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1】/晋江文学城首发
六味斋三楼, 临河雅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天色阴沉黯淡,但傍晚时分,停泊在秦淮河畔的各大花船, 灯火陆续亮起, 波光潋滟,烛影晃耀, 别有一番风情。
隔着一层水晶珠帘,有秦淮艺伎弹琴唱曲,吴侬软语, 娇声呖呖。
忽的, 雕花木门外传来通禀声:“主子, 裴郎君到了。”
位列主座的二皇子闻言,搁下手中酒盏:“快请进。”
门从外推开?, 一袭牙白长?袍的裴瑕缓步入内, 朝主座的t?二皇子挹礼:“二殿下。”
又朝左右的崔家两位郎君互相行了平辈礼。
“没有外人, 何须如此?多?礼。”二皇子抬手, 示意他入座:“不过守真, 你怎来的这?样迟?刚才那妓子唱了支《明月歌》,唱得真是不错,可?惜没有耳福, 刚好错过。”
裴瑕掀袍,施施然入座:“给家中女眷买了几朵绒花, 是以耽误些许功夫,还请殿下恕罪。”
“算不得罪, 但罚还是得罚。”二皇子望着他, 笑道:“你自罚三杯如何?”
裴瑕欣然应下:“是,臣认罚。”
身?侧立刻有美?婢上前, 柔柔屈膝跪地,给他斟酒。
裴瑕嗅到那婢子身?上脂粉香浓,眉头不动声色轻折,待她倒过一杯酒,他道:“你退下,我自斟。”
不冷不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婢子紧张看着他:“可?是…可?是奴婢哪儿伺候不周?”
裴瑕道:“与你无关,只我一向不喜女子近身?伺候。”
婢子还想再说,但对上那双冰润冷淡的幽深黑眸,霎时不敢再置喙,忙低了头,默默退到席后。
长?指握着那瓷白蕉叶纹酒盏,裴瑕仰首,一饮而尽,又自斟两杯。
待三杯酒入喉,再次坐定,一张冷白脸庞已染上些许薄红,减了三分清冷,多?了三分艳丽。
主座的二皇子抚掌:“守真好酒量!”
崔氏两兄弟看着这?脸庞微红的裴氏宗子,也都笑了。崔大郎问,“守真兄是很少饮酒么?怎的上脸这?么快。”
裴瑕道:“平素不常饮酒,饮茶居多?。但若有宴饮,也能饮上一些。”
崔二郎道:“我若是女子,定然一寻到空,就?与守真兄饮上几杯。”
二皇子饶有兴致:“这?是怎么个说法?”
崔二郎狡黠眨眼:“难道诸位兄长?不觉得守真兄饮酒之后,容色更盛?也不知守真兄喝醉是什么样子,可?会像前朝的嵇叔夜那般,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啊呀呀,说着我都有些期待,今夜定要灌醉守真兄了!”[1]
这?话一出,惹得二皇子与崔大郎也多?看了裴瑕两眼。
果?真如崔二郎所说,微醺的裴守真,比平日里那副清冷不可?近的模样,更多?几分俗世烟火的绝艳。
二皇子端着酒杯浅啜,心下又添一抹惋惜。
可?惜这?样的郎君已有妻室,否则他若是成了自己的妹夫,不但妹妹寿阳能得偿所愿,他也能添一大助力——
这?回淮南平叛,他算是见?识了裴守真的足智多?谋。如今朝中烟波诡谲,明争暗斗,正是聚贤纳才的关键时候。
若能得裴守真的全力相助,何愁不能登上那至高之位?又何愁日后江山没有贤臣辅佐?
这?个裴守真,他是必然要争取到身?边的。
只这?些时日,他已多?次表明了重用之心,然每每提及朝中党争之事,裴守真都顾左右而言他,仿佛对那些并不热衷,也没表明回朝后,是否还会帮他……
若是他不打算投诚自己,那便是将他赶回闻喜乡下,也断不能让他留在长?安,被老三那个孬货招揽。
二皇子这?边心思?百转,崔家两位郎君已与裴瑕商量起行酒令。
正商议着以何字为令,隔壁雅间忽然传来一道壮汉的怒斥拍桌声:“……一场大雨便引发洪涝,黄河诸县堤坝溃决,那黄龙冲毁房屋,淹没良田,无数河洛百姓流离失所,路上父卖女,夫卖妻,人相食,与人间炼狱也并无二异了!”
“哎哟,周兄你可?小点声。”雅间另一人劝道。
但那唤作周兄的大抵喝高了,嗓门也克制不住:“我一路过来所见?所闻,怎一个惨字了得!咱们又不是那等蒙昧无知的小儿,洪涝何以泛滥至此?,皆因河道不畅,水利失修!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钱进工部,修坝筑堤,可?这?一场大雨,冲了个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啊!”
“周兄,周兄,你醉也!”
“我没醉,这?年景是旱是涝,在天意。可?这?旱涝是否成灾,你我皆知,是在人为!”[2]
“这?话可?不能瞎说,莫论国?事,莫论国?事啊!”
雅间那头的声音稍小,裴瑕他们所在的屋内,一时也诡异地静了下来。
唯有那歌妓还伴着琵琶咿呀唱着。
二皇子紧握着酒杯,脸色微沉:“行了,别唱了!”
歌妓们怔住,无措垂下眼。
这?场宴会是崔大郎安排的,忙给那两个歌妓使了眼色,又看向二皇子:“表兄,我派人将那两人捉过来?”
二皇子蹙眉乜他:“捉来作甚?”
崔大郎道:“他们竟敢妄议国?事,实?该打个二十板子,丢进牢里醒醒脑子。”
二皇子冷笑:“怎么?洪涝成灾,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既是事实?,还不许人说?堵得住这?两人之嘴,难道能堵的住这?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崔大郎倒没想到这?位皇子表兄,竟真有个忧国?忧民的宽阔胸怀,一时讪讪闭了嘴。
二皇子纳闷地饮了一杯酒,忽的记起什么,若有所思?瞥了下座沉默不语的裴瑕一眼。
若他没记错,裴守真之妻便是前工部尚书沈徽之女……
而此?次受灾的河洛之地,正是裴守真的老家。
他刚想宽慰两句,话到嘴边还没出口,隔壁雅间忽又传来那壮汉声音:“惨啊惨,死了那么多?人,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世家贵族,在黄龙面?前,哪分贵贱,命数到了,都得死……”
他对面?那人好奇问:“世家竟也受了灾?他们不是一向与官府同时收到消息么。”
那人道:“消息收得快又如何?洪水来了,堤坝都给冲毁了,还管你是姓崔姓裴?”
这?两个姓氏一提,二皇子等人的表情微妙霎时起来。
虽说崔裴两家的确是中原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但不是还有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嘛……作甚偏偏拿崔氏和裴氏来举例,晦气!
崔家两位郎君对视一眼,又悄悄看向裴瑕。
见?他安然静坐着,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感叹,不愧是裴氏宗子,这?养气功夫修得真不错。
那隔壁的又说话了——
“崔家好几个庄子都被淹了,死了好些旁支庶房!哦对,还有那裴氏,死了个少夫人,还是正儿八经的嫡系夫人呢!”
“竟有这?事?”
“可?不是嘛。”
隔壁还在继续算着此?次洪涝各大世家死了多?少人,屋内却已是静可?闻针。
中原裴氏以裴柏村为源,繁衍昌盛,至大梁朝分支蔓延,形成三支五房,而诸支诸房之中,以河东闻喜裴氏最为闻名煊赫。
隔壁那人说,裴氏死了个少夫人,还是嫡系。
无论是否那么巧,是他们所想的闻喜裴氏,便是其他旁支的裴氏夫人,论起亲来,也是裴瑕的某位亲戚。
最后还是二皇子打破了这?份静谧:“守真,你可?别瞎想,肯定是隔壁那醉鬼在胡吣。”
裴瑕垂着眼,默了片刻,起身?挹礼:“此?事涉臣族中之人,还请殿下容臣去隔壁一问。”
他是裴氏宗子,二皇子于情于理也没法拦他,沉吟片刻道:“不若将那人召过来?”
裴瑕道:“不必打扰殿下与两位郎君雅兴,臣问完便回。”
话说到这?,二皇子只好颔首:“那你去吧。”
话音才落,便见?裴瑕转身?往外。
神?色虽没什么变化,但步履明显不似平日徐缓。
雕花木门合上,崔大郎君面?色悻悻凑向二皇子,压低嗓音:“表兄,隔壁那醉鬼说的,不会真是守真兄家吧?”
二皇子摩挲着下颌:“不应当?啊。河东裴氏这?一脉就?守真一个嫡系子,若真的是嫡系少夫人,那就?只能是守真之妻。可?守真前些日收到家中书信,他家中说一切皆安……且若是守真之妻有个三长?两短,这?样大的事,家中岂会隐瞒?”
崔大郎和崔二郎闻言,也觉得这?个可?能不大:“想来那醉鬼应当?说的是其他裴氏的嫡系夫人。”
二皇子点头,却又忍不住噤声,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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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静了一瞬,传来那醉汉惊呼声:“你是何人?”
“冒昧打扰两位兄台,只因在隔壁饮酒,无意听到二位提及河洛洪涝与裴氏族人遇难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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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站在门边,朝屋内两位儒生装扮的郎君挹礼:“吾乃裴氏旁支一子弟,累月在金陵求学,不知家中情况,心下牵挂,是以贸然前来,叨扰两位。”
那两位儒生见?他骨秀神?清,卓然不凡,又听他自报家门,也都放下戒备,起身?回了一礼。
“这?位郎君请坐。”那粗嗓门的周姓儒生道。
“友人还在隔壁,便不坐了。”
裴t?瑕望向那周姓儒生,淡声道:“不知兄台方?才提到的裴氏嫡系少夫人,是指中原哪一支裴氏?”
“是河东闻喜裴。”
周姓儒生答着,刚想问“不知兄台是哪支裴氏”,话未出口,便见?门口那神?仙般的公子清隽的眉眼蹙起,顿时噎住。
不会…这?么巧吧?
静默两息,裴瑕再次开?口:“兄台可?能确定,是闻喜裴氏?”
周姓儒生看着这?屋内陡然冷了几分的氛围,酒意也略散,讪讪道:“我确定是这?支。他家原本是在闻喜县的,后来逃灾,一家子都去了洛阳郡守的旧邸。好似到了没两日,府上就?挂了白幡,说是少夫人不幸在路上丧生。为了给少夫人积荫庇,裴家还在洛阳城外开?设粥棚,施了半个月的粥呢!”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着他也喝了裴氏的一碗粥。
“那排队领粥的难民们,无不感叹裴氏大义。当?然,也不忘叹一句那少夫人时运不济,年纪轻轻便消香玉陨……”
周姓儒生看着门口那神?情晦暗难辨的郎君,下意识站起身?来:“这?位兄台,你…你还好吧?”
“我无碍。”
裴瑕五根修长?手指紧攥着门框,狭眸幽深:“兄台方?才所言,可?有半句虚言?”
周姓儒生被问得纳闷:“这?有什么好诓你的。不信你去找几个洛阳来的,一打听就?知道了。何况我与那裴氏少夫人无冤无仇的,好端端咒人家作甚。”
“河东裴氏少夫人,沈氏。”
薄唇缓缓吐出这?几字,裴瑕定定直视着那儒生:“是沈氏么?”
周姓儒生只觉这?郎君实?在是奇怪,虽然面?上瞧不出喜怒悲伤,可?那双直直凝来的黑眸,无端叫人心里发憷。
“好像是姓这?个?妇人姓氏,我并未怎么注意。但她的夫婿,兄台应当?是听说过的,盛名在外的河东君子,裴瑕裴守真。”
周姓儒生见?他不出声,诧异:“他十三岁作的那首《秦宫赋》,可?是名满天下呢!你怎会不知?”
盛名在外,裴守真。
裴瑕嘴角轻扯,此?时他人赞誉,无异于两记耳光,抽得他双耳嗡鸣。
“多?谢兄台告知家中讯息。”
裴瑕敛眸,抬袖朝屋内两人一拜,又往外退去,顺带将门合上。
屋内两位儒生面?面?相觑,觉得这?位美?姿仪的郎君,实?在是奇怪。
难道那裴氏少夫人是他什么亲戚,亦或是那少夫人在裴氏族中颇有厚德,才这?般仔细打听?
多?的他们也不得而知,摇着头,继续饮酒。
走廊上,守在外头的景林见?着自家郎君这?寡言冷清的模样,心里也打起鼓。
他知郎君遵循“七情不上脸,六欲不随心”的养气之道,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但跟在郎君身?边多?年,仔细分辨,也是能辨出一些情绪好坏。
总之此?刻,郎君沉默的,叫人有些害怕。
“郎君,出什么事了?”景林小心翼翼问。
裴瑕看他一眼,薄唇轻启:“家中侍卫统共带来三回家书,那三回,他都答家中皆安,是否?”
景林点头:“是啊!”
裴瑕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说,推门进了雅间。
景林一头雾水。
雅间内,裴瑕行至二皇子面?前,躬身?挹礼:“臣族中有急事,还望殿下让郡守通融一二,开?城门放行,容臣先?行归家。”
他虽没说什么事,可?二皇子他们方?才竖着耳朵,就?差贴着墙,也听了个大概。
现下见?裴瑕急着赶回去,二皇子起身?:“守真,我知你突闻此?讯,心头悲恸,可?你夫人若是真的……咳,遭了不幸。那也早下葬发丧了,便是你现在赶回去,也无济于事。”
裴瑕不语,仍是维持挹礼之姿。
二皇子皱眉:“你我后日便坐船回长?安了,非急这?么一两日么?何况现下天色已黑,没准还要下雨,你便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也断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裴瑕直起身?,一双漆黑凤眸深深望向二皇子:“殿下,臣妻乃罪臣沈徽之女,其父母兄嫂皆于去岁流放岭南,她如今在世上所能倚靠之人,唯臣一人。”
“臣是她的夫,便是她真有不测,臣也得弄清事情原委,叫她便是……”
一个“死”字出口,透着艰涩,他沉眸:“也绝不含屈抱憾。”
话音落下,雅间内又是一阵长?久阒静。
崔家两位郎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二皇子拧着眉,静静望向面?前这?看似平静的男人。
良久,二皇子抬手,搭上他的肩:“再等几个时辰,待天一亮,你便快马出城。”
裴瑕蹙眉:“殿下……”
二皇子更用力按着他的肩,一向宽容的眉宇间也升起威严肃穆:“夜路艰险,若你有个万一,岂非我大梁社稷一大损失?莫要再说了,明早天亮再赶路!”
裴瑕迎上二皇子那双眼,默了两息,垂首:“是。”
这?场聚会这?般惨淡收场,是崔家两位郎君万万没想到的。
几人一路寂静地回到崔府,半夜果?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落得人心烦意乱。
待到第一声鸡鸣响起,天边依旧是灰蒙蒙的。
二皇子院外,裴瑕一袭箬笠蓑衣,隔门朝里一拜,便携长?随景林,踏着初晨冷雨而去。
院内,内监庆荣轻敲三下门,低声道:“殿下,裴郎君走了。”
主屋里静了好一会儿,二皇子才道:“知道了,随他去吧。”
反正天也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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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蒙蒙, 如烟如雾,风里也挟着淡淡凉意。
崔文茵去正院给母亲杨氏请安时,正巧两位兄长也在。
“竟有这种事, 实是难以置信……”杨氏一脸惊愕地掩唇。
崔文茵听得这一言半语, 规矩行?过礼后,忍不住好奇:“母亲与阿兄们在聊什?么, 什?么难以置信?”
这事可能涉及后宅阴私,杨氏不欲多言,却架不住二儿子嘴皮子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裴守真的夫人遇难了!人五月里?就没了, 可他家中瞒他至今呢!”
崔文茵闻言, 也惊了一跳:“竟有这种事。”
她既震惊于那裴氏少夫人年?纪轻轻,说没就没, 又愕然于嫡妻身故, 家中竟能瞒着夫婿这么久!
这事实在是闻所未闻, 难怪一向稳重的母亲都这般惊讶。
“阿兄, 好端端的怎么人就没了呢?他家中既瞒着, 你们又是如何知道?这消息?”崔文茵自顾自走到杨氏身旁坐下,一双明眸满是不解:“会?不会?是谣言?”
崔二郎便将昨夜之事如实说了,又道?:“天还没亮, 守真兄就快马出?城了,现下西院已空了!”
崔文茵听罢来龙去脉, 心下既诧异又觉出?一种荒谬,再听裴瑕已然离去, 不禁叹道?:“五月里?人就没了, 他便是现在赶回去,又能如何呢?”
“昨日缙表兄也是这样说的, 但守真执意要回去,说是要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大?郎端着茶盏,摇头道?:“不过此事的确诸多蹊跷,堂堂裴氏宗妇,说没就没,他是该回去查明。”
崔二郎忽的压低声音:“其实裴守真这位夫人,我先前也听人说过,那沈徽给先太后造的圣华塔倒了,陛下是念在昔日沈丞相教诲之谊,才?饶了他一条性命,改为?全家流放。原以为?裴沈两家的婚约应当就此作罢,未曾想守真兄竟于流放那日,将沈氏女接回闻喜……”
说到这,崔二郎看向杨氏:“母亲,你若是裴夫人,可乐意有个?这样的儿媳?”
杨氏被这一问噎了下。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以当家主母及母亲的角度来看,她定然是不愿让家里?儿子,沾上?这样的婚事。
且她虽与王氏只一面之缘,却也知那位琅琊王氏的嫡女,是个?心性极强的。一个?寡妇带着个?独子,撑起裴氏的门户。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又培养得那般优秀,自是盼着他有大?好前途,事事圆满……
这般一想,杨氏也咂摸出?几分别样滋味。
只她又觉得不对,王氏那样精明的人,便是再看不上?这个?儿媳,也不至于这般急迫,出?此等拙劣昏招——
哪怕将儿媳拘在后宅慢慢磋磨,过个?三四年?“病逝”,也比这昏招强上?百倍。
杨氏这边思忖着,余光瞥见自家女儿眉头紧蹙的模样,生怕吓着这未出?阁的小娘子,忙朝两个?儿子使了眼色:“行?了,裴家的事自有他们裴家人处理,何须你们两个?儿郎置喙他人后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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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又摆手:“你们俩忙去吧,阿茵留下,陪陪我。”
待两位儿郎告退,杨氏拉着崔文茵的手,温声安慰她别多想,又保证道?:“我与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t?,定会?擦亮眼给你挑户家风清正的好夫家,也不会?叫你远嫁,至多就在余杭一带挑,离得近,若是受了磋磨,你便回家,或是叫你两位兄长打马过去,定不叫你受欺负……”
杨氏这边给崔文茵吃定心丸,崔文茵的心思却早已飘到别处。
五月里?,裴氏少夫人沈玉娇就已病逝。
那七月底,那个?家里?受灾,特来金陵投靠谢无陵的远房表妹沈玉娇……
这…这是否太巧了!
一个?胆大?的猜测陡然在崔文茵心中冒出?,而?一旦有了这一丝怀疑,实在忍不住去想更?多。
看着自家女儿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脸色,杨氏蹙眉,“阿茵,你怎么了?”
“阿娘,我肚子忽的有些不舒服。”
崔文茵急忙起身,一手捂腹:“我先回我院里?了。”
杨氏一惊:“要不要给你寻个?大?夫?”
崔文茵快步朝外:“不用?了,回屋休息会?儿就好了。”
杨氏拧眉,这女儿,今日怎的这般毛躁?
一出?正院,崔文茵立刻吩咐贴身婢子:“你去前头寻个?机灵的,嘴严的,让他去衙门找管籍册的主簿,将那沈玉娇的户籍册誊一份给我。”
婢子诧异:“娘子你要这个?作甚?”
崔文茵道?:“叫你去便去,问这么多作甚,速去速回!”
待婢子离去,崔文茵看了眼那灰蒙蒙透着些许光亮的阴天,心头跳得飞快。
一想到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沈家娘子,竟兜兜转转到了他们金陵的地界,且将与谢无陵成亲……
她遭遇了什?么?堂堂贵女世妇,竟要委身于一个?地痞。
可怜那裴郎君还以为?家中妻子过世,天不亮就冒雨出?城。
这事实在荒谬,可叫她撞见这事,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只是现下已是辰正,也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城隍庙旁的客栈,二楼上?房。
一大?早沈玉娇便被柳婶子和喜婆叫起,开面、梳妆、换衣。
她与谢无陵家中都没亲人,左右也没有闺阁密友、族中姐妹们围簇,这次的婚仪,与去岁那场婚仪,规格上?虽不同,但清冷程度上?并无二异。
不过沈玉娇也没敢奢望太多,能有这么个?仪式意思意思,于她一个?怀着身孕的二嫁妇而?言,已经足够体面。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1]
一身棕红裙装的喜婆一手持木篦,一手握着新娘一绺缎子般柔软乌黑的发,每梳一下,念一句祝语。
待梳了十全十美,喜婆笑着替她挽发:“新娘子长得美若天仙,这一头发也养得漂亮!”
沈玉娇听得喜婆夸赞,一张粉面也微红,静坐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傅粉施朱、描眉点唇的红妆美人,恍惚间,好似回到去年?初嫁时。
那回她也是暂住在裴府外的一处宅院,一早被唤起开面梳妆,一堆婢子围着她,蜜蜂般忙得团团转。
待到梳妆完毕,已近午时,那顶镶着珠翠的鎏金凤冠戴上?头,真是重得要把?脖子压断。
世家大?族成婚,总是一堆礼节规矩,她只记得她那日紧张得不行?,脑袋也浑浑噩噩,只知跟在裴瑕身旁,他做什?么,她便跟着他做。
待花轿停在裴府本宅,中院摆了个?火盆。
她知跨火盆是规矩,也没多想,刚要提裙去跨,裴瑕却牵住了她的手。
她当时惊了一跳,只因那时还未拜天地,他不该碰她的——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是夫妻,但大?礼未成前,就是不能碰,这是规矩。
她都知道?的规矩,他肯定更?清楚,可他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她有些不安,但隔扇对上?那双黑润润的眼,心忽的就定了。
终是由他牵着,顺顺利利跨过那个?火盆。
左右亲戚的侧目,她不是没瞧见。可裴瑕目不斜视,坦荡自若,她被他牵着,也莫名有了几分狐假虎威的胆气。
有守真阿兄在啊。她想,不用?怕的。
直到婚后好几日,她才?从婢子白蘋那得知,那日的火盆不知是谁动了手脚,盆大?了一圈,火也烧得旺。
她若贸然跨过去,没准会?烧着。
好险。她一阵后怕,同时又庆幸,还好有郎君在。
“叩叩叩,叩叩叩——”
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谢娘子,您现下方便么?”
