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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司机

    睡眠不足果然让人智力下降, 程音被王云曦连珠袭击,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才算妥当?。

    “怎么可能……”半晌, 她讷讷道?。

    “怎么不可能, ”王云曦目光从眼镜上方打量程音,“你比小柳总新交的那个网红女友, 可漂亮太多了,照我看,恐怕还是季总追得你?”

    “绝对没有,”程音连连否认,“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这?个解释,在王云曦听来十分苍白。她不瞎, 又是过来人,稍微留点心,就能看出季辞和程音之间微妙的化学反应。

    先前没有挑明,不过是因为暂无必要。

    但现在这?个必要性?不就出现了么?

    “程音,之前我曾问过你, 小柳总和季总你选哪一边,你的答案,现在有变化吗?”

    当?然没有,程音摇头, 她一个都?不选。

    “你仍然选我,对吗?”

    “对。”

    “你知道?选我,就等于选了柳董, 对吗?”

    “知道?。”

    “那么, 如果柳董希望你从中选一边呢?”王云曦笑道?。

    这?个问题程音没听懂。

    “季总单身,人长得帅, 又有能力,且难得对你另眼相看。说实在的,就算不是从公司领导的角度,我也觉得这?样一个男人,不是不能考虑。”

    程音蓦然睁大了眼。

    “他真的看不上我,而且听孟老的意思,季总已经和他们家论及婚娶……”

    程音说着说着,声音渐小,突然领悟到了柳石裕的真实意图。

    他们不愿意见到西?宫独大,于是挖空心思,试图拆掉这?门联姻!

    但,委派她?

    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曦总,如果是别的工作,我尚可努力一试,但这?件事……”

    程音知道?,如果说杭州行只?是在考察她的能力,这?个任务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可她确实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参与?其中。

    王云曦观察她的表情,品出了一点抗拒,于是笑着换了个话题:“你考虑考虑。对了,公司有人才公寓,一般只?分配给高管,前两?天我和柳董提了一句,已经把你排进?了名单。”

    悬赏加码了。

    说不心动绝不可能,北四环一套房子,程音工作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得到手,但唯独这?件事,是她不愿触碰的雷区。

    能不能成功另说,她不想插足任何人的感情。

    何况她本着躲开?派系斗争的目的,才投了中立阵营,怎会愿意冲到前线?

    王云曦见程音面色端凝,便?不再继续劝说:“房子我先给你排着,也不是为了这?事,单纯就是看你可造之材,集团需要鼓励这?样的年轻人……”

    开?始扯淡了。

    程音笑笑,顺着说了些?感谢领导栽培之类的场面话,心知这?花红悬赏只?有当?她搅黄了季辞的联姻,才有可能落入她的手中。

    王云曦到底不死心,想了想又道?:“哎呀,也不一定非要做成什么,既然你和季总是旧相识,理应多加往来,少轶那孩子心胸宽阔,应该不会介意。”

    她的意思是,叫程音没事多去人家小情侣面前晃——这?场联姻能搅合则搅合,实在搅合不黄,去制造些?风波也好,给季总的上位之路,增加些?许不确定因素。

    虽然完全不认同这?种做法,程音却知道?,不能当?面拒绝这?个提议。

    老板只?是建议故友之间多走动,有什么问题?

    她只?能低头应下:“好的,曦总。”

    真想将?实情告诉王云曦——天将?降大任,可惜降错了人,季辞从来不吃她的美人计。

    但,算了。

    老板不管派出多么荒谬的任务,下属都?只?能“好的”,除非她今天就不想干了。

    程音回到办公室,小神婆立刻神秘凑上,问她“权杖骑士”是否已应验。

    无需答复,江媛媛已经从程音的表情得到了答案,她得意洋洋指向程音的桌子:“就说我很?灵的,‘审判’刚也来了。”

    程音眉心一跳。

    熟悉的便?当?盒,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努力维持镇定:“谁拿来的?”

    “一个非常帅气的……”小神婆观察程音的表情,顽皮一笑,“闪送小哥。”

    程音悄然松了一口气。

    再看手机,果然多了一条信息。

    Z:早安,多做了几?份三明治,可以分给同事。

    程音在工位坐下,缓缓扶住了额,面前的工作电脑页面上,柳世那位儒雅清冷的副总裁,正?在新闻图片中亲切接待国际友人。

    说出去谁信,此人竟不厌其烦跟她“晚安早安”,还给后勤组全体职工亲手制作了美味营养的早餐……

    而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给他回。

    *

    江媛媛确实算得一手好塔罗,可惜医者不能自医。

    她未能算出,这?一天她自己?有多流年不利。

    因为一时好心,江媛媛捅出了一个天大的娄子,直接惊动了18楼,让整个公关组都?如临大敌。

    她帮一个忘带门卡的“保洁”刷卡进?入了柳世大楼,听说他负责清理建筑外立面,又开?系统权限,让他登上了公司天台。

    半小时后,所有社交媒体的头条,都?展示了那块从柳世楼顶悬垂而下的巨大条幅:

    “黑心药企,还我光明。”

    在杭州被季辞堪堪按下的舆情风波,再次以滚沸之势席卷而来。

    江媛媛十分懊丧。

    且不说她挨了王云曦多大一顿喷,这?场风波波及最重之人,是她家季总——18楼紧急叫了个会,商议如何应对突发情况,听闻董事长发了很?大的脾气,责怪季辞当?初应对不当?。

    大约因为程音也是杭州事件的重要目击者,会开?到一半,她接到通知,令她上楼一同旁听。

    “姐,你上去帮我男神说点好话。”江媛媛扯住程音的衣袖。

    程?*? 音随口应下,她何德何能,在那种场合找到说话的机会。

    没想到,她还真能有说话的机会。

    会议室一片喧嚷,东西?宫壁垒分明,仿佛早朝时两?派互殴,中间坐了个焦头烂额的老皇帝。

    柳石裕的脸色甚是不佳。

    季辞从杭州归来,告知董事会风波已了,怎想今天事态进?一步恶化——来挂横幅的,仍是先前的那位记者。

    除了横幅,他还准备了一篇数据详实的深度报告。

    就在他们开?会的同时,关于“明珠二号”的质疑声响遍各大财经媒体。

    短短半小时内,柳石裕挂掉了十多个利益相关方的电话,唯一没敢挂的来自于药监部门,勒令柳世集团对在审中的药物进?一步补正?材料。

    眼看这?斥资数十亿的项目,便?要胎死腹中。

    柳石裕捏了捏眉心,示意程音:“是叫小程吧?你来说一下当?天的具体情形,这?个记者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又有什么诉求?”

    这?个问题,董事会早已问过季辞,此时又找程音来复述,大约是已他的陈述产生了不信。

    其中逻辑程音没懂,难道?季辞自己?害自己??

    无论如何,她还是详详细细,将?当?日发生的情况如实加以说明。

    虽然在她看来,季辞的应对已经是经过权衡的优选,但她讲述时仍力求中立,免得流露出任何一种倾向性?。

    可她才刚说完,便?听张尧宁阴阳怪气道?:“季总还真大度,如今也不分管研发,竟然替人背锅,小柳总可得好好感谢我们季总。”

    柳亚斌接话:“季总人太nice,其实大可说一句‘无可奉告’,回头让公关组拟个问答口径,我出来答,也是一样。”

    好个诛心之论。

    程音看得分明,柳石裕虽然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周身气场已经隐现薄怒。

    他到底还是觉得,此事季辞处理不当?了。

    但当?时那个情形……程音抬头看了眼季辞。

    现下不是该她说话的环节,他好歹应该自辩两?句,怎会坐着一动不动,任凭对方形势比人强?

    见到程音投来探寻的目光,季辞才略动了动,手指轻点手机,发了一条讯息。

    程音下意识打开?了自己?的微信。

    果然……真是发给她的。

    Z:黑眼圈很?重,昨晚没睡好?

    程音:……

    现在是关注黑眼圈的时候吗!

    程音还在瞠目,季辞已收起手机,不痛不痒说了一句:“柳董,我可以继续负责善后。”

    这?一次,柳石裕并没有再给他机会。

    “这?也不是你的本职工作,你继续干好前台,至少不能影响明珠一号的销量,长三角本季度未达计划目标,我不太满意。”

    柳石裕惯来对季辞和蔼,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回。

    “以前你们有些?争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任何时候不能损害公司利益,这?句话说给你们两?个听。”

    程音默然听着,脑子转了三转,才领会了柳石裕的言外之意。

    这?件事,其实一个套娃。

    看似季辞背锅,可能是柳亚斌设套让季辞替他背锅,也有可能是季辞设套让一切看起来是柳亚斌设了个套。

    毕竟今天出来的那篇报道?,数据量过大,内容还涉密,必定是有内鬼里应外合。

    顺着这?个思路,显然一贯城府深沉的季辞,比喜好直球的柳亚斌,嫌疑要大得多。

    会议室里暗流涌动,盖棺定论,还是看上位者的意思。

    而上位者之所以能上位,也是因为足够疑心病、足够步步为营。

    会议结束前,柳石裕发了话:“后续工作,还是谁分管谁负责,柳总带研发和公关团队,把事情处理好。”

    这?是对季辞彻底不满了。

    他想了想,又点名王云曦:“舆论上你多盯着点,找那个记者聊聊,看他到底什么诉求。那个,傅董还有什么意见吗?”

    柳石裕问起,程音才发现,原来傅晶也在线上。西?宫党这?次算是大败,想来这?位小姨肯定有话要说。

    谁知电话里的人态度温婉:“董事长,您安排就好,我们听指挥。”

    程音上了两?回18楼,回回目睹季辞铩羽,一方面感慨上位之不易,以季辞的能力都?有搞不定的事,另一方面再度确认,王云曦上午的提议纯属天方夜谭。

    孟世学的支持,将?是季辞成功的唯一胜算,就算不是因为感情,他也不会放弃这?场联姻。

    就算他肯,傅晶也绝不会同意。

    毕竟到了这?个阶层,所谓婚姻,必然裹挟着大量的利益考量。

    不出季辞所料,会刚散,傅晶的电话立刻追来:“小辞,你先稳住,我很?快就回国,你弟弟不肯吃外国饭,总得等到春假开?始。”

    “不急。”季辞步履悠闲,确实不急。

    “小姨当?然最信任你。对了,听说少轶最近回国了,你们……和好了?”

    他脚步略顿,“您是希望我们和好,还是没和好?”

    “什么话,我当?然希望你们好好的,这?样一来,就算柳亚斌再有能耐,也没太多胜算。”

    微微一笑,季辞继续往前走,“可如果我根基扎得太深,将?来再想连根拔起,可不容易。”

    “你在说什么啊小辞,小姨当?然是觉得……”

    “傅董,这?家业,我也许可以帮你守个十年,但十年后柳成成肯不肯接,您最好先问明白您家少爷的意思,再做打算。”

    那话那头,傅晶脸色变了几?变。

    这?确实是她内心隐秘的想法——她和柳石裕的儿子生得晚,今年刚读大学,距离成长到独当?一面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万一柳石裕身体抱恙,不得不退位,她确实打算先拿季辞先填个位置,再慢慢铺垫后事。

    如此盘算,被人一语道?破,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

    傅晶笑得讪讪:“小辞,在我心中,你和成成是一样的。”

    季辞冷淡道?:“哦?”

    一个字,堵回了傅晶后面想说的话——面对季辞,她总归是心虚大过其他。

    “总之……”

    “总之我当?年答应您的事,过去几?年都?已做到,我仁至义?尽了。”

    “小辞你……你如果能继承公司,我当?然会很?高兴,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兴,毕竟……”

    傅晶急急解释,忽然停顿,季辞也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的后文。

    然而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他笑了一声,笑得满是嘲弄又漫不经意,直接将?电话挂断。

    有些?人不值得挂心,便?该早早从心里摘了出去,他对傅晶的期待,很?多年前便?已彻底摧毁,再无法回温。

    江媛媛翘首以盼,总算盼回了程音,刚想问她情况如何,突然惊悚起立。

    程音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发现办公室门口竟然站着季辞。

    高管突然莅临地下室,这?一幕确实很?有精神冲击力,程音知道?他冲着谁来,在其他人遭受进?一步冲击之前,她主动走出门去。

    “您找我?”

    程音每次面对季辞,总带有一种矫枉过正?的公事公办,站得也远,态度也恭敬,除了季辞险些?生命垂危的那一次,她始终是无懈可击的,绝不打开?任何一点戒备。

    这?一招此前一直好用的很?,将?季总远远隔开?在安全距离,最近却有些?不大管用。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的公私界限,已经迅速消融模糊。

    “你今晚要相亲?几?点去?几?点回?”他一开?口,边界感干脆彻底消融不见了。

    程音强忍着才没有说出那句“关你什么事”,她自觉已经用五官将?情绪表达到位。

    季辞却仿佛没有看见。

    “晚上我让人接送你。”

    “不用。”

    “我答应过程老师,要好好照顾你的。”

    “我已经成年了。”

    “别让我失信于人,”他温声讲道?理,“又不是没给你当?过司机。”

    程音无语。他是说高一时骑自行车送她上晚自习?

    “答应老师的事,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做到,别让我再愧疚。”他继续讲道?理。

    早年季辞是个青竹少年,既硬且涩还又扎人,程音应付的得心应手,现在面对这?种温和形态的他,她反而觉得束手无策。

    难怪江媛媛说,但凡季总给人派活,不管对面多不想接,多半还是会接住,他就是有这?种掌控力。

    “临出发前给我发信息。”他冲她温雅微笑,结束了对话。

    看着那个姿态优容远去的背影,程音简直迷惑极了。

    她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直接将?他拒绝?

    他又怎么回事,刚开?了一个那么闹心的会,下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关心她去相亲有没有人接送?

    第42章 救场

    程音回到办公室, 面对众人无声的目光审讯,心知这次躲不过去,随口编了句瞎话应付。

    “季总来问我关于杭州的事。”

    王强点头, 复又摇头:“他当时认得太快了, 有些欠考虑,要是私下找人解决, 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程音想说,你安知他不是故意闹大,当时他在车上怒斥研发主管,听着是真愤怒。不抓住那个机会将事情曝光,可能?就没更好的机会了。

    季辞这个人,不管岁月变迁, 性格发?生多大变化,始终是个体面人。

    当然也?不排除,他此举更多是为?了扳倒小柳总,只不过低估了柳石裕的疑心病,以及对亲生儿子的偏袒之心。

    心中念头几转, 程音却一句没有多说。

    同事之间关系无论有多平和,毕竟还是利益相关、甚至利益冲突方,并非可以恣意聊天的对象。

    “音姐飞升得真快,在18楼都有名有姓了。”江媛媛夸赞。

    “什么时候打算飞出我们这个土旮旯?”尹春晓扇火。

    “每回看到音子都觉得, 我这几十年属于?白干!”王强叹息。

    仔细一想,这几句话真是一句都回复不得,程音只能?笑笑:“组长, 您要的方案刚已提交OA, 有空请审阅。”

    还是韬光养晦为?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程音下班时的路径选择, 就显得有些鬼祟。

    临行前她试图垂死挣扎,发?信息给季辞讲道?理?。

    Yin:真的不用李师傅特?意送一趟,现在天还亮着,我坐地铁过去就行。

    Z:车在楼下,已经安排好,后备箱准备了简单的见面礼。

    Z:初次见面,估计对方会请饭,你也?礼貌些。

    程音:……

    您这做派,还真挺像家长的,与十年前的季三衔接得天衣无缝。

    对她的相亲这么上心,他很希望她早日嫁人?

    道?理?讲不通,程音退而求其?次,请老李将车停在了离公司隔了个路口的僻静地方,再尽量避人耳目地走了过去。

    用现在流行的用语:这班下得很有偷感?。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越是偷摸越是容易曝光——程音上季辞车的瞬间,就那?么好巧不巧,被马路对面的一辆车看了个正着。

    车内坐着同样?很有偷感?的姜晓茹和柳亚斌。

    姜晓茹没有立刻说话,反而仔细观赏起小柳总脸上的神色,随后才抿了抿唇:“吃味儿了?”

    柳亚斌没说话,轻嗤了声,目光没离开季辞车,车窗防窥,到底也?看不出什么来。

    “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若是仇家的女人,那?更可口。”

    “姜姜,你今天也?是泡了醋了,我在想别的事。”

    “咱俩一对醋坛子,那?不是绝配?”姜晓茹撇嘴,“什么事?”

    “姓季的小子,不是听说要入赘孟家?怎么又搞上了小寡妇?”

