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苗秋莲背对着大门没看见,听见动静撂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她知道娄进是个什么东西,忧心忡忡皱起眉,是不是在他们村打人了。

    顾兰时被刚才那一眼吓住,脑袋都是懵的,根本来不及拦住他娘,自己也没忍住往门外走,怕是怕,却有点想知道娄进几个到底惹了谁,来时那么威风,这会儿弄得连命都快丢了。

    门外土路上,娄进跌跌撞撞逃跑,衣服上的血迹明显都是右手腕流出来的。

    娄五脸上溅了不少血点子,他像是吓疯了,眼神惊恐连话都说不出来,其他四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裤腿不知被什么撕烂,漏出棉絮。

    一条潦草的黑色长毛大狗从后面追来,死死咬住落在最后面一人的胳膊,低吼呜咽,一副凶残至极的疯狗模样,那人惨叫着挣扎,疯狂甩动胳膊,另一手去砸狗头狗眼睛。

    疯狗被砸中眼睛,吃痛松开嘴,却没畏惧逃跑,而是飞快扑向前面的娄五撕咬。

    顾兰瑜原本和周石头在门口说闲话,最先看见娄进几人逃命过来,没想到后边还追了条疯狗,见他娘和顾兰时都出来看,连忙过去推搡两人进门,顺手从门后拿了根棍子在手里,万一黑狗发疯谁都咬,有个家伙在手里才安心。

    娄进跑过他家门口,地上滴了些血迹,连风似乎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顾兰时终于忍不住,侧身弯腰干呕了几下。

    慌得苗秋莲让他背过身去,别再看了,不然夜里要做噩梦。

    顾兰瑜龇牙咧嘴一脸肉疼的模样看着娄进几人被疯狗追咬,别说顾兰时,他要不是极度的好奇心撑着,想知道娄进这恶棍被谁砍成这样,高低也得吐两下。

    徐承安听到消息匆匆从家里跑来,他前后跑了一群中年汉子,见娄进几个人在他家附近,顾铁山跑得很快,躲着疯狗进了家门。

    “这谁家狗?”

    周围有人询问,但大伙儿都没见过,各自躲在门后观望,因见只是娄进几人吃亏,加之对娄进断手的惨状有些忌惮生怯,小河村的汉子都没上前去打狗。

    徐承安到附近先看几眼,才让人拿棍子驱赶黑狗,万一发疯咬到他们村人可不好。

    棍子还没打过去,就听见一声尖锐呼哨,黑狗呲着牙后退,往打呼哨的人腿边退去。

    裴厌拎了把短斧头从村外走进来,刃上明晃晃带着血迹,他皱眉冷着脸,脸上长疤分外狰狞,带了几分凶恶。

    咣当一声,斧头被扔在娄进脚边,吓得他浑身一抖,连镇定也维持不了,惨白着一张脸嘴唇都在哆嗦。

    裴厌停下脚步不再上前,视线从娄进几人脸上扫过,说:“带上你东西滚。”

    斧头正是娄进的,他之前一直别在腰后用衣裳遮掩,被砍成这样哪里还记得斧子,不过裴厌发话了,竟还有一条活路,他硬着头皮踢一脚娄五,让拿上斧头赶紧走,万一裴厌反悔,就来不及跑了。

    “下回别再叫我看到你们几个。”裴厌又说道。

    “是是是。”娄进点头哈腰答应,他浑身发冷眼前也发黑,心知再不走真的要把命丢在这里,比起其他人他更怕死,竟生生憋住一口气拔腿就跑,等出了小河村后才两眼一翻晕过去,也当真是个奇人。

    娄五几个人先往后看有没有追兵,没有才勉强提起良心,哭丧着脸骂娘,这裴厌自己打架不要命,也不许别人要命,怨声载道将娄进抬走了。

    见裴厌带着疯狗要离开,徐承安喊住了他,问道:“厌小子,这是咋回事?”

    裴厌脸上戾气未消,下颌也溅了些血迹,衣服腹部和腰侧有几道划破的口子,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在破口处,脸颊有青肿,两只手的手背和露出来的手腕也有些刀伤擦伤,显然吃了亏,不过对方六个人,他独自一人只带着条疯狗,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不错。

    人很多,且都在看他,裴厌没有隐瞒:“他几个让我跟着他们混,我不愿,领头的那个娄进带了斧子,要砍我,我还手了。”

    还手了。

    徐承安被轻描淡写几个字哽住,却挑不出错来,确实是还手了。

    他咳嗽一声,说:“嗯好,知道了,娄进那个人你可能也听人说过,是个恶霸,净干些天怒人怨的事,他这回吃了亏,恐怕……”

    他顺嘴想说对方恐怕会来报复,想起刚才娄进那副畏惧的模样和要命的伤势,就算活下来也少一只手,于是改口道:“恐怕日后会生事,倒不怕他纠集人手来村里闹事,只是你一人若在外面碰上他们,需得小心些。”

    裴厌平时很少和村里人来往,也不惹是非,几次打架都事出有因,今天砍的又是娄进这种恶棍,甚至算得上一件好事,因此徐承安没有斥责他下手太重太没人性。

    “嗯。”裴厌淡淡点头,不带丝毫停留转身就走,长毛脏狗追着他脚步而去,没有再发疯。

    裴虎子躲在人群后面,心里阵阵发虚,裴厌差点砍死娄进那样的恶霸,幸好他没有再招惹对方,真是个活阎王鬼见愁。

    流言总是传得很快,娄进右手没保住,伤势重元气大伤,又差点被吓破胆,再没有之前的霸道威风,势头一下子弱了,跟他一起被砍的娄五几人也吓得够呛,连路上遇到小河村的妇人夫郎都绕着走。

    为保命,娄进花了大价钱买人参进补吊命,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没有酒肉吃喝银钱嫖赌,连老大都成了蔫头鸡,原本纠集的一群地痞无赖散了,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一众墙头草小人,为娄进出气报仇想都不用想,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被娄进欺凌过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只觉老天有眼,总算让这恶霸倒了霉,连带着小河村的裴厌在他们口中虽然凶恶残暴不近人情,但还是有人为他说话,有砍人的能耐却不欺负人,只要别招惹不就好了,至于他打亲娘亲哥一事,在好几个村子里说法都不同,互有争执。

    外人如何嚼舌根对裴厌来说无关紧要,他依旧独来独往,冷着脸不太搭理人。

    *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四季轮回,又是一年夏天。

    顾兰时是三月生辰,如今已经十六岁,这大半年家里都在托人踅摸婆家,看亲定亲都费工夫,可不得趁早找个好的。

    因发生过林晋鹏那样的丑事,苗秋莲和顾铁山看谁都有点防备,找亲戚朋友多方打听人品德行,近来终于相中马家村一个十七岁的汉子,媒人在中间跑腿递话,总算敲定半个月后的吉日让顾兰时和那汉子相看。

    之前相看过一次,对这回相看,顾兰时得知日子后,一个人在屋里幽幽叹气,罢了,不嫁人也不行,相就相,无论相貌如何,只要那人品性好,也不是不可以。

    山林苍郁,脚步声惊动枝头鸟雀,树叶繁茂,只能听见翅膀拍打声。

    已经半下午,顾兰时和竹哥儿各自背了一筐笋子下坡,竹林离得远,要趁天亮回去,不然在山里指不定会碰见什么野猪豺狼。

    “咱家不是还有腊肉,嫩笋子炒腊肉最好吃了。”顾兰竹抿抿嘴巴,实在有些馋腊肉。

    顾兰时笑道:“那回去跟娘说说。”

    竹哥儿一个好字还没出口,顾兰时脚下没防备,左脚踩空陷进土洞里,背上竹筐又有点沉,一失衡直接坠得他仰倒在地。

    “嘶。”他口中吸气,摔倒时下意识用手掌撑地,却刮蹭到石块和硬茬子树枝上,右手掌心破了皮,手背几个指关节也蹭烂了。

    竹哥儿连忙来扶他,骂道:“谁黑了心,在这里挖个洞。”

    顾兰时卸下竹筐,在弟弟搀扶下从土洞中拔出腿脚,吃痛皱眉道:“怕是脚崴了。”

    他看一眼土洞周围,自认倒霉道:“应该不是人挖的,这里土本就松些,陷空下去了。”

    “能走吗?”竹哥儿扶着他走了两步,因这里是下坡,也没路可走,只能踩着落叶乱石,比平坦地难走许多。

    顾兰时试了几步,想稳住只能靠在竹哥儿身上,顾兰竹才十一岁,身量不高,还背着竹筐,扶他显得很吃力,于是停下说道:“捡根树枝来,当拐杖使。”

    竹哥儿在附近找了根结实的树枝,一筐笋子肯定不能扔在这里,好不容易弄了这么多,可是太沉了,顾兰时面色犹豫。

    “给我分一些。”竹哥儿也有点舍不得扔,于是往自己竹筐里放了几棵大的。

    “太沉就算了,这东西又不用花钱买,满山都是。”见弟弟有些费劲,顾兰时想通了,人比笋子要紧多了。

    “好吧。”竹哥儿没有勉强,毕竟山路不好走,要是两人都摔了,当真划不来。

    分量一少,走路明显轻松起来,顾兰时走了一阵,只觉左脚腕子钻心疼,背上竹筐一压,越发不好忍,他停下歇歇,心想脚崴了修养一段时日就好,这山路实在难走,万一再摔了,伤势加重肯定没那么好治。

    竹哥儿个头矮,也背着筐子,还得用全身力气扶着他。

    一思索,顾兰时看看前面,山路还有好长一段,于是说道:“你把筐子放下,回家去找爹和狗儿,让他俩来,我在这里等你,好过咱俩这么一瘸一拐,走到啥时候才能到家。”

    竹哥儿也觉得他俩这么走不是办法,喘着气说:“好,我扶你到那边树下坐,看着平坦干净。”

    等顾兰时坐好后,他不放心,叮嘱道:“你就在这里等,喏,这石头给你放着,要是来个什么野物,就用石头和棍子打。”

    “好。”顾兰时脚腕生疼,被这番话逗笑,看弟弟给他搬来好几块石头。

    竹哥儿没耽误,小跑着往家去,顾兰时连忙喊他慢些,别摔了。

    等林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后,顾兰时看了看周围,没发现野物的动静,从小在山林子里走惯了,他没觉得害怕,闲着没事把竹筐里的笋子倒出来,一根根将笋皮剥下,少了这些笋壳笋皮,分量会更轻。

    手掌擦破的地方有点疼,他用帕子裹了手方觉好点。

    日头在往西偏,等待让顾兰时有些心焦,不过也明白路远,从这里跑着回家最快也要两刻钟,竹哥儿人又小,没狗儿跑得那么快,肯定更费工夫。

    他掸掸裤腿上的土,刚低头就听见脚步声,喜得抬头去看,不曾想来人却是林登子。

    来的要是别人还能呼喊求救,可这人……

    顾兰时警惕地看向对方,一手攥住了身边的树枝,林登子不务正业,是个混子,之前常和外村那些无赖厮混,好像还跟过娄进,如今娄进倒了,他在外头没钱花,就回了村里游手好闲。