是店小二的声音。
沈玉娇思绪回笼,身后的喜婆和柳婶子也都愣了下。
柳婶子拧身去应门:“怎么了?”
店小二道?:“不知谢娘子能否出?来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小的有件事想拜托她。”
虽只在客栈住了一日,但这小二无论?送饭送水,都格外勤快。
现下听到他有事找,沈玉娇从镜前起身,走到门边:“小二哥,你寻我何事?”
店小二道?:“劳烦谢娘子出?来些,这事还怪不好意思的……”
沈玉娇蹙眉,虽不解,但还是往外走了两步。
店小二见柳婶子进屋了,才?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谢爷昨日特地交代小的,一定好好照应谢娘子。谢娘子这不是快要出?门了吗,小的就想与您打声招呼,若是回头谢爷问起,您可千万替我美言两句。”
原来是这等小事。
一定是谢无陵那家伙又恶声恶气搞威胁了。
沈玉娇失笑:“好,我会?的。”
稍顿,又朝那店小二行?了个?礼:“也多谢小二哥这一日的照应。”
店小二一怔,而?后诚惶诚恐地摆手:“哎哟,谢娘子您这可折煞小的。您快回屋上?妆吧,莫耽误您的好日子。”
沈玉娇颔首,转身回了房里?。
待房门关上?,店小二脸上?笑容也渐渐敛起,快步行?至走廊尽头,与那躲在转角处的小娘子道?:“这位娘子,您方才?可瞧清楚了?”
那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低低嗯了声,从荷包里?取出?一粒碎银,递给那店小二:“劳烦了。”
店小二美滋滋收了钱,想到方才?谢娘子那一礼,到底没忍住问一句:“不知您想见谢娘子,是有何事?”
“不该你问的事,少问。”
帷帽下的崔文茵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下楼,急忙赶回府中。
……
“缙表兄,是真的,我确定那人就是沈玉娇!我亲眼看到了,不仅同名同姓、同面孔同身形,就连她行?的礼,也是长安贵女才?会?的礼数!”
郡守府内,急匆匆赶来的崔文茵,气息还有些喘,双眸满是焦急:“缙表兄,可要派人将裴郎君追回来?”
再不追的话,他的夫人就要另嫁他人了!
二皇子也未曾想到,一向不怎么出?声的崔家表妹,急忙寻来,竟带来这样一个?惊天消息。
“你确定真没看错?”
“确定,无比确定。”
崔文茵说着,又将小厮誊来的那页官府籍册递给他:“还有这个?,沈玉娇,年?十七,原籍河洛郡太源县东阳乡人士。那登籍的小吏还说了,那娘子说得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综上?种种,绝不会?错,除非那沈玉娇在世上?还有个?双胞胎姐妹。”
她说得这般肯定,另有证据摆在眼前,二皇子心里?已然信了大?半。
“表兄,可要追回裴郎君么?”崔文茵见二皇子静坐椅中,迟迟不语,忍不住提醒。
二皇子凝眸,长指搭在那页誊抄的黄纸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敲。
崔文茵见状,心头有些不大?明白,缙表兄不是和裴郎君很?亲近,将其引以为?心腹么?这样迫在眉睫的,如何还这般平静?
可她只是个?闺阁女子,不懂男子们的思量,唯有耐心等待。
良久,二皇子终于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眼寡淡天色,又喊:“庆荣!”
内监庆荣忙进来:“殿下。”
“派六名亲卫,分六路去追裴守真。”
稍顿,二皇子补充:“走主道?的那个?,骑我的马去追!待遇上?裴守真,让他骑我的马回。”
二皇子的马乃皇帝御赐,实实在在能日行?千里?的上?品汗血宝马,如今为?了追那裴守真,殿下竟舍得让旁人骑那御赐之物。
庆荣眼底略过愕然,愈发不敢耽误,急忙退下。
崔文茵见二皇子总算派人去追,暗松口气。
不过看这天色,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表兄,是否另外派些人将婚事拦下?”
不然就算追上?,来晚了也是白搭。
二皇子却道?:“不必。”
崔文茵不解。
二皇子走到她面前,脸上?表情虽温和,目光却透着沉沉威严:“阿茵妹妹,今日之事,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事,不是你个?小娘子该过问的。”
见崔文茵怔住般,二皇子微微一笑:“回你院里?吧。”
待到崔文茵离去,二皇子行?至窗畔,仰首望着远方的天色,黑眸轻动。
他倒想看看,裴守t?真会?如何处置此事-
正午时分,正是天光最亮时。
在一阵热闹的敲锣打鼓声里?,头戴乌纱,身着大?红喜袍的谢无陵骑着骏马,带着大?红花轿和仪仗来迎接他的新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娶新娘咯,娶新娘咯!”
小孩子们最爱凑这种热闹,边说着吉祥话,边伸手去抢散发的喜糖和铜钱。
城隍庙这片最为?繁华,街道?两旁的百姓们见着那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也纷纷议论?。
“这是哪家的郎君,竟生得这般俊俏?”
“可不是嘛,这红袍一上?身,俊得跟探花郎似的!”
“这不是六爷手下的谢无陵么?前阵子听说他要娶媳妇,竟是真的呢!”
“新娘子是外地的么?怎么在客栈里?接亲呢?”
“听说是外乡人,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
“新郎官长得这般俊,新娘子肯定也不会?差。哎嘿嘿,你们快瞧,新娘子出?来了——”
这话一出?,客栈前围着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垫着脚往前看。
只见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着大?红喜服、戴红盖头的新娘子缓缓而?出?。
虽看不清楚脸,但看那身段,还有那两只露在外面的雪白柔荑,足见是个?身娇肤白的俏佳人。
有离得近的,将新娘上?下打量一番,忽的道?:“哪哪都好,就是这盖头上?咋绣了两只水鸭子?”
听得这话,蒙着红盖头的沈玉娇眼皮也不禁一跳。
方才?她看到这红盖头上?的刺绣时,也愣了好一会?儿。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鸳鸯戏水,可那肥扑扑又呆头呆脑的两只,说是鸳鸯,恐怕鸳鸯都得连夜上?衙门喊诽谤。
不过都要上?花轿了,也没空再去换一条大?红盖头,想着戴一会?儿就上?轿子,应该没人注意……
好吧,果?然还是被注意到了。
沈玉娇略窘,脑袋不禁更?低了些。
“哎呀新郎官你别急,还不能牵新娘呢!”喜婆的声音响起,又往前拦在了沈玉娇身前。
谢无陵那透着些许紧张的疏朗声音响起:“我不得扶她上?轿子?”
喜婆道?:“这是我的活!”
谢无陵:“那我能瞧她一眼么?”
喜婆:“都还没拜堂呢!你这郎君怎如此猴急,这么大?个?新娘还能跑了不成?你快上?马去吧。”
谢无陵似是有些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好吧”,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娇娇,我就在前头,你有事就喊我。”
沈玉娇:“……”
柳婶子替她答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倾,沈玉娇弯腰进了那大?红花轿,轿外也响起喜婆唱和的祝词。
“起轿——”
花轿抬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人群里?的祝福声与掌声也热热闹闹,此起彼伏。
“多谢多谢。”
谢无陵坐在马上?,与两边的路人拱手,“同喜同喜。”
他本就生着一张俊美的好脸,这大?红喜袍衬得他容色愈盛,加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愈显翩翩风流,春风得意。
知晓他婚讯赶来的小娘子们,看着他着红袍、骑大?马的模样,一个?个?揪着帕子,心里?又酸又涩,只恨那大?红花轿里?坐着的不是自己!
正式婚仪定在黄昏时分,因着小俩口既无婆家也无娘家,谢无陵让迎亲队伍出?城,去了他与沈玉娇初见的那个?土地庙。
土地庙里?也早就布置一番,原本老旧的土地公上?了一层新漆,光彩鲜艳。
神龛上?也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另外还摆了个?新的香炉。
谢无陵自己点了三根清香,又点了三根递给沈玉娇:“娇娇,土地公算是你我这段姻缘的媒人,咱俩得拜一拜他老人家。”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接过那三根线香,朝前三鞠躬时,脑中也闪回与谢无陵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那时她吓得半死,生怕被他卖了或者杀了。
谁能想到两月后,她竟会?与他结为?夫妻……
这世上?的事,真是太难说准。
胡乱想着,香也上?好。
她刚要走,谢无陵忽的凑过来,低低道?:“娇娇,给我瞧一眼?”
沈玉娇一看他伸过来的手,忙往后退一步,咬唇嗔道?:“不行?。”
“他们都在外头,没人知道?。”
“那也不行?。”沈玉娇道?:“这是规矩呢。”
“成。”
谢无陵叹道?:“你是不知道?老子今日多俊朗,方才?一路过来,多少人夸我俊呢。”
沈玉娇哭笑不得,又纠正道?:“今日成婚呢,你别再一口一个?老子了,不好。”
“行?行?行?,都听你的,沈夫子。”谢无陵心情好,语气里?都藏不住:“虽然现在看不见,但我想,你今日定然特别好看。”
沈玉娇耳根微微发烫,小声道?:“待到夜里?,你就知道?了。”
谢无陵道?:“是,老……咳,我,我恨不得现在就到夜里?。”
这话落入沈玉娇耳中,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想到昨日柳婶子教得那些东西,她心下怦然,忙低了低头,提着婚裙:“我先上?轿了。”
一番休整后,黄昏将至,迎亲队伍又吹吹打打,返回城里?。
喜婆骑着一头小毛驴跟在花轿旁,与轿中的新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今儿个?天公作美,虽没出?太阳,却也没落雨。”
沈玉娇轻应了一声,又低头盯着裙摆上?的绣花,怔怔想着。
真的又嫁了一回呢。
父亲,母亲,阿兄,阿嫂,你们若是能知晓的话,还请放心。
谢无陵他…应当会?是个?好夫婿。
掌心又抚上?微隆的腹部,她恍惚想起她曾经的夫婿。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吧?
隔着一层花轿,似有一阵劲风吹过。
花轿红帘掀起一角
沈玉娇下意识往窗户看一眼,那红帘又很?快垂下,宛若错觉。
谢无陵骑在马上?,看着方才?那两道?如闪电般,从迎亲队伍疾驰而?去的身影,愣了一瞬。
这哪家的纨绔子弟,竟这样大?胆,闹市纵马?
不过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清俊身影,怎么瞧着好似有点眼熟?
也不等他多想,又拱着手,朝左右看热闹的人笑着道?谢-
黄昏至,吉时到,谢家小院院门大?敞,两边红灯笼亮起,将红绸子也照得鲜亮。
随着一阵爆竹声,孩子们欢呼,前来捧场的邻里?街坊们也都纷纷抚掌,看着那一对新婚夫妻手持红绸,缓缓走进铺着红色地衣的院子里?。
堂屋内业已布置一番,常六爷是主宾,端坐在新郎父亲位,而?右手边的母亲位,摆着一块漆黑牌位,上?书谢氏湘娘之位。
“一条红丝绸,两人牵绣球,月老定三生,牵手到白头喽——新人驾到!”[2]
喜婆甩着帕子,走在前头,拉高了腔调,笑吟吟唱道?:“玉凤抬足迈盆火,凶神恶煞两边躲。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迈火盆——”[3]
沈玉娇隔着那红盖头,看到那火盆,心下一恍。
原来正常的火盆,该是这样的大?小。那去岁那个?,的确是大?不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用?谢无陵扶,她轻轻松松就跨过去。
喜婆又道?:“新郎新娘请上?前,吉时到,该拜天地呐!”
大?抵是第?二次成婚,沈玉娇也没太多紧张,抓着那条红绸子,跟着谢无陵一起走到堂屋前。
她虽看不清堂前的景象,但路上?喜婆与她说了,今儿个?的主宾是常六爷,算是极有面了。
“一拜天地,谢天赐良缘,地造美眷!”喜婆喊。
这本该是跪礼,谢无陵念她怀着身子,让喜婆改成了直接拜。
沈玉娇与谢无陵转过身,朝着院外那片天地,躬身一拜。
左右观礼的众人纷纷喝彩:“好!!!”
喜婆又喊:“二拜高堂,感谢父母养育恩,早日抱上?胖孙孙!”
沈玉娇与谢无陵面朝堂屋前,朝着桌上?那牌位和常六爷,躬身一拜。
常六爷抚须,笑得和弥勒佛似的:“好好好,阿陵你小子成了家,以后可得好好待你媳妇!”
谢无陵露出?一口白牙:“那必须的!”
常六爷又对沈玉娇道?:“小娘子,日后阿陵若是欺负你,你尽管找我,我替你锤他。”
沈玉娇也被这周遭的热闹感染,轻柔嗓音透着笑意:“那就有劳六爷了。”
众人纷纷笑道?:“这婚事有六爷作保,你们夫妻定然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又一阵欢呼过后,喜婆笑道?:“龙飞凤舞结良缘,夫妻对拜喜盈门,新人转身,夫妻对——”
一个?“拜”字还未出?口,院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嘈杂乱声,似有兵甲碰撞,又似有马蹄疾停。
“让开,让开,都快让开——”
院外看热闹的人群尖叫着躲开,院内众人也都惊诧t?地朝外看去。
当看到那一干闯入院内的带刀甲兵时,众人脸色皆是大?变。
“怎么了?”沈玉娇也意识到不对劲,想扯下盖头,又怕不吉利,勉力克制住。
谢无陵蹙眉盯着院内那堆甲兵,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一把?将自家小媳妇揽到身后:“有我在,别怕。”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一只手也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袖。
隔着一片红的盖头,她心下揣测,难道?是谢无陵在外招惹的仇家上?门砸场子了?
而?谢无陵看着那自一干甲兵中缓缓地走来的白衣郎君,眼底也陡然闪过一抹惊诧——
怎么是这个?小白脸?
“你这是何意?”
谢无陵拧起眉:“难道?为?着一朵花,特地选今日来砸场子?”
那白衣郎君只冷淡瞥他一眼,大?步上?前。
没等谢无陵反应,裴瑕抬手,朝他肩肘一记巧击。
谢无陵一时不防,身子一晃。
再次站稳,便见那男人一把?扣住自家小媳妇的手,浓眉压低,嗓音沉哑:“玉娘,是你么?”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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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嗓音隔着红盖头传来, 沈玉娇一时?僵住。
以为是幻觉,可那牢牢握着她的修长手掌,掌心?的温度与力道, 都无比真切告诉她, 不是幻觉。
裴瑕寻来了。
在她与谢无陵的婚仪上,他寻来了。
大脑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无数的疑惑充斥在胸口?,还有慌乱、无措、心?虚、茫然……
“你他娘的,松开我媳妇!”
谢无陵暴戾的斥声猛地响起, 伴随着挥拳的破风声。
沈玉娇只觉自?己被腕间?那力道往后带去, 而后只听“咚”一声闷响, 大抵是裴瑕挡下那一拳,总之手并未松开。
左右响起冷兵器碰撞声, 以及一道细长嗓音:“快, 拦下那无赖!”
这突变也叫沈玉娇悚然回神?, 再顾不上其他, 一把扯下红盖头。
“住手, 都住手!”
没了盖头的遮挡,她也看清眼前的情况,原本喜气热闹的院落此时?一片混乱, 甲兵们手持刀剑,面容森然地冲上前, 宾客们抱头乱窜,瑟瑟发抖。
而在她的面前, 一袭牙白长袍的裴瑕, 单手紧叩着她的手腕,清隽的眉眼一片凝肃, “玉娘,真的是你。”
身着大红喜服的谢无陵在看到?她盖头掀开的刹那,也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她另一只手:“娇娇,你别怕。”
眼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拽着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唯有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无声蔓延,沈玉娇的脑仁突突直跳。
再看院内那么多人都朝他们这边瞧来,种种目光令人如芒在背,只恨不得挖个地洞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缓一口?气,她强行压下心?头种种慌乱困惑,而后抬起一双乌眸,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流转一番。最后落向?裴瑕:“守真阿兄,你先?松开我。”
她唤他,守真阿兄。
裴瑕目光略沉,待迎上那双溪水般明澈的乌眸,窥其眼底的为难窘色,到?底松开她的手腕。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又偏脸看向?谢无陵:“你也松开。”
谢无陵不情愿,撇了撇唇:“凭什么?你是我媳妇。”
沈玉娇蹙眉:“谢无陵。”
谢无陵:“……哦。”
到?底是怕小媳妇生?气,老老实实松开了手。
再看那白袍玉带的男人,不禁眯起眸,娇娇唤他阿兄?难道这人是自?己远在岭南的大舅兄?
可这人气势汹汹,十足十的抢亲行径,可不像是来吃喜酒的。
“娇娇,他是谁?”谢无陵问。
沈玉娇噎住。
这叫她如何答。
感受到?两个男人同时?投来的视线,一左一右仿佛要在她颊边烫出两个洞,她捏紧掌心?,不能这样下去了。
沉下一口?气,她不再搭理他们俩人,而是转身对僵在上座一脸尴尬的常六爷道:“六爷,有劳您帮着送送客。”
稍顿,余光扫过谢无陵:“顺道看着他,莫叫他冲动。”
常六爷自?觉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但今日这种阵势还是大半辈子头一遭,不过见这小娘子冷静托付,他缓过神?,连忙颔首:“好…好……”
沈玉娇感激致意,又侧过身,稍定心?神?,仰脸望向?裴瑕:“多日不见,守真阿兄与我谈谈可好?”
裴瑕垂下眼,见她娇丽眉眼间?是故作镇定的沉静,默了片刻,道:“好。”
沈玉娇环顾一圈,这小院太小,又挤满了人,如今能安静谈话的地方也只有那间?寝屋——
“进屋聊吧。”
她说?着,又补充一句:“今日来宾皆是无辜之人,还望守真阿兄莫要伤他们分毫,放他们归家。”
裴瑕扫过那一张张吓得煞白的面孔,眉心?轻折,而后朝站在一侧身着灰青色内侍服的庆荣道:“汪内官,放他们走罢。”
庆荣叉着手:“裴郎君发话,奴才自?当遵命。”
说?着,他随便点了位甲兵,细着嗓音道:“去寻些纸笔,将院中之人一一记名,待画过押后,便可归家了。”
那甲兵应诺,忙去安排。
沈玉娇见状,心?下也明了,这是要记名留档,若是今日院中之事传扬出去,就照着册子上的名字挨个盘问,总能揪到?那多嘴之人,以作惩戒。
看这内侍细心?如尘,办事妥帖,一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裴瑕身边何时?有内侍了?还有这些甲兵,也并非他的身份能调用的……
她心?下诸般疑惑,也来不及细想,裴瑕开口?唤她:“玉娘。”
沈玉娇回神?,朝他颔首:“嗯,进屋吧,那间?。”
她稍稍伸手,指着那贴着大红喜字,挂着红绸的寝屋——
亦是她与谢无陵的婚房。
裴瑕缓步走过去,待推开门,看到?屋内那一片更为鲜亮喜庆的红,只觉刺目。
沈玉娇避开他投来的目光,再看院中那道穿着大红喜袍的高大男人,他也正直勾勾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谢无陵上前疾行两步:“娇娇。”
却被常六爷一把拉住,不让他冲过去。
沈玉娇朝他扯了扯唇:“没事的。”
谢无陵见她强颜欢笑,心?头好似被什么撞了下。
红袍下的拳头紧紧攥着,他咬牙:“我就在外头,若是他敢动你半分,你尽管喊我。老子今日就算不要这条命,也定和他们拼了!”
沈玉娇还想再说?,身侧响起裴瑕沉金冷玉般的嗓音:“玉娘,进屋。”
纤长眼睫轻轻颤了下,沈玉娇回眸,只瞥见男人神?色淡漠的侧脸。
他大抵是不耐烦了,亦或是……心?头也有怒意?
他的心?思一向?深沉难辨,不似谢无陵那般喜怒哀乐全在脸上,遂也没再多想,随他进了屋。
房门合上,屋内没点灯,只窗外投进一点点昏朦的光。
看着裴瑕负手站在屋内,周身气度与此处格格不入,沈玉娇恍然意识到?,原来这屋竟这么小——
好像初次在这间?屋醒来时?,她也觉得这屋小。但后来习惯了,竟也不觉得小了。
缓步走到?桌边,她熟练地拿起火折子。
为着新婚,原本那个简陋的灯盏被收进杂物间?,桌上摆着的是一对粗壮的龙凤喜烛。
沈玉娇知?道此时?点起这对龙凤喜烛,未免不合时?宜,但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其他蜡烛,只好硬着头皮点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屋内很快亮堂起来,大红喜帐、大红床单被褥、大红的双喜窗花、大红的龙凤喜烛,满目大红,辉煌鲜亮,喜气洋洋。
她原以为今夜的局促,应当是和谢无陵在新房里独处时?。
未曾想到?,却是和从前的夫君,彼此沉默着对峙。
细白指尖揪着喜服,迟疑片刻,沈玉娇抬眼,看向?那始终站着的白衣郎君:“守真阿兄,坐下说?吧。”
裴瑕扫过这间?狭窄却精心?布置过的寝屋,视线在书桌旁那张长椅略停,薄唇轻抿,到?底是走过去,掀袍而坐。
沈玉娇也在他对面坐下。
不知?为何,当他那双幽深狭眸静静看来时?,心?底蓦得一阵心?虚。
可她有何好心?虚的呢?
是她想颠沛流离,流落异乡么?是她想不安于室,另嫁他人么?是她背信弃义,对不住他么?
没有,她没有对不住他,自?然没什么好心?虚的。
反而是……反而是他裴家……
沈玉娇以为自?己已?经?能心?平气和了,可想到?那场大雨里,她被人用匕首指着脖子,险些丧命。想到?她独自?一人被抛在林间?的恐慌与无措,想到?逃亡一路上的洪水、瘟疫、劳累、饥饿、病痛、担惊受怕……
胸前诸般情绪如潮水般激烈翻涌着,她搭在膝上的双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再次抬头,她眼眶微红,哽噎开口?——
“你如何寻到?这的?”