    柳亚斌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程音的老公早逝,因此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人设可比普通离异带娃带感?,私下他提到程音就叫小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呗!”姜晓茹没好气。

    柳亚斌玩味了片刻,示意自己的司机:“小贾,这段时间找人盯一下,有照拍照,录像更好。”

    程音从后备箱里取出了两?盒山货。

    这是此前柳世集团参加山区扶贫,当地居民?回馈的特?产。虽说包装不算精美,东西却是实?打实?的山珍,且市面上不易买到,送人还挺合适。

    季辞的意思她懂,第一次相亲,最妥帖的方式是AA制,成与不成都好说。但?如果?对方是老派人,估计不太?情愿让女性掏钱,此时她回赠一些小礼物,算是礼尚往来。

    季辞的分寸感?,永远拿捏得比一般人精准。

    不过他也?是多虑,原本这场相亲也?是个商务局,她打算掏钱办事的,无所谓成不成。

    刘婶帮程音挑的对象名叫赵长水,曾在西南边疆参军,后来选择自主择业,在潘家园开了个古玩店。

    古玩这一行,能?不能?赚钱纯看人脉和流年,有时候运气好,开个张便能?连吃三年。

    赵长水运气不错,战友遍布各行各业,加上在西北地区的老关系,这些年业务不错。

    其?他家都因年景不好在收缩店面,他反而一口气租下了联排,打通造了个茶室书局,老城区里难得的雅致去处。

    今日他与程音的初次会面,便约在了自家的茶室。

    赵长水特?意等在门口相迎,见到程音先一愣,再一喜,显然对她一眼满意。

    他人虽不高,姿态却笔挺,有军旅生涯留下的痕迹,举手投足显得果?决自信,唯一的不足……是他有一些跛足。

    刘婶之前对此并未提及。

    像是知道?程音心中所想,赵长水边走边解释:“在部队的时候,有次出任务,遇到了特?殊情况,雪地里冻坏了脚。”

    言毕他风趣一笑:“换来一个三等功,也?不亏。”

    程音回之一笑:“很了不起。”

    程音不擅闲聊,并不打算慢悠悠吃完这顿饭,刚坐下便想说明自己的来意。

    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因为?赵长水开始自我介绍了。

    从家庭背景,到个人爱好,甚至包括早年的恋爱史,事无巨细,话缝之密,让程音完全找不着插言的空隙。

    “我参军当年,女朋友就跟我分手,到现在也?没再谈过。倒不是因为?有生理?缺陷啊,我这脚一点也?不妨碍生活,就是我太?忙了,生意越做越大,实?在抽不出时间。”

    “刘婶跟我同乡,那?天非要说让我见你一面,我一看照片,挺有眼缘的,就说见见。”

    “原本该在外面吃顿像样?的饭,但?我就是想着,给你看看我全部的身家,也?显得诚恳。另外我还有套房,有辆车,不过你估计也?不在意那?些。”

    菜已经上到了主食,赵长水才端起杯子,喝了第一口水。

    程音总算抓出发?言的机会:“其?实?,我今天也?不是来相亲的……”

    赵长水放下杯子,神色诧异,片刻后似下定了决心:“要是你同意结婚,房子立刻转到你名下,算婚前财产!”

    程音:……

    这才见面吃了第一顿饭,怎么就聊到房产过户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耐心解释,“刘婶应该跟你说过?我本来也?没有真结婚的打算。”

    赵长水低下头,指甲抠着手心的老茧,神情有些神经质:“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得。程音揉了揉额头,她刘婶肯定是没说真话了。

    “绝对不是,我并非对您有任何不满,是真的有个燃眉之急。我孩子是未婚生的,一直没上户口,再过两?个月就要递交入学资料,必须找人临时帮忙结个婚,不然孩子上不了学。”

    程音干脆直接给他交了个底。

    “两?个月时间,连筹备婚礼都来不及,没有人会这样?草率,您说是吧?”她与他分析。

    这一番解释入情入理?,赵长水总算停止抠手,重新抬起了头。

    “这样?啊……你要找人临时结婚也?行,房产先不过户,这忙我能?帮。”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程音反而不愿接茬。她看人很准,按照赵长水的性格做派,绝不可能?收钱办事,那?她就会欠下人情。

    “您生意这么忙,来回跑手续很不方便,刘婶说您认识人多,或者有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我可以给些报酬……”

    “花这冤枉钱干啥,赵哥帮你跑两?趟也?不是事儿。就是将来,户口本从未婚变成离异,还得费口舌跟人解释……”

    “还是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程音立刻摇头,她还是想找那?种钱货两?讫、互不相欠的。

    她起身,拎起脚边的礼盒递给赵长水:“抱歉赵哥,耽误您一晚上时间,我带了点山区特?产,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市面上买不着,味道?不错,您尝尝。”

    赵长水又开始抠他掌心的茧子。

    他的目光从程音脸上,移向她递来的纸盒,目光特?意在“扶贫”两?个字上停留了好几秒。

    “你是不是觉得,就算假结婚,也?不能?跟我这样?的人,将来也?会成为?你的人生黑点……”

    又来了。

    难怪人说,显性的过度自信,往往为?了掩盖隐性的过度自卑。

    她今晚是说什么都不对了……

    难道?真的要欠下这个根本不想欠的人情?

    程音僵直地戳在原地,当真考虑能?不能?丢下东西就跑,就在这时,救命的电话及时呼入了。

    她一秒没犹豫接起了电话,听到季辞问:“什么时候结束?我在外面等你,好了说一声。”

    程音没有吭声。

    “知知?如果?现在需要我进来,你就说:好。”

    程音秒答:“好。”

    半分钟后,红外感?应门铃响起,有人无视“闭店”挂牌,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男人穿黑色西装,女孩穿黑色校服,乍一看风格如此雷同,仿佛等比例缩放。

    如出一辙的舒长骨骼、冷淡神态,连五官的弧度走势都一致,任谁来看,这都是一对父女档。

    小女孩长得极漂亮,手上玩的玩具却有些吓人,是个逼真的人类头骨,被她拿在手中“咔哒咔哒”拨弄,牙口开合,仿佛有话要说。

    “妈妈!”说话的是小女孩自己。

    程音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季辞不是一个人,竟还接来了鹿雪。

    之前她和鹿雪商量过,平常她住校,周末再回家,除了可以培养她的独立意识,也?能?睡得更好、吃得更有营养。

    然而今天并不是周末……

    小女孩已经蹦蹦跳跳跑过来,百褶裙飞旋成一朵黑色的花,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更让程音眼前一黑。

    “妈妈你看,是爸爸,爸爸回来啦!”

    爸……爸……?

    此地共计成年男性两?名,排除掉她刚认识的不可能?的那?位,剩下的只有……更不可能?的那?位。

    那?个瞬间,程音几乎体会到了久违的慌张情绪。

    那?是一种隐秘心思被当众戳穿的心虚,鹿雪长得很像季辞,为?什么像,她心知肚明。

    所以,季辞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她迷恋他到了病态的程度,甚至还搞了一回替身文学……

    程音抱住飞扑而来的小孩。

    鹿雪这家伙,平常聪慧不似凡人,情商也?一等一的高,非要揪出个缺点,大概是喜欢到处乱认爸爸。

    程音的脑袋嗡嗡作响,想捂住女儿无遮拦的小嘴,谁知此时轮到季辞讲台词了,那?比鹿雪厉害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回来了,对不起亲爱的,丢下你们这么多年……”

    好好好,好的台词就该这样?,只一句就能?交代清楚前因后果?,还给观众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

    再加上他深沉的嗓音、深情的姿态,如此优秀的台词功底,如此充沛的情感?表达,某些当红偶像剧男主看到都应该感?到汗颜。

    程音裂了。

    季辞边说台词,边将程音揽入怀中,搂着腰转了小半圈,不露痕迹地用身体将她挡住。

    体型差让她完全隐没在他的廓形之下,灯影缭晃,那?张错愕的小脸如此可爱,他几乎要现场发?挥,随心而动?,低头将她吻住。

    可惜有外人在,季辞险险刹住了车。

    吻戏取消,手却不舍得松。难得见到程音如此慌张失措,扇叶的风吹起几丝头发?,沾上了她的鼻尖,他才发?现,她居然紧张得瞬间出了汗。

    季辞伸手撩开那?几根发?丝:“我一直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程音哪能?答得上话,她一直自认为?自己演技超绝,是被埋没在写字楼的素人演员。

    现下与季总一比——小巫见大巫。

    “对不起,”季辞究竟还是没能?忍住,用脸颊轻轻蹭去她鼻尖上晶莹的汗珠,将她紧紧裹入怀中,“让你受苦了。”

    这厢恩爱情浓,观众被晾在一旁,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程鹿雪审时度势,及时加入了演出。

    “叔叔好,请问你们吃完了吗?我们来接妈妈回家。”

    小女孩声音甜美,态度礼貌。

    “爸爸妈妈,我们走吧!叔叔再见!”

    电子门铃说着“欢迎再次光临”,茶室再次恢复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惊天动?地的迸裂声响起,桌上那?套上好汝瓷餐具,连同没吃完的残羹被扫落,金黄汤汁溅得四?处都是,将新进门的人吓了一跳。

    “哟,赵老弟,这是怎么了?”

    “我老婆刚画了一幅黄宾虹,以假乱真,瞧一眼?”

    问问题的是个中年男子,抱着一幅卷轴推门进来。男子年纪不小但?保养得宜,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的痕迹,即使身上扫不去的落魄之意,举手投足也?有风流才子的气韵。

    他捡起了被赵长水踢翻的礼品盒,看了眼上面“柳世集团”字样?:“不要给我呗,笋干我爱吃。”

    “对了,”那?人站在窗外往外张望,“刚从你这儿走的,是什么人啊?看着仿佛有点眼熟,是你客户吗?”

    第43章 求婚

    门外凉风宜人, 叫人立刻清醒,程音立刻松开了季辞的手。

    却被鹿雪重新捉住。

    小姑娘瞄了眼另一手上的头骨模型,恋恋不舍将之揣进了口袋, 再用空出?的?那?只手去牵季辞。

    程音只觉胳膊一沉, 鹿雪已双脚离地,一边攀住一只手:“救援部队, 起?飞!”

    此话一出?,如同航母信号官发出?指令,季辞对程音说了声“快”,立刻疾步前进,程音也不由跟上?了脚步。

    直到“飞”出?去十?几米,季辞才止步道:“好啦, 妈妈的?手该酸了。”

    “是护卫舰。”鹿雪严肃纠正。

    “是,舰长,您的?驱逐舰需要修整维护。”

    鹿雪乖乖松开了手。

    这两个人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熟悉,程音不得?而知。

    鹿雪向来慢热,季辞更是冷感, 按说他俩也没见过几面……

    程音见他俩相谈甚欢,不是不疑惑,但看鹿雪从衣兜里美滋滋掏出?她的?骷髅头,又有顿悟。

    季总这是投其所好了。

    陪程鹿雪去人体馆欢度周末, 已经是程音能接受的?底线,由于?自己在小学春游时遭遇的?心灵冲击,她平常都是站在馆门口等, 绝不踏足馆内半步。

    摆个骷髅头在家?更是不可能。

    这下可好, 总算有人给她买心爱玩具了,医学级的?精美程度, 还是夜光的?,绿幽幽透出?中文并拉丁文的?骨头名称。

    干得?漂亮,季总。

    鹿雪见程音目光不善,警惕地将头骨一把抱紧:“晚上?我会装进盒子。”

    程音:“白天也得?装进盒子。”

    鹿雪悻悻然?:“行,玩得?时候再拿出?来。”

    季辞没忍住笑?:“藏好,妈妈从小怕鬼。”

    怎么能在小孩面前揭她的?短,程音立刻反驳:“我不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哦?”鹿雪咔哒咔哒捏着?头骨,“那?站在你背后的?是什么?”

    如此老套的?话术,却成功地让程音头皮发了麻。

    她兀自僵直不敢妄动?,季辞上?前握住她的?手,回头批评鹿雪:“淘气。”

    小姑娘眼珠转动?:“季叔叔,你和我妈妈从小就?认识?”

    “是啊。”

    “是好朋友吗?”

    “是。”

    “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他俩顺畅对话,旁若无人,就?是不知道这个对话的?走向去往何?方。

    程音听得?提心吊胆,生怕鹿雪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她心满意足点了点了头,话锋一转:“你说要送我一只实验鼠当宠物?,是真的?吗?”

    这次季辞回答得?没有那?么爽快了。

    他安抚地握了握程音的?手:“这件事,需要你的?护卫舰同意。”

    怎么?在家?放个头盖骨还不够,现在还要养老鼠了?程音二话不说给出?她的?回答:“休想。”

    在鹿雪垮脸之前,季辞再次介入斡旋:“叔叔家?有,好几只,周末让妈妈带你来看。”

    小姑娘重新高兴起?来:“雪白的?吗?”

    “嗯,只有眼睛是红色的?。”

    “像红宝石一样!”

    这邪恶对话,程音一秒都听不下去了,她怎么会认识把老鼠当宠物?养的?人,还一认识就?俩!

    “程鹿雪同学,我现在要对你提出?严肃批评。”程音脸黑黑。

    鹿雪将头骨装进口袋:“我干什么啦?”

    “我是不是说过,除了我本人,任何?其他人去幼儿?园接你,都不能跟他走,不管对方说了什么。”

    程鹿雪低下头:“嗯,但是林老师说,季叔叔没关系。”

    “那?林老师也要被批评。”

    “可是入园手册里,紧急联系人写得?就?是季叔叔呀。”

    程音诧异万分,明明之前填得?是陈嘉棋……什么时候改的??谁改的??

    但她顾不上?多问,入园手册这种东西,只有当出?了状况,才会翻出?来查阅紧急联系人。

    她紧张地检查鹿雪:“你今天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园方最近要办个活动?,统计出?席人员,没联系上?你,所以打给了我。”季辞轻描淡写。

    这不叫没事。

    这叫出?大事了。

    至少意味着?,林老师已经发现了她和季辞关系匪浅。

    虽说他领着?她去找高原示威,已经给她贴上?了标签,但这跟在紧急联系人名单写他的?名字,完全是两码事。

    “太麻烦你了,回头我去学校,把紧急联系人改成我朋友吧。”程音客气道。

    她其实没什么朋友,但如果求一求熊医生或者陈珊,她们也应该也会愿意帮忙。

    “这么见外,”季辞温声道,“我不是你的?朋友?”

    “并不麻烦,”他又摸了摸鹿雪的?头顶,“再说,我也是程同学的?朋友。”

    程同学立刻得?意。

    “妈妈,事情?是这样的?。”鹿雪还在纠结自己今天表现得?不够聪慧,此时努力?插入对话,力?争能够扳回一城。

    “我今天在跟季叔叔离开之前,特意让他写了保证书,还在摄像头底下留了证据,全世界都知道是季叔叔把我接走的?,万一出?了什么情?况,警察也知道,所以我经过判断,安全性是有所保证的?。”

    程音:……你倒是一点不见外。

    她头大如斗,决定停止与这二人缠斗。

    让他烦恼的?,另有其事。

    如此抓马的?救场方式,不管是谁的?主意,得?罪人是肯定的?,程音已经开始发愁,回去要如何?跟刘婶交代。

    出?嫁未捷身先死,她这相亲算是彻底失败了。

    季辞还反过来叮嘱她:“以后,尽量不要和来路不明的?人见面。”

    也许是当着?鹿雪的?面,他用的?词是“见面”,并没有说的?十?分直白,谁知小姑娘一耳朵听出?端倪:“妈妈,你今天是不是在跟人相亲?为什么呀?”

    程音无法如实以告之,含糊道:“忽然?想结婚了。”

    “也不是不行吧,”鹿雪老气横秋,“但你倒是挑个好看点的?,陈爸爸不好吗?实在不行,季叔叔也不错呀。”

    “结婚不能只看脸。”程音纠正小孩的?错误观点。

    “那?看什么?”季辞语调凉薄。

    他不知为何?收敛笑?意,被程音敏锐捕捉。她赶紧岔开了话题,指着?路边的?棉花糖摊子,问鹿雪要不要来一根,一伸手便将小祖宗拽走。

    身后,季辞不紧不慢踱步跟上?,淡淡咀嚼鹿雪的?措辞。

    “也不是不行”?

    “实在不行”?

    “陈爸爸”?

    “季叔叔”?

    看来,送小鼠和人体模型的?事,还得?抓紧提上?日程。

    这一晚程音坚持没让季辞送他们回家?,因为预感会有门神堵门。

    门神凶神恶煞,头上?夹满了卷发用的?塑料卷,颇有周星驰电影里那?位著名包租婆的?风范。

    叉腰怒吼的?气势也很像,见到程音,她暴跳如雷:“程小姐,这事你做得?不地道!害得?我得?罪了赵哥!”

    程音百口莫辩,只能不停道歉,她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你前夫明明还在,为什么要说他不在了?”刘婶质问。

    “对不住,我也是今天才刚知道……”

    “别蒙人,说是长得?像那?个韩国电影明星,李什么……哎呀就?是送你回家?那?男的?!我都见过好几回!”

    “不是,我和他就?是同事而已。婶儿?,这次是我疏忽,能不能劳您再给介绍一个……”

    “可拉倒吧!年纪轻轻的?,嘴里没句真话,别再坑我了,你婶跟你不在一个层次,只认得?一些大老粗!”

    刘婶实在没忍住翻了程音一个白眼,扭头回了自己屋。

    *

    总之程音初次相亲,以百分百的?失败而告终。

    “职场得?意情?场失意”,此?*? 话用在这里仿佛不妥,但确实也找不出?更好的?形容。

    程音转正之后,益发得?了王云曦的?信赖,事无巨细都交由她办理,隐有取代姜晓茹之势。

    虽说资历尚浅,然?而程音有脑子、有章法,做事又不惜力?,作为王姑奶奶的?新晋心腹,一路扶摇直上?,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可惜她的?“结婚”大计,却始终没有着?落。

    正当程音病急乱投医,甚至开始查询京城的?同志酒吧,打算去东单公园寻觅一些“合作机会”时,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捧着?一束清新纯洁的?小雏菊出?现了。

    自打杭州归来,陈嘉棋便销声匿迹。

    工作忙是一方面,他的?主管最近突发更年期综合征,每天给他穿小鞋、干重活,陈嘉棋都怀疑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上?峰。

    另一方面,程音果断将他拒绝,多少让他情?绪受伤,认真做了两周心理建设,才重新沉淀了心情?。

    总要正式努力?一把,才能说出?放弃。

    程音看着?他递来的?一束小清新,无奈:“这是什么?”

