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坊的社区小广场。
栀子花开茂盛的季节,晚风夹杂花香,拂过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浅蓝身影,吹起他头顶一撮柔软的头发。
小家伙乖乖地蹲成一团,细细的胳膊圈着一个简陋的娃娃,小手握紧一把塑料铲子,安静而专注地铲沙玩。
不远处,两个阿姨踩动健身器材,望向这个小背影闲谈。
一人使了个眼色问:“他就是何明强妹子的小孩?这么小一个?不是说比何明强儿子还大一岁?”
蓝衬衣阿姨靠过去,压低声音:“听说是早产儿,营养不良,不好养。何明强头疼着呢。”
“这小孩子爸爸那边的人呢?”
蓝衬衣阿姨摇头:“听何明强提过一嘴,他妹子到咽气都不肯说是谁的种。”
此时。
一个高个男孩从广场一侧的花丛里窜出来,大呼小叫地凑到蓝色团子的身侧,一下子闹得他坐在沙子上。
小团子抬起圆圆的小脸,一双清澈的黑眸很亮,懵懵地看向围着他发出猴子般尖叫的小男孩,略有些惊恐地收起手臂抱紧怀里的小娃娃。
“你干嘛欺负我弟弟!”
一道暴呵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吧嗒吧嗒地小跑。
晏雪听见表弟何嘉的声音,赶忙丢开手里的塑料铲子,爬起来往表弟那边跑去。
那个小男孩见雪白粉嫩的小团子跑去何嘉身后,都不跟自己说话,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跑,稚气未脱地放狠话:“有漂亮弟弟了不起吗?我也让我妈妈生一个。”
何嘉不管晏雪有没有站稳,就拽住他细嫩雪白的小手腕,气得要命地警告他:“你不许跟其他人玩,你是我弟弟!”
晏雪的小嘴巴抿了抿,鼓起的小脸蛋,奶呼呼的,藏着一点点委屈。
他没有跟别人玩,他很乖地在玩沙子。
而且
——他是哥哥,何嘉才是弟弟。
但是何嘉私下里警告过他,在外面他才是哥哥,因为他个子比较高。
晏雪不知道怎么争取“哥哥”的权益,只能勉强答应了。
一次,他小声地和舅舅说起,舅舅说让他大方地让一让弟弟。
晏雪就再也没有提过。
现在,他被表弟拽得手腕生疼,被拉进9幢的楼道。
何嘉气咻咻地教训:“你这么笨,会被抓走的知道吗?外面的坏人很多的,爸爸让我们天黑了要回家,你都不知道吗?”
晏雪“嗯”了一小声,有点不情愿地扭动胳膊。
何嘉没注意,踮起脚去按电梯才松开他。
晏雪收回手,看一眼泛红的皮肤,嘟嘟嘴,圈起胳膊抱住怀里的小娃娃,就像是抱住自己。
晚餐时。
何嘉将有人欺负晏雪的事情,当做一个天大的重要新闻,告诉父母。
晏雪捏着一根舅妈夹给他的可乐鸡翅,啃得很认真,小脸蛋一鼓一鼓的。
他发觉,今天的鸡翅比以前多了很多,好像怎么吃都吃不完似的,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
舅妈李薇看这孩子一眼,不忍心地扭开眼睛,再给他添了一小勺鸡翅酱汁拌饭。
“谢谢舅妈。”
细如蚊吟的幼嫩嗓音,听得李薇眼睛泛红。
何明强瞪一眼老婆。
李薇赶紧起身:“你们先吃,我去厨房,都吃慢一点。”
她快速收了桌上的骨头,拿着碗筷进厨房。
晏雪没发觉异常,只是看一眼舅妈瘦削的背影,继续闷头啃鸡翅。
何明强咳嗽一声,看了看儿子,再看看外甥。“晏雪。”
“唔?”
才六岁的小孩子虽然并不清楚舅舅要说什么,可是忽然之间,仿佛能从舅舅的眼神与语气里,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特殊”。
捏着鸡翅的小手,慢慢垂落。
鸡翅掉进了碗里,两只小手无措地搭在碗口,细细的手指头动了动。
晏雪眨巴眨巴透亮的眼睛,又呆又乖。
何明强想,妹子到底是天生丽质,生的儿子也是晶莹剔透,真就跟电视里的漂亮小王子一样。
他一直都怀疑妹子是跟什么长得好看的二溜子好了,结果被抛弃。
何嘉还没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伸长筷子夹菜。
何明强说:“嘉嘉,你也听一下,爸爸有事要跟你表哥说。”
“啊?”何嘉举着筷子,有些不解,“干嘛?”