“你怎会沦落至此?”
两道嗓音几乎同时?响起,对座t?俩人皆是一怔。
待触及她泛红的泪眼,裴瑕眼波轻动,而后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玉娘,不用怕了。”
沈玉娇看着那方洁净的丝帕,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我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
若今日来的是裴氏其他人,她或许会怕,可面前之人,是裴守真。
她信他、敬他,更知?他不会害她。
裴瑕看她掖了掖眼角,不疾不徐将事情经?过说?了遍。
得知?是崔郡守家的六娘子认出了自?己,沈玉娇错愕半晌。
应国?公?府的春日宴,那时?她家中尚未败落,她的确是赴宴了。
可崔家六娘子,她压根就不记得这号人。
没想到?因缘巧合,竟是从这微末之处出了岔子。
沈玉娇恍惚了好一阵。
裴瑕也不催她,只静静看着龙凤喜烛之下,她一袭红装,描眉点唇,昳丽娇美的模样。
隐约间?,好似回到?去岁的洞房花烛夜。
她也是一袭红妆,只那时?她眉眼间?满是娇怯羞赧,垂着眼,不敢看他。
但他也撞上好几回,她偷偷看向?他的眼,烛火下亮晶晶的,仿若盛满星辰。
沈氏玉娇,是他裴瑕之妻。
自?始至终,毋庸置疑。
“守真阿兄……”
轻轻的唤声暂时?拉回他抽离的思绪,裴瑕掀起眼帘,望向?对座之人。
这个称呼,虽也没错,可自?成婚之后,她便极少这样唤他,大多是唤他郎君。
她都不唤他郎君了。
这个认知?叫裴瑕胸口?莫名闷窒,面上却不显,平静应着:“我在。”
沈玉娇隔着龙凤喜烛的暖黄烛光看着他,漆黑眼里跃动的光,分不清是火光,还是泪光:“如你所?知?,五月里,府里便将我发丧了……”
稍顿,她嘴角扯出一抹嘲讽弧度:“何其有幸,我能目睹自?己的丧礼。”
裴瑕薄唇紧抿,沉吟片刻,他哑声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必隐瞒。无论如何,我皆会为你做主。”
为她做主么?
沈玉娇眸光轻闪,她并不怀疑他的公?正,只是……
罢了,总得说?个明白。
她稍定心?绪,到?底将搬去妙安堂之后的经?历,娓娓道来。
大红婚房好似与外界隔绝一般,只剩下她平静叙述的嗓音,以及烛火时?不时?的荜拨声。
待说?到?流落金陵,在土地庙被谢无陵发现时?,裴瑕沉沉开口?:“好了。”
沈玉娇看向?他。
裴瑕面容平静,只眉眼间?凝着一份浓重又复杂的郁色,深潭般的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是我之过。”
沈玉娇微怔:“这怎么能怪你……我…我从没怪过你……”
顶多是怪王氏做得太狠绝,也怪自?己命不好,若是家中未曾败落,又何至于被欺至此。
“你该怪我的。”
裴瑕道:“我是你的夫君,却未能护你,害你经?历这诸多苦难。”
想到?她口?中轻描淡写的瘟疫、接生?、饥荒,搭在膝头的长指不禁拢紧,裴瑕重重闭了闭眼。
再次睁眼,他问:“既来了金陵,为何不去淮南寻我?”
沈玉娇默了两息,道:“寻你作什么呢?裴氏宗妇已?死……那就当她死了吧。”
裴瑕眉心?拧起:“你这是何意?”
沈玉娇抿了抿唇,少倾,她起身,行至裴瑕面前,屈膝就要拜。
膝盖还未落地,双臂就被面前的男人牢牢托住,他眉头皱得更深:“玉娘,你这是作甚?”
沈玉娇也比不过他的力气,到?底是被他拉了起来,一站稳,发现俩人距离太近,她都能闻到?他衣袍熏的清雅檀香,脚步不由朝后退了一步。
裴瑕见她刻意保持距离,眸光一凝。
他们是夫妻,本不该如此。
“守真阿兄。”
“玉娘,别这样唤我。”裴瑕直起身,狭眸深深望着她:“我是你的郎婿,并非你的阿兄。”
沈玉娇心?头轻颤,却还是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裴氏宗妇已?死,你的妻子沈氏已?葬在邙山,如今天下皆知?你裴守真是个鳏夫。”
“守真阿兄,你能来寻我,愿意替我主持公?道,我很感激。但自?那日看到?送葬队伍从我面前经?过,我就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就当沈氏玉娘已?死,你施于我全家的恩,便以我一命抵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蓄了满眼的泪:“你就当今日没见着我,回去过你的日子吧。”
裴瑕听得她话中诀别之意,胸膛那阵莫名闷窒之意更甚,直压得他喉头都发涩。
“玉娘,我知?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裴瑕默了一瞬,上前揽住她的肩:“我既知?你还活着,又怎可将此事囫囵揭过?你若还信我,回府后,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感受到?他温柔的怀抱,沈玉娇身子一颤,有那么一瞬,好似又回到?半年前缱绻时?光。
可这满屋的鲜红灼眼,她很快清醒,从他怀中离开,含泪凝着他:“如何交代?害我之人是你母亲!你虽是个秉公?持正的君子,可她是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寡母,本朝以孝为天,你若大义灭亲,处置了她……你日后的仕途该当如何?除了我,无人会赞你大义灭亲,旁人只会觉得你冷血无情、色欲熏心?,竟为妻室,忤逆寡母!守真阿兄,不值当,真的不值当……”
“就这样吧,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沈玉娇道:“我如今这样挺好的,谢无陵他对我很好,对平安也很好,他如今在衙门也有份正经?营生?,也答应我会发奋进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见她往后退开,又听她话中之意,并不愿与他回去,眉头拧得更深。
“你是不想让我陷入孝义两难,还是,舍不下外面那个无赖?”
沈玉娇霎时?被问住,一时?哑然。
心?里也变得混沌糟乱,辩不分明。
裴瑕见她怔忪不语,眉眼微缓,道:“若是为前者,你不必担心?。若真是母亲行此恶举,自?当有族规处置。只是……”
他黑眸眯起:“玉娘,你能确定,幕后之人就是母亲么?”
沈玉娇眼睫动了动,知?他这话是心?平气和的讨论,也如实回道:“我是不愿信的……但除了夫人,府中还会有谁下如此狠手?且若不是得了夫人首肯,府中谁敢那么急着发丧?”
裴瑕深觉此事定有内情,可现下未回府中,一切也全是臆断。
“玉娘,你乃我妻,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看向?她,低沉嗓音一片平静:“我说?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见他仍是要带她走,心?下犹如压了块石头,又如聚了团乱麻。
从前王氏说?他性子轴,她还不觉什么,可现下见他这正义凛然,誓要替她讨公?道的模样,也真觉得太轴了!
宗妇沈氏都被埋进土里了,他把个“死人”带回去,又算怎么回事?
何况裴府之中,她这宗妇为人不喜,处处憋闷,倒不如在外,清贫却自?在。
“守真阿兄,若我说?,是后者呢?”
沈玉娇咬了咬牙,也豁出矜持,望向?他:“我是自?愿嫁给谢无陵的,你我缘分已?尽,还望你能成全我与他。”
话音落下,一贯淡然清冷的裴氏宗子,冷白脸庞有了一瞬僵凝。
他一向?贤良端庄的妻,短短半年,竟要为其他男人,舍了他。
“我无须你为我讨回公?道,你若真想补偿我,就成全我与谢无陵。从此我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你无关。”
“……”
“守真阿兄,你是君子。”
沈玉娇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反正你去岁娶我,也是遵诺守约,我感激你,往后也会一直感激你。”
昏黄烛光轻曳着,曾经?的夫妻俩静默对视着。
裴瑕听得她的话,心?头浮起一丝从未有过的迷惘。
她说?的不错,既为君子,当成人之美。
他娶她,也是遵循君子守诺。
如今她为苦主,都不愿再追究往事,自?己又在坚持什么?
“荜拨”又一声烛爆声,裴瑕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
那阵窒闷之下,传来隐约钝痛。
良久,他抬起眼,声音微涩:“我可以做君子,成全你们。但你可曾想过你远在岭南的父母兄嫂?”
沈玉娇面色一变,怔怔望向?他。
裴瑕道;“此番平叛用功,我本打算用军功,与陛下换一个替你父兄翻案的机会。”
他…他竟然记着替她父兄平反之事。
沈玉娇心?头五味杂陈,又咚咚咚跳得飞快,父兄平反啊,那是她一直期盼的事。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她克制着那份激动,望着他:“守真阿兄,这是利诱么?”
裴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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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道:“若非利t?诱,便是我不与你回去,难道你明知?有冤,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听得这反问,裴瑕一霎哑然。
他望着他这之前从未显露过这嘴利狡黠一面的妻:“你就如此笃定我会出手?”
沈玉娇点头,乌眸一片坚定:“因为你是裴守真,是君子。”
她这份笃定与信任,叫裴瑕失语。
也生?平头一次对自?己坚守的君子之道产生?了质疑。
“守真阿兄,我知?你是个好人,与你夫妻一场,我…我不后悔。”
沈玉娇直身,与他深深一挹礼:“只缘分尽了便是尽了,我如今与谢无陵成了亲,日后便是他的妻。你天资卓越,俊雅不凡,想来也能再觅得一位佳妇,替你安定家宅,繁衍后嗣。”
话音刚落,她忽的感到?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变得深沉。
沈玉娇一怔,待觉出不对,身形修长的男人已?然上前一步,目光直直落在她那掩盖在宽大婚服下的腰腹之上,嗓音沉哑:“玉娘,君子可不会让自?己的妻怀着自?己的子嗣,嫁于旁人。”
沈玉娇面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既惊讶于他如何看出来,又纳闷他如何就如此笃定孩子是他的。
她急急往后退两步,偏脸否认:“这孩子…孩子不是你的。”
裴瑕道:“那是谁的?”
“是…谢无陵的。”
“那你可敢伸手,让我掌脉?”
沈玉娇眉心?一跳,她竟忘了裴瑕平素也看医书,略通岐黄之道。
这要是一把脉,孩子月份一摸出,便是万般抵赖不得。
裴瑕见她这反应,也知?腹中子,的确是他的。
原本沉郁的胸间?好似拂进一缕清风,有了个出路。
君子得自?己养妻与子,怎可假手他人。
他眉眼微舒,走向?沈玉娇,见她低头不语,他抬手,再次拥她入怀。
“我们有孩子了。”
他低头,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嗓音温润轻缓:“玉娘,辛苦你了。”
沈玉娇呆楞楞地靠在他怀中,脑子混混沌沌,心?里更是百感交集,分不清什么滋味。
直到?男人修长的手掌轻抚上她的腹,她垂下眼,陡然觉得可笑。
想当初,这孩子还是谢无陵劝她留下的。
谁曾想,今日竟成了裴瑕不愿松手的缘由,成了她与谢无陵分离的因果。
【34】
【34】/晋江文学城首发
暮色沉沉, 谢家小院门口的红灯笼亮起。
本该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喜宴,此刻门前一片森森冷肃,宾客们宛若惊弓之鸟, 挨个在门口登记, 又按了手印,才你挽着我?, 我?搀着你,战战兢兢离开这场非比寻常的婚宴。
哪怕那位灰青色常服的内侍始终微笑?着,仿若热心邻朋提醒道:“口舌多祸事, 谨言慎行方是长寿之道。”
可他?是阉人啊, 这种无根之人在话本里, 最?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话落到耳中, 就如那催命阎罗在狞笑?:“若敢多嘴, 小命休矣。”
宾客们腿肚子发软地散去, 本就凌乱的院落, 愈发寂寥萧条。
谢无陵站在堂屋门前, 量身定做的大红喜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只那张俊秀脸庞再没了白日打马迎亲的春风得意,漆黑狭眸一错不?错盯着那门窗紧闭的堂屋。
龙凤蜡烛点起, 他?清楚看到那投在窗前的影子。
那本该是他?与娇娘的婚房。
本该是他?们的龙凤花烛。
可贴着大红双喜的窗户上,俩人的身影叠在一起——
不?知是站在一块儿, 还是……抱在一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红袍袖下长指紧攥,手背青筋凸起, 谢无陵只觉一团火气在胸膛灼烧, 恨不?得冲进去将那小白脸揪出,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可他?不?能。
常六爷的掌心重重摁在他?的肩, 压低声音,语重心长:“你这小娘子身份不?一般,既有内侍,又有甲兵……你可知就是崔府台家,都用不?上内侍!”
足见那新媳妇身份之贵重,没准是个皇亲国?戚之类。
“阿陵,我?知你憋屈,可形势比人强。你若逞一时快意,莫说你一人不?保,今日来了婚宴的街坊乡邻,怕是也要被殃及。”
感受到掌心下那愤怒臌胀的肌肉,常六爷叹气:“等那小娘子谈完出来吧,她处事不?惊,应当很快便有论断。”
谢无陵不?语,仍是静静看着窗台那两道交叠的影。
脑中一会儿闪过在土地庙时,她戴着红盖头娇怯怯与他?道,待到夜里就知道了。
一会儿又闪过昨日在荣华阁,那小白脸与他?争夺那枝掐丝玉兰花时,说是要买回赠予他?家中女眷。
他?家中既已有女眷,为何又来纠缠他?的娇娇?
窗前那两道身影总算分开,一前一后朝门边走来。
总算谈完了。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谢无陵立刻直身,大步冲去:“娇娇。”
可那一袭灼灼红裙的娇娘子,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
谢无陵的心,忽的就沉下去。
往下坠,仿若没有尽头。
“娇娇。”
男人的唤声再次响起,却再不?似从?前那样慵懒含笑?,而?是透着几分试探的小心翼翼。
像怕被抛弃。
沈玉娇的鼻尖陡然酸起来,死死掐着掌心,低着头,不?敢看。
怕对上那双永远炽热明?亮的眼,会心软,会失态。
而?事到如今,心软无用、失态也无用,只会叫局面变得更糟。
可谢无陵还是冲了过来:“娇娇,你怎么样?他?可有欺负你?”
手还未触碰到沈玉娇的衣角,一道白影轻晃。
裴瑕将沈玉娇护在身后。
而?后两名带刀甲兵上前,一左一右将谢无陵架起,呵斥:“再敢冒犯贵人,格杀勿论!”
“去你娘的!”谢无陵涨红一张脸,奋力挣扎:“她是老?子的媳妇儿,你们给老?子松开!”
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又浑身好力气,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甲卫一时都难以按住他?。
荣庆使了个眼色,另两个甲兵压上前去,一个牢牢勒住谢无陵的脖子,一个用力抱着他?的腰。
“你们这群狗杂碎!”
谢无陵一时被四个大汉控制着,动弹不?得,睁着一双绯红的眼,狠狠瞪着那仿若不?染尘埃的白袍郎君:“有本事咱们单打独斗,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裴瑕乜着他?,面无表情。
不?可否认,这人的确长了一张好脸。
昨日买花时,哪怕囊中羞涩,他?仍是自?掏了腰包买下那枝绒花。
再看这院中种种布设,还有寝屋里那些勉强算得上“风雅”的屏风、盆栽、香炉……
足见他?待玉娘,的确有几分真心。
然这样一个满口污言、粗鄙无文之徒,玉娘自?幼养在锦绣堆里,如何能忍受与这种人共处一片屋檐?
方才竟还说,是自?愿嫁于他??
想?到她说这话的恳切,裴瑕眸色一暗,抬起手,揽住沈玉娇的肩。
掌下的身子似颤了下,他?侧眸,看她一眼。
沈玉娇满目惊愕。
裴瑕这人一向?克己复礼,哪怕新婚那一阵,也从?未在外与她显露出亲近。
可这回重逢,短短小半个时辰,他?竟主动揽了她三回。
这次,更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
她直觉他?有点不?一样了,然不?等她细想?,谢无陵那边见着裴瑕的动作,霎时恼怒大喊:“混账,谁许你碰我?媳妇的,你他?娘松开!”
感受到怀中人也在轻挣,裴瑕眸色轻动,揽着长臂不?动声色地收得更紧。
“你的媳妇?”
他?面色冷淡,语气也淡:“玉娘尚在襁褓时,便已许我?为妻,我?与她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瞥过这一院混乱,薄唇轻启:“你这,算什么?”
谢无陵噎了下,而?后烦躁道:“若不?是你砸场子,老?子早就和娇娇拜完天地了!”
这小白脸高人一等的姿态实在可恨,再看他?揽着沈玉娇的模样,谢无陵咬牙,如亟待挣破囚笼的困兽,蓄力待发,喉中都发出嘶哑低吼。
一旁甲兵见状,也都吓了一跳,这人力气怎的如此大?还有那不?要命的狠劲儿,实在骇人!
“来人,给我?压住!压住!”
荣庆也吓了一跳,忙往门边退去,又看向?裴瑕:“裴郎君,莫要与这种人白费口舌,还是快快带夫人上车吧。”
“我?看谁敢带我?媳妇走!”
谢无陵暴喝,陡然爆发一阵蛮力,竟真叫他?将那几个甲兵甩开。
荣庆大惊:“快,快摁住他?!都愣着作甚,拔刀,拔刀啊!”
“唰”“唰”几声,刀锋出鞘。
沈玉娇见状,再无法置之不?理,急急喊道:“不?许,都不?许伤他?!”
可那些甲兵哪听她的,纷纷看向?庆荣,庆荣则是看向?裴瑕。
“守真阿兄。”
沈玉娇嗓音颤抖着,双颊雪白:“你方才答应了,不?会伤他?。”
裴瑕垂眸:“是他?先动手t?。”
沈玉娇忙朝与一众带刀甲兵对抗的谢无陵喊道:“谢无陵,住手,你住手!”
谢无陵一顿,扭头看她。
一个不?防,就被甲兵踢了膝窝,高大身形一晃,险些跌在地上。
沈玉娇心下猛地一跳,也顾不?上大家夫人的风姿仪态,瞪那甲兵:“谁许你动他?的!”
那甲兵哪见过这样凶悍的世家娘子,一时怔住。
一旁的常六爷见场面好歹稳住了些,连忙上前扶谢无陵:“叫你莫冲动,莫冲动!”
谢无陵不?语,漆黑狭眸牢牢盯着沈玉娇,似透着几分幽怨:“娇娇。”
沈玉娇也知他?这性子,不?说明?白,定不?会罢休。
心绪复杂看了他?一眼,她转身与裴瑕道:“让我?劝劝他?。”
裴瑕眉心轻蹙。
沈玉娇扯住他?的袖子,仰起脸,乌眸闪动:“只当我?求你。”
求他?。
为了个外头的男人。
裴瑕盯着那揪着袖角的纤手,默了两息,道:“一刻钟。”
“好。”沈玉娇低头拭了拭眼角。
荣庆上前,躬身道:“为着夫人清誉,还容许奴才作陪。”
沈玉娇一怔。
裴瑕扫她一眼,又看了眼那一袭喜袍的高大男人,淡声道:“有劳汪内官。”
松开沈玉娇的肩:“去吧,说清楚就回。”
沈玉娇知道裴瑕已足够宽容。
换作旁人,怎会容许自?己的妻子与外男独处?何况这外男,差点与他?妻子拜堂成亲。
寝屋门敞开着,荣庆就垂着手,站在门边,面朝里。
谢无陵见状,不?甘磨牙:“这是老?子家,老?子反倒要被盯梢?”
沈玉娇往里走,轻叹口气:“别?计较这些了。”
听到她开口,谢无陵的注意力立刻从?门口收回,完全放在她身上。
灼灼红烛下,她发髻高盘,插着鎏金钗和红绢花。
耳边是一对金耳环,新炸的金子亮闪闪,果真如他?想?的那样,戴在她身上,愈发衬得她肌肤雪白,娇媚无双。
可惜他?手头余钱只买的起一对金耳环,不?然再买条金项链、金凤钗、金凤镯,她戴满一身,珠光宝气,肯定美得和瑶池仙子般。
不?过就算没有那些装饰,现在的她,也已美得他?挪不?开眼。
方才的戾气通通消解般,谢无陵眸光柔下,凝着他?的新娘:“娇娇,你今日真好看。”
沈玉娇听他?这话,再对上那双热忱明?亮的眼,鼻子一酸,又想?哭。
她偏过脸,深深吐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哑声道:“他?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捡紧要的与你说……”
也顾不?上坐,就与他?面对面站着,将她的身份来历,言简意赅说了遍。
其他?都没瞒着谢无陵,只说到落难原因时,余光瞥了眼门口那内侍。
到底涉及裴氏一族名誉,在不?能确定幕后黑手是王氏之前,沈玉娇只道:“有小人作祟,害我?与府中走散。”
稍缓了缓,她认真看向?谢无陵:“我?会跟他?回去。”
谢无陵听罢她的来历,倒也没多惊讶,与他?猜想?的,差也差不?多——反正都是他?从?前不?敢肖想?的人家。
但听到沈玉娇要随着那人离开,他?脸色僵住:“那我?呢?”
他?脚步上前,“娇娇,你不?要我?了?”
刹那间,心口压着的酸涩蔓延整个胸前,沈玉娇咬着唇。
她知他?有多期待这场婚礼,更知他?有多想?娶她。
然造化弄人,如今的局势,她也无能为力。
不?能再心软了。
她想?,再心软下去,只会害了他?。
“多谢你这两月来对我?和孩子们的照顾。”
沈玉娇挤出一抹客气的笑?,望着他?:“但我?郎君已经寻来了,我?自?是要随他?归家的。你放心,你帮了我?,他?会奉上丰厚谢礼……”
话未说完,谢无陵抬手摁住她的肩,深深望进她的眼:“老?子要谢礼做什么?老?子只要你。”
沈玉娇心尖一颤。
余光瞥见门边的内侍抬眼往来,她忙挣开他?的手:“不?得放肆。”
见他?愣怔,终是有些不?忍,压低声音:“谢无陵,你冷静点!”
她攥着衣摆,乌眸沉静望着他?:“你可知晓,若是寻常世家妇,落到我?这种情况,被夫家寻到了,会是什么下场?”