    陈嘉棋耳朵通红:“你喜欢的?花。”

    程音总觉得?,她和陈嘉棋关于?过往的?回忆,颗粒度始终没能对齐——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过雏菊。

    “我并不喜欢……”她顿了顿,“花。”

    本来是想说,我不喜欢你,到底还是留了体面。

    陈嘉棋却难得?有了悟性,黯然?道:“知道你从没喜欢过我,但我曾经喜欢过你……不对,不是‘喜欢过’,是一直都很喜欢。”

    程音试图打断:“陈同学……”

    “你让我说完。其实从小到大,都是女孩追我,我没追过人,也不太懂怎么跟人表白,但我这两天反复在想,如果不把话说明白,我一定会后悔。”

    “我大一刚认识你的?时候,其实挺讨厌你的?,轻轻松松就?能赢我一头,却那?么目中无人,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程音:……冤枉,她只是忙着?挣命,每天担心下一顿饭的?着?落,哪有时间?照顾旁人的?小心思。

    但她没说话,静静听陈嘉棋往下说。

    “你那?时候很亮眼,你知道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像一阵风自由来去,却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阵风吹进了我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我不是目中无人,也并不针对你。”程音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你平等地忽略所有人……”陈嘉棋苦笑?,“但我就?是喜欢你,很喜欢,之前因为自尊心,一直藏着?没说,后来发现你跟人……我很生气!但生气的?原因也是因为喜欢你!”

    “陈嘉棋,我们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一时冲动??不,我认真考虑过,我能不能接受一个有孩子的?女人?答案是:如果是你,怎样都行,有几个孩子我都不在乎。你过去的?那?些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程音:“可我不能。”

    过去就?是过去,组成了她的?血肉,灵魂,记忆。那?不是荣耀,更不是耻辱,那?就?是她的?一部分。

    陈嘉棋定睛看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时候,我应该说些漂亮话,但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搞这一套。”

    “如果说百分百不介意,那?也太虚伪了,但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做事不会像毛头小子那?么冲动?。我真的?仔细衡量过,你家?庭条件一般,还有个小孩,对我也没感情?,这都是扣分项。”

    “但我年纪不小了,家?里一直催婚,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你是目前最符合我心意的?人选。”

    “你不是很着?急要找人结婚吗?找陌生人真的?不太安全,有法律风险,也有人身危险,你单身妈妈带个小女孩,想事情?还是要稳妥点才对。”

    陈嘉棋一口气说完,将那?束雏菊放进了程音的?怀中。

    “好好考虑一下,程音,我将是你能找到的?,最稳妥的?选择。”

    程音抱着?一捧花,在门外站成了一幅油画。

    尹春晓提着?保温壶假装路过,看了一眼捧花的?美人,摇了摇头:“难选。”

    程音抬眼看她。

    阔太太依然?珠光宝气,若不细看,看不出?眉骨处有新增的?紫胀。她养尊处优的?指节上?,松松套了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戒指,正被她用拇指转着?拨弄。

    “我老公不同意收养花花。”她说。

    尹春晓杭州归来,一直在和福利院联系,甚至每天晚上?都和花花通半小时电话。

    “花花每天都要跟我强调,她吃得?不多,最近也不爱哭了,还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她说眼睛停药之后开始好转,能看见亮光,晚上?也敢自己一个人睡。”

    尹春晓低着?头,像自言自语:“我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程音:“但你要想收养她,得?先离婚。”

    “对。”

    “离婚就?意味着?放弃一切,你的?大house,两个保姆,澳白项链,宝石耳环,漂亮衣服。”

    “对。”

    “你坚持在这里打杂,赚□□千一个月的?破工资,难道不是在为离开做准备?”

    尹春晓既然?来找程音聊,当然?知道她是好的?聊天对象,聪慧、通透,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

    有人生来便有这等天赋,是为慧根。

    但医者从来难自医。

    “劝别人挺擅长,你自己呢,”尹春晓斜眼,“打算怎么选?”

    “什么?”程音企图装傻。

    “如果选这位,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将来不会大富大贵,但能正常过日子到老。”她用下巴指了指雏菊,而后又看了眼楼上?。

    “选18楼那?位,物?质上?不会亏待你,名分么估计没有。退一万步,你本事了得?,真嫁入了豪门,个中滋味……”尹春晓笑?意凉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拿东西换。”

    程音轻抚雏菊细碎的?花瓣,没有说话,但她在听。

    “感情?这种东西,靠不住,说没就?没了。真考虑结婚对象,你得?想想,能给对方什么,自己配不配。”尹春晓从无名指上?摘下翡翠戒指,对着?灯光欣赏片刻。

    “万把块钱工资,单亲带个孩子,没房没车,在北京是不是挺难活的??”她问。

    “还行,”程音道,“比你现在的?条件当然?差得?远,但不至于?活不下去。有个收入稳定的?工作,比大多数人已经好很多了。”

    尹春晓点头,没忍住劝了一句:“你现在这状态,真挺好的?,而且会越来越好。所以,如无必要,最好别结婚。”

    程音:……

    道理她都懂,问题是,现在她确有这个必要。

    虽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但这个困难如果好克服,程音也不会一直拖到今天。

    陈嘉棋的?提醒句句在理,婚姻不是儿?戏,而是一种法律行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对方身负巨额债务,一纸证书就?能把她变成债务共有人。

    不知根底的?,还真不敢随便扯上?关系。

    雏菊清雅,插进水瓶,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枯萎,是非常适合居家?的?一款鲜切花。

    程音在想,也许她确实应该试试,也许她真喜欢雏菊也说不定呢?

    何?况他说服她的?方式——陈述利弊、寻觅双赢,很像在谈业务,是一种让她感到舒适的?方式。

    要是真扑上?来聊感情?,才会把她直接吓跑。

    第44章 约会

    过去程音做选择全凭心意, 如今则纯靠理性。

    于是这天下班时分?,季总收到了程音鸽他的信息。

    季辞是程音的另一项头痛,自从上回在茶室演过一出《破镜重圆带球跑》, 此人变本加厉, 一天比一天丧失边界感,如今几?乎长驱直入, 全面进驻了她的生活。

    要不是程音竭力拒绝,他真?能让老李早接晚送,把季总的司机变成她小程的司机。

    搞得她每天上下班都很鬼祟,生怕被季总当街捕捉。

    可他真?要捉她,她根本也逃不脱。

    每到下班他就开始约饭,确切说, 是约鹿雪的饭,领着她遍尝京城各大亲子餐厅,顺带邀程音作陪。

    这二位是何时迅速打成一片的,程音始终没能跟上节奏。

    虽说带小孩他不是没有经验,她本人就由季辞一手带大(?), 但鹿雪并非容易讨好的小孩。

    程鹿雪能迅速燃起热情,也会?转眼失去兴趣,人漂亮,但嘴巴毒, 过于实事求是,从不给人留面?子。

    程音曾观察过她和陈嘉棋私下相处,老实人根本唱不了?对手戏, 聊天内容完全对不齐。

    她哪知道, 季辞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程音飞鸽来时,他正在向鹿雪展示一款来自意大利的高档奢侈品。

    “这种独立通气笼, 叫做IVC,笼子是密闭的,有独立的供排气系统,可以确保空气干净。”

    鹿雪透过透明笼壁,观察正在进食的小鼠:“我能摸摸它吗?”

    “不能,这不是宠物?小仓鼠,是了?不起的合作伙伴,可以帮我们完成很多科学实验。为了?确保安全,这里,这个生命窗,会?过滤掉99.99%的病毒和细菌。”

    “怕我把感冒传染给它吗?”

    “也怕它把什么传染给你。”

    鹿雪安静下来,继续和她的新朋友隔笼相望,忽听?季辞道:“你妈妈说,她今晚不来吃饭。”

    鹿雪抬眼:“又去相亲了??”

    季辞翻阅信息,不咸不淡:“她说跟人有约。”

    他的不悦过于明显,冷脸上书四个大字“闲人免近”——通常这种时候,下属是绝不敢随意靠近的。

    鹿雪浑然不觉,随口?火上浇油:“约会?吗?我知道了?,和陈爸爸。”

    季辞脸更冷了?。

    鹿雪还?解释呢:“他们之前也经常约会?的。”作为摄影搭档,他们经常要去陈珊那儿试妆和拍摄。

    季辞半响没说话,忽然冷笑:“他在外?面?,不准你叫爸爸,不是吗?”

    鹿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就不是我爸爸呀。”

    见季辞皱眉,她说:“我们今年才刚认识呢。”

    “之前,你从未见过他?”

    “对呀。”

    鹿雪不明白她的回答有什么问题,竟让季辞咬紧了?后槽牙。

    男人深吸口?气,略闭了?闭眼,恢复了?情绪控制:“我们快些吃,好么?妈妈眼睛不大好,吃完一起去接她。”

    愿望丰满,现实骨感。

    季总最终只能先带鹿雪回家,因为程音压根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既然收受了?季叔叔的礼物?,鹿雪也不好袖手旁观,于是提供了?几?处她知道的,程音与陈嘉棋经常约饭的地点。

    可她阴晴不定的季叔叔听?完,情绪反而?更差了?,聪慧的小女孩灵光一现:“啊!你该不会?……也想追我妈妈吧?”

    季辞不置可否,反问:“追她的人多么?”

    “挺多的,走在路上都有人搭讪,”鹿雪耸肩,“但她没空谈恋爱,她不喜欢男人。”

    季辞:……

    “哦,也不喜欢女人,可能她就是不喜欢人类吧。我妈说了?,将来等?我长大了?,可以交朋友,也可以谈恋爱,但不要依赖任何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季辞怔住了?。

    “她还?说什么了??”他低声问,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变得温柔而?酸楚。

    “不要太相信别人说的话,要看他们做的事。”

    “说得没错。”

    “她还?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绝对不会?骗我,就是我自己。”

    季辞停下脚步,他正牵着鹿雪走在街边,橱窗灯照亮小姑娘有点困惑的脸:“季叔叔,可是我觉得,我妈妈也绝对不会?骗我的,对吗?”

    他蹲下看着鹿雪:“当然。”

    “她让我不要盲目相信别人,包括她。”

    季辞沉吟:“她只是在说一个……普遍意义上的道理。但世上总有例外?,对于孩子来说,妈妈就是那个例外?。”

    “所以我可以相信她,百分?百相信!”鹿雪的眼睛亮晶晶。

    “当然可以,无论她做什么,一定都是因为爱你,百分?百爱你。”

    “她让我学着独立。”小姑娘眨巴眼睛,“要能自己玩,自己看书,自己睡觉。老师说,像我这样能独立管理自己的小孩,很厉害,她从没见过。”

    “是很厉害。”季辞摸了?摸她翘起的羊角辫。

    或许是他的目光中,那种近乎酸涩的温柔,唤醒了?她幼小心灵中模糊的共鸣,鹿雪忽然鼻子一酸。

    “季叔叔,是因为我太厉害,所以妈妈才让我住在学校吗?”

    这种问题,她绝对不会?去问程音。

    程鹿雪知道怎样做一个妈妈喜欢的好孩子。好孩子要生活能够自理。好孩子不能有分?离焦虑。好孩子寄宿在学校,在其?他小朋友每天晚上和父母视频通话时,会?闭上眼睛不听?不看。

    但好孩子也会?害怕。

    “要是我妈妈和陈爸爸结了?婚,会?有自己的小孩吗?我每周还?能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姓季的叔叔,不知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虽然他其?实看起来不太亲切,还?有些威严,是那种会?让其?他大人畏惧的气质。

    但鹿雪一点也不怕他。他的眼睛和她一样,在暗光下泛着湖水般的深灰。他的爱好也和她一样,是眼睛、头骨、小鼠之类的古里古怪。

    他还?用她从未听?过的笃定口?吻告诉她,要相信,可以相信。

    此时此刻,灰眼睛的小姑娘还?不知道,面?前这个灰眼睛的男人,虽然外?表还?完好无损,内里却被她一句话碾得稀碎。

    心肺可能也碎了?,否则呼吸不会?变得这么艰难。季辞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了?微笑模样:“程鹿雪同学,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想追你妈妈?”

    “嗯。”

    “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我不知道,需要我帮你问问吗?”

    “需要你帮我,以别的方式。你愿意帮我吗?”

    这是个全新的课题,程鹿雪六岁半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样的问询,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便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你和我妈妈结婚,能让我回家住吗?”

    季辞暗灰色的眼睛里,泛出了?极其?柔软的波光:“我保证。”

    “你们会?生别的小孩吗?”

    “你是姐姐,会?先征得你的同意。”

    鹿雪一脸严肃,她想笑着点头,又想皱眉质疑,由于拿不定使用哪个表情,只能保持面?无表情。

    最终,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我能相信你吗?”

    “你想相信我吗?”季辞温声问道。

    他们的脚边,小白鼠在透明笼子里立起,睁着红宝石似的眼睛好奇地看。

    “Ruby,”鹿雪忽然道,“我打算给它起名叫Ruby。”

    “很好听?。”

    “我想相信你。”

    “那很好,”季辞笑了?,“虽然妈妈说的没错,不能随便相信一个人,但想要去相信、愿意去相信,也是很重要的本领。”

    鹿雪点了?点头:“那我们拉钩吧,定下契约。”

    季辞伸出修长手指,勾住小女孩短拙的小胖手:“如果你有需要,我还?有这个城市最好最贵的律师,我们可以盖一个真?正的手印。”

    “什么是律师?”

    “帮你把约定写在纸上的人,还?能帮你惩罚说话不算话的坏家伙。”

    “很需要!可以让他明天来一趟幼儿园吗?我同学借了?我的书,三个星期了?,一直不还?!还?是叫律师吧!”

    ……

    程音的约会?初体验堪称失败,整个过程她都心不在焉。

    正当陈嘉棋开始点菜之际,她的手机里弹出了?一条信息。

    Z:何时结束?我去接你。

    季辞的口?吻过于日常,以至于程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恍惚:他们到底从何时起变得如此亲密?

    随即她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今天这次约会?,到底算不算她的约会?初体验?

    程音没有答案,她至今都不确定,当年和季辞的那顿烛光晚餐,算不算一次约会?。

    她自然是如此期待,奈何季辞恐怕不能苟同,当时他发现情况不对,差一点就直接转身走人。

    季辞是被林音骗去的。

    以旁人的名义、学习的名义、冠冕堂皇的名义,将他约到了?学校对门的西?餐厅。

    那个年头,凡是舶来品都时髦金贵,披萨汉堡也能轻易扮作高端餐饮。林音学校对面?的这家店,人均上百的消费额,一般学生去不起,一般情况也不会?去。

    但在圣诞前夜,此地必然是全场爆满,一桌难求。

    季辞走到门口?便已觉察不对,大师兄约他谈事,一般都是烤串店,怎可能搞这种格调。

    再一推门,烛光摇曳、乐声悠扬,少男少女眉目含光,满屋子都是暧昧的空气。

    他以为弄错了?地址,直到看见了?林音。

    这次她的打扮得还?算正常,脸上干干净净,只涂了?润唇膏,薄红光润,如同将熟的草莓。

    色浅而?娇嫩,还?没她的脸蛋红。

    季辞蹙眉,默然走到林音旁边,问都没问,打算拎起她直接走人,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衣袖。

    “我同学都看着呢……吃顿饭都不行吗……”

    林音红着脸小声哀求。

    何止同学,还?有仇敌呢,都等?着瞧她出洋相。那个瞬间,林音都有点后悔骗季辞过来了?,但凡他不肯配合,从此她要沦为一个笑柄。

    好在,季辞坐下了?。

    点餐、吃饭、结账,安静地陪完了?一整顿饭。

    林音也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唯一可恨的是她自己,居然全程沉默干饭,连一个像样的话题都找不出来。

    她就是这种关?键时刻很会?掉链子的人。

    机会?摆在面?前永远抓不住,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所有的聪明才智、机灵狡猾,在季辞面?前都会?被解除武装。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冲动的,但真?冲到他面?前,与他短兵相接,她的行动力又会?当场消失。

    林音当时是如此空洞,全然不知魂魄飘去了?哪个太空。

    她的脑袋里滋滋滋全是杂讯,周围每一对小情侣都在蜜里调油——互相喂对方薯条,在桌下悄悄牵手,甚至有胆大的少男少女,以阔叶绿植做遮掩,飞快地打一个啵。

    身处在这一片暧昧的海洋中,尽管季辞与她什么都没有做,林音也克制不住一直脸红。

    他愿意和她一起吃这段饭,是不是就代表了?什么?

