍闭目养神,沈长清暗中观察,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记在心里,谁神色不自然,谁坐立不安,他心里都有笔账,好好的记着。
有一人一直东张西望,沈长清跟随他的眼神,把他看过的人都格外留意。
那人看无人搭理他,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对林苍道,“二当家的,这什么也看不清,万一秦兄弟的人没能打过怎么办?”
沈长清与那人对视,那人头皮一紧,立刻错开目光,“咱们还是下山帮帮忙,不然秦家死人太多,我们不好交代。”
沈长清缓缓道,“我们如今是盟友,当是一家人,不需要你交代什么。”
那人一脑袋冷汗,赔笑道,“是是是!只是这毕竟都是您的亲人,我们若是见死不救……”
沈长清颔首,林苍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语气生硬,“你是在威胁秦兄弟?!”
“不敢……”
林苍冷哼一声,“最好如此!码人,下山!”
那人自知没趣,混到人群中间去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发声,就已经暴露了身份。
林苍这里是混不下去了,大当家也不会容他这个把柄活着,只能祈祷大当家看在自己多年卧底监视林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把他的女人和孩子平平安安送下山,好好安置他们。
但他又如何不知大当家的残忍,他的妻儿真有活路吗……
那人不知道自己眼中的绝望全部都被沈长清看在眼里。
沈长清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多留意了几分。
沈长清选在这天动手,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天气。
连日大晴,土壤松散,易扬尘。
这实际上是两手准备,一箭多雕之计。
第055章 吾父不曾问吾
前半夜的月光很亮, 亮到不燃火把也能清晰看到下山之路。
可一过了后半夜,忽然生了密云,遮了月亮, 所幸此时众人已经下山。
距离太平教营地还有一小段距离, 林苍做了个手势, 命大家原地休整, 见机行事。
若见势不对再趁机而动,必将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这就比一上来就加入混战要强得多, 众人潜伏在林子里, 或靠着树, 或蹲在灌木丛后面打着掩护,隐约能看到前面的激烈战况。
太平教的人身穿粗布短褂, 腰间扎着麻绳, 手里的提灯光线微弱, 满脸血色污泥, 看起来十分凄惨。
秦家的人则是统一的玄色练武服,手握长刀, 精神抖擞。
这一对比, 高下立判。
不过这些都是沈长清看到的景象, 对于牛驼山众人来说, 他们只能看到扬起的烟尘把空气都染成了黄色, 夜色阻碍着视线, 只能看到里面时不时闪过的寒光。
看,虽然还是看不太清,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听, 却都是一律的。杂乱的脚步,兵刃相交的铿锵, 火枪的爆鸣,在如此安静的夜里,传得格外遥远。
周遭都静悄悄的,这里的喧嚣就分外显眼。
胡万知道,秦家的这些人并不是从主家过来的,他们就是土生土长的泾川人,是在泾川秦家分支做事,平常就是负责看看铺子,当当打手。
酒塘太远,甚至连这位秦渊海,也是因为本就在附近,才被主家差遣至此。
因此牛驼山的大部分人包括胡万,其实是不信任秦渊海和秦家战力的。
但如今这一战,似乎有点不一样。
秦家的队伍训练有素,太平教却是一盘散沙。秦家打太平教,就如朝廷军打街混子那般,无甚差异。
想不到商贾之家,竟如此重武,酒塘富商,名不虚传!
哪怕飞扬的尘土叫人看不清具体情况如何,那太平教的凄惨叫声和节节败退却是实打实能看出来的。
太平教教主谢三财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牛驼山狗贼!你们竟敢与朝廷勾连,引官兵剿匪!你们坏了道上的规矩,就不怕被群起攻之吗!”
好家伙,这气势,这打扮,可不就像官兵吗!
林苍有些坐不住了,刚要站起来回骂,沈长清左手便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没用多大力度,但林苍愣是不敢再动。
那边有一人玄衣上镶了金边,瞧起来便与众不同,他一边将刀挥得虎虎生风,一边大声道,“泾川秦家护院统领,领教贵教主高招!”
谢三财又骂了一声,“我与你秦家井水不犯河水,秦家何故助纣为虐!”
“挡我秦家财路者,死!”那人霸气回怼。
“我去你妈的!”谢三财且战且退,喝骂那人三辈子祖宗。
那人恍若未闻,一路追杀过去,所过之处必有人扑通倒地的声音。
牛驼山众人小心移动,跟着双方战场隐蔽转移。
到林子边缘,谢三财大喝一声,“胡万!你这个没卵子的小畜生!你连下山跟我背水一战的胆子都没有,是我错看了你!太平教的人听好了,丢下辎重跟我撤!”
“一周之后本教主再来下战帖!胡万!你若再不下山,老子当你没种!”
太平教屁滚尿流,秦家军乘胜追击。
“停下”,那人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执行,队列整齐,放弃追赶。
“出来”,那人的声线有些冷,仿佛还带着杀伐之气。
沈长清和林苍从满地横尸间走到那人面前。
林苍始终走在沈长清后面,没有超过他,也没有离他太远。
注意到这一点的几个胡子都暗暗吃惊。
沈长清轻轻点头,“来晚了,勿怪。”
那人上前,单膝着地,微微低头,“幸不辱命。”
“辛苦你了,请起”,沈长清指着地面,“还要麻烦善后……”
那人站起身,头往旁边一撇,立刻有一部分人把尸体抗走,另一部分则开始收缴地上的枪支。
那人看见牛驼山有人蠢蠢欲动,木着一张脸,道,“一堆破铜烂铁罢了,谢三财阴险狡诈,丢了负重好逃跑,却把那火枪都砸烂。”
有胡子还是不死心,在众人注视下捡起一柄来看,果然是报废的。
那胡子摇摇头,牛驼山众胡子中,有几个神色不太自然。
林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胡万的细作这是要跟他摊牌了吗?还是说,在他们眼里,他这个二当家已经可以不被当一回事了?
林苍想起沈长清跟他讲的计划,暂时忍气吞声下来。
活不长了……
胡万,你活不长了!
林苍双手紧紧握拳,积压多年的恨意如热浪在他心底翻涌。
有那么一瞬间,翻涌得他想吐,一种极度恶心的感觉冲上心头。
充斥着这么多年来,他对于胡万杀了老当家,杀了他爹的恨!
充斥着这么多年来,他对于从来不敢与老当家认亲的自己;在胡万手下委曲求全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爹被胡万扒皮做鼓,却每一次打秋风都要亲手敲响那鼓为弟兄们壮行的自己的恨!
——鼓声响,吾父问吾,“你可是忘了?”
——鼓声止,吾未曾答,吾不敢答,吾心说,“我活着就好。”
——吾父不曾问吾,吾自问吾。
牛驼山上,哪里有正常人
正常人都死了。
沈长清注意到林苍情绪不对,立刻出言打断他的思绪,“走吧,回去复命,顺带捎个口信。”
林苍应,随后行。
两拨人马分开,一队往上山走,一队往城中去。
一队扛着尸体抬着伤员,一队亮起油灯举着火把。
一队纪律严明行伍整齐,一队懒懒散散流里流气。
林苍忽然就无比相信,无比相信,这个年轻的人,一定能救他的命。
秦家人走远了,林苍没有再回头,山路难走,他要专心攀登。
他怕极了摔下去,粉身碎骨。
沈长清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谢三财已经与平阳大掌柜会面。
两个人紧紧握手,然后用力拥抱。
“哈哈哈,唐老弟不愧在军中混过,带的这帮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刚才这气势可是真的吓到我了!”