谢无陵浓眉蹙起,听到她平静道:“你和我?都得死。他?们自?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死,而?我?带回去浸猪笼,或是一杯毒酒、一条白绫。更狠辣些,一切知晓这件事的,都会被封嘴……”
沈玉娇眼底的光渐渐沉下来,她讷讷道:“你我?还算走运。”
是被裴瑕寻到。
他?既行君子之道,不?予计较,她亦不?能得寸进尺。
“谢无陵,对不?住……”
沈玉娇想?与他?挤出一抹笑?,可嘴角才牵起,泪就盈满眶:“你这样好,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小娘子……”
再想?祝福,却已泣不?成声。
谢无陵喉间发涩,嗤道:“才没有比你更好的小娘子。”
他?的娇娇,就是这世上最?好的。
他?上前,想?替她拭泪。
门口传来重重一咳,内侍细长的嗓音响起:“裴夫人,一刻钟到了。”
屋内俩人皆是一怔。
一刻钟竟这样短。
沈玉娇低着头,再不?敢看身旁之人,又低低说了声“对不?住”,便急忙出了屋。
谢无陵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热烈燃烧的龙凤喜烛愣了许久,才回过神。
“娇娇!”
他?快步追出去,院内已不?见了那抹窈窕的红色身影,再往外追。
巷子前,甲兵们拔着刀拦在他?身前。
“勿要伤他?。”
泠泠玉质的男声响起,谢无陵抬眼,便见那一抹翩然白衣。
裴瑕站在巷口,如玉脸庞仍是清冷,只那双幽深狭眸直视着他?:“你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此时停下,于大家都好。”
“都好?呵。”
谢无陵直起身,冷冷睇着他?:“原来名满天下的裴氏君子,竟是个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的废物?当初娇娇被小人陷害,一个小娘子带着孩子在外逃荒,你这个所?谓夫君,在何处?她饿得瘦骨嶙峋,躲在土地庙里偷吃发霉贡品时,你又在何处?”
“要不?是老?子把她带回家,她早就饿死了!哪里又轮得到你来跟老?子抢媳妇?”
一想?到他?带回家,把小媳妇洗得干干净净,每天各种好吃好喝投喂,好不?容易将她养得面色红润长些肉,这姓裴的说抢就抢走,谢无陵简直气得要怄血。
听得这声声质问?,裴瑕薄唇紧抿。
良久,他?道:“的确是我?这为夫者失责,你予我?妻儿的恩情,我?自?会相报。”
谢无陵冷嗤道:“你当老?子稀罕你那些报答?老?子什么都不?要,就要我?媳妇。”
“昨日让你花,因那不?过一死物,没必要相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脸色肃然,嗓音沉而?缓:“但玉娘乃我?结发妻,此生此世,绝不?可能让与旁人。”
言罢,也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
谢无陵看着那道翩然而?去的修长身影,直接登上那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四匹马拉的车,那是郡守府才配有的规格。
马车在一队甲兵的护送下,于漆黑夜色里辚辚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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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垂下的车帘,盼望车帘能掀开一角。
然而?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眼帘,车帘始终垂下,未曾掀起。
夜已彻底黑了。
一丝冰凉落在脸上。
谢无陵抬手一摸,下雨了。
娇娇说过,她最?讨厌雨天了-
平稳前进的马车里,车壁燃着不?会倾洒的油灯,昏黄照亮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沈玉娇怔怔坐在车里,仍觉做梦般,不?敢相信。
这会儿她本该是坐在婚房里,等着谢无陵在宾客们的起哄声里,挑起她的红盖头。
可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离开那座住了两个月的小院子,离开那间一点点添置家当的寝屋,离开那个自?信孟浪又爱乜着一双桃花眼,笑?着喊她娇娇的男人。
心里空空落落,缺了一块似的。
沈玉娇盯着红色婚服绣着的缠枝莲纹,双眼放空,很是茫然。
忽的,一只手搭上她的手背。
很暖,轻轻握紧了。
她眼皮微动,抬起眼,就撞进男人温润而?平静的黑眸。
他?的视线洞若观火,将她的心不?在焉看得明?明?白白,却并?无愠色,只握着她的手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概括在那小院的两个月。
但除了让它过去,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望着他?,嘴角弧度很轻扯了下:“嗯,我?知道。”
稍顿,她垂眼,手轻轻从?他?掌心挣出。
裴瑕看了眼她轻颤的睫,终是松开。
夫妻分离半载,她又t?受了诸多委屈,与他?生分……情有可原。
不?急,慢慢来。
裴瑕收回手,端坐:“明?日我?会派人,送去谢礼。”
“好。”
“你都不?问?,是何谢礼?”
沈玉娇轻声道:“你准备的,应当很周到。”
有何好问?,不?外乎是金银珠宝,或是替谢无陵谋个好些的差事。
她既已回到裴瑕身边,无论他?是否会介意,与谢无陵有关的事,她都不?该再多问?了。
这样对她,对谢无陵,都好。
裴瑕见她这般态度,眉眼略舒:“他?于你和孩儿有恩,我?自?不?会薄待他?。”
沈玉娇淡淡笑?:“好。”
那笑?意只浮在面上,未及眼底。
实在是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笑?不?出来。
接下来一路,车厢里始终沉默。
沈玉娇头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她虽闭着眼,但能感受到身侧人的目光,温温淡淡的,先是停在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腰腹。
良久,那道视线挪开。
她暗暗吐口气,又不?住昏沉沉想?,这以后,她该如何与他?相处呢?
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时,外面的天已然全黑。
淅淅沥沥的秋雨飘下,沁透心脾的凉。
沈玉娇弯腰钻出车里,那冷风挟着雨丝直往她脖子里钻,冷得她不?禁打了个颤。
裴瑕撑着伞,站在车旁,朝她伸出手。
迟疑片刻,沈玉娇还是伸手,搭上男人修长的掌心。
他?臂弯的力量很稳,牢牢托着她下车:“仔细地滑。”
“有劳…守……”
那握着她的手掌微微加重些力气,她对上他?深邃的眸,明?白了,他?不?喜这称呼了。
可那声“郎君”卡在喉中,生疏的不?知该如何喊出。
最?终她低下头,保持沉默。
身旁有郡守府的婢子撑伞上前,想?来搀扶。
裴瑕淡漠瞥了眼那两个婢子,两婢立刻会意,乖觉退至一旁。
沈玉娇就由他?这样一路牵着进了郡守府。
她问?:“我?可要随你去拜见二殿下?”
裴瑕道:“不?必,你劳累一日,先回客房好生歇息。”
“好。”
反正她这会儿也不?想?见人。
或者说,她现在该以何身份见人呢?
裴瑕将她送至一处院落,唤来两婢伺候她,他?自?顾去净室换了身洁净的月白色衣袍。
再次缓步而?出,他?与沈玉娇道:“我?去见二殿下,半个时辰便回。”
沈玉娇静坐榻边,说了声:“好。”
等裴瑕走后,她喝了半杯热茶,恍然记起一件事来——
平安还在柳婶子家!
心头霎时涌起一阵愧疚,怪不?得她总觉得一路过来,好像落了什么,怎就把这事忘了。
也实在是傍晚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静下来,才记起那小不?点。
她转眸看向?窗外潇潇秋雨,孩子在柳婶子家,她是放心的。
待裴瑕从?二殿下那回来,再与他?商议接回孩子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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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晋江文学城首发
茫茫雨夜里, 廊间幢幢灯笼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
一袭朱墨色常服的二皇子侧坐榻边,手边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他两指执白棋, 心思却不在棋上, 只望着雕花窗棂外的秋雨打芭蕉。
直到门外传来内侍荣庆的禀报:“殿下,裴郎君来了。”
可算是?来了。
二皇子?将棋子?握于掌中, 于窗外收回视线,“请他进来。”
“裴郎君,请。”
“有劳汪内官。”
漆红木门推开, 那道?月白色的修长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前, 如皎皎明月, 缓步入内,满室都好似熠熠生辉。
待行至榻前, 裴瑕抬手, 挹礼:“臣拜见二殿下。”
“守真不必多礼。”
二皇子?细细摩挲着掌心棋子?, 视线落向面前之人。
与两个时辰前的风尘仆仆不同, 换了身?整洁衣袍, 重束过发,他又恢复那清姿卓越的超然之态。
“我以?为?你们夫妻分别多日,好不容易重逢, 应当有许多话要叙,如何这么快来了我这?”
二皇子?说着, 视线在他沾湿的肩头停了一停,眉头皱起:“外头还下着雨。”
“今日若不是?殿下派人给臣递信, 还将御赐宝马借臣, 臣与荆妻恐就此错过。殿下大恩,臣铭感五内, 感戴不忘。”
“守真客气了。你与我一同平定淮南,也算是?同袍了,我既知你妻下落,如何能坐视不管。”
二皇子?看?着他深躬的背,抬了抬手:“这儿没外人,起来吧。”
裴瑕缓缓直身?:“谢殿下。”
二皇子?笑道?:“来,陪我下完这一局棋。”
裴瑕提步上前,并未坐下,只站在那黑白纵横的棋盘旁,略略扫过一遍。
二皇子?凝着他:“守真,如何不坐?”
裴瑕道?:“臣已知这盘棋局的破解之法。”
“哦?”二皇子?挑眉,眼底泛起兴味:“那你说说,如何解。”
“那得看?殿下是?执白子?,还是?执黑子?。”
裴瑕稍稍侧身?,那双素来沉静的黑眸直视着二皇子?:“殿下若执白子?,臣便可使白子?胜。若执黑子?,那便是?黑子?胜。”
不疾不徐的嗓音在静谧雨夜中响起,静默两息后,二皇子?才笑了起来。
他以?指点着裴瑕:“没想到这样狂傲的话,有一日竟会从你裴守真的嘴里说出?。”
偏偏这话虽狂,却又让人信服。
因他裴守真,的确有这运筹帷幄、挑动风云的本事。
待二皇子?收了笑,又叫裴瑕坐。
裴瑕仍未入座,而是?再?次朝他一拜:“臣今夜前来,一为?告谢殿下之恩,二是?有事相求。”
二皇子?捻着棋子?的手微顿,抬眉看?他:“什么事?”
“家丑本不可外扬,但殿下既说此处无外人,那臣也不必隐瞒。此番荆妻流落在外,实?是?族中小人暗害。裴瑕作为?裴氏宗子?,未能厘除祸害、肃正家风,是?为?失职。作为?沈氏之夫,未能护祐妻子?,害她?受尽苦难,险些丧命,是?为?失责。臣心下悔恨,溢于言表。”
他此时深躬,背脊仍旧笔直如竹:“多亏殿下恩德,臣得以?寻回妻子?。然臣家中已将沈氏发丧,天下皆知荆妻已亡。若臣此时将她?带回,死人复生,未免荒唐,难以?堵住悠悠之口。”
“是?啊,你来之前,我也在想这事。”
二皇子?颔首,面露难色:“你家中的手脚实?在太快,现下你虽寻回妻子?,但该以?何名分将她?带回呢?不若给她?个新身?份,就说她?是?你在金陵遇上的,带回去当继室再?娶一回?”
这是?二皇子?想到的最简单可行的方式。
终归女子?么,成?年?累月在后宅待着,姓名不重要。
何况那沈玉娇一介罪臣之女,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身?份,舍弃了也不可惜。
若裴瑕愿意,明日就能去金陵府衙给他妻子?安排个清清白白的新身?份。
然而裴瑕却道?:“臣此一生,有且只有一位正妻。与臣一起载入宗谱的,是?青阳沈氏的长房嫡女,那便只能是?她?。”
二皇子?怔忪,盯着面前之人,眉头拧起,并不理解坚持这个有何意义,左不过宗谱上添一笔的事。
难道?男子?还要求什么忠贞不二,亦或是?觉得续弦不好听?
他颇为?费解,却也不好多问?,只道?:“这就难办了。如你所说,死人复生,实?在荒唐。而且嫡系夫人被发丧,若说是?误会,于你裴氏一族的声誉也有损。”
裴瑕颔首:“是?,凭臣一己?之力、一族之力,恐难以?归其名分,堵住悠悠之口。是?以?臣才觍颜,请殿下相助。”
二皇子?满脸疑惑:“这…这是?你的家事,我如何助你?”
“臣请殿下,以?弘农杨氏、博陵崔氏、皇族司马氏,三族之力,替臣妻恢复声名,正其清誉。”
迎着二皇子?错愕的目光,裴瑕神色沉肃而郑重,双手抬于身?前:“待殿下登上大位,更请殿下为?臣妻加封诰命,以?帝王恩典,堵悠悠之口,庇佑臣妻一生清名。”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长久的静谧。
唯有窗外风声、雨声,还有二皇子?胸膛愈发聒噪的心跳声。
裴守真方才说什么?
登上大位,以?帝王恩典,为?其妻加封诰命。
他说,他能登上大位。
登上大位。
裴守真觉得他能当上皇帝!
这事他也只敢在心里想,甚至他母妃也不敢明着与他说,唯有裴守真一人,明明白白挑明他的野心。
二皇子?的心颤抖着,血也热了,面上竭力克制着,深深回望着这丰神俊秀的如玉郎君:“守真,你可知你方才在说什么?这些话,若叫旁人听去,足以?致你我万劫不复。”
裴瑕垂下眼帘,语调平静:“此院四?周皆是?殿下心腹,若是?连他们都信不过,t?殿下何谈大位?”
二皇子?眉心微微动了动,而后笑了。
与聪明人说话,便是?这般痛快——他也明白了,之前他每次试探裴瑕,这人都不接茬,就是?故意装傻!
“你方才说,以?三族之力,助你妻正清誉,是?如何个助法?”
“贤妃娘娘掌管六宫,位同副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后宫众妃、王公女眷,无人不知她?贤名。若臣妻在落难之际,恰好得遇贤妃娘娘派来金陵送贺礼的马车,宫里嬷嬷可怜臣妻,将其救起,一路带往金陵。后被郡守夫人留在身?旁照顾,直至臣与殿下来到府中,夫妻相认,得以?团圆。”
二皇子?睁大了眼,愕然看?向面前一本正经的男人:“这能行?”
“为?何不行?”
“首先,我母妃为?何往金陵送礼?”
“难道?贤妃娘娘每年?不曾往嫡亲妹妹府中送四?时节礼?五月底长安送的中秋节礼,八月初抵达金陵,时间正好。”
二皇子?一噎,四?时节礼这个的确是?有。
不过:“送礼队伍既认出?你夫人,为?何不将你夫人直接送回洛阳府中,反倒一路带来金陵?”
裴瑕面不改色:“臣妻遇流寇之际,为?保清白,以?死明志,头部重创,一时记忆错乱。”
二皇子?怔住,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摸着下颌,低低咕哝:“未曾想你还有编话本的才思……”
嘟哝完,还是?拧起两条眉:“这能行吗?总觉有些错漏。”
“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谎言。”
裴瑕薄唇轻扯,漆黑眼底似挟着几分凉薄讽意:“何况谎言是?否完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谎言是?由谁口中说出?。”
二皇子?呼吸不由屏住,静静望进裴瑕那双仿若深不见底的狭眸。
那一向不染凡尘的男人,好似变了个人般,又好似没变,只是?他从未对外的那面,终于舍得对自己?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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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妻之境遇,由贤妃娘娘之口说出?,又有弘农杨氏、博陵崔氏两大世家佐证作保。且有殿下您,如今声名在外的贤王,日后山河在握的贤君,有您亲眼见到臣与臣妻重逢、日后又能得您亲口赐封诰命,试问?这天底下,又有谁敢冒大不韪,与贤妃娘娘、与杨氏、崔氏、裴氏三家为?难,又有谁敢置喙您的金口玉言,非与臣妻一个忠贞无辜的弱女子?过不去呢?”
不紧不慢说罢这些,裴瑕敛眸掀袍,膝跪于二皇子?身?前,俯身?行君臣大礼,嗓音低沉而笃切:“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裴瑕立誓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定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看?着那跪在身?前,总算愿意臣服自己?的裴氏君子?,二皇子?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能得裴守真这般承诺,不过一小女子?声名,有何不能保?
掌心那枚白棋都被激动得汗湿,他就知道?,傍晚时分裴守真听到他那夫人即将另嫁他人,却还不管不顾冲出?去,将人带回时,他就知道?——
那个女人会成?为?这块美玉不可忽略的污点、瑕疵……
更是?,他的软肋。
现下他主动将他的软肋,奉于自己?眼前,做了投名状。
“守真,好守真。”
二皇子?将那棋子?搁在棋盘,连忙起身?,三步并两步将裴瑕扶起,双眼放光满是?壮怀:“有你助我共谋大业,定能事半功倍!待到他日,我真坐上大位,你便是?我的宰辅,你妻便是?一品诰命。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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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看?着那只牢牢紧握的手,纤浓长睫垂下,低沉嗓音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涩:“臣,也定不负殿下重望。”-
夜色愈浓,雨也愈大。
待裴瑕撑伞回到客居,却于院门前看?到两抹鬼鬼祟祟的身?影。
长随景林提着灯笼,重重咳了一声。
那两道?身?影陡然一僵,而后连忙转身?。
待看?清来人,双方皆是?一怔。
裴瑕眉心轻折,语气疏冷:“夜深雨重,崔娘子?不在闺房歇息,如何在客所徘徊?”
那两人正是?崔文茵和她?的贴身?婢子?。
被裴瑕逮了个正着,崔文茵也窘得脸红,规矩行了个礼,才讪讪道?:“好叫裴郎君知晓,我听闻你夫人寻回来了,想来看?看?她?可还好?”
裴瑕听得她?的来意,也知今日多亏这位崔六娘子?古道?热肠、细心如发,才助他寻回妻子?,语气稍缓:“我妻一切都好,只今日有些疲累,应当已经歇下。”
崔文茵连应两声“那就好”,又难为?情道?:“我只是?想着,我与她?同是?女子?,年?纪又相仿。她?若有什么短缺,或是?有什么难处,我正好过来问?问?……你们既来我家做客,我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多谢六娘子?。”
裴瑕拱手:“你的好意,我会转达给我夫人。天黑地滑,六娘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崔文茵也知夜间在外晃荡,实?在有失规矩。
但她?实?在是?架不住好奇,就贸然来了。
现在对方已下了逐客令,她?自不好意思再?耽搁,忙屈膝回礼:“是?,我这就回。”
裴瑕退至一旁,垂目视地,让她?先过。
崔文茵低着头,只觉丢死人了,脚步也匆匆加快。
望着那道?雨夜里远去的身?影,裴瑕眉宇间又恢复一派清冷,提步朝院内走?去。
另一头,崔文茵刚行至内外院落相接的长廊,就见月洞门外一片灯火晃耀。
这大晚上的,怎么那么多人?
崔文茵蹙眉,朝婢子?使了个眼色:“你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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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心道?娘子?您也太爱凑热闹,但看?那边慌慌张张,也有些好奇,于是?拎着裙摆小跑去问?。
不多时,婢子?便瞪圆一双杏眸回来:“哎呀不得了,娘子?我们快些回房吧,说是?方才后院翻进来一个贼,现下正满府捉他呢!”
【36】
【36】/晋江文学城首发
今夜整个崔府注定不太平。
崔文茵知道家中?进?贼, 也骇了?一跳,再不敢在外瞎逛,忙带着婢子回自己的院里。
哪知越怕什么, 偏偏就来什么。
才?回闺房里间, 见窗户大开,雨水都飘进?来。她?心道婢子惫懒, 竟这般疏忽,明日定?要训斥两句。
行至窗边,刚要合上, 陡然发现?地板斗大一个泥脚印。
那么大的脚, 一看就是男人的!
“啊——唔!”
才?发出一个音, 身后忽的伸过来一只大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刻意压低的男人嗓音从头顶响起, 崔文茵心跳如鼓, 一张脸都吓得煞白, 怎么就这么倒霉!
“崔六娘子, 我并非歹人, 也不想伤你。你别喊叫,我就松开你,可好??”
崔文茵只觉这声音有点耳熟, 好?像在哪听过,然现?下太过紧张, 一时也记不起来,只好?配合地点头:“唔唔!”
那只大手果然守信地松开。
崔文茵忙抬袖用力擦嘴, 待回过身, 看到明亮烛光下那脸蒙黑布的高?大男人时,愣在原地。
虽他?遮着脸, 可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她?绝不会认错,失声惊道:“是你!”
谢无陵也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一眼?就认出自?己。
他?讪讪拿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而后朝她?拱了?拱手:“我进?来前并不知这是你的闺房……外头有人追我,我见这房里没人就进?来躲一躲。”
谢无陵虽是地痞出身,却也知像她?们这等闺阁女子一向最注重清誉,面上也不禁浮了?些惭愧:“等外头那些人走了?,我立马就走,绝不多留。”
崔文茵看他?这打扮,双眸圆睁:“你就是那个贼?”
谢无陵黑布下的俊脸微抽,道:“我才?不稀罕拿你们府上一分一毫,今夜过来只为带我媳妇儿离开。”
崔文茵明白了?。
不偷东西,偷人?
这词刚在脑中?冒出,她?自?觉不雅,连忙摒弃,再看面前男人,她?柳眉蹙起:“你是来找裴少夫人?”
谢无陵浓眉拧起,认真纠正:“娇娇才?不是什么裴少夫人,她?是我谢无陵大红花轿抬回家、拜过天地的娘子!”
傍晚那事,崔文茵也有所耳闻。
其实在她?将沈玉娇的下落告知给缙表兄后,回到院里她?就一直琢磨这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好?像想岔了?,若沈娘子真的是被迫嫁给谢无陵,那白日在客栈之中?,她?一袭红装,妆容娇丽,与店小二说话也是温t?柔含笑,半点都不像被强迫的模样
可她?那样的出身,如何?会放着世家宗妇不做,甘愿去嫁一个出身卑贱的地痞呢?
崔文茵百思不得其解,再看谢无陵这深夜翻墙的胆大之举,眉间愈发凝重:“谢郎君,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我刚从客所那边过来,裴少夫人和?裴郎君已经歇下了?,你便是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将她?带走的。何?况这么黑的天,外头还下雨,你能翻墙,她?怎么翻?”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后墙有个狗洞。”
“你让裴少夫人一世家宗妇,随你钻狗洞?”
崔文茵闻言只觉荒唐,代入一下,都不禁替沈玉娇生气?起来:“你为何?要这般羞辱她??”