    无数次心理建设,终于林音在最后一道甜点上桌时,积攒了?足够的勇气。

    她切下一片巧克力布朗尼,用叉子递到季辞的嘴边。

    叉子很小,却千钧重,程音举了?几?秒,手就开始发抖。

    她不知道季辞什么表情,因为她连目光对视都不敢有,就这么直直伸着手,等?他给出反应。

    季辞当然不可能跟她搞这种肉麻的喂饭play。

    他的目光从轻颤的蛋糕,转移到她通红的耳垂,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程音的叉子差点应声而?落。

    抖了?下,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季辞接过蛋糕叉,将蛋糕放回了?林音的盘子:“快吃,吃完回家。”

    他语气淡淡,完全辨不清当时情绪。

    饭后,陈嘉棋送程音回家。

    胡同幽静,反倒比餐厅更适合聊天,程音本着坦诚合作的原则,觉得有些窗户纸得提前捅破。

    “陈嘉棋,我急着结婚,只是为了?让小孩上学。”

    “我知道。”

    “我们即使真?的结婚,也没法?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

    “没关?系,慢慢来,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

    “这对你而?言很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我妈天天催婚,每周让我相一次亲,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我真?的很需要有人来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找个自己喜欢的合作对象,总比随便结婚来得强。再说,搞不好一起生活个一两年,你会?喜欢上我也不一定。”

    “不太可能,我这个人,情感并不丰富。”

    “那也没关?系,先搭伙过日子呗,假如将来我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或者?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我们再离婚就是了?。至少在当下,我们算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实在谈不了?感情,咱们就谈谈合作。”

    他们边走边聊,很快到了?程音家的小院门口?。

    院门虚掩着,程音没直接进,实话说,陈嘉棋刚刚那些话,多少还?是打动了?她。

    不谈感情谈合作,这确实是她的舒适区域。

    “如果我们结婚,我的责任义务包括哪些?”她自动转向了?谈合同的思路。

    “你只需要对我的父母履行当儿媳的义务,就足够了?。不用担心,我不会?强迫你对我履行任何做妻子的义务。”

    程音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声明。”想了?想,她决定也拿出一点合作的诚意,“我有比较严重的夜盲症,可能随时失去视力,变成盲人。”

    “这么严重?治不好的吗?”陈嘉棋当真?吃了?一惊。

    “先天的,治不好。”

    陈嘉棋沉默了?片刻:“也不一定就会?发生。”

    “如果真?的发生,我们就直接离婚吧。可以写个托底条款,”程音建议,“写在婚前协议里,你的婚前财产正好也需要做个保护。”

    陈嘉棋:“……行。”

    第45章 月色

    鹿雪的户口总算有了眉目, 程音心情松弛,步履轻盈地推开了小院的门。

    门里?光影交织,影子里?站了个人, 她?没能看清, 一头撞在了对方身上,险些被吓趴在?地?。

    “是我。”那人伸手扶住她?, 沉稳熟悉的声线。

    刘婶这几日回了老家,前院安静无人,只有一盏灯,半明半暗地?闪烁。

    季辞举起?手上的新灯泡,对她?笑语:“回来得正好,过来帮忙。”

    程音站在?院中, 手上扶了个摇摇晃晃的折叠凳。

    抬头是季辞微青的下巴,能看到他额前的碎发在?夜风中飞舞,无数细小的蠓虫绕着灯罩飞旋,像一朵朵散落的金色绒花。

    好神?奇的一幕。

    柳世的季总,正在?帮她?换坏掉的电灯泡。

    换完灯, 季辞收起?折叠凳,又拉开了程音家?的大门。

    这扇门每次开关都要用?力往上托举,否则歪掉的门扉会蹭到地?砖,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连这个小诀窍都知道, 熟门熟路仿佛回自己的家?。

    分明他周身气质清贵,和这间二十平米的陋室格格不入。

    程音刚一进门就发现了屋里?不对劲。

    多了很多东西?,零食、饮料、各色日用?品, 沿着墙角码了两?排, 桌上还多了个微波炉,旁边是做了一半的三明治。

    季辞洗净了手, 用?油纸覆住三明治:“盐买了吗?”

    程音茫然脸。

    “没看到微信?那?我去买。”

    说话间他又出了门,徒留程音一人在?屋里?发呆——这一幕仿佛旧梦重温,她?又回到了与?他一起?住出租屋的日子。

    唯一的区别,多出了一个程鹿雪。

    小孩还是在?自家?床上睡得踏实,小姑娘四仰八叉,甚至打起?了欢畅的小呼噜。

    季辞,出租屋,还加上一个小的。

    简直像是过上了。

    这个想法像一根针,蓦然戳醒了程音——疼归疼,但那?针尖或许是淬了糖,甜蜜一下子泛开,像往心里?猛撒了一把糖。

    要死。

    这一整晚,她?和陈嘉棋约会谈天,和上班开会的心情全无区别,此时在?不合时宜地?甜个什么鬼。

    奢想者会被上天惩罚,脚踏实地?才能被生?活奖励。

    在?季辞提了包盐从便利店回来时,程音也打定了主意。

    “我要结婚了。”

    她?本打算委婉,但甜蜜的余味让她?惊恐,索性抽了把最?快的刀。

    “我担心,别人会产生?误会,所以……以后你别再来我家?了。”

    季辞没说话,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总带了些冷寂的倦意,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好相处,还有些懒慢疏狂。

    “别人?”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走到桌旁撕开盐包,捻了少许洒在?煎蛋上,又用?油纸裹好三明治。

    慢条斯理?,喜怒难辨,这个态度,反而让程音有点不敢往下说。

    她?没想到她?和季辞说话,居然还要鼓一鼓勇气。

    “我和陈嘉棋在?交往,”她?假装镇定,想到季总可?能未必认识这个层级的员工,又补充道,“他也是我们公司的。”

    “我知道。”季辞淡淡道。

    他将?三明治裹好,用?马克笔做了区分标记:“你喜欢他?”

    “……对。”

    “鹿雪也喜欢?”

    “对。”

    季辞弯腰,将?三明治放进冰箱——程音刚注意到家?里?还多了小冰箱,精致可?爱,正好能放一天的食材。

    “三明治明早用?微波炉加热1分钟,画五角星的是鹿雪要的口味。”他低头用?湿巾擦手,“水电费我交过了。”

    原本就无法进行的对话,越发不知该如何应答,程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这次季辞没有发现,他目光低垂,并未看她?。

    “你觉得,他能给你幸福?”季辞一根根擦干净手指。

    幸福的生?活应由自己创造,这话程音不敢讲,季辞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大家?长,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嘉棋娶她?,还得先去找季总提亲。

    此人护短,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在?家?对程音凶得要死,出了门绝不允许旁人碰她?一根头发。

    好多年没进入季三的保护罩,她?都有点不习惯了,但还是本能地?知道,怎么样的回答能够让他满意。

    此时,季辞再次抬起?了眼,他的上目线弧度清冷,专注看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带着无情的质疑。

    一个无法靠近的人。她?从小喜欢到大的人。

    直到今天,此刻,程音被他专心地?注视、认真地?对待,还是会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让她?的声音带了种自己都觉察不到的酸楚:“对于?我来说,今时今日,他就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季辞没有应声,他的目光似轻又重,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确定?”

    他不爱她?,但有可?能真的很关心她?,这个认知让程音越发酸楚。

    那?个久违的称呼,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很确定,三哥。”

    ……

    这一夜的黑,是夜盲症的那?种黑。

    陈旧小区的路灯永远失修,灯罩里?沉积着半盏黑色虫尸,它们起?初在?扑向光明时,必然不知自己扑进的是一座牢笼。

    即便知道,它们一定也甘之?如饴。

    季辞有段时间没来,门口又贴满了收费单据,他将?之?一一撕下,开门进了屋。

    窗帘半开,月亮透过梧桐的新枝,在?地?面绘出曲折的清影。古欧洲人认为,月光会使人疯狂,如此无稽之?谈,季辞本不会信。

    这天晚上,他却走到窗边,静静地?晒了一会儿月亮。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到一幅熟悉的画面。若是盛夏,当有梧桐浓荫匝地?,而今仲春,只见枝条疏朗、青叶初萌,在?夜风中轻摇款摆。

    当年选择租下这套房子,只是因为知知站在?这扇窗前,赞了一声好风景。

    好风景她?恐怕早已遗忘,即使每天对着他的微信头像,也勾不起?半分旧日回忆。她?也不会想到他习惯以“Z”为昵称,亦是取自她?的乳名。

    往事于?他历历在?目,却是她?竭尽全力要抛之?脑后的东西?。

    月色使人发疯。

    光线冷而薄,带着不可?觉察的锋利之?意,像薄刃或是雪片,这样的光景,容易勾起?一些关于?雪天的回忆。

    寂静的。哀伤的。失措的。燃烧的。

    他的心,是一只陈旧的小破碗,摔得全是豁口,勉勉强强装着半盏陈年的雪。只有她?才能将?这冻雪融化,滋润他的渴。

    她?消失不见的那?些年,他不能算是真的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满心只有复仇的念头。

    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不在?意是否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她?忽然出现,瞬间打乱了他的节奏。

    箭在?满弦之?上,他没有后退的可?能。前方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发病的真实原因,怕她?自责懊恼。

    也无法对她?坦陈自己的计划,怕她?坚持要与?他共同进退,将?自己一并置于?险境。

    更无法向她?坦陈心中的情感,他最?怕有一天,他也像程教授一样被人谋害,捏造成自杀的假象。

    她?会又一次遭受被至爱抛弃的毁灭性打击。

    世事便是如此无情。

    他对她?怀着全宇宙最?炽热的爱,却要像恒星一样缄默无声,熵增不可?抗,宇宙会变冷,爱终会死亡,连同他残破的肉身一起?。

    但爱是克制不住的,它不知从何而起?,便不知如何而终。

    他克制不住对她?的贪心。

    明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最?优选,他本该将?一切暗自安排妥当,再悄无声息消失。

    但听闻她?要和别的男人结婚,他还是瞬间失去?*? 了理?性。

    口口:我对人类的情感并不了解,不过她?既然跟那?个男人一起?孕育了孩子,打算结婚也很合理?。

    季辞:不合理?。他无论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完全不合格。

    口口:你也不合格呀,你连自己的精神?健康都无法保证。朋友,请听从我的科学建议,减少实验剂量,别再继续冒险。

    季辞:减不了。

    口口:这真的很危险,你也许会变成一个疯子。

    季辞:实验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只能承担一切可?能发生?的副作用?。

    口口:那?你要怎么跟她?在?一起??万一精神?突然恶化怎么办?

    季辞:无妨。我有托底方案。

    敲完这句话,季辞走到了窗前,在?银色山泉一般的月光中,轻轻闭上了眼。

    数个呼吸之?后,他拨出了一个电话。

    “帮我查一家?上海的公司,主营鲜榨果汁。这类公司做厚利润,通常会在?原料上做手脚,如果发现了问题,找几家?自媒体曝光。”

    “另外,想办法让陈家?知道,他们家?的独生?子谈了个女朋友,打算闪婚。”

    他的语气是如此正常,对面听电话的人根本想不到,这个从来步步为营、计算精确的男人,一边平静地?给出指示,一边做出了一个毫不理?智、甚至称得上疯狂的决定。

    他将?竭尽所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要。

    只要他有。

    疯子只在?月光下存在?,一旦拉上窗帘,坐在?工作台前,季辞的神?色就又恢复了平常。

    他还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

    在?他的私人邮箱中,躺着一长串的未读邮件。

    都来自后缀@xihe.com的邮箱,发件人:赵奇。

    如果单看季辞的邮箱列表,你会以为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

    点开切换邮箱,有一长串的小号可?供选择,分别带包了不同的人设,执行不同的任务。

    与?赵奇联系的这位,是匿名参与?人体实验的中年男性。

    他会每个月根据羲和发来的参数,调整电极阵列的数据,再将?控制结果发回,全过程录制,确保结果的可?信度。

    不过他有一个特殊要求:不见面、不露脸。

    赵奇第一次收到联络邮件时,还以为遇到了骗子,毕竟当时羲和的实验进程,远没到进行大规模人体临床阶段。

    那?些年唯一的受试者,是一名中年女性,由程敏华亲自联系和操作。而她?的突然离世,也使整个实验戛然而止,再无人能联系上那?名受试者。

    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成品的植入式芯片只剩最?后一组,是唯一的备份件,被柳世的技术人员连同所有资料一起?打包拿走。

    这些年赵奇一直在?试图复刻,却因资料不足,工作量过于?庞大,迟迟无法成功。

    而这位凭空出现的匿名受试者,直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自称是0号受试人,植入芯片后反悔,脱离了实验计划,如今穷困潦倒,希望能重新加入实验。

    他说他还保留着当时羲和给他的脑电极帽,能自助提供数据包。

    疑点很多,但这已经是赵奇最?后一根浮木,只能将?信将?疑抓住。

    数据来了几拨,竟然也都对得上。连续突破几个瓶颈之?后,赵奇不再质疑,只求这个唯一的数据源,能提高报送频率。

    但他也不敢催促太凶,毕竟这个实验,很容易突破人体的生?理?负担极限。

    他怕把这根珍贵独苗给薅死了。

    “本来时间没到,不该来催您,但下个月我们要去参展,还差最?后一批数据就能送审,如果您最?近状况平稳,能不能提前做个测试?”

    季辞点开邮件,便看到一贯力求稳妥的赵奇,发来了不得已的请求。

    是了,羲和这件秘密武器,在?那?个残破园区暗自孵化了十年,终于?要再次大放异彩,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必然又要引起?一场行业巨震。

    谁会颤抖,谁的版图将?被震碎,其实十年前便已演过一个开端,只不过没有演完而已。

    屏幕冷白的光,映照季辞淡无表情的脸,他的手指轻敲键盘:“好。”

    ……

    季辞摘下脑电极帽,双目紧闭,热汗淋漓。

    前庭的眩晕感尚未消失,上一次他贸然睁眼,被光线刺激得直接吐了出来。

    手机一直在?手边震。

    过了很久,震动?停止,眩晕感也已消失,季辞没睁眼,他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欧洲在?过复活节假期,傅晶和柳成成回国了,飞机今夜落地?。此时此刻,后海边的老宅必然灯火通明,厨房忙得热火朝天,有一场久违的家?宴。

    他早些年住在?老宅的时候,常和他们一起?吃饭,这些年少了很多。

    尤其在?柳成成出国读书之?后,傅晶的生?活轨迹也随之?偏移,女人和孩子不在?,房子越大显得越冷清,宴是开不起?来的。

    即使开,也时常会忘记叫他。对于?傅晶来说是为避嫌,对于?柳亚斌而言乐见其成,再说了,那?毕竟是“家?宴”,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今晚亦是如此,如果要叫他,早就该收到通知,这会儿饭都该吃完了,傅晶才打来电话,不过为了说上两?句客套话。

    “小辞,我从巴黎给你带了礼物,明天晚上一起?吃饭?”

    嗯,客套之?外,还会补上一顿,每次的步骤都一样。

    季辞看着手机,由于?今晚的剂量过大,他看东西?还有些重影。那?些字飘散再聚合,像他试图捉住的,虚无缥缈的关爱。

    每次他都想拒绝,但每次收到这样的信息,他都会回复一个“好”。

    明知这样可?笑,还是忍不住可?笑。

    ……

    再次于?清晨六点收到老板的工作短信,梁冰头痛欲裂。

    “难道我的音姐buff失效了?”他揉了揉太阳穴。

    梁作家?最?近挂在?金榜上,更新压力极大,评论区嗷嗷待哺,全是“求太太日万”的读者。

    他先前刚干完一个通宵,预计这样暗无天日的节奏还将?持续一个月,这种关键时期,真没有精力再多接待一个无情而狂躁的上司。

    “这么快就吵架了?”

    训练有素的码字人,用?他作家?独有的思维方式,衡量了一下故事进展,觉得目前大概率是进入了“闹矛盾”阶段。

    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没有人想看直接送入洞房,必须一波三折、悲欢离合,把主角和读者都折腾个够呛,才叫皆大欢喜。

    总结: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很作的动?物。

    但请不要作他这个炮灰配角啊!梁冰拖着自己缺觉的尸体,面色青白如僵尸。

    不行,他务必将?这二人的矛盾掐灭在?萌芽状态,以确保今晚可?以准点下班。

    他好不容易才出了频道,绝对不能在?此时掉榜坠机!

    第46章 芍药

    要找程音不难, 她这两天临时搬到了18楼办公。

    柳世要开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后勤部门杂事繁多。如今王云曦干起了甩手掌柜,王强更?是数着?日子等退休, 千钧重量全都悬在程音这根头发?丝上。

    人人都爱靠谱下属, 团队若是给力,老板就能平躺。

    程音是真忙。

    活儿多不算, 还?要提防暗斗,姜晓茹怎肯让她出风头,每次都?要搞点?小动作——上次一场重大活动,幸亏程音心细,临开会前发现柳石裕面前的矿泉水,竟然是开过盖的。

    所有瓶装饮料都?从纸箱取出, 她亲眼看人摆放,怎可能出现这种事故,只能是有人使坏……

    虽手段幼稚,也如蚊蝇扰人,一刻安生不得就是了。

    “音姐, 借五分钟说话。”梁冰冒出半个脑袋。

    “三分钟,”她忙疯了,“你长话短说。”

    “你把我老板甩了?”梁冰短得不能再短。

    程音一唬,伸手将这没谱的家伙扯进门来, 脸已经白了:“你胡说什么?”

    一个优秀写手,永远知道应该什么时候捅破窗户纸。一个成?功的助攻,也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该挥洒爱情的调味料。

    “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他一脸严肃, “但昨天又突然不开心了,你们分手了?”