何明强看一眼对面的外甥:“晏雪,舅舅帮你找了个人家,明天就送你过去,先跟你说好,到那边你不能哭不能闹,知道吗?”
何嘉的反应比晏雪更快:“那以后晏雪就不跟我抢东西吃了?”
厨房的李薇听见这话,皱着眉头赶紧走出来:“嘉嘉,晏雪没有跟你抢吃的,本来就是买了两份的。不要这么说。”
何嘉没管妈妈的话,推了推爸爸:“爸爸,真的吗?”
晏雪像个晶莹的小雪人,浑身如沉冰窖一般,搭在碗口的小手僵住,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舅舅。
硕大的黑色眼珠子,却显得眼神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看得何明强都心虚了。
他赶紧强调一句:“不是舅舅不要你,是真的养不起你了。你上学吃饭都要钱,舅舅养你表弟都很难。”
李薇拼命给他打手势,让他不要说,但他说的更起劲:“那家人家,保证是好的。”
晏雪的小耳朵嗡嗡的,根本听不见舅舅的话,大脑里只一个念头。
——妈妈你在哪里?
李薇看到晏雪的小脸上面无表情,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却忽然掉下两颗眼泪,吓得赶紧抱住他进房间,阻止丈夫:“好了,你不要说了。他才六岁嘛……”
她也跟着哭了。
何嘉疑惑地扭头,不解地问:“爸爸,为什么他要哭?那家人家不是很好的吗?”
他捏起一个鸡翅问,“是每天可以吃到鸡翅吗?”
何明强想想秦家的情况,“啧”了一声。
“何止啊。顿顿都能吃。”
“那我也要去!”何嘉大声道。
何明强敲了他的脑壳一下,压低声量呵斥:“别瞎说!”
何嘉疼得皱眉,但也没敢继续顶撞爸爸。
他想,等晏雪去了之后,他跟着去吃就好啦。
-
房间里。
李薇抱着小小团子,揉揉拍拍:“哭出声音好了,没关系的,舅妈不说你哦~”
晏雪哭不出声音来。
憋得小脸通红,眼泪糊了满脸。
他很惊恐地从舅妈的怀里扑到了小床上去,抱住他的小布娃娃,后背抵在墙上,小脸埋在布娃娃上。
李薇看不得这场景,坐在床边擦眼泪。
她跟何明强说过,再考虑下,不要急着把孩子送走,家里省省也是可以给孩子一口饭吃。
但何明强性子急,什么事情想好了立刻就要办。
李薇根本拦不住。
房间里灯光没开,只有路灯隐约照进来的晦暗光芒。
晏雪再次被舅妈抱住时,终于闷闷地哭出声音。
——他以前,也是有妈妈抱的……
李薇轻声说:“晏雪,要不然我们不走了,舅妈跟你舅舅说一说。”
话音刚落,何明强就闯了进来:“我外甥你外甥?你还敢做我的主?”
他拽开李薇。
李薇怕伤到晏雪,就赶紧放下他。
晏雪被舅舅的暴怒的嗓门吓坏了,抱紧布娃娃躲到了墙角去,瑟瑟发抖,哄着一双眼睛泪眼婆娑地看着陌生的舅舅。
他不喜欢舅舅和舅妈吵架。
虽然总是隔着门听见。
但他不要大人因为自己吵架。
他抬起哭得通红的小脸,睫毛糊成了一团,嗓音含混不清地请求:“舅舅,舅舅……不要生气,我去的,不要生气舅舅……”
何明强笑了。
李薇却哭了。
何明强弯腰道:“这就乖了,明天去那边,舅舅让你怎么做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怎么说,知道吗?”
缩成一团的六岁小晏雪,躲在阴影里,抱紧自己唯一的布娃娃,用力地点点头,热泪滚落在小手背上。
——他会很乖很听话的。
次日。
晏雪整天都没有看到舅妈和表弟,到傍晚听舅舅“宣判”,吃过晚饭就把他送去秦家。
从那一瞬间开始,每一个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宛若惊雷般砸在晏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耳朵里。
餐桌上,舅舅结束用餐,筷子放下碰到碗时,“嗒”!
电梯抵达一楼时,“叮”!
像是一个小行李,被舅舅塞进车里,车门被碰上,“碰”!