    林登子在远处一打量,看见地上两个竹筐,顾兰时坐在那里没法站起身,心中明白过来,一双眼睛只在顾兰时脸上流连,咂咂舌心道可惜,可惜他娶不了这么漂亮的双儿,顾家人丁多不好惹。

    顾兰时紧紧攥着树枝,另一手摸在石头上,林登子下流的眼神让他极为紧张,绷着身体动也不敢动,生怕露了怯被对方发现。

    直到林登子走过去后,他才松开已经快僵硬的手,这里是去竹林的近路,有人经过是情理之中。

    林登子走出去一截,突然停住脚步,若生米煮成熟饭,顾家人想让顾兰时有名有份活在世上,是不能动他的。他已经老大不小了,没钱一直娶不上媳妇。

    见林登子转身往回走,还冲他咧嘴一笑,顾兰时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眼神惊恐不已。

    而林登子后面,竹林方向出现个身影,又高又瘦,辨认出是裴厌,顾兰时像是又闻到了那天的血腥味,浓重刺鼻。

    裴厌砍了娄进后,他做了好几晚噩梦,梦里全是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和那条黑色疯狗,从那以后便十分畏惧裴厌。

    随着裴厌走近,林登子也发现了,他明显害怕裴厌,缩着脖子往后退了退,甚至露出个讨好谄媚的笑。

    顾兰时紧紧盯着裴厌,极度惊吓和恐惧夹杂,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前心后背冷汗直流。

    两人视线交汇,裴厌漠然移开眼神,大步往前走去,完全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见状,林登子一下子胆气更壮了,

    顾兰时几近绝望,无赖走到他跟前时嗓子眼像是有一股气冲出来,他尖叫不止,自己却好像听不见,手里的树枝石头甚至泥土都往林登子身上打,在被抓住手时,他疯狂挣扎,脚腕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不断去踹。

    “哎哟。”林登子被踹了好几脚,火气一下子上来,扯着顾兰时衣裳就撕,连他右脚上鞋也扔掉了。

    “裴厌!”

    顾兰时脸白的像鬼,冲走过去十几步的背影大喊。

    林登子被他吓了一跳,要伸出来抓他的手停住,见裴厌又往前走了一步才放下心,扬起手冷笑道:“贱人,让你喊!”

    “裴厌!救我!”

    顾兰时惊恐到极点,一直尖叫嗓子已经哑了,眼角余光留意到林登子打过来的巴掌,他下意识闭眼往后蜷缩。

    巴掌没有落在脸上,顾兰时睁眼,就看见裴厌抓着林登子右手往后折,林登子疼得不断喊饶命。

    裴厌松手就是一拳打在林登子额角,直接将人打倒在地,随后按住对方,拳头全部往脸上头上招呼。

    三人离得很近,裴厌虽然瘦,但体格摆在那里,也不是花架子,压迫感袭面而来,顾兰时几乎被他拳头上的力气吓呆,说不出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出自杜甫《江村》一诗,文中只是引用。

    第24章

    等裴厌停手起身,林登子已经晕过去没了动静,见他被打得口鼻中流血,顾兰时战战兢兢伸出手探了探鼻息,还好,有一丝气进出,没死。

    裴厌眉头紧皱,他没有停留的意思,捡起十几步外丢在地上的竹筐就走。

    顾兰时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跟上去,左脚腕再疼都没敢停下,他脸色很白,别说两筐子笋,连被丢远的一只布鞋都没去捡,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裴厌回头,不耐烦开口:“你家里人应该会来找你,在这里等着便是,他要是醒了,就用石头砸头,管保不敢再动你。”

    顾兰时抬头看着他,眼神惊惧却又认真,哑着嗓子开口:“要是再碰到一个呢?”

    裴厌没了话说,依旧往山下走。

    顾兰时在后面用袖口擦一下眼泪,他没敢哭,低头草草打量一番自己,就知道只能跟着裴厌。

    因是夏天,布鞋做的单薄,乡下人靸鞋就走,一般不太穿袜,他今日也是如此,右脚光着踩在地上。

    左脚鞋子虽然在,但脚腕崴了,左小腿刚才在挣扎中被石块尖角划出一条很长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渗血,不过有裤子挡着,身上还有别的擦伤撞伤,头上脸上也都有土,分外狼狈。

    更要命的,是林登子扯坏了他上衣,顾兰时边走边试图将衣裳裹紧,可衣袖被撕出一条口子破开,没有针线根本缝不了,他被抓伤的右胳膊露在外面,衣衫领口也被扯得不像样。

    不知竹哥儿到哪里了。

    顾兰时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快点找来,不然这幅样子被人碰到,真的要出事。

    林子里根本称不上有路,只是挑着草矮能落脚的地方走罢了。

    裴厌腿长,为赶上对方脚步,顾兰时光脚踩到石块和硬茬都不敢停歇。

    他高估了自己境况,头一次觉得山路高低不平如此难走,下坡时没有任何支撑,脚下一滑跌倒了,幸好是屁股着地,没有摔伤手脚。

    他用手掌撑地,按到地面砂砾树枝,掌心磨破的地方生疼,眼看裴厌走远,他急得手脚并用要起来,谁知左脚一用力,脚腕钻心疼痛瞬间袭来,登时让他没了力气,再次摔回去。

    村里人再好,总有几个心思不正,害怕再遇上林登子那样的,顾兰时忘记了对裴厌的恐惧,他实在爬不起来,朝前面喊道:“裴厌!”

    见那人没停下,他差点掉眼泪,喉间哽咽,张了张嘴像是失声一般,再喊不出话来。

    泪水糊住了眼睛,顾兰时强忍着没哭出声,坐在地上低头想缓缓,等脚腕没那么疼了再起来。

    听到树叶被踩的声音,他抬头去看,就见裴厌在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

    两人对视一阵,裴厌冷冷开口:“你想好了?”

    见顾兰时神色疑惑,他有些不耐烦,连形势都弄不清还一直乱喊,压着怒火解释道:“要我带你下山,你连走都走不了,只能背下去。”

    竹哥儿就算这时候已经到家了,他爹和狗儿上来也得花工夫,林登子就在后面,若他这时候醒来回村的话,说不定会再次遇见。

    可要是裴厌背着他被人看到,同样会引来非议。

    进退都不行,顾兰时陷入两难之中。

    裴厌明显不想为个不熟的人浪费时辰,见他如此,于是替他做了选择,转身就走。

    顾兰时一下子急了:“等等我。”

    除了自家人,顾兰时从没接触过外姓汉子,更别说让对方背着自己,他十分窘迫。

    裴厌挖了些竹笋,原本想把竹筐背在身前,一看顾兰时衣衫不整,避开视线的同时心中越发不爽快,原本带下山就够麻烦的,又是这种模样,要是被人撞见,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

    不过他向来不怎么理会那些村话闲言,思及此,才勉强想了个法子,脱了自己的外衫胡乱扔过去。

    顾兰时原本低着脑袋,没想到兜头一件衣裳扔来,他扒拉着从头上扯下衣裳,看见裴厌不耐烦的模样有点害怕,也瞬间明白了意思。

    带着补丁的粗布衣很大,完全不合身,但衣袖和衣领完好,顾兰时将自己裹严实了,这才小心翼翼趴在对方弯下来的脊背上。

    裴厌瘦是瘦,但脊背宽阔结实,前面背个竹筐后面背个人,一路沉默不语只管往前走。

    从没到过这个高度,顾兰时趴在他背上动也不敢动,习惯了一会儿才不再忧心,透过衣裳传过来的炙热体温让他渐渐红了耳朵,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不敢去想裴厌身上这么热,屏着气息胡思乱想,原来裴厌挺爱干净的,衣裳没有汗味,甚至能闻到一点野澡珠的淡香气,山路崎岖,走得也稳当,虽然有点颠簸,但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而且也没血腥味道,他之前做梦梦见那只手,总觉得裴厌身上都是一股子浓重血腥气。

    要是碰到人怎么办?

    如果是几个婶子阿嬷,亦或是同龄的姑娘和双儿,还能求对方搀扶两把,带他一起回村,可要是村里的汉子,就全然不合适,这样和裴厌带他下山没甚区别。

    若碰到汉子,是不是先让裴厌躲躲,放下他,等看不见那些人再走。

    但如此一来,会平白给别人添麻烦,加之这个“别人”是裴厌,他根本不敢开口。

    裴厌救他已经仁至义尽,这会儿带他下山更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祖宗保佑让他今日遇见了裴厌,人家肯帮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错,他哪里敢再支使人家做这做那。

    最难走的一段山路过去,脚下平坦了些,顾兰时觉得没那么颠簸了,他看看前面,如果走慢一点,好像可以避开乱石杂草,右脚光着就光着,只要别踩到木刺荆棘什么的就行。

    这么想着,他试着动动左脚,要是缓过来就自己下去走,谁知左脚腕子连动一下都疼,想来几次三番折腾,伤势更重了。

    顾兰时忧心忡忡,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发现前面有人后,想躲根本躲不了,林木虽然有遮挡,可这么大两个人,显然是挡不住的,前面的几个汉子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裴厌也有顾忌,脚步慢慢停下来,他帮忙本来就有点不情愿,更别说惹上别的麻烦。

    要是自家叔伯兄弟就好了。

    顾兰时脸色本来就差,认出那几个汉子有姓林的有姓徐的,就是没他们姓顾的,一下子连嘴唇都有点白。

    他认出了对方,人家自然也看清了他,见是裴厌背着,一个两个没说话,要么眼神发愣,要么就是在他俩周身打量,一副狐疑的模样,这人却是林晋鹏堂弟林志永。

    “兰时!”

    忽而,顾铁山的喊叫声传来,顾兰时一下子有了希冀,喊道:“爹!我在这里!”

    顾铁山和狗儿急匆匆跑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竹哥儿。一看灰头土脸还裹着别人衣裳的顾兰时从裴厌背上下来,顾铁山脸色差点没崩住,慌忙问道:“兰时,这是咋了?”

    狗儿跑得快,先到了跟前扶住没站稳的顾兰时,至于裴厌,在顾兰时下地后就往旁边迈了几步,并不想掺和更多,自顾自将竹筐从胸前移到后背,随后才冷冷看一眼顾兰时。

    “爹。”顾兰时差点哭出来,被看一眼后生生止住哭泣,哽咽一下才开口:“我原本在山上等你们,谁知碰到了林登子,他、他……”

    顾兰时小心瞅一下裴厌,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在顾铁山陡然惊惧的目光中赶紧说:“他没得逞,裴厌打昏了他,我走不了,怕林登子醒来,我只好让裴厌带我下山。”

    三两句解释清楚后,顾铁山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见自家干干净净的双儿变成这幅模样,还差点遭遇毒手,气得攥起双拳,脑门上青筋直蹦:“林登子在哪里?”