    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但内幕绝不是这样的内幕。

    梁冰是季辞身边人,自然看得出季辞待程音与旁人格外不同。程音自觉狡辩无用,干脆和盘托出,和梁冰解释了她与季辞的前尘往事。

    “把你当妹妹?玩得还?怪时髦的,热梗啊。”梁冰笑?得莫名诡异。

    程音没懂时髦在何处,她直接又祭出了大规模杀伤武器:“再说,我都?快结婚了。”

    梁冰的笑?脸裂了。

    他只是休了一周假,剧情线就走得如此歪斜了?

    “和……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其?实程音也不知道,到时候旁人会不会知道。

    依照她的意思?,这个婚无需结得大张旗鼓,不料陈嘉棋对此却有不同意见。

    合作顺利达成?,庆功宴不可不办。

    “你那?边虽然没什么亲友,但我这边至少能开二十来桌,我又是第一次结婚,肯定要大操大办的。”

    程音看他在兴头上,便没有出言泼他冷水。

    “婚纱照现成?的,我姐店里拿几张就行,回?头我跟她说。音音,你想去哪度蜜月。”

    不管听多少次,音音这个称呼都?令她头皮发?麻。但程音想,其?实她也没真的谈过恋爱,更?没结过婚。

    虽然陈嘉棋说“第一次结婚”时,貌似没算上她,但她严格意义上也算第一次。

    也许恋爱结婚就是这么回?事?

    和恋爱小说里写得完全不一样,可能这就是现实世界,人活着?就该现实一些,老一辈人的婚姻很多不也这样?

    介绍个对象,看着?顺眼,就拼在一起?过日子,没有那?么多肝肠寸断和轰轰烈烈。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承认自己是平凡人,甘于过平凡日子,是长大的重要标志。

    她昏头犟脑这么多年,也该长大了。

    梁冰瞧着?程音完全不似开玩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一半。

    不过,另一半的生机他还?没有彻底放弃——一般来说,像这种没有血缘的兄妹CP,像季总那?么典型的妹控,也不是没有横刀夺爱的可能性。

    也许老大即将忙于策划现场抢婚,给他留下宝贵的写稿时间呢?

    擅长空想剧情的梁作家,怀着?满腔的狗血构思?,向季总的办公室乐观地?进发?。

    却在半道被另一位大佬截了胡。

    傅董身着?今夏巴黎新?时装,在走廊另一头冲他和善地?招手,梁冰心里一紧,打起?精神走了过去。

    众所周知,西宫这位笑?得越温柔,算计人便越厉害,且她坑人从来春风化雨,像那?种杀人无痕的武林高手。

    梁冰何德何能,可不敢以为娘娘招呼他,真是为了打个招呼。

    “我在店里看到这条丝巾,就觉得很适合年轻人,你姐应该会喜欢,或者?送朋友……哎,你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吗?”

    傅晶进了办公室,先拿出橙黄色小礼盒,家常话信手拈来,态度极其?和蔼。

    相较于她保养得过于年轻的脸来说,这种长辈姿态,看起?来总显得有些违和。

    梁冰乖顺地?接了礼物,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耐心等待傅晶进入正题。

    她每次久居国外,回?国必然找他闲聊——聊他老板近段时间的动态。

    梁冰对季辞很是忠诚,第一次被傅晶叫去,回?来就如实进行了汇报。

    季辞听完,态度微妙,似笑?非笑?对梁冰说,今后她问什么答什么便是,除了他的病症,什么都?可以说。

    “何不直接问我。”最后他这样道。

    可说呢,梁冰也不懂。只能说,果然不是亲生骨肉,再怎么亲近,中间都?隔了一层,彼此藏了一些提防。

    真想有百分百的信任,得有过命的交情,比如他。

    荒袤无人的雪原,快要冻死之前,他被偶然路过的季辞搭救,这是发?生在梁冰毕业那?年的往事。

    在得知季辞的身份之后,梁冰拒掉了所有的工作offer,重新?向柳世投了简历,成?为了季辞的私人助理。

    梁冰算是这个世界上距离季辞最近的一个人,其?他人等闲不能近身。

    即便如此,在他的眼中,季辞也像一本完全读不懂的书。

    他老板藏了很多秘密,尽管表面看来平静如一泓湖水,但无人知晓水有多深。

    试图从外表来探寻季辞内心的真实世界,永远都?只会无功而返,梁冰几乎没有见过他出现真正的情绪波动。

    除了在面对程音的时候。

    今天他从程音处得知,二人自幼往来甚密,这与他的判断相符。但他音姐言之凿凿,二人属于无关风月的兄妹档。

    可别逗了,他身为都?市言情栏目未来金榜作家的敏锐天线绝对不能同意!

    “听说公司新?来了一个美女,和你们季总关系不错?”傅晶忽然问。

    瞧,就连远在欧洲的天线都?收到信号了。

    梁冰有些左右为难,虽然季总说过,除了他的病症,什么都?能对傅晶说,但他直觉这其?中不应包括他音姐。

    程音对于季辞而言,格外与众不同。

    但他也不好?睁眼说瞎话,季辞与程音之间的往来,基本属于私会,柳世上下并?不知情,远在欧洲的人却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说明她一直派人在盯着?。

    这不是一个问句,是在让他继续提供情报。

    “您说程音姐?她和季总是校友。”梁冰笑?道。

    他小心谨慎,分享了一个可公开查询到的信息,暗示了他俩关系不错的原因。

    梁冰在傅晶面前,总归还?是会透漏一些关于季辞的消息,这是季辞的示意,让他尽量扮演好?这样一个双面间谍。

    有时候,光听别人问问题,就能得到很多有用信息。

    “听说很漂亮,能力也强,董事长都?挺赏识的?”傅晶随意闲聊的态度。

    梁冰替他音姐捏了把汗,娘娘过问新?来的出挑宫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对,曦总重点?培养的,大事小事都?让她经手,这两年行政部活多人少,难得有个用的趁手的。”

    梁冰不动声色帮程音解释,不是她爱出风头,是顶头上司给机会而已。

    傅晶没说话,低头摆弄花瓶里的一束芍药,垂眸微笑?的样子十分婉静。

    “挺好?的,她多大,结婚了没?”

    梁冰不信傅董没有第一时间找人调取程音的人事资料,她想问的,估计是程音和季辞到底什么关系。

    西宫这位看起?来虽年轻貌美,有时候还?是有点?婆婆妈妈,尤其?关心小辈的感情状况。

    对于梁冰她只是随口一问,但对于季辞,每次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会来找梁冰探听具体情况。

    也难怪。

    他们这种身份地?位之人,恋爱结婚就是资源整合,怎能不当做商业决策仔细权衡?

    梁冰笑?得云淡风轻,装作没听懂问题,但给了傅晶她想要的答案:“还?没结婚,不过听程音说,最近快了。”

    这个答案有点?出于傅晶的意料,她急着?赶回?来,就是因为听到了关于程音的线报。

    从季辞回?到她身边至今,十来年的时间,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事情可能会超出自己的掌控。

    一种莫名的直觉。

    “那?挺好?。”傅晶舒展眉心,将芍药从瓶中取出,扎好?吸水棉,裹上玻璃纸,递给了梁冰。

    梁冰:啊?啥?

    “晚上季总有个饭局,你把这束花带着?,他用得上。”傅晶笑?道。

    季辞进了包间,先愣了两秒,然后举步向前,温润笑?容自动浮现。

    “来了,小辞,坐小姨这边来。”傅晶召唤他到身边落座。

    听这套称呼便知,这是一场私宴。虽然在座之人不是柳世股东,就是柳世中层,但都?算是傅晶的“自己人”。

    今日一早,她就发?来信息叮嘱季辞,晚上吃饭不要迟到。

    原是西宫大宴群臣,他还?以为……

    季辞低头笑?笑?,将手中的芍药递给傅晶,又接过她递来的酒水,对那?几位资深元老举杯:“敬各位伯伯和阿姨们一杯。”

    傅晶满意微笑?。

    每年五月,是柳世集团召开全体股东大会的时间。

    今年的这场尤为重要,因为适逢五年一届的董事会换届选举,原本的副董事长由于年龄和身体原因即将辞任,给了年轻人上位的机会。

    柳亚斌和季辞,谁能得到足够的票数,就能在顺利继位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也就是说,这将是东西宫的夺嫡之战。

    夺嫡不是心血来潮,临时抱佛脚当然没什么用,预先的铺垫和勾兑,傅晶本已完成?得八九不离十,谁知季辞临时搞出一个“明珠二号”事件。

    负面舆情至今没有完全压下去,像油井泄露后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随时一个火星就能烧红半边天。

    这种时候叫人投票,傅晶真担心他们会跟脚不稳。

    所以这顿饭非吃不可,她指着?季辞给各位股东大佬们好?好?解释。这孩子虽然平时不爱说话,但其?实非常懂得语言的艺术,他想说服什么人做什么事,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也算是给他一个拉票演说的舞台。

    “贤侄,跟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科普科普,最近闹上新?闻的那?个新?药,到底怎么回?事?”

    利益攸关,投资人一上来就挑最关心的问。

    傅晶暗自点?头,她白天还?和季辞对过口径,就从公关策略入手,再讲一讲后续应对,总之他的策略一定是最优策略。

    “药有问题,我的责任,开发?时没注意到,算是亡羊补牢,这一杯,我给各位赔罪。”季辞又举起?了杯。

    傅晶大惊失色,没料到季辞会这么跟人聊。这孩子长了一双与她极其?相似的眼睛,漂亮内双,垂眸时折痕深深,眼尾微扬如同凤翎。

    但他不笑?时,眸色莫名清淡,是偏冷的深灰色,让人不敢随意打断他的发?言。

    又一杯酒下去,一线殷红沿着?季辞的脖子、耳根,一路烧到脸颊、眼皮,他皱了皱眉。

    这才第二杯。

    他阻止要继续倒酒的侍应生,继续把要讲的话说完。

    他倒是不疾不徐,傅晶则听得白了脸,这种时候他下什么罪己诏,还?说一堆枯燥无味技术细节,看起?来完全像个既不懂企业管理、又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他在搞什么!

    傅晶还?没开口,吴双宁先不乐意了,他是研发?总监,季辞这是给他当众处刑。

    “明珠二号也没你说得那?么差,加紧改一改配方,能赶着?原来的时间表上市。听闻友商的同类产品已经走到审批阶段,我们要是输了市场先机,谁能承担责任?”

    季辞眼皮都?不抬:“你没原则,我有。”

    好?好?好?,不但不会说漂亮话,还?当场表演内部矛盾,他们真能自毁长城。

    傅晶气得太阳穴突突乱跳,正要出言缓和气氛,她盼望了一晚上的救星到了。

    一手在肩头勾着?帅气皮衣,一手抱着?炫酷的摩托头盔,发?丝虽凌乱却愈显随性美,不是孟少轶还?能是谁。

    “好?久不见,少轶宝贝儿~~”傅晶嗓音划着?波浪线,人直接飘上前,将孟少轶紧紧搂住。

    孟女士呆滞的脸越过傅晶的肩,企图和季辞进行一番目光交流。

    可惜季辞一张扑克冷脸,跟她半点?默契没有,什么信息都?没传递过来。

    搞什么,孟少轶莫名其?妙,前一天晚上傅晶约她吃饭,她倒是猜到季辞也会来,但没想到竟是如此大的阵仗?

    张叔王伯陈阿姨,干嘛呀,老伙计们齐聚一堂,吃年夜饭呢?

    “小辞特意准备的,喜不喜欢?”傅晶拾起?茶几上的芍药,放进孟少轶怀中。

    黑色皮衣劲装女子,怀抱娇艳欲滴粉色芍药,有一种对比度拉满的惊艳之美。

    如果她脸上呈现的是感动/娇羞而不是问号,画面会更?加完美。

    花?给她送花?孟少轶再次发?出问询信号,有点?怀疑季辞遭受了武力胁迫。

    季辞照旧信号接受不良,甚至目光都?有些涣散,真像被一支枪顶着?脑门似的。

    傅晶并?未注意二人的眉眼官司,她正逐个研判座上宾的表情和反应。

    惊讶。了然。沉默。

    很好?,是她要的效果,果然孟世学的女儿,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主菜还?没上,但傅晶觉得,这顿饭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一直绷紧的肩膀,总算彻底松弛了下来,搂着?孟少轶让她落座。

    “坐你辞哥旁边。”她亲热地?拍着?孟少轶的手。

    孟少轶并?没有能坐下去。

    她刚走到季辞身边,他就遽然起?身,挽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别吃了,走。”

    啊?怎么又不吃了呢?接下来要演哪一出呢?孟少轶保持着?笑?脸,但内心的小人已经开始流泪。

    我的哥啊,怎么连个剧本都?不给,就喊她来唱这出大戏?在座都?是些厉害的大脑袋,她也不敢即兴发?挥,万一唱砸了怎么办。

    她瞪着?季辞,等他讲出一句靠谱的收场白。

    结果这个哥,面无表情一张冷脸,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淡淡跟所有人点?了下头:“先走一步。”

    ……便扯着?她离开了这方舞台。

    出了包间门,季辞立刻松开孟少轶的胳膊,背靠墙壁停住了步伐。

    “哥,今天演得又是哪一出啊?”小孟迷惑。小孟不解。

    季辞不答,他面色微红,修长手指在西装内袋寻了半天,没找到要找的,便问孟少轶:“带身份证了吗?去楼上开间房。”

    小孟惊吓!

    这要不是站在公共场所,孟少轶估计会惊叫出声。

    第47章 撒娇

    这楼上确实有个酒店, 用身份证确实也能开房,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她要跟季辞去开房?

    他俩平常也不是这种关系啊!

    有没有人来给她前情提要一下!

    幸亏季辞还能说得?了话, 尽管说得断断续续:“我现在, 走不了路,得?找个?地方躺下?。”

    孟少轶定了定神?。

    他是喝多了吗?还是发烧了?看他的状态确实不大对劲, 刚才要不是抓着她的胳膊,估计连路都走不稳,手心也烫得?吓人?。

    “你病了?要去医院吗?”

    “不用,多喝了两杯,帮我开间房,再叫梁冰过来陪我。”季辞气息虽不稳, 神?志却还清醒。

    孟少轶姑且信了他。

    她找来两个?年轻力壮的男服务员,将季辞送上了楼,自己则一路小?跑去了楼上的酒店大堂。

    “只剩总统套间了,不然你坚持坚持,我送你回家?”过了会儿, 孟少轶跑回来请示。

    季辞手指压着前额,面色已经转白:“刷我的卡。”

    是是是,季总当然消费得?起,她不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吗……孟少轶接过那张黑卡, 继续请示:“梁秘书没接电话,你一个?人?行吗?”

    他似乎头疼得?厉害,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继续打。”

    毕竟周五晚上, 下?属应答不够及时?倒也情有可原, 直到季辞被折腾进了房间,梁冰也没接起这个?电话。

    此时?季辞已经不太说得?出?话了, 孟少轶觉得?情况不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她根本不放心将季辞独自扔下?。

    他气若游丝,仍不忘下?逐客令:“你先出?去……”

    我的哥,这她哪敢走,酒店服务管家也钉在门口,一脸紧张:“这位客人?没事吧,需要叫120吗?”

    “不用……”季辞齿关轻叩,仿佛发起了寒战,最后断断续续给孟少轶报出?一个?电话号码。

    “叫她来……你们?,都出?去。”

    这天晚上,程音也在参加一场家宴。

    在座一共三人?,她、陈嘉棋、陈珊。这个?组合十分常见,毕竟之?前经常会有拍摄工作?,陈珊为了笼络程音这个?模特,三天两头请她吃饭。

    然而今天这顿饭,显然吃得?气氛古怪。

    “你真?要下?个?月结婚?”陈珊瞪着陈嘉棋,表情绝对称不上喜悦,甚至还有些惊恐,仿佛他忽然自爆身患重疾。

    “是有点急,五一回上海办仪式,北京可以简单点,叫上亲朋好友,小?规模请顿饭。”陈嘉棋讲了他的初步计划。

    程音没吭声,他要怎么做,她配合便是。而且这姐弟俩对话,从头到尾没带她,仿佛她是个?局外人?,结婚对象另有其人?。

    陈珊有意识在回避与她目光接触,她对这件事持反对态度——程音迅速做出?了判断。

    也是意料之?中吧。

    程音知道自己的斤两。

    陈珊八零后,挺开明的一个?姐姐,对于她未婚生子这件事,从来没有任何歧视性?言论?,还挺理解同情她,一直以来给了她很多帮助。

    但理解同情是一回事,亲爱的弟弟头脑发热要娶回家是另一回事。

    陈珊看陈嘉棋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觉得?嬢嬢能同意?”