谢无陵皱眉:“我哪里羞辱她??我只是想带她?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崔文茵拧着双眉:“且不说你压根不可能从客所将她?带走,就算你带走了?,你带她?回哪?她?不见了?,你又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你当裴郎君猜不出是你?这金陵城,岂能容你再待下去?”
“我明日一早就带她?离开金陵。”
“你说的简单。你可知《礼记》有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半夜将她?从我家府中?掠走,你置她?的名节于何?地?”
“”
礼记,礼记,又是礼记。
怎的她?们这些贵女,都这么爱掉书袋。
崔文茵见他?迟迟不语,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压根没明白。但看他?浑身湿漉漉,黑色外袍里依稀可见红色中?衣的一角,恍然记起,这是个新婚之日被抢了?妻子的男人。
怎么说他?被抢妻,与自?己也有些关系,她?叹口气?,试图劝道:“谢郎君,我虽不知你与裴少夫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但她?如今已被她?夫君寻回,不日便被带回洛阳,继续当她?养尊处优的世家夫人,你又何?必再纠缠她?呢?”
“什么叫老子纠缠?她?是老子的媳妇儿,老子自?己的媳妇儿回家,天经地义!”
“你…你怎的”崔文茵听他?一口一个老子,既惊诧又羞恼,好?半晌才?憋出句:“我好?言相?劝,你为何?要说粗话!”
谢无陵莫名其妙,他?哪里说粗话了??
再看这小娘子羞恼的脸,忽的懂了?,敢情是为了?“老子”这词。
娇娇虽也纠正过他?这自?称不好?,可也没有像这位崔娘子这样大的反应。
谢无陵心想,果然自?家娇娇就是最好?的。
深吸口气?,他?尽量耐着性子:“我并非有意冒犯娘子,实在是你说的那些话太不中?听。我都说了?,娇娇是我的妻,你们女子嫁了?个丈夫,难道会随随便便舍弃丈夫么?”
崔文茵微噎,摇头:“夫妻一体,自?当患难与共。”
“这不就得了?。娇娇既然嫁给我,我定?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怎可背信弃义,拱手让人?”
“可她?先?是裴守真的妻啊。”
崔文茵仰脸,道:“你可知她?是何?身份?她?的祖父乃是闻名遐迩的沈丞相?,曾为帝师。裴守真的父亲也是沈丞相?的学生,又与她?父亲是至交好?友,因着这情谊,在她?满月宴上,裴公就赠上一枚玉如意,为其嫡子聘她?为妇。整个长安城都知,沈氏女是裴家妇,便是公主倾慕裴守真,她?都不敢和?圣上开口,拆了?这桩婚事,何?况你……你难道比公主还能耐么?”
谢无陵听得这又是丞相?又是皇帝公主的,犹如在听话本故事一般——
皇帝公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星星月亮,虽是熟悉的事物,但因距离太远,压根想都不敢想。
可现?在这崔六娘子说,裴瑕是连公主都倾慕的人,娇娇和?他?的婚事,连皇帝的女儿都拆不了?。
一种?说不上的强烈落差在胸膛泛滥着,他?觉着自?己好?似那扎了?个洞的羊皮筏子,鼓起的气?一点点往外漏。
崔文茵见他?不语,猜他?大概意识到差距了?,语气?微缓:“她?此番落难,能得你照顾,她?大抵是感激的。但你若再继续纠缠,那份感激也要变成恼恨了?……”
“她?不会的。”
谢无陵低低道:“娇娇不会那样想我。”
“如何?不会?她?此番回去,肯定?得清清白白回去,若叫人得知她?在金陵与一外男牵扯不清,她?还如何?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崔文茵瞄他?一眼?:“我看你待她?大抵有情,便是为着她?好?,你快些回吧,日后只当没她?这个人,各自?安好?吧。”
谢无陵沉吟良久,才?道:“我看得出,她?并不愿与那姓裴的回去。”
“愿不愿又怎样?”
崔文茵道:“那是她?的郎婿,女子出嫁,从夫从子,她?怎能不听?”
说到这,她?看向窗外濛濛的雨,眼?神有些飘忽,轻声嗫喏:“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情爱,本就是最不重要的。”
凡世家贵女择婿,先?看两家门户登对,再看嫁过去后能否执掌中?馈,安定?后宅,而后是尽快繁衍子嗣。若能诞下嫡子,那么这主母之位算是坐稳了?——至于是否与夫婿情意相?投,有则锦上添花,没有的话,能同房怀嗣便可。
总不能既要名分又要宠爱,哪有这么好?的事,何?况男子多薄幸,情爱如朝露般易逝。
“快走吧。”
崔文茵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头看向谢无陵:“你千万别往客所那边去……那边有精兵、还有暗卫,你去了?一定?会被抓住的!”
她?无法透漏太多消息,只能尽力提醒。
谢无陵知她?好?意,抱起双拳:“搅扰了?。”
崔文茵让到一旁,屈膝回礼:“客气?了?。”
再次抬头,就见面前黑影矫健一闪,很快就跳出窗外,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崔文茵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再看地上那个泥脚印,从袖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一点点擦拭。
擦着擦着,心底某处忽的发出一声怅然深叹。
她?也不知她?在叹什么。
或是叹这位沈娘子命运多舛,或是叹谢无陵痴心错付,亦或是叹自?己,这辈子,恐怕遇不到一个能这般痴情待自?己的男人吧。
哪个少女不怀春。
只是出嫁后,少女变妇人,梦便醒了?-
翌日清晨,秋雨初停,天色却依旧寡淡灰暗。
沈玉娇睁开眼?睛时,望着头顶那草绿色柿蒂纹刻丝帷帐,还恍惚了?好?一阵。
待记起昨日发生的一切,她?抬手,两指撑着额头,缓缓从床上坐起。
心里忍不住纳闷,她?昨夜不是还想着等裴瑕回来,与他?说平安的事么?如何?就睡得这么沉?
是了?,昨夜沐浴完,婢子端来了?一杯安神茶。
她?喝了?之后便觉得困,想着上榻眯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眯就到天亮了?——
郡守府的安神茶是什么方子,效用竟这般强?
揉了?揉额心,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看了?眼?榻边。
平平整整,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
所以昨夜,裴瑕并未与她?同寝?
也对,从前在老宅,除非初一十五,他?们也都是各睡各的。何?况现?下她?已怀身孕,起码接下来大半年,他?们俩都不必同寝了?。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底竟有种?暗暗放松之感。
又在床上静坐片刻,她?掀被起身,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喝。
待饮尽一杯水,窗外隐约传来两婢的交谈声。
“听说打得可吓人呢……”
“哎呀,真是胆大……”
“…这都巳时了?,还没醒么。”
隔得远,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但最后那句大抵是在说自?己,于是沈玉娇放下手中?杯盏,稍清了?嗓:“来人,送水洗漱罢。”
屋外那两道轻声停顿片刻,随后是快步入内的脚步。
两婢子掀帘进?了?内室,见沈玉娇已站在桌边,手持茶盏,两婢连忙行礼,低声道:“夫人何?时醒的?奴婢们就在廊外守着,您若要饮茶,唤奴婢们便是,怎敢劳您亲自?倒水。”
“小事而已。”
沈玉娇淡声道,缓步行至榻边坐下,见两婢仍一副惶恐模样,她?也有些恍惚。
这小半年来,她?流落在外,被迫习惯一个人做许多事,现?下又回到从前那种?穿衣洗脸处处有人伺候的生活,反倒还有些不大适应。
不过她?适应能力尚可,再过几日应当就习惯了?。
待到两婢端来温水巾帕和?青盐刷子,伺候完洗漱,婢子又端上一套玉色绣银蝶暗纹的裙衫。
沈玉娇只瞥一眼?,便知这套裙衫以及t?那配套的饰品,都是裴瑕选的。
他?素来喜欢清淡风雅之色,佩玉、戴簪、系丝绦。
而谢无陵呢,与他?截然相?反,最喜大红大紫的鲜亮,给她?买的衣裙也大都绣着富贵繁复的牡丹、芙蓉、锦鲤,饰品也都是金灿灿的——
将那对金叶子耳环送给她?时,他?还拍着胸脯与她?保证:“等到年底衙门发了?岁钱,我给你打一个大金镯子,纯金的,这么粗,你过年戴上保证倍有面儿。”
可在长安,哪家贵女要是戴个沉甸甸的纯金大粗镯出门晃,定?要被人笑俗不可耐。
谢无陵……
想到那人,沈玉娇眼?帘垂下,又有些魂不守舍。
两婢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轻唤:“夫人可要更?衣?”
沈玉娇晃过神,嫣色唇瓣牵起微小的弧度:“嗯。”
她?走到屏风后,由着两婢子伺候着穿衣。
本想问昨日那身婚服去哪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问也没意义。
“裴郎君现?在何?处?”她?问。
“回夫人,裴郎君去渡口送贵客了?。”
婢子低头替她?系着腰带,因她?肚子显怀,也不敢系得太紧:“裴郎君出门前交代,若您醒了?他?还没回来,便叫你先?用早膳。待他?回来,再领你一道去拜见我们夫人。”
都在别人家住了?一夜,自?是要拜见当家主母。
沈玉娇颔首:“我知道了?。”
腰带也系好?,婢子细细整理裙摆,又小心抚平每一丝褶皱。
两婢共抬着一铜镜至她?身前,问:“夫人觉得如何??”
沈玉娇看着镜中?那一袭典雅玉色裙装的女子,人靠衣装马靠鞍,裙衫一上身,好?似又回到从前那钟鸣鼎食、膏粱锦绣的世家宅院里。
“挺好?的。”
就是觉得有些陌生,镜花水月般。
她?敛起思绪,缓步走向梳妆台前:“昨夜他?是几时回来,又歇在哪了??”
站在她?身后替她?篦发的婢子答道:“裴郎戌正回来的,进?屋见夫人歇下了?,不想搅扰您,便去隔壁那间歇了?。”
沈玉娇淡淡哦了?声。
大抵是见她?和?气?,那婢子也放松些,轻笑道:“裴郎君很是爱重您呢,今早出门前,还特?地来您房中?看了?眼?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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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眼?波轻闪,心想这崔府安神茶效果实在太好?,真的一点都未察觉。
不过婢子提到“爱重”。
爱重么?她?心下轻嘲,重应当是敬重的,但爱么……难说。
胡思乱想间,发髻与妆容也都妥当。
那一头乌黑云鬓梳着金陵城内如今流行的妇人发髻,如层层云般高?高?堆起,又簪以淡青色玉簪与珍珠攒成的发梳,耳坠是两颗拇指大的东珠耳珰,莹润洁白的光泽愈发衬得她?耳垂圆润,脖颈修长。
江南崇尚风雅清韵,女子妆容也以淡妆为美,是以只淡淡描眉,略施粉黛,朱唇点一抹淡淡的胭脂色,便算妆成。
“夫人,您可真美。”梳妆的婢女由衷夸道。
另一婢子安排好?膳食,掀帘进?来,见到也不禁赞一句:“与裴郎君站在一块儿,简直是一对白玉雕成的佳偶呢。”
又想到昨日夜里,这位裴夫人被带回时一袭红装的模样。
两婢不约而同地想,果然真正的美人,无论淡妆还是浓抹,各有千秋地好?看。
等到沈玉娇慢条斯理用完一顿丰盛的早膳,裴瑕回来了?。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两婢纷纷与裴瑕行礼,那老大夫朝沈玉娇行礼:“松鹤堂林钧给夫人请安。”
沈玉娇客气?抬手:“林大夫不必多礼。”
她?看向同样一袭玉色长袍的裴瑕,眼?底略过一抹诧色,不知撞上同色的装扮是巧合,还是他?故意为之。
也来不及细想,裴瑕行至她?对面的榻,掀袍坐下:“可用过饭了??”
沈玉娇道:“刚用过。”
裴瑕淡淡应了?声好?,上下打量一番她?这幅端庄温雅的装扮,眉眼?微舒。
转眸又与那老大夫道:“有劳林大夫替我夫人请平安脉。”
“郎君客气?了?。”林大夫将药箱搁在一旁,从中?取出腕枕与丝线。
裴瑕看着那丝线,淡声道:“不必悬丝,直接摸脉便是。”
林大夫倒是有些惊讶,他?给官家女眷看诊时,为着女眷清誉,大都是悬丝诊脉。未曾到这位郎君,竟这般开明?大抵是北地来的,比他?们江南这边是要开放些。
大夫这边感慨着,沈玉娇也朝裴瑕投去一眼?。
裴瑕平静回视:“摸脉更?为稳妥准确,你此番遭了?不少罪,得让大夫好?好?看看。”
沈玉娇知他?一向是细心妥帖的,鸦黑睫毛轻垂:“好?,听你的。”
婢子端来月牙凳,林大夫入座,说了?句“劳烦夫人”,沈玉娇便撩衣袖,露出半截莹白如雪的皓腕。
林大夫伸手搭脉,凝神静气?。
屋内无人说话,一时也静了?下来。
沈玉娇低着眼?,却也能感受到裴瑕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从发髻、到耳珰、再到脸庞、手腕,以及她?的腰身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心下疑惑,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得重逢之后,他?看她?的次数比从前多了?不少——
虽然比不上谢无陵那样明目张胆,直白炽热,但也叫她?怪不适应的。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珠滚玉盘,很是康健。”
林大夫收回手,缓缓与眼?前这对年轻夫妇道:“夫人腹中?胎儿也一切都好?,只是于近五个月的胎像而言,肚子实在小了?些,恐孩儿诞下来孱弱,夫人可适时吃点滋养的补品。但也不要多吃,以免胎儿太大,您又是头胎,生产时恐要辛苦。”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与林大夫道谢,又起身送他?出去开安胎药。
里间,那两婢子好?奇看向沈玉娇的肚子,也都有些诧异,这肚子竟快五月了??
方才?她?们给这位裴夫人换衣时,见她?四肢纤细,背脊单薄,单从背影看,真半点看不出是个有孕妇人。
不多时,裴瑕送客归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安胎方子。
他?并未递给婢子,而是笼进?袖里。
沈玉娇看他?缓步走来,视线随着他?宽大的玉色袍袖,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条平安玉扣。
昨日都没注意,原来这条玉扣,他?一直都戴在身上?
“玉娘。”裴瑕看向她?:“是要休息一会儿,还是现?下随我前去拜见崔夫人?”
沈玉娇道:“时辰不早了?,去拜见崔夫人吧。”
她?单手撑着榻边桌几起身,裴瑕见状,提步上前,伸手扶住她?。
沈玉娇一怔。
裴瑕薄唇轻抿:“你有孕在身,行动不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默了?两息,嗓音很轻道:“月份尚小,肚子也不大,没那么不便。”
裴瑕:“……”
沈玉娇等了?会儿,见他?仍没松手,也不好?再说,随他?扶着了?。
外头没有雨,但青石地砖还是湿漉漉一片。
沈玉娇觉得那扶着她?的修长大掌收紧了?些,大抵是怕地滑,她?摔跤。
两人静静走了?一阵,沈玉娇与他?说起平安的事。
裴瑕道:“回府路上,我也记起这事,已交代景林,送谢礼时,顺带将那孩子带回来。”
沈玉娇微诧,唇瓣动了?动,道:“多谢你了?。”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裴瑕道:“再说那孩子的家人有恩与你,便是与我也有恩,现?下他?成了?个孤儿,我们自?当将他?抚养长大,教化成才?。”
沈玉娇嗯了?声,忽又问:“你一早,是去送二殿下了??”
裴瑕也不瞒她?:“是,二殿下是今日回程的船。”
按照原本的计划,裴瑕也应当随二皇子坐船回去的。但他?想到金陵还有些琐事未处理妥当,再加上沈玉娇身体状况未明,还是决定?在金陵休整两日,走陆路回洛阳。
渡口临别时,俩人约定?十二月在长安再聚。
想来那时,他?也将族中?那些污糟事处理完毕,能心无旁骛带着妻子进?长安。
思忖间,两人也行至崔郡守夫人的院落。
头次登门,还是以这种?方式住进?别人家中?,沈玉娇站在门前,有些窘迫局促。
也不知这位郡守夫人知道多少内情……
她?如今这副样子,还有这不明不白的身份,实在是不大光彩。
似是看出她?的忧虑,裴瑕捏了?下她?的手:“不必担心。”
话音落下,他?似是为宽慰她?,还朝她?弯眸轻笑了?下。
沈玉娇看他?清风朗月般的笑,有一瞬愣怔。
她?已记不清,上回t?他?朝她?这般温柔笑,是何?时候?
但他?每回笑起来,还真是很好?看呢。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与他?一同迈入郡守夫人的院落。
【37】
【37】/晋江文学城首发
杨氏早已听到婢子来禀, 是以当沈玉娇与裴瑕缓步入到次间,一同朝她请安,她忙搁下手中茶盏, 笑吟吟应道:“不必多礼。”
又睃了眼她下首坐着的女儿:“阿茵, 还愣着作?甚,快些与裴郎君与裴少夫人见礼。”
崔文茵是真的有些愣了。
虽然昨日在客栈偷偷见了沈玉娇一面, 然婚服宽大繁复,层层叠叠,她压根没看出来, 沈玉娇竟怀了身孕!
这个孩子…是谁的?裴瑕, 谢无?陵?
她满心?疑惑地起身行礼, 裴瑕与沈玉娇也?客气回礼。
待两厢入座,杨氏上下打量了沈玉娇一番, 见她举止端雅, 不浮不躁, 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庞也?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爱, 温声与她寒暄了几句。
末了, 又?感慨道:“福祸相依,苦尽甘来,你此番熬过这场大劫, 日后定然万事顺遂,福泽绵延。”
沈玉娇万万没想到, 这位崔夫人这般亲切和气,言行间竟无?半分轻视之意?。
来之前的那阵忧虑渐渐散去, 她眉眼松泛些许, 轻声答道:“那就借夫人吉言。”
“不必这样见外。”杨氏笑道:“我一看你便觉得投缘,你与我家阿茵年纪也?相仿, 莫说娘娘想收你当?干女儿了,就连我都想收你做女儿……不过都是一家人,以后你喊娘娘一声干娘,叫我一声姨母也?是一样亲的。”
这话一出,莫说沈玉娇,就连对面的崔文茵也?惊愕。
唯有杨氏和裴瑕两人,一个慈蔼含笑,一个气定神闲,仿佛这不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玉娇晃神,下意?识看向身侧从容饮茶的男人。
视线才投过去,对方也?撩起眼帘,平静看向她。
短暂的眼神相接,沈玉娇便懂了。
的确是他的安排。
依照杨氏的身份,她口中的娘娘,只能是宫里那位资历最?长的杨贤妃了。
杨贤妃要收自己当?干女儿?沈玉娇心?口猛地一跳,只觉发梦般难以置信。
短短一夜,裴瑕竟给她找了这么尊大靠山?
那可是位同副后、阖宫称赞的贤妃娘娘啊。
沈玉娇浑浑噩噩,接下来杨氏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怎么听,只维持着端庄笑容,时不时点头,附和一二。
到底是第一回见面,并不了解,聊到后来也?没什么可聊的,杨氏适时吩咐身旁的嬷嬷奉上礼物?。
“你和裴郎君来府中做客,我本?该设盛宴款待,但你这会儿身子重,怕人多冲撞你,便歇了这心?思。”
杨氏以目示意?那精致的漆红雕花礼盒:“过两日你与裴郎君便要回洛阳,此去山高水远,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这是我这做姨母的一点心?意?。”
话音落下,嬷嬷将那礼盒打开。
灿金色的绸缎上,摆着一副流光溢彩的长命锁璎珞,色泽艳丽的红宝石与精致华美的掐丝工艺,相得映彰,光华璀璨,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份厚礼叫沈玉娇惶恐:“您实在是客气了。”
杨氏笑道:“长者赐,不可辞。你若不收下,便是存心?与我生分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也?不好再推辞,敛衽起身,与杨氏屈膝行礼:“多谢…多谢姨母。”
杨氏见她是个聪颖透彻的,眉眼间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切:“好孩子,快起来吧。”
又?闲坐半盏茶功夫,裴瑕带着沈玉娇告退。
年轻夫妇俩一走,憋了一肚子话的崔文茵连忙挨到杨氏身边,摇着胳膊眼巴巴地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杨氏瞥她一眼,没立刻答,只端起茶盏,慢悠悠浅啜一口。
二皇子今早临行前,将此事告知和她和自家老爷,并拜托他们?鼎力相助时,她也?吃了一惊。
不过转念一想,裴瑕的确是不可多得之才,既然自家外甥那般器重他,甚至不惜拿贤妃的名声来护这位裴少夫人,那他们?崔家作?为和二皇子一脉同一条船上的,自然是按着二皇子的意?思,做个顺水人情。
从今往后,崔氏、杨氏、裴氏,与贤妃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茶水的甘甜在舌根弥漫,杨氏思绪回笼,再看自家小女儿满是求解的清澈眼眸,屈指敲了下她的额:“你只要知道你姨母将收裴少夫人为干女儿就成,其余的不必多问,左右过两日他们?就离开金陵,之后如何也?不干你的事。”
崔文茵捂额,纳闷嘟哝:“问问都不行么。”
杨氏一个严厉眼神扫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文茵悻悻垂下眸:“行,不问了,不问了……”
母亲还将她当?小孩儿呢。
秋风轻拂,一片暗黄色落叶如枯叶蝶,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落在潮湿地砖。
“你答应了二殿下什么?”
一回到客所院落,还未进屋,沈玉娇便停住脚步,仰脸看向身侧的男人。
裴瑕也?停下步子,缓缓垂眼。
昏冥天色下,他的妻化着淡妆的细眉乌眸,水墨画般,清丽婉约,眼底却凝着一团化不开的愁绪,如洇湿的墨。
他知她一向聪慧,也?不瞒她,将他的安排说了,又?道:“我答应他,此生为他所用,辅佐山河。”
饶是心?头早有准备,真听到他说出口,沈玉娇一颗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好半晌,她唇瓣翕动?:“他,是你心?中明主?么?”
“二殿下忠厚仁善。”
“是你想要的明主?么?”