    顾兰时靠在狗儿身上说:“没醒的话估计还在后山躺着。”

    “衣裳还我。”裴厌在旁边开了口。

    差点忘了,顾兰时对狗儿说道:“你外衫脱了给我。”

    不远处那几人没走,还在观望,他窘迫至极,顾铁山和狗儿就扶着他到了树后。

    蔽体的衣裳一脱,帮他换的竹哥儿一看从头到脚如此惨状,连右胳膊都被抓出好几条渗血的深深痕迹,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顾铁山和顾兰瑜原本在前面回避,顺便挡着视线,听到动静以为又出事了,连忙过来看。

    “林登子打的?”顾兰瑜气得眼珠子都像在冒火,恨得牙痒,撸袖子一副要报仇的架势。

    顾铁山一口气没上来,踉跄一下才站稳,抚着心口好容易才喘过气。

    怒火直冲上头,顾铁山咽不下这口恶气,对狗儿说道:“扶你哥哥下山,我去绑了林登子。”

    顾兰时还惦记着家当,说:“咱家筐子还在那里,爹再找找我鞋子,给林登子扔远了。”

    顾铁山一看他脚上果然没穿鞋,恨意越发上来,朝不远处几个汉子走去,喊道:“世文,你绳子借叔用用。”

    背着麻绳的徐世文听见喊他,说道:“四叔你要用就拿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好声张,顾铁山接过麻绳,只道:“小事,待我先去办了。”

    他往山上走,见裴厌从狗儿手里拿了衣裳,开口道:“厌小子,回头谢你。”

    裴厌并不在乎这话,看他一眼就走了,顾铁山也不恼,心知只是性子乖僻古怪罢了,本性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救他们家兰时。

    第25章

    竹哥儿边抽噎边帮顾兰时整理衣裳,擦干净头上脸上的土,身上渗血的伤口不好处理,只能回家弄。

    顾兰瑜没裴厌高,力气还是有的,小半年过去,他如今已经比顾兰时高了,这年纪正是往上窜的时候。

    由弟弟背着,顾兰时再没有之前的窘迫紧张,他三个收拾得慢,徐世文和林志永几个人早在他们前面下山,这会儿都看不见踪影了。

    苗秋莲正在院里晾衣服,顾兰竹回家只说他哥哥崴了脚,让上山去接,因此她没放在心上。

    不想狗儿背着顾兰时一进门,她瞧见几个孩子神色不对,顾兰时一只鞋还不见了,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她心惊胆战只觉后怕,和顾兰瑜扶着顾兰时进屋,又让狗儿去打水,怒火中烧道:“竹哥儿,帮你哥哥擦洗上药,娘去找你大伯他们。”

    林登子干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差点害了她兰哥儿,岂能饶了他。

    等顾铁山用麻绳绑了林登子下来后,顾兰生顾兰河两人早早就在村后等着,三人推搡着林登子往村里走。

    快到傍晚,乡下人都趁天亮吃饭,这会儿正是家家冒炊烟的时候,下地的干活的大多都回来了。

    也不知谁传的信,村里不少人都知道顾家出了事,听见动静要么从院门里探出脑袋看,要么凑到跟前问是什么事,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顾铁山原本想不惊动村里人解决了,不过心里也知道打人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况且在山上时也碰到了几个人,干脆连家门也没进,停在路上,一脚将林登子踹倒在地。

    林登子常跟些无赖地痞厮混,在他们小河村也经常惹事,不是偷鸡摸狗就是仗着那一点子势力骂仗打人,不受村里人待见。

    他从小就混,爹娘管不住他,还常常被他打骂,一回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吃喝,自己二十七八没个正形,家里本来还有点钱,被他败的没剩几个铜子儿,连媳妇也娶不上,两个弟弟也被他拖累,大弟弟快满二十了,说亲的一听有这么个混账大哥,就再没了后话,兄弟几个全打光棍。

    微微驼背的林老三从家里赶来,他只听人说林登子被人捆了,不知为了什么,一看顾家二十几个老少汉子都在,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就去猜这孽种干了什么好事。

    “林老三,你养的好儿子!”苗秋莲指着他鼻子开骂。

    这两年为几个儿子都讨不到媳妇,林老三整日发愁,脸皮褶皱本就多,一愁眉苦脸看着越发老了,他吓了一跳,嗫喏着问道:“他婶子,这是咋了。”

    林登子在家作威作福骂爹打娘,村里人都知道,苗秋莲见他如此瑟缩,怒火便转向地上的林登子,狠狠踢了一脚道:“我知道你们管不了他,今儿我也不与你们算账,只管向这个小畜生讨回来,你们也别一副我家欺负你家的模样,这是他自找的,也是你们管教不严招来的。”

    林登子老娘刘小珍到了跟前,她头发斑白,个子小腿脚不快,年轻时话就少,上了年纪后越发寡言,即便看见儿子被人绑了,站在那里脚稍动一动,又缩了回去,一个字都没说,灰败的脸上做不出多的神情。

    林老三一听这话,两只手垂在身前,窘迫无措地看着他们。

    恨意只在林登子身上,顾铁山早挽起袖子,同三个儿子乱棍拳头就朝林登子招呼,顾兰时三个伯伯和十几个堂兄弟也都没留情,一通乱打,直接将林登子打了个半死,口鼻中不断涌出血。

    “这到底咋回事,连话也不让登子说,由着你们说一是一,胡乱打死人还有没有王法。”有同姓林的人想要拦着,算起来顾家已经打了两次姓林的,他们多少有些没面子。

    山高皇帝远,动私刑有罪对乡下人来说如同放屁,况且是这种事,既抓着了哪有放过的道理。

    苗秋莲便同村里人哭诉道:“林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打我兰哥儿,好在裴厌碰见,救下我兰哥儿。”

    “怎么听人说,兰哥儿是裴厌背下山的,还穿了他的衣裳,莫非裴厌干了什么?”

    一听这话,苗秋莲抬头去看说话的人,却是躲在人群中的曹小巧。

    她知道自己的话经不起琢磨,可为了顾兰时不得不这样说。

    赵家老夫郎也围着看热闹,他之前被顾兰时骂过,这会儿忙不迭接话:“就算不是裴厌干的,林登子打兰哥儿虽可恶,也不见得就要死。”

    他旁边李老太太幸灾乐祸直言道:“敢是兰哥儿给他糟蹋了?”

    “放屁!”方红花看过顾兰时出来,听见这些话骂道:“老不死的,就你们长了嘴在这里放狗屁,嘴上不积德叫你死了的汉子投胎变王八羔子。”

    “我兰哥儿要真出了事,我能站在这里骂?早扯了你们老臊皮,先吊死你们我再上吊。”苗秋莲破口大骂。

    顾兰时大伯娘刘彩凤嗓门大:“扯你们娘的臊,青天白日坏别人名声,老东西要不要脸?我家好好的双儿,已经给人救下来,林登子压根儿没得逞,你们是不乐意?只想看别人倒霉?怎的生了这幅狠毒心肠,你家里人也不管管?”

    “回头我帮你们扬扬名声,如此歹毒,只盼着别人不好,裴厌救下我家兰哥儿志永和世文几个都看见了,我兰哥儿袖子给扯坏,胳膊有伤,人家好心给了衣裳蔽体,并无别的不妥,你们没好心肠也就算了,倒给我儿泼脏水,这是什么天理?走走走,跟我去找裴厌,咱们问问他。”

    苗秋莲一边说,一边去拽赵家老夫郎和李老太太,让他们跟自己去后山找裴厌。

    两个老货畏惧裴厌,又被这么一通好骂,不敢当着众人面说盼着顾兰时不好,不然岂不是认了心肠歹毒的话,一下子没了方才的气焰,他家人也纷纷劝阻苗秋莲,扯着他俩往人群后去了。

    “黑心鬼,连阴德也不积。”何水儿骂道。

    顾家这些妯娌媳妇自然不愿吃亏,竖起耳朵撸袖子,一副谁敢泼脏水就干谁的架势。

    “家家都有闺女双儿,林登子若再起歹念,盯上别人,没人帮忙谁能逃脱?”顾铁山扔了手里棍子,看一眼众人又说道:“我兰时运气好,碰见裴厌,你们谁若不信,只管去问他,我不拦着,今日只说林登子,他没得逞我留他半条命,不然就算豁出我这条老命,也得送他去见阎王。”

    被解开的林登子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等顾家人走了后,林老三才上前,“唉”一声重重叹息,满眼苦涩蹲下来,低声骂道:“畜生。”

    刘小珍走过来,依旧没说话,闷头和林老三把林登子抬回了家。

    *

    当天夜里,顾兰时因为连惊带怕发起烧,竹哥儿一摸他浑身滚烫,连意识也不清了,慌得扯开嗓子直喊爹娘。

    顾铁山去请郎中,苗秋莲打水给他擦拭,顾兰时恍惚间听见家里人的声音,很快又迷迷糊糊失了神智。

    山林幽暗,阴影如同潮水般蔓延,紧紧追在后面。

    顾兰时仓惶逃命,一路跌跌撞撞,想呼救但发不出声音,再次摔倒后,黑色阴影很快到了脚边,眨眼就能将他吞没。

    绝望之际,忽而有破空声响起,一道羽箭倏然穿破阴影,将身后那头说不清什么东西的漆黑野兽穿颈而过,黑色血水流淌,野兽轰然倒地,眼珠一翻再没了气息。

    顾兰时趴在地上还未起身,眼帘中映入一双干净布鞋。

    他抬头去看,一个身穿蓝衣的人目露担忧,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

    阴影溃散消退,头顶天色大亮,再没有之前的阴冷潮湿,他看清了对方容貌,是个眉心有红钿的双儿,长得很漂亮。

    不远处,身材高大的汉子带着一条狼青大犬走来,男人先往野兽跟前去,用手中另一支羽箭拨动尸体。

    “这是什么东西?”穿蓝衣的双儿疑惑说道:“长得怪模怪样的。”

    男人也没认出是什么,开口道:“没见过,大概从深山里跑出来,山林子里的怪物多了,没人能认全。”

    大狗围着顾兰时嗅闻几下,像是不感兴趣,又去闻死了的怪兽。

    “你能走吗?”蓝衣双儿问道。

    顾兰时点点头,说:“多谢,我没事。”

    看出这两人是一家,他心生感激,说自己家就在山下,邀两人家去吃酒,好谢过救命之恩。

    蓝衣双儿笑眯眯说:“我家路远,要赶着回家,若有缘再见面,吃酒也不迟。”

    那汉子背起长弓,两人并肩离开,大狗还在辨认野兽的味道,就听远去的蓝衣双儿喊道:“乖仔!”