唐梨酒一扫之前冷淡,笑容灿烂,“哪里哪里,不敢居功。这些人可不是我自己带的,那都是咱们这些人仿照长清君从前的方法一日日练出来的。”
那些人训练有素,这边两人在闲聊,那边已经把尸体和伤员放了下来。
只见死人忽然复活,伤员活蹦乱跳,原来此前也都是逢场作戏。
“演戏演全套,唐老弟有见地!”谢三财大笑,“那这些从军库弄来的旧损铜管怎么处理?”
“咳咳,这个,等会私下里细聊”,唐梨酒眼中带笑看着谢三财,“你们日后啊,说不定跟我们也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谢三财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这些人明面上是护院,可实际上都是长清君的人帮他养的私兵!
难怪这样正规严苛,这日后可真是要跟朝廷军队作战的!
“是长清君提前布局的吗?”谢三财耐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
“不,是我们自发组织的”,唐梨酒神情似是回忆,“长清君于我们祖辈有大恩,当年他被逼走,颜太祖仙去之后,我们的祖宗因为手里的肥肉,遭到大势力联合打压清剿,不得不隐藏起来,等待日后东山再起。”
“从那时候起,我们就知道,一个人怀璧在身,若没有自护的能力,就只能惹来杀身之祸!
“如果当年长清君有一兵在手,我们不会那么被动!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练兵,练兵然后与相近的大掌柜一起联合演习!为的就是保护长清君的产业不被人侵吞,为的就是我们自强起来,不仅不拖长清君的后腿,还要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谢三财肃然起敬,看了看对面风纪优良的队伍,再看了看自己那些歪瓜裂枣,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唐老弟有空多来来我太平教,帮我磋磨磋磨这帮经常得意忘形没规没矩的小兔崽子!”
“好!”,唐梨酒用欣赏的目光看了谢三财一眼,“我原本以为你不会肯交权,但没想到你能有此远见卓识!帮你练兵是必然,你有大才,长清君又看好你,你日后说不准能当个将军。”
“只不过”,唐梨酒换了批评的口吻,“你的兵太散太乱,好在人心齐。你这个将领也太嫩,之前几次行事都很是鲁莽幼稚,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你要深刻反省,总结错误,然后跟着我们进步!”
谢三财虚心接受,不断点头。
唐梨酒很有见地,针对性地指出几处要害,并对如何改进提出建议。
“不过你们终究是山匪出身,日后难免因为这个起冲突,谢兄还要识大局才行”,唐梨酒目光中带着一抹担忧,“我最怕的就是到时候整兵在一处,我们因为经常联合练兵相互熟悉没什么,你们是后来者,容易被排挤,到时候引起哗变就难办了。”
还有一点唐梨酒没有说出来,谢三财是有独夫之勇,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但,他太意气用事,若日后他帮亲不帮理,不服管教可就又是个大麻烦。
第056章 反客为主
沈长清此战告捷, 居功至伟,胡万本应有所表示,却屡屡岔开话题, 装傻充愣。
林苍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他往对面看, 沈长清端着茶, 茶里热气掩了半张脸。
他又转头往左边, 三当家食指尖转着一把精致的小刀,眼睛一直盯着沈长清的脸颊, 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刀。
陈渊海端走沈长清旁边的茶杯, 也不说话, 细细吹着茶沫儿。
林苍不想等了,他强压下纷乱的思绪, 想要质问胡万为什么往他那里插那么多细作!
但他话一出口, 就变了。
林苍汇报着战况, “秦家军打头阵, 我们的人善后。”
“本可以大获全胜,有几个人太心急, 非要冲到前面去, 死了。”
死的都是胡万的人, 回来的路上, 林苍已经向他的人摊牌, 正式决定组织起义。
胡万不说话也不点头, 甚至看都不看林苍。
场上的人心知肚明,他们彼此都各怀着鬼胎。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了很久,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危机的前兆。
最终, 胡万发话,众人散了。
胡万和陈渊海往西方走, 林苍和沈长清从东边回到小院,三当家一个人朝着下山的路去了。
陈渊海如今行动十分受限,胡万随时把他带在身边,连吃住都在一起。
对此,沈长清早有预料,不过他相信以陈渊海的能力,打个太极足够游刃有余了。
沈长清做过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商人的综合能力有多强,尤其是人际交往和随机应变这方面。
陈渊海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林苍,林苍最近情绪波动有些大了,沈长清怕他耐不住性子,徒生事端。
“看胡万的意思,是不想继续合作了”,沈长清缓缓道,“林先生还记得那盘棋怎么下的吗?”
林苍浑身一震,而后点头,“记得。”
“忘了吧”,沈长清面色平和,“对面不打算按规矩来了,准备一下,我们直接掀桌。”
林苍后退半步,脚抬在空中迟迟没有下落。
啪嗒——
良久,他落步,“怎么做?”
沈长清站在树下,负手而立,看着林苍,目光柔和。
“你什么都不用做,交权于我,然后静等。”
林苍又踉跄着退了几步,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
胸口闷疼,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恐感觉。
但他不敢相信,于是他慢慢走到石桌那,在他习惯坐的位置停下。
他脚底发虚,腿发软,坐得很慢。
他背对着沈长清,“你早就算计好了,是吗……”
他到此刻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沈长清让他在半山腰把他准备投奔的事和盘托出。
他们是在演戏没错,但有些事情是真的。
比如,那晚夜袭,确实是他林苍带的队。
带的正是他这拨人。
打败了这波人的人,是太平教。
打败了太平教的人,是秦家军。
这拨人还来不及知道具体细节,也不知道太平教亦是沈长清的人。
他们只知道,“秦溪”打败了那条疯狗。
且是完胜。
跟着秦溪,似乎比跟着他这个林二当家更有出路。
一箭多雕,他满以为他是箭,没想到他竟也是雕。
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荒谬情感。
沈长清仍站在树下,垂眸看他。
秋天的树叶,枯黄枯黄的,摇摇欲坠的,生机殆尽的。
沈长清的声音随着落叶一起飘在地上,“想好了吗?”
“我交不交权,不都一样吗……”
于是林苍蓦然想起,然后惊了一头冷水。
为什么,沈长清留在山上的那些天,总在与他的人交谈。
沈长清记住了山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喜好,甚至是更多的信息。
沈长清跟他们才待了多久?
林苍至今只记得几个重要心腹的姓名。
也不记得他们的喜好,因为他从不关心。
沈长清记得,不光记得,还放在了心里。
人心偏移,大势已去,显而易见,显而易见。
“商人,都这样有手段吗?”