    两个?人?说着话,便自动?转成?了上海腔。程音更?听不明白了,干脆坐在一旁放空,认真?考虑这一桌子菜,应该先吃哪一道,浪费粮食可不应该。

    面对自己被嫌弃的一生,还能有这样的心态,她觉得?自己值得?嘉奖。

    就在这时?,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程音光听声音就想起这人?是谁,很奇怪,她对孟少轶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蓬松的发丝,帅气的皮靴,闪闪发亮的生命力,还有快乐跳脱的嗓音。

    不过此时?,她听起来焦虑而急迫,飞快给她报了一个?酒店名和房号:“辞哥喝多了,看着不太对,不肯让我待在屋里,他叫你过来。”

    程音愣了半秒,只来得?及和陈嘉棋说了句“我有急事”,便风一般跑出?门去。

    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需服务管家贴身陪同,访客才能出?入其中。

    管家训练有素,一路领着程音往顶楼去,心里却难免犯嘀咕——他没看出?这三人?三角,到底是哪种关系。

    程音也觉得?这一幕十分荒谬。

    正牌女友等在门外,焦急地前后踱步,见到她立刻迎上前:“你快进去看看,估计是喝大了,谁也不让进,我刚去敲了敲门,他把门反锁了还!”

    “喝了多少?”程音问。

    “我也不知道,才开宴,应该没喝多少,但看他样子挺难受的。”

    程音点头,去按响了门铃。

    她很担心季辞此刻已然昏迷,好在没有,门内立刻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谁?”

    “是我。”

    程音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房门已经开了。

    季辞犯病时?,眼睛受不了光刺激,那道敞开的门缝里,现?下?黑着灯。

    程音心理素质再好,也没法这样当着孟少轶的面走进季辞的酒店房间。她回头看了眼孟少轶,对方手里拿着一束芍药,有些眼熟。

    下?班时?程音在电梯偶遇梁冰,曾在他手上见过这束花。

    “我进去看看季总,您请稍等,”程音回忆前两次季辞药物生效的时?长,“过五分钟,我出?来汇报情况。”

    她有点担心季辞,也实在不能和旁人?解释太多,只能含混其词。

    “不用不用,”孟少轶连连摆手,“你来了,我也没必要等在这儿,我那边饭还没吃完呢。”

    饭?什么饭?程音懵了。

    孟少轶说完,还真?扭头便走,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男朋友和女下?属之?间关系微妙。

    程音懵了会儿,想起季辞此前曾说,他和孟少轶之?间并非那种关系……

    难道是真?的?

    念头一闪而过,此时?来不及考虑更?多,她匆忙推门进了房间——还是先让季辞把药吃了要紧。

    屋里一盏灯都没亮,估计灭掉了总开关,好在窗帘都大敞着。

    窗外,九点的长安街灯火通明,与淡淡春雾一起,糅成?城市的光污染,轻幽地勾勒出?房间里的陈设。

    季辞就跪在了玄关处。

    原本他还能站,在程音进来的瞬间,直接精神?松懈,扶着墙壁半跪了下?去。

    程音在这种光源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循着动?静在黑暗中摸索,隔着被汗浸湿的衬衣,她一把摸到了季辞肌肉贲张的肩背。

    好烫!

    她立刻顺势跪在了地毯上,手沿着季辞腰侧,去找他的西装裤的口袋。如果她没记错,药就放在了口袋的夹层。

    “吃过了。”季辞模糊地说了一句,随即再度咬紧牙关。

    吃过了?那怎么没有好转?接下?来该怎么办?程音有些慌。

    “头很疼吗?能不能开灯?我看不见。”她小?声问。

    “先别?,扶我去沙发。”

    季辞挣扎着起身,脚步踉跄,半个?人?都倚在程音身上,引着她往客厅去。

    这见鬼的总统套房,两三百平米的面积,客厅大到令人?发指,程音扶着季辞一步步往前挪,很担心他会中道崩殂。

    好在艰难地挪到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男人?重重倒在了沙发上。

    程音趔趄着被他带倒,伏在他滚烫的胸口,听到他说一句:“冰。”

    起初她没听明白,以为季辞说的是“病”,连问了几句,他却不再应答。

    程音只觉得?掌心下?面一片潮湿热烫,那颗心脏仿佛在一片熔浆中极速搏动?,这可怕的过热感让她猛?*? 醒。

    冰,他需要马上降温,得?去找些冰来!

    程音手脚并用,摸索着去开了茶几上的灯。

    季辞歪在沙发上,双目紧闭,鼻息沉沉,整个?人?似刚从热水中捞起,呈现?一种煮沸的虾粉色。

    她探手试了试他的脉搏,虽快但还算平稳,略微放下?了心,飞快地跑向了冰箱。

    房间里的冰块供应充足,冰桶也是现?成?,她倒了两个?满桶,又去浴室拿来几条打湿的浴巾,打算给季辞物理降热。

    这么高的体温,可别?把脑子给烧坏了。

    程音用毛巾裹住冰块,压在季辞的额头,又解开他的衬衫,将湿毛巾垫在他的胸口。

    家有六岁儿童,难免偶尔发生头疼脑热,程音对于处理高烧很有经验。

    物理退热主要擦拭脖子、手脚心、肘部、腋下?、双腿腘窝和腹股沟。若是鹿雪,她三下?五除二就能从头到脚擦几个?来回。

    但是给季辞……

    只上半身降温,应该也有效果的吧?

    程音解开了季辞的衬衣,他的胸膛比脸色还要更?红,她甚至感觉到毛巾里的冰块在快速融化。

    冰敷了十分钟,终于他的心率开始放缓。等到整桶冰消耗殆尽,触手的体温总算不再那么异常。

    程音松了口气。

    她用手背擦掉额前的汗珠,将毛巾丢回冰桶,忽然膝盖一滑,擦过他肌肉紧实的腰侧。

    这才意识到,她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跪伏在季辞身上。

    沙发既窄又矮,方才程音斜坐在边缘,侧腰实在酸痛,不得?已将一只脚跨上了沙发,否则手下?都没有着力点。

    此刻这个?形态,多少是有些难以直视了。

    程音慌慌张张,当即要从季辞身上起来,谁知跪坐太久,小?腿血液不畅,压得?又麻又疼,又重新跌了回去。

    她手掌抵住他的胸膛,龇牙咧嘴缓了半天,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万幸刚那一下?没有将他弄醒。

    脚还麻着,程音的手不敢乱动?,眼睛也不敢乱瞄。

    茶几上一盏光晕柔和的复古台灯,像水彩画家的铺色笔,轻轻点亮了季辞侧脸,在额角、鼻梁与唇珠留下?金色高光,让这一幕梦幻得?如同游戏CG。

    嗯,还是18+的那种。

    她将视线稍微下?移,又瞬间上移,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心态倒还算稳:没关系,别?乱看,手脚放轻点,他不会知道的。

    她边默念边轻轻地倒抽着气,腿好麻,千万只蚂蚁在咬,难受得?完全使不上劲。

    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将视线锁定在季辞的脸上,又发现?脸也不行,眼睫、鼻尖、嘴唇……目光放在哪儿都不对劲。

    闭上眼,更?奇怪了。复又睁开,慌乱片刻,最终视线的落点,选在了他眼角的那道伤痕。

    离这么近看,仿佛白璧微裂,镶了一痕红玉。

    他没骗她。

    这么深的伤口,当初他遭遇的那场车祸,必然严重。

    程音不知中了什么邪,情不自禁伸出?了手,碰了碰那道伤疤——用指尖,极轻的,如蝴蝶触须般的触碰,一触即收。

    却没能收走。

    她的手被季辞用力攥住,下?一秒,深邃目光将她直直锁定,他醒了。

    他醒了!

    程音像一只可怜的猫,当场被吓炸了尾巴,她起身想跑,哪里还能跑脱。

    季辞展臂箍住她的腰,似一只咬住猎物的猎豹,利落翻滚了一圈,将她压制在沙发上。

    “又胡闹。”

    这几个?字,低哑含糊,几乎是抵住她的鼻尖说出?来的。

    程音不太记得?,她是否曾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季辞的双眼,大约是没有过的,因为这个?视角实在过于陌生。

    他的神?情也极陌生——程音曾见过神?色冷峻的季辞,淡淡厌倦的季辞,故作?温和的季辞——却从未见过此时?这般的他。

    清冷雪原之?下?,熔浆缓缓沸腾,危险而炽烈。

    程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被他单手握住两只手腕,向上拉起在头顶禁锢,继而俯身吻住。

    与前次的狠戾完全不同,这一次,季辞吻得?热切而缠绵。

    在她试图挣扎之?前,他的手指已经探入她浓密的乌发间,轻轻摩挲她的脑后,让这个?吻几乎带了点诱哄的性?质。

    程音大脑一片空白,她过载了。

    直到舌尖被人?温柔地轻吮,她才在战栗中清醒了片刻——他在做什么?这是他本人?吗?即使在最荒谬的梦中,她也不会这样来假设季辞。

    而且……这个?姿势……

    他在哪里跟谁学的,太羞耻了,她被迫抬高了手臂,因而不得?已摆出?一个?迎合的姿态,几乎身体的每一寸都与他亲密贴合。

    “季辞!”她趁着短暂的清醒时?刻,努力别?开脸,挣脱出?了他的诱哄。

    但下?一秒,她又重回他的掌控之?中:“叫我什么?没大没小?。”

    批评完她,继续深吻。

    这一次吻得?重,诱哄变成?了惩罚,共同特点是都非常地“不季辞”。如果说季辞=克制、隐忍、冷淡,此时?的这个?男人?,完全是一组反义词。

    手腕被掐得?有些疼,他不再小?心怜惜,将大部分身体重量加诸于她身,非常明确的占有姿态。

    程音快要疯了,他在做什么!他的手往哪儿去!怎么这么熟练!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何而战栗,灵魂究竟在喜悦还是抗拒。

    好在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一切。

    狗男人?,女朋友为你的健康忧心忡忡,而你随便抱个?妹子就啃,什么大猪蹄子!

    程音越想越气,照着季辞的舌尖狠狠就是一口,成?功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季辞吃痛,惊愕看她:“知知?”

    程音更?恼火了,好,竟然知道我是谁,就算是神?志不清也不值得?原谅。

    “孟小?姐就在外面!”

    她说不好是羞是气,用力推开他,将被他褪去一半的衣服重新穿好。

    季辞眯了眯眼:“谁是孟小?姐?”

    程音:……

    “孟少轶,你恩师的女儿,你换届选举最大的筹码,你谈了很多年的女朋友,没印象了吗?”

    她咬牙切齿指控,然而季辞的表情证明,他没有伪装,是真?的没印象。

    “你睡迷糊了?还是今天愚人?节?”他疑惑地歪了下?头,又伸手抚了下?她的头顶,“我女朋友不是你吗?”

    季辞一边说胡话,一边还嘶嘶吸着气,抱怨舌头被她咬破了。

    语调轻软,分明是在同她撒娇。

    季辞撒娇。

    如此新颖的主谓搭配,让程音直接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愣愣与季辞对视,怀疑他被人?夺了舍。

    否则怎会如此深情与她相望。

    望着望着,他又把手放到了她的颈后,指尖似有若无,抚弄她的耳垂……

    程音脸红了。

    他居然还笑,头一低又要索吻,程音连忙避让,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电话铃欢快跳脱,仍是之?前的那一首,甜蜜又黏糊的彩铃声响彻了整个?客厅。

    “你的小?宝贝来电话啦~”

    季辞转头看了眼茶几,深深皱起了眉,严肃得?如同一只发现?了异常情况的警犬。

    “陈嘉棋是谁?”

    警犬向嫌疑人?程音投去了质询的目光。

    第48章 姐姐

    程音未答, 趁着接听电话,她成功从季辞的掌控中脱逃,站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陈嘉棋在她离开后, 对陈珊好?一番洗脑, 勉强获得了这位堂姐的支持——陈珊同意充当?他的?说客,在他父母抵京之?后, 尽量多说程音的好话。

    拿下了关键一票,陈嘉棋立刻发信息给程音,然而她一直没回,于是他打?了个电话。

    “你爸妈?周末要过来?”程音很是吃惊,这事他并没有提前与她知会。

    “那肯定的?呀,结婚这么?大的?事, 他们总得来看一眼未来的?儿媳妇。”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程音倒也冷静。

    “不急,我和我姐商量,叫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也一起,多去厨房里帮帮忙, 讨一讨他们的?欢心。”

    “我不太会做饭。”

    程音据实以告,程敏华就不会做饭,她从?小到大都吃的?食堂。

    “临时学两个菜,没事, 你就装装样子,看起来贤惠、会照顾人就好?了。”

    “明白,我尽力。”

    程音挂了电话, 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在聊工作项目, 一抬眼,看到季辞抱胸站在她对面。

    “陈嘉棋, 是谁?”警犬竖着无形的?耳朵,虎视眈眈地审问?。

    果然季总当?下神志不清。

    程音都无奈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季辞在错乱中,会觉得她是他的?女朋友,刚才?那一场混乱纠缠,让她到现在心跳都没平复。

    她急需一个挡箭牌。

    “陈嘉棋是我未婚夫,我们快要结婚了。”

    程音这句话说完,季辞神色陡变,其过?程之?复杂微妙,简直应该录下来作为戏剧表演专业的?学习材料。

    震惊——恼怒——压抑——平复——委屈——

    她完全没想?到,最后留在他脸上的?情绪,居然会是委屈。

    “什?么?时候的?事?”季辞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一副打?算长谈的?模样。

    “陈嘉棋是我大学同学,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所以你一直背着我……”他深吸了口气,很受伤的?表情,看得程音几乎产生了内疚。

    不是,什?么?叫背着你……我又为什?么?要内疚……程音抓了抓头发。

    “我……”她百口莫辩了。

    不要说得好?像她在外面搞了个小三行不行?

    “知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找了你好?多年。”季辞愣了会儿神,神情忽然又转为了迷惑。

    “这些年,你一直跟他在一起?”他问?。

    “对……”

    “你们……”他皱眉,似乎在思索和回忆,“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是。”

    程音根本不知道季辞脑子在走什?么?剧情,只能顺着他满口胡诌,跟一个说胡话的?人较什?么?真。

    她开始担心,刚才?那一场高热,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脑子。

    该不会从?此以后一直这样糊里糊涂的?吧?

    不过?季辞没再接着问?话,他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坐那儿一动不动,神情时而委屈,时而茫然,眼中浮荡着破碎的?波光。

    程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诸如此类的?表情,这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被人抛弃在街边的?大型犬。

    程音:……

    好?的?,她真的?开始内疚了。

    大型犬沮丧了片刻,缓缓抬头看她,目光忧郁,漂亮的?脸上写满不甘:“你以前说,非我不嫁,还记得么??”

    记得。但不想?记得。

    “忘了。”程音力争让自己?听起来足够冷酷,她已经不敢与季辞对视。

    还是逃跑吧。

    这种背着自己?男人出轨的?感觉,算怎么?个事儿,搞得他俩好?像谈过?!

    她低头假装刷手机,转身往门口走:“那什?么?,没事我先回了,待会儿我给梁冰打?个电话,让他过?来陪你……哦对,梁冰是你的?助理?。”

    程音猜测,他大概会问?梁冰是谁。

    季辞没问?,他有更重?要的?问?题。

    “知知,”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我能抱你吗?”

    程音停下脚步,没等她开口回答,已经被人从?背后抱住。

    这是一个她异常熟悉的?姿势——那一年在太平间,上个月在孤儿院,每逢人生天寒地冻的?时刻,她都会得到这样一个及时而温暖的?拥抱。

    来自同一个人。

    然而这一次,一切截然不同,虽然人还是那个人,高高大大,能将她整个圈在怀中,可他传递而来的?情绪,不再是一贯的?妥帖、沉稳,充满安慰。

    而是激烈、悲伤、难以割舍。

    “你有你的?自由,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他的?声音破碎低回,“只要你喜欢就好?,我不应该强求。”

    “可是知知,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呢?”

    他们所站之?处,恰好?在台灯光照范围之?外,身处黑暗中的?程音,五感总是超乎寻常地敏锐。

    但再怎么?敏锐,她也无法准确地判断,背后这个抱着她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情绪有颜色,季辞应该是清冷的?深灰,像森林最深处无风的?湖面,无法轻易被外界窥探。

    但此刻,他是五彩斑斓的?乱色调,浓烈如一团火烧云。

    火烧云依恋地将她紧贴,脸颊摩挲着她的?脖子。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云中滴落,热烫而轻盈,划过?了她的?颈窝。

    像盛夏突来的?雨。

    程音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慌张转身,意欲去看季辞的?脸。与此同时,他也恰巧松开了双臂,转而抱住自己?的?头。

    他的?面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绛色。

    呼吸急促,双眼赤红,没等程音问?出一句话,季辞已径直倒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又来?连续发作?程音彻底慌了。

    以前就算犯了头疾,他也都极尽克制,很少像这样直白地表达痛苦。

    怎么?如此剧烈?刚吃完药就又扛不住?这要怎么?处理??冰敷还有用?吗?药还能再吃吗?还是立刻送急救?

    程音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

    最终她决定先做常规处理?,如果有进一步恶化,再求助外部医疗。

    好?在常规处理?手段依然有效,又一颗药服下,季辞的?状况逐渐趋于稳定——也不能说稳定,他的?生命体征是正常了,精神状况却更加混乱。

    将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就这么?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睁着微红的?眼睛发呆。

    程音伸手,想?试一下他的?额温,被他偏着脑袋躲开。

    她蹲下,不料却对上了一双泪汪汪的?眼,季辞委屈巴巴,问?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我妈妈呢?”