    那两人走得很快,飘飘忽忽没了踪迹,大狗的汪汪叫声也变得空旷遥远,顾兰时在原地愣了一下,耳边只剩下那个双儿一句没飘远的话。

    “灵均要吃桑葚,娘说家里野澡珠也不多了……”

    *

    五天后,顾兰时不再断断续续发热,除了一些小擦伤,胳膊和小腿的伤上了药包扎,左脚腕也让郎中看了,万幸没伤到骨头,敷药修养三两月就行。

    他精神头比高烧那两天强多了,让竹哥儿扶他在窗前坐下吹吹风,躺了这几天实在烦闷。

    见竹哥儿蔫嗒嗒的,他笑道:“哭丧着脸做什么,我又没死,退就退了,我都不去想,你何苦寻烦恼。”

    马家找媒人退亲了,说是退亲其实也谈不上,毕竟还没定亲,只托人捎话,不再相看了。

    昨天他娘得了消息,一着急在院里差点和媒人吵起来,顾忌他在屋里修养压低了声音,但他多少还是听见了,再猜一猜,大概就明白过来。

    顾兰时知道他娘担心他,不敢和他说,于是今天早上找竹哥儿偷偷询问,果然如此。

    第26章

    葫芦架下,顾兰竹打井水洗衣裳,褪去奶狗模样的二黑摇着尾巴冲他叫两声,竹哥儿一看,原来是它水盆里没水了。

    “还知道叫人。”竹哥儿边说边提了半桶水过去倒。

    坐在堂屋补旧衣的顾兰时抬头看一眼外面,笑道:“可不,聪明着呢,这两天只往我右脚右腿上蹭,左边一点都不碰。”

    他左脚放在矮凳上担着,别的活干不了,只能做些针线。

    说话间,院门口来了人,二黑竖起耳朵警惕,汪汪叫着往门口跑,进来的却是顾兰玉一家三口。

    二黑聪明,认出是自家人登时不叫了,摇起尾巴。

    “姐姐,大姐夫。”竹哥儿喜道,擦擦手上的水,走过去先从顾兰玉怀中接过三岁的外甥女馨儿。

    “大姐姐,大姐夫。”顾兰时放下手里的旧衣,因脚伤不便起身,顾兰玉脚下加快,一边走一边说:“你别起来,坐着。”

    周书宏没让竹哥儿接手里绑了腿的鸽子,自己拿了进来,笑道:“昨天碰见鸽子陈,买了两只,让娘炖汤给你吃,滋补。”

    鸽子陈是他们周家村人,因鸽子养得好,便得了这个名儿。

    “多谢大姐夫。”顾兰时笑眯眯道谢。

    顾兰玉在自己娘家没客气,家里就两个弟弟在,竹哥儿正抱着馨儿稀罕,她自己给周书宏倒了茶水,说道:“谢什么,吃你的就是。”

    顾兰时满眼喜爱,抬头看着竹哥儿怀里的娃娃问道:“馨儿,认不认得小嬷?”

    顾兰玉转头看向女儿,说:“叫小嬷。”

    “小嬷。”馨儿人小,其实还认不全外祖家的人,她娘让叫什么就叫什么,乖得不行。

    一声奶音让顾兰时几乎融化,乐得见牙不见眼,夸道:“真乖,都会叫小嬷了,真厉害。”

    馨儿胖乎乎的,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红绳,顾兰时越看越心喜,这个年纪的奶娃娃又香又好抱,他们馨儿说话也奶乎乎的,可惜他不方便抱。

    顾兰玉给自己倒茶水,看看女儿笑道:“她要是真乖,我就烧高香了,如今长了腿会跑了,我一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跟在她屁股后头追。”

    周书宏对女儿疼爱得紧,他家中殷实,便让顾兰玉什么都不做,只管好女儿就行,村里有人说闲话,又不是儿子,再疼都没用,他撵出去一顿好骂,回家也骂骂咧咧的,说那几人眼红他女儿生得玉雪可爱,叫顾兰玉听了哭笑不得。

    几人坐下喝茶说话,顺便逗孩子玩,顾兰时见苗秋莲还没回来,让竹哥儿去地里喊,不然等会儿做饭来不及。

    顾兰玉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掏出穿了红线的护身符,说:“前儿我去看秀儿,她婆婆带她去白云观上香时,也给你求了个平安符,红绳都穿好了,她来不了,让给你带着。”

    顾兰秀有了身孕,婆家看得紧,回娘家要走路,生怕她在路上累着,就没让回来,前段时间苗秋莲和顾铁山过去看望了她。

    顾兰时接过护身符,一看那红绳就说:“是秀姐编的。”

    “嗯。”顾兰玉点点头,说:“她在家没事,还给馨儿编了几根红绳彩线的,这不在手上戴着。”

    二黑绕着馨儿转圈,时而撅起屁股两个前爪伸长,猛地往前一扑,逗得奶娃娃咯咯笑,它便越发起劲,嘤嘤叫着和孩子耍。

    顾兰玉和顾兰时聊天说闲话时不显,和苗秋莲在灶房做饭才目露忧色,低声说近来的传言。

    苗秋莲叹一口气:“林登子那事有人乱说话,早给我骂回去了,咱们村倒是没几个乱嚼舌头的,别的村里有人信有人不信,到底管不住别人的嘴,人家说啥,我和你爹哪里有办法,这几天托亲戚朋友都在他们村里说道说道,好歹尽了心力,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只能慢慢来,时日一长,风言风语自会下去。”

    “这些还好说,主要马家退了亲,头先又和林家退了亲,这一年半载或许不急,往后兰时肯定还要说亲,我和你爹想找个好人家,如此一来却难了。”

    苗秋莲边切菜边叹气,又说:“总不能胡乱找个人家嫁了,一辈子去吃苦。”

    顾兰时命不好倒霉,甚至克夫的传言连顾兰玉都听过,是周家村人说的,叫她路过时听见,当时就冷了脸问那人什么意思,没等她骂起来,那夫郎讪讪跑了,气得她回家饭都不想吃。

    苗秋莲的担忧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心里也想了好几天,亲事屡屡不成,还都闹出大事来,以后想说亲确实会艰难些。

    因顾兰时崴了脚受伤,家里人的许多顾虑都不敢和他说,他心里明白也当做不知道,亲事如此不顺,他有时也会叹气,幸而天生心大些,头一次经历时还气闷不已,这回可以说是债多不愁了,该吃吃该喝喝,总得先把伤养好,家里这么多活要干呢。

    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从那天发烧做了一个想不起来的梦后,只记得梦里明光四照,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莫名开阔明朗许多。

    *

    盛夏蝉鸣扰人,一个月过去,夜里捉知了牛的小子多了,家里打骂着不让往山上跑,他们只敢在山坡和山下树林里找寻。

    顾兰瑜每天晚上打了火把和顾兰兴去捉,有时带着竹哥儿,顾兰时腿脚不便没法儿跟去,只能第二天等着吃。

    不止从地里爬出来的知了牛,连蜕了壳的金蝉也能吃,要么爬树上去逮要么用竹竿去粘,有人刮些树胶弄在竿子上,还有小子给竹竿上弄个小网子去套蝉,更为便捷的,是入夜后在树下笼一把火,几个人不断去踹周围的树,从树上掉下来的蝉趋火光,手疾眼快去捡就好了,多得是法子。

    弄回来的金蝉拔掉蝉翼,家里不愿用油炒的,弄一盆火将其烤熟,剥掉壳烤好的蝉胸肉别有一番滋味,当然也有人连壳带肉囫囵咽下。

    有舍得去炒的,一整个金蝉都能吃,香喷喷的。

    除了知了牛和金蝉,蝉蜕也有不少人捡,镇上药材铺会收。

    半下午,四亩柴豆秧花了几天工夫总算浇完了,回来后歇一阵,顾铁山便带着狗儿去镇上卖蝉。

    一到时节,无论乡下还是镇上人都爱吃这个,顾兰瑜昨晚捉了半筐子知了牛,今天虽然不少都蜕壳成了蝉,但还没完全变黑,正是壳软肉嫩的时候,赶紧挑了去卖,说不定价钱还不错。

    他这两天也攒了些金蝉,没拔蝉翼都还活着,就是蔫头巴脑的,不大叫唤,这一篮子也能去卖,还有一竹篮蝉蜕。

    宁水镇。

    太阳没晌午那么热了,街上人多起来,沿街吆喝声此起彼伏,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两天吃的蝉。

    顾兰瑜穿着没袖子的小褂,人瘦脸黑但眼睛很亮,他今年抽条长个尤为明显,隔段时日就窜一窜,苗秋莲直说裤子都跟不上做了,这会儿和老爹站在一起,竟比顾铁山高出一点。

    两人提着竹篮沿街叫卖,转了大半个时辰将知了牛和金蝉都卖了出去,剩下的蝉蜕便直奔药材铺。

    一进门,浓重药味袭来,顾铁山还没和伙计搭话,就看见账台那边站着个高大汉子,想忽视都难,见是裴厌,他踌躇一下没有上前,先问伙计蝉蜕怎么收。

    药材铺给的是市价,一听和村里人一样,顾铁山没有犹豫,让伙计称了。

    裴厌结了钱往外走,看见他俩没说话,背好篓子直接离开。

    上回他救了顾兰时,顾铁山买了一坛好酒两斤肉去谢,知道养了条疯狗,没敢乱往后山那边闯,等傍晚看见裴厌从他家门前路过,知道回去了,才拎着东西过去。

    他连门都没进,只站在院门口,敲开后果然看见了长毛黑狗,有裴厌在,黑狗没乱咬人,他说了来意,裴厌冷脸不是很想接的模样,最后还是他硬把东西塞进人家手里,挠挠头想客套一下,但找不到话,只得走了。

    裴厌性子古怪,不过顾铁山回去后对苗秋莲说,估计从小打太狠打出毛病了,怨不得裴厌,要怪只能怪裴兴旺两口子没人性。

    顾兰瑜看见裴厌背的竹篓,卖了钱从药材铺出来后说:“该是来卖蜈蚣蝎子,我前儿往山坡那边找知了牛走得远,看见他在土崖那边插了火把抓毒虫。”

    夏日蛇虫鼠蚁较多,土崖土沟里会有毒虫出没,蝎子蜈蚣很常见,有胆大的人会带上有盖的篓子和长筷去抓,带毒的东西有危险,但价钱比蝉蜕高些。

    这些东西常在夜里跑动,要么两个人一起,一个打火把四处照亮,另一个用长筷去捉,一个人的话只能把火把插在地上或者土崖上,若毒虫跑得快还得再去寻找。

    近来捉蝉的多,没精力分给别的,况且毒虫一定要小心,顾兰瑜偶尔才会去抓。

    两人往镇外走,顾铁山道:“找个挣钱的营生也好,那天我去后山看了看,确实穷,不过他就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日头渐晚,父子俩一路闲聊回了家,炊烟阵阵,小河村寻常的一天在晚饭后就要结束。

    村南头,林老三家的茅草屋里,林登子瘫在床上一个多月了,他被打了个半死,断了一条腿两条胳膊,也不知腰上伤到了哪里,连起身都艰难,近来白天能睁眼说话了,稍微有点力气就喊着要吃药要进补,他一早就这样,在家里十分威风。

    可如今他不是以前的他,再打不了人,刘小珍闷头不语,就是不给他饭吃,连药也不熬,他咒骂呵斥,最后饿得前胸帖后背,不得不服软说好话求两声,他娘才给他一口吃的。

    烟火熏得灶房土墙漆黑,刘小珍在做饭,林老三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二儿子在别的村里给人做长工不在家,小儿子被他俩指派去了外祖家送蝉。

    放下锄头,林老三一言不发,蹲在灶房外面抽了一锅子烟,苍老的脸上遍布皱纹,良久,他问灶房里迟迟没做好饭的刘小珍:“还剩多钱?”