路途上,晏雪努力地仰头,望向飞掠过车窗外的鸟。
去秦家的路很长。
小轿车从车来车往的大马路开进上寂静清幽的山路,随后进入第一道门;
再慢慢地绕着大弯,两旁的绿意浓浓淡淡;
等进入第二道门,是一大片豁然开朗的草坪。
晚霞下,一桩庄重森严的大宅,出现在晏雪的视野里。
他努力地靠向车窗,瞪大清澈的眼眸,手臂不觉圈紧腿上的娃娃。
他是被舅舅抓抱进大宅里。
里面一双双眼睛以他看不懂的晦涩看向他们。
晏雪不安地转头,看看唯一熟悉的舅舅,却只看到他满脸的谄媚讪笑。
灯光明亮的大客厅里,晏雪被放在柔软的厚地毯上,看见了一位苍老持重的爷爷,一位皱眉的严肃伯伯,以及一位端庄温婉的姨姨。
他软糯的脸上,满是呆愣的表情,小手无措地抓紧怀里的娃娃,脚步往舅舅身侧靠了靠,本能地寻找安全。
然而,舅舅一把推他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蹲下来,让他叫人。
晏雪乖巧地轻声唤:“爷爷,伯伯……”
水润润的大眼睛望着唯一的女性,秦太太许婉云,“姨姨。”
几个人都沉默。
何明强弓着腰,声声恳切:“老先生,这孩子是我妹妹唯一的骨血。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求你们帮忙。当初我妹妹陪着你们大小姐出国念书,也是你们好心资助,就念在……”
他这番话是早盘算好的,但眼前是正经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紧张得口舌打架。
许婉云的眼神里藏着怜爱,是对着晏雪的。
何明强观察到了,所以他接下去的话,是对着秦太太说的:“秦太太,你们都是大好人。是我妹妹识人不清,在外面不好好跟着大小姐念书出去鬼混,请你们看在她到底陪过大小姐,能不能再帮帮这孩子?”
他舔着脸笑,“秦家家大业大,不像是我们小门小户的普通人,你们每天吃了饭,喂他一点,他就能养的不知道多好了!”
他口中的秦家大小姐,是秦老爷子续弦太太的小女儿。
当初是他不放心,亲自千挑万选了一位女学生给女儿去国外做陪读,一切费用都是秦家出。
女学生正是何明强的妹妹,晏明黎。
秦家的当家人秦庄沉着脸发话:“你不能这么说,这孩子是人,也不是猫猫狗狗。”
他许婉云想摸摸那晶莹剔透的可怜孩子,但她不能。
秦家虽也做慈善,但不能真把不清不楚的外人养在家里。
更何况,她和秦庄名义上当了家,内外决定事宜的依旧是秦老爷子。
她转念想了想,想以其他方式帮衬,便看向秦老爷子:“爸……”
秦老爷子看了儿媳妇一眼,示意她先别多言,而对何明强道:“你妹妹出国念书,在国外生活的钱,来来回回有给你多少?你该知足。现在这是你的外甥,你是要为她好好养大的,这既是你做人的本分,也是你对妹妹的情分。”
何明强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频频点头:“我知道,但是……”
晏雪无措,无助。
他已经六岁,并不是听不懂大人们的话。
这里的大人,不要他。
而舅舅,也不要他了。
安安静静站在一侧的小男孩,一只眼睛里掉了一颗硕大的热泪。
眼泪顺着饱满的小脸蛋弧度掉下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许婉云瞧见,轻轻地“诶呀”了一声,叫人过来拿热毛巾、
她好像终于有机会挨近这个软乎乎的小孩子。
晏雪轻轻地说:“谢谢姨姨。”
嗓音细细软软,乖得叫人心疼。
许婉云眼角酸涩,热毛巾贴着他柔软的小脸蛋,一点一点地擦拭。
三十多岁的人,她当然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父母,将会在这个残酷社会遭遇什么。
她想,用秦家的慈善基金养大,也不是不行。
客厅里的气氛很沉,像有一大块乌云即将压下来。
此时,一声声清脆爽朗的“少爷,您回来了”,打破了几人的沉寂。
紧随其后,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施施然地出现,面色淡淡的脸堪称俊美,上扬锐利的浓眉下是一双深灰的眼眸,年轻,锋芒,带微妙的冷感。
随后,秦老爷子和秦庄的神色都不免缓和下来。
何明强望向一身黑色正装,气质矜贵的年轻人,内心快速辨别,是哪一位“少爷”,眼尾瞧见秦老爷子的态度,猜测是秦庄的大儿子,未来的秦家接班人,秦勖。
秦勖刚从一场同学间的小型晚宴上回家,深灰的眼眸一扫而过客厅的几人。
修长的身形站定,他疑惑地皱了皱修长的眉,望向母亲身边的小豆芽菜。
中式玉兰吊灯下,这颗小豆芽菜意外地生了一张软糯可人的小圆脸。
秦勖想起陪外婆在周记吃早午茶,蒸屉盖子掀开的瞬间,腾腾的热气下,是蓬软饱满的奶黄包,一戳一个窝。
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秦家少爷凝神,深灰的眼眸盯着慢慢转过来小豆芽。
晏雪跟着面前温柔姨姨的视线,缓缓地扭头,看清楚容颜俊美的大人,小嘴巴动了动,声音轻轻软软地唤道:“叔叔~”
这位秦家大少爷难得一乐。
破天荒的,竟然有人管他喊叔叔,新鲜事。
他修长双臂撑在沙发背上,俯身往前一些,异常俊秀的面庞对着小孩,打趣:“喊我?那你给我当小侄女?”