    程音:……

    季辞是一个孤儿。

    他的?父母早亡 ,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程音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聊过?任何一句家事。

    此刻忽然问?她要妈妈,如何叫人不诧异。

    “你妈妈……是谁?”她试探着询问?。

    “在大城市,在北京。她工作很忙,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我很想?她。”

    季辞抱着膝,声音有些迷茫,说着话居然还吸了下鼻子。程音没有看得太真切,似乎黑暗中星光闪过?,有泪珠从?眼角滑落。

    这一幕还挺美?。

    漂亮男人坐在暗夜的?客厅哀伤垂泪,落地窗外悬浮着万家灯火,又是一张CG名画。

    可一想?到这是季辞,程音就彻底凌乱了。

    他病中的?这些呓语,究竟关乎真实,还是他的?想?象?

    难道在他的?想?象中人生之?中,他有一个妈妈,还有一个女朋友,而且女朋友是她?

    程音困惑,自不必言,她扯了张纸巾递给季辞。

    这次他没有躲开,伸手接过?纸,胡乱地擦了擦脸。程音顺便试了他的?额温,还好?,和他平常差不太多。

    但平常的?那个他,绝对不会趁势抓住她的?手。

    “姐姐,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找妈妈?”他问?得真诚而礼貌。

    姐……姐……?

    这称呼直接把程音叫懵了,从?女友到姐姐,从?限制级到动画片,季辞这一晚在坐什?么?过?山车。

    她定了定神,尝试获取更多信息:“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季辞。”

    “你家在哪儿?”

    “我家,还是我妈妈家?我们不住一起。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火车,才?来到了北京。”

    季辞抬头观察四周,目光扫过?美?轮美?奂的?套房陈设:“这是你家吗?北京的?房子好?漂亮。”

    季总,这是您眼都不眨随便刷卡入住的?酒店……

    程音抚额,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姐姐,我九岁了。”

    嗯……跟她猜得差不太多,比鹿雪大不了多少。什?么?姐姐,他应该叫她阿姨。

    这到底什?么?精神疾病,怎么?还能记忆跳跃呢?

    程音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到梁冰之?前曾跟她说过?——

    如果季总头疾发作,情况有什?么?不妥当?,一定要吃了药让他尽快入睡,一睡解千毒,等他睡醒,什?么?毛病都能不治而愈。

    “季辞同学,你晚上都几点睡觉?”程音问?,“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我想?出去。”季辞回答。

    “太晚了,出门不安全,我们明天再去找妈妈好?吗?”程音循循善诱,“像你这么?大的?小朋友,晚上九点就该睡觉了。”

    她跟鹿雪说话时,完全不是这副甜言蜜语的?哄骗嘴脸,经常面无表情,甚至有时候还跟小孩耍耍无赖。

    但现在她急着要哄季辞入睡,只能照着《好?妈妈不吼不叫教育男孩100招》的?路子来。

    可是九岁男孩怎么?可能听你的?。

    季辞充耳不闻,爬起来就往外走,那一双长腿飞舞起来,程音哪追得上。

    一眨眼,人家已经拉开房门进入走廊。

    走廊无人,孟少轶早已离开,不过?季辞刚一现身,套房专属的?贴身管家便如影随形,从?走廊的?另一端出现。

    “季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管家训练有素,对住店客人闹出什?么?古怪均已见怪不怪。因此,即使?季辞未着上衣,西裤湿透,一路走来带着淋漓的?水,他也面不改色。

    但客人一开口,还是让他失去了表情管理?。

    “叔叔好?,我想?出去找个人,请问?北京公交车开到几点?”宽肩长腿的?男人,用?小学生般幼稚的?口吻,彬彬有礼地询问?。

    管家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程音。

    还好?,这位看起来应该没磕,她的?神情有些尴尬,冲过?来拉住了男人:“我带你去!”

    男人回过?头微笑:“好?呀,谢谢姐姐。”

    程音:“……外面冷,我们先回去把衣服穿好?,好?吗?”

    “哦好?。”

    季辞的?衬衣湿了大半,穿在身上几乎贴肤,程音用?电吹风吹了半天,才?将他全身上下折腾清爽。

    顺带手还帮他吹干了头发。

    暖风熏人,男人双目微阖,模样安静。程音不动声色,手指在他乌黑的?发间轻柔滑动,企图营造出一种催眠的?氛围。

    谁知吹风一停,这位祖宗就立刻睁开眼:“快点走吧,姐姐,我还有东西要买。”

    “……什?么?东西?”

    “酥油、葡萄干、核桃仁。”他认认真真数。

    “你饿了?”

    “我不饿,我妈喜欢吃酥酪糕,我会做。”

    言之?凿凿的?……好?像他真有个妈在北京……

    程音完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但门他是一定要出的?,怎么?都拦不住,季总虽心智有所倒退,行动力却丝毫未受到影响。

    程音一路小跑跟在季辞身后,到了电梯跟前,他却刹住了脚步。

    电梯的?门开着。

    那是酒店的?景观电梯,除了观景的?那一侧,其余都做了水瀑造景,仿佛一个黑色的?大型浴缸。

    随着水流汩汩,季辞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他从?小不游泳、不盆浴,见到水塘退避三舍,连沐浴都比一般人迅速,厌水厌得像一只猫。

    程音本以为,这是他生长在高原的?缘故。

    此刻看他模样,已经不只是厌恶,几乎称得上恐惧。

    季辞一瞬不瞬盯着电梯内侧,仿佛那里蹲着一头看不见的?恐怖怪兽,他紧抿住双唇,忽然转身牵住了程音的?手,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姐姐,我们能不能走楼梯下去,我害怕。”

    程音:……

    柳世集团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季总,可怜弱小而无助地缩成一团,甚至意图将自己?扎进下属怀中。

    程音僵硬片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再朝着身后目瞪口呆的?管家露出一个粉饰太平的?笑。

    “这层有货梯吗?”她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我老板怕水。”

    你老板刚刚就是坐这个电梯上来的?……管家虽腹诽,但仍露出了专业称职的?微笑:“有,请随我来。”

    直到出了货梯,季辞也没松开程音的?手。

    起初她还有些脸热,后来干脆放弃了挣扎——只要她试图把手抽走,他就会立刻回头看她,目光清澈得令人羞愧。

    他现在只有九岁,九岁小孩走夜路,想?找个人牵手手怎么?了?程鹿雪不也这样?不要多想?。程音告诫自己?。

    但问?题是他不只牵手,看见迎面开来的?车,还会一把抱住程音,像看恐怖片时紧张地抱住沙发抱枕。

    “这里好?多车,”他扑在她背上,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还有好?高的?楼。姐姐,你知道哪里有商店吗?”

    商店有,他要找的?那种没有,这二半夜的?,上哪儿给他去找酥油。

    初夏之?夜本该凉爽,程音紧挨着超强热力源,热得满脸红粉绯绯:“给你买块蛋糕行吗?草莓的?。”

    季辞坚持己?见:“我妈很久没吃过?酥酪糕了,我特意学的?。”

    “明天买行吗,再说了,都这么?晚了,阿姨应该已经睡了。”

    季辞站在十字路口,英俊的?面容忽然黯淡:“姐姐,你说,她会愿意见我吗?”

    她说什?么?……她不会说……她只能顺着往下瞎聊:“当?然会,为什?么?不愿意?”

    “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过?家。”

    “那么?,她在北京做什?么?呢?”

    “嫁人了,现在自己?当?大老板,她很厉害,也很漂亮,”季辞笑了下,笑容很快消失,“但镇上人都说,她不要我了。”

    “不会的?,她是你妈妈,妈妈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说完这句,程音也沉默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貌似没什?么?说服力。

    她强打?了精神:“总之?呢,先回去睡觉,等天亮了再去找你妈妈。”

    “那,明天你有时间吗?我不认识路。”季辞请求。

    “可以啊,”程音随口应付,“你给我地址,明天我带你去。”

    “具体的?地址我也不清楚,”季辞摇头,“但我知道她在哪里工作,柳世,公司的?名字。”

    程音停下脚步,惊讶地望向?他:“柳世?”

    “对呀,姐姐听过?说吗?是个很大的?公司。”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程音惊疑不定,看着季辞的?眼睛,男人的?目光温柔又伤感:“她叫傅晶。”

    第49章 筹备

    程音拽着季辞回到酒店, 大脑像碎豆腐渣半天拼不出一个逻辑。

    她实在不确定自己听到的究竟是病中呓语,还?是?豪门密辛。

    季辞和傅晶不是姨甥,而是?母子?

    为何他们要对众人撒谎?

    柳石裕知道吗?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野蜂飞舞, 嗡嗡声中, 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反正以季辞的年纪判断,傅晶生他的时候才刚十八岁, 怎么算都不可能是?柳石裕的儿子。

    长相更是?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如果柳董得?知,傅晶试图推上位的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程音思?绪纷杂,不敢再继续深想。她情?愿此时能有一个机器猫的遗忘棒,赶紧往头上一拍,忘记刚刚听到的秘密。

    然?而季辞却像一个真正的九岁男孩, 为了逃避睡觉,充满了分享欲。

    “我妈从没回过家。”

    “阿玛不要她寄来?的钱,也不准我来?北京找她。”

    “我偷跑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动作十分自然?, 程音的脸腾地红了:“你脱衣服干吗?”

    季辞奇怪地看她一眼?:“睡觉呀。”

    “会弄皱的,”他将衬衣叠整齐,认真回答,“明天还?要穿呢。”

    不, 明天也穿不了……程音的视线避开他块垒分明的肩背,审视床上那件明显带有水渍的白衬衣。

    季总明天要是?穿这件去公司上班的话,内部匿名论坛上的八卦分子们会兴奋到开花。

    九岁小孩可不管, 脱完衬衣继续脱西裤, 幸好?被皮带扣给难住。

    皱眉研究了好?一会儿,季辞发起了求助:“姐姐, 可以帮我解开这个东西吗,我不会。”

    “我也不会。”程音当场扯谎。

    祖宗,就这么睡吧,你姐这一晚过得?够刺激的了,经不起更多的刺激。

    好?在季辞的电量已经耗尽。

    他低着头,靠着床头软垫,几乎于?一瞬间?陷入了深眠。落地灯光扫过他的侧颜,在面颊留下重叠的阴影,让他重回了惯常的冷峻。

    程音总算松了口气。

    刚轻松一秒,又听到振动声响,她扑过去握住季辞的手机,没直接挂断——打来?的人?是?梁冰。

    对于?三更半夜打老板电话,接电话的却是?音姐这件事,梁冰接受良好?,并?重新树立了自信。

    他就说嘛,以他(未来?)金榜作家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对CP不可能在这时候分手。一切支线事件的发生,都是?为了推动主线情?节的发展。

    瞧瞧,这不就又推回正轨了吗!

    “刚才我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担心季总有什么急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先挂了。”梁冰很识相,一上来?就把天直接聊死。

    “等等!”程音犹豫。

    她想让梁冰来?酒店替她陪夜,转念一想,季辞今夜的状态与以往又有不同,恐怕梁冰都没见识过。

    万一他明早没清醒,拉着梁冰一起去小蝌蚪找妈妈,他那惊天秘密就又多了一个知情?者。

    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被程音堪堪吞下。

    “明天早上,送套季总的干净衣服来?酒店。”最后,她只留下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一句。

    贵妃榻看起来?优美,睡起来?并?不舒适,程音整晚沉浮不定,做了无数乱梦。

    清晨时分,她又梦到了九岁那年的季辞。

    穿一双塑料拖鞋,在零下二十度的北京夜,冻得?差点截肢。

    六岁的程音将他带去了程敏华的实验室,到了亮光处,她才发现少年从头到脚都是?冰棱,沿着发丝和衣服褶皱结了透明的一层,有种惊心动魄的碎裂美。

    好?似她曾经在冰雪大世界看到的冰雕小王子。

    失温症严重时会危及生命,程敏华当即将季辞送去了医院。

    在四壁雪白的病房,程音困倦地靠着妈妈,等待输液的少年睁开眼?。

    冻结在他体表的那一层璀璨薄冰已经融化,换成了医院的条纹住院服。

    程音的鞋也在雪地里踩湿了,程敏华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双新鞋,给她及时换上,很快她的手脚便?恢复了温暖。

    程敏华身上熟悉的馨香让程音困得?睁不开眼?,但她还?是?强撑着,很担心这个她亲自从街边捡回来?的少年。

    此后多年,程音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一晚季辞会以那样?一个状态,出现在冬天的户外。

    而在这个凌晨的梦中,程音忍不住再次探寻起了答案。

    少年从大山里来?,独自乘坐绿皮车,两天一夜奔赴京城,却在一个雪天,迷失在夜晚的城市。

    或许是?被抢劫了,逃跑时不小心掉进了水池。

    又或许是?被自己的妈妈拒之门外,魂不守舍翻下了桥栏杆。

    即使在梦中,程音也记得?季辞醒来?时,那双冰冷空茫的双眼?,深灰调,无穷尽,没有一丝鲜活之色。

    她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终于?想起她还?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神。

    无数次,镜子里,她自己的眼?。

    晨光冷蓝色,透过套房客厅的玻璃,凉幽幽扑在脸上,告知程音一宿已经过去。

    错误的睡姿导致脖子剧痛,她伸手揉了半天,正待起身,听到主卧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季辞也醒了。

    程音僵住,立刻重新躺回沙发,一动不动假装熟睡,心跳却已不受控制——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沙发旁边。

    四面寂静。

    北京城尚未苏醒,高楼之上也听不见鸟鸣,显得?这份寂静有些凝滞。

    程音呼吸艰难,觉得?每分每秒都难捱。他在看她?为何?不发一语?

    她强忍着才没有睁开眼?。

    过了许久,久到程音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幻听,忽然?感?觉发丝牵动——一根手指掠过她的耳廓,将覆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拢去了耳后。

    程音的脸陡然?沸腾。

    不止是?脸,还?有他触碰过的耳垂,连同脖子一起。她紧闭着眼?,睫毛轻颤,祈祷晨光不要太亮,免得?被人?发现异样?。

    然?而终究还?是?暴露了她在装睡的事实。

    “吵醒你了?”季辞的声音。

    他听起来?清醒而理智,昨晚那场闹剧总算可以告一段落,程音在感?到庆幸的同时,又悬起了另一颗心。

    关于?昨晚,季辞还?记得?多少?

    不管多少,反正她不会飞天遁地,此时不能凭空消失,也不能一直装死。

    她睁眼?起身,动作利落,态度轻快:“季总,现在还?头疼吗,昨晚又发作了,看着还?挺严重d 。”

    聊事情?。感?到尴尬的时候,专心致志聊事情?就好?,程音给自己打气。

    季辞却没接腔。

    他低头看着她,在熹微的晨光中,以幽淡而专注的目光,描绘她的脸。

    这样?的对视中,气氛变得?莫名旖旎,如果梁冰在,大概会用一个近来?流行的网络用语形容:眼?神拉丝。

    “昨晚,到后半段,我彻底失去了意识。”季辞道。

    “后……后半??*? ”程音都结巴了。

    “你接了个电话,我问你是?陈嘉棋是?谁……后面忽然?断线了。”

    晴天霹雳也不是?这个霹法!

    程音原先以为,季辞的病中记忆应该比较朦胧,毕竟是?那么个浑浑噩噩的混乱状态。

    怎么现在听来?,仿佛在电视上收看连续剧,细节和台词都很清晰。

    那他还?……!

    “你发病的时候……其?实是?清醒的?”她耳朵红透。

    “不清醒,以为是?梦。”他平静以对。

    梦里就可以对她那样?吗……不对,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为什么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深沉,专注,连眼?角的红痕看起来?都显得?有几分旖旎。

    “所以,我需要确认,”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昨晚我们到底有没有……”

    她差点跳起来?:“没有!”

    他没明说,但她知道他在问什么,如果他确实记得?前半段的开场——那确实不是?一辆开往幼儿园的车。

    “你确定?”他没有轻信,态度也并?不轻慢,是?很认真在问。

    程音却快烧着了。

    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她又不是?没经验,她连孩子都生过!

    “我让梁冰给你拿了干净衣服,一会儿送来?。昨天孟小姐在,你看是?不是?给她回个电话,免得?叫她担心。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程音边说边撤离,试图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她天生会演,也能准确判断和把握人?际关系,唯独在季辞这儿,总有点进退失据。

    他俩之间?,亲密是?亲密不得?,目前都各自有结婚对象,脚下全是?雷区。

    疏远彼此也很奇怪,已经叙旧叙到了那个份上,再对他“您”来?“您”去,显得?她这人?十足矫情?。

    那就只能跑了。

    季辞却修得?一身好?本领,一句话就将她原地定住。

    “你和陈嘉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可怕,他还?记着呢,昨晚她那番让陈嘉棋喜当爹的扯淡……

    程音转身笑道:“就这个月。”

    季辞皱了下眉:“这么急?来?得?及筹备?”

    “来?得?及,北京这边就简单办个酒,也不打算大操大办。”

    “为什么不办?他不肯?你跟他说,钱你出。”

    季辞的声音低缓疲倦,边说边从西装口袋取出一张黑卡:“额度应该够,密码091214。”

    程音在拒绝之前,脑子还?飞快转了一圈,试图解密这串数字。

    未果。

    毫无线索,可能是?他和孟少轶之间?的什么重要纪念日。

    这卡她不可能接,在想要怎么婉拒,季辞又进一步语出惊人?。

    “我给鹿雪找个了花滑教练,世锦赛拿过奖,昨晚试了一节课,说小孩很有天赋。后续的训练,教练会给你打电话,收费高低都随她。”

    “花……滑?”程音甚至都没听明白。

    虽然?过两年北京确实要开冬奥会,但怎么她家鹿雪突然?就要备战比赛了呢?

