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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面谈

    “我看了……”方知雨说着慌张地翻日程本, 找出?这几日围绕年季目标所做的笔记,一副备考的紧张样?。

    “我不是要你答题,”吉霄说, “只是我之?前说过吧, 一定要先理?解目标,再填表。你看你填的:做PPT,努力, 认真……这些和品牌部有关系吗?”说着又往下指出?,“再比如这个,认为自己能胜任什么项目,你填‘暂时无法胜任,但我会协助好其他同事’?这跟没看目标填的有什么区别??”

    可?是协助同事, 确实就是她在行政部这半年里做的最多的事啊。

    “我真的看过, ”方知雨委屈地辩驳, “就是因为看了,我才认为以我的能力, 还远远没办法去做什么重点项目……”

    “这题的关键不是能力,而是看你未来想发展的方向, ”吉霄说, “你擅长什么,适合什么, 想做什么……这些你自己不清楚吗?”

    “……”

    见方知雨不答话?,吉霄忍不住迁怒, 把她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厌恶说出?口:

    “也是,我差点忘了你老人家说过, 你无欲无求、不想升职。你的态度就是这样?了,觉得这份工作可?有可?无、只是来混混时间。因为你得到它很容易, 有人推荐嘛。但是蓝猫,你想过没有,就算是实习岗,就算是做杂务,也可?能有另一个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更愿意认真对待事业的人被你挤走了?”

    努力让自己不要被私人情感?拉扯得更深,吉霄回到正题:“你说你文案不行,但你明明就还有其他优势:你了解茶不是吗?就算你写种茶、懂茶,我都不会那么失望,不会觉得你根本不愿意去了解新部门、不愿意用心想想你究竟能做什么!”

    方知雨只觉自己最见不得光的那一面被吉霄拉扯出?来,暴露无遗。

    是,她确实不愿意。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进?烟雨全靠谭野。虽然参加了面试,那一定也只是走走过程。不然凭什么?凭她是高中生?

    所以工作再不起眼,她也把杂活当大?事;所以其他的不奢望,这样?就很好;所以品牌部的培训听得再热血,到了真正填写部门五问的时候,她还是畏缩了,藏起真心,交出?这样?的答卷……

    而现在,吉霄在为此生气。

    在这个人面前,谎言总是站不住脚。那么,如果对她说真话?呢?

    真相恐怖就在于,它会粉碎表面的平衡。比如接下来她要说的这件事,很可?能让她明天不能再来烟雨上班。

    但是方知雨想,那也不错。

    她和?吉霄,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之?前跟这个人相处的种种,已经足够令她放心。

    也是这个时候,方知雨想起吉霄说,别?躲开?。

    如果不躲开?,如果去直面。那么,就让她们回到上一问。

    再给她一次机会,无论多么不堪,她也打算把自己剖开?给吉霄看。

    “对不起。”

    听到方知雨道歉,吉霄心中的火也烧得更盛。刚要说出?更残忍的话?,就听女人说:

    “我确实是答不好这些问题,因为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去想。”

    “为什么?”吉霄难掩怒气,“你是怎样?的人?”

    “我不配拥有这份工作。”

    方知雨说着,鼓起勇气看向吉霄:“我根本就没去过简历里那所大?学。”

    吉霄一怔,随即更加不解:“什么意思,你读的是其他学校?”

    “不是的,”方知雨坦承,“我的学历是高中毕业。”

    这下终于轮到吉霄惊讶。

    “这件事人事知道,我来应聘那时拿的是真实简历,”见吉霄不说话?了,方知雨补充,“是真的,当时人事还问我,说看我高中分数不错,为什么不读下去。”

    “所以呢?”吉霄盯着方知雨问“你为什么不读下去?”

    “……经济条件有限。”

    “可?以申请补助啊?”吉霄说,“你们当地应该有政策的。你父母呢?长辈呢?再不行可?以找亲戚朋友借钱啊?既然你分数不错,那么……”

    方知雨局促地攥紧双手,平淡地打断女人:“反正那个时候,就是没办法。”

    听完这句,吉霄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叹息不止。

    “那这份简历怎么回事?”又问她。

    “谭先生让我改的。”

    “为什么让你改?”吉霄奇怪。

    “因为烟雨不会录用高中生……”

    “谁告诉你的?”吉霄说,“烟雨会录用的可?不止高中生,还有学历更低的呢!而且你那个岗位当初的招工要求,原本就是高中及以上啊?”

    方知雨仿佛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一脸的讶异。

    吉霄见状明白了什么,问她:“难道是老谭跟你这么讲的,说烟雨只招大?学生?!”

    被吉霄一提点,方知雨回看,才发现谭野确实没这么说过。他向来讳莫如深,让她一直以为烟雨这样?的大?公司有硬性要求,不能招用高中生。

    可?如果她是合乎要求的,又为什么要她准备另一份简历呢?

    她还想不明白,就听吉霄问她:“你来应聘都不查一下用工要求吗?”吉霄说,“在招聘软件上就能看到的呀?”

    “招聘……软件?”

    看样?子是没用过了。“真是……”又想说她“活得不清不楚”,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是把手上的简历跟方知雨又对了一遍,发现修改的确实只有学历。

    而本该读大?学那几年,方知雨在做的事情其实跟后来一样?——

    都是在老家种茶卖茶,经营茶园。

    但茶叶只是方知雨工作的一部分,她还做各种兼职,包括餐厅的前台与后厨,徽墨制造,景区讲解,玩具厂……甚至是泥瓦匠。这部分信息在吉霄之?前看到时就觉得很惊讶。

    即使没有谭野的推荐,单是对茶的了解,加上这些工作经验,都足够她做这份杂务了。更何况她入职前还应人事的要求,提交过在上一个岗位写的茶叶评鉴。写得非常亮眼。

    方知雨的面试情况、怎么进?来的,人事都有记录。在她进?品牌部前,吉霄还都看过了。反正她没看出?问题来——包括学历。

    而之?所以没看出?方知雨学历有问题,也是因为认可?她写的东西?。说中文系毕业,倒也像那回事。

    因为被对方的工作经历勾起好奇,对今天跟方知雨的面谈,吉霄原本是很期待的。直到看到方知雨交出?的答卷。

    她会生气,是因为她一直看不惯方知雨那么做人,看不惯她轻视自己,更看不惯她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不要说上进?心,连最基本的渴望都很缺乏。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不同。看向吉霄的方知雨是生动、坚定,甚至带有很强目的性的。其间的原因吉霄或许知道,但她觉得那还不够。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根本没那么深刻,有时非常脆弱,经不起任何考验,更不足以动摇某种观念。所以方知雨看她再热烈,都只是暂时的。兴趣和?吸引退却后,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她一定会再一次逃走,并且向她投来同样?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

    方知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吉霄不明白。但她知道必定与她的过去有关。

    而今天,围绕在方知雨周围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

    原来,她只念到高中。对这件事她似乎很自卑,才像这样?过度看低自己。加之?谭野的误导,让她更加作茧自缚。所以在公司里,她总是死气沉沉。

    但这好像又还不是答案的全部。

    同时未解密的还有她跟老谭的关系。在吉霄眼中,她就像个提线木偶被那男人随意摆弄。更可?怕的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如果意识到了,她就不会觉得那每半月一次的什么工作汇报,是她不能拒绝、应该做的。

    吉霄越想越烦闷。

    总有一天,她要烧尽方知雨背后所有恼人的枝蔓,让她只看向她、只依附她。

    一边暗忖,一边观察猎物。此刻对方垂着眸,一脸忧怯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就像个在等她审判的罪人。

    而她呢,却觉得此刻是个不错的机会:但不是要判她的罪,而是要给她颗糖。

    想到这吉霄开?口:“部门五问,你拿回去重填吧。下周周会前重新交一份给我。”

    “……好。”

    “蓝猫,”见她依然低落,吉霄说,“杂务那个职位要求很低,而且那时候公司急要人,人事一般都会优先选择内部推荐。既然最终敲定是你,就是觉得你可?以胜任。你跟老谭,老张,或者老王是什么关系,都不会对这个决定产生任何影响,你明白吗?”说到这又跟她指出?,“还有,之?所以你被会调到品牌部,也不是因为别?的谁,是因为我从人事推荐的候选人里选择了你。”

    方知雨听到这,终于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吉霄,仿佛是在问她:

    为什么?

    “你在上份工作时写过茶叶评鉴,对吧?”吉霄问她。

    方知雨点头:“是的,”就是她在上一家为更新公众号写的那些。

    “那些是你自己写的吧?总不会是抄的?”

    “当然不是!”生怕吉霄不相信她,“那些评价都是我在店上喝过茶之?后才写下的,感?受也是!”

    “那不就是了?”吉霄说,“我觉得你会是个不错的文案,品牌部正需要。虽然你还很缺乏营销思维,但那个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积累,灵气却不是人人都具备。所以去重填一下这个部门五问吧。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谁都有资格去想,而你,更需要好好去想,因为你进?了我的部门。品牌部那些目标,靠我一个人是扛不下来的,需要部门里的每一个人,需要你。”

    方知雨的目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但是随后,她顾虑起什么,脸上又浮现出?不自信。

    吉霄看得焦急,再推她一步: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不要还没出?发就先泄气啊。高中生又怎么样??高中生就能消极怠工?什么不配,没资格,我以后不想听到。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

    被鼓励至此,方知雨的眼中终于升起坚定。提起勇气,她再一次跟吉霄坦承:

    “抱歉……”她说,“但其实我从来没有喝过月下红颜。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所以之?前才没办法描述。但如果是描述祁门红茶,我可?以试一试。”

    吉霄这才明白女人刚才为什么答不出?来。“那你说说说看。”她不禁说,又补充,“别?说无聊的话?,说点什么,让我动心。”

    听到这个要求,方知雨想,来了,要攻心。

    她该说点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人的心?

    “祁门红茶……工艺诞生在光绪年间,”她磕磕绊绊地开?始,先拿出?自己在茶行熟知的常识,“一百多年前,去参加万国博览会比赛时,它获得了金奖。评委们无法形容出?它的香气,将其直接命名为‘祁门香’……也有人说,在祁红的茶香里,能闻到春天的芬芳。”

    吉霄刚想说别?只拿背资料来应付她,就见女人竟然连拳头都握起,似乎组织语言令她很费神:

    “它不像蒙顶甘露……不是那么清秀明快的少女。也不像古树普洱……不是什么都想通透的老僧。它像一个故人,在泛黄的回忆中等待……喝它的时候,你看到落日。然后在黄昏里,你做了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方知雨说到这,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妈妈还年轻,红色的茶罐也光洁如新。女人斟水泡茶,白色杯盏中便?呈现出?黄昏颜色。烟雾缭绕,香气袭人。

    然后,她的梦醒了。

    “这不是很伶牙俐齿吗?”回过神,她听到吉霄说。又问她:“我看你的兴趣是……看电影?”

    “是的!”

    “喜欢看电影,那想过创作视频吗?”

    方知雨愣住。

    她或许在脑海中拍过很多电影,但在现实里创作视频……还真是从没想过。

    听她否认后,吉霄引导她:“你可?以去想一想。举例来说,如果要你把刚才形容祁门红茶的那些文字拍成?视频,你会怎么做?那种独特的香气要怎么通过视觉来展现……这些你都可?以去考虑。”

    这个转换她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以前倒是想过,如何拍出?一种香水。”

    “香水?”吉霄有些惊讶,“哪种香水。”

    你的香水。

    “我不太清楚牌子,”最终只是答,“就是一直觉得很好闻,便?想了一下如果用镜头该怎么表达。”

    “那你说说看?”

    方知雨回想惊蛰那晚,回想女人在夜雨中的样?子。她的香气包围她,令她很想记录下那一刻。

    早知道会被问,那时回家就该写下来的。现在她只能重新捕捉当时的感?受——

    总觉得这题难到她头都发疼。

    “我会拍一组空镜……”在头疼中,她一边回忆一边描述,“春天的雨滴落在森林,苔藓长出?来又消失……然后是冬夜。下雪的夜晚,城市里有灯……有一扇窗亮着。镜头跟进?窗,进?入一间温暖的房间。……橘色的暖光里,一个女人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向壁炉。……”

    吉霄听着,想着,揣摩着。

    “看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看电影。”然后她说。

    听到这一句,方知雨才如卸重负:“是的。”

    “蛮好的……我也喜欢。”女人说,“休假的时候,可?以去电影院。”

    和?吉霄去电影院,这事情方知雨想过太多次。以至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她不分语境直接答:

    “好啊!”

    答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对方说的分明就不是要跟她一起去。

    幸好吉霄没察觉到她得私心,只是自顾自地打字记录些什么。

    “关于工作我没什么要问的了,”然后就听她说,“最后一个要面谈的是小宅,你出?去后帮我叫她进?来吧,谢谢。”

    方知雨舒一口气。然而她刚要起身,女人又启口:

    “但是,工作以外?的问题我还有。你方便?回答吗?方小姐。”

    方知雨定在原地:“当然方便?!”

    到此,眼前的人才抬头看向她:“你的回请可?以放在今晚吗?”

    方知雨想都不想——“好啊!”

    然后,她就看见美丽的女人绽开?熟悉的笑容。

    第22章 老歌

    最后一个面谈者小宅从会议室出来。吉霄紧随其后。此刻品牌部还剩下的只有方知雨, 和一旁紧盯手机的雷神。方知雨等吉霄,雷神在等的则是小宅。

    小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吉霄汇报说她的房子租好了, 今晚会把放公司的行李搬回去:

    “雷神跟我拼车。”

    “你俩住得近?”吉霄问。

    “是啊, 我?们同小区。”随后解释说前两?天雷神租定了房,她便让他顺便问问。发?现那?边还有其他房源就去看?了一眼。结果还挺满意,就定下来了。

    “租在哪啊?”

    小宅报出小区名, 原来就在公司附近。“那?坐我?的车吧,”吉霄说,“反正?今天正?好要路过那?边。”

    “真的吗?”小宅开心,“谢谢老大!”

    雷神听到这也松了口气:“那?我?取消网约车了?”他说,“可怕的周五, 还要排半小时才轮到我?们!”说着朝吉霄夸张地敬个礼, 并且跟着小宅称呼, “谢谢老大!”

    吉霄笑一笑,然?后嘱咐一旁的方知雨:“你也一起。”

    上电梯。小宅看?着方知雨, 想问为什么她也搭车,却一时短路, 硬是叫不?出她的花名。

    雷神刚要提醒, 被吉霄制止:“让她想!这两?天天天培训别人,还不?记得名字, 年纪轻轻就贵人多忘事。”

    “我?不?是不?记得,是对不?上号!”小宅解释, “我?又不?像你们常回总部、熟人熟事。现在一下就输入了整个部门的花名,之后还要记总部的大家……”

    说着小心翼翼问方知雨:“请问你是玉兔, 还是蓝猫啊?反正?一定是这两?个中的一个!”

    方知雨告诉她:“是蓝猫。”

    “你记人要记主要特征嘛,”吉霄说她, “玉兔是负责摄影的;至于蓝猫,你单是看?她这张脸都不?会弄错,她长得就像只猫。”

    哪里?像猫了?

    因为有外?人在,方知雨也不?好反驳。然?而一旁的小宅却在凑近看?了她一阵后总结:

    “真的!特别是眼睛,跟猫一模一样,眼尾也是上翘的!”

    还说这下记住了,下次一定不?会弄错。之后就跟雷神探讨起总部的各种花名来,说几?位总监里?最好记的就是及时雨和铃兰。因为这两?个花名不?仅跟她们本人的感觉很像,还和她们的本名有关。

    方知雨刚在回忆财务总监铃兰的本名是什么,就发?现在公司,除了吉霄之外?,大家的名字她几?乎都没有叫过。甚至有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别人姓谁明谁,比如眼前的小宅和雷神。

    花名抹去了大家的职级、年龄,达成了所谓的“平等”,但也同时抹去了每个人在职场以外?的所有特质。只隔着几?张办公桌,却有可能到离职都不?知晓对方的真实姓名……这种事反正?在她老家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边想,一边到地下停车场。等吉霄的车开过来,放好了行李的小宅和雷神自然?而然?坐后面,她则又坐上副驾。

    “蓝猫,你是去搭地铁吗?”刚上车,小宅就问她。

    被突然?点?名,方知雨才反应过来这题可不?好答:总觉得不?能说她是跟着吉霄走。

    “她约了人吃饭,”却是吉霄帮她答,“约在宝诚广场。”

    这地点?不?是胡乱塞的,正?好比小宅她们下车的地方远一点?。合情合理又顺路。就是吉霄的演技真是比她流畅太多。

    等等,也不?见得就是演技。万一今晚吉霄原本就打?算在宝诚吃呢?那?里?的餐厅方知雨虽然?没去过,但印象很光鲜。像是吉霄会去的地方。

    一想到待会儿要和吉霄吃饭,方知雨就觉得既期待、又紧张。毕竟这一天她盼了那?么久。

    她在暗自兴奋,车上另外?三个前事业部人士却早在聊别的。先抱怨周五的车况,然?后聊回到总部、进入新部门的各种感想,之后聊及小宅最爱的娱乐新闻,再?是租房心得……

    “对了老大,”小宅说,“你不?是说回宁城也不?会住自己家,而是会租房吗?房子找好没?”

    “找好了。”吉霄答,“东西都搬了。”

    “这么快?”小宅惊讶,“你之前说要买的钢琴和音响呢?也到了?”

    “到了。”

    “能放得下钢琴?”雷神好奇,“房子多大啊?”

    “将近90平。原本是套二,但房东自己拆了墙,改成大通间加卧室。一个人住就蛮清爽。”

    小宅听到这顿然?来了兴趣:“我?好想去参观!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乔迁派对啊老大?”

    “我?不?喜欢别人来我?家,”吉霄却直接拒绝,“所以会乔迁,但不?会有派对。”

    “不?是吧?”小宅失望,“你把我?们当外?人!”

    “你们不?是外?人吗?”

    “真冷漠……当初是谁说八小时内是上司,八小时外?是朋友的。”小宅抱怨。

    “那?是你刚入职,”吉霄说,“不?给你画画饼,你怎么有动力打?拼?职场上,哪来的朋友。”

    “你做人这么现实吗?”

    “我?做人不?仅现实,还记仇。要是以后觉得被欺负,别怀疑,肯定是私仇公报。”

    小宅听得咋舌,雷神却在琢磨别的:“怪不?得之前搭你车时听你放了钢琴曲,原来是因为你本来就会弹!”他感慨,“说来也奇怪,我?这个人平常从来静不?下心听钢琴的,那?天在你车上却听进去了,还觉得特好听……当时放的是谁的曲子啊?”

    吉霄想了想:“应该是莫扎特吧。”

    “很欢快,听得人心情超级好!”雷神说,“我?当时还在想真不?愧是及时雨,听点?音乐都那?么高大上!”

    这马屁拍得一旁的小宅难受,嫌弃地嘟囔:“真想知道?当你面对醉酒后在KTV哭着唱王心凌的及时雨,又会从哪个角度夸。”

    这句一出,让吉霄杀气腾腾地乜后视镜一眼:“姓王的?”

    本名姓王的小宅显然?感受到了威胁,雷神却还要在这时问:“谁醉酒?谁哭了?唱谁的歌?”

    小宅连忙找补:“我?醉酒,我?哭的!”说完又跟吉霄表态,“老大,我?绝对没有说王心凌不?好的意思!那?首《黄昏晓》你唱得真的很好,我?之后循环了很久呢!”

    旁边的雷神闻言,已经?飞速找起歌来。音频播不?了,就翻出视频问小宅:“是这首吗?”