    刘小珍像是不习惯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十二文。”

    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底了,别说给二儿子娶媳妇,连像样的礼都买不起,更别说长久看病抓药。

    林老三蹲在那里垂下脑袋,最后什么都没说,起身出了院门。

    灶房里缓慢的切菜声停下,刘小珍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她总是微低头半阖眼睛,像是睁不开一样,成日如牛马般只知低头干活,沉闷灰暗。

    林登子躺在床上眯瞪,口渴难耐睁开眼睛,想喊人倒水又有些犹豫,他不便起身,屎尿都得人伺候,他爹娘许是嫌弃,给他吃喝很少,这回伤病一场,叫他也渐渐有了颓势。

    听见脚步声他转动脑袋,哑着破嗓子说:“给我口水喝,娘。”

    刘小珍这一个来月听到的娘比十几年都多,她这次没为难林登子,倒了碗水喂儿子喝了,随后放下碗坐在床边。

    见她一反常态,林登子犹疑。

    刘小珍抬起眼皮,衰老暗淡的脸透着悲伤,她用干枯的老手抚摸林登子脸颊,叹着气说:“儿啊,你打十几岁起就混账,霍霍了家里多少银钱,你是个孽障,娘和爹认了,你打人惹事,我和你爹去赔钱赔礼,没钱时只能给人家磕头,我也认了。”

    她说完停了很久,像是在发愣,回过神才又开口:“这回给顾家买礼赔罪,花了五十文。”

    差点强占一个清白双儿的事让她和林老三不敢见顾家人,只能托村里人送去,近来在村里更抬不起头。

    林登子见他老娘神色不对,心里一个劲发冷,也不敢问话。

    “你病了,如今欠下二两银子的债。”刘小珍愣愣看着他说:“这钱我和你爹还,你不必忧心。”

    林登子心里越来越害怕:“娘……”

    他被刘小珍打断了:“儿啊,你走吧,你也该走了,家里对你尽心尽力,是时候走了。”

    林登子瞪大眼睛,浑身都凉了,他惊恐至极完全说不出话。

    刘小珍眼泪从眼眶里无声掉落,她好像没发现,又喊一声儿,说:“你是我生下来的孽障,论理,也该我送你走。”

    “你爹软弱,不敢见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该我来。”她低声重复叙说,喃喃低语从床边拿起稻草枕头。

    林登子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吓到眼泪鼻涕糊一脸,口不择言道:“老东西!老不死的你敢害我!”

    熟悉的谩骂在耳边响起,刘小珍流着泪,眼中陡然迸发出一股恨意,她猛地站起身,用枕头将骂声死死捂住。

    床上的人在挣扎,最终没了动静。

    刘小珍松开枕头,无力跌坐在地上,她再说不出话,眼泪也像是干了,失魂一样发呆。

    林登子拖累爹娘连累兄弟,好好的家破败成这样,这回又起了歹念,她和林老三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儿子竟成了这种腌臜下流人。

    刘小珍回过神,发现外面天黑了,她忘记自己坐了多久。

    恨吗?

    她擦擦眼角,心知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是恨的。

    林登子二十岁的时候回来要钱,她和林老三不给,吃了酒的林登子就打了他俩一顿,下狠手打的,从那以后她就不太说话了,也是从那以后,林登子变得更混账,在家里作威作福,眼里根本没有爹娘。

    她起身站在床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林登子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她不害怕,反而伸出手去合上那双眼睛,想起她儿小时候的模样,那时竟有几分乖巧,会喊她娘。

    月色冷淡,林老三从外面回来,坐在土墙下一夜未合眼,干瘦满是伤疤的老手时不时擦拭泪水。

    第27章

    林登子死了,他平时不与人为善,死后在小河村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和他不对付的人没有丝毫同情。

    自知林登子素日行径,林老三家没办白事,一家四口在山上找了处荒地,挖个坑,用草席将林登子尸首一裹埋了进去。

    他活着时已经瘫在床,乡下人生病治不好死了很常见,没人生疑。

    小河村人暗地里都说死得好,不然一家子被他这么个不值得的无赖拖累,一天天光吃药换药就要花不少钱,哪有那么多闲钱为他看病。

    顾兰时在家养伤,因他体弱,苗秋莲叮嘱其他人不要在他跟前提及这事,因此还不知道,就算知道,林登子如此歹毒险恶,他不会有任何怜悯。

    暑气蒸人,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人们才渐渐出门干活。

    今年多留了三只母猪仔,养大后好配种,猪食草料每日都要弄许多,顾铁山提了竹筐去田里拔草,苗秋莲和狗儿牵着牛和驴子出门去放,顺便在山坡野地里割猪草,竹哥儿赶了鸭子和大鹅出门游水觅食,他也带了一个筐子,好打草回来喂鸡。

    顾兰时一人在家,他脚伤好多了,左脚可以落地,能独自拄着木棍慢慢干些轻活。

    二黑趴在葫芦架下的阴凉处睡觉,偶尔晃动一下尾巴。

    想起井里吊着昨天舅舅拿来的一条肉,顾兰时撑着木棍一跛一跛到院里掐丝瓜藤蔓的嫩尖儿。

    丝瓜藤有爬到土墙上的,也有些缠在插好的竹竿上,他只挑嫩的掐,弄了一小把心道足够了,烧个嫩尖肉片汤而已。

    灶房还有竹哥儿早上摘的一把薄荷,他舀了水在木盆前坐下,顺手将菜都洗了。

    顾兰时闲不住,翻出他娘前天给狗儿新剪的鞋样子,比着糊好的袼褙剪出来,顾兰瑜长了个子,脚也长了,前两天穿布鞋时说磨脚,还是先给他赶一双。

    苗秋莲特意将鞋样子剪大了一点,鞋子做大些穿得久,不然穿着穿着又小了。

    忙忙碌碌到下午,顾兰时收拾好菜蔬,苗秋莲背着一筐猪草回来先做饭,没多久竹哥儿赶着鸭子和大鹅回了家。

    顾兰时坐在屋檐下煎药扇火,等会儿吃完饭药也就放温能喝了。

    火苗熏燎,他挪着板凳朝后避了避,听见二黑冲着门外叫,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夫郎,看年纪和他娘差不多。

    “阿嬷找谁?”顾兰时问道。

    苗秋莲听见动静从灶房出来,喝止了二黑的吠叫。

    那陌生夫郎露出个笑,边往进走边说:“他婶子,做饭呢。”

    苗秋莲不知他来意,也没多想,笑道:“可不是,到时辰了,你是?”

    “我是咱十全村的,姓吴。”吴夫郎看一眼左脚腕包着药的顾兰时,心下了然,眼神在他脸上一扫,随即露出个笑来:“虽说咱们不认识,这遇见了就是缘分。”

    认都不认识,一上来却说这些话,苗秋莲明显警惕,皱着眉说:“你有啥事直说,我还忙着。”

    见状,吴夫郎笑得有些谄媚,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咱们兰哥儿也到了年纪,我这边有个极好的汉子,说不定和兰哥儿是一对呢。”

    苗秋莲狐疑看他一眼,心里觉得不靠谱,但事关顾兰时亲事,于是忍耐着多嘴问了一句:“是你们十全村的?”

    吴夫郎一看有戏,连忙道:“正是,他也姓吴,说起来我俩沾亲带故,也有点亲戚在里头,见咱们兰哥儿好,要是凑成了,可是天大的喜事。”

    见他连那汉子姓甚名谁都不说,却几句话离不了他们兰时,苗秋莲心头莫名窜上一股火气,摆摆手道:“有这好亲事你给别人说去,我们兰哥儿没这个福分,你走吧,我也不听你说是谁了。”

    吴夫郎着急道:“别呀他婶子,他叫吴贵,家中田地房屋都有,虽说年纪大一点,可人老实勤快能干活,只要兰哥儿嫁过去,肯定是享福的。”

    “吴贵?十全村的吴老贵?”苗秋莲嗓门都高了。

    吴夫郎见势不对,连忙劝道:“他婶子,那都是外人胡乱编排,吴贵最是勤快,奈何家里穷……”

    “扯你娘的屁!”苗秋莲拿起靠在墙上的扫帚就打,边骂边将吴夫郎撵了出去。

    “烂了舌头的混账,我打死你!黑心王八!指着火坑说享福,该死的恶毒人。”

    吴夫郎挨了打,气得还嘴骂了两句不干净的,知道这不是他们村,没他撒泼的份儿,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苗秋莲在后头骂:“他好,你怎么不把自己女儿双儿嫁过去享福?你要没姑娘儿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当寡妇后嫁他,也当个奶奶做。”

    她骂骂咧咧见吴夫郎跑远了才提着扫帚回家,脸色很不好看。

    十全村吴贵是有名的老光棍,年轻时好吃懒做,如今都三十好几了,别说媳妇,家里穷的叮当响,他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连一两银子的彩礼都出不起,谁瞎了眼会把个懒汉光棍当宝,更别说把自己女儿双儿嫁过去。

    苗秋莲越想越生气,他家兰时再不好,也不可能随便找个老光棍,这些王八蛋老瘪犊子也太作践人了。

    顾兰时坐在泥炉前扇火,恼怒的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见人打跑了,于是悄悄叹口气,对他娘笑道:“娘,别生气了,为这些人不值,就当听了个笑话。”

    “我就是气不过,什么烂人都敢到我面前来说,早知道让二黑咬他。”苗秋莲愤愤不平,但见儿子没怎么受委屈,自己不好一直念叨这事,省得说多了大家都烦恼,只得先进灶房做饭。

    等顾铁山从地里回来,趁顾兰时和竹哥儿进房换衣裳,她悄悄说了这事,顾铁山听得直骂娘,他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可能把他兰哥儿嫁给吴贵那种人。

    他俩气得够呛,不过出来后当着顾兰时的面什么都没说。

    之前觉得顾兰时亲事可能难,那是因为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他家六亩水田四亩旱田一共十亩地,家里房子也是青砖大瓦房,宽敞亮堂还有好院墙。

    以前田地更多,顾兰生顾兰河分家时每人两亩水田两亩旱田,不提家里牲口禽畜,十亩良田就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能吃饱饭不挨饿。

    而且林晋鹏家还赔了他们一亩水田一亩旱田,现如今足足十二亩地。

    若真想给顾兰时找个婆家,门槛稍微低一点,找个家里良田四五亩能吃饱饭的,再添点嫁妆,有的是年轻汉子愿意,根本不会难嫁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成心糟践人吗。

    *

    山林绿意渐渐褪去,染上红黄之意,又经风霜雨雪变得枯萎,轮转换了好几个颜色。

    冬日闲暇,院子里小孩笑闹声不断。

    经过四个多月的修养,顾兰时脚伤已经痊愈了,肌肤上其他的疤痕日复一日变淡,如今已经看不出。

    他用双手捂着眼睛,笑着数数:“十七、十八……”

    院里馨儿和顾满顾安还有顾衡几个娃娃到处乱窜寻找能躲藏的地方,一听见他快数完了,急得年纪最小的顾安和馨儿同时往墙角钻,小脑袋一低,脸对着墙角,只要他俩闭上眼睛,大人就看不到他们。

    “二十!”

    顾兰时声音变大,为了哄几个孩子玩,他刚才蒙眼时背对着几个小的,面朝院门,好给他们留够地方去藏,这会儿放下蒙眼睛的手,笑眯眯要去找人。

    谁知刚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门外人。

    许是被盯着的原因,原本对周遭不听不看如同陌路的裴厌转头看向门内,随后跟不认识一样移开视线走了,毫无停留。

    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脸上连那条狰狞疤痕都似浅淡了些,好像也没那么吓人。

    顾兰时站在原地愣神,他这几个月要养脚伤鲜少出门,只听他爹说买东西谢了裴厌,况且他一个未出阁的双儿,不好和汉子打交道,因此只偶尔在家门口看见裴厌路过了几次,更没说过话。

    他回过神,笑着问道:“藏好了没?”