“这不是手段,只不过秦某比林先生多用了点心罢了。”
将心比心,他们是作恶多端,他们不是傻。
跟着谁更好,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秤。
无论是为财为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好大的一盘棋!先是收买人心,再以大败太平教立威,当牛驼山大部分人开始倾向于沈长清时,胡万就不得不亲自出手来夺回众人心中的位置。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只此一战,可引蛇出洞,可鸠占鹊巢。
那么下一计呢?
胡万死后,沈长清会剑指何人
林苍的冷汗已经遍布全身,薄薄的里衣沾在胸肌上,黏腻腻的。
林苍的立场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他又开始抱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他没有引狼入室,没有带沈长清上山。
他和胡万是不是还能一直相安无事很多年
他是不是想的太多,毕竟胡万已经容了他好多年了,万一胡万并不想杀他呢?
他又想自欺欺人了。
什么仇什么恨先放一边去吧!
他和胡万才是一家人!
是了,是他想错了,他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外来人!
林苍站起来,往门口冲去。
他要去告诉胡万,他跟胡万服个软认个错,死者为大,胡万看在老当家的遗言上,不会要他的命的。
一定不会的……
林苍离院门仅一步之遥,沈长清忽然轻笑。
他轻声叹,“林先生永远学不会怎么下好一盘棋……”
“永远学不会看准棋盘上的局势,选择正确的时机。”
大门轰然紧闭,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下属,将刀尖逼向他的心口。
“既如此”,沈长清挥挥手,“那就别下了,坐着看吧。”
“果然无奸不商”,林苍神情恍惚,好像还沉浸在绝望中,没缓过神来,“是我看走了眼,以为你是只肥羊……”
“你读了点书,但不多”,沈长清语气依旧温和,“你看过一点谋略,时常有些小聪明,为胡万拿过不少主意。”
“他们说你是牛驼山的智囊,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货。
“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一点小事就激得你朝秦暮楚改变选择。
“墙头草,两边倒,哪边你也讨不了好。”
“我只是谋生,我只是想活……”林苍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挣扎,他好像又认了命。
“想活没有错,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懂,你为什么总不承认自己在怕”,沈长清看着林苍的目光,与他看花花草草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同。
又好像有一点不同,“你怕我那点货满足不了胡万,于是把我带上山,却不知正中我下怀。”
“你怕那穷凶极恶的胡万赶尽杀绝,于是被我说服,与我搭台唱戏,却不知这是藉寇兵而赍盗粮。
“你怕我用完了你,就卸磨杀驴,于是又转而想出卖我,换取胡万的怜悯。”
林苍无言以对,身体缓缓靠在门上,倚着门框,一点一点滑坐在地。
“你怕这怕那,好像胆子很小,我只是看你一眼你就怕得不行”,沈长清笑,“可你胆子好像又很大,就在几天前,还有胆量让我乖乖听你的话。”
林苍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底渐渐爬上猩红。
“你看你,你又在怕了,你连我一段话也不敢听完,却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跑”
“你哪怕半夜溜出去,再被抓个正着,我也会觉得你起码还有点脑子”,沈长清摇摇头,叹息,“你看,你在我这又多了一项不好的印象——喜欢鲁莽行事。”
“你是想读书的人,可你偏偏又是胡子的出身,你应该……不喜欢别人说你鲁莽吧?”
“林苍”,沈长清对他招招手,声音平和,却将他吓得瑟瑟发抖,“跪习惯了,忘记自己是人了是吗?起来,站着走到我面前。”
“我给你站着走过来的机会,胡万不会给你。”
林苍瘫坐着不动,沈长清垂眸的同时,眼底又少了一分温度,多了点失望。
“麻烦你们帮帮他,帮他做出选择。”
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林苍,硬给他喂了颗黑不溜秋的药丸。
“送林先生回房歇息,林先生病得太重不能下地,自此刻起,一应事宜,由秦某代掌。”
院里众人早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观察着这边,闻言立刻单膝下跪表示臣服。
林苍双目流泪,四肢瘫软,被拖进了房间,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节。
林苍用悲哀的眼神望着沈长清,沈长清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给过机会了,是你自己不想站起来的。”
林苍被从他身边拖走,他想要拽沈长清的袖子,却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他呜呜地哭着,涕泗横流,喉管里不断溢出破碎无意义的音节。
“一炷香时间,自荐”,沈长清目光扫视一圈,“秦某初来乍到,到底是不如你们熟悉事务,我需要一个人协助。”
还不到三息功夫,有一人走上前,那人一身杂色粗布衣裳,腰间扎了条蓝色带子。
这人的袖子挽起,沈长清看到他胳膊上有一朵红色的五瓣花胎记。
倒也奇特,沈长清没多想,点点头道,“许祎是吧,我记得你住在外院,搬进来,这两天就跟在我身边。”
沈长清从袖子里掏出一本零散的册子,正是他这两天整理的名录,“立刻安排人将朱笔所写之人直接清理掉,玄笔所写之人集中关押。”
“三当家多次邀请,总不去也不好”,沈长清分明面色和蔼,众人却感到毛骨悚然,“找个机会,把黑色字迹的人,送去三当家那里,就说——
“承蒙厚爱,此乃秦某迟来的见面礼。”
第05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长清目送林苍进了房, 有两人上前把门。
青天之上,浮云透着浅灰,丝丝缕缕的风掠过山间。
寒风拂面, 沈长清脸上细密的绒毛倒竖起来。
这天越来越冷了, 又冷又干燥, 连着好几天都是晴日, 只是这个时节的阳光苍白无力,温度还是一天天降下来。
草叶上挂了雪白的霜, 晨起的时候, 生了点雾。
沈长清抚摸着油纸伞暗黄的伞身, 手指摸到一处破损,轻轻叹息。
他食指轻推,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撑开了那把画着山水的纸伞。
下一刻, 大雨滂沱。
众人来不及避雨, 淋了一身湿意, 唯沈长清衣上不染滴水,绕过石桌, 走到紧闭的院门前。
许祎快步走到沈长清面前, 推开院门。
沈长清微微点头, 许祎等到沈长清出了门, 才跟在后面, 始终保持一步半的距离。
不远, 也不近。刚刚好。
足够方便他不错过沈长清的每一个指令,又不至于跟的太紧失了分寸令沈长清厌烦。
“许祎。”
“我在”,许祎紧走两步, 附耳去听。
“做好交代清楚的事,不要自作主张”, 沈长清两眼望着前方,“你逾矩了。”
许祎还要说些什么,抬头看到沈长清深邃的眸子,心里惊了一下,立马低头错开目光,站住不走了。
直到沈长清远去了,许祎才在雨幕中转身,思考了一下,先到外院收拾东西去了。
他一边叠衣服,一边对着腕上的胎记自言自语,“吾主,目标警惕心过高,近身太难,是否另做打算”
花瓣徐徐转动,闪了几下红光。
许祎恭敬垂眸,“是,我将全力以赴。”
没人知道沈长清去了哪里,雨停之后,只看到他回来的时候,肩上立了一只白鸽。
那白鸽比一般的鸽子要大许多,浑身无一丝杂毛,除了鸟尾羽尖尖上有一点点灰蓝的毛,它的绒毛很柔顺光滑,微微反着油光。
白鸽背上有两三滴水珠,顺着它的动作滑下来,湿了沈长清肩膀。
白鸽很是亲近沈长清,沈长清伸出右手食指,它就自己跳到上面,两只鸟爪抓着那葱白玉兰般的指头。
它腿上绑了竹筒,空的。
没人敢多看,没人敢多问,个个都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埋首做着各自的事。
许祎已经整理好随身物品,怀里抱着那本册子,还有一些纸张,走到沈长清面前。
白鸽扑腾了两下翅膀,在石桌上跳来跳去,沈长清坐下来,理了理衣衫。
“不识字?”沈长清目光落在白纸上,“去拿笔墨,红墨没有,用三颗朱砂掺水研磨。”
沈长清把一串朱砂手链放在桌上,许祎弯腰双手取走。
那手链很新,是之前买衣裳的时候,真正的“秦溪”送给他的,说是可以保平安,避邪祸。
还言之凿凿说它在通灵寺开过光,灵得很,拍着胸脯说要是不灵,就叫厉鬼寻上门!