    得到确认后,不?等吉霄反对,男人先点?下播放。

    “哇,一来就诗朗诵?”第一次看?古早MV的雷神感慨,“王心凌这装扮也太有年代感了!”

    小宅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这里?还有个吹风机给她造风呢!”

    “哪里??”

    “右下角!”

    两?个95后还想热评,吉霄开口:“你们要听歌就好好听。”

    “遵命!”这么附和完,雷神就又夸起来,“这歌真好听,王心凌也好甜啊。”

    “是啊,”小宅说,“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她演的那?个电视剧不?是很火吗?这歌就是那?里?面的,当时是我?的最爱,但我?那?时还小嘛,根本不?记得它叫什么。听老大唱才想起来!”

    “这就是代沟了,”吉霄说,“你的童年,却是我?的青春。”

    小宅听了这句在心里?算了一下:“老大你当时……应该是在读高一?”

    “初三,”吉霄说,“我?读书比人晚一年。”

    这句话音刚落,女声就唱到“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雷神听到这惊呼:“原来是这首啊,我?当年也听过!”随后又反应过来,“等等,我?也是小学听的!”

    旁边的小宅吐槽他:“那?不?是废话吗,你跟我?差不?多大。”

    吉霄闻言感慨:“我?的小学时代可不?是王心凌,而是王菲。”

    雷神却还留在年岁差带来的冲击中:“也就是说当我?进小学的时候,老大已经?是读初三的大姐姐了?”

    “不?然?呢?”吉霄说。

    “没什么……”雷神说着声量变小,最终却还是鼓足勇气,“我?只是在想,老大你那?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吉霄不?客气:“我?不?知道?你脑子里?现在是什么画面,但最好就此打?住。”

    “你不?知道?,我?知道?!”在一旁的小宅笑,“现在这小子脑海中,全是长发?飘飘、身穿校裙的吉霄学姐,在那?年头一定也是校花吧!”说到这,小宅来了戏瘾,一边说一边浮夸地演,“追你的人从这里?排到了法国,但却都入不?了你的眼,除了那?名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人群中,你一眼就看?到他!多么动人的青春,多么美好的初恋!”

    雷神听到这,也趁着玩笑小心地问:“所以……老大当年喜欢什么样的?”

    吉霄倒不?回避这一题,只是她给的答案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敷衍:“就像小宅说的那?样。”

    “我?说的?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

    “是啊……一眼就看?到她。”

    雷神还听得傻愣,被小宅给一手肘:“别琢磨了,你没戏!看?看?你自己,哪点?闪闪发?光了?”

    “你说什么呢!我?对老大又……没什么。”

    后面两?个人上演闹剧,前面的副驾却安静异常。吉霄朝旁看?一眼,就发?现方知雨侧向车窗,似是睡着了。

    这人还真是……上车就睡。

    “所以呢,”就在这时,小宅八卦地问她,“校花跟少年当年be了吗?不?然?为什么哭着唱歌?”

    “b什么e啊,”吉霄语气淡漠,“前面那?些也都是瞎扯的。我?失过忆,记得个什么白衣少年?”

    “啊?”小宅惊讶,“原来失忆就是那?时期的事?”

    “确切地说是那?之后……但当时的记忆确实也被影响,有些到现在都记不?起来。”

    雷神跟听天书一样:“失忆到底什么感觉?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人真的会失忆吗?”

    “为什么不?会?”吉霄说,“小行星都有可能撞地球。”

    “小行星什么时候撞过地球了?”小宅不?信,“老大,我?严重?怀疑你在跑火车!”

    “我?也严重?怀疑,”然?后就听吉霄说,“怀疑究竟是我?作业布置得太少?还是下午面谈的力度不?够?用不?用再?给你们加点?任务,让你们欢度周末?”

    这下,小宅彻底闭嘴。

    然?而安静才持续了半晌,雷神就发?现什么,低声问吉霄:“不?是吧,蓝猫她睡着了?”

    吉霄暼一眼身旁人:“嗯。”

    这才意识到副驾早已掉线的小宅也连忙换气声:“我?们刚才声音那?么大……会不?会吵到蓝猫?”

    “不?会,”吉霄说,“她只要坐我?的车就睡得很沉。”

    这一句让后座的两?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常到行政部报道?的雷神。丸子跟吉霄熟他就知道?,蓝猫竟然?也是熟的吗?还是能坐车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他之前一点?没看?出?

    正?疑问着,车停下。

    “到站了,两?位。”开车的女人提醒他们。

    雷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硬是从新上司口中听出了赶人的语气,连忙推着小宅下车。

    *

    方知雨被吉霄叫醒时,已经?身在另一个露天停车场。

    原本她是插不?上话,想着不?如打?个小盹。后来竟然?入了梦。这一觉睏得太沉,以至于现在还疲倦。方知雨惺忪地下车,走路都有些跌跌冲冲。

    刚在想宝诚广场有这么远吗,就听吉霄说:“也没问你想吃什么,毕竟是你请我?,我?就直接选我?想吃的了。”

    方知雨答一句那?肯定的,就感到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肩。

    “睡醒了吗?”女人在身后问她。

    这一点?亲昵,让她从彻底梦中醒来。“睡醒了。”

    “那?就好。”轻叩完她的心扉,吉霄的手就松开,“看?你刚才那?样子,真怕你跌跟头。”

    真笨。她就该答没睡醒,让吉霄一直扶下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慢慢回过神,只觉眼前的停车场很是熟悉。

    再?往前走,方知雨确定这里?分明就是她来过很多次的地方——

    花城面馆。

    第23章 回请

    这时面馆人正多。进入弄堂, 吉霄领路走前面。方知雨忐忑地跟着,还没?穿过店面先?遇到吉然。

    见到她,双手端着一托盘空碗的吉然整个愣住, 叫了一声“啊”, 又马上咬唇让自己闭嘴。

    方知雨给吉然让路。但她让左,这人朝左;她往右,这人又向右。

    “蓝猫!!”

    正奇怪着, 就见吉霄在前面回头一脸焦急地唤她。

    被这声震得反应过来状况的吉然这才打起精神,侧身给方知?雨让道。

    吉霄带着方知?雨到饮料处,问她喝可乐还是茶水,她答还是茶水就好。吉霄立马倒了茶给她,然后?开冰柜给自己拿罐可乐。再带方知?雨去洗干净手, 往里进入一方小院:

    院中支了张木桌, 照明是屋檐下的一盏不怎么亮的暗灯。背后?有一树紫藤, 枝蔓爬满围墙。

    此时轮换下来的员工晚餐刚吃到尾声,吉霄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听她说带了同?事?来, 两人连忙夹完最后?两口起来麻利地收拾,然后?帮吉霄点菜。

    吉霄也不问方知?雨, 直接跟其中一位被她称为“陈姨”的女人要一份汤面、一份拌面, 又叫了四份浇头,加上猪扒、鸡腿、茄盒, 再来一个蹄髈汤……

    方知?雨听到这连忙打断:“哪吃得下这么多?”

    “干嘛?”吉霄说她,“你请个客这么小气?”

    方知?雨这才想起今晚分明是自己开单, 忙说:“你还想吃什么?多点一些。”

    “哪吃得下那么多?”

    ……反正论斗嘴,她总是很难赢这个人。

    落座。方知?雨过意不去:“外面那么多客人等, 你却带我不排队。”

    “没?办法,谁让我有特权?不过以后?估计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我调回总部了呀。”吉霄说, “要是能经常看到我,老?板娘就没?那么新鲜。”

    话音刚落,被提及的老?板娘本?人就风风芒芒进小院来:

    “你说你调回总部?”吉小红惊讶地问。

    吉霄被沙哑的大嗓门震得回头。“妈。”

    “就是说以后?都在宁城了?”老?板娘只关心,“不用?再去外地了对?吧?什么时候?”

    “最近刚定下来的,”吉霄答,“正式通告就要4月才出。”

    “太好啦!”吉小红开心,但随即又问,“你回家住吗?”

    “我住外面,房子都找好了。”

    吉小红听了,眼中瞬间有些落寞:“你不要考虑吉然!他平时住学校,放假回来让他睡客厅就行!”

    “他六月就毕业了,到时候总要回家的。”

    “谁说他要回家?毕业了就更该自己去找地方!”

    “那我毕业得更久。”

    吉小红被这句哽住,还想说什么,吉霄起来挽住她:“你就让我有点隐私空间嘛,周末有空我会来面馆帮忙的。”

    “谁要你帮忙!”女人说,“你平时工作那么累,周末好好休息啊。”然后?才妥协,“你想住外面就住吧。但你要时常回家吃饭,知?道吗?”

    不等吉霄答话,又说她:“还有啊,刚才我就看到你又在拿可乐!都说了那个不能多喝,会骨质疏松的!我转你的视频你又没?看是不是?”

    “知?道了知?道了,”吉霄说,“你等我同?事?走了再念嘛。”

    吉小红这才想起来招呼方知?雨:“呀你看我……小姑娘你好啊,我是吉霄的妈妈。”见方知?雨一脸紧张样,似乎是打算站起来,连忙摆手让她坐着就好千万别?见外:

    “你今天想吃什么敞开吃,多吃点哦!”

    方知?雨答好,却发现吉小红仍盯着她。借着不亮的照明看了半天,吉小红问吉霄:

    “你同?事?看着蛮面熟……以前是不是来我们家吃过面?”

    方知?雨惊了惊,刚在隐隐担心,吉然就在这时如救星般出现,站在里屋窗口大喊老?板娘,说大堂有人找她。

    注意力?被分散,吉小红便忘了疑心。又叮嘱两句便离开。她前脚走,吉然后?脚就一副立了大功的样子到院里来,先?叫一声:“姐。”

    吉霄如临大敌:“你今天怎么在?”

    “礼拜五啊,况且我最近都没?课,就坐了下午的车回来。”吉然说完就跟方知?雨打招呼,“你好,我是她弟弟,我呢叫吉然,吉就是吉祥的吉,然是……”

    吉霄直接打断他:“人家又没?问你。”

    吉然暼吉霄一眼,像是让她别?拆自己弟弟的台。随后?又演技拙劣、欲盖弥彰地加一句: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方知?雨否认:“不是啊。”

    “对?对?……?啊,不是?”吉然连忙一边摆手一边表立场,“我之前可从没?见过你啊!”

    方知?雨奇怪:“上次我和丸子来……我们应该有见过?”

    “哦对?对?,是的,有的,蓝猫小姐,我想起来了。”吉然说,“今天想吃什么?”

    “早点好了,”在旁看得心惊的吉霄送客,“没?其他事?你走吧,店里不忙吗?”

    “好好好我走,”吉然说,随后?又朝方知?雨,“蓝猫小姐,多吃点啊,不够又加!”

    好不容易没?旁人了,却见方知?雨盯着一旁的紫藤。一墙的藤蔓花蕾点点,有几朵已然绽放。

    “上次回宁城我就在想,等我这次回来,应该就能看到花开了,”吉霄说。

    听到她提及“上次”,方知?雨回头问她:“所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会同?部门的?”

    “反正肯定比你早。”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要告诉你?”吉霄反问她,“我觉得我们没?熟到那个地步啊,同?事?。”

    “是你同?事?”。这话是她说的没?错。

    可这确实也是现实:她和吉霄之间的关系现在除了“同?事?”之外也再无其他。

    心因?此有些落寞,就见花树下出来一只猫——

    不正是将军。

    过来跟主人亲热一番后?,对?方知?雨它?也来者不拒。

    完全被小猫征服,方知?雨霎时就忘了不快,一边抚它?的头,一边下意识就说出心声:“真想抱一下。”

    “抱啊。”吉霄说。

    “它?不怕生人吗?”

    “怕是不怕,但你得知?道怎么抱猫。如果抱得不舒服,它?确实可能抓人。”

    方知?雨不答话,只是把腰再沉低些,然后?轻车熟路就抱起将军放自己腿上。

    “抱得这么熟练?”

    “我抱人还更熟练呢。”

    刚这么说完,就被吉霄震然地盯着,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我不是说拥抱,”方知?雨连忙解释,“是抱小孩那种抱!”

    “哦……”吉霄果然开她玩笑,“我差点以为方小姐是在跟我炫耀,你对?背后?抱这种事?有多熟悉。”

    从背后?抱过吉霄两次的方知?雨瞬间不吱声了:

    说她不熟悉?她的人设可是谈了很多恋爱,不矛盾吗?

    说她熟悉?更奇怪。

    幸好有将军在,愿意承受她僵硬的抚摸,还能给她一个借口转移话题,由着她生硬地夸它?有多可爱。

    “喜欢猫?”随后?就听吉霄问她。

    “喜欢。”方知?雨一边玩将军的耳朵一边答,“但不会养。”

    “为什么?”

    “……因?为照顾不好,也舍不得。后?来回忆起,只觉得遗憾。”

    吉霄安静地听着。

    猫跟人相比,寿命很短暂。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军必定会先?离开她。在她还没?远远到达自己的老?年之前,她会先?看着这只猫老?去、衰亡……亲眼见证谁都逃不过的消亡。猫逃不过,人也一样。

    不是没?考虑过这问题,但吉霄想,凡事?总有好的一面。

    “所以呢,你虐猫?”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怎么可能!”方知?雨立刻否认,“我对?我家的猫很好的!”

    “那就行了呀,”吉霄说,“你站在猫的角度想想。这世上有很多人渣,但它?的主人不是。它?的主人自始至终都珍惜它?、对?它?好,这些它?一定能感受到。遇到你它?很幸运,而你跟它?之间留下的也绝对?不只是遗憾。你敢说它?带给你的回忆里,不是美好和快乐更多?”

    方知?雨表面虽无异动?,心却听得动?容。她甚至升起很久违的感觉,仿佛经历漫长寒冬的荒原有一丝新绿破土。

    把心封闭起来,那样便会少些痛感。但是眼前这个人总在叫她脱下心防、回到从前。

    她不知?道那么做会不会带来危险。又想逃走,却发现女人此刻正盯着她看。

    “还好,没?有留疤。”是在看她之前脸颊摔伤的地方。

    她太温柔了,所以她待不下去。

    避开吉霄的注视,方知?雨放下小猫后?起身:

    “我再去洗一下手。”

    等她再回来,几道小菜和蹄髈汤先?上。吉霄正在倒蘸料,招呼她坐下吃。

    也是这时,端菜来的陈姨才看清楚方知?雨,突然想起来这不正是她把汤面撒人肩上那位。

    刚想叫她,一旁的吉霄就趁方知?雨的注意力?在食物上,跟陈姨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陈姨蓦地想起吉然说过,要她见了这小姑娘千万别?声张,直接通知?他就好。

    陈姨一边机敏地退场,一边想怪不得看着面熟,原来是之前那位熟客。

    但为什么要盯别?人的梢?

    这对?姐弟,真不知?搞什么。

    让陈姨猜不透心的吉霄把菜给神秘的熟客都夹过一轮,让她先?尝猪扒。

    方知?雨好久没?吃到花城面馆的猪扒,闻着都流口水——

    之前她一个人来,从不点这个,因?为吃不完。只有跟丸子来的那次让把面少下一点,两个人分吃了一份。意犹未尽。

    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好几个月。对?着记忆中的美味一口咬下去,只觉外酥里嫩,油气鲜美。再喝上一口蹄髈汤,完全的享受。

    “刚才听你说,之前跟丸子来过这里?”

    方知?雨连忙答:“是。”

    “当时知?道这是我家开的吗?”

    “……丸子告诉我了。”

    “后?来呢?来吃过吗?”

    “没?有。”

    “为什么?”吉霄一边吃一边问她,“东西不合你胃口?”

    “不是的,”方知?雨连忙说,“我很喜欢吃,尤其是辣肉面!……只是那之后?一直忙,又碰巧没?机会。”

    也不是全然没?机会。今年开工后?丸子约过她。是她那时心里有鬼,躲吉霄躲到连别?人家面馆也不敢来。

    吉霄也不追问,只说:“喜欢吃辣肉面,那待会多吃点。”

    方知?雨点点头,随后?笑开来。吉霄问她笑什么,她说:

    “我发现,你家每个人都跟我说过同?一句话,那就是‘多吃点’。”

    吉霄听了也笑。“那肯定了,做餐饮嘛,客人吃得多就是对?本?店最大的赞美。”

    聊到餐饮,聊到味道,最后?又聊回奶茶。吉霄问方知?雨平时除了烟雨之外,还喜欢喝哪些牌子,什么口味的。

    方知?雨答不出来,因?为她平时喝奶茶喝得少。至于已经喝过的,又实在谈不上多喜欢——

    除了烟雨家自己产的。

    “喜欢自家的没?问题。但既然是品牌部的人,市场上常见的那些牌子你还是要有个了解,以后?有机会去喝一喝。”吉霄说着报出一连串名字,告诉她这些品牌分别?是什么价位,卖的是最老?式的珍珠奶茶,还是而后?流行起来的水果茶,或是像烟雨这样更注重茶底的新中式……

    方知?雨一开始还只当闲聊听,越听越觉得跟不上,从包里翻出日程本?和笔就要开记。

    吉霄见状不再说下去,问她:“你记什么?”

    “记你刚刚说的那些啊,”方知?雨认真。

    “有什么好记的?”

    “因?为我没?有全部听懂,”方知?雨直言,“我记性不好,怕不记下来待会儿就忘了。”

    “那也先?吃饭,”见方知?雨一副困扰的样子,又跟她保证,“你放心,这些话你什么时候想听,我都可以全部复述一遍,让你慢慢记。”

    方知?雨听到这,才终于停笔。

    “我看你笔记本?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都是写的什么?”刚把日程本?放一旁,就听吉霄问。

    “就是些和工作有关的。”

    “方便看看吗?”怕她不愿意,又承诺,“我只看其中一页就好。”

    “当然。”

    然而刚把日程本?递出去,方知?雨就有些后?悔。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本?子前面一小部分是用?来做备忘的,记录生活。现在虽然记工作,但也偶尔会在旁边加些碎碎念。比如“好困啊……不行了”,或者“丸子的新发型,真可爱”,或者“荒郊野外,等马良一通电话”……

    然后?,那天马良终于回她电话时,她已经在市郊荒废的工厂外等了两个小时,下大雨。

    她的碎碎念里还有个系列是成套的,叫作“八十一丧”。会搞这个系列当然不是因?为记性不好,而是来自别?人建议:

    “感觉心情糟糕到崩溃的时候,不如动?动?笔,用?一两句话把事?情记下来。既能缓解焦虑,还能调节心情。等你过了那段时间回望,就会发现很多当时过不去的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何风曾经跟她说。

    开始计数,又是在进烟雨之后?。来到新公司,方知?雨总感觉开启了新人生。有一天她突发奇想:

    既然取经要闯八十一关,那就看看她什么时候能历经八十一丧吧。

    然而真正记起数来,就会发现原来她的不开心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到现在还没?凑足三十丧。

    而且何医生说的是真的:过了那段时间回望,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能从中看出些黑色幽默来,比如:

    “第十六丧,失眠夜去医院,却被告知?管制类药品只能白天开。十三点,安眠药白天吃?”