    “藏好了!”四个娃娃异口同声回答。

    顾兰玉和苗秋莲在堂屋说话,听见后笑得不行,当真是一家子,笨到一起去了,没一个机灵的。

    疯玩疯跑一天,夜里睡下时馨儿已经累得不行,挨到枕头就睡着了,顾兰玉用手帕给女儿擦擦脸,自己在旁边躺下。

    她带女儿回娘家住几天,原先她和顾兰秀住的屋子放了杂物,见东西有点多就没让收拾,顾兰时和竹哥儿屋里的炕不小,几个人冬天挤一挤暖和,也省得再烧一个炕费柴火。

    顾兰玉翻身说道:“等年后,让你大姐夫在那边亲戚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到三月你也满十七了,娘晌午还跟我说,等你满了年纪再去相看,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亲事一直不顺,苗秋莲常常想,是不是因为十七岁那个坎,是以才有了这些话。

    顾兰时吹了油灯后脱鞋上炕,笑道:“我知道,之前就听娘这么说了,你回家她又跟你念叨,这事总归急不得,我自个儿倒是看开了,嫁不嫁的,又有什么意思,若真能遇到好的,再说也不迟。”

    知道弟弟这回遭了罪,心里有委屈,顾兰玉本身又是温和的性子,听见丧气话也没训顾兰时,只暗暗叹气。

    夜深了,只有窗缝透着一点昏暗光芒。

    顾兰时没睡着,之前他一直没想过,等脚伤好了以后,家里又有踅摸婆家的意思,如今想一想,竟觉得外头的汉子多数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晋鹏那样的好模样,认字识数,又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谁知骨子里那般腌臜。

    又来个林登子,叫他只觉得恶心畏惧,细想一想,或许那些人全都是可憎可恨的。

    他一时钻了牛角尖,对亲事万般抗拒起来,完全失去了成亲的念头。

    可要是跟家里人说不想嫁,多半是要挨骂的,也不会按着他的意思来。

    顾兰时翻个身,心中烦躁不已,要说正直良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连裴厌都比不上。

    善良二字先不提,起码裴厌不会像那些猪油蒙了心的,会对别人起下流念头,为人古怪但正直守礼。

    裴厌。

    顾兰时原先还没细想,这会儿忧心思虑,忽然就想起晌午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心跳了一下,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心总是要跳的,以前和竹哥儿玩的时候就摸过自己心跳的动静,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抛在脑后。

    裴厌是个好人,比那些面上鲜丽的人不知强了多少。

    睡着之前,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萦绕许久。

    第28章

    冬月天寒,柴火最是要紧,做饭烧炕必不可少,若想用热水洗脸洗手,每日用量就更大了。

    顾兰瑜跟着顾铁山去砍柴,苗秋莲和竹哥儿也去了,多个人能多背一捆柴火。

    家里只剩顾兰时一人,因他出事都在山上,苗秋莲心里直犯嘀咕,就不太让他往山上跑,况且他脚伤刚好,山路又崎岖,多休养总是没错的。

    天灰蒙蒙的,没下雪也没太阳,北风一吹,冻得人直缩脖子。

    顾兰时喂了鸡鸭鹅还有牲口,带二黑回到前院,他掸掸衣袖上碍眼的干草碎末,又往泥炉底下添两根柴火。

    小火苗慢慢温着陶罐里的水,大冬天喝冷水不好,他家一直都是这样,白天费点柴,热水就不会断了。

    木盆斜靠在墙上,他拎起陶罐往盆里倒了一点足够洗手的热水,擦干后又进灶房忙碌。

    案台上放了几个大菘菜,他拿一棵剥去外面蔫了的老叶子,见二黑在脚边转悠,他择一片好叶子递下去,二黑一口叼住,屁颠屁颠跑到外面泥炉旁吃起来,啃得咔嚓响。

    冬天做饭比夏天受罪多了,就算用温水洗菜没一会儿也手冷,不过乡下人习惯了。

    家里人多吃得也多,顾兰时切完一棵菘菜,想着天天吃也该换个花样,于是解下襜衣,到他娘房里拿钱去了。

    苗秋莲经常会在炕褥底下放十个左右的铜板,万一她和顾铁山不在家,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好应急。

    顾兰时拿了五个铜板提上竹篮,锁了院门让二黑在里面看家,隔壁清水村离得不远,出了村口走快点,一刻钟的工夫就能到。

    清水村有户姓施的人家磨豆子做豆腐,因豆腐做得好价钱又公道,附近好几个村的人都爱上他那里买。

    一块豆腐一文钱,顾兰时盘算着买五块回去,今天炖菘菜用不完,明儿拿猪油煎着吃,可香了。

    天冷没有太阳,鲜少有人在外面闲聊,趁没下雪砍柴挖野菜根才是正事,一路走来,他没见着几个人。

    唯有许家门口,杜彩娥坐在石墩子上抽旱烟,见着他问道:“兰哥儿上哪去?”

    顾兰时笑道:“阿婆,我去买块豆腐。”

    “好好,你去。”杜彩娥说完又吸一口烟,看一眼背影收回视线,一股烟伴随叹气声从她嘴中呼出,模样生的确实好,可命怎么就这么不好。

    时至今日,村里依旧有些言语,当着顾兰时面没人说什么,不过只要他背过身亦或走远几步,就能听见身后嘀嘀咕咕的,不是故意还能是什么,有些人心眼就只会往坏上使,听多了他连气都不气了,翻个白眼就走,越理烂舌头的他们还越来劲。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黑了心肠,好人还是有的,不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这也是他心大不去理混账人,而且家里人多,无论势力还是底气都足,要搁在稍微胆小怯弱的双儿身上,就算不夜夜哭泣,忧虑过度也会有的。

    刚出村,顾兰时就看见一里开外有个人影,他认出是裴厌,不知怎的,脚步慢了下来。

    裴厌不知从哪里回来,肩上挎着单绳筐,瞧着沉甸甸的。

    两人越来越近,到跟前时,顾兰时张张嘴想说话,毕竟人家救过他,可他不知说什么,而裴厌看他一眼,直接从旁边过去,像是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十分疏离。

    顾兰时只得继续往清水村走,他感到些许窘迫,好在没有被人看到。

    至于裴厌会怎么想他方才那副想搭话的模样,他觉得脸颊有点痒,用手指轻轻挠了两下,心道照裴厌的性子,外人是入不了眼的,或许不用自寻烦恼。

    他所想不差,对裴厌来说,擦肩而过的人多了,没必要留意。

    豆腐是好东西,切片下进锅里和菘菜一起炖,没多久锅边冒了白汽,顾兰时掀开木锅盖一看,菜和豆腐咕嘟咕嘟滚开了,汤白味香,尝一口咸淡正合适,旁边锅里杂面馒头热好了,笼屉底下是熬的稀饭。

    将灶底改成小火,顾兰时出门来看,隔壁刘桂花也在门口张望上山砍柴的周平父子,两人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就见方翠柳和赵金通背着柴火走来。

    赵金通正是赵小吉爹,个头不算矮,臂膀宽阔有力,瞧着就有一把子力气,不然的话,在村里同他弟弟赵金水一起欺负人早被打回去了。

    都是一个村的,近来也没什么纠葛,顾兰时和刘桂花不免跟他俩说了两句客套话。

    至于赵小吉之前挨揍的事,方翠柳和赵金通面上并未显露什么,依旧笑了两声,他俩心里跟明镜儿一样,知道是赵小吉先惹事,自然不好言语。

    赵家人走之后,顾兰时就看到他爹娘身影远远出现在山坡上,心里一松,笑着和刘桂花说道:“婶子,我先回家舀水。”

    他进门后,刘桂花也瞅见了自家男人和儿子。

    顾兰时舀好洗手水又倒了四碗热茶,忙碌一早上,砍柴背柴又都是力气活,回来歇一歇才好吃饭。

    竹哥儿一回来,撂下背后柴火先往灶房钻,见有豆腐吃,喜得一扫疲惫,还连忙告诉外面洗手的狗儿。

    菜汤因放了盐有味道,菜吃完后剩下的菜汤会用馒头泡着吃了,狗儿和竹哥儿正是胃口好的年纪,每每争抢着泡,若是用油炒的他俩更高兴,碗底油水比汤更香。

    有时炖菜加的水多,汤泡不完,便都落入二黑嘴里,一顿饭下来没一点儿剩的,再不济后院还有猪呢。

    饭后顾兰时用锅里热的水洗碗,赵家人挨打的场面他没见着,只看到他们鼻青脸肿的模样,方翠柳当时要出门打油,她也知道羞,遮遮掩掩想捂住脸,奈何皮肉伤有点重,一眼就能瞧出来,再低头都没用。

    不止方翠柳,赵金水媳妇也挨了打,他们兄弟妯娌四个至今都绕着裴厌走,一听别人嚼舌裴厌,就数她妯娌两个不敢凑上去说道。

    乡下人打架骂仗是常事,除非惹急了,多数汉子都不会朝对面的妇人夫郎动手,不然叫人耻笑没种,是个孬汉子。

    不过裴厌倒是没人会这么骂,他回村后第一次打架就是和赵家人,无论妇人还是汉子,一视同仁全都揍了一遍,区别只在伤势轻重,到底对妇人留了点手。

    村里打媳妇打夫郎的事总有发生,不知道裴厌会不会动手,他若动手,估计挨打的人要悬。

    在水里涮涮丝瓜络,顾兰时把洗完的碗筷归置好,心中忧虑不敢对任何人说,正独自烦恼不知自己亲事要怎么办,苗秋莲提着一大桶混好的谷糠进来了。

    顾兰时赶忙蹲下把灶底火拨旺,刷锅水沾了一点油气,用来煮猪食最好,冬天没鲜草给猪吃,便煮些之前晒的草根野薯,谷糠麦麸里有时还会加些磨的柴豆面,杂七杂八混一些,猪吃了好养膘。

    苗秋莲一边倒谷糠一边说:“等天晴了,我和你爹去看看你秀儿姐,算日子快生了,你们几个也跟着去,你自从伤了脚,秀儿总惦记着,上回去还问怎么不见你,我说你在家里养着,如今伤也好了,是该去看看。”

    “好。”顾兰时点着头答应,他确实很久没见二姐了。

    苗秋莲又道:“家里不是还有只老母鸡,养了这几年蛋下的少了,刚好给她拿去补身子。”

    娘儿俩在灶房干活闲聊,顾兰时始终没敢说出藏在心里的话。

    *

    两天后,一大早太阳从东边升起,见天色好,一家子收拾齐整去看望女儿,顾兰秀肚子大了,婆家看得紧不让走远路,她一早就想见娘家人了,自然喜出望外,晌午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不过等顾兰时几人走后,顾兰秀就和婆婆吵了一架,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顾兰时。