秦掌柜恐怕不知道通灵寺闹诡异的事儿,若叫他知道,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夸这个海口!
沈长清当时顺手就收着了,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显灵”?
笔墨很快呈上来,一同端来的还有一碗清水用来洗笔换墨。
沈长清沾了朱砂墨,许祎在一边磨砚。
沈长清念了第一个人的名字,“王小霸。”
许祎随即一边擦干桌上的水一边叫出外号,“乌龟蛋子。”
沈长清画了一个红色的椭圆。
第二人,“李二阳。”
许祎接道,“哈巴狗。”
沈长清笔一顿,一点墨迹晕染开来,“为什么?”
“他是我老乡,别人都叫他二阳,只有我知道他小名叫狗儿”,许祎笑了笑,道,“他小时候生了怪病,说话大舌头,又因为缺了颗门牙,就总豁风漏气,所以我管他叫哈巴狗。”
沈长清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便画了一个小小的吐着舌的狗头。
“您这画,倒也真是可爱。”
沈长清身子忽然僵硬。
——这语气,有点像某个人。
他便沉了声音,像在压抑掩饰什么,“牛帅。”
“牛角尖。”
一对牛角跃然纸上。
沈长清画得很快,一本薄薄的名薄很快就被画完。
红色的是好战喜杀,玄色的是嗜血贪虐。
放任这些人活着,就是放任未来的隐患做大。
这些恶瘤,第一拨就该清理拔出。
许祎去做了,沈长清逗弄着白鸽,仿佛没看见有一人溜出去了。
那人松了一口气,昨夜上山的时候,林苍忽然清查底下人,诛杀细作后摊了牌。
他因为藏得深,才躲过一劫。
那人甫一出门,沈长清就站起来,眉目微冷,“看好大门,无论谁来,只说我不见客。”
“那大当家呢?如果连他都不见……”
有一人开口。
沈长清猛然转身,盯着那人,一字一顿,“我说,无论任何人。”
沈长清缓缓道,“张三,我知道你是胡万的人。”
“你没有直接做过恶,你的父亲是胡子,你生在牛驼山没有办法,你不想烧杀抢掠,所以十一年前你主动请缨揽了监视林苍的活。
“我不杀你,你要领情,协同犯罪,一样是错。”
那人神色有些低落。
沈长清推开房门,进屋,一整天没再出来过。
是夜,胡万的居所。
陈渊海睡在隔壁屋子,胡万坐在床榻边,门窗半掩,面前跪着一个人。
正是溜出来的李四!
“竖子猖獗!”胡万一脚踢翻李四。
李四很快爬起来,抱着胡万的腿,哭得稀里哗啦,“谢三财说他看不起咱,看不起老大您啊!还有那个秦溪,太嚣张了!他简直没把您放在眼里,说废了二当家就真废了!他四处收买人心,恐怕他是意图造反啊!”
胡万目光和蔼,把李四扶起来,“无碍,纵他是仙是神,凭借娘娘的关系,也可以会一会他。”
“更何况,这天下地上唯一的仙,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姓沈的远在庙堂,只要我们不跟他的狗硬碰硬,就不怕他为秦家出头!”
李四被胡万扶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受宠若惊之情。
反而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
果不其然,下一瞬,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尖锐的爆鸣,胡万蒲扇般的左手招呼在他瘦削的右脸上。
只一下,就把他扇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狠狠吐了一回血。
“蠢货!”胡万面目狰狞,怒骂,“你真当自己还没暴露!”
“姓秦的在溜你玩!你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李四早已习惯了胡万的喜怒无常,就势顺着墙边滚到角落里,缩起来。
“若理他,可就上他的当了”,胡万眨眨右眼。
“去他妈的,直接干一仗!”胡万抽抽左眼皮。
“你下去吧,回去记得上药”,胡万挥挥右手。
紧跟着,左手握拳用力砸在桌子上,把桌子砸了个洞,“真他娘的闹挺!”
李四看着这怪异的一幕,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一夜相安无事。
之后的几天也一直未见动作。沈长清不动,胡万亦不动。
三当家还是跟以前一样,专心研究他的肢解。
沈长清不断送人给他,他没有时间出来作妖。
他也不问这些人从何而来,他不挑,只要是人就行。
如果皮相能好点,那就更妙了。
那些玄色图画的人,生前喜欢折磨俘虏,以此取乐,罪大恶极。
万料不到自己竟也有那么一天。
三当家才是这牛驼山上折腾人的鼻祖,生扒皮,活烹炸都是轻的。
没人能从他手底下活下来,活下来的都疯了,没两天就会求着他给他们个痛快。
牛驼山三个当家主事的人,只有他手底下没有喽啰。
他唯一的用途,是刑讯逼供。
这些惨绝人寰之事他每天都要做很多,一做就是很多年。
早些年的时候他心智正常。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也疯了,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抚摸着颤抖的肉/体,听着他们悦耳的惨叫,给予他们直灌灵魂的痛苦,这种美妙的感觉让他如此痴迷……
第七天下午,很安静。
胡万没有出兵的打算,沈长清也不着急。
他们好像都在等,等一个时机。
陈渊海如今活动的范围更加有限,每当他想要出院子,就会被胡万以各种理由留下来。
许祎照常进出,每晚二更时分到沈长清屋里汇报情况。
第一天的时候他派人散布消息,说太平教神秘人未死,胡万怕了,未敢一战。
一直到第五天的时候还只有少量人在讨论这件事情。
胡万到底是积威已久,大部分人不敢生出不满的念头。
第六天的时候,又一条消息流露出来,众人私底下奔走相告——“秦溪大人发话了!他愿替大当家打这一仗!”
“他拿什么打?”
“二当家病了,如今是秦大人主事!再说了,还有秦家军!”
“秦家军!那天的战场我去了,那可真是天兵天将下凡!秦大人双目一睁,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生生吓死谢三财的一个心腹,吓尿谢三财!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一见到秦大人,竟然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跑了!”
谈论的人里面有看热闹的,有有心引导的,还有纯粹借此事夸大其词吹牛逼的。
无论如何,沈长清的威望空前高涨,已经直逼胡万多年经营。
许多人认为,沈长清乃天助,是神仙转世,这大当家的位置,理应由他来坐。
到第七天下午,许祎来到胡万的院门前。
第058章 孽菩萨,罪观音!
