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当人不再依赖自己的视觉时,其它感官会变得异常敏锐。

    卿舟雪静心凝气,如观花开,这一刻甚至不再匆忙,时间在体感上流逝得分外缓慢——武士如何握剑,如何运用胳膊上的肌肉,灵力如何流窜。

    下一剑会刺向何方。

    她再度睁开眼时,横剑格挡,虎口一振,完美地接下了这一剑。

    终是看清了走向。

    耳旁却忽然响起林师姐的声音,“——停!”

    幻阵消融,武士的身影无影无踪。卿舟雪与阮明珠回头一看,白苏与林寻真双双都被其余幻影逼出了圈。

    “需抽出一人来护着后方。结果还是各打各的。”林寻真的语气难免重了些,“如果是比试,这场便已经输定了。”

    “阮明珠,你一开始冲得太快,气势汹汹,一瞬间把空挡全留了出来。倘若白苏下场,对面的医修还在,那么我们面对的就是几个不死不灭之身。”

    “你也是一样。”林寻真看向卿舟雪,“为何非要与一个武士纠缠不休?”

    卿舟雪方才确实醉心于剑技的突破,一时专心致志,忘乎所以。她垂眸轻点了下头。

    阮明珠撇撇嘴,没说什么。把刀一扛,“再来。”

    再来一次,阮明珠稍微收敛了些,不过还是被几个幻影武士挑衅几下,就忍不住打得昏天暗地起来,再顾不得其他。

    火系灵根性子天生烈,正如她手中的刀一样带着滚烫的温度,用力过猛,甚至波及了全场卿舟雪在这种灼热的空气里十分不适宜。她的清霜剑周身萦绕的寒气彻底消融,倘若强行凝冰,就要耗费更多灵力。

    武士本就是金丹后期,比卿舟雪高了两个小境界。如今她处于这种劣势,很快颇有招架不住的趋势。

    再次全场很快落败。

    “你的火焰可以收一收。”林寻真眉峰紧蹙,“至少不要波及到这边。”

    连败两场,阮明珠却恼了:“你发挥你的,来指挥我作甚么?刚才你就只在旁边待着,动也不动,你凭什么干涉我怎么打?”

    她一把拉过卿舟雪,眉毛一压,“我一开始和师姐打得好好的,也不用束手束脚,还得分个精力保护人,还得听你说话!”

    白苏有些尴尬,她轻声道,“既然如此,那……”

    林寻真闻言,她把手搭上了白苏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再说。

    她朝阮明珠朗声道,“我听说你们之前打得那样好,也没有抽出精力护着她,为什么三个人加起来连两人都没有比过?”

    阮明珠冷笑一声,“你又怎么知道这事?莫非是早早就在背后蹲点观察了几天?”

    她拿着刀在手中掂了掂,嘀咕一句,“不就是双灵根,称什么能。”

    比起卿舟雪与阮明珠,乃至白苏的单灵根,林寻真的资质确实要差上一些,修炼也不如她们迅速。

    内门弟子不多,但人才济济。这也正是,她没有拜掌门为师的原因,没有成为剑修的资格。

    饶她其他的能力再出色,也无济于事。

    林寻真的脸色稍微白了白,这也是她的心病之一。

    她一时没有说话。

    卿舟雪看向阮明珠,淡淡道,“少说几句。”

    正当气氛陷入僵局时,一道袅娜的女声传来,“这本是比武之地,怎得还开始口舌之争了?”

    云舒尘缓步向她们走来,目光一一从她们脸上扫过,在卿舟雪脸上停留得久了些。

    然后她挪开眼光,看向阮明珠,温温柔柔地一笑,“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阮明珠见云长老来了,一时语塞。不过她倒是个敢说敢当的,咬牙道:“我说,她也就是个双灵根,修炼要难一些,打不过在我后面躲着就是,称什么能!”

    “那本座还是五灵根呢。”云舒尘摊开手心,五个光点在掌心恒定和谐地转动,她微微挑眉,“我这峰主之位也坐得很稳。你还得喊我一声前辈,不是么。”

    卿舟雪一愣,她只见