    顾兰秀心疼弟弟遇到这些糟心事,可她婆婆偏偏在她面前多嘴,说让顾兰时以后少往他们家跑,她有身孕,万一给孩子传上霉运衰气就不好了。

    这话实在戳人肺管子,顾兰秀一下子就炸了,挺着大肚子嚷开,要不是看在自己男人的份上,早指着婆婆鼻子乱骂。

    她素来泼辣,不肯善罢甘休,见公公和汉子要来劝架,哪里能依,一摔手帕就要往地上坐。

    她汉子唐睿文一看架势立马慌了,脸色也变了,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将人扶住,没敢让跌坐在地上,身子如今沉了,跌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兰秀扭着身体犯犟,不让唐睿文扶她,一拍大腿哭闹说要去上吊,带着他老唐家孙子一起死,霉运就不会传给他老唐家了。

    唐睿文不敢强硬将她拉回房,生怕撞着肚子,气得直瞪眼,让他老娘住嘴,别再说混账话,万一真动了胎气不是小事。

    唐老爹也气得冒火,当着顾兰秀面骂老婆子,什么霉运不霉运的,就数她爱胡说八道。

    好一番劝慰求饶后,见婆婆再不敢说顾兰时一个字,顾兰秀才罢休,至于门口看戏的,她才不怕,又不是她生事,要笑话也是笑话他唐家人。

    心里虽说这么想,她面上不露,哭哭啼啼进屋子,打发唐睿文出去给她烧炕后,见屋里没人了,从手帕后头抬起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止住。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哪儿敢真往地上摔啊,不过是吓唬唐家人而已。

    顾家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顾兰秀不会说,省得爹娘气恼,唐家人要脸更不会说。

    顾兰时近来添了一点无法向人说的烦恼,在听到娄进没熬过伤势死了之后,心中止不住发愁,不管怎么说,娄进是裴厌砍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名声更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注:菘菜就是大白菜

    第29章

    早起见天色明亮,苗秋莲带着竹哥儿到老宅那边织布,顾兰时在家纺线,他将纺线车搬到屋里炕上,外面太冷了。

    纺车轮子飞一般转动,看着又轻又巧,顾兰时左手拿着搓好的棉条纺棉线,比起常见的麻线,他神色更专注些,棉花是花钱买的,织出来的棉布也更好,不过他爹说了,明年跟人买点棉花种子也种一亩。

    他干着活又开始想东想西,名声再不好,若真想去找裴厌,也要人裴厌愿意才好往下说,不然人家不点头,他在这里自作多情,跟丑角儿似的,这不是闹笑话吗。

    眼下是十一月半,他娘说等过了明年三月再张罗,还有四个半月。

    顾兰时停下手里的活,纺车轮子渐渐不转了,他兀自出神,一想到将来要找个不知真正品性的汉子成亲,心中还是拿定了那个主意。

    不管以后是什么样,得先找裴厌问问,万一呢。

    他又开始纺线,摇的轮子骨碌碌轻响,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昨晚的噩梦。

    虽说看开了,林登子又没得逞,可任凭如何欢声笑语,心底也无法遗忘被暴力撕扯衣衫时的恐惧,隔段日子就在梦中重现。

    挣扎只是徒劳,一切反抗都是无力的,唯一的希望是有个人救他,可这份希望在梦里并不是每次都会到来。

    梦里的绝望几乎淹没了他,连喘气都不能,每每流着眼泪惊醒,又怕吵醒竹哥儿,最后弄得家里人都担心,他擦擦眼泪没有发出动静,白天起床后也不会提及。

    种种缘由迫使,让他觉得外面的人除了裴厌,好像都轻易相信不得。

    *

    自家用的柴火囤了许多,足够一个冬天用,但顾铁山还是带着斧头麻绳上山,趁柴价高好多卖些钱,一个是为日子好过,另一个是想多给顾兰时攒些嫁妆。

    嫁妆和别的不一样,去了婆家后厉害些的也能捏在自己手里,他兰哥儿接连受了这么多罪,再者也不能叫人看扁了他们。

    家里又剩顾兰时一个人,爹娘刚出门,离午饭时辰还早,他在堂屋徘徊,一会儿拿起鸡毛掸子扫扫桌椅,一会儿又拉出针线篮子做两下,明显心不在焉。

    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太阳黯淡,时不时就被云层遮住,幸而风不是很大。

    他耐不下性子做针线,终于起身决定出门,临走时又有些畏惧,要是被人知道他偷偷去找裴厌,连皮带脸就都没了。

    紧张焦虑让他神色不安,但还是提了竹篮拿了小锄头出门,假装去挖草根野菜根。

    锁门时见二黑呜咽叫着摇尾巴,顾兰时想到裴厌养了只疯狗,心里难免发虚,便喊二黑和他一起去。

    二黑是村里人俗称的四眼铁包金,明显比那条长毛大黑狗体型小些,他俩加一块可能都打不过,有个伴不过是为了壮壮胆。

    每到冬天,不知是不是黄土地黄土墙映的,连天看着也灰黄。村后树林枯萎萧索,偶尔能听到一阵呼啸风声。

    因家在村后,顾兰时一路没有碰到人,他朝身后看看,随即快步走进林子里,直奔后山方向而去。

    没出林子,看见远处三两间废弃的茅草屋,他停下脚步,临到这会儿才生出一点怯意,几番犹豫后,装模作样蹲下来用锄头挖了几下地,从中刨出个马刺根,他随手丢进篮子,抬头又去看那边。

    他不敢过去,要是在这里守着,说不定能看见裴厌。

    于是顾兰时一边挖草根一边在附近转悠,挖着挖着篮子满了,他提起沉甸甸的收获,知道这事急不得,喊一声在树下撒尿的二黑,带着狗蔫头巴脑往回走。

    狗是最机敏的,发现二黑扭着脑袋往后面看,顾兰时也回头,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果然是裴厌,拎着斧头肩上扛了一捆麻绳,应该是去山上砍柴。

    裴厌顺着山脚往山口走,不必进林子,发现树林里有人,他没在意,以为顾兰时当真在挖草根,直到对方快步走来,甚至喊住了他。

    “裴厌。”顾兰时一说话,呼吸变成白气,第一次过来就等到人,让他有点雀跃,眉眼带上一点笑意。

    裴厌没说话,等着他开口。

    四目相对,顾兰时话到嘴边卡住了,他根本没想好见了裴厌要说什么,讪讪挠了下脸颊。

    裴厌奇怪地看他一眼,既然没话说,他没闲工夫在这里耗,抬腿就走。

    “裴厌。”顾兰时往前追了两步,又不敢真离得太近,只能在后面喊一声。

    裴厌有些不耐烦,问道:“你有什么事直说。”

    顾兰时支支吾吾,把手里的竹篮从右手换到左手,觉得左手没力气又换回来,见裴厌眼神一冷,知道对方生气了,他急得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定下亲事?”

    没头没脑一句话,让裴厌没来得及上头的怒气消掉,他十分疑惑,但还是不感兴趣,冷声问道:“与你何干?”

    顾兰时因窘迫红了耳朵,他知道裴厌脾气不好,可已经丢脸了,干脆问到底。

    他心一横,小声说:“我记得你好像没定亲。”

    被打听私事,裴厌心中十分厌恶,正要将人骂走,不想顾兰时后面还有一句。

    “你要是没定亲的话,能不能娶我?”

    此话一出,顾兰时脸也红了,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土缝缝钻进去。

    二黑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但很会看眼色和氛围,晃动的尾巴不摇了,抬头歪着脑袋看顾兰时,懵懵的狗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连眉头的皮肉都皱了一下,嘤嘤叫两声试图引起注意。

    顾兰时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活像赖上了裴厌,心中羞愧不已,人家好心救了他,自己却这样。

    “不能。”裴厌回答的很干脆,他微微抿唇,盯着只能看到发顶的人心生猜疑。

    顾老四家他知道,家底殷实,就算顾兰时身上的风言风语再多,差不多的人家还是能找到的。

    要说故意拿他取笑,看顾兰时快把脑袋都快埋进土里的模样,应该不敢。

    从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双儿,裴厌看看周围,没有其余人的踪影,他倒不怕被人赖上,但少点流言又不会出错,省得去姑姑家又要被问,于他而言,顾兰时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

    二黑呜呜叫了声,绕着窘迫无措的顾兰时转圈,小狗很明显在担心主人。

    冷风飕飕,顾兰时看着已经走远的裴厌,脸上热意在冷风吹拂下勉强降了些,他惆怅叹口气,只觉讪讪的,讨了个没趣,垂头丧气往家走,心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还是算了。

    入夜,烫过脚后,竹哥儿先上了炕,等顾兰时倒了水进来,他缩在被窝里哈欠连天。

    “睡吧。”顾兰时今晚没了闲聊的心思。

    竹哥儿白天上山背柴火也累了,答应一声很快睡迷了,朦胧中感觉到顾兰时好像一直没睡着,不断翻身,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也很小:“兰时哥哥,你睡不着?”

    “嗯。”顾兰时知道打搅了他,不再翻身,不过困极的竹哥儿压根儿就没听到他声音。

    一声梦呓从旁边传来,顾兰时无声叹息,万幸白天他去找裴厌没有被人看到,不然被他娘知道的话,肯定少不了一顿好骂。

    爹娘会把关,说不定明年真能找到门好亲事,不见得所有人都是坏人。

    *

    攒了好几天后,顾铁山和顾兰瑜拉着板车去镇上卖柴,苗秋莲寻思着许久没回娘家了,趁今日没事回去看看,一边打点要带的东西一边问两个儿子去不去。

    去外祖家不用干活还能玩耍,竹哥儿自然是愿意的,他年纪最小,无论阿公阿婆还是舅舅都疼,迫不及待就换好了干净衣裳。

    顾兰时心中一动,犹豫着说自己不舒服,想在家里歇一天。

    “哪里不舒服?这几天又没吹风受寒,你舅舅家还不去?”苗秋莲有点不高兴,毕竟是她娘家。

    顾兰时支支吾吾扯谎,说:“我、我夜里做噩梦了,娄进的断手,还有,还有林登子。”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原是心虚所致,但落在其他两人眼里,以为是吓怕了。

    遭遇了林登子那样的事,对方又死了,之前竹哥儿又偷偷跟她说好几次夜里听见顾兰时在哭,第二天枕头都湿了。

    苗秋莲改了口:“好好,那你在家歇,这样也好,你爹和狗儿要是回来得早还有人做饭,我带竹哥儿也能在你外祖家多待会儿。”

    顾兰时心中忐忑不已,有那么一瞬心想还是去吧,不然惹他娘生气。

    见他娘没有在说反话,他才悄悄放下心,点着头答应:“知道了娘。”

    等家里人都离开后,顾兰时没有立即出门,万一他娘落下什么东西回来取,不就露馅了。

    心虚的人总是会想很多。

    他坐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看着炕头挂的小葫芦出神发呆。

    其实上次找裴厌后的第二天,睡醒后他又想通了,就算有爹娘把关,林晋鹏不还是骗了所有人。

    裴厌再不好,却行得正坐得端,看着也是讲理的人,平白无故不会动手,只是不理人罢了。

    不就是丢脸,那天在裴厌面前,他的脸早就丢完了。

    一番自我说服后,顾兰时重新拾起信心,双手拍拍脸振作精神,说不上雄赳赳但也气昂昂,走时还没忘了叫二黑。

    树林子里,顾兰时避开两个结伴挖草根的老人,提着篮子和小锄头绕到另一边后,见看不到任何人影才敢往后山方向走。

    家家有活干,人人都有事情做,不一定会像上次那样好运,他在心中碎碎念给自己宽心。

    上次被拒绝,今天能鼓起勇气再来找裴厌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可不得宽慰宽慰自己。