    当然,除了黑色幽默,她的记录里还藏着秘密。比如:

    “第二?十三丧,弯装直。”

    让她不得不小心伪装的缘由,此刻正翻看她的日程本?。幸好吉霄就像她保证的那样只读了其中一页,加上这里光照不充足,似乎是没?关系的——

    就算看到了,她也不可能认得那些龙飞凤舞的字。

    果然,吉霄没?因?此问出什么让她不知?所措的问题,只说:“不愧是把‘努力?认真’当优势填的人。”

    “可你面谈时说那不算优势。”

    “我没?说噢。我只是期待你给我一些跟品牌部更相关的答案。”吉霄说着合上日程本?还给她,“努力?认真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德。你反而要小心,别?把这种美德浪费在不重要的事?上。”

    都说到这了,便又聊起她填的那张时间记录表。吉霄说她发现里面的很多事?项,方知?雨对?自己的评估都是“可被替代”。也就是说,她觉得那些工作即使交给另一个人做,也没?什么区别?。

    “作为打工人,谁都想让自己的工作更轻松、更愉快。但这就需要争取话语权,更需要让自己在某些事?上变得无可替代。别?让不重要的事?缠住你,把你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方知?雨听到这,回顾起自己在行政部的半年,心生感慨,拿出日程本?来又想记录。被吉霄阻止:“我又说了什么你要记?”

    “就是工具那个,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不用?记,”吉霄却说,“如果你稍微回忆一下你在行政部这半年的经历和吃过的亏,就绝对?不会忘记这些话。”

    方知?雨吃惊:早知?道这个人会读心,但她怎么知?道她刚做完回顾?

    “手写不是坏事?,它?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能用?电子版,我还是选择在部门新建立的时候让大家动?手写一写,”又听吉霄说,“但是对?你,我反而希望你少用?笔。别?随时随地都那么紧绷,放轻松点,方知?雨。”

    说话间面端上来。吉霄把拌面和汤面都推到方知?雨面前,让她喜欢哪种就夹哪种。方知?雨想也不想,直接选拌面,淋上辣肉浇头。

    好久不吃,真怀念这一口。入口鲜香,面又劲道,让她直想吞下舌头。

    吉霄在旁看着。

    无欲无求有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你对?一个人谈未来,她却毫无回应,甚至跟你表明她不想、不期许的时候。你会很好奇这个人要面对?什么,才能有激烈生动?的反应。也很想看到。

    那种想要什么的迫切欲望,方知?雨也不是没?有。比如眼下,她就在她面前大快朵颐,吃得腮帮微鼓,脸颊也染上绯色。让吉霄光是看着,也觉得自己吃起来都变香了。

    心情愉快,便问女人:“你去年进公司有办健康证吧?”

    方知?雨一边咽面条一边答:“办了。”以为吉霄又跟她聊工作,补充道,“本?来说是门店实习需要,但后?来事?情很多,又说做杂务不去门店也行。所以我办了证,却没?去过店里。”

    吉霄想了解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既然办了健康证,当时有检查出什么大问题吗?”她问方知?雨,“五脏六腑……还有内分泌系统?”

    方知?雨听得奇怪,但还是答:“没?有啊。”

    吉霄见缝插针:“那看来是心病。”

    方知?雨还是没?理?解透女人的意思,就听她下一句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做心理?医生的。她跟我说女性性功能障碍的问题,心理?原因?占90%。”

    方知?雨听得呛到。

    吉霄一边抽张纸递给她,一边不慌不忙地继续:

    “看来你上次说的焦虑症,真的是引起你性冷淡的主要原因?呢。”

    方知?雨狼狈地擦嘴、点头。随后?实在需要喝点茶来润润喉咙口。但这完全不足以缓解什么。因?为接下来,吉霄继续质疑:

    “可是之前,你不是说年会那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焦虑症没?有发作吗?”

    “……是没?有啊。”她小心地答。

    然后?,她就见吉霄对?她摆出一脸真诚求知?的模样:

    “那就奇怪了。”女人问她,“既然没?发作,为什么当事?人会跟我说她没?感觉?”

    第24章 信任

    方知雨被直击要害, 连眼神都回避:“所以是从现在开始吗?”她问吉霄,“谈谈?”

    “什么??”

    “是你之前说的,说这次回宁城后, 会跟我?谈谈。”

    吉霄却说:“我们不是早就在谈了吗?”说着?细数起?来, “一对一面谈20分钟,然后从你在我?车上被叫醒到现在……我跟你不是一直都在谈?”

    方知雨不满地说出心声:“那些又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吉霄问她,“你想跟我?谈什么?, 你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方小?姐。”

    方知雨知道在这里?不说出来,这个人是永远不会主动推进下?一步。所以再不好意?思她也开口:“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我?想尝试点新鲜事……想跟你玩。”

    吉霄却听得不动声色,只自顾自地吃面,一口吞尽才说她:“别这样, ‘玩’这个字跟努力认真可不搭界, 你何必呢。”

    “怎么?不搭界?”方知雨不认可, “我?也可以努力认真地玩啊?”

    “怎么?玩?”吉霄问她,“你都?没感觉。”

    要论划重点的能力, 眼前这个人无疑是一流。方知雨为自己找退路: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感觉’是指的哪种。”

    “是吗?”女?人笑,“看来要实践才能出真知。”

    方知雨听得心动:“对啊, ”随后被诱惑地问出, “所以吉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再实践一次?如果可以, 什么?时候?”

    吉霄想也不想,直接答:“不愿意?。”

    方知雨瞬间失望。“为什么??”

    “因为这事情?对我?没好处啊, ”吉霄说,“被你当成治病的工具, 我?没有话语权。这种只有一方得到的交换一点都?不公平。”

    方知雨想了片刻才说:“我?可以让你开心。”

    “怎么?个开心法?死鱼小?姐?”吉霄说,“而且我?说过吧, 你不是我?的菜。我?也不喜欢跟职场的人有瓜葛,每天工作都?累死了,别搞那么?麻烦的事。”

    见?方知雨仍不甘地望着?她,又提醒:“你先把剩下?的面吃了。”

    方知雨赌气:“吃不下?。”

    “为什么?,不是喜欢吃吗?”吉霄说她,“被人拒绝了就要浪费粮食?”

    方知雨听到这句,再难过也继续吃起?面来,却在这时听女?人盯着?她总结:

    “还没我?家将军可爱。”

    “为什么?一定要可爱?”方知雨不服气地又停下?筷子,“我?就是不可爱,就是不灵光,我?就是……很普通地在活着?。”

    都?跟她说了,放轻松。别总这么?沉重。

    可是看着?方知雨近乎湿润的双眼,吉霄想,这目的要达成估计没那么?容易。

    “都?让你先吃完再说。”

    ……

    一餐吃完,方知雨去大堂付钱,先被在店里?穿梭的吉然逮到。听说这顿她请,吉然不由分说地制止她,说老板娘有规定,无论是他?还是吉霄,第一次带来面馆的朋友绝不能收面钱,更别说让人请客。

    说话间吉霄过来,吉然看到了连忙汇报:“姐你快来!蓝猫小?姐居然要付钱!”

    然而吉霄却说:“让她付。反正照顾我?她会开心。”

    吉然听得大为惊讶,当下?就跑开也不知去哪。吉霄不理她,只跟付账的人继续:

    “待会儿我?还有事,就把你送附近的地铁口好吗?”

    “好。”方知雨答,“可是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

    “哪里?晚啊?难得周末,去酒吧玩玩。”

    话音还未落,吉霄的后脑勺就被听了吉然告状特地赶来的老板娘给了一下?:

    “去什么?酒吧?这么?晚了!”

    她一个风采翩翩的美人被这么?不给面子地“施暴”,还是在方知雨面前,瞬间脸上挂不住。却连抗议都?不敢大声:

    “所以我?才说要出去住……”

    “出去住你好逍遥快活是吧!不可以!”吉小?红说着?厉声念她,“还有啊,你弟跟我?说人家第一次来,你居然就让人请你?我?是这么?教你的?”

    然后,她就不得不低头,当着?吉小?红的面把钱回扫给方知雨。

    人都?要走了,又被叫住,问她跟卖茶的小?姑娘订了茶没?清明就快到了,她人又不回西南,可别就这么?忘记。这次不仅要买她家的,还要给哪位阿姨、哪位叔叔订……

    跟吉小?红说了声放心吧,吉霄摆摆手出店门。

    “吉阿姨也喜欢喝茶?”走进春夜,方知雨问吉霄。

    “对啊,”吉霄说,“她喝蒙顶甘露。”

    方知雨点点头。“但?你不喜欢。”

    “嗯,我?喜欢咖啡。”

    方知雨听到这又想起?去年,吉霄把她泡的茶连纸杯一起?扔垃圾桶。

    “你再不喜欢茶,也不至于整杯扔掉啊。”忍不住说。

    吉霄装傻:“我?吗?什么?时候?”

    “去年在行政部,”方知雨说,“我?给你泡的茶,你一口没喝就扔了。”

    “哈。你看到了啊?”

    “嗯。”

    “但?茶水间那个茶确实不好啊。你一个种茶的,总不会觉得那些碎末加香精的茶包好喝吧?”

    “跟好不好喝没关系,”方知雨认死理,“那个是我?泡给你的。而且你明明就可以跟我?本人说,让我?帮你换一杯咖啡。”

    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最近面对吉霄,她会更愿意?说真心话。比如现在,她就情?不自禁跟吉霄说:“有段时间,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讨厌我?。”

    吉霄看着?街灯,片刻后才问身旁的女?人:“是又怎么?样?”

    她的感觉居然是对的,这令她低落到极点。“为什么??”

    “因为你不诚心。”吉霄说,“我?这个人呢,对人原本就没什么?信赖感。你又总是对我?说谎。再加上你跟老谭的关系……方小?姐,你还想我?怎么?看你?”

    方知雨蹙着?眉头踱步,感觉自己明明走在这个人身旁,却离她很遥远。但?这并不是吉霄的问题。她们之?间或许真的该绕开彼此。

    “我?跟谭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禁再一次告诉吉霄。

    “嗯,你讲过,但?我?要怎么?确定?”吉霄说,“方知雨,我?没办法去你的心里?检查,辨别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这个人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不邀人回家,也不爱听谁表白。其间的原因她或许知道,但?那远远不够。

    方知雨想到这里?,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吉霄:

    “那么?要来做买卖吗?”

    吉霄跟着?停步。“什么?买卖?”

    “能交换到你信任的买卖,”女?人盯着?她的双眼说。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就像口干舌燥时透明冰柜里?的可乐,或者春日午后撒在少年宫走廊上的阳光,或者沿着?河岸散步走到树荫下?,迎面吹来一阵河风……

    再比如在失意?的夜晚亮起?来的灯……就像此刻方知雨身后那些。

    她觉得,方知雨跟这座城市很像。

    这是个平凡的春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也仅仅是昨天春分。自从方知雨跟她提起?惊蛰后,她也开始有意?无意?去关注节气。她猜方知雨一定知道吧,今天是春分后的第一天。春天来了,宁城天气很好,适合吹吹风……她原本想跟她聊这些的。谈谈,但?也只是谈谈。可以撩拨她的心,却不想投入责任。

    然而方知雨却跟她提议,说想交换她的信任。

    更糟的是,她竟然对女?人的提议很心动。对这个平凡夜里?方知雨说出的一句话,她产生了向往。被灯火环绕着?,她想要不就把信任交给这个人吧,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别害怕。毕竟方知雨给她的总是物超所值,例如明明是她跟上天台,方知雨却突然出现,从后抱紧她,就像很害怕失去她一样;

    例如三月的那个夜晚,她是带着?赌一把的心态回办公室去的。想都?这个时间了,对方再加班应该也不会在了吧,不在其实更好。但?等她到了那里?,方知雨就是在的,而且是在黑暗中的一束光下?;

    例如她是先看到她进了女?厕,才接到老同学的来电。讲着?电话进去,发现上锁的门只有一扇。她知道谁在里?面,才透露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透露她拒绝方知雨的原因是跟人有约,想让她为此感觉失落。一些欲擒故纵的无聊戏码,造就的却是那个雨夜,某人轰轰烈烈出现在酒店大堂、满身泥泞地等她……

    这游戏的开端或许是她拿捏在手。但?有的时候,吉霄会懦弱地觉得这个故事、这部电影的走向,不是像她这样只想躲在“及时行乐”这四个字背后的人能承受的。

    她看着?把真心写在脸上、诚挚跟她提议的女?人。想或许就是这个时刻吧?游戏的拐点。

    “……先上车。”

    上车不过是借口。现在她的心很嘈杂,需要一点安静。

    在安静中,车行驶在灯光熠熠的春夜。太?美好了,以至于某个瞬间,她想要不今晚就开着?车带方知雨走吧。去远一些的地方,去门背后的世界。漂流至某个异世空间,那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却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

    在那里?,她们一座岛、两个人。没有选择,或许她也能脱下?伪装。

    她说方知雨一直说谎,但?其实她自己也一样。说谎只是因为人们害怕面对真实,想要维持表面的平衡。

    但?是现在,方知雨把真实给她看了。只读到高中,还有焦虑症,并且现在因此性冷淡。……

    都?有功能障碍了,居然还在那说,想跟她玩。

    “玩”这个字其实很特别,吉霄想。小?时候它代表嬉戏。在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的孩子们心中,“玩”的意?义重大,以至于它还延伸出另一曾含义,那就是“做朋友”。“我?不跟你玩了”,这句话在孩童世界所代表的可只不是游戏终结,更是友情?决裂、关系瓦解。总而言之?,是件大事。

    然而长大后,“玩”就不再是这么?沉重的词。在成年人眼中它不再纯粹,变得跟轻浮挂钩。至少,每每听到别人说她有多爱“玩”的时候,她都?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什么?褒义词。

    然而方知雨这个人,却在用很沉重的态度跟她商讨着?这件很轻浮的事。不矛盾吗?

    但?再矛盾,方知雨也不是懦弱的。在对待有关于她的事情?上,方知雨始终很执念,执念到令她害怕去揭晓她的动机,更害怕某一天,她会忍不住想把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给方知雨。

    在看到方知雨眼中所映射出的那个自己,她一定会感到无比厌恶。既然注定不会得到轻浮的快乐,那还不如现在就掉转头去——

    她和方知雨,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

    所以,如果真的变成一座岛、两个人,会临阵退却的那个绝对不会是方知雨,而是她。

    她犹豫着?,沉思着?。直到方知雨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

    回过神来,吉霄暼一眼后视镜中冲她这么?发问的人,就见?她满面愁云。

    “今晚的面不好吃吗?”不禁问她。

    “好吃啊。”方知雨答,语气却是淡然到有些沮丧的。

    “那你为什么?听上去不高兴?”吉霄说,“总不可能是因为没顺风车搭,就这个表情?吧?”

    “是的话,你会送我?回家吗?”

    “又没下?雨,你又没生病。送你不绕路吗?方小?姐,最近油价涨了。”

    方知雨不吭声,慢慢才开口:“你今晚去酒吧,记住不要找已婚人士。”然后又补充,“还有,我?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下?我?的提议,吉小?姐。”

    吉霄不说话。沉默了很久才说:“考虑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和谭野究竟是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我?很讨厌他?。”

    “是吗?”吉霄说,“那你们怎么?认识的?他?是你父母的朋友?”

    “……嗯。”

    “从多久开始是朋友的?该不会从十多年前?”

    “没那么?早。”

    “我?也觉得,”吉霄说着?义愤填膺,“不然不至于有这么?大富大贵的朋友,你父母却还是连你的学费都?筹不到,耽误自家女?儿上大学。”

    话音刚落,就听刚才还苦着?脸的家伙笑一声。

    看吧,这人真矛盾。对轻浮的话题太?用心,到了真正沉重的时候她却在笑。

    “笑点在哪?”不禁问她。

    女?人微笑着?回答她:“我?只是在想,你听上去比我?本人还生气。”

    “别瞎扯。我?什么?时候?”

    方知雨仍带着?笑意?:“吉小?姐,有人说过你很像猫吗?”

    吉霄被搅得意?乱,一口否决:“没有!”

    “那现在有了。”

    就是这时,吉霄想,管她的。就按计划来,先驯服、再粉碎。还没开始畏惧什么?呢?在方知雨放手前把事情?了结掉不就好了?

    在那天来到之?前,她要尽情?利用方知雨那热烈到不正常的执念。

    想到这里?,她问女?人:“你说你跟老谭汇报工作,每半月一次?”

    “是啊。”

    “那你们下?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就是明天。”

    “是吗,那正好。”

    吉霄说着?把车开到附近可以停靠的地方。随后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裹着?耳机线的手机递给方知雨。

    方知雨看着?眼前眼前的设备,怎么?看都?像是被吉霄闲置下?来的上一部。

    “这个……给我??”

    “嗯,”吉霄说,“你不是想换取我?的信任吗,先从第一步开始。”

    听到“信任”这两个字,方知雨一下?来了精神:

    “想要什么??”她问。

    “想要你明天用这部手机打给我?,”吉霄说,“一旦老谭联系你,你就告诉我?。”

    方知雨没有听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

    吉霄也不再解释,而是理开耳机线给方知雨戴上,然后打开自己的微信拨出语音。

    下?一秒,方知雨就听到耳机里?传来铃声,自己手中那部手机亮了起?来,来电人显示出她熟悉的头像。

    方知雨在女?人眼神催促下?点“接受”,随即就被取下?耳机。

    “明白了吗?”吉霄问她。

    还是不明白。要联络用她自己的手机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为什么?一定要用你这部?”

    “因为你不可能在跟老谭沟通的同时,用你自己的手机跟我?通话。”

    到此,方知雨才有点理解到吉霄的意?思,骤然不安起?来:

    “你不会让我?拿着?这个去见?谭先生?不行的吧,那样是……”

    “我?对你们的隐私没兴趣,而且方小?姐,你明天是见?不到那个人的。”吉霄说,“因为,我?会教你拒绝。”

    方知雨听得惊讶。

    吉霄说完这句便?看向前窗,或许她此刻不敢去确认方知雨的表情?。

    “如果你没办法拒绝谭先生,那你现在还可以后悔。”她说。

    “我?不后悔。”女?人却这么?回答她。说完就利落地把手机装包里?。

    吉霄心中紧绷的弦放松了些,问方知雨:“你确定你有那种插口的充电器吗?”

    方知雨这才反应过来,又看一眼躺包里?的手机:“没有。”

    吉霄又翻出充电器和充电宝让她一并拿走。也不知道是她平时就放车里?,还是对于这件事她早就预谋已久,早就想要来一次彻底确定,关于她和谭野之?间。

    方知雨收理好东西,车便?再次启动。车灯关了,她便?又开始从帽檐下?悄悄观察吉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晚这个人不似平常那般,阵脚很乱,甚至有些不得其法。

    她猜测着?,观望着?,突然又想起?了那杯被倒掉的茶。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她或许该自信点。如果那时吉霄对她的厌恶是真的,那么?今晚吉霄的无措一定也是真的。

    然后,方知雨意?识到游戏到了某个拐点——

    从现在起?,这个人会开始慢慢走向她。

    到地铁站,她微笑着?下?车。最后关头,低身跟车窗里?的女?人作别:

    “明天见?,吉霄。”

    *

    吉霄人到了面馆,还在气方知雨那句游刃有余的“明天见?”。

    见?个鬼啊,都?说是手机联络了。

    刚这么?想着?,吉然粘过来:

    “不是职场斗争吗?不是反派角色吗?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会跟蓝猫小?姐一起?出现?”

    吉霄装得淡然:“谁让她现在转到我?部门来给我?当下?属?”

    “事业部!?”吉然显然误会了,“她怎么?可能做事业啊,那样子上酒桌一杯倒吧?”

    “你心疼她,不如多心疼你老姐我?。”

    吉然嘁了一声,问:“那尊贵的老姐,您今晚要不要在家里?休憩一晚呢?”

    “不了,”吉霄说,“我?在店里?帮会儿忙。晚点就直接回我?租的地方继续整理行李。”

    “?你刚才不是说要去酒吧?”