院门口已经围了一些人了, 还有更多的人不敢靠近,只在远处观望。
许祎站了很久,胡万都没有叫人开门。
所有人都看到许祎肩膀在轻轻颤抖, 他声音不大也不小, 刚好让院里院外的人都能听清。
“请大当家带人应战!”
大门紧闭, 除了胡万和少数院里的人, 大部分人内心都感到一阵酸楚。
许祎不再看着关上的院门,他转过身来, 面朝众人, 背对胡万。
手里拿着一张纸。
他大声道, “我们都不识字!可我们都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秦少爷念给我听过,我听了一遍, 感到很愤怒!我问他, 既然你能战胜太平教, 你为什么不下山!
“他说, 你还是没有看懂这封信,他又念了一遍给我听!
“他和我们牛驼山只是合作关系, 这封信是太平教对牛驼山的挑衅, 是谢三财那个狗东西给大当家的战书!他如果出面, 置大当家颜面于何地!
“他说, 他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 都看不起他一个小小的商人!但他这个商人, 愿意替我们握起戈矛,只为争这一口气!”
少数人心底震撼,大多数人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以为许祎会继续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 他只是转身,上前, 敲院门,再三下,退一步,心平气和,“请大当家为自己争一口气!”
院内,胡万大发雷霆。
李四缩着脖子,忙不迭收拾摔了一地的酒坛碎片。
“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动”,胡万叹息,右手轻轻摩挲着梨木桌上的纹络,“下山就是鸿门宴。”
“老子知道!”胡万左手把盘子也挥倒在地,吃剩的骨头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李四面前,“他妈的!这口气真难咽!”
胡万迟迟没有回应,院门连一丝缝隙都未开。
许祎忽然眼含热泪,“大当家!许祎跟了你十六年!从我八岁闹饥荒快饿死那年,你扛我上马,给我大碗肉吃,大碗酒喝的时候,我许祎就认定要跟你一辈子!”
“十六年了!你从来没有把许祎放在眼里,可许祎把你记在心里!许祎无才又无能,唯一腔热血,跟着你勇往直前!
“可如今!你是要让这最后的一点热血都变成冷血吗?!”
有一半的人动容,那场饥荒,他们亦受其害!
“你要……”说到后面,许祎声音哽咽起来,“把许祎也拒之门外吗……”
屋内胡万目光轻动,绿豆般的小眼睛闪过一丝柔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谁是生下来就无恶不作的呢?
从前他也用过真心,胡万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
可世事多变,他胡万的心早就冷了。
“滚”,胡万终于回应,却是将腰间缠刀解下来,抛出院外。
那把刀直直落向许祎。
许祎不闪也不避,那刀就插在他脚尖一寸前的土地上。
“不滚,就死!”
刀上藏蓝的缠布在风里飘摇。
许祎一步都不曾退,他一膝跪地,泣不成声,“大当家……对不起……”
许祎站起来,毅然决然离开,离开前的话掷地有声。
“今日你置牛驼山义气于不顾,来日剿匪官兵踏上牛驼山,你一样可以置兄弟的命于不顾。
“不,不对……你何曾把我们当兄弟手足……
“你只当我们是你养的狗……”
许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你不战!秦少战!愿战者,随我出征!”
大部分人默默看了仍然关着的院门一眼,轻轻叹息,转而跟在许祎身后。
另外小部分人冷眼旁观,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院里没有人出去,但有一些人内心动摇起来。
“谁说老子不敢战!”
轰得一声,门被踹开。
“码人!去会会姓谢的!老子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手下败将也敢叫嚣!”
许祎停下脚步,众人都看着胡万。
许祎大喜,高声,“秦家军愿随战!”
胡万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许祎,抬手,“牛驼山,是我胡万的牛驼山。”
一队人马迅速围过来,“看着秦溪,他若执意下山,牛驼山无惧任何人,包括秦家的报复。”
胡万没有明说,但这就是“妄动则死”的意思。
胡万,这是要软禁沈长清。
那队人列队往二当家院里去了,顺带还抓住不停挣扎的许祎,把他也塞进了院子里,连着一院子人一起围了个水泄不通。
院外的人神色各异,许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毫不在意,甚至还笑了笑。
沈长清坐着,在喝茶,“办妥了?”
“嗯。”
沈长清把茶杯放在桌上,许祎为他添水,“这会胡万应该已经下山了,只是祎有一事不明。”
“太平教要如何赢下此战,生擒胡万?胡万此人骁勇善战,可不是好对付的。”
“太平教需要这一胜,来振一振士气。谢三财需要这一胜,来重拾信心。所以秦家不会插手,至少明面上要让谢三财以为是自己打败了胡万”,沈长清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闭口不再言语。
所以他让阿山想办法支走颜华池,为的就是让谢三财不借助外力靠自己赢下这漂亮的一战。
同时他还派唐梨酒去帮谢三财练兵,让谢三财明白,只要自己肯努力做出改变,就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至于胡万,他一定会输,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
“胡万,原名屠小小,屠家村人士”,沈长清忽然道,“广福八年,不知是何缘由,他灭了自己满门,包括十一岁的亲妹妹。”
“广福九年秋,胡万上山,从此成为牛驼山四当家。
“广福十二年,胡万生生拔掉老当家的头颅,威震八方。
“许多人认为,胡万是天生神力,力大无穷”,沈长清把杯子放在桌上,“更多人恐惧他的狠辣,就此臣服。”
许祎要添水,被沈长清拦下,“不必了。”
“很少有人知道,胡万年幼的时候多病,脑袋愚笨,经常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明白。”
沈长清继续讲,许祎认真听,这些鲜为人知的辛秘连他也不知道。
“忽然有一天,胡万变了。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刀就能把自己的父亲从头到脚竖着劈成两半。”
“你不觉得奇怪吗?”沈长清抬头,看着许祎,“他究竟是喜怒无常,还是根本不是他自己了?”
许祎沉思了一会,然后俯身,“您的意思是……?”
“我听闻,此去西方三十七里,有一菩萨庙。
“小庙不知何人立,神像不知何年塑。
“广福八年秋,胡万消失了,没人在意他去了哪。同年冬末,他回来了。”
许祎正听得入神,沈长清却不讲了,起身回房,关上木门。
许祎坐下来,撑着脑袋思考,那只白鸽跳到许祎头上,抓乱了他的发。
“好了,别闹了”,许祎伸手去抓白鸽,“你打乱我思绪了,我现在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咕咕”,白鸽歪着头,看了看许祎,忽然啄了他额头一下,然后跳回桌上。
“咕咕,咕,傻子,傻子!”
许祎瞪大了眼睛,鸽子会说人话!
“咕!三河有童谣,你可曾听闻!”
许祎摇摇头,这他还真不知道。
“咕!孤陋寡闻!”鸽子张开翅膀,在桌子上跳来跳去,“孽菩萨,罪观音!”
“血塑身,肉做泥!
“刽子刀,自黔刑!