    许是以前太过倒霉,如今好运回来了一点,草根没挖几个,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从破草屋那边走出来的裴厌。

    第30章

    顾兰时欣喜不已,好歹没白等,他起身先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后快步往那边走,原本在刨土的二黑见他离开,土也不刨了,跑着追上他,十分忠心。

    裴厌原以为上回顾兰时闹了个没脸,不会再有下文,没想到又看见了对方,他皱起眉,对这样的纠缠显然有些不快。

    见顾兰时果真朝他这边来了,没等人到跟前,他冷声质问:“你又来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了,顾兰时没有再上前,冷言冷语让他羞窘,但比上回好些,敢说话了,扭捏着小声开口:“不做什么,就是、就是想再问问你……”

    后面的话不用说,两人都清楚。

    没想到有如此厚脸皮的双儿,都不知羞吗,三番两次跑来对一个汉子说这种有伤风化的话,裴厌视线落在顾兰时红透的脸上,一时竟有些无语。

    上回都说清楚了,顾兰时又不是没听到,他挪开眼神,心道无需理会,于是拔腿就走。

    顾兰时没好意思追上去,停在原地看一会儿,低下头叹口气,出都出来了,不如多挖些草根,家里禽畜多呢。

    另一边,裴厌进山后挑了棵好树,好木头耐烧些,他将麻绳丢在地上,抡起长斧头用力挥砍,往常不被外人外物所扰的心今日有些烦躁。

    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双儿,随便找个陌生人就敢嫁吗,一看顾兰时那模样,就知道是背着父母出来的。

    要说别人被纠缠只当看个奇闻,偏偏被纠缠的是他自己,罢了罢了,想来两次被拒,顾兰时肯定不会再来了。

    这口气刚松懈两天,等再次被顾兰时在树林子里蹲到后,裴厌停下脚步,为对方的固执感到一点头疼。

    若对付无赖,他有的是办法,连村里那些招惹他的妇人和夫郎也能下手揍,可顾兰时一没骂他二没动手,只是跑来问他一句话,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真蹲在地上的顾兰时眼睛亮了一下,他最近出来挖草根挖的很勤快,家里不知道他心思,都觉得挺好。

    冬天没别的事做,他爹今年经常上山砍柴,连带着家里人也要上去帮忙,远比前两年忙些,他娘又不让他上山,他出来找个活干自然是好事。

    而且挖的草根不但能给牲口吃,有些能入药入膳的野菜根人也能吃,晒干后要么煮水喝要么炖进肉汤里。

    顾兰时的小动作只有每次跟他一起出来的二黑知道,可它只是小狗,就算认识了裴厌,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在做什么说什么。

    顾兰时匆忙将小锄头放进篮子里,提着就往裴厌那边走。

    他昨天也出来挖草根,可惜林子里好几个人,还有梅哥儿和保儿来挖野菜根回去吃,看见他还喊了一声。

    熟悉的人就是这样,挖野菜根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总有结伴边聊天边干活的。

    因此他不敢往后山这边来,万一被人发现可不是小事,只得压下心思,和梅哥儿说笑玩闹一阵就回家去了。

    “裴厌。”

    顾兰时兴冲冲到了跟前,张嘴想再问一遍,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我说了不能,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裴厌说完,见他忧愁地蹙起眉眼,但神色显然还有些不甘,于是加重了话,冷峻道:“你若再敢纠缠,小心我不客气。”

    他说完还冲顾兰时举起手里的斧头,以示威胁,果然见顾兰时面露惧色后,他神情冰冷,但心中很满意,转身离开后边走边想,总算摆脱了这个麻烦。

    *

    早起天色不好,云黑压压的,都有些分不清时辰,北风也刮了起来,呼呼呼吹得鬼哭狼嚎,到半早上就飘起鹅毛大雪。

    光线昏暗,做针线有些不方便,况且天这么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容易冻着,顾兰时和顾兰瑜点了炭盆,关上堂屋门窗后,一家子围坐在炭盆前烤火。

    竹哥儿拿了几个地薯过来放进炭盆里,烧熟了就能吃。

    苗秋莲手执菜刀削萝卜,灶房太冷,既然点了火盆,不如在这里切菜备饭。

    “娘,今天吃包子。”顾兰时拿了个碗要去杂屋抓干木耳和干黄花,泡开了等会儿好和萝卜一起煮。

    “行。”苗秋莲答应着,手上动作没停,包子是前两天有太阳时包的,包了许多放着,如今天冷不怕坏。

    到晌午饭时,萝卜汤里加了猪油,煮的滚烫,喝一口汤又香又热,直暖到心头,再冷的天也不怕了。

    顾兰时吃着热腾腾的包子,看一眼外面白茫茫大雪,心想不知道裴厌有没有包子吃,会做饭的汉子少有,不过裴厌一直都是一个人,肯定会做几样饭。

    至于裴厌之前用斧头威胁他的事,当时他很害怕,因为想起了娄进的惨状,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藏起来。

    等回来后一想,好像裴厌只是在吓唬他,要砍的话不早动手砍了。

    大雪下了三天,屋顶地面厚厚一层,腿短的小孩走进去都快被埋住,雪停后天色放亮,不少人家都在院里铲雪卷成堆,好腾出路来,也有人爬上屋顶将积雪推下。

    衣裳穿得厚,铲雪又是个力气活,顾兰时出了汗,一手拄着铁锨把停下歇息,他近来心思多,只在心里想,话比平时少了点。

    家里的雪有人铲,院门外路上他爹也在扫雪,但出了村子就没人管了,村后树林子又大,后山离得也有点远,最近想去找裴厌有点难,他家又不缺吃的,没必要顶着积雪去挖草根。

    雪消了也不好出门,雪水一化到处都是烂泥,只有等天晴晒干地面后,才好往后山跑。

    他不自觉叹气出声,一旁顾兰瑜还以为是累了,让他歇着。

    顾兰时察觉到失态,抿唇笑笑说没事,遮掩了过去。

    *

    一转眼就进了腊月,眼瞅着年关到了,小孩眼巴巴盼过年,富裕些的人家还好,穷苦的面上再笑呵呵,不少人心里都在发愁这个年又要怎么过。

    太阳晒了好几天,地面泥土已经硬实了,顾兰时却找不到机会往后山跑,腊月家里忙,好多活要干,脱不开身。

    腊月初五,早起苗秋莲就煮好了五豆饭,今天是五豆节,自然要吃五豆饭。

    豆子是她前一天晚上泡的,有黄豆、红豆、绿豆、柴豆和豇豆子,煮饭时还下了一把花生米一些红糖,豆子饭吃起来又香又甜。

    这一锅五豆饭实属丰盛,有些人家为了应景,勉强凑上三两样就足够了。

    吃完饭顾兰时收拾碗筷,听他娘说想去赶大集,太阳好集市上人肯定多,孙安媳妇昨天就和人招呼,说孙安今日套骡车呢。

    有大集时总有各个村子的人会套牛车骡车,沿路若碰见要坐的人,也不贵,从他们小河村到集上远些,一个人三文钱,半路要是有人上会便宜点,按路程远近来收取。

    乡下人牛和骡子都是自家备草料,挣得不过是点儿辛苦钱。

    见竹哥儿也要去,苗秋莲一想,两个人来回得十二文钱,于是道:“去时走着算了,回来了再坐他家牛车,好放东西。”

    即便如此,竹哥儿去赶集的劲头依旧不减。

    顾兰时虽说有点小心思,但平时不会扯太多慌,瞒着家里人去找裴厌已经是件离经叛道的大事,近来根本不敢随便找借口往外跑,这会儿一听他娘这么说,心里再次起了念头,好歹忍住了,没心直口快说出来,端着碗先进灶房去洗。

    等苗秋莲挎着竹篮带竹哥儿出了门,他一边给猪煮食一边思索要找个什么借口,听见顾兰瑜在外边和他爹说话,心思一转,冲外面喊道:“狗儿。”

    “怎么了?”顾兰瑜闻声进来。

    顾兰时心跳得很快,笑道:“今日天好,我趁早去外头挖些草根回来喂牲口,成天都是些干草料,你记得喂猪。”

    狗儿没有起任何疑心,毕竟他前段时间隔三差五就出门挖草根,又道:“那我等会儿也出去,你在哪里挖?”

    顾兰时心跳得更快,压根不敢让他找自己,却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得笑着说:“我就在林子里瞎转悠,不定在哪里,爹不是想去串门子,后头鸡鸭牛你不都得喂,我先挖一篮子回来,到时再一起出门,省得到处找我。”

    见他说得有道理,喂牲口还要扫洒后院可不得好一阵子,但顾兰瑜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就是说不上来,他挠挠头:“这样也好,你出去记得带上二黑。”

    冬闲天气又好,到处瞎转的人比平时多,后山树林子又大,可不得谨慎些。

    “我知道。”顾兰时砰砰直跳的心总算缓和了一点。

    带二黑出门后,见身后无人,他脚下加快往后山方向走,二黑最近也没出门,撒着欢在前面跑,跑得两只耳朵一晃一晃,一副无忧无虑的欢快模样,停下等顾兰时的时候,它咧着嘴巴像是在笑,一身茸茸皮毛蓬松又干净。

    它如此轻松自得,让顾兰时紧张忐忑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没到后山,顾兰时就看见不远处一个高瘦身影,他脚下一顿,认出确实是裴厌,心中雀跃不已,怀里揣的东西似乎也变得沉了。

    裴厌同样脚步一顿,一下子就有了躲着对面人走的心,可要想出村,这边是近路,不然还得绕远。

    他皱起眉头,第一个念头是看来上回还是没吓怕,随后又想到,世上真有厚脸皮的人。

    有些事情开个头,就好像刹不住一样,等习惯后更是胆子也不怯了,好几次找裴厌都搭上了话,几乎没有白等的时候,顾兰时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开心劲。

    一看裴厌似乎想从另一边走,他一下子急了,什么都顾不上,小跑着赶过去,二黑见状来了劲,也跟着瞎跑了起来,汪汪叫着十分兴奋。

    它吓了顾兰时一跳,生怕被人听见,连忙喊二黑回来,自己也不再跑了。

    光天化日,你追我赶实在不合适,裴厌抬起的脚又落下,这会儿还早,树林子里没人,要是跑出去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闲言碎语。

    顾兰时微喘着气到了跟前,一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过去:“给你。”

    这荷包是他自己绣的,为了掩人耳目不被知道,当着家里人面他绣了好几个花色一样的,绣完后偷偷藏起来一个没让任何人看到。

    裴厌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小荷包上,送荷包不是一般的举动,除了以荷包香囊定情的人之外,普通人只有定了亲的人才会送。

    他看向顾兰时,之前只当对方是胡闹,没想到胆子这么大,连荷包都敢送。

    又被无声拒绝了。

    顾兰时讪讪收回手,看一眼快步走远的裴厌,垂着脑袋有点丧气,只得把小荷包塞回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