    “……这么?晚了。”

    吉然听到这,像识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追着?去换衣服的吉霄——

    “你这个小?气鬼!为了不送别人回家,你竟然编谎话!”

    第25章 通话

    方知雨的周末一般这么度过:一天用来清洗打扫, 一天用来休憩。休憩的那日,如果心情好天气又好,她会坐公?交车去文化公园逛逛;如果反之, 她甚至可以饭都不下楼吃, 点一份外卖分作两顿,把?自?己锁在盒子里。

    有段时间,到?了夜晚还有些期待, 因为会变装去白夜。但进烟雨后就再没有过。

    总的来说,她度过假期的方式无聊到?有些沉闷。即使是?去跟谭野汇报工作,路线也完全?固定?,毫无变化可言。

    但是这个星期,变化产生了。

    第?一个变化, 当然是?这个家里又增添了一样吉霄的物品。

    拿到?女人?给她的手机之后, 当天晚上, 方知雨就研究过一遍。里面登录的微信账号除了吉霄的大号外,没有其他联系人?, 也没有任何聊天记录。

    至于其他的,像是?相册、信息那些, 方知雨没好意思翻看。虽然按吉霄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 该删除的应该都删除了,但也说不好会不会有漏网之鱼。

    但方知雨依然没去细细查阅——

    她想得到?的可是?吉霄的信任。要是?看到?了什么装没看到?, 就凭她的演技,一定?秒被吉霄识破。

    其实她也是?有一部旧手机的, 但还停留在3g时代,用它上网太吃力。不过里面存的东西都还在。下载的电影也还能播。内存有限, 所以画质也是?最模糊那种,数目也一直是?两部。

    那么吉霄呢, 平时用这个旧手机来干嘛的?又是?为什么会申请微信小号?

    这些问题只有等到?以后有机会再问了。毕竟现在,她的同事,不对,她的上司吉小姐,对她可还依然竖着高高的心防。

    第?二个变化发?生在翌日上午。方知雨收到?谭野的短信,说下午跟她见面的时间推迟一小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即刻回?复,而是?马上想到?要通知吉霄。

    昨晚吉霄去了酒吧,也不知道此刻是?否还在睡觉。她不想扰人?清梦,便只是?发?了信息过去。

    “该怎么回?复呢?”最后,她问吉霄。

    女人?的信息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不用理?他,”她说,“他应该会默认你看见了。”

    “你不是?说要我拒绝他?”

    “是?要拒绝,但还不是?现在。”

    吉霄告诉她,等到?了约定?时间,她不出现,谭野必定?会找她。到?那时候再拒绝。“下午他打电话来,你先不要接。先打给我,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也就是?说,要临阵了才放人?鸽子?

    多会得罪人?,方知雨想。但她没所谓,她做得到?。越绝情越好。

    之后的时间方知雨一直心猿意马,是?在洗衣服,心思却全?然飞到?下午即将展开的剧情里。

    人?生真是?难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期待谭野的电话。

    紧接着,午餐也发?生了变化:她特?意去试了楼下新开的小店。

    之前吉霄送她回?家时,问过她好吃吗。她没答上来。要是?以后吉霄再问起,她便可以回?答她:就是?过桥米线,但好像不太正宗,味道很一般。

    吃完后上楼继续等待,等待。等待很漫长?,她却不打算去外面接谭野的电话,因为房间里僻静,而且场景熟悉,这样她才不会因为过分紧张而影响接下来的表现。

    在她的期待中,终于,跟谭野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到?了。

    男人?的电话是?在那之后一刻钟响起的。听到?手机铃声,方知雨跳起来,找出吉霄的手机。

    语音很快拨通。戴起耳塞,她便听到?熟悉的女声:“喂?”

    “吉小姐,谭野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你接了?”

    “当然没有,你叫我不要接的。”方知雨说,“然后呢,你想我怎么做?”

    “你回?他电话,开公?放。把?一支耳机对着你手机。”

    随后为了保险起见,让她先试一试,随边开一个视频,把?声量调大,看吉霄那边能不能听清楚。确定?没问题后,方知雨问吉霄:

    “待会儿电话接通,我要说什么?”

    “你把?另一支耳机戴好,按我说的复述就行。”吉霄说。

    竟然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明白了,还有时间后悔。”听她不说话,女人?又说。

    那不可能,她志在必得。于是?就那么回?拨给谭野。

    心提到?嗓子眼,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在盒子间响起——

    “哇,你终于回?电话了!”那边听上去很紧张她安危的样子,“今天怎么回?事?你从来没迟到?过,又不回?我信息,害得我很担心!难道遇到?什么状况了?身体不舒服?”

    吉霄的提示还未在耳边响起,方知雨就习惯性回?应:“没有不舒服,我只是?……”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对,好歹及时止住了声音。

    然后,她就听到?吉霄平静地?告诉她:“你就说,我跟男朋友约会太开心,所以没留意手机。”

    男朋友?

    这人?的剧本?写得比她还离谱,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这话说了出口。

    果然,谭野跟她差不多惊讶:“你交男朋友了?”男人?问她,“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的事?”

    方知雨刚想我也没听说过,就听见吉霄让她答:“就这两天刚确定?的关系。”

    听了她的回?答后,谭野奇怪:“怎么认识的?这么突然,难道是?公?司里的人??”

    对这问题,耳机里的军师张口就来:“不是?公?司里的。三月初,我跟他在牛肉汤锅店吃饭偶然认识,一见钟情。”

    方知雨紧张到?不行,却又不得不在听到?这答案时暗觉好笑,艰难地?把?这话复述给男人?听。

    然而这么离奇的偶遇,谭野似乎也听进去了,只问她:“那现在呢,他在你身边?”

    吉霄在耳机里让她说,没有。因为要回?电话,所以暂时避开了对方。还让谭野放心,跟平时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能有什么?”男人?说,“我就是?担心你。你一个小姑娘在陌生城市,别被人?耍了才好。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说着又打感情牌,“记住,在宁城,你永远都有我和梅姐做你的后盾。”

    “梅姐”就是?谭野的妻子。一想到?她,方知雨就压制不住对男人?的厌恶。却在这时听吉霄说:“谭先生,有件事我不知怎么跟你提。”

    方知雨心中好奇是?什么事,但还是?先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听了忙跟她说别有负担,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以后工作汇报可不可以不去连锁酒店?”然后就听吉霄说,“其实回?电话前,我跟男朋友说了这回?事。他听了之后很不爽,让我无论如何回?绝掉这事。”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跟谭野说。同时在心中打起小鼓:在今天前,她从没想过拒绝谭野,也不觉得能拒绝得掉。

    她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竟然笑了。“我明白了,什么约会忘记,都是?借口。”

    方知雨慌张起来,心想这要怎么应对,却听男人?继续:“其实今天就是?你小男朋友吃醋,不准你过来,是?不是??”

    怎么理?解成这样的?

    “是?啊,”却在这时听吉霄在耳机里说,“他很生气。”说完又补充,“谭先生,请你理?解。”

    听方知雨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后,谭野说:“年轻小情侣,刚在一起你侬我侬,是?这样。什么时候他有空,我请你们两个小朋友在家里吃顿便饭,顺便消除下误会。我们之间就是?长?辈照顾小辈的关系,来酒店也只是?工作汇报,想避开公?司的人?而已,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再看吧,”吉霄让她转述,“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不会想跟你吃饭。”

    “理?解。换位思考,如果我知道自?己女朋友单独去酒店跟其他男人?见面,我也会不舒服。”谭野说,“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让他听我们这通电话,没关系的,他听了就什么都明白。”

    方知雨吓了一跳,还以为露陷了。结果似乎没有,因为男人?接下来说:“其实我今天让你过来,也就是?想问问你进了新部门,能不能适应。”

    耳边迟迟没响起女人?的声音,方知雨便觉得那是?让她自?己答的意思,于是?说出内心所想:“还好。要学的东西确实很多,但我会努力。”

    “嗯,”谭野说,“及时雨这个人?你不要看她平时笑眯眯的,但对工作和自?己部门手下的人?,她要求尤其严格。你要是?吃不消,或者有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

    又说虽然如此,找到?机会还是?可以跟及时雨多多亲近。

    方知雨想亲近,怎么才算亲近。躺过同一张床算吗?

    刚想到?这,就听被提及的女人?在耳机里说话,让她问谭野为什么。

    “因为有益无害啊,”谭野答,“从她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而且她和大小叶一条心,如果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定?比你我先知道。”

    方知雨听谭野如此直白地?说这些,不知吉霄听了怎么想。耳机里的人?也确实再没声音,她便只能自?己回?一句:“好。”

    “其他没什么了,”男人?说,“工作要做,但对你我还是?那句话,别总是?努力、认真,这些都是?其次的。关键是?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明白吗?”

    “……嗯。”

    “那下次,我们就清明后的周末再说?”

    方知雨正要顺势答“嗯”,就被耳机里提醒:“恐怕不行。我答应了男朋友不再去了,我不会跟他说谎。”

    谭野听完这回?答,也不知是?才想起,还是?终于没办法?:“行吧。”说着又补充,“你啊,好好哄哄你男朋友,让他千万别误会。哪天有空还是?带家里来吃个饭,让我和梅姐帮你把?把?关。宁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他跟你是?初遇,不见得跟我们也是?。万一大家认识呢?”

    怎么可能认识?本?来就是?莫须有的“男朋友”。但方知雨听得出来,谭野这是?在防备了。

    等了片刻,耳机里也没再响起女声。她只好自?己打圆场:

    “我尽量哄哄他。”

    ……

    通话结束。

    再三确定?对方已经挂断,方知雨才把?自?己的手机放到?一旁,戴起另一支耳机问吉霄: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吉霄不置可否。

    “这样还不相信?”

    “谁知道你跟谭野会不会也事先准备了一台戏?”随后就听女人?说,“说不定?挂掉我的语音后,你又会去找他。”

    “怎么可能!”方知雨说,“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狡猾?”

    “是?啊。”吉霄拿出证据,“对我说谎、偷听我电话、还有跟我跟到?酒店的,可都是?方小姐你。”

    方知雨无言以对,一时情急:“那我不挂语音不就行了?今天一天你都听着,看我接下来会去哪!”

    那边似乎理?解了一阵才明白她的意思。“……这可不是?我要求的。”

    “是?我主动的,行了吧!”

    “……你要是?后悔,随时挂电话都可以。”

    “我不后悔!”方知雨说,“反而是?你,不管多无聊、多沉闷,你都要听下去!不许挂电话!”

    “那又不一定?……”那边却耍赖,“我这个人?对别人?的隐私可没兴趣。”

    话是?这么说,下一句竟然就是?要方知雨别担心流量问题。手机里装了电话卡,她想去室外,也不是?不可以。随便用。就是?手机用旧了,现在待机时间不行。如果想外出,别忘记带充电宝。

    方知雨越听越不对劲。“你不是?没兴趣吗?”

    “是?你主动的,我只是?理?解……并且尊重……”

    “那我主动告诉你,我待会儿要出门,并且把?地?点报给你,你敢来吗?”方知雨激将她,“与其在电话那头听,不如来亲眼见证我会不会去见谭先生?”

    “我为什么要?……谁理?你啊。”

    然后就说不讲了,她饿了,要吃饭。随即状态就变成了静音。

    谁这时候吃饭?该叫午饭还是?晚餐?还是?你乱找借口躲我?

    对着头像这么吐槽一番,对方却再无回?应。

    方知雨抱膝盯着手机。看着看着,她想接下来,果然又会起变化:

    清扫什么的,明天再说吧。今天,她就要去文化公?园。

    *

    半小时后,方知雨戴着耳机出现在公?园门口。

    耳机里根本?没声音,但她还是?戴着,生怕错过什么。但实际上那边一直静音,一副“我可没在听”的样子。

    也说不定?真没在听。毕竟吉霄的周末可是?丰富多彩、安排很多,哪有时间听她无聊沉闷的日常。

    虽然没能把?吉霄哄来,但这点遗憾不影响心情。因为今天她竟然拒绝掉了谭野,更因为此时此刻,电话那一头或许有人?会听。

    方知雨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走在人?群中。

    她住的这一带是?老城区的边缘,跟公?司附近相比就冷清许多,好像那个传说中凌晨三点仍有人?去酒吧的不夜城跟她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同一座城市一样。

    虽说如此,周末的文化公?园里又好像总是?很热闹。有锻炼的人?、游玩的人?,还有来逛博物馆的人?……

    今天这里好像有什么活动。看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上午刚进行了半程马拉松。此刻还有摊位和人?潮未散去。大家有说有笑,欢声笑语。

    在一派春日的热闹中,方知雨一边远望着玉兰花,一边步向湖畔,心想真可惜,

    吉小姐错过了这么美丽的花开。

    刚想到?这,身旁人?的谈话就隔着沉默的耳机传到?她耳朵里。是?两个女人?带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剪短头发?,清爽可爱,叫她们其中一个妈妈,另一个小姨。

    妈妈跟小姨讲,说这小姑娘心气高,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说要当科学家。

    小姨好笑,问小女孩,你要当科学家啊?

    小女孩答,是?呀。

    你知道科学家做什么的?

    小女孩答不知道,但是?——

    “我就要当!”

    童言无忌,听得方知雨满心怀念。

    小时候谁还没做过当科学家的梦?她也做过,但是?没做太久。

    她是?个很爱做梦的小姑娘,梦多到?母亲方丽春念叨她,做人?没定?性。

    但好歹有一个梦她做得最久,那就是?当导演。

    方知雨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

    她所在的小县城常年落雨,云雾缭绕。但她却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大多数时候都晴空万里——

    在无常降临之前。

    第26章 念想

    她和方丽春生活的小县城在?黄山以东, 地方虽小,却是名人故里。

    方丽春靠方家和打拼,经营着?两处高?山茶园, 种茶卖茶, 生活比村中?其他人优越。母亲独自供她去县城读书,所以她平时努力认真,成绩不?错, 就是爱做白日梦。

    小地方的教育更重视基础学?科,加上这里自古商贾辈出、文风昌盛,县中?学?的孩子要么没有宏愿,要么也是想成为大商人、大文豪、科学家。就她奇怪,长大了想拍电影。

    话虽如此, 方知雨还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名为汪润, 大她一个年级。汪润漂亮出挑,梦想是当电影演员、做演技派。两个人一拍即合。

    县城离村上坐车要一个多?小时, 高?中?学?业又繁忙,所以方知雨那时不?是每周都回?家。在?县城度过的周末, 偶有闲暇的时候, 电影院就是她和汪润的圣地。其次是网吧,因为网吧也可以看电影, 还可以下载,选择比电影院里多?, 消费还便宜。

    小地方,加上早年时对?年龄查得不?严, 放她们和其他学?生一并?进去。别人玩游戏,她们找电影。在?白日梦中?, 青葱岁月像春雨后抽新芽的茶叶般,轻悠悠、脆生生。

    除了看电影之?外,她们也一起看书。谁还没有在?青春期喜爱过文学?呢?尤其是,她们还有一个很优秀的语文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章锦绣那时也才20出头。大她们不?过几岁,但在?方知雨和汪润的眼?里,她可是百分之?百的大人,象征着?成人世界和绝对?正确。刚毕业分来实习的时候,章锦绣带汪润她们那一届。后来转正没随孩子们升年级,而是重新回?到了高?一,成了方知雨的语文老师。虽然不?教她了,汪润却还是爱拿着?课业来找章老师解答。方知雨也是问询的常客,就那么认识。

    章老师大学?在?宁城上。去大城市受过一圈影响,人又年轻,令她和其他语文老师完全不?同,想法前卫许多?。听说她们喜欢电影,章老师告诉她们不?要单是喜欢,电影也可以成为工作。

    她们那时还只是做白日梦,从没想过自己真能和电影联结。章锦绣却成了那座桥梁。她说,想争取到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你们现在?就要好好学?习。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当导演,那以后可以考虑导演系;而你,想当演员,就考表演系。电影学?院还有很多?其他科系都是你们可以选择的,比如戏剧文学?。所以你们知道吗?梦想都有可实现的途径,但你必须付出汗水。

    从章锦绣那里,方知雨看到一扇全新的门。这扇门把白日梦化为切实的可能,化为我今天该为之?做些什么。如何提高?成绩、怎么离目标近一点,突然都变得有了意?义。

    章锦绣还会给她们介绍课外书,甚至包括一些在?其他语文老师眼?里“不?务正业”的杂志,什么《萌芽》,《格言》,《看电影》……她把必修教材里没有的名人名篇也排进课堂,让大家一起阅读赏析。

    其中?方知雨最喜欢的一篇,就是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即使背不?下来,逐字逐句读也读过很多?遍,还在?暑假的语文作业里做过摘抄、写过感受。

    首先,细雨飘零的天气她就很喜欢,因为山间绿野会湿润一片,还因为她的名字里就带着?一个“雨”字。对?着?田野、青山和云雾,她都念过这篇文章。一边念一边感受文字,画面,和字里行间雨的气味:

    第一句是“惊蛰一过,春寒加剧”,之?后是料料峭峭、淋淋漓漓。画卷展开,从长巷短巷,到乡里城间,最后晕染到整个国?度,再从现实漫进文化……

    在?这片散文里,方知雨还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

    可不?是,她的皖南就是这样。

    在?高?山茶田读它是最好的。抬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脑中?是深色雨景、撑伞的浪漫少年人;最后向下俯视山脚的村庄。真隽秀,就像一张闺中?女子使用的方块手绢。她的家是其中?一点针脚,与雨丝一起落在?文尾——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然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阵雨。若有春风,便随它离开山野、飘向外面的世界。

    她把这些想法写在?作业里,还引用了电影《天堂电影院》的句子。她说她会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不?回?头,不?写信,想家时要熬住,就那么奔向外面的世界。因为她还年轻,世界是她的。

    她对?自己这篇大作洋洋得意?。事实上,开学?交上去后,确实也被章锦绣拿来当作了范例,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宣念——

    时间倒退十年,在?洒满阳光的中?学?课堂上,方知雨得到最多?的评价不?是“呆头呆脑”,而是班里最有灵气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最喜欢她,是啊,写白日梦也能拿高?分。

    可是,章锦绣那么肯定那篇作文,给她的批注里却有一句很奇怪。她说这篇文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方知雨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拿去让汪润帮着?分析,最后得出答案:

    这是章锦绣说她,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当时还不?服气,跟汪润发牢骚说怎么我的愁就不?是真正的愁了!就因为我16岁,我对?人生的感慨就不?是感慨了?真奇怪。

    汪润笑?她,说你那么在?意?,不?如直接去问章老师啊。

    她们说去就去。然而章老师那天给她们的答案却格外敷衍,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师还说,方知雨没有真正看懂《天堂电影院》:电影里说着?不?回?头,不?写信,但主人公的双眼?却全程都在?回?望故乡,看着?家。

    方知雨想或许吧,但起码现在?,她要去山那一边看看。去可以到江岸吹风的辽阔地带,去跟某个遗失的世界重新关联,去看向还不?明晰、却一定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未来。

    白日梦就是,你只想着?未来,不?谈现在?,也永远不?会被过去束缚。

    然而,高?中?二年级的冬天。

    妈妈在?家中?跌倒,摔得很严重,被村里的人送医。摔伤是治好了,却被怀疑有其他怪病。等年过了后方丽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到县城医院,又去邻市,又去省会……

    高?二的暑假,方知雨陪着?妈妈寻医问药。辗转到杭州,确诊为渐冻症。

    这病不?是突然来的,这病暗中?侵蚀方丽春很多?年了。她能忍,加上乡里头谁身上没半点毛病,拖着?就算。只是总觉得提不?起力来,也控制不?住抖动,而且越来越瘦。跌倒的次数开始变多?,她却从没告诉过方知雨。直到那次摔得重了。

    风靡全球的冰桶挑战,在?那年头还远未开始。听医生跟她把这个病解释清楚,并?告知了她方丽春将会面临的未来之?后,方知雨人傻了。

    那天杭州下雨,对?此她记忆深刻。记得自己失意?地下楼走出病栋,记得眼?前明明一片苍翠却黯然失色的风景。记得头顶感觉到一滴飘落的雨……

    她因此终于?回?过神,却还是无法相信医生口中?的那个未来会真实发生。

    无法接受一切,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可是还能怎么走?路明明只有一条——

    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妈妈只有她。

    后来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吃药只能尽量延续,根本无法治愈这个病症。眼?看着?方丽春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瘦。越来越失却生机,像一摊骨架。

    药很贵,治疗很贵。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创造的在?乡野中?尚算优越的生活,和存给她未来考大学?的钱,都日渐掏空。

    方丽春没买保险。方知雨是在?医生那里听到,才得知保险多?重要。像她母亲这种病症,如果?有商业保险自然最好,要是没有,有医保也多?少好一点。“但你妈妈都没有买。”

    她问医生,那我现在?买可以吗?医生说不?行,从确诊开始,你妈妈这个就叫既往病症,什么保险都没用。事情只能做在?前头。

    后来,她在?宁城的地铁上又看到保险和它的广告语。地板上的大字与她对?望,像是在?马后炮,又像是在?对?她说教。可不?是,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

    其实确诊之?后,她跟方丽春无法避免地讨论?过这问题。方丽春当然知道保险多?重要,就是觉得舍不?得、不?划算。拿村里说吧,除了她家过得好,其他那些人收入都紧巴巴,尤其是留守老人。种茶才多?少钱,种粮食才多?少钱。那些钱自己活下来都不?够,还买保险?未来的事谁知道,活过今日更重要,以后还不?见能活到返利的时候呢。

    又说那些钱,她想留着?给方知雨读书用。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一定要考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拿好五险一金。现在?竞争那么大,说不?定会有求职空窗期。到时还不?是要靠妈妈?等你自立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我才能放心点。但也很难说,毕竟你这个人,做人没定性?。

    方丽春这么为自己开脱,为命运开脱。直到某一天,她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说话这些年一直都有问题,只是方知雨天天陪伴,未能及时察觉。可是那一天,方知雨却发现自己连蒙带猜,都再听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才在?想,原来医生嘴里那个未来是真的。总有一天,妈妈会动不?了。到那时,如果?她还想继续读书的话,能负担吗?