沈玉娇又?问一遍,两道黛色细眉紧蹙着,势必要问出个答案般。
裴瑕从她明澈如镜的乌眸里,看到他的影。
良久,他扯唇,似释怀,似无?奈:“能虚心?纳谏,很够了。”
沈玉娇听到他的回答,似是泄了气,纤薄的双肩垂下:“你不必为我如此。”
她知他心?中抱负,更知这人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玉娘,你不用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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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抬起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抚她蹙起的眉心?,嗓音平淡:“夫妻一体?,你是我妻,你的清名便是我的清名。何况此次,是我没护好你,才导致这样的过失。我补救我的过错,与你无?关,你无?须愧疚,更无?须烦忧。”
他虽这样说,可沈玉娇怎能真的毫无?负担。
那才被抚平的眉,又?轻轻折起,她望着他:“二殿下那……你有把握么?”
作?为后宅女子,她本?不该妄议国事,但如今朝中局势风云变幻,烟波诡谲。上位者的一个喷嚏,于下位者而言,可能是一场家族覆灭的惊风骇浪。
在牢狱之中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等待刀斧落下的那份煎熬,她此生都难忘。
“他虽非经?天纬地的圣君,却有宽厚贤君之资。”
裴瑕不愿叫她为这事发愁,只凝着她,眸光清明而沉静:“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娇心?底的回答几乎毫不犹豫。
“信的。”
裴瑕要做成的事,她从未怀疑过。
大抵去岁初秋,他打马赶来的那一刻,心?底就埋下对他绝对信赖的种子。
他裴守真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裴瑕见她眼中那副明澈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心?头一软。
他的妻,还是愿意?信他的。
“你既愿信我,那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眼底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裴瑕牵着她往屋里去:“到午时了,一道用饭罢。”
沈玉娇跟着他进屋,婢子们?打帘时,她回头看了眼那灰蒙蒙的天色。
这会儿,平安应当?也?快接回来了吧?-
“想把我儿子带走,没门?!嘶——”
“哎哟老大,你都这样了,还是快躺下吧!!”
山猫急急忙忙将手脚都绑着纱布、一张俊脸被打得五颜六色,半边脸肿得和猪头似的谢无?陵,按回床上:“老李头特地交代了,你得静养!千万不能再乱动?!”
方才那么一惊坐,谢无?陵浑身骨头也?疼得裂开般,嘶嘶吸了两口凉气,他黑着脸看向携厚礼而来的景林,语气冷硬:“你回去告诉那姓裴的,别?给脸不要脸,昨儿抢了我媳妇儿,今日又?来抢我儿子。什么狗屁君子,我看就是个无?耻强盗!”
景林见他被打成这副鬼样子,竟还敢对自家郎君出言不逊,不禁恼怒:“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今早若不是我们?郎君和崔府台求情,就你夜闯郡守府这一条罪,早就打死你八百回了,哪里还有命在这口出狂言!”
想到昨夜被郡守府家仆捉住暴打的场景,谢无?陵眸色一暗。
再看景林这副高高在上的施恩模样,谢无?陵梗着脖子,冷笑:“是我求你们?郎t?君救了么?他最?好有本?事打死我!娇娇要是知道我被打死了,也?能记我一辈子!老子不亏!”
这理直气壮的无?赖逻辑,简直将景林气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还值得我们?少夫人记一辈子?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我们?郎君心?善仁厚,他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少夫人那边也?不会知道!”
他还想再骂,转念一想,何必与这种人多废口舌,真是自降身份。
挥了挥手,他示意?身后的侍卫将厚礼搬进来:“怎么说你对我们?少夫人有恩,这些是我们?府上对你的谢礼。”
说着,又?将礼单以及一份任职文书搁在桌边:“从今往后,你和我们?府上两清,莫再纠缠。”
谢无?陵昨晚被打伤了腿骨和胳膊,这会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张嘴大骂:“老子才不稀罕你们?的臭钱!山猫,把这些脏东西?都给老子扔出去!”
山猫看着那抬进来的一件件系着红绸的箱笼,以及那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盒,不知是金还是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老大,这……这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老大难道是被打傻了吗!!
人注定留不住了,能留些东西?也?是好的啊!
“你这混账,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是吧?”谢无?陵气结,想起身,腰背那剧烈疼痛又?叫他重重跌回床上,真是气得他恨不得捶床。
景林见状,嘴角轻嘲勾起,又?瞄向山猫:“我看你还是个明事理的,早些告诉我孩子在哪,我也?早些带回去复命。”
山猫:“这……”
谢无?陵:“不许说!”
山猫一怔,面露难色,扭头看向床上的男人,不解道:“老大,那孩子也?不是你的种,你留着作?甚?”
要是谢无?陵现下还有力气,定要狠狠揍山猫一顿,可他浑身痛得厉害,只窝着一团火气,咬牙道:“你懂个屁,他叫谢天,随老子姓,就是老子的种!”
山猫闻言,不禁汗颜。
只觉那位沈娘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不然自家英明神武、见钱眼开的老大,怎被迷得脑子都不清醒了?
不过没多久,平安还是被景林带来的人找到。
柳婶子抱着平安,战战兢兢走进屋里,看着谢无?陵,惭愧又?局促:“阿陵,孩子饿了,一直哭一直哭……”
两家院子又?离得近,很快就被逮了过来。
耳听得小婴孩哭个不停,景林朝带来的乳母使了个眼色。
那胸脯鼓囊囊的妇人走向柳婶子,温声细语:“给奴家吧。”
柳婶子迟疑,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见孩子哭得可怜,终是不忍,闷声道:“罢了。”
小崽子还什么都不懂呢,何必折腾它。
再说了,这孩子跟着自己能有什么前途呢。
跟着娇娇回到那世家豪族,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能读书学礼……没准以后还能考科举,当?个秀才举人。
柳婶子将孩子递给那乳母,乳母伸手摸了下孩子的肚子,与景林道:“小郎君饿得狠了,容我奶他两口,再上车吧?”
景林见孩子哭得嗓音都有些哑,也?担心?真给饿坏,回去不好交代,左右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颔首:“去吧。”
乳母立刻抱着孩子去厨房喂了。
景林环顾这仍旧挂满红绸的寝屋,再看床上那明明浑身是伤,却还一身反骨很不服气的男人,伸手点了点桌上那两份单子:“礼已送到,我等就不再叨扰,谢郎君好生养伤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去院里等了。
“狗仗人势。”谢无?陵冷嗤一声。
柳婶子迎上前,见他这副惨样,脸皱成菊花:“怎就打成这样了?”
谢无?陵:“婶子莫担心?,没什么大碍。”
想到这一日间的变故,还有外头那些一看就不普通的奴仆,柳婶子也?不敢乱说话,只一声接一声地叹:“作?孽哟。”
谢无?陵扯出个笑:“您别?叹了,我又?不是死了。”
“呸呸呸,别?胡说。”柳婶子瞪他,又?叹口气:“你躺着吧,我去厨房捉只鸡,给你炖汤补一补。”
柳婶子这边出屋,那头乳母也?把孩子喂好了,抱着准备离开。
这孩子也?算是自己看了两个月的,柳婶子不忍,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低低哽噎:“娃儿啊,跟你阿娘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若是你还能记着你谢阿爹,也?不枉他疼你一场。”
景林拉下脸:“你这婆子快走,莫要教?坏了小郎君。”
他挥了挥手,示意?乳母赶紧上车。
哪知乳母才抱着孩子跨出门?口一步,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来。
院外众人皆是一愣,乳母赶紧低头哄着,可孩子还是哭得厉害。
柳婶子一双眼也?水洼洼的,擦着眼角说:“孩子不舍得呢。”
接下来无?论乳母用什么办法哄孩子,孩子哭得嗓子哑了,也?不肯停下。
山猫走出来,道:“我家老大说,把孩子给他抱抱。”
景林蹙眉,乳母凑上前小声提醒:“再哭下去,嗓子哭坏了,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呢。”
到底是恩人之子,景林只好闭眼挥挥手。
说来也?奇了,平安一抱进寝屋,躺在谢无?陵的臂弯里,很快就止住了哭声。
谢无?陵看着这小小婴孩儿,一颗心?也?软了大半,伸出一根手指给平安抓着:“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不会认贼做爹。”
景林见这情况,一时也?觉得难办。
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先回府说明,看自己郎君如何安排。
半个时辰后。
听说谢家小院里的情况,裴瑕未发一言,只将视线投向榻边斜坐的沈玉娇。
沈玉娇似是神魂出窍,细白手指捻着一枚瓷白汤匙,怔怔坐着。
良久,那纤长如蝶翼的睫毛轻眨下,她回过神,轻轻搅动?着白瓷盅里温热的燕窝:“既然平安舍不得他,那就……先放在他身边养着吧。”
孩子虽小,但谢无?陵给他洗澡、洗尿布、喂奶、哄他睡觉、逗他玩,宛如亲父子般。
自己无?法与他成为夫妻,这个孩子……他若想留,那就留吧。
便是日后他娶妻生子,不想留了,她再派人将孩子接回来。
反正现下她还怀着身孕,回到洛阳是个什么情况也?未可知,若是还像从前那般……平安跟着谢无?陵,可比跟着自己更自在。
裴瑕虽不想再与那个谢无?陵有何牵扯,但听到沈玉娇的决定,还是吩咐景林:“孩子留给他,另派个乳母及男仆,贴身照顾小郎君。”
景林得令,很快下去安排。
裴瑕睇向沈玉娇:“孩子虽留在金陵,但每隔三月,我会让人汇报他的情况,你尽可安心?。”
“你安排,我放心?。”
沈玉娇朝他莞尔笑了下,而后继续低头吃燕窝,宛若并不在意?。
裴瑕执书卷的长指拢了拢。
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笑着的,也?如从前那般温柔和气,他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那小院里,那个谢无?陵被甲兵暗踢一脚,一向温声细气的她竟似变了个人,瞪着眼睛呵斥那甲兵……
那副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不,也?是见过的。去岁她阿嫂被那些押送官兵欺辱时,她也?是这般,像只浑身竖刺的小刺猬,凶巴巴,又?透着股鲜活劲儿。
“为何这样看我?”
沈玉娇察觉到他停留过久的视线,面露不解:“可是我有何不妥?”
裴瑕眼波微动?,须臾,轻笑:“无?事。”
沈玉娇见他又?低头看书,也?没多想,继续吃着盅中燕窝-
待到日薄崦嵫,谢家小院才归于安静。
裴家留下的老仆暂住在谢家堂屋,那乳母赁了柳家一间放杂物?的屋子,带着平安暂时搬了过去。
柳婶子给谢无?陵喂了满满一大碗鸡汤,又?收拾了碗筷,便回了自己家。
烛光昏黄的喜房里,谢无?陵独自躺在铺着大红被褥的床上,盯着喜帐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案,双眼发直。
本?来这会儿,娇娇应该红着脸羞答答躺在他身边。
他虽不能与她行夫妻事,但能将她搂着怀里,牢牢地,紧紧地。
她身上那么香,那么软,这样的雨天,抱着睡一定很舒服,夜里做梦一定也?都是神仙般的好梦。
可现在,她走了。
没准这会儿正躺在那个冷冰冰的小白脸身边。
那样的男人,只知死读书,中看不中用,哪会疼媳妇儿?
可偏偏,他有家世、有权势、有富贵……
就像昨夜那崔六娘子说的,娇娇和那裴瑕才是门?当?户对。
她跟着自己只是个小皂隶的妻,住这简陋寒酸的小院子,吃着路边摊子买的三文钱一个的梅花糕,还得自己做饭、洗衣、叠被子。可跟着那小白脸,她能当?高高在上的少夫人,有奴婢伺候,有侍卫保护,t?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她是长安贵女,本?就该过那样的好日子。
或许,自己真该清醒一些,不再纠缠她。
谢无?陵眼睫垂着,只觉胸膛一阵闷闷的钝痛。
他转了个身,高挺鼻梁贴着大红绣枕,她日日枕着的幽香,好似从那大红枕套里透出来,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
是她身上的味道。
是他的娇娇。
明知不该,还是将枕头抽出,刚想抱在怀中,余光瞥见一抹红色落在地上。
谢无?陵俯身看去,身形猛然一顿。
地上一枚大红荷包,上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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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紧捡起,小小荷包做得精致,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足见用心?。
荷包微鼓,好似藏了东西?。
打开一看,竟是一绺用红线绑着的乌黑发丝——
金陵的习俗,新婚之夜,小夫妻俩将发丝系结,置于同个荷包里,寓意?结发为夫妻,白头直到老。
她心?里,有他。
她是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白头偕老。
谢无?陵心?口忽的涌上一阵汹涌的热意?,如海潮般浸没四肢百骸,那份酸涩与不甘,远非这一身伤痛所能比拟。
他将这大红荷包用力地摁在胸前,高大身躯蜷缩着,双眸紧闭。良久,那喉头溢出一声沙哑如困兽般的低唤。
娇娇-
翌日,是个雨丝绵绵的阴天。
用过早膳,裴瑕告知沈玉娇,今日便离开金陵。
沈玉娇有些诧异:“这么快。”
裴瑕看她一眼:“你还有事未尽?”
沈玉娇语塞,默了片刻,摇头:“没有。”
他从前办事就高效,这次从军营回来后,行事也?越发果决。要处理的事,昨日就已经?全部办妥,便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郡守府中——毕竟最?开始,裴瑕是陪着二皇子探亲,才入住府中。
只暂住两日,也?没什么物?品可收拾。
巳时决定要走,午时就备好了干粮与车马。
崔郡守夫妇本?来还想留他们?用完午膳再走,裴瑕道:“秋冬昼短,若午后再出发,唯恐天黑赶不到驿站。”
郡守夫妇见这天气的确不好,便也?不再挽留。
双方于内门?里好生客套一阵,裴瑕先扶沈玉娇上了马车,又?朝郡守夫妇及两位崔府郎君拱手拜别?:“这几日在府上多有叨扰,来日府台、夫人与两位兄弟来我府上做客,我定设珍馐美馔,好生款待。”
“贤侄实在客气了。”
“守真,祝你和弟妹一路平安,到家记得来信。”
“一定。”
片片雨丝随风轻拂,裴瑕转身上了马车。
沈玉娇坐在车里,已摘了帷帽,背靠着柔软的隐囊,支颐出神。
见到裴瑕上车,她身子往窗边靠近了些:“要走了么?”
裴瑕轻掸肩头的雨水:“是,得趁着天亮赶路。
又?指着红木几案下的漆红雕花食盒:“崔夫人心?细,让厨房打包了膳食,你若是饿了,便拿出来用。”
“早膳吃得有些多,现下还不饿。”
“嗯,饿了记得说。”
俩人不咸不淡聊了两句,队伍便平稳朝前行进,朱红车轮辚辚碾着青石板的水洼。
沈玉娇静坐片刻,终是没忍住,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
裴瑕看她一眼,没说话,继续阖眸养神。
昨夜夫妻俩还是分房睡——
她提出的,说是身子重,夜里总翻身,怕搅扰他。
他知这不过是个借口。
只要在这金陵城里,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谢无?陵。
没关系,他给她时间。
时间和距离,会慢慢帮她忘记在金陵的这一切。
让她知晓,她并非那谢无?陵的未婚妻,而是他裴守真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妻。
沈玉娇靠着车窗,看了一路繁华热闹的金陵街景,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入目一片萧瑟秋景,茫茫落落。
她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便放下帘,也?学着裴瑕闭目养神。
怀孕之后人也?变得愈发惫懒,何况这车厢里摇摇晃晃,又?静得很,格外催人发困。
不知不觉,沈玉娇靠着窗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一阵哒哒马蹄疾行声。
伴随着一声声缥缈的、遥远的,好似天边传来的唤声。
娇娇,娇娇……
谢无?陵。
沈玉娇心?头一颤,猛然睁开双眼,抬起头,却对上裴瑕那双深潭般的幽静凤眸。
两根长指轻抚过她的额发,他声线温柔且缓:“玉娘,梦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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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也不知她如何就睡在了裴瑕的怀中, 明明她睡之前是抵着车窗。
四目相对,她有些局促,唇瓣轻动:“没…没有梦魇。”
她从他怀中坐起, 见他胸前衣衫被?她压得有些乱, 面?露赧然:“我睡了很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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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不紧不慢整着衣襟:“还好。”
沈玉娇还想再说,耳畔忽又飘来几声隐隐约约的唤声。
娇娇, 娇娇——
不是梦,是真的有声音。
裴瑕掀眸看她,“怎么一觉醒来, 魂不守舍?”
沈玉娇蹙眉, “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裴瑕瞄了?眼紧阖的窗:“你?是指雨声?”
方才那一声接一声的娇娇, 是雨声么?
沈玉娇恍惚,须臾, 她道:“可能是睡久了?, 脑子有些迷糊, 我开窗醒醒神。”
裴瑕也没拦她, 只提醒着:“别开太大, 仔细雨水飘进来,沾湿衣衫。”
“好。”沈玉娇应着,掀起蒲桃纹锦帘, 又推开那紧闭的桐木车窗。
秋日?寒凉潮湿的冷空气霎时吹了?进来,天色已然昏冥, 雨不算大,但淅淅沥沥连绵不尽, 仿佛老天爷剪不断的愁。
风声、雨声、马蹄声、车轮辘辘声, 以及那挟在风中似有若无的唤声:“娇娇——”
沈玉娇眉心一跳,一时也忘了?裴瑕的叮嘱, 忍不住将车窗开大,一张脸也探出窗外。
他们这辆马车后,还跟着两辆马车,是随行?的婢子奴仆,以及一些日?用杂物,另有十几名骑马的带刀侍卫,分为两队前后护送。
沈玉娇的视野望去?,只瞧见押尾的那几名带刀侍卫,箬帽蓑衣,身?形笔直,在灰蒙蒙的苍茫间,宛若一笔笔水墨。
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个人,可那唤声,她分明听到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搭在窗棂,沈玉娇回过脸,便见裴瑕大半边身?子倾来:“雨水打进来了?。”
沈玉娇垂眸,刚想随他阖上窗,又一声“娇娇”传入耳中。
这一次,格外清晰。
沈玉娇猛地抬眼,看向裴瑕:“你?听到了?么?”
裴瑕默了?默,收回关窗的手:“似有人唤你?。”
沈玉娇见他也听到了?,忙朝外探出头?——
只见濛濛秋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着整个郊野,天色阴郁,万物凋零,一抹大红色的修长身?影骑着马,疾驰而来。
如一团灼热的火焰,如一抹赩炽的亮光,亦是这寡淡天地间,最?耀眼的一笔艳色。
谢无陵。
真的是他!
沈玉娇眼眸睁大,心头?也忽的鼓噪起来。
他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他还没穿蓑衣,就这样?追过来,也不怕得风寒。
“玉娘。”
身?后冷不丁的唤声拉回沈玉娇的思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悄悄掐紧掌心,回首看向车厢里的男人:“是谢无陵。”
裴瑕坐姿端正?,平静看她:“所以呢?”
沈玉娇一噎。
是啊,所以呢。
他们应当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了?。
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风雨落在她的脸庞,凉丝丝的。可那唤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却一直没停下。
再这样?追下去?,天都要黑了?。他又能追多久?难道一路追到洛阳去?么?
“让车停一停吧。”
沈玉娇望向裴瑕,乌润润的明眸满是恳切:“这样?追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日?你?与他已经将话说明,该奉上的厚礼,我们也已奉上。如今是他执迷不悟,纠缠不休,与你?我何干?”
裴瑕冷白的脸庞瞧不出多少情绪,声线也波澜不惊:“难道往后他每追一次,你?我都得停车等他一回?玉娘,你?应当知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
沈玉娇一时语塞。
沉吟片刻,她轻咬唇瓣,朝裴瑕那边挪去?,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语气放得轻软:“怎么说他也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现下外头?还下着雨,天也快黑了?。就停一停,看看他为何追上来,没准……没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裴瑕瞥过她揪着的袍袖,眸色微暗。
第二次了?。
重逢后的两次主动接近,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她的心,偏颇太过,她自己都浑然不觉。
沈玉娇见裴瑕沉默不语,而外头?笃笃马蹄声依旧追个不停,心下愈发焦急,不禁再次唤了?声:“守真……郎君……”
她仰脸望t?向他,眼波似有泪意?盈盈:“郎君,仅这一回了?。往后任他如何纠缠,我绝不再理会,全听你?安排。”
裴瑕垂下眼帘,凝着面?前这张瓷白清婉的脸庞。
少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偏过头?:“最?后一回。”
“好,好。”沈玉娇连连点头?,松开他的袖:“多谢郎君。”
裴瑕掀起车帘,吩咐车队靠边暂停。
众人虽不知主家为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停下,但还是照着吩咐,挨边停下。
没多久,那道大红身?影就追了?上来。
沈玉娇掀帘朝外看,谢无陵显然也注意?到,径直驱马赶到车边:“娇娇!”
离得近了?,沈玉娇也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骑着一匹不知从哪弄来的瘦马,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袍,一路赶来,喜袍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牢牢贴在他壮硕的身?躯上,滴答滴答直往下淌水。
他的头?发也淋得湿透,可相比于这些,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才叫骇人。
左边眼窝乌青一团,右边脸高高红肿,涨发得馒头?似的,嘴角也裂开着一道口子,大抵是一路追喊,血痂又被?扯破,重新流出血。
狼狈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这副惨样?。
沈玉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两日?不见,他如何变成这样??
“谢无陵,你?的脸?谁打的?”
她下意?识想回过头?,下一刻又觉得不会是他。
裴瑕不是背后使阴招的人。
谢无陵那边听到她这问,也不好意?思说这是半夜翻墙被?当贼捉了?,只讪讪扯出一抹笑:“我这…自己不小?心摔的。”
沈玉娇皱眉:“你?当我傻么,自己摔能摔成这样??”
谢无陵笑道:“你?才不傻,沈夫子最?有学问了?。”
沈玉娇见他这会儿?还嬉皮笑脸,蹙眉:“谢无陵!”
“好好好,我不贫了?,娇娇你?别生气……”
“谢郎君。”
泠泠冰泉般的嗓音陡然响起,打断俩人这仿若“调情”般的亲昵:“你?冒雨赶来,有何事?指教??”
沈玉娇肩背一僵,被?谢无陵方才那一打岔,差点忘了?裴瑕还在车里。
谢无陵也仿若才注意?到车内另一人般,脸上笑意?敛起:“娇娇有东西落下了?,我给她送来。”
“还请谢郎君注意?言辞,我夫人的闺名,岂容你?个外男随意?挂在嘴边?”