“请神来,无去意!”
“什么意思?”许祎还是没懂,用食指戳了戳白鸽柔软的腹部。
白鸽瞬间炸毛,“说你傻,你不信!咕!傻子!”
“咕!我还没念完!你不要打断!
“有怨人,备祭品!
“亲人血,我身心!
“一拜长生,不敬天地!
“二拜成佛,百病皆去!
“三拜同神,身负伟力!”
“这算什么童谣!”许祎大吃一惊,“邪/教教义不过如此!”
“咕……”鸽子跳到许祎手背上,“主人的意思,这就是邪/教!”
“什么菩萨!就是厉鬼!胡万这小子鬼上身了!”
“秦少爷真是神人,连他身边的一只鸟都如此有见地”,许祎眼珠一转,讨好地笑了笑,“鸟大爷,你家主人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玩物?等过段时日我弄点给他。”
“咕!谁说的我是鸟!”白鸽气得飞起来,用爪子踢了一下许祎的脸,落回他手上,“臭小子,我是长……我是特使白鸽大人!我给皇宫里送过信!”
许祎忍俊不禁,“白鸽大人,你真可爱,跟秦少爷的画一样可爱。”
“咕!英明神武!”白鸽纠正。
“那英明神武的白鸽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如何才能讨你家主人的欢心?”
“咕,这个嘛……”白鸽不疑有他,摇头晃脑想了一会,道,“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的,不用特意做什么。”
“你们这山上全都是坏人的臭气,你别学他们就行了”,白鸽眯起眼,“我家主人对这臭气最敏感了!你身上就有一点点小臭,肯定是干过什么小坏事!主人一时不喜欢你也正常!”
许祎笑起来,“背弃原主算一件吧,我早就想反了。只是胡万到底救过我的命,我虽然不认可他干的事,却也不曾劝阻,不作为也算一件。”
“咕!这事不大,你去县牢里蹲两年,主人就原谅你了!”
白鸽像人背着手那样背着翅膀,蹦了两下,“咕,不过我感觉你没说全!”
“谁还能没有点小秘密呢?”许祎把白鸽捧在手心里,放到桌面上,“今天没法给三当家送人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他如果生气……”许祎轻笑,“会很可怕的。”
白鸽被这莫名其妙的笑吓了一跳,扑扇着翅膀飞上树。
“咕!怪人!怪人!”
第059章 全都是大爷
许祎望着沈长清的窗, 什么也看不清。
他再一回头,那只鸽子就像它突兀地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不见了。
树下缓缓飘落几根鸟羽。
对于沈长清之策略还有胡万的身世,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许祎百无聊赖在院子里四处乱窜, 他平日里就喜欢到处溜达, 遇到有人忙不过来, 就顺手帮两把。
许祎帮一人抬着木匣子, 微笑着,尽量保持平和, 然后问道, “我身上真的有味儿么?”
那人只管垂着头, 闷不吭声,心里想的却是“祖宗!这已经是您拉着我问的七遍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叫您问高了!”
“怎么我闻不到呢?”许祎百思不得其解, 一时忘了正在帮忙干活, 手一松, 沉重的匣子忽然下坠, 那人没有一点防备,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抱歉”, 许祎回过神来, 看着那人的眼睛, 认真道, “我干了这么多好事, 身上就算不香, 总也不可能臭了吧?”
——那您可真是干了不少好事。
那人暗戳戳的腹诽着。
——帮的很好,下次不要帮了。
那人默默扫了院子一周,偌大的院子如今都看不到几个人影。
没别的, 被这位大爷强制帮忙的人全都出了点小意外,导致大家都绕着许祎走。
生怕撞见这位好心过头的活菩萨!谁被盯上谁倒霉!
临近黄昏, 沈长清推开门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人呢?
他眸中露出一丝迷茫,目光落在许祎身上。
许祎很快上前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停下来,站得离沈长清较远。
沈长清疑惑更甚,这许祎平白无故的躲着他作甚
他就是进屋写了几个字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许祎”,沈长清皱眉,“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许祎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是禁不住一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过了一息,他才反应过来,慢慢放松,嬉皮笑脸,“我那个……几天没洗澡!有味儿!怕玷污了您!”
沈长清沉下脸,“说实话!”
昨天晚上许祎从他门前经过,吵嚷得很大声,说山间有温泉,要背着胡万去泡澡好好享受一番!
今儿就变了卦?
许祎尴尬一笑,讪讪挠了挠自己头顶。
昨天纯属是个意外,他寻思这几天都没有进展,所以故意喧哗想引起沈长清注意。
谁知道沈长清点着灯只顾看书,根本不看他!
许祎紧走两步,站定,有些忐忑,“白鸽大人说……”
“它跟你说话了?”沈长清眉头紧锁,“胡闹!”
这一个两个的,欺负他现在耳力不好使是么!
许祎有些怵,没再继续往下说,识趣地闭了嘴。
要让那傲娇的小鸟儿得知自己卖了它,它还不得啄破自己的脑袋跟自己拼命!
好在沈长清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件事情,只是又多看了许祎几眼,就错开了目光。
“准备救场吧”,沈长清的声音不大,很快散在了微凉的晚风里,“兵贵神速,机不可失。”
去早了不够震撼,这会却刚刚好。
估算着正是胡万被俘,牛驼山群龙无首之际。
沈长清此计,就是为了让仍然举棋不定的人认清楚,谁才是真正可以带他们破局的人!
今夜过后,牛驼山将再无反对之声!
时间回到四个时辰之前。
白鸽飞出院外,站在阿山肩头。
白鸽是活物,阿山是鬼魂,白鸽能被看见,阿山却不能。
在凡人眼里,就是白鸽踏空而立,分明一动不动,却还在往前飘。
大白天的,这还没到晚上呢……就……很吓人。
不过这幸好是在溪谷顶上,除了他们两个不是人的,就只有谢三财和颜华池两个人。
谢三财是唬得小脸儿发青,颜华池面不改色。
毕竟他能看到阿山。
阿山撅着一张嘴,显然对颜华池把他扔进鬼门一事非常不满。
颜华池根本不理他的,一人一鬼之间气氛诡异,大多时候是阿山单方面在冷战颜华池。
每次有个什么事情找,也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每次有个什么事情找来,颜华池都只有一句话。
——“你师尊叫你上一边儿去。”
“嗯,知道了。”
——“你怎么还没走?”
“嗯,知道了知道了。”
——“你爱走不走!”
“知道了。”
——“你再不走我动武了!”
“我知道了。”
知道了,可就是不动。
颜华池现在就是一块名副其实的滚刀肉,比流氓还死皮赖脸。
颜华池和谢三财并肩坐在一根崎岖不平的横木上,颜华池深觉硌得慌,手一招,影子里马上分出来一团阴水,往他手指尖蹭。
颜华池显然也在生气,生沈长清的气,对这小东西自然没有好脸色,直接大力揉一揉塞在屁股底下做坐垫。
——嗯,舒服多了。
阴水委屈又不甘地挣扎了两下,无果,认命了。
白鸽悬于“空”中,实际是踩在阿山头顶,它一个翅膀卷起来叉腰,一个翅膀张开,指着天空。
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谢三财与许祎的感想不谋而合——怪可爱的。
“咕!胡万那小子以身饲鬼多年,早就坐吃山空!”