    可是,在?方丽春尚存一点劳动力的时候,即使去求来一些手工做,甚至借钱,也非要她把书念下去。她提出说想休学?去工作,方丽春还骂了她。

    但学?业不?可能不?耽误。进高?三之?后,她的成绩大不?如前。

    她家里这个难题,学?校、村里、母亲的朋友……都帮着?想了办法。借过钱,拿过补贴,捐款也组织了一次又一次,还联系了上级领导。甚至接受新闻采访,去社会上通过慈善筹资……

    却都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那时候,她想原来章锦绣也不?是每句话都绝对?正确。原来梦想是有资格的,她曾经不?知道,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运气很好。

    汪润是最理解她割舍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做出了一定割舍:

    那年汪润高?三,目标最终改为师范,跟当年的章锦绣走上了同一条路,因为师范不?用学?费。至于?演员梦,那不?是她的家庭能负担的。父母说得很明确:

    要是考不?上师范,就别读书了。早点工作、早点嫁人吧。

    汪润很争气,拼尽全力考进了师范。离家去省会读书那天,已经听闻方家变故的汪润来找她,跟她说她要走了。让她不?要放弃,要把书读下去,想尽办法也要读。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努力忍着?眼?泪。

    方丽春也这么说,还要她未来好好参加高?考。因为方丽春当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懂得有多?重要。家乡虽是文人故里,再目不?识丁的种田人也知道这里的古训是“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但真正到了自己身上,条件有限,也就身不?由?己。加上以前那时代上个大学?难如登天,所以在?方丽春心中?一直有憧憬,也一直是遗憾。

    “不?读书是要吃亏的,”方丽春跟她说,“高?考是非常宝贵的机会,是你第一次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然而,当她要迎来这个重要时刻的时候,方丽春的状况已经到吃不?下饭。她靠一根管子从鼻子穿进胃,输入每日所需。进食的时候还不?能跟她说话,要是她思虑过多?、引起呛咳,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这种情况怎么去读大学??就算她考得上,她能丢下每天都需要人照顾的方丽春吗?必须把妈妈安置到学?校附近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吧。但是钱呢。她读书去了,钱从哪来?

    太现实不?过的现实。理智其实已经替她接受了既定的未来。但方丽春却还在?跟她表达,求她别放弃。知雨,你要读书。

    那么,就看看天意?吧,方知雨想。在?突然砸向她的无常面前,她也是朝着?时运大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点缝隙努力冲刺过的——

    在?那样的关头,她非常不?懂事地任性?了一次,跟着?送茶的车到了一趟省会,去参加了电影学?院的艺术生校考。

    那是顶尖的学?府,要是真被她考上,就算再祈求一百次、一千次援助,让记者写一万篇惨痛报道,或者再想其他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做,因为一切是天意?。

    而结果?是,落榜了。

    听帮她看榜的汪润告诉她这消息后,方知雨去田里对?着?山野坐了半日。

    她知道,时运的门关上了。

    几个月后,方知雨高?中?毕业。几乎没有任何动摇地就选择了工作。高?考多?少分她不?记得了,但记得是足够令她去上所二本大学?的。在?她们县城中?学?里,也算中?上的成绩。但她却无能为力,走向了茶山。

    她最终,还是没如妈妈期望那般,去象牙塔。

    有段时间方知雨什么都恨。恨上天无情,恨自己蠢笨。恨茶树今年虫蛀多?,产量下跌。恨她的家乡茶怎么这么不?争气,味道是好的,却卖不?起钱。恨那些不?得不?做来维持生计的打工既难做、又难学?。炒茶也要学?,学?到水泡都磨破,老师傅还是说手法不?对?。哎,你总是这样,不?用心。

    恨这个病。

    医生说,这是罕见病,患病的可能只有十万分之?一。

    星星未砸中?地球,命运却砸中?妈妈,砸中?她。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在?恨里备受煎熬。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她才放过了自己,接受了时运。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再次捡起电影。她想自己说对?电影多?喜欢,却从那么久没看过电影。不?就是落个榜吗,她还能把喜好连同自己都否定了?

    又笑?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里做的唯一跟电影有关的事,就是“杀青”。只是此杀青非彼杀青,说的是炒茶时把嫩芽翻炒至高?温,加快手速,让它彻底从一片叶变成一枚茶。

    也是这时,方知雨突然心血来潮,想她为什么不?能假设是在?拍电影?

    这么一想,眼?前发生的一切便都成为了素材。煎熬她、折磨她的人生就此跟她分离开,隔着?镜头。没绕过的命运也变得可接受,因为它的到来,应该只是为了让她去体会,让她有一天,把所有这一切都拍成电影。

    所以,像电影院那样的天堂,她只想和爱的人去。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方丽春已经彻底变成床上的一堆骨头。她的灵魂还完全清醒、鲜活,却只能被困在?骨头做的死寂的盒子里。

    在?这比诅咒更恶毒的封印中?,方丽春说了她的生日愿望。

    到这个时候,方知雨已经学?会如何抽离于?自己的人生。她的心好像也变成一双习惯杀青的手,普通的失落已经完全折磨不?了她、烫伤不?了她了。

    心起了茧。她要把路走下去。所以即使妈妈跟她说让她死,她还是全力留住她。

    等伤心过去,等天晴。方知雨把妈妈抱出房间,抱到轮椅上,像抱一个孩子。推着?她出门,停在?院落里晒晒太阳,对?着?田野、青山,小桥、流水。跟她说天气好的时候,这个看了几百遍的乡里头,居然也能这么美。你不?觉得吗?

    说笑?完又装可怜,问妈妈:

    方丽春,你真舍得丢下我?

    方丽春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眨动眼?皮。

    眨了很多?下,告诉她:“怕苦了你。”

    那你就更要活下去了,方知雨跟她说,因为你活着?,我才感觉甜。

    那之?后,方丽春不?再提死的事情。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活得尊严全无,仍在?活着?。她活着?,方知雨就在?云雾中?落定下来。打工,存钱,种茶,卖茶。

    最期待就是每年落春雨时刻,因为这说明茶快好了。一年就追这十几日不?分晴雨的昼夜,累也开心。常常是这段时间,她会把妈妈托付给村里乡邻,因为卖茶上县城去。忙完后才终于?有心情、有余暇去网吧看看电影……

    是啊。她那在?云雾中?度过的人生,怎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吉霄说的那样,她懂茶。

    唯独头几年正青春,她把自己消耗在?恨里。但无常初降之?时,人总是很难接受。

    如果?那时她就有时间记录表,把那些日常都记录下来,一定也能捕捉到许多?生动鲜活的片刻。比如方丽春确诊后没多?久,她捡了一只野猫回?家,给它取名为“好运来”。闲来给它洗干净,一身漂亮的橘色。

    方丽春也很喜欢好运来,对?它很宠溺,好像养好它时运就真能运转。

    人会迷信,其实就是在?低谷时为自己找点指望。没有迷信,好像连最后一点缝隙都关上了。方知雨一边这么自我劝解,一边抚摸小猫,跟它说快让我多?喊几声,好运来!

    比如后来,有条件用上了机器。把茶卖给常客,对?方说还是你亲手炒的味道好。那当然了,她也知道,因为后来就连教她的老师傅都说,小姑娘厉害了,能出师了。但怎么办呢,需要更多?钱、更高?的产量,她肯定更愿意?选机器。

    比如一日辛劳后回?到家。推门进去,先看到中?堂、对?联。然后是古钟,花瓶,镜子。转弯进卧室,就见好运来眯着?眼?在?方丽春床下蜷着?。正好一阵自然光洒在?妈妈和猫身上。柔和到仿佛是在?跟她说,看吧。即使是在?云雾中?,你也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

    或许她这个人是不?受时运偏爱,没有福分去及时行乐,无缘感受那些肉*体和物质带来的欲望满足,不?知道什么是近乎刺激的快感欢愉,和顷刻消失的纸醉金迷。

    但是,在?不?幸的身旁,她也曾努力拾起过一些安静到散发禅意?的片刻。那些片刻,也曾真实令她喜悦。

    这样琐碎的、却也曾鲜活的日子,在?方丽春确诊后延续了七年。

    七年,却还就是太短。

    在?方丽春尚能动弹的时候,她就做好决定,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作医用。她跟方知雨说,希望这病在?未来,不?再是病。希望不?再有人经受这样的折磨。

    得知妈妈的决定后,方知雨又到田间对?着?山野呆坐了半日。

    当然,这是好事。是她想法太落后。

    可是,如果?以后想妈妈,她该去哪里呢。

    但她没跟方丽春说她难受。在?方丽春面前,她总是笑?得更多?。总是告诉自己现在?开始拍喜剧。转场了,你要快些入戏。

    对?于?这个病,她们母女从如鲠在?喉,到习以为常,到后来甚至一起开些死后的玩笑?——

    在?妈妈尚能说、尚能动的日子。

    方丽春说看吧,还是我明智。一把破骨头,不?捐出去做点贡献,拿来干嘛?火化?入土?哪样不?要钱?我都给你省了。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

    现在?地价多?贵,她又说,为一罐灰买一寸土,你吃饱了撑的?

    又说,方知雨,你真忍心把我困在?一个小盒子里?人死不?见得是坏事。像我这种病,那一刻对?我绝对?是解脱。

    又说,就你事多?,非要走个形式。说吧,你想要妈妈剪下来的指甲?还是身上搓下来的泥?

    方知雨无语,说你恶心不?恶心?

    不?是你说的吗,想留个东西做念想?

    方知雨跟她认真:“好多?人,会留牙齿呢。”

    “拔牙不?要钱吗?”方丽春痛批她,“我现在?这样子,对?你而言已经是吸血鬼,你还要为这种事花钱?我不?干。”

    方知雨闷头不?再说什么。

    她想跟方丽春说她不?是吸血鬼,又怕会引发更伤心的话题。垂头不?吭声,直到方丽春眼?睛一亮,口吃含糊地跟她说——

    “我知道了……留头发啊!反正再过段时间都要剪寸头!”

    于?是,妈妈离开后,她只留下那日欢天喜地剪下的一把发。

    后来,章锦绣走了。走得很突兀。得知这消息时,方知雨只觉得自己心间某条弦断掉了。

    再后来,好运来也走了。这猫捡回?那阵,她也不?知道它在?这世界上逗留了多?久。所以说不?清它究竟多?少岁?九岁,十岁,还是更老。

    如今宠物临终关怀好得来,还能给你安排火化。当时她手头终于?有些余钱,花几大百做这事情。商家还拍摄了视频:

    好运来在?火化前,竟被庄重地放置在?一圈菊花中?间。给它放哀乐、诵佛经,祈它乐登彼岸……多?少人都没这待遇。

    最终,变成一小罐骨灰。

    方知雨回?到1402,开两道门锁,进洞穴、打开灯。

    每天回?家,她总习惯先去找置物架上的红色茶罐。有时看一眼?,有时拂拂灰——虽然她密闭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落尘。

    方丽春这个茶村出生的老茶客,平生最爱喝两种茶,一红一绿。红就是祁门红茶。

    早年经济不?景气,茶叶在?国?内的销路红不?如绿。那时候,家里得到过一罐当地人送来的高?级祁红。当然不?值今天这么高?的价,但东西是上好的。

    方丽春喝得“爱不?释口”,茶叶喝光了,茶罐也舍不?得扔。

    然后,它便跟着?她们十几二十年。

    在?方知雨脑中?,这旧茶罐也变成了一副惯常图景,镶嵌在?她对?童年的记忆里,跟“家”这个概念长在?一起,同株同叶、盘根错节。

    如今,她的家不?在?了,但罐子还在?,用来装一把发,一罐灰,和一张批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文纸。

    方知雨满心留恋地抚摸它——

    这就是让这个盒子间化身为“家”的魔法,也是她的所有念想。

    它在?,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打开门、回?到这,

    就仍有谁在?等着?她。

    第27章 故人

    方知雨在附近的购物中心吃完晚餐, 上楼去逛这里?非常有名的书店。

    这样的行程是她平常的周末不会有的,但今天却做了。从书店出来,她还看?到?电影院的入口。

    年初的时候方知雨一个人来过这, 来看《流浪地球》。看一颗星星撞向地球, 在千钧一发之际,人类如何远离它、绕开它。

    在她被云雾掩盖这些年,电影技术又?上了一个台阶。时隔多年进影院看?科幻片, 宏大的场景和真实感都让她震撼。

    虽然看?过了,但方知雨还是在看?到?海报后停步,随即拿出手机。

    语音还在接通中。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除了吉霄给她的充电宝,还带上了自己的。甚至带上插头, 总算是让手机一直保证着充足的电量, 通话持续。

    对方依然静音, 但方知雨想,如果吉霄在听呢?

    如果她在听, 那么这一路上,她或许会听到?湖畔的风声, 人们的谈笑声, 车鸣声……和?她自己吃晚餐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行走?。话筒和?衣服发出的摩擦声贯穿始终。

    这些无聊的声息, 吉霄真?的会感兴趣吗?

    突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吉霄回应了,那么她会鼓起勇气, 请她出来看?场电影。

    电影院这个圣地,也是有资格才能踏入的。要有钱, 有时间,有心情, 才能在里?面拿出人生的几十到?上百分钟,去感受一段跟你?彻底无关的、不需要你?来负责的未来。

    你?被它娱乐。它就像是白日梦的具象化。

    而?现在,她难得地有钱、有时间、有心情,又?碰巧想跟吉霄一起做梦。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把?话筒拿到?唇边:

    “你?还在吗?及时雨。”

    静音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明显的推却。不禁又?想起之前吉霄说,她为?什?么要。说她不会理她。

    如果那些话不是口是心非呢?

    还是算了吧。回家。

    回程还是坐公交。也不是不能选地铁,就怕下去没?信号。

    去车站的路上,方知雨路过一家烟雨香茗。

    工作已近半年,她才有了自己确实属于这家公司的感觉。看?着门店,好像是比其他品牌来得亲切。

    方知雨不由得想起从前。

    生活在安静中平淡下来的时候,春天,难得调假回乡一次的汪润找到?她。

    汪润最终没?有做成演员,但也没?做成老师。这些年她辗转落定?在杭州,做过家教、网购模特和?主持人。活路多、赚得少,却很满足。她说自己或许没?那么有天赋,想要的只?是聚光灯和?舞台。现在都有了。

    那天,方知雨把?妈妈托付给村邻,跟汪润两人一起去了县城。

    汪润说,她这趟算是衣锦还乡,所以样样都要她来请。先请方知雨吃了午饭,之后去步行街上闲逛,经过一家奶茶店——

    那时候,烟雨香茗还不叫这个名字,就叫“烟雨茶”。也不像现在力争一二线城市购物中心,而?是抢占江南的乡镇县。装潢配色远不如现在时髦,但在当时的方知雨眼里?,也是她平时不会踏入的地方。

    汪润拉着她进去,叫她一定?要尝尝看?,说烟雨茶现在做大了,在杭州市中心也开。她喝过,很不错。

    方知雨一看?价格,难免惊讶。问汪润为?什?么那么贵?贵在奶上?还是茶上?奶茶还不像茶那样能续水。

    汪润说都不是吧。现在市面上的奶茶可能既没?有奶,也没?有茶,就是饮品。但让人很难抗拒:

    它好喝啊。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观望菜单,上前小?心地问员工有没?有绿茶的?员工答没?有,只?有红茶做茶底。她问什?么红茶?员工说,红茶就是一种茶啊!

    旁边的店老板听到?这,过来替员工答这一题:“我们茶底用的是世界三大红茶中的锡兰红茶。”

    方知雨还想问,汪润跟她建议:“就点?她们的三拼奶茶吧,里?面有红豆、珍珠和?布丁,味道最好吃。”

    到?手后方知雨喝起来,是不错,但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甜品。而?且那茶底,跟祁门红茶没?得比。

    汪润问她奶茶喝起来如何,她照答。又?说如果茶底换成祁门红茶,一定?会更好喝。

    “要说三大红茶,祁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冠绝三大之顶。”方知雨说,“能用锡兰红茶,为?什?么不能用祁红?”

    “因为?贵吧?”汪润说。她家里?虽然不种茶,但好歹生在茶乡,对安徽名茶如数家珍,“而?且你?不觉得,奶茶跟茶似乎没?什?么关系?”

    “那它不该卖这么贵。”

    “它有市场啊。”

    见她还在边喝便?琢磨,汪润笑她:“我说你?,该不会在想把?你?家山上种的茶也调成这个?”

    方知雨却笃定?:“要是真?用我家的茶,一定?比这个好喝!”

    “那下次我来村里?找你?,你?给我做一杯?”

    “做就做!”

    她们谈笑着,经过中学那条街。方知雨看?着耸立在那的县博物馆,下意识停步。

    博物馆是在她高二时开建的,听说设计师还非常出名,当时大家都很期待。

    然而?等它真?正落成,她已忙于生活,至今未去看?过。

    汪润知道她遗憾什?么。她自己也有遗憾,所以她们之间很久不提电影的事。明明是少女?时代的圣地,但现在像这样约出来玩,却不去电影院。

    再比如博物馆,文庙,县中学……这附近,方知雨都是好多年未踏足。就算经过,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看?着好友憧憬的目光,汪润终究还是不能当自己没?发现,问方知雨:

    “要不要进去看?看??”