裴瑕嗓音略沉,又抬手揽住沈玉娇的肩,将她护在怀中般,黑眸直视车外之人,伸出另一只手:“有物相送,交予我便是。”
谢无陵见他搂着沈玉娇,心里又怒又酸,却不好发作,只咬牙道:“名字取出来不就是给人叫的?我一向都是这么唤她,娇娇都没不高兴,你?管这么宽?至于她落下的东西,当然要我亲手交给她……”
说到这,他看向沈玉娇:“娇娇,你?下车,我单独给你?。”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那搭在肩头?的手掌收紧了?,鼻息间也溢满裴瑕身?上那华贵清雅的檀香气,她心跳不禁加快。
这场面?,实在是叫她进退两难。
但看谢无陵鼻青脸肿,还在外头?淋着雨,这一路追过来,便是铁打的身?子恐怕也扛不住……
“郎君。”
沈玉娇侧过脸,细细眉尖蹙起,柔声与裴瑕道:“早些事?了?,我们也好早些到驿站歇息。”
裴瑕听她又是唤“郎君”又是“我们”,眸色稍缓。
再看窗外那狼狈不堪之徒,只觉自己实在犯不着与这等人计较——
或许过去?两个月,这谢无陵的确有几分打动玉娘之处,可这外头?的野花,一时觉得新奇,多留心几分,也无伤大雅。
终归他和玉娘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只会唤他郎君,她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
君子有容人之度,不应计较这些小?节。
“罢了?。”
裴瑕垂下眼,又拿过帷帽,亲手替她戴上:“外头?冷,快去?快回。”
他这般温柔体贴,也叫沈玉娇心头?有几分歉意?。
不过待下了?车,看到谢无陵一瘸一拐朝自己走?过来,霎时只剩满心的惊愕与担忧:“你?的腿怎么了??”
谢无陵道:“摔的,真没事?!”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
“嗨呀,我这年轻力?壮的,回去?养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余光瞥见车里坐着的男人朝他们看来,谢无陵心头?冷嗤,故作大度,都是男人,那点心思,谁不知道谁。
“娇娇,咱们走?前头?说。”
“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沈玉娇不解。
“是,到前头?给你?。”谢无陵道:“不能叫那小?白脸看到。”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从婢子手中接过伞,走?上前:“你?慢点,来伞里。”
谢无陵看那把小?伞:“不必了?,反正?都湿透了?。”
俩人往前走?了?一段,确定裴瑕坐车里看不到了?,才停下脚步。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般神神秘秘?”沈玉娇疑惑。
当看到谢无陵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片大红绸布,她吓了?一跳,以为这家伙把她的兜衣拿来了?。
待看清绸布上绣着那两只呆头?呆脑的水鸭子,她恍然:“盖头??”
“对。”谢无陵将那包在油纸里、并未淋湿的红盖头?塞到她怀里:“这个,你?拿着。”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送这个给我?”
沈玉娇困惑,再看那傻里傻气的红盖头?,实在没忍住:“其实成亲那日?,我就想问你?这盖头?是在哪家买的,这绣工实在是……”
她本想说“惨不忍睹”,又怕谢无陵这狗脾气回头?找绣娘麻烦,便改口:“还有待进步。”
“你?那天晚上不是问我在被?窝里捣鼓什么吗?”
谢无陵被?打得五颜六色的馒头?脸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喏,就在绣这玩意?。”
“这是你?绣的?”沈玉娇惊了?。
“我知道绣得不大好,但这不是第一次嘛。”谢无陵窘道:“等我回头?多练练,再给你?绣个漂亮的,就像你?送我的那个荷包一样?漂亮!”
沈玉娇本想说绣那么多盖头?做甚,听到他后半句,不由怔了?下,脸上也泛起一阵绯色:“那个荷包…你?寻到了??”
“寻到了?,只我怕弄湿,放在家里没带出来。”
谢无陵低头?,将她帷帽的雾白轻纱撩上帽檐,待看清她这副云鬟雾鬓、淡妆华服的端庄模样?,黑眸愈发炯炯:“你?这样?妆扮也好看,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沈玉娇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
谢无陵忽又上前一步,明明一张俊脸肿得猪头?似的,却还朝她笑:“娇娇,你?放心,等我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一会把你?从那小?白脸身?边抢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陡然拉近的距离叫沈玉娇心口一跳,再看谢无陵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她鼻尖发酸,嗓音也微哽:“还说这种话做什么。那日?我已与你?说明白,你?我……缘分尽了?。”
“你?还是早些把我忘了?,就当我不曾来过金陵,你?也不曾遇见我。日?后你?过你?的日?子,盖大房子、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这一辈子。”
“娶什么妻,生什么子?”
谢无陵拧眉,嗓音也拔高:“我谢无陵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儿?,也只和你?一人生孩子!没有你?,我这辈子如何安稳、如何踏实?你?倒不如现在给我一刀,直接送我见阎王,投胎转世好了?。”
沈玉娇被?他这大嗓门吓一跳,再看他嘴角伤口直淌血,也不忍再怪他凶,只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胡说什么?能好好活着,为何要死??”
谢无陵不接她这帕子,只犟种上身?般,盯着她:“我知你?从没信过我。”
沈玉娇一怔。
清风拂过轻纱,隔着霏霏烟雨,那双一向精亮灼热的黑眸好似笼上一层黯色。
“我虽出身?卑贱,没读过几本书,也没学过什么礼,但与你?的每句承诺,字字真心,从不是哄你?、诓你?、糊弄你?。”
他喉头?上下滚了?滚,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真到这一刻,又觉得说那些废话没意?义。
最?后他开了?口,嗓音喑哑:“反正?,我迟早会叫你?信的。”
沈玉娇只觉胸间那颗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捏得很紧,又沉又闷。
朱色唇瓣翕动两下,好半晌,她抬起眼,视线落在他嘴角撕裂的血口子:“疼么?”
谢无陵愣了?下,道:“不疼,真的不疼。”
沈玉娇道:“上回你?伤得比这轻,还说疼。”
谢无陵悻悻,心虚低下眼:“那…那不是……”
下一刻t?,伞面?稍倾,伴随着一阵幽幽馨香,谢无陵只觉唇角覆上一抹温软。
他陡然僵住,浑身?的血液好似也凝住。
待伞面?再次举起,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响起:“亲一下,就不疼了?。”
“娇娇……”
谢无陵眼底似有焰火燃烧,明亮璀璨,那张五彩缤纷的脸也迅速涨红,通身?血液沸腾般,直直朝胸膛奔涌而去?。
娇娇亲他了?。
心,好似要烫化了?。
然而她的表情却变得淡漠,脚步也往后退去?:“就这样?吧,谢无陵。”
“忘了?我。”
“也别再追上,我不会再见你?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离经叛道了?。
从今往后,她该回到她原本的人生,走?她原本的道。
天色愈发灰暗,雨水仍纷纷落下。
沈玉娇撑伞回到马车旁,金银线绣的雪青色绣鞋已沾满泥泞,浅色裙摆也脏了?一圈,溅着些泥点子。
她知裴瑕一贯爱洁净,车里也铺着柔软的地衣,若是就这样?进去?,定然要把地衣弄脏。
于是在婢子帮扶下,在车边拿帕子擦了?好一阵,待泥巴擦得差不多,才缓缓钻进车里。
然而裴瑕的视线还是落向了?她的裙摆与绣鞋。
许是方才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或是裙鞋脏污地出现在他面?前,沈玉娇不禁局促,浓密眼睫低垂:“外头?的路有些难走?。”
“嗯,那日?后莫要再在雨天下车。”
“……”
沈玉娇眼睫一颤,未等她细想这话中是否别有深意?,男人朝她伸出手:“过来吧。”
看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沈玉娇唇瓣轻抿,将手搭上去?。
下一刻,被?温热暖意?裹住。
裴瑕淡淡道:“看来外头?很冷,手这样?凉。”
沈玉娇道:“下着雨呢。”
她被?裴瑕拉到身?边坐下,他摘下她的帷帽,搁在一旁,似是觉得车厢里光线暗了?,又将左右两盏壁灯燃起。
车厢里霎时明亮起来,他再次坐下,幽静视线也落向了?沈玉娇。
两人都没说话,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那道注视便如有实质,愈发明显。
沈玉娇感受到那不容忽视的目光从她的眉眼,滑过她的鼻尖、唇瓣……
她呼吸微窒,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他只轻轻瞥过般,视线往下,最?后落在她的裙摆与绣鞋。
沈玉娇见他眉心轻折的弧度,忙道:“刚才已经在外头?擦过了?,不会弄脏地衣。”
裴瑕嗯了?一声,却又弯下腰。
眼见他伸手过来,沈玉娇双脚下意?识往旁缩了?下,声线微紧:“郎君?”
“这绣鞋是雪锻做的,上头?的绣花是金银揉成的丝线缝制,如今沾了?这些泥污,便是回去?洗干净了?,怕也不大好看。”
男人修长的大掌叩住她纤细的脚踝,女子双足乃是隐秘之处,世间唯有她的夫婿能看、能碰。
裴瑕不紧不慢脱下她两只绣鞋,“这双就不要了?,回去?再给你?置办些新的衣裙鞋袜。”
沈玉娇微诧,觉得可惜:“才穿两日?而已。”
“穿过也就够了?,一双旧鞋,又沾了?泥,没什么可惜。”
裴瑕缓声说着,视线又在她裙摆停了?一停,略作思索,从车厢百宝格里取出一把小?巧水果刀。
在沈玉娇惊愕的目光里,他将裙摆那处脏污割断。
动作轻柔,有条不紊,清隽眉眼间也是一片从容,还温声安抚她:“别怕,不会伤着你?。”
沈玉娇双脚缩在车座上,看着他这举动,眸光闪动着。
她知道他性好洁净,但队伍再过不久也要到驿站了?,到时候她沐浴更衣便是……没想到他竟连这么一会儿?都容不了?。
真的只是眼里容不得半点脏东西,还是看到她随谢无陵下车,心里不虞?
可方才,是他答应她下车的,他自己亲口答应的事?,还会不虞么?
沈玉娇垂着眼,隐隐约约觉得裴瑕对她的态度,好似有些不同了?。
更加体贴,更加细心,也超过了?从前相敬如宾的分寸……
譬如现下,他将那双绣鞋,还有那圈割下来的脏污裙摆,打开车窗,一齐丢了?出去?。
这在从前,他绝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举动。
哪怕他觉着碍眼,但君子之礼会叫他忍而不发。
所以,他还是生气了?么?
原来裴守真也会在这种事?上生气啊。
这个认知叫沈玉娇觉得新奇,她忍不住揣测,是失而复得,叫他懂得珍惜,还是他心头?有愧,想要弥补?
“这般看我作甚?”裴瑕将窗关好,又拿出方洁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骨节分明的长指。
沈玉娇将脚放在地衣上:“你?把鞋丢了?,待会儿?到驿站,我如何走?路?”
裴瑕看她一眼,语气坦然:“我抱你?便是。”
沈玉娇:“……”
他果真不一样?了?。
不但当众牵她的手,现在都能当众抱她下车了?。
“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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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净手指那并不存在的脏污,裴瑕将那帕子搁在案几旁,眉梢轻抬:“难道担心我摔着你??”
沈玉娇见他有心玩笑,也扯了?下唇:“不担心。”
裴瑕不语,只深深看她。
半晌,他在她身?旁坐下,问:“他给你?送了?什么?”
漫不经心的语气,仍叫沈玉娇心头?一颤。
想到衣袖里笼着的那方红盖头?,终归是有些心虚,嘴上含糊道:“一只金手镯,我没收,让他拿回去?了?。”
好在裴瑕只朝她面?上投去?一眼,并没再问,只道:“这回了?断了??”
沈玉娇:“嗯。”
裴瑕:“若他还追上来……”
“我应了?你?,便不会见了?。”
“嗯。”
裴瑕清阔眉眼舒展,看向她:“这次回去?,把家中之事?处理干净,我们便去?长安。我记着你?从前说过,雁塔雪景,乃长安冬日?一绝,若你?那时身?子方便,我们便去?踏雪寻梅。”
她有说过这话么?
沈玉娇恍惚两息,才记起,好似是说过。年初那会儿?,闻喜也落了?场雪,只稀稀拉拉的,除了?冷,并不觉得美。
她在窗边望着雪出神,他问她在想什么,那会儿?正?是新婚燕尔,她见着他就欢喜,笑吟吟与他说起雁塔雪景,又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郎君,他日?得空,我们一起去?看雁塔雪景如何?”
他当时看了?眼她抱着他的手,似是微僵,而后慢慢抽出胳膊,“好。”
只她一颗心都放在他抽出胳膊这件事?上,便也没再听进这一声“好”。
现下再想起来……
沈玉娇浓黑长睫轻颤,抬起脸,朝裴瑕轻笑一下:“好。”
她应了?他,还是这副浅笑温婉的模样?。
裴瑕觉得他应该高兴的,可为何胸膛一阵发闷,心底深处也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求。
一个“好”字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
至于那个更多是什么。
那回在谢家小?院,她泪眼朦胧求他君子该有成人之美时的那阵迷惘,再度涌上了?心头?。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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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黑, 谢无陵才回到谢家小院。
人还?没?迈进门,高?大身躯就“砰”得一声栽倒在门口?。
得亏小院里有裴家派来的那个老仆守着,听到门口?动静, 赶忙去隔壁柳婶子家唤来?帮手, 一齐将这沉甸甸的八尺大汉扛进了屋里。
旧伤未愈,又冒雨追了百里地, 一来?一回,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谢无陵当夜就烧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老李头来?给?他看病, 边拿着小?蒲扇煽药炉, 边骂骂咧咧:“你小?子就趁着年轻瞎折腾, 这样不把身子当回事,等?老了有你苦头吃!”
早中晚三大碗熬得浓浓的汤药灌了进去, 连续三日, 谢无陵的高?烧才退去。
柳婶子和老李头都长舒一口?气。
谢无陵躺在床上, 憔悴脸庞还?透着苍白, 却挤出笑:“老李头, 别以为你趁着昏迷骂老子,老子不知道。老子命硬,活到九十九, 不在话下!”
老李头呵了一声,又敲了敲桌子:“诊金拿来?, 老夫守了你三天,眼圈都熬出来?了, 这回诊金得翻倍。”
谢无陵朝桌上那匣子努了努嘴:“喏, 自己取。”
那匣子便是前些日景林送来?的,连同礼单以及任命书, 怎么拿来?,便怎么摆着,谢无陵看都懒得看一眼。
老李头知他一向散漫,也不与他客气,自己打开那匣子。
本以为里头应当是些碎银子、散铜板,没?想到一打开,却是好几层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那满匣金闪闪,直晃得老李头和柳婶子眼睛都睁不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滴个乖乖,这……这是真的啊?”柳婶子用力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我也就清明给?先人烧纸钱才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床上的谢t?无陵听到是一匣金子,也有一瞬诧异,不过很快眼底浮现一抹讥诮。
那姓裴的还?真够阔绰,一出手就是一匣黄金。
“老李头,诊费汤药费多少,你自取吧。”
“这…这哪用得了这么多?三钱银子足矣。”
“那你拿一锭吧,就当多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谢无陵懒声道,又看向柳婶子:“柳婶,这三日也多亏你给?我做饭洗衣,你也拿一锭吧。”
柳婶子惶恐摆手:“不不不,这我不能要。”
两?人皆是推辞,但最后架不住谢无陵劝,还?是一人取了一锭金元宝。
临走前,老李头道:“以后你找我看病吃药,就从这一锭金子里扣了。”
柳婶子也道:“以后你有什么要婶子帮忙的地方,尽管吱声,再不要客气了。”
谢无陵笑着说好。
等?他们走后,强撑着虚弱酸疼的身子下了地,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描花镀金的礼单,看了起来?。
黄金千两?,另有水田五十亩、旱田五十亩,商铺三间,绫罗绸缎数箱……
真是好厚一笔礼,随便单拎一样,都是寻常百姓奋斗一生都不一定能攒到的家底。
除去这份礼单,那份衙门任命书,直接给?谢无陵连升两?级,由?一个最底层的皂隶,升为典史衙门的典史——
虽然依旧是个无品无级的小?官,但衙门每三年考核一次,姓裴的一句话,让他少奋斗六年。
不知怎的,看着这礼单和任职书,谢无陵忽的想起那句广为流传的“升官发财死老婆”。
这可真他娘的一句混账话啊。
他紧紧捏着礼单,咬牙暗想,要是第一个编出这句话的狗杂碎站在他面前,他定然揍得那人满地找牙!啥玩意也配有媳妇儿?呸!
也不知在桌边静坐多久,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漫天,谢无陵恍惚想起沈玉娇羞赧时绯红的脸。
“亲一下就不疼了。”
粗粝的长指抚上嘴角,那日的触碰,记忆犹新。
原来?女?子的唇瓣那样柔软,温温润润,像一片栀子花瓣,又似一朵浸满蜜糖的云。
“娇娇。”谢无陵垂下眼,看向掌心?的并蒂莲花荷包,眼底一片缱绻柔色,低声喃喃:“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也正是她?心?里有他,所以他更不能负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转过天去,谢无陵身体稍作恢复,便第一时间寻去常六爷面前。
“六爷,求您帮我。”
“……”
常六爷盘腿坐在榻上,看着那跪在自己面前,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一大圈的年轻后生,绿豆眼眯起,并不诧异他今日登门:“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谢无陵仰起一张红肿淤青的脸,眸光却明亮坚定:“我想做大官,比那裴氏宗子还?要厉害的大官。”
常六爷转着掌心?的核桃,默了好一阵,才望着他道:“我虽然长得胖,但也真不是弥勒佛。要发梦去庙里找菩萨,来?我这作甚?”
说着又冷笑一声:“自己都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敢大言不惭说做大官?我还?想做玉皇大帝,这想得来?的?!”
谢无陵浓眉拧起:“六爷,我没?与您玩笑。”
“我也没?与你玩笑!你自己听听看,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鬼话?”
常六爷不客气地瞪他:“河东裴氏是什么背景,我和你又是什么身份?还?比裴氏宗子厉害,你可真敢想啊!”
谢无陵眸光略黯,低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是痴人说梦,所以这不是来?找您想办法吗?”
他往前跪了跪,望着常六爷,满是诚恳:“六爷,我知您待我是真好,您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见识、也最有本事的那个,我这辈子就窝在这金陵城里,也没?多少见识,是以只能来?求您给?我指条明路,看我怎样才能当大官,才能出头人地!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更不怕死!只要能往上爬,您叫我做什么都成!”
诚然,常六爷一直都很欣赏谢无陵。
这年轻人敢做敢想,最重要的是他浑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颇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
要不是谢无陵又俊又高?,和他的外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他都怀疑这小?子会不会是他年轻风流时的产物。
虽非亲父子,却有几分父子情。
那日婚宴后,常六爷也动了些人脉,弄清楚那小?娘子的身世。
长安贵女?,世家宗妇,真真是不得了的高?贵。若将那小?娘子比作天上云,那谢无陵就是脚下泥,云泥有别,又如何能成眷属?
现下人都被带走了,这傻小?子还?执迷不悟,跑到自己跟前当情种……
常六爷自是不客气,一桶又一桶地泼凉水,没?想到无论他怎么劝,谢无陵都跟中了魔似的,仍是跪在他面前,重复着那一句:“求六爷给?小?子指条明路。”
常六爷气得都想拿核桃砸他,但看他一张俊脸已?经挂满了彩,终是深吸一口?气忍下:“好好好,要指条明路是吧?你看你一无家世,二没?文?才,唯二算得上出挑的,便是你这张脸,以及你这一身好拳脚。”
“若是靠脸,听闻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锦华长公主最好男色,只要能哄她?欢喜,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你要想试这条路……”
“六爷。”
谢无陵皱眉,笑得无奈:“您别打趣我了,我便是进宫当太监,也不会做对?不住我媳妇儿的事。”
常六爷瞥他一眼,心?道老子活这么多年,只听过女?子给?男子守身的,还?是头一回听到男子守贞——
真是小?刀捅屁/股,开了眼
“那就只剩拼拳脚这条路。”
常六爷耷着眼皮,慢悠悠道:“都说时势造英雄,金陵城这个太平富贵窝,你便是一身好本事,也没?地方给?你施展。真想靠拳脚出头,那你跟前就一条道——投军。”
说到这,他稍顿,精亮的眼睛直直看向谢无陵,语气也愈发严肃:“而且是去最困苦、最危险的地方投军,越是这样,越能显出你的本事。”
谢无陵见他总算指了一条可行的道,面色一凛,腰背也直起,拱手肃拜:“小?子洗耳恭听。”
“我朝当下形势最为险峻、且从不缺仗打的两?地,一是镇守北地、抵御北漠狗的燕州军,二则是镇守东南、打击海盗倭寇的宁州军。”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燕北离咱们太远,你也不熟。但宁州军的威名?,你应当没?少听吧。”
谢无陵点?头:“宁州军,猛如虎,打盗寇,如打狗!”
金陵地处江南,离宁州不算太远,这顺口?溜从沿海一带传入金陵,渐渐大街小?巷的孩子们也都会唱。
不夸张的说,谢无陵也是唱着这顺口?溜,听着宁州霍氏的彪炳事迹长大的。
“霍骁将军乃是当世英雄,霍家满门皆英烈,小?子敬佩他!”
“是啊,满门英烈……”
常六爷长叹一声:“霍骁将军共有四兄弟,他三个哥哥全死了,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二十四从长安拖家带口?来?宁州赴任,共与夫人育有五子三女?,可如今,他那五子三女?全部牺牲,就连他几个外孙,去岁也死于海盗陈亮的报复,如今只遗一孙……”
谢无陵只知霍家累世簪缨,历代子弟坚守海防,未曾想到这一脉,竟人口?凋零至此。
“霍氏自家子弟,尚且折损至此,足见宁州海盗之凶残可怖。”
常六爷抚须:“但老话也道,大风大浪出大鱼。那些海盗冒着性?命,也要在海上捞金,啧,那是真的捞金。随便劫掠一艘商船,都够他们好吃好喝大半年,那‘海霸王’陈亮据说过得像皇帝一样潇洒,皇帝有后宫妃嫔三千,他有九十九房小?妾……咳,扯远了,终归宁州和燕州两?军,皆不看身份背景,只论军功行赏。你杀的敌寇越多,官也就升得越快。”
谢无陵的眼睛亮了:“当真?”