在座的要么不是人,要么没正经念过书,一时竟也没听出来白鸽乱用成语,谢三财正襟危坐反而还连连点头。
“特使兄说得在理”,谢三财虚心受教,“解决恶鬼的事,就要麻烦长清君了!”
“咕!麻烦主人干嘛!”,白鸽左歪歪头,右歪歪头,似乎很不解,“你是觉得本大人解决不了?!”
阿山终于听不下去了,主动在谢三财面前显形,“主人让我去解决!你算什么东西!”
“咕!本大人算什么?本大人资历比你老!小屁孩!”
阿山伸手去抓白鸽,白鸽却欺他眼盲,一会飞到肩头,一会跳到头顶,总能在阿山的手到来前挪地方。
“主人让你瞒着谢三财悄悄行动,只告诉我就行!你倒好!你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主人的特使!还大张旗鼓到处炫耀!”
“咕!你有什么资格说本大人!主人让你带着小主人走远点!你呢?就三里地不说,还让他跟太平教会面了!”
“我那是因为出了意外!”
“咕!本大人也出了意外!”
一鬼一鸟争执不休,两场“意外”的根源颜华池却只安坐看戏。
“呵……呵呵——”谢三财干笑两声,“国师大人的……的……可真有活力啊哈哈。”
颜华池挑眉。
阿山的“意外”自不必说,至于白鸽,他闲得无聊拿着弹弓打鸟玩怎么了?
怎么了?
每天操那么多心,生那么多气,放松一下怎么了?
他还不能玩玩了?
——很合理。
颜华池翘起二郎腿,心安理得坐着,如果手里有一盆瓜子,已经磕起来。
谢三财有心想要拉架,可这两位一位是特使鸟大人,一位是近侍鬼大人。神仙们打起架来,他这个凡人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上!
说了也没有任何分量,在场的三位没有一个会当回事。
还是颜华池看再吵就要误了时辰,一声冷喝才镇住场子。
“都闭嘴!该干嘛干嘛去!”
争吵立刻停止,白鸽率先一步飞上天空,阿山紧随后来居上,盲杖轻点,几个闪身就走出好远。
“咕!你以为我不会!”
“略略略!我就是看穿了你不会!先走一步啦哈哈哈!那只鬼观音是我的!”
“咕!你看见小母鬼就走不动道了是吗!咕!你真给主人长脸啊!”
“哎~你错了!我压根看不见!”
“咕!小瞎子!小瞎子!主人最喜欢的是本大人!”
“臭鸟!你给我等着!我非拔了你的毛做毽子!”
颜华池脸很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为什么鸟和鬼也要来跟他争宠!
沈长清到底怎么能忍受这么闹腾的玩意儿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谢三财”,颜华池咬牙切齿。
“欸,臣在”,谢三财打了个寒颤,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你吃过油炸鬼吗?”
“这……”
“今晚加餐!每人一碗鸽子汤,一盘小酥鬼!”
谢三财沉默半晌,道,“殿下,您认真的么?”
“孤说过的话,还能假得了?”颜华池低笑,“一会庆功宴上,看不到这两道菜,我要你的命。”
谢三财心说殿下你现在就在要臣的命。
这话他不敢说,他敢怒而不敢言,委委屈屈无可奈何道,“是。”
颇带了点生无可恋的意味。
谢三财顺着崖壁上的绳索,慢慢往底下滑,他准备去整军出发。
颜华池看他实在是龟速,不耐烦等,把人拎起来,直接就往崖底跳!
谢三财倒没有失态地大喊大叫。
就是眼睛直泛绿光。
凸鼓起来的眼球仿佛要被谢三财瞪得爆裂。
全身毛发被刺骨的风刮过,谢三财控制不住翻着白眼,嘴皮被风吹开,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凉风不停往喉管里灌。
太刺激了!
再艰难睁眼一看,颜华池云淡风轻,屁事没有。
不当人子!
好不容易落了地,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可谢三财却感觉仿佛过了几百年,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脚踩在地上,像踩在云朵棉花里,他两腿控制不住打着摆子。
腿软!是真的腿软!
实在太吓人了,谁试过谁知道!
谢三财脸色很难看,扶着颜华池缓了一小会儿,才勉强好一点。
他去整队的时候嘴唇还依旧没回血,唐梨酒关心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膀,“别害怕,这仗是必胜局,到时候胡万临阵一废,牛驼山的士气定然会瞬间溃散,他们慌乱不堪人人自危,我们却是胸有成竹按部就班。别怕。”
谢三财被他安慰得想哭。
安慰的很好,下次别安慰了!
第060章 鬼观音太阴!
谢三财走在大军最前面领队, 唐梨酒游离在左侧巡察,颜华池慢吞吞跟在最后压阵。
这安排就很合理,太平教的人习惯跟随谢三财, 唐梨酒心细如发在中间可以随时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颜华池在最后给人一种非常强的紧迫感让他们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他们在赶路, 而阿山那边的重头戏已经开始!
常青树繁密的枝丫间, 小鬼晃荡着两条垂下来的腿,肩上站着一只大大的鸽子。
“咕, 他们快来了……”
阿山动了动耳朵, 轻微的布料摩擦声、马打响鼻的嗤嗤声, 马靴踩在地上的啪嗒啪嗒声,在他脑海中形成无数条信息, 三息后, 他道, “半里差不多。”
“咕, 那就是一炷香。”
一些针状绿叶掉落,混在枯黄的宽厚叶子里。
最先出现在月光下的, 是胡万胯/下的马头。
那匹马穿盔带甲, 全副武装, 奢华非常又威风凛凛。
胡万很自信, 他什么也不穿, 就一条大裤衩, 腰间扎布条用来插大刀,光着膀子沐浴在寒冷的夜风中。
“咕,这小子的气血非同一般, 当真是百病不扰、百邪不侵!”
“他自己不就是那最大的邪吗?”
“咕,小山子, 你说胡万脑子里住着的那个——是小邪还是大邪”
“我看啊,那可能是个邪祟。”
“咕,有点悬”,白鸽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担忧,它咕咕两声,道,“就比你小两级,小山子,你可不要受伤了。”
“放心吧,不是本体”,阿山从树上一跃而下,“不然主人怎么能叫你这么个小家伙跟着。”
白鸽少见地没有反驳,扑扇着翅膀,飞到阿山头顶,“咕,别大意,你眼睛看不见,邪祟也能伤你。”
白鸽和阿山,其实是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很多很多年以前,具体是哪一年呢,记不清了。
阿眠牵着阿山,溜到山下去偷纸元宝和香烛。
没有人知道沈长清已经死了,也从没有人给他烧过纸钱。
所以他在鬼界,是出了名的穷。
但又因为他死时便是极凶,也没鬼敢招惹他。
他自己无所谓,山上那些鬼却还是要修炼的。
阿山阿眠没有亲人。
阿眠把阿山当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照顾,她摸摸阿山的头,“阿山,光吃月光你会不会腻啊?”