    方知雨好像一直在等这一问。

    “走?啊。”

    她们进入博物馆,开始穿梭在故乡的过去。在那里?,方知雨找到?了自家的茶,找到?了它在历史中的样子:

    最早可追溯至唐,到?清朝年间成为?贡茶。诗人说它“异草育地灵,香雾蒙崖野”。条索紧细,形似雨丝,入口爽、回味甜。曾名为?“茗雾”……

    从博物馆出来,她心中甚为?感动。跟汪润说,你?说好了下次来村里?找我,可一定?要来。到?时候我泡茶给你?喝。

    汪润说,好。

    她们走?到?县中学门口。

    “进去看?看?吗?”汪润又?问她。

    “……走?啊。”

    章锦绣来带她们进去。这些年她和?汪润一直联络,也从她那问过好多次方知雨。但方知雨一天不自己出现,章锦绣便?一日不好主动找她。

    她们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学生曾太令章锦绣满意,寄托了太多希望。却遇到?那样的无常。毕业后,方知雨自我封闭,音信全无地躲了起来。虽然还在同一个地方,章锦绣却不敢就那么冒然地把?她直接翻出来,只?通过汪润带过钱。方知雨一开始收了,后来都不肯收。

    终于,今日又?见面。

    章锦绣还是那样子,风趣而?有魅力,就是比她印象中狠狠添了两三道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皱纹。“学生不好带啊!”章老师说。她们笑。

    上教学楼,到?章锦绣现在教的高三年级。正好下课,汪润找回她的教室。方知雨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记得汪润当时在几班——

    那个时候,她太常去找她了。

    然后,她们就看?到?向门那侧的墙。上面又?被准毕业生们涂满字,立志的,表白的,发牢骚的……

    和?她们当年一样。

    汪润想起什?么,不说话。随即,方知雨也想起来了。

    她想,这话需要她来说。

    “记得吗,”于是她主动跟汪润提,“以前,你?在这里?写过字,还让我一起写。”

    “……是啊。”汪润说。

    “写了什?么?”章锦绣问。

    “写‘我会成为?演员’,和?‘我会成为?导演’。”方知雨答得轻描淡写。

    沉默在她们师生间蔓延几秒。章锦绣才开口:

    “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写‘我会成为?诗人’。”

    方知雨从记忆里?抽离:“老师以前想当诗人吗?”

    “不是以前,”章锦绣说,“现在也这么想。”

    随后她说会成为?怎样的人,有时候和?职业没?关系:

    “我的职业是中学老师,但我想,与此同时,我这辈子都会是一个诗人。”

    方知雨听着,想着。

    离开学校的时候,方知雨跟章锦绣说,想留下她的电话。等到?谷雨,她家的茶,她想送来给老师尝。

    “好啊,”章锦绣笑得眼中带光,“如果味道好,我会带朋友一起买。到?时候你?可要给老师亲情价。”

    方知雨也笑:“那当然!”

    告别章锦绣,汪润送她坐回村的公车。路上她们相约下次再去烟雨茶喝新品,又?时隔多年终于放下,说起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聊完电影,汪润说她现在还会看?美剧,有一部叫《权力的游戏》她就很喜欢。

    “我记得你?以前说看?过《冰与火之歌》,就是那个改编的。”

    方知雨说你?记错了。我是说,那小?说我以前买过,但还没?看?就转手送给了另一个人。

    “那你?要去看?!”汪润就像青春时代那样给她安利,“真?的很不错!”

    “好好好。”

    她们一边笑,一边开心地聊天,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最终还是要分手。眼看?公车来了,汪润嘱咐她:如果以后到?杭州,一定?告诉她。

    说完又?改口,道不对——

    “但凡你?离开这里?,都一定?要告诉我,记住了吗?方知雨。”

    方知雨记住了。

    那天晚上,她难得地心血来潮,翻出仅剩的一本作文本。高一暑假的语文作业,读书笔记10篇。第一篇,席慕蓉的《借句》——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

    方知雨看?着泛黄的诗,心却再不如少女?时那般悸动。只?剩一片灰白。

    她想,要怎么才算重新开始?

    又?想起汪润的话,说离开这里?要告诉她。但这里?有方丽春,有好运来,有茶,是她的家。她怎么离得开?离开了,又?去哪?

    就是那时,她发现对于远方、对于未来这些事,她的憧憬很淡了。

    又?像是淡了,又?像是把?自己锁起来,害怕去想。

    她合上作文本。

    所以几年后,当她坐在吉霄对面,吃一锅鲜香美味的牛肉汤锅,才会被对方说搞不懂。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无欲无求。

    方知雨曾觉得无欲无求没?什?么不好,并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生活下去。直到?某一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个故人竟然跟县城里?那家烟雨茶产生了关联:

    会在手机上搜索“吉霄”这个名字,是在跟汪润见面后不久。

    当时,小?县城通了高铁,开始推行旅游,并将两张名片作为?最大卖点?:一是名人故居,二就是她们种的名茶。

    村里?的无线网络也跟着升级——真?正的“村通网”。

    跟其他种茶人比,方知雨年轻,脑筋也活泛。除了大字号,她家几乎是村里?最早开网店的,卖绿茶,也卖自家发酵的红茶。销量虽然普通,但在全村算佼佼者。所以到?了需要微信联络的时候,她也换上了3g二手机。虽然出外信号不行,连支付都不灵光,但在家里?用完全没?有问题。

    就是那段时间,在梦里?,方知雨见到?吉霄。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梦到?吉霄。青春时代、和?刚开始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日子,她都梦到?过。但也只?是梦到?。

    可是这一次,事情却有些特别:

    不出半个月,她就第二次梦到?吉霄:十几天后,第三次;几天后,第四次……

    方知雨醒来,带着一双泪湿的眼想着梦里?的人,发了很久的呆。

    按照她被时运折磨的经验来看?,她猜这越来越频繁的梦会不会是什?么坏预兆?难道名为?吉霄的故人遭遇了什?么不测,在她梦中出现,其实是为?了托梦、找她求救?

    这种想法,让她终于忐忑不安地拿过手机,试着搜索“吉霄”这个名字。出来的却尽是些无关的人,甚至有无关的公司也名为?“吉霄”。

    方知雨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宁城”两个字。这次就出来了新内容:

    她甚至在首页找到?一条显眼的新闻。

    可是,那新闻的标题根本不是谁谁谁遭遇不测,而?是:

    “烟雨香茗成功战略转型,再掀国风茶饮新高潮”。

    说的是名叫“烟雨香茗”的奶茶发展得如何之好,经过了一次什?么重要的定?位转型,现在在全国做新布局,总部移到?了宁城。在新茶饮国风赛道中,烟雨算一匹黑马。今年已在开辟西?南新市场,而?负责此项任务的正是来自事业部的——

    “吉霄”。

    第28章 晚安

    这夜方知雨回家迟了些?, 公共卫生间又一直有?人,到她平时睡觉时间才排到位,进去洗个澡。

    十几分钟后, 方知雨出来。头发没干透就着着急急进门, 先去检查插着电的手?机,发现?通话竟然还保持着,才松一口气。

    不过, 某人真不愧是疯子,偏执成这样。都这个点了,难不成她还能溜出去跟谭野见面?

    可吉霄是疯子,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本来嘛,对方早说了, 想挂电话随时都可以。

    她却一直没挂断。

    真希望吉霄也跟她一样, 真希望这通通话之所以延续, 不是因?为她们谁发了疯、冒犯了谁,或者谁一定?要向谁证明自己可被信任, 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两个故人太久不见, 很怀念对方。

    希望是这样, 却又害怕是这样。

    方知雨把连着线的手?机放到枕旁,躺下来。让它陪伴着自己, 听着她呼吸。

    其实?有?很多话想告诉吉霄,也有?很多旧想同她再叙, 却又害怕面对真实?、面对过去。

    所以能?像这样,也很好。她会继续维持现?状、小心经营。

    方知雨看向静音的头像, 想如果此时此刻,她在听呢?

    今天一整天, 她都在被这样的可能?搅动心意,一切都被打乱。

    所以本早该入梦的时间,她却睡不着。干脆起身去找出她的旧手?机,也插上电。

    她很久不打开这部手?机,因?为里?面存了太多与老家相关的东西。相片,短信,还有?妈妈的视频。视频没几个,因?为买来手?机的时候妈妈已?经不成人形。本想拍下什么,却每次拍完都觉得方丽春离她又远了些?。她很讨厌那?样的感觉,后来不拍了。

    事实?上,她到现?在也不敢回看。

    但是今晚,她又打开它,因?为除了相片、短信和视频,里?面还有?她以前下载的电影。

    下了又删,删了又下,最终只留下两部。

    方知雨找出干净的枕巾,又想遮住旧茶罐,却最终没落手?。

    她今晚也就打算看个《重庆森林》而已?……方丽春也爱看的。

    这么说来,第一次看《重庆森林》就是妈妈放的,在小学时代。

    那?么今晚一起看啦,方丽春。

    既然一起看,就不能?只有?她自己听见。方知雨扯掉耳机。

    于是,在来到宁城的第三年,这间小小的盒子里?第一次传出电影的对话声。虽然控制了声量以免打扰到隔壁,但已?足够令方知雨欣喜——

    总觉得,她的安静就要被彻底打破。

    电影开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剧情。男人失恋了。他想忘记一个人,便到处寻找保质期限是5月1日的罐头,希望自己的感情也能?和食物一起过期……

    看着早已?熟稔的情节,方知雨慢慢就出了神,想起三年前。

    因?为一个偶然,她在新闻里?看到吉霄。当时的报道还附了一张图,是烟雨西部区首店开业的照片。一群人挤在一个画面里?。

    方知雨仔仔细细地查看,终于被她在人群中找到一个长?发美人——

    她的脸,越看越像吉霄。

    跟她梦中的少女比起来,这个吉霄长?大了很多。却又是有?迹可循:

    像一滴雨,下出一整个春天。

    她不该看那?张照片的。看了之后,梦非但没止住,反而更放肆。而且梦跟以前不再相同:

    吉霄变成了成年后的样子。

    更令方知雨感觉是奇迹、天意或者迷信的一点,就是通过这篇报道,她发现?所谓的“烟雨香茗”原名烟雨茶,就是开到她们这种小县城的那?家,以前汪润请她喝的那?个。

    因?为这点关联,那?段时间,她整个人像中了邪。甚至跑去咨询乡邻,问?阿姨婆婆们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原本不怎么梦见,最近却常常梦到她。

    其中一个答有?啊,她当年就是这样的,突然有?一段时间天天梦到,现?在对方成了孩子他爸。

    大家听完就笑开,更有?人替她开心,问?村里?哪个小子这么好福气,被小老板娘看入了眼?

    “不是的!”方知雨否认,“我梦到的是女人!”

    “很久不见的女人?”一个婆婆问?她,“是你?以前的好朋友吗?”

    朋友?

    方知雨不确定?。她都只敢称她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却常常梦到她?”

    “嗯。”

    婆婆想了想,说:“旧年也是有?过这方面说法的,难不成是对方的鬼魂找上你?……”

    “她活得很好!”方知雨连忙说,“她现?在还在一个大公司里?,当了很厉害的负责人!”

    人生经验丰富的老人这就不懂了:“那?你?跟人家不拖不欠,怎么会梦见?”

    听到这里?,方知雨不说话了。

    但是,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我梦到这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梦到我吗?”

    “怎么可能?!”大家都笑她,“要是这样,白马王子的梦里?岂不是很拥挤?要照顾你?们每个梦到他的女孩子?”

    她的痴心妄想被一棍打破,于是事情就那?样。

    但是梦,还在继续。

    秋天,方知雨去县城,先去烟雨的门店。但只是在外面看。

    县城里?这家店果然也跟着换了新名字、新店面。奶茶比她以前来的时候还贵。那?篇报道也说嘛,他们现?在用了新战略,原料用真的茶、真的奶,定?价总体比以前上升。形象也设计成中国风,但客单量不降反增。

    方知雨在道旁盯着柜台上新安装的电视看,想如今真是不同。每款茶都取了诗意的名字,还特意标注出茶底。

    更令她惊喜的是,她发现?其中一款叫“月下红颜”,而茶底竟然就是——

    祁门红茶。

    产品介绍播完,接着讲企业理?念。拍了江南、茶田和美人,随即研发部出镜讲解。强调他们不用奶精,并且用大叶茶代替了茶包冲泡。接下来说拓展宏图,出镜的是事业部……

    方知雨惊讶地看到吉霄。

    把广告都盯过一轮,又继续等待,直到吉霄再次出现?,她忙录下这一段。之后再站不住,鼓起勇气去柜台,点一杯月下红颜。

    店员却告诉她这茶上周下架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更换宣传视频。不如试试别的?

    见她选不出来,店员给她推荐新品“空山花落”,说茶底是产自安溪的桂花乌龙。方知雨说那?就这个。店员问?她要不要奶油顶,她说不用。

    这次一尝,跟之前确实?不同。没有?了甜腻的小料,奶味也清淡不涩口,并且真的被她喝出了茶香。

    她跟店员反馈好评,再违背本性、硬着头皮跟人聊了好一会儿,最终才迂回地问?及,宣传片里?那?个事业部的吉霄现?在在哪里?工作啊,宁城吗?

    店员不太清楚,他说自己也是打工的,上面的人不认识。但这会儿顾客不多,他可以帮她去问?问?店长?。

    等店长?过来,解答了她的疑惑,告诉她吉霄是在西南工作:“她是西部区负责人。”

    “那?您有?她的手?机号吗?”

    店长?听了这一问?,也不知是在防备她,还是原本就没有?:

    “她又不是管我们的,我怎么可能?有?。”说到这顺口问?她,“你?是认识她,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她啊?”

    方知雨心虚地答没有?、不认识,又改口说只是觉得她长?得像一个朋友。之后慌乱地捧着奶茶离开。

    等她坐了一个多钟的公车下来到村口,走到河边的老杨树下,看着远处连绵的高山,才像一梦醒来。

    要到手?机号又如何。难道,她还能?去联络吉霄?

    就这样吧,就这样。

    她一边黯淡地想着,一边把刚录来的视频再看一遍。然后删去。

    可是,晚上,她又梦见吉霄。

    在梦里?,她们回到了学校,坐在小小的书桌前。隔一条过道,趴在桌上看着对方。

    玻璃窗外满是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有?风来,叶面便起伏如光的海洋。带着阳光味道的风吹进教室,拂过她,也拂过宣传片中的女人。

    她早知道这是个梦。因?为现?实?中,她跟吉霄的相交点早已?过去。此后她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再不回头。

    可是,如果是电影。

    电影总是好的,电影总可补救。在电影中,错过的人有?无数种方式挽回。

    然而人生不是电影,人生不可补救。人生的容错率小到想好好活的人压力都很大。

    方知雨压力很大,大到她想,要是她有?时光机。

    如果有?时光机,她想要时光倒流,回到2006年。在那?一年,方知雨听过一个很不现?实?的传言,说十三年后,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

    跟她说这个传言的人,此刻就在她梦中,隔着一条走廊看着她。这个人曾说如果要毁灭,那?就毁灭吧。可是为什么,她那?么讨厌这个世界,却还是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不要是一个人。

    回忆至此,方知雨朝着梦伸手?。本该触碰到女人脸庞的瞬间,指尖却没有?传回任何感受。

    这是个质量很差的梦。她看到了吉霄,却感觉不到她。

    大概是到这时,她落泪了。然后她挤了一个很糟糕的笑,跟梦中的女人说:

    “我搜过了,你?现?在过得很好。”

    女人也对她笑了。她的笑不糟糕。她的笑很美,很自如。

    她说:“是啊,我现?在,很开心。”

    方知雨说开心就对了,开心很重要。说完她想这话由她这个被夺走了开心的人说出来,最有?说服力。

    想到这里?,她说吉霄,你?要身体健康,就这样美丽开心、长?命百岁……

    在我不在的地方。

    这话说完,一阵干枯的苍凉感便吞没了她。那?她目所能?及的、走向衰败与枯死?的未来,明知内容,却不知时日。还有?多漫长?呢?未来的路。在那?样遥远的跋涉中,她都再见不到这个人了吗?一生?永远?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想见到吉霄,她只能?来梦中。

    这么明白后,梦就要结束了。趴在桌上看她的人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知道,又是告别时刻。

    告别之后,回到现?实?。宁城很远,西南也很远。她在云雾中,吉霄在远方。空间浩瀚,时光漫长?,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凭什么去关联另一个人?

    好多事情都是,过期不候。

    方知雨睁开泪湿的双眼。

    不能?再见了吗?不能?了吧。若还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一生?

    生离和死?别,她穷尽努力都无法留住的人。都不过在告诉她,人生这件事本身,有?时被无常折磨得很寂寞。

    在泪眼中,她看到夜光。夜光落在不远处有?方丽春的床上。

    然后,她的所有?心事就在那?一刹那?如荒漠中的泉水一般。再悸动也全部蒸发,徒留一口枯井。

    方知雨闭上双眼,眼前却又出现?女人的幻影。

    不要再来我的梦中啦,求你?。她对那?幻影说。

    你?明明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

    从?回忆中缓过神,方知雨只见眼前正播着的电影已?经过半。

    真神奇。原以为永远错过的人,在三年后的春夜里?,竟然跟她连着线。

    这么一对比,静不静音有?什么所谓?今天晚上哪怕吉霄只有?一秒听到,都可以说她们又在一起看了电影——

    看《重庆森林》。

    很快,王菲登场了。

    《重庆森林》其实?讲了两个小故事,其中方知雨更喜欢后面这个,主?角就是王菲,在电影里?叫阿菲。

    因?为喜欢,所以以前她甚至会直接跳到第41分钟,等待12秒,《加州梦》响起。编号663的警察踩点登场,朝着阿菲打工的快餐店走来——

    “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故事开始。

    王菲真可爱。如果要说人像一只猫,那?至少要是这样吧。她哪里?像猫了?吉霄那?个家伙……是不是眼睛不好。

    吉霄喜欢的像猫一样的王菲,在1994年的电影里?也是20出头,演一个恋爱恐怖分子,为了暗恋可以忘记给小店充电费什么的。用现?在的眼光看,是个十足的恋爱脑、跟踪狂,多少有?点可怕。她也这么觉得,甚至想搬来那?时吉霄对她说的话来教育阿菲:

    收手?吧!不然我们不去药房,去派出所。

    话虽如此,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都怪王菲演得太古灵精怪,令人看了一整个季节都心动。

    在电影里?,《加州梦》响起的时候,王菲会跳舞。导演昆汀也被迷倒,说以后这首歌没有?王菲跳舞,他都不想看。

    方知雨看着芳华正茂的女明星随着歌曲摇头晃脑,很是好笑。之后乐声再次响起,她觉得今晚心情实?在很好,好到她也想试试,跟着音乐跳跳舞。

    说做就做,于是站起来,穿着皱巴巴的被当作睡衣的旧体恤,甩着还未干透的短发,同手?同脚却动作夸张地学着王菲扭动身体……

    放飞自我地一曲舞毕,就发现?置物架上的旧茶罐此刻正冷冷地跟她对望。就像那?时候方丽春坐在沙发上,一边耸着眉毛,一边嫌弃地揶揄她:

    “上帝会保佑你?的。”

    方知雨笑出声。

    笑完之后,她又看向正充电的吉霄的手?机,想永远都是静音、一点情趣也没有?的某某,要是能?跟她一起跳舞该多好——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

    方知雨趴下来,笑着看向手?机。看着看着,笑容又淡去。

    要如何才能?走近你??怎么才能?攻下防备,被你?相信?