“我骗你作甚?四月里他们宁州兵耗损得厉害,不还?跑到周围州府发告示征兵,凡是愿意去宁州当兵的壮丁,家中一律免赋税三年,另给?二十两?家用。若是战死,再给?二十两?安家费。”
大家都知宁州当兵,去十回三,那安家费从二十两?一直涨到了八十两?,才有人愿意去——
实在是活不下去的人家,才会想着去海边搏一搏,挣个活路。
这金陵城里但凡能混一口?饭吃的,谁也不愿去那种地方送死,万一死在了海里,连个全尸都捞不着,何苦来?哉?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神情分外严肃:“阿陵,你若安心?留在金陵城,自是潇洒快活一辈子。倘若你去宁州投军……”
他冷冷哼笑一声:“没?准明年清明,老子就得给?你烧纸钱了。”
“六爷,哪有您这样咒人的。t?”谢无陵一脸委屈地叫起来?。
常六爷睃他一眼:“是我咒你么?是你小?子放着安逸日子不过,上赶着去找死!”
谢无陵眸光微闪,抿唇不语。
常六爷见他不说话,更气了:“为了个女?人,命也不要了?从前我怎么就没?瞧出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呢!”
谢无陵默了两?息,仰头,朝六爷轻笑一下:“六爷,那不是寻常女?人,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媳妇儿。”
“这世上女?人多得是,你就非她?不可了?上次我也瞧见她?了,漂亮是漂亮,但也不是顶顶绝色。只要你点?头,老子定给?你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
“是,我第一回见她?,是瞧中她?的脸了。但后来?……”
谢无陵眉眼低下,过去两?月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脑海一一闪过,他嘴角也不禁翘起,嗓音放缓:“娇娇不一样的。”
世上女?子万千,可只有一个沈玉娇。
“我长这么大,也就遇到六爷后,靠着您的提拔,得了些体面,叫旁人不敢轻易小?瞧我。但我知道,他们也是畏惧我这双拳头,畏惧六爷您的威势,背地里照样看不起我。”
“我出身不好,打小?就被人骂贱种、杂种、婊子养的……可娇娇她?,她?那样的出身,那样有学识、懂礼数,她?从未看不起我。”
谢无陵眼底渐渐蕴起光芒:“她?教我识字,教我习礼,还?告诉我,谢无陵的陵,从阜从夌,是没?有我无法翻越的高?山之意。她?还?说,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她?信我能出人头地,信我能飞黄腾达……”
她?还?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一生相守,白头到老。
这样好的女?子,他如何能忘她?、负她?。
“在她?之前,我真没?想过要活出个人样。”
谢无陵看向常六爷:“我脑子都是糊涂的,每天只浑浑噩噩混着,想着有饭吃有窝睡就成。等?攒够钱,再找个漂亮媳妇生一窝崽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可遇到她?之后,我就觉得不够。我得往上爬,得多挣钱,努力出息,才能配得上她?……”
是啊,得配得上她?。
她?那样好,如天上月,和那小?白脸站一块儿,俩人都跟画里神仙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发着光。
自己个泥腿子,靠近她?,都怕沾了她?一脚泥。
“六爷,今日多谢您给?我指了条明路,小?子这就回家收拾行李!”
谢无陵跪在地上,朝常六爷“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这几年多些您对?小?子的照顾,您的恩德,若来?日有机会,我再来?报!”
这三个头嗑得又重又响,仿若直磕进常六爷心?头。
待看着那小?子从地上爬起,深作一揖,便转身离开,到底是没?忍住:“谢无陵!”
“六爷,您别再劝了……”
“我也没?那劲儿劝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常六爷没?好气道:“你站着,老子去拿样东西。”
谢无陵一愣,而后嬉皮笑脸:“您要给?盘缠的话,那小?子也不会跟您客气的……”
“哼,你这貔貅,当我不知那裴郎君给?你送了多少筐礼?还?来?抠我这点?。”
常六爷下了榻,行至内室寻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
“这个你拿着。”
看着常六爷递来?的一截白里发黄的小?指骨,谢无陵拧起眉,有些嫌弃:“这…这谁的?”
常六爷道:“宁州军射声校尉樊宇平的。”
谢无陵:“嚯?”
“十五年前,我算是救了他半条命,这小?指骨我留着当纪念了。”
常六爷慢悠悠道:“你拿去吧,给?了他,就说你是我儿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
“他能给?我升官?”谢无陵挑眉。
“又发梦呢?”常六爷白他:“他能给?你多发几套弩机,免得你打敌寇时,手里没?家伙事儿!”
“噢……”
谢无陵讪讪摸了摸鼻子,接过那根小?指骨,朝常六爷一拜:“多谢六爷。”
常六爷走到这壮硕的年轻后生面前,仰起脸深深看了许久,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活着回来?。”
谢无陵一怔,而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会的,您也保重。”
【40】
【40】/晋江文学城首发
从金陵回洛阳, 一路车马西行,沿途景色大都寒秋凋敝、满目萧瑟。
洪水虽已停歇,然被洪水冲毁的?堤坝房屋、良田城池, 却再也回不到原样。更别提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 不少人都死在逃亡路上,再无法回到故土, 阖家团圆。
途径亳州时,沈玉娇让裴瑕改换车道,依着记忆里的?路线, 寻到了马翠兰的坟墓——
说是坟墓, 实则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土包, 上面插着根树枝,树枝上捆着个布条。
布条原本是有字的?, 沾了?地上的?血, 写?了?“陶马氏翠兰之墓”。
但风吹雨打, 字早已不见, 连着布条也变得破旧褪色。
“我当时也饿得没多少力气, 将她拖出那间草屋,便直接点火,将她火化了?。”
沈玉娇站在那简陋的?小?土包面前, 忆起那日的?场景,眸光有几分飘忽:“那火烧了?很久很久, 平安就在我怀里一直哭,他太饿了?, 我寻不到东西喂他, 只得咬破手指拿血喂。”
后来也不知?是她失血过多产生幻觉,还是真的?饿极了?, 她觉得那本来很难闻的?火化味道,忽然变得很香。
“从前读史,看到上面写?‘大饥,人相食’,还觉夸张。”沈玉娇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原来是真的?,饿极了?,连人都吃得。”
她差一点,就想冲进火里,掰下?一块肉吃。
好在老天降下?一场雨,把她淋清醒了?。
不然若真的?失了?心智,吃了?翠兰的?肉,她怕余生都无法再直视自己的?良心。
“其实没烧干净,但我也无暇再等,随便捡了?一些遗骸,便挖了?个坑埋在这。”
沈玉娇盯着那小?小?的?、秃秃的?土包,脑中又浮起马翠兰那张圆圆的?和气脸庞,也不过十九岁的?大姑娘呀,就这样?成?了?个小?土包,埋在了?异乡。
肩头忽的?拥上一阵暖意?,沈玉娇眼睫轻动,便见裴瑕拿了?件月白色鹤氅给她披上,语气温和:“你若知?她的?旧籍,我们可帮她重归故土。”
沈玉娇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必挪了?,在此处立个碑即可。待到日后,平安长?大成?人了?,让他亲自带他母亲回家。”
“那依你所?言。”
裴瑕说罢,抬起头,看向林间那片灰朦天色:“现下?天黑的?越来越早,上车罢。”
沈玉娇淡淡嗯了?声,又朝那小?土包鞠了?一躬,才在裴瑕的?搀扶下?,缓步上了?马车。
从金陵回程的?一路上,她与裴瑕也一直都是分房睡。
虽然路上买来的?婢子秋露伺候她洗漱时,婉转提了?句:“娘子,奴婢看郎君其实是想留下?与您同寝的?,他每日陪您用过晚膳,在房里坐许久才走呢。虽说您有身子,可驿站上房的?床可大咧,应当也睡得下?吧?”
这婢子是在金陵城临时买的?,原先是个官婢,后来她待的?那家犯了?事,一家的?奴婢也被重新丢到牙行发卖了?。
沈玉娇看她一双圆圆的?眼睛特别灵,不禁想到家里还没落败时,从小?伺候她的?贴身婢子秋霜——
沈家抄了?家,家中的?奴婢仆人也都发卖,她身边的?一等婢子,春夕、夏萤、秋霜、冬絮,也都不知?散落到何处。
大抵是触景生情,所?以知?晓秋露的?来历,沈玉娇就将她买下?。
这婢子虽规矩礼仪算不得太好,但活泼机灵,平日里也能变着法儿逗她笑,沈玉娇倒还挺喜欢。
只这会儿听到她提起裴瑕同寝之事,沈玉娇轻轻垂了?睫,淡声道:“我与郎君相处,自有我们的?一套方式,你不必多言。”
话虽不是重话,但话里那份意?思,也霎时叫秋露不敢再多嘴。
只她心里实在不解,郎君生得那样?俊美,又待娘子温柔有加,换做寻常小?娘子早就心花怒放,柔情蜜意?了?,如何自家娘子却?是这副不温不热的?模样??
感情之事,秋露年纪尚小?,并不懂。
但这样?分房睡的?情况,并未持续一路。
十月底,车马进入许州地界,离洛阳也只剩十日左右路程。
大抵是离洛阳越近,沈玉娇心里也越发慌张。哪怕她知?道裴瑕在身边,会全?力护着她,可一想到回到裴府之中,要重新面对婆母王氏和裴府诸人,她一颗心就忍不住的?忐忑。
也不知?是白日多思多虑的?缘故,亦或是这日夜里t?她没吃多少饭食,半夜睡着,腿肚子忽然抽筋。
一下?又一下?的?,难受得根本睡不着。
她坐起身,自己锤锤捏捏,稍缓了?一阵,又觉口?渴,便起身去倒水。
可才端起茶杯,腿又开始抽筋儿,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杯子也一时不慎,“哐当”跌在桌上,洒了?一地的?水。
偏偏腿抽起来,站都要站不稳了?,沈玉娇也顾不上收拾水杯,两只手撑着桌沿,咬牙想熬着这阵子抽筋过去。
“叩、叩、叩。”
门?外传来三声清脆的?敲门?声,伴随着男人温润的?音线:“玉娘,怎么了??”
沈玉娇怔了?下?,答道:“没…没怎么。”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
稍顿,屋外的?男人道:“我进来了?。”
也不等沈玉娇回应,门?就外推开。
裴瑕走进来,便见沈玉娇仅穿着里衣,咬唇站在桌边,双手撑着桌沿,杯子倾倒着,晕开一片水。
他快步走来:“哪里不舒服?我让人请大夫来。”
“不用。”沈玉娇扯住他的?袖,轻轻摇头:“就是小?腿抽筋,过一会儿就好了?。”
裴瑕微怔,而后想起他前些日翻的?医书?里似有记载:「有孕妇人中后期易痉挛,寒夜尤甚。」
没想到她现下?就有这样?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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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见他眉头紧锁,刚想说“真的?没事”,下?一刻,身子陡然一轻,直直落入一个檀香萦绕的?温暖怀抱里。
他竟打横将她抱起!
沈玉娇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眼波迅速地闪动了?两下?:“郎…郎君,你放我下?来吧,没那么严重。”
裴瑕不语,只步履稳健地将她抱回床上。
此刻外头守夜的?秋露也听到动静,连忙揉着睡眼过来,嘴里还梦呓般:“娘子,您怎么醒了??”
待看清屋内除了?娘子还有郎君,秋露顿时惊醒,紧张躬身:“郎君,您何时来的??”
裴瑕瞥了?这粗心婢子一眼:“娘子身体不适,你倒是睡得很香。”
声线平静并无波澜,话中意?思却?叫秋露悚然,连忙跪倒在地,叩首求饶:“郎君恕罪,是奴婢愚笨,下?次再不敢了?……”
“郎君,不怪她,是我没唤她。”
沈玉娇见裴瑕面上也瞧不出愠色,便朝秋露道:“你出去吧。”
秋露如闻赦令般,忙抹了?眼泪:“谢娘子。郎君,娘子,奴婢告退。”
她轻手轻脚退下?,还顺手将房门?带上。
裴瑕扯过被子将沈玉娇盖住,清阔眉宇澹澹:“我知?你一向待人宽和,但御下?也不可太过放纵。今日幸是我进了?你的?屋,若是旁人进了?屋,她也浑然不觉,岂非叫你陷入险境,孤立无援?”
“哪有那么严重。”沈玉娇失笑,手指拉了?拉肩边的?锦被:“且不说这是官驿,四周有士兵看守。便是你就在隔壁住着,若真有人进来,我又不傻,难道不会喊?”
裴瑕见她有气力与自己玩笑,轻折的?眉心也缓缓舒展,再看她的?腿,薄唇轻抿,而后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沈玉娇一惊:“郎…郎君?”
“别紧张,我与你揉一揉。”
裴瑕说着,也朝后坐了?些,修长?如玉的?长?指隔着一层薄薄亵裤,捏着她的?小?腿肚:“医书?上说,若是痉挛,以指揉捏能缓释疼痛。以热水敷之,也能起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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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见他真的?只是替她揉腿,暗松口?气,不过心里很快又泛起一丝奇异,他那双写?锦绣文章、定国策论的?手,此刻不紧不慢替她揉着腿——不染凡尘的?裴氏郎君也会伺候人呢。
“这样?有好些么?”
男人陡然抬起眼,一时叫沈玉娇注视的?目光来不及躲避。
四目相接,她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嫣色唇瓣嗫喏:“好些了?。”
见他还在按,而那痉挛的?疼感也已经过去,沈玉娇忙开口?:“有劳郎君了?,现下?已不难受了?。”
“好。”裴瑕道。
五根长?指松开她柔软纤细的?腿,却?并未扯过被子,而是以手背碰了?碰她光洁的?脚背。
沈玉娇并未着寝袜,冷不防被他这么一碰,五根莹白脚趾都紧张地往里扣。
她诧异:“郎君?”
裴瑕面色平静,掀眸:“你的?脚很凉。”
沈玉娇啊了?声,讪讪道:“睡一会儿就暖了?。”
“你从前就手脚发凉……”最初同寝时,她总爱往他怀里钻。
往往他半夜醒来,就看到香软软的?小?妻子,脑袋窝在他臂弯里,手脚都紧紧搭在他身上,犹如丝萝托乔木,那样?依恋……
他很清楚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甚至…有些贪。
但那种身体失控的?反应,以及那份“贪”,并非正?道——
论语有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他如今这年岁,介于少壮之间,正?是修身定性的?关键。若贪色重欲,心又如何能正??
是以新婚之后,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才能近她身,与她交颈欢好。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的?睡姿越发端正?规矩,再也不会如新婚燕尔时,缠着他的?手臂与腰身。
对这改变,他觉得他该是高兴的?,毕竟各睡各的?,便不会再有那种失控感。
可现下?——
“医书?上说,妇人有孕后,气血不足,四肢愈寒,再加上近日天气也越发寒冷,你夜里独寝,怕要许久才暖和。”
裴瑕将她小?巧的?雪足放进锦被里,漆黑如墨的?眼眸倒映着一侧的?烛火,定定望向她:“玉娘,今夜可否留我,与你同寝?”
沈玉娇错愕,一时连话都不利索:“这……可是……你……”
“起夜翻身也无妨。”
裴瑕坐在床边,俊美脸庞一本正?经:“你腹中怀着的?是我们共同的?孩儿,既为人夫,我怎能独享安闲,让你一人受罪?”
见沈玉娇还要再说,他眉心微皱:“难道你心中,仍在怨我?”
“没有。”沈玉娇摇头,柳眉轻蹙:“我说过,我从未怨过你”
“那为何不肯与我同寝?”
稍顿,他黑眸轻眯:“还是你心里……”
他话未说完,沈玉娇立刻否认:“没有。”
裴瑕望着她:“我都还没说完。”
“不管是什么,都没有。”
沈玉娇说完,只觉裴瑕那洞若观火般的?眼神快要把她看穿般,心下?不由发紧,他今夜怎的?如此…嗯,缠人?
罢了?,既已随他回来了?,便是要与他继续做夫妻的?。
莫说是同寝了?,若是他兴致来了?,想与她敦伦,她也拒不了?。
不过以裴守真的?性情,也不会在她孕期时那般荒唐。
“郎君既不介意?我翻身打扰,那便……”她咬着唇瓣,长?睫也低下?:“在这歇下?罢。”
裴瑕垂眸,视线在烛火下?她愈发清丽的?眉眼流连两番,只当没看到那一丝无奈,淡淡道:“好。”
他走到门?边,从里反锁。
又如往常一般,熄灯,宽衣解袍。
待掀开帐帘,借着窗缝外隐隐约约投进的?一丝光,他看到那道娇小?的?身影往床里睡去,侧着睡,面朝里。
沈玉娇虽闭着眼,但耳朵却?不觉竖起。
明明都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且今夜只是睡一张床,并不会做那事,她却?也无端紧张起来。
她听到他放下?帘帐的?动静,而后身侧的?床榻往下?稍稍陷了?些,他躺上来了?。
厚厚的?幔帐将床榻封闭成?一方小?小?的?天地,而这方小?天地里,唯有她与裴瑕,空气中都好似一点点染上了?他身上那清贵雅致的?檀香气。
他身上熏得这味合香,她一直都很喜欢闻。
大抵是去岁在灞桥,他托着她上了?马,而后两人共骑一匹马,哪怕她刻意?缩着身子,而他也往后坐去,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但马快了?便会颠簸,她不可避免会撞到他的?怀里。
他身上这阵幽香,就在那时密密层层笼住她,宛若一个美好的?梦,刻进她的?心里。
她心跳怦然,明知?不该,却?又克制不住地想,这便是她从小?有婚约的?夫君呢。
比她过往在闺阁里的?那些想象,还要俊美、高大、端方、有礼,就连他身上的?香都那样?叫她喜欢,是不是说明他们真的?是天作之合?
现下?再回想那时的?少女情怀,沈玉娇忍不住抿了?抿唇,心道,好傻。
裴守真那时肯定也觉得她很傻吧。
毕竟她那么喜欢偷看他,还被他抓到过好些回……
“玉娘,还不困么?”
身后传来男人沉缓t?的?嗓音,沈玉娇回过神,闭上眼睛,瓮声道:“困,这就睡了?。”
默了?片刻,身后道:“为何背对我?”
沈玉娇眼睫微微颤动一下?,道:“我肚子有些沉了?,侧身睡会舒服些,平躺着腰疼。”
听起来像是回答了?,实则并未回答,为何“背对”。
好在裴瑕没有再问,只缓声道:“辛苦你了?。”
沈玉娇阖眸:“不会。”
毕竟腹中这个,也是她的?孩儿。
哪怕最开始惊讶于它?的?存在,可母子俩朝夕相处快六个月,血肉相连,渐渐也生出了?期待——
无论像她,还是像裴瑕,总不会丑就是。
说了?那句不会之后,帐中两人都沉默下?来。
沈玉娇屏息听了?一会儿,见他平躺着并不再动,心里那点小?紧张也随着席卷重来的?困意?和被窝里渐暖的?温度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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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里,身后好像贴上来一个暖炉。
暖乎乎的?,还有令人安心的?香气,先是覆上了?她的?背、她的?腰腹,然后又如伸展枝条的?树木般,牢牢地,一点点将她纳入他怀抱里。
好暖,她循着本能靠近。
恍惚间,耳畔好似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叹。
似一缕清风,溜进了?梦里,很快又寻不见。
翌日早上。
沈玉娇被秋露叫醒时,还有些犯困。
秋露还记着昨夜犯的?错,对沈玉娇既小?心,又忍不住亲近:“娘子,您昨夜睡得如何?”
其实看娘子这白里透红的?脸色,便知?昨夜定然是睡了?个安稳饱觉。只方才郎君出门?前,那张清冷脸庞瞧不出任何情绪,所?以秋露也拿不准,这夫妻俩昨夜同寝到底过得如何?
“还好。”沈玉娇答。
“那奴婢就放心了?。”秋露长?吁一口?气,到底年纪小?,很快就高高兴兴替沈玉娇梳起发髻来。
沈玉娇坐在镜前,任由秋露梳妆。
脑中想起昨夜那个暖乎乎的?火炉,支颐出神,是她的?错觉,还是被窝里有个男人所?以格外暖?
那昨夜,是她贴上去,还是他…缠上来?
沈玉娇几乎瞬间否认了?后者。
裴瑕平素最不喜与人亲近,如何还会主动缠抱她?
她轻轻哂笑一声,真是发梦呢。
只是等到夜里,一起用过晚膳后,裴瑕神态从容地留在了?她房里,且并无半分准备离开的?意?思。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了?:“郎君今夜也宿在我房里么?”
裴瑕静坐灯下?,从书?卷缓缓掀起眼帘,眉眼疏淡:“不可?”
沈玉娇:“……”
她能怎么说。
自是牵出一抹弧度:“郎君说笑了?,怎会不可。”
于是这日夜里,两人又睡在同一张床,沈玉娇又在暖烘烘的?火炉里安眠一整夜。
接着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路上的?每一晚,裴瑕都与她同寝。
大抵被窝暖和的?缘故,她睡得比之前独寝更为安稳,偶尔夜里腿部痉挛,她只蹙眉“唔”一声,裴瑕的?手便会抚上抽筋之处,不疾不徐地揉捏起来。
渐渐地,沈玉娇适应了?和裴瑕同床共寝,也从中觉出些好处——
再清冷的?男人,身体也是热的?。
且他既有为夫、为父的?担当,为她分担些孕期的?不适,她也不会觉得受之有愧。
只是每日早上她醒来,身边就已空空荡荡,不见那男人的?身影。问起秋露,秋露道:“郎君每日比娘子早醒半个时辰,他为着不打扰您歇息,都回隔壁房间洗漱。”
沈玉娇困眼惺忪地想,可真是严于律己。
幸好还算宽以待她,没叫她一块儿早起。
不知?不觉,队伍离洛阳也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十月底在长?安城里传开,并为人津津乐道的?“贤妃娘娘认裴氏宗妇为干女儿”的?故事,也随着萧瑟秋风,传进了?洛阳的?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