    “滑着玩儿,我看她挺喜欢。”季辞解释。

    还?不如不解释呢,这下更听不懂了,为什么他突然?开始安排鹿雪的课外班……

    花滑私教,这听起来?跟她压根不是?一个阶层的事。

    季辞又接着说:“周日的时间?空出来?,我带鹿雪去毅哥那里,挑一匹她喜欢的阿拉伯马。你要不要?”

    “季总。”

    程音几乎把拒绝写?在了脸上,季辞知道她想说什么,竟当场变脸,方才还?是?“我通知你”的上位者姿态,此刻神情?看起来?柔软而疲惫。

    “本来?就很愧对你,别拒绝三哥,好?吗?”

    程音还?想再说话,忽然?这时门铃响了,梁秘书来?得?如此之早。

    正好?,给了她一个逃逸窗口。

    她转身即走。

    门一打开,睡得?鬓发凌乱的女人?夺门而出,梁冰呆滞抬头,看见他老板称不上愉快的脸。

    不能吧?

    一夜春宵共度,竟还?把人?给度跑了,服务水平这么拉胯吗?

    这要是?放在他们网文圈,都没资格当男主,哪怕他长了张男主脸呢!

    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折腾回家恐怕来?不及,程音找酒店前台要了一次性洗漱用品,直接去了公司。

    不想到办公室不止她一人?,还?有个尹春晓。

    阔太太每天早上卡着点打卡,必不肯让公司占自己一分钟便?宜,今天来?得?却早。

    “你跟男人?离婚了?”

    “你跟男人?过夜了?”

    两个人?打量了一眼?对方,异口同声。

    程音好?猜,还?是?昨天那套衣服,沙发上睡了一夜揉得?皱皱巴巴。

    至于?阔太,今天看起来?完全不阔了,浑身上下朴实至极,一片首饰也无,美甲统统卸了个干净。

    “我今天去办花花的领养手续,离婚合同已经在拟,他会给我留一套两居室,婚前一起买的。”尹春晓笑得?很。

    “有眼?疾的小孩,很难养。”程音直截了当。

    “你担心我半途而废?”

    “母爱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过也就罢了,曾经拥有再失去,比没有还?惨。”

    “你……年纪轻轻的,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尹春晓忍不住道。

    “没什么,”程音有片刻的走神,她忽然?想到了季辞深藏的秘密,“可能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有太多不称职的母亲。”

    程音的人?生经验主打亲子关系,尹春晓则专攻爱情?。

    “男人?天生会权衡利弊,心里装了一杆秤,随时称量你的斤两,到底跟他配不配得?上。”

    “美貌,身材,家世,子宫,都是?资源,都是?指标。”

    “听说18楼那位要娶孟家千金,这才是?符合逻辑的选择,以你目前的斤两,只能当个尤二姐,养在外头可以,领回家那是?不可能。”

    “等一下,你昨晚该不会和18楼过得?夜吧?”

    尹春晓虽非神婆,却有天眼?,一口道破了天机。程音唬了一跳,表情?些微有些失控。

    尹春晓啧了一声,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可以啊,姑娘,前途无量。”

    不管先天有个好?爹,还?是?后天嫁了有钱人?,那些含着金汤匙过活的,必然?是?瞧不起偷摸认干爹的。

    要搁往常,程音不会多说一句,她从没有自证的习惯,爱信不信,爱诋毁随意。

    但可能是?因为尹春晓是?难得?能聊得?来?几句的人?,一直对她抱有善意,且刚为了一个半失明的小女孩,做出了一个令人?钦佩的决定……

    “我靠本事吃饭,不靠男人?。”她解释了一句,走去打开了办公电脑。

    尹春晓恢复了好?声好?气:“我的意思?是?,帅哥么,偶尔睡一下可以,别走心。”

    离了婚的中年妇女,精神就是?自由?,理念就是?先进。

    程音略羡慕了会儿,叹了口气:“别扯淡了,我下个月底结婚。”

    婚礼筹备有多少头绪,程音毫无头绪,直到陈嘉棋将一大叠待办清单放在她面前。

    “宴会厅必须定五星酒店,亲友都要来?,这是?面子问题,宝格丽和国宾馆,我倾向于?宝格丽。”

    “喜糖和请柬也得?精美,这笔钱省不了,好?在婚纱照有现成的,婚纱也不用买,从我姐那儿拿一套就行。”

    “婚礼策划我们得?自己来?,没有多余的预算了,另外钻戒用培育钻行吗,看不出区别。”

    按程音的喜好?,其?实她只想要一对素圈。不过那已经是?她小时候的喜好?了,那时候她曾读过一本书,说戒指越朴实,婚期越长久。

    “你定。”她不讲究这些。

    “捧花的小女孩……叫我姐家的佳佳,可以吗?小男孩选好?了,曾哥家老二,才四岁,和佳佳身高搭配正合适。”

    程音抬头看了他一眼?。

    “鹿雪高了些。”陈嘉棋连忙解释。

    程音垂眸,继续翻看事项清单:“都行。”

    第50章 试纱

    程音和陈嘉棋商议婚礼细节, 鹿雪就在?旁边看故事书,悄无声息地听着壁脚。

    转头她就去当了季辞的耳报神。

    “你想?当?花童?想?穿漂亮裙子?”季辞将视频通话调成全屏。

    程鹿雪放大的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其实她内心还是希望季辞当?她的爸爸, 虽然陈嘉棋对?她也不坏, 但?季辞不一样。

    他陪她玩的时候,像一个真正的玩伴, 不是完成任务的敷衍,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居高临下。

    他就是单纯地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和?她讨论?小鼠的喂养、马匹的挑选和?滑冰的技巧。他还很懂眼科医学,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医生。

    总之,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

    最重要?的,季辞会经常看着她笑, 鹿雪有一次问他在?笑什么,他说“你妈妈小时候也这样。”

    他笑起来的时候目光专注,特别温柔好看。

    “一个花童而已,你要?是想?当?,一定能当?得上。”季辞轻描淡写?。

    鹿雪撇了撇嘴。

    她季叔叔上次也说得很肯定, 结果不还是说话不算话。

    “我现在?不相?信你了,”鹿雪奋起指控,“之前不是说好了,我帮你追我妈, 你当?我的爸爸吗?”

    季辞捂了下胸,很受伤的样子:“这么快就不相?信我了?”

    很快他又笑了,赞扬道:“做得很好, 程鹿雪同学, 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说了什么,而是仔细观察那个人做了什么。”

    “经过?我的观察, 你失败了,放弃了。”鹿雪没好气。

    季辞挑了下眉:“还有句话你听过?没?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什么意思啊?”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你要?去抢亲吗?”

    季辞失笑:“都从哪儿听来的词儿。”

    “一个动画片,我们班同学都在?看,叫仙子小精灵,讲述仙子和?魔尊的生生世世。”

    季辞决定待会儿检查一下这个什么小精灵,听起来怎么不对?劲。

    “抢亲可不行,”他一脸严肃,“我们要?尊重你妈妈的选择,要?跟谁结婚,由她自?己说了算。”

    至于是否会发生什么不可抗力导致婚礼无法如期举行,则另当?别论?。

    这个道理鹿雪还是懂的,程音从她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对?她说: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叹了口气:“好吧,虽然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爸爸。”

    季辞的神情极其温柔:“没关系,在?此之前,我可以先当?你的舅舅。”

    “舅舅?”鹿雪咀嚼这个陌生的词汇,情绪有所好转,“王阳的舅舅给她买了个新游戏机,还答应暑假带她去迪士尼玩儿。”

    “你想?去吗?迪士尼。”季辞忽道,“周末我们可以飞去上海。”

    鹿雪摇头:“不是要?练滑冰吗。”

    她狡黠地眨眨眼:“你是因?为没有信守承诺,打算讨好我吧。”

    “被你发现了。”

    “很可惜,你那个很贵的律师,要?白?跑一趟了。”

    季辞神秘地摇了摇头:“书面约定,我还是会准备一份的。”

    “上面写?什么呢,保证带我去迪士尼吗?”

    “先保密,”他微笑,“等到你生日那天,舅舅当?礼物送给你。”

    鹿雪的生日礼物是有了,程音的新衣服却?还没有着落。

    这才是程鹿雪今天告状的重点。

    “我妈看起来有点不开心,是不是不想?穿别人的旧婚纱?”

    很显然,旧婚纱这件事让季辞也不怎么开心,他冷脸的样子让鹿雪都有点害怕了。

    “舅舅,我不去迪士尼了,钱省下来送我妈妈一件婚纱吧,行吗?”

    季辞看着屏幕里的小姑娘,神情重新柔软:“好啊。”

    周末。

    一大早梁冰就准时出现,将鹿雪接走,去上滑冰课。

    季辞的那张百夫长卡,程音当?然不可能拿,但?他给程鹿雪报的兴趣班,她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鹿雪渴求的双眼像饥饿的小鹿,这时季辞又补了一句话,让她不得不点了头。

    “小朋友需要?足够的体育运动和?户外时间,对?眼睛发育会有好处。”

    好好好,一把掐中了她的命脉。

    程音没跟着去,她和?季辞另有要?事相?谈,约在?了一间僻静无人的茶室。

    眼科年?会在?即,羲和?即将携其研究发现,在?世人面前正式登场。

    “老师的心愿,时隔这么多?年?才看到完成的希望。等拿到足够的投资,项目就可以全面推进。”

    “到时候,你的眼睛,很多?人的眼睛,也就都有了希望。”

    季辞在?说,程音在?听,她的神情平静,似乎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

    季辞叹了口气:“知知,你妈妈是爱你的,你心里知道。”

    心里知道又有什么用,程音不语,太虚无缥缈了,爱要?论?迹不论?心。

    “季总,我现在?需要?帮您做什么?”她不想?和?他谈心的时候,就会叫他季总。

    不知为何,季辞见她如此态度,反倒不像之前那样生气。

    之前她是刻意疏远,现在?倒是像在?跟他轻轻在?任性。

    有点昨日重现的感觉了。

    “大师兄那儿没有靠谱的后勤,办会能力约等于零,全套策展方?案,都需要?你帮忙盯住。”

    “好。”

    “除了外部投资人,我也会给羲和?做一些基石投资,找了职业经理人帮我做股权代持,但?我自?己不方?便出面,到时候你代替我出资,并在?合同上签字。”

    “我?”

    程音总算沉不住气了。

    他们在?说的并非块儿八毛,是至少八位数的初始投资额,如果羲和?发展得好,将是取之不竭的金矿。

    他怎么随随便便就扔给她了……

    “难道你会黑掉三哥的钱?”季辞笑道。

    那倒是不会,但?他怎么就能对?她的人品如此有信心,她自?己都没他这么确信。

    “不好说,”程音面无表情,“只有把考验真正放在?面前,才知道自?己经不经得住考验。”

    “那就归你所有,”季辞轻描淡写?,“反正,也都是你妈妈的遗产。”

    “还是别了,”程音拒绝,“我们也签个合同吧,我未必是什么好人,需要?一些法律方?面的约束。”

    季辞边摇头边笑,好似她说了什么特别可爱的话:“随你。”

    这点事,两个聪明人很快就聊妥了,倒是季辞和?律师沟通花费了颇多?时间。

    几个保护条款,翻来覆去地提示,决不能让甲方?留下任何漏洞——律师先生看程音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会灌迷魂汤的拜金女。

    程音无所谓,坐在?一旁彻底放空,时不时低头看看信息,她在?跟陈嘉棋探讨,如何盛情迎接他家太后大人的莅临。

    过?了一会儿,季辞走过?来:“我还有些事,要?单独和?律师谈,你在?外面等我?”

    他是商量的态度,甚至还有些低姿态,反倒让程音不明所以。

    本来他的事也与她无关,不适合在?场。

    其实还真与她有关。

    程音人一出去,律师便苦口婆心开始劝说,立遗嘱是要?紧事,不能这么轻率,必须列出很多?重要?的先决条件。

    季辞摇头。

    “就照我说得写?,条款越简单,越容易执行。

    “本人身故后,全部遗产无条件归我太太程音女士所有。”

    “如程音亦身故,指定其女程鹿雪为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律师听得大皱其眉——他和?季辞合作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如此不理性。不,应该说,他服务豪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任何人如此不理性。

    且不说这内容有多?荒诞,他结婚没啊,怎么就太太了?

    而且年?纪轻轻立这种?遗嘱,不怕被人谋财害命吗?

    哦,他还记得让那狐狸精先出去,没让她知道自?己已经一步登天,不算彻底不可救药。

    律师叹了口气:“行,季先生,将来如果您的想?法有所改变,内容可以随时修改。”

    季辞却?打定主意,不想?让他多?赚这个小时费:“不会改变。”

    程音在?外面没等多?久,便见律师和?他的助理从茶室出来,投向她的目光十分之眼熟。

    读书时她经常能见到,走在?校园,路人侧目,仿佛她是个什么祸乱人间的妖物。

    程音低头抿了口茶。

    他们该不会以为,替季辞和?代持人签合同,股权就真的归她所有吧?

    她挂上一副标准的商务笑容:“季总,今天还有其他工作安排吗?”

    她这么措辞,多?少能撇清点嫌疑吧?以前在?学校尚可以我行我素,到了职场,总归还是得讲究点职业形象。

    然而季总根本不遂她的心愿。

    他轻描淡写?投下一枚核弹:“先带你去挑婚纱,中午接孩子一起吃饭。”

    直到设计师助理开始介绍当?季的样衣画册,程音也没理清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怎么就坐在?此处,和?季辞一起,挑起了婚纱?

    “我们这里荟聚了全球顶奢设计师的作品,包括某天王嫂刚刚穿过?的Oscar de la Renta,或者,您太太比较有心水的品牌吗?”

    助理一开口就把程音吓了一跳,她刚想?反驳,季辞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纠正:“我妹妹。”

    哥哥带妹妹来挑婚纱,还真是比较罕见呢……

    助理调整了一下心态。

    “您家的基因?真好,都是明星脸,模特身材,那妹妹有看中的款式吗?”

    程音准备了一万句拒绝的话,都被“我妹妹”三个字直接扑灭。

    从前季辞带她出门,被问到跟她什么关系,他也是如此不假思索的一句。

    季三对?她要?求严格,不假辞色,常年?无情拒绝她的各种?要?求,但?必须得承认,他是个好哥哥。

    哥哥虽凶但?宠,当?他妹妹的日子,是程音最快乐的日子。

    现在?,貌似这种?日子又回来了。

    往日经验还在?,程音深知此时不能直接拒绝,他会生她的气。

    在?莫名的血脉压制氛围中,她拿起画册,开始假装认真翻阅,然后趁着助理去帮他们取饮料,与季辞悄声耳语。

    “我有婚纱。”

    “我妹妹,穿别人穿过?的婚纱结婚?”

    果然,程鹿雪这个小叛徒。她就说,季辞今天怎么突然抽风,原是有人背地里通风报信。

    她哥发达了,对?她充满补偿心理,她不能拿他的信用卡去刷,收个小小的结婚礼物,也罢。

    程音迅速决断,挑了一件最朴素、看起来最便宜的婚纱:“那就这件吧”。

    助理端来了两杯香槟,看到她选的款,两眼绽放喜悦的光:“客人真有眼光,这款主纱是Haute Luxe系列,用了Macramé蕾丝,全球只有两件呢。”

    程音没听懂,但?能在?名字里塞这么多?法语词,这玩意就不可能便宜。

    “那换一件吧。”她立刻继续往后翻。

    “不换,”季辞发话,“很适合你,去试试看。”

    趁着试纱的空隙,程音上网查询了物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条裙,竟然售价二十来万。

    上流社会的度量衡就是夸张。

    好在?二手能卖不错的价格,一进一出,能够返还季辞大约七成左右的现金,并同比例缓释她的心理负担。

    若他不肯收,她就拿给大师兄,用于季总新入股的公司,羊毛回到羊身上。

    下层阶级也有自?己的市井法则。

    店内助理并不知道,面前这位清新脱俗的美人,之所以一脸满意地欣赏身上的婚纱,并各种?角度对?镜自?拍,只是为了给二手网站搜集买家秀素材。

    助理完全被试衣效果打动了。

    “太美了,好可惜哦,今天新郎没有来,”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程小姐你知道吗,其实新娘子最漂亮的时候,不是在?婚礼现场,就在?试纱的这个瞬间,新郎第一眼看到的,你为他披上婚纱的样子,他会记一辈子的。”

    “这是你人生的瞬间哦。”她笑着说。

    程音停下了拍摄的手。

    助理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十分不妥——不知是何原因?,这位客人并非由新郎陪同前来,其中或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伤心事也说不定。

    “啊呀,其实也没关系,有哥哥陪着你,也不算可惜呀,你们兄妹一看就感情很好。”她忙忙找补。

    然后仿佛献宝一般,用“猜猜接下来会有什么节目”的神情,按下了更衣室里的一个按钮。

    幕布开启,射灯点亮,脚下的环形水台流光溢彩,水晶珠帘往两侧滑落,淅沥沥洒下数不尽的菱形虹影。

    与此同时,室内其余的灯光一齐熄灭,让程音所站的地方?,成为暗影浮光中唯一的视觉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