    如果智取不行,那?么豪夺呢?就像阿菲那?样?

    方知雨又开始拍小电影,假设自己也通过一封分手?信,偶然得到吉霄家的钥匙。之后她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进入吉霄家,进入她的落脚处,那?个在白夜传说中她从?不带人造访的神秘地。去那?里?换掉食物的标签,换掉毛巾和香皂,换掉每日陪她的玩偶,换上她喜欢的唱片……

    去那?里?找一面镜子,贴上自己小时候的寸照。看吉霄会不会发现?,房间里?多出来别人的东西。

    会看见她吗?会的吧。也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吗?跟她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

    当然,这些?只是想想。是她最擅长?的白日梦、拍电影。

    现?实?中,她已?经很过分了。在什么都不记得的吉霄眼里?,她的所作所为必然叫人迷惑。所以才会失去别人的信任。

    可是,在梦里?。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从?三年前起就是她的秘密基地。在那?里?,她总和吉霄见面。每年春天一次,或者两次。或者整个春天都呆在一起。一想到春天就要来临,她的血液便开始沸腾。可以奔向吉霄,跟她相拥,再分开,等待下一个春天。

    在不断的重复中,这种会见有?了意义。吉霄就是她期待的春日。

    真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真想知道你?家的样子。真想知道你?会不会也寂寞地抱着一个大玩偶讲话。如果成为你?床头的玩偶,你?会告诉我吗?让我知道,我就离开。吉霄,让我知道。

    然后,梦醒了。

    醒来之后,方知雨对着一山云雾。

    即使那?时她尚不能?把这份感情分析得很明确,仍为吉霄落过眼泪。

    再后来,这她没想通透、却枝干强劲的藤蔓,在一次又一次梦境里?生根落地,最终形成一股强劲的推力。在方丽春离开她之后,这力量跟其他帮助她的人一起推着她离开云雾,让她最终下定?决心,带上了自己的行李和猫,去宁城。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

    而吉霄,绝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走了很远的路途,用了很多种方式,最终辗转找到烟雨的总部、找到花城面馆。一边工作,一边在周末或节假日里?完成这些?事情……直到去年冬天。

    春节将至,老板提前放假。她也再一次来到面馆附近。

    就是那?天晚上,她如愿见到一个人。

    看见吉霄那?一刻,黑白电影转成彩色,春雨拨散云雾——

    她和吉霄之间的某些?偶然,其实?是强大的动机和漫长?的等待促成。当然,还需要一点天意、一点奇迹。

    是吉霄的一小步,却是她的一大步。

    ……

    方知雨让电影播着,一边看,一边捧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好像捧着一个圣杯,一颗心脏,一个她为自己找到的新念想。这个锚点在改变她的航程,让她看向未来,让她想要试着往枯井里?注入春雨。

    就这样躺在黑暗里?,直到一点过。她一个不熬夜的人,早困得睁不开眼睛。

    终于,电影结束。响起那?首熟悉的片尾曲,

    《梦中人》。

    听着女人的歌声,方知雨意识朦胧、理?智模糊,突然就想跟她从?人海中辛苦打捞回来的故人说声晚安,并且喊出那?个即使在云雾里?,也没能?被她埋葬掉的名字——

    “晚安,……吉霄。”

    第29章 噩梦

    吉霄昨晚难得地没睡好。她做了噩梦。

    虽然?如此, 翌日品牌部第一次周会,她?还是精神抖擞地出现,带着大家理出月度目标与计划, 又介绍了部内以后需要使用的云工具, 让大家在上面更新,协调好好彼此的工作。

    然?后,中场休息, 说好中午这顿她请,提前下了外卖单。

    “对了,我想知道我们部门还有哪些同事是从没去过门店的?”下半场进?行过半,吉霄问。

    烟雨有几个部?门虽然?在写字楼,员工却需要去?门店了解运作, 比如事业部?, 研发部?, 和之前的设计部?等。逢节假日?客流多,则是行政部?负责调剂大家去?支援。

    尽管如此, 还是有人举起手: 包括新来的设计,洛希和方?知雨。

    “那么你们先把一周的门店体验补上。”吉霄说, “结束时会有个小考核, 但不用太紧张,只要每天用心就一定能过。”

    又说这个一周体验必须涵盖周末, 因?为周末的客流分布和工作日?是截然?不同的。这两天的调休私下跟她?对接。

    “设计组手上有任务的,可?以挪到清明?后再下店, 策划组这边明?天就可?以开?始。”说着朝向方?知雨和洛希,“你们两个, 待会儿空了跟我说下离哪家门店近,我会尽量协调。”

    眼看将?近十二?点, 吉霄继续推进?会议:

    “没问题的话,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讨论。也是今天周会的最后一个议题。”

    吉霄说这个清明?假期,公司会去?杭州拜访龙井制茶人。对方?很有名,是去?年他们事业部?争取了很久才得来的合作对象。现在初步答应合作。

    这次去?,接待人是制茶人的女儿,也是他的手艺的传承人。说是去?品尝和购买今年的明?前龙井,但实际也要推推进?度,把合作敲定。

    “除了高?层外,就是研发部?和我们品牌部?。我会去?,还需要另一个人协助。”吉霄说,“主要是去?找找未来广宣方?面的灵感,看看有没有可?用的素材。需要在当地通过文字、拍照,或者拍视频做个前期记录。”

    “那不相当于加班?”有人说。

    “半加班半度假,”吉霄答,“因?为接待人只有一天时间,所以之后我们自驾回程,沿途去?乌镇玩一玩。当然?,旅费公司出。”

    又说因?为是节假日?,大家可?能早有其他安排,所以以个人意愿为主。

    话还没说完,雷神、小宅和玉兔先激动?地举起手。

    雷神看看自己的竞争者,先开?口:“老大,你可?不能因?为我是男的,带我去?需要多开?一个房间就直接刷掉我,要公平竞争!”

    “没那回事,”吉霄说,“我只会考虑你们中谁更适合而已。”

    又说去?肯定不能光想着玩,还是有要求的。首先必须记下制茶人的相关背景,还有关于茶和龙井的常识;其次就是对烟雨的理念和产品必须熟悉,毕竟出去?代表的是公司立场,万一提及,千万不能弄错。

    “还好,你们有一星期时间准备。”

    雷神听?完放手。小宅笑他:“你是一点不肯学啊。”

    “我怕耽误事儿!”

    他放弃了,却有人在吉霄提出这些额外要求后举手:

    方?知雨。

    “没其他人的话,那就你们三位。我明?天会把资料整理好发给你们,下周三看大家的准备情?况做选择。”

    其中小宅和玉兔都是老同事,一个几乎经手了所有产品的照片,一个在西部?区常常进?店,所以对烟雨的了解都高?于方?知雨。而且玉兔擅长摄影,小宅擅长拍小视频。

    想到这吉霄看向方?知雨,却发现对方?满脸热切。不由?得想提醒她?认清现状:

    “蓝猫想去?的话,这周可?要下点苦工。门店那边的考核你可?不能放着不管。”

    方?知雨却还是很积极:“我可?以的!”

    “那行。人选敲定了我在群里通知。”

    话说到此,12点过了几分钟,吉霄做结语,品牌部?第一次周会结束。

    “啊对了,”最后又想起来,“我为大家印了名片,就在我办公桌上。午休的时候大家去?领下自己的吧。”

    这话一出,最觉得新鲜的是设计们。

    “常年在办公室肝图,还是第一次有名片!”马良笑,“感觉下一秒我也能去?谈生意了!”

    “怪我,在事业部?待久生出惯性了,印完才反应过来或许根本不需要……”吉霄说,“不管怎么样,大家拿去?用吧。”

    说笑间,吉霄看看手机,发现外卖到了。

    看份量需要两个人去?拿,大家嘻嘻哈哈,决定用石头剪刀布定人选。

    “老大你就不用去?了吧?”见吉霄跃跃欲试,雷神开?口。

    “为什么?”吉霄说,“我也是部?门的人。”

    “可?你请的客呀!”

    “哎呀放心,”一旁的小宅说,“老大运气无敌的,在西部?区,她?石头剪刀布就没输过!”

    然?而小宅的话刚说完,吉霄就在众目睽睽下输了。之后一路滑铁卢,落到跟方?知雨、洛希三人论成?败。并且最终没能成?为唯一的赢家——

    她?和洛希出拳头,方?知雨出布。

    结果一出,方?知雨自己先不相信,因?为石头剪刀布她?从来会输。今日?却赢了常胜将?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站起来就是: “那我和洛希去?。”

    “你都赢了,去?哪?”吉霄说着到方?知雨身旁,将?她?一把摁回座椅上,然?后喊洛希,“走。”

    “及时雨不会生气了吧?”吉霄前脚走,马良后脚就来讨论,又说方?知雨,“蓝猫你啊,也真敢赢。”

    在一旁的小宅听?到,忙解释: “老大不是输猜拳就生气的人!”但说完又不自信,“虽然?我是真的第一次见她?输,还输得这么彻底……”想了想又说,“她?这个人虽然?不小气,却可?能公报私仇。”

    见马良惊讶,才嬉笑着说是开?玩笑的。随后大家笑开?,又叽叽喳喳八卦起别的,一会儿把吉霄的失忆症拿出来旧事重提,又说她?的初恋是什么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一会儿又讲起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女主角遇到那样的爹多糟心多不容易……

    一会儿又聊起最近发生的校园暴力事件。说二?月份才发生过这样的事,现在不出一个月又来。都是一群孩子欺负一个人,还觉得那样很酷,开?开?心心拍下视频上传。

    马良听?得直摇头: “现在的小朋友在想什么啊?我真的不懂。”

    小宅却说: “这种事也不是现在才有,只是我们那时候不会拍视频。”说着她?感叹,“我有时会觉得当小朋友的时候,我们的天真没有理由?,但我们的恶意也同样。怎么说呢,好像年纪太小,太缺乏理性的约束,所以会展现出人性中极为残忍的一面。”

    随即又说到,那些被霸凌的孩子不知道未来会留下多深的阴影,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就是这时,一直安静的方?知雨启口了:

    “当时受到伤害的人长大了,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我都觉得合理。”

    这句一出,马良和小宅都怔住。尤其是马良。在她?眼中方?知雨向来温顺,不像会说这种绝情?话的人。更何况她?说这些的时候一有些阴翳幽然?,让人背后一寒。

    吉霄就在这时踏进?会议室,清清楚楚听?到了方?知雨的话。

    到分午餐时,她?还在走神。直到方?知雨走到她?面前领餐,跟她?客客气气说谢谢,她?的注意力才回溯,盯着眼前小猫一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人。

    然?后,吉霄就想起昨晚的噩梦。

    昨天晚上,她?梦见一个作业纸做成?的棺材。拉开?纸盒,里面是一张被涂黑的寸照。短发少女的脸被划烂,上面写着各种恶意诅咒。传阅的人必须发出笑声,否则就是跟盒子里的人同流合污。

    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少女的脸。

    *

    夜晚,吉霄泡完澡出来,先打开?新买的音响,拿出动?画原声碟放进?去?。钢琴的乐声流淌出来,她?一边听?,一边给自己倒一杯红酒。

    今天月会顺利结束,标志品牌部?的奠基正式完成?。一切终于要走上正轨,但是吉霄知道,这只是开?始。

    三年前,她?跟着大小叶进?入烟雨,做了两件大事:其一是,给烟雨做了全新定位,从以前风格杂糅,到现在更注重原料、注重茶、走中国风,也是在那时换的品牌名字;

    其二?是,把烟雨的运营体系从无到有建立了起来,拓宽了全国版图,规范了门店运营。

    用大叶的话说,叫改造硬件。把明?显的大问题都解决掉,烟雨便已经上了一大个台阶。

    接下来,到软件更新:

    现在,需要着力于品牌价值的深化。

    大叶很早就开?始跟她?和小叶商量,想建新部?门围绕这个重点展开?工作,却又不打算让设计部?直接承接、由?老李接手。老李这个人思?维僵化,油头滑脑,比牙膏还难挤。又是陆羽的人,大叶无论如何想换掉他。就是眼下没有合适人选。

    某日?,大叶灵光一现,问吉霄: “为什么你不试试?”

    “我?”吉霄意外,“我又不专业。”

    “哪有什么专业与否?”大叶却说,“非要说做品牌需要什么,那也是直觉、审美还有对市场的了解。我觉得你都有啊。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大学学过市场营销。”

    “是学过,不过是选修课。”

    “那也叫专业啊!而且你毕业第一份工就在市场部?。”

    “是,但只是那间公司的叫法。你也知道我当时做销售。”

    “这两者本就不分家,”大叶说,“还有时间,你把以前的知识捡一捡。也可?以把西部?区当试验田,想做什么直接指挥。”

    吉霄一点就通,开?始想想下一步: “可?是,陆羽到时候会用我吗?”

    “他还有谁可?用?”

    “一帆。他资历比我深,对营销又感兴趣。研发差点,但对市场反馈他敏感,而且总爱给设计部?提建议。”

    “一帆这人不行的,没魄力,”大叶直接否定,“把他用在新部?门,跟陆羽直接接手有什么区别?研发和供应陆羽熟悉,但市场营销这块他生疏,没那个自信。”

    吉霄说出重点:“但陆羽只信得过一帆。”

    会这么说,是因?为她?之前在工作上跟一帆有争执。陆羽没有哪一次不是站一帆那边。

    “可?他不适合啊。”大叶坚持,“建品牌部?这事我决心已定。你看我来吧。”

    之后,大叶就不知哪得来的风,让她?抽时间去?查西部?区突然?冒出的仿冒店。没多久小叶来出差,找她?谈同王乐云的合作。谈完聊到这一桩,便一起决定要造个借口,既能让他们这对绯闻男女在公司彻底解绑,又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请假,最好浮夸到能转移大家注意,让人根本想不到她?是去?行公事——

    于是,就有了闹分手跳楼的桥段。

    利用假期,吉霄请朋友跟自己一起摸查,惊讶地发现竟是陆小凤伙同她?们区的店长在她?的地盘翻墙。把证据都收集给大叶,大叶便又来找她?商量。发现他们想的一样:

    如果把陆小凤拉下马,多疑的陆羽无他人可?用,一定会让因?为产品研发、对供应相对熟悉的一帆去?顶上陆小凤的位置。到那时候,品牌总监自然?空缺。

    而这之前,她?在西部?区的各种营销“试验”又都战果显著,到时再让人去?陆羽面前把她?市场营销的学历和经验都拿出来提一提,陆羽会选谁?

    一拍即合。但又建议大叶再等等。现在冒然?出手,偏袒亲信的陆羽说不定又会大事化小。她?已经查到对方?接下来还打算继续开?店,不如等那两个店开?起来,再叫人直接举报她?们西部?区。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举报表面上冲着吉霄,陆羽当然?要查,而且要兴师动?众地查。结果却是陆小凤翻车,大家都看着,陆羽再痛也只能割爱。

    对于陆小凤的离开?,吉霄没太多感受,只觉得用人唯贤,顺便也给陆羽一个教训:

    还亲信,亲信就是背着你拿公司的资源赚外快。

    后来,陆羽果然?找她?谈话。

    陆羽这个人,跟她?相处时表现得总是很诚恳。让她?感觉他是真在乎烟雨这一亩三分地,一心想好好耕耘。

    他和大叶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把烟雨当自己的孩子。而大叶却说,要做好企业,私情?是大忌。应该把公司当产品看。只要出价到位,什么都能卖。

    把公司当孩子的陆羽跟她?说,希望她?考虑去?新部?门。

    “为什么是我?”她?问陆羽。

    “因?为去?年,西部?区的门店营销做得最好。”陆羽说,“而且你学过这个,又在市场部?待过。之前烟雨转型和广告公司对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多想法最跟得上。”

    吉霄藏起意图,没有直接答应,问陆羽:“那运营部?怎么办?”

    “我打算让晴天做。”

    “因?为你觉得他比我年长、比我有经验,比我更适合做运营总监?”

    “因?为我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品牌部?。”

    她?想了想,又问:“陆羽,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品牌部??”

    “我想要一个能让我儿子满意的品牌部?,”陆羽说,“他常常回家跟我说,他跟同学提他家是开?烟雨香茗的,同学都说没听?过。”

    “小学生本来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

    “但他们都知道喜茶。”

    “陆羽,你给我提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那可?是现在的业内第一。”

    “你做得到,我给你开?的工资也可?以是业内第一。”

    看看,老板画起饼来总是格外真诚。

    “及时雨,你知道,我对你一直很期待。”陆羽说,“我们这支队伍是小地方?打拼起来的,所以我这个人向来只问能力,不重学历。但是公司里有你,有一帆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我还是觉得特别自豪、特别珍惜。真希望你好好做,然?后一直留下来,跟我并肩看烟雨怎么一路登顶。”

    离开?陆羽的办公室,吉霄还在回想他那句希望她?一直留下来。说的就像哪一天她?会离开?一样。

    但她?想,如果大小叶说要走呢?

    那她?应该会走吧。毕竟他们是在她?最失意时遇见她?,还朝她?抛出橄榄枝的人。

    而且,按大叶的说法,陆羽这个人也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诚恳:

    不然?,她?不会都被提到这个职称了,却连间办公室也没有。

    算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品牌部?她?肯定用心做,但老板的承诺,听?听?就算。

    也是这时,她?想起方?知雨说,觉得她?像猫。

    是说她?对人设防吗?那她?确实是的。对工作如此,对人亦然?。

    回顾过去?这三年,感情?上她?都只求轻浮。交往得最久那一个,她?是真的很心动?,却还是在听?完对方?的告白后逃跑了。

    在亲密关系上,她?锁上了心门:

    信任这回事需要勇气。她?却一直缺点好运,没能学会。

    吉霄听?着音乐,走向书柜。她?的书柜上有各类电影光盘,音乐CD,经济书,营销类……再有就是小说:要么是科幻,要么是奇幻。

    也有一看就不是她?风格的书,比如她?此刻拿出的这本——

    《变态心理学》。书签标记的位置是“焦虑障碍”。

    书是以前从何风那得来。毕业刚做销售时,公司就跟她?们培训过心理课。当时她?就很感兴趣。

    但之所以会借来这本书,原因?不只是兴趣:

    她?想借助它来解决问题。

    这本书里,她?曾经仔细读过的章节有:“性认同障碍”、“性偏好障碍、“人格障碍”……

    吉霄翻着书,然?后停在某一张页。

    那页面上有很多笔记,有何风的,但也有她?的。

    其中一条更是划出重点,后面打了几个问号——

    “病因?与儿童早期与父母的关系中,爱与侵犯感觉同时存在有关。”

    吉霄盯着书。

    *

    何风透过诊室的窗户,看院里开?始有开?花迹象的紫藤,欣喜地拍了一组相片。

    随后就有些可?惜,因?为想起之前那个失忆的病人。她?一直说喜欢紫藤花,还说春天开?花的时候,她?一定回这里观赏。

    现在春天来了,她?却没有如约出现。

    何风还挺喜欢她?的。治疗期间她?们聊钢琴,聊电影,为了她?的康复,她?还推荐她?去?看了一些书。

    心理医生和病人会达成?一种很特殊的关系,不是朋友,不是亲人,但又非常亲近。可?是交汇之后,最好的结果却是她?们能退出彼此的人生。因?为那说明?作为治疗者,她?的职能达到了。

    最近一次见到病人是几个月前。年初,在烟雨的年会上,何风很意外地遇见了她?。

    烟雨这间公司称花名。对此何风总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无论是病人,还是其他她?的旧相识,总觉得在公司里他们都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幅面目。

    虽然?感觉陌生了些,但何风还是为病人开?心。看她?样子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社会生活。

    然?后她?就想起去?年。有一天,病人给她?推荐了一首很美的钢琴曲,叫《紫丁香》,拉赫的作品。

    “拉赫是谁?”用手机播放琴曲后,她?问病人。总觉得这名字耳熟。

    “钢琴家。”是学钢琴人的噩梦,同时也是美梦。噩梦是因?为拉赫的曲子很难,美梦则是因?为它们都太好听?了。

    病人没说这些,只说她?小时候学弹过这曲子一段时间,没学完就放弃。想不到最近重捡起来。

    “小时候?能记起来具体是几岁吗?”何风问她?,“也是之前学莫扎特那时候?”