他微笑时,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玩世不恭,眼神锐利又明媚。
晏雪仰着脸,看得呆住。
一旁,许婉云瞪他:“是男孩子。”
秦勖修长的眉毛一挑,好精致漂亮的小男孩。
许婉云轻轻地对身侧的小孩子解释:“这不是叔叔,是哥哥。”
晏雪回过神,看一眼美丽温婉的姨姨,“哦”着点头,乖得惊人。
秦勖从口袋里摸出个一块巧克力。
刚才宴会结束时,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摸的,顺手给他们几个都塞了。
他走上前,弯腰递给软绵可爱的小崽子,顺势半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眸,“再喊一声叔叔,给你吃。”
晶莹剔透的大眼睛从这位陌生哥哥耀眼出色的脸上,转移到了包装精美的小糖果上,眼底带着清晰可见的渴望。
秦勖发现这小孩的眼眸,是少见的纯黑。
干净清冽,心里在想什么都一目了然。
晏雪伸出小手,软软地捏住,“叔叔~”
糖果小小的。
细细的手指头,热乎乎地碰到了秦勖的指尖,像是被一直小奶猫柔软的小肉垫碰了碰。
秦勖松开手:“自己会剥开吃吗?”
晏雪捏住,点了下头:“嗯~”
慢吞吞地打开糖果,放进嘴巴里。
客厅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一大一小的动作。
晏雪慢慢地咀嚼,尝到甜蜜的滋味,大眼睛缓缓地透出吃惊。
同时他水晶球一般透明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哥哥的脸庞。
灯光照在狭长的眼帘上,将两帘长直睫毛的影子印在深灰的瞳眸上,叫晏雪有些看不清了。
六岁的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不禁然呆呼呼地伸出一根小手指,怯怯地想拂开密集的疏影。
许婉云怕儿子不耐烦,家里亲戚间总有小孩子,极少见儿子与小孩子玩耍说话。
但是,秦勖意外地,没有避开。
软圆的手指头,堪堪碰到细长的黑睫,快速缩回来。
是真的。
晏雪捂住自己的小手,弯了弯灿烂的笑眼,往旁边追寻姨姨的眼神,仿佛要分享自己触摸到了美好。
许婉云松口气,秦庄见儿子居然蹲着叫一个陌生小孩碰了碰,也有些意外地看一眼太太。
秦勖看着傻乎乎的小崽子,眼尾蕴着笑,逗一句:“好玩吗?”
晏雪点了点头。
但是转念,秦勖就笑不出来了。
晏雪忽然间呼吸急促,小脸泛红,小身体晃了一晃,就往前扑。
许婉云转身拿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小崽崽扑进儿子怀里:“怎么了这是?!”
何明强仿佛刚刚活过来,吃惊地大喊:“这个……这个糖不会是巧克力吧?晏雪巧克力过敏!”
“什么?”许婉云和秦庄这对同心夫妻,同一时间惊呼。
秦勖抱住软绵绵的小豆芽,语气森冷地命令:“快,备车去医院!”
一路上,混乱纷杂的车灯里,秦勖坐在车子后排,皱着眉,低眸注视满脸痛苦的小孩。
晏雪纯澈天真的眼眸勉强睁开一丝缝隙,紧紧地看着抱住自己的哥哥。
软软的小手指揪住西装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的小耳朵贴在哥哥的胸膛处,似乎听见了“砰砰——”“砰砰——”的心跳声,急促而快速,被放大后在意识中烙下滚烫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