“主人又在昏睡了,我们偷偷下山,姐姐带你去吃点好东西。”
“丑丫头,你胆子那么小,今天怎么不怕主人生气?”
“因为今天是阿山的祭日啊”,阿眠捏捏阿山的脸,“祭日跟生日一样重要的,主人如果清醒,也会给你过的。”
“也是哦,主人给阿山过祭日,也给阿眠过祭日”,阿山摇头晃脑道,“可是主人又很穷,每次都只能带我们去人间玩。”
“我还没过过阴间的祭日”,阿山用盲杖敲敲地面,“走吧丑丫头,我们去地府玩!”
“阿山都看不见姐姐,为什么总说姐姐丑呢?”阿眠有点伤心。
“因为主人给丑丫头买胭脂,不给阿山买胭脂!
“主人说阿山生得好看不需要胭脂,可是阿眠需要,所以阿眠就是丑丫头!”
“你呀……”阿眠温柔地笑着,牵着看不见路的阿山,往山下走,“姐姐是姑娘,喜欢胭脂是因为爱美,阿山要胭脂是要去唱戏吗?”
“阿山唱戏,阿眠听!”阿山笑呵呵的,“阿眠,你又不懂戏……”
“姐姐虽然听不懂,活着的时候……也总是爱听的,东梨园的梁小生,我……”
“够了!”阿山嘟起嘴,“他骗你骗得还不够惨吗!”
阿眠喜欢梁采生,梁采生在梨园演小生。
梁采生对阿眠说,“小生爱慕姑娘,姑娘可愿嫁与小生?”
阿眠信以为真嫁过去了,可梁采生只给她妾的名分。
十二岁的阿眠,委身给了个戏子。
戏子多情,戏子无情,戏子的情意都是演的。
他说爱她时,自称为小生。
可阿眠却以为爱她的是采生。
十三岁的阿眠,已经怀孕的阿眠,被梁采生的正室折磨至死。
梁采生很伤心,因为阿眠怀的是儿子。
没人为阿眠伤心。
阿山为阿眠伤心。
“你都还没及笄啊……”阿山很难过,可他瞎了的双眼流不出泪水,“胆小鬼!为什么怕让主人给你报仇!”
“因为姐姐……是真的很喜欢梁生啊……”
阿眠唱起歌,婉转似百灵鸟。
“梁生为我采花来,替我簪花做福愿。
“花儿花儿永不谢,我与梁生结良缘。
“良缘怎生碎满地,原是阿眠……太入戏。
“梁生啊梁生……你可有心……可知阿眠不恨你……”
“阿眠,你哭了吗?”阿山听到阿眠的声音在发颤,“阿眠,你说要给阿山过祭日的,你不准为他哭!”
“好,姐姐不哭”,阿眠握紧阿山的手,“姐姐带你去找孟婆婆玩……”
只是他们终究没有下得了山。
还没走两步,泪眼模糊的阿眠就恍惚看到一点红白相间的东西。
扶褚山上一花一木她都很熟悉,这东西是新来的啊,白光刺眼,她拉着阿山,慢慢走过去。
原来是一只可怜的白鸽,伤得不轻,血肉模糊。
白鸽很小一只,奄奄一息,眼珠上翻。
阿眠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把白鸽抱在怀里,声音很平静,“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丑丫头你……”
“姐姐有别的礼物送你。”
扶褚山顶小木屋,沈长清已经醒来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阿眠怯生生走过来,一见到他就又要跪。
他无奈拦下,看到阿眠眼尾浅红,轻声,“怎么哭了?”
阿眠捧着小鸽子,放到沈长清膝上,缩回手,捏着自己衣角,不说话,只低着头。
沈长清轻抚过白鸽的躯体,白鸽瞬间痊愈。
阿眠没有惊奇,因为沈长清跟她说过,如果她成极凶,她也能掌握这种能力。
阿眠很想要这份能力。
阿眠把白鸽送给了阿山,做祭日礼。
阿山把白鸽养大,白鸽就越来越大,比普通的鸽子都要大好几圈了!
白鸽活了很多年,跟阿眠学了点人话,就天天跟阿山拌嘴。
“咕!小山子!你又干坏事了是不是!熏死本大人了!”
白鸽自从被沈长清治愈,就拥有了一种辨善恶的神通。
坏事者,会短暂散发酸臭味儿。
心恶者,身上总是腐臭味儿。
无功无过者,则无味。
白鸽说,普天之下,只有沈长清是清香味。
大功德者,心怀大善,乃菩提子香。
白鸽其实有名字,阿山取的,叫“赛狗闻”。
白鸽至今没有承认这个名字,谁管它叫赛狗闻,它就把谁啄成个大花脸。
吵吵闹闹了这么多年,走着走着,有些人就悄无声息走不见了。
再也找不到了。
胡万已经走至面前,似乎感知到气氛不对劲,谨慎停下。
“咕,好臭好臭,咕,咕咕,咕!”
后面的鸟语阿山听不懂,单从语气上来看,骂得是挺脏的。
“咕!我飞出去吸引那小子注意力,你趁着他心神恍惚之时,把那个小母鬼揪出来!然后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撤!”
“好!”
说时迟那时快,白鸽如一支离弦之箭,嗖的一下照着胡万面目冲去。
光线昏暗,胡万还以为真是箭,大叫一声“敌袭!”,抱头躲避。
阿山趁着胡万心神恍惚之际,猛地一掌拍在他后心,口里念念有词。
刺耳的尖叫声从胡万嘴里溢出,他抱着脑袋在马背上痛苦哀嚎,灵魂撕裂的痛苦令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但,众人只看得到白鸽,看不到阿山。
在他们的眼里,胡万是被一只鸽子给吓成这副丢人模样的。
长久以来压抑他们的大山,在一瞬间崩塌。
原来那个最勇武的人,是这么个胆小鬼。
有一人纵马上前,“大当家,是鸽子!只是鸽子!”
胡万还在尖叫,嗓音越来越尖,几乎要刺破众人的耳膜。
那人眼中满是失望。
一只鸽子而已,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胡万一统牛驼山的根基,在其果断狠辣。
胡万让牛驼山人臣服恐惧的原因,在其以绝对的力量逼他们不得不低头。
可这份绝对强硬的力量,在一只小小的鸽子面前露了怯。
当太阳刺目的光芒减弱,不敢直视它的人会抬头。
会不屑一顾,原来不过如此。
从前的恐惧是多余,原来胡万并非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你看,只需要一只鸽子。
就能让他仿佛恐惧到灵魂深处一般。
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改变。
阿山念至尾声,一股股凡人看不见的阴气被缓慢抽离,女人不甘怨恨的嘶喊让阿山禁不住烦躁。
他念完,便要呵斥,可当那个女人的面容缓缓浮现在白鸽眼前,他却使劲耸动着鼻子,不可置信地大喊,“是你!”
愤怒像沸腾的滚油,仇恨像烧干的锅底,只消一点刺激,便能瞬间炸开!
这个女人的味道他闻过!在宣河!在阿眠最后一根手指被吃掉的瞬间!
那根手指上,还残留着他送给阿眠的薰衣草环的香气!
“太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