    “不是,”病人说,“K545是在少年宫学的,这首是后来在家学。”

    说话间,音乐继续。何风被琴声打动?:“真美。”

    “我觉得它和医生你的名字很像。”病人却说。

    何风奇怪: “怎么说?”

    “拉赫得过抑郁症,”病人语速缓慢地告诉她?,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他的第一部?作品由?于指挥问题,演出失败。他大受打击。后来他和他表妹相爱……当时不允许,但他们就是结婚了,在春天。”

    “《紫丁香》是他病情?好转,结婚后写的。……像从噩梦中醒来,走向河岸……终于能呼吸,一阵河风吹来。”

    “哇,”何风很惊喜,“第一次听?人这么解释我的名字,刚才那一刻我甚至心动?了!”

    “是吗?”病人害羞了。

    “既然?喜欢这首曲子,小时候为什么放弃?”

    “太难了,而且那时我已经放弃考级。”病人说,“有段时间我对钢琴没了兴趣,甚至讨厌。现在却觉得弹琴很好。不然?不会认识这么美的曲子。”

    “是这样,”何风感叹,“人生总是后知后觉,总会觉得某些过去?更美。”

    “医生,你也觉得过去?更美吗?”听?到这,病人突然?问她?,“我是说,人生有时候,就像一片叶子凋零。”

    何风怜惜地看着病人,回答她?: “如果你从此刻看向终点,或许是有这种感觉。但如果你站在终点回望,就会觉得过去?的每一刻都是鲜活的,该好好过。”

    说到这她?想起: “我以前在心理治疗史上看过案例,拉赫也接受过催眠治疗,对吗?”

    “不清楚。”

    “我待会儿查查,应该就是他,”何风来了兴趣,“看来我也要把他的音乐找出来听?一听?。也想去?看看紫丁香,不知道花期是几月,现在有没有的看?”

    病人听?到这笑了,慢条斯理、思?维跳跃地说:“小时候,我还以为紫藤花就是紫丁香……三年级吧,我得过怪病。妈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只能每天去?医院输液。爸爸很忙,总是妈妈骑车带我去?……会经过一棵紫藤树。我的病是在紫藤开?花时治好的。那天我和妈妈都很开?心,回家经过那棵树还专门停下,在那休息。后来我们在花园也种紫藤,然?后,……”

    说到这,病人的笑容僵住。

    何风从旁观察,发现从刚才起,话题就一直围绕某个记忆模糊点。现在是时候介入进?行引导:

    “告诉我,你现在脑中的画面是什么?”

    “紫藤……和一个女孩。”病人说,“短发的……站在花下,但是……”痛苦地想了一阵,病人甚至急出眼泪,“我想不起她?的脸。”

    “别着急,没关系,”何风温柔地握住病人的手——

    “先休息一下,时小姐。”

    ……

    第30章 私心

    方知雨紧张地看着坐她面前看平板的吉霄。

    离清明?放假还有两日, 明?天下?午,大部队会?提前半日往杭州出发。所以今晚吉霄就会确定这次杭州之行跟她同去的是谁。

    就在刚才,吉霄抽查完了她对产品知识和背景资料的记忆。现在正在看她的门店表现汇报。

    方知雨忐忑地等待女人的回应。

    虽然不?能说每一问都答得天衣无?缝, 但她觉得今天的表现比想象中好。在进入会?议室前, 她还觉得好像背下?的东西突然间全忘了。还好真正被问起的时候,那些知识又?浮现在脑海,没让她努力?白费。

    过去的一个星期她都在门店度过。重点学习产品制作, 再就是外?卖打包、辅助收银。

    好在她之前打工经历复杂,做起活路来手脚麻利,加之对茶叶熟悉,所?以?记配方有点优势。最后两天,店长见她表现不?错, 竟敢让她也接待客人、帮着?点单。

    话虽如此?, 要兼顾门店实习的同时完成去杭州的准备, 绝对是个艰巨的任务。这一周间,她几乎拿出了中学时念书的劲, 只要没有客人,就站着?在心里默默记忆。这事?情回家路上也在想, 吃喝拉撒也在想, 连做梦都是哪个系列、哪种奶茶,门店卫生准则, 对客人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

    其?实入职培训里涉及过这些,但当时就是拿着?手册, 听人事?把上面的文字过了一遍。这和真正做起来是两码事?。就像热情讲礼貌,几个字看着?多简单, 但忙起来心情烦躁还要保持服务意识,就真正是门考验——

    她觉得, 门店上的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

    “在门店累吗?”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累。”她坦承。说起来在老家她地里山间遍野跑,但写字间坐久了再去门店,还是感觉到了辛劳。更别提要记的还那么多。

    “那你怎么没调休?”吉霄问她,“这两天可以?休息的。”

    “可是你要抽查。”

    “可以?视频进行,”吉霄说,“对着?稿读还是真理解,我反正一看就知道。”

    但她不?想视频,她想来公司。这样还能趁午休去研发部再熟悉下?产品,也能再记记之前从丸子那里要来的培训资料。

    方知雨没有说这些,只关心:“所?以?我的门店考核结果怎么样?”小心翼翼,“及格了吗?”

    “岂止及格,”吉霄说,“店长甚至来跟我争人,希望你留店。”

    方知雨听到这,一直紧绷的神情才松弛,禁不?住露出笑意。

    “刚才问答你表现也不?错,”吉霄继续肯定她,“看得出来是真的用了心。一个礼拜做成这样,以?后可不?能再说自己学东西慢。”

    听到这样的认可,方知雨难免欣喜,直言:“因为我是真的很期待能去杭州。”

    “期待”。这样的词从方知雨嘴里说出来可真新奇。却又?令吉霄心情复杂:“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期待吗,方小姐?”

    吉霄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在公司里,她几乎不?会?叫她“方小姐”或者“方知雨”,而是称花名?。偶尔那么称呼,那也多半是休息时刻,又?或者谈公事?谈到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方小姐”出现,说明?她想聊私事?,但现在离下?班还早,又?是在面谈。

    直觉就在这时敏感地泛滥,让她瞬间察觉到吉霄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大约就是,你之所?以?那么积极地申请去杭州,就是因为能跟我一起吧?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跟吉霄一起,但这跟她申请这次机会?的缘由无?关。她甚至发现自己讨厌被吉霄这么认为,因为这样就抹去了她对这份工作刚刚燃起来的期许,还有过去一周间所?有的认真跟努力?。

    “因为我喜欢茶,所?以?我想去看杭州的茶田,去喝最正宗的西湖龙井。”方知雨倾尽认真地答,“西湖龙井作为名?茶之首和我种下?的到底有什?么区别,不?去看、不?去尝我是不?会?知道的。烟雨未来不?是想做跟龙井有关的产品吗?你说过,品牌部这次去的目的之一就是做前期记录。而我,很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做记录的人,带着?我对茶、对烟雨的理解。所?以?我申请了,所?以?我期待。”

    说到这,方知雨难以?自控地直言:“及时雨,或许我在工作外?有些私事?做得不?够成熟、令你感觉到不?快了……但杭州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公事?公办地考虑。”

    吉霄完全没想到能从方知雨嘴里听到这些。“我不?是那个意思,方……蓝猫。”她有点难堪,但又?很快装回冷静,“我这边没其?他?问题了。你去忙吧……人选定了我今晚发群里。”

    方知雨离开后,吉霄才长舒一口气。

    什?么情况,居然要从职场新人的口中听到对她的提醒,要她公事?公办。她的私心有那么明?显吗?不?是吧。

    方知雨这个人,难道会?读心?

    其?实这次该谁去杭州,她是有偏向的:

    加上后来突然跟她提出意愿的洛希一起,候选者一共四名?。她们中间,她确实觉得方知雨是最适合的。这次需要的是一个去体验并做好记录的工具人,方知雨说不?定会?带来相当的惊喜;更不?用说她懂茶——光是这一点,就让她和制茶人天然地站到了一起。

    但是,吉霄的私心却在畏葸。

    四天三晚要跟方知雨独处。会?发生什?么?她能保证这段关系仍在她的控制中吗?

    有公事?在身,就实在不?想分心处理私人关系。那么别和方知雨同个房间吧。可那样不?更奇怪?同部门的上司下?属不?住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

    怕去了失控、影响公事?,更担心自己做这个决定根本上还是因为从内心而言,她想跟方知雨一起去。选择方知雨,真的客观吗?

    私情是大忌。所?以?她才早想好职场关系一定要清楚。搞事?业都肝疼,她一个身心俱疲的打工人,在八小时以?外?不?想跟这帮人有任何联系,更别说恋情。看到同事?的脸想到的只有目标,计划,利益关系。

    可是现在,同事?是方知雨。

    刚在烦恼,马良就进来。听说她在会?议室,马良来跟她确定新系列的平面设计。期间说到什?么又?提到方知雨,说当时有个构思需要考虑茶叶的生长环境,所?以?询问了蓝猫。对茶叶,蓝猫是真的懂。

    跟马良聊完新系列,吉霄顺便跟她提到人事?调动。让她做好成为设计组小组长的准备,清明?后回来会?正式通知。

    小姑娘听到这个很高兴,碰巧饭点快到了,便跟吉霄闲聊起来。说着?说着?谈及去杭州的事?,说蓝猫对此?好像特别渴望,今天还撞到她去研发部问产品配方。

    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之前明?明?是她自己在方知雨面前大讲特讲,说以?后只想听她说这些。现在别人有上进心、有渴望了,她却因为私心犹豫不?决、背叛专业。

    “及时雨,你知道蓝猫之前是做什?么的吧?”刚想到这,就听马良问她。

    吉霄回过神:“嗯,她简历上有写。”

    “对哦,你看过我们的简历。”

    吉霄奇怪:“怎么了吗?”

    “没什?么,”马良说,“我还怕你不?知道蓝猫以?前就是种茶的,也制茶。其?实去杭州,她对口。”

    吉霄听完,只淡淡地答:“我知道。”随后奇怪,“可是你为什?么帮她说这些?”

    “因为蓝猫之前一直在行政部做杂务,对产品和那些门店细则她肯定没有其?他?同事?那么熟悉,一个星期要背完对她来说很困难,到时候出来的结果肯定比不?过别人。但就这次的任务而言,她分明?就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懂茶,我却没听她跟你提过。而且……唉。”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吉霄问,“你直说。”

    “之前她在行政部,文件一开始做得不?太好,或许令你们西部区的同事?不?那么满意……但是后来她都学好了……”

    明?白了。这是怕她因为前同事?们的负面反馈,看不?到方知雨的好。

    “放心,我不?会?把跟这次工作无?关的意见考虑进去的。”她跟马良说,随即再次直指问题的核心,“可是你好像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帮蓝猫说话?就因为你们关系好?”

    “因为我觉得她确实适合!而且……”话都到这了,马良实话实说,“其?实就连我自己,以?前也对蓝猫有过偏见。”

    “为什?么有偏见?”吉霄不?禁问。

    “她刚进公司的时候不?声不?响,反应好像也总慢人一拍……怎么说呢,跟现在感觉就像是两个人一样,”马良回忆,“后来因为一个项目,她被派来协助我。刚开始配合的时候我很不?耐烦,中间一次让她一个人去工厂找材料。后来忙事?情忘了这一茬。她居然一个人在市郊等到晚上……那天还下?大雨……”

    一听就是方知雨会?做的事?。这一点既吸引她,又?叫她恐惧。

    “差不?多是那之后,我开始重新认识她,发现她做事?情其?实很靠谱。而且后来她越变越厉害,手脚也比以?前麻利了,办公室打印机坏了都不?用找师傅,找她!”

    吉霄听到这,藏住心事?,说马良:

    “人选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看到同事?的优点是好事?,以?后继续保持。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如果觉得对蓝猫有愧,就哪天约她敞开谈谈。该道歉道歉。”

    马良听得不?好意思地直点头。吉霄却在说完后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可不?是,她也该把公和私理清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午餐后,她上了闹钟在休息室想打一刻钟的盹,结果刚闭上眼睛,私心又?来烦扰她。

    私心让她回想起上个礼拜六。那天一整天,她都和方知雨连着?语音。时长718分钟,在凌晨被系统终止。

    方知雨第二天还专门发信息来解释,说不?是她挂断的。她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没有听着?她吃饭,行走,坐车,四处游荡……

    假装没听到中途方知雨问她,还在吗。称呼是“及时雨”,好像方知雨做这一切其?实与?私心无?关,与?工作有关,为了换取信任,证明?自己的站队不?是谭野那边。

    假装没听到她回家,开两道门。后来去走廊上问别人是不?是洗完了,别人答是的。那么我马上来。嗯,你去拿衣服吧,我帮你看着?位置,等你来了我再走。

    然后方知雨把她的手机留在屋里,听上去是去洗澡了。

    跟人合租,环境应该普通了。不?像她,一个人住,放得下?钢琴,还放得下?浴缸。

    既然方知雨在洗澡,她也打算洗了。还打算泡个澡。

    就是这时她突发奇想,把手机和音响连上,放大声音。这样她在浴室里也能听见。

    可是刚脱掉衣服拧开花洒,浴室外?就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隐隐地,吉霄好像总听到有人声。但又?不?太确定,因为被花洒声掩盖了大半。

    在疑问中加快速度。等花洒一停,吉霄就听清楚了:

    好像确实是有女人在呻*吟。?

    什?么情况。

    不?明?所?以?,就是心乱到连澡也不?想泡了。头发都没吹就跑到音响跟前确认,结果遭遇一重暴击:

    她听到了粗重的男声。

    这是做什?么?

    还好男声出现便是结束。那边终于不?吵了,但吉霄已?经既反胃又?动怒:

    是现场?还是在看小电影?忘了自己还在跟她连线吗?还是说故意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直女?

    让她不?许挂电话,就是为了给她听这个?

    怒气上冲,便在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摁下?静音,直接对着?手机骂人:

    “你有病是吧?方知雨?!”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气。

    “方知雨?!你声音露出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她又?喊了几声,那边仍然没有人。

    到此?,她才在尴尬中恢复了一点理智,试着?重新分析听到的一切:

    前情是,方知雨去洗澡,而且她关门了。如果那个男欢女爱的声音是从浴室传出来的,那应该有花洒声才对,可是没有,说明?不?是;

    如果是方知雨在房间里看小电影,听到她骂人了,她也不?可能没一点回应,说明?也不?是。

    那么……声源难道是她隔壁?

    她住哪啊?桥洞下?吗?隔音差成这样,她能忍?

    而且看这样子,绝不?是今晚才有。对这种例行折磨,方知雨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樽佛一样。

    又?想起她对行乐是有惊恐的。所?以?这声音或许会?令她觉得相当困扰。不?搬家吗?不?害怕吗?

    她究竟是害怕上床,还是只是害怕床?不?在床上呢?

    说起来那晚也是,她们亲热的开头是很惬意的,直到躺上床,方知雨才开始不?适。目光恐惧,呼吸急促。

    焦虑症源于恐惧,治疗方式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让患者一步一步接受,了解她的恐惧并不?真实,只是认知错误。那件她害怕的事?情,即使做了也不?会?死。

    刚想到这,放大了声量的音响里就清楚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吉霄连忙重新摁下?静音。

    然后,她终于再一次听到方知雨朝她奔来的足音,以?及那一句庆幸:

    “哇,还连着?!”

    她方才还乌烟瘴气的心情瞬间好转。好到可以?倒杯红酒。

    那之后,她便吹干了头发。穿着?睡裙悠闲地坐到客厅里,抱了毯子过来,一边喝酒,一边听方小姐给她播电影,《重庆森林》。

    电影太熟悉了,所?以?她全程走神。想了很多,也不?可避免地想方知雨。她手上有浅红色掐痕,脸也是破的,额头上的伤口倒是长好了,摸上去的触感和她的脸颊不?同。

    方知雨的触感是顺滑、柔软的。即使很靠近,她的身上也闻不?到任何香水味。但是是有清香,或许是她的洗发水或沐浴露,还有衣物的味道……

    她种茶,也很像茶。茶树开花的时候纯白洁净,要很凑近才能闻到淡香。而且茶性易染,就是说茶是一种十分敏感的气味载体,所?以?才能吸收一方山水云雾,株树不?同,味道也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采茶人不?能用香水、护肤品,不?要染指甲油,沐浴最好从简。采下?后保存也要小心,这样才能保证茶纯正的本味。

    而她呢,想破坏那种纯白。

    接下?来的想象越来越糟糕。想知道方知雨此?刻是什?么样的。才洗了澡,短发湿着?吗。她在想入非非,电话那头的人却天真得很,大晚上地传来舞步声,还五音不?全地哼歌。之后一个人也笑出声……

    疯子。

    可她也一样,是疯了才会?保持通话,并且由衷地想看方知雨在她面前跳这支舞。再笨手笨脚,也比小猫可爱得多。但方知雨自己好像不?喜欢可爱,她说,为什?么一定要可爱?当时面都不?吃了,表情还很生气。多么生动鲜活,一点也不?无?欲无?求。

    吉霄一边想一边躺下?来。看着?手机,就像看到某某在她身旁。想与?她靠近点,又?觉得那样很危险。

    但是,她想,如果是做梦。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不?用分公私,更不?介意人的真实想法。

    如果想法会?暴露,那么她是个低级动物。七情六欲,自私自利,有时候悄悄把别人当傻子。第一次和大学室友一起聚众看美剧,到某个激情片段,她看的是女人。如果想法自动暴露,那她那一刻就原地爆炸了。

    所?以?,感谢世界给她这层人肉皮囊。这样,游戏还能继续——

    因为方知雨不?会?明?白她。

    吉霄朝着?仿佛躺在她身旁的幻象伸手。

    别躲开,方知雨。如果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仍能不?躲开就好了。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后来,她在梦里有些失控。梦里的方知雨充满同情地把满身汗湿的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甚至亲吻她,就像她是她刚从野外?救回的小动物。梦里的方知雨稳定,可靠,永远不?会?背朝她。

    可是现实不?是那样的。现实中人会?背叛。所?以?轻浮的快乐和深邃的幸福,她只需要前者就好。后者要赌博、要代价,要对另一个人彻底袒露自己。还不?如躲回壳里,躲进梦中: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正是梦,怎么开心怎么来。

    梦到意识极其?模糊,还看着?手机。客厅里回荡着?背景音,是电影里的女人在酒馆外?徘徊。最终还是没有胆量走进去,跟心爱的人见面。就那么逃走了。

    可是,她知道结局。结局是警察等在原地,终于等来了鼓起勇气的人。然后他?笑着?拿出一张笔迹被雨水淋花的纸,问她机票有没有过期,还能登机吗?

    到此?,《梦中人》响起。

    电影结束了,吉霄的意识也在这时彻底告别现实世界。

    然而,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秒钟,她分明?听到音响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晚安,……吉霄。”

    电话另一头,方知雨喊着?她的名?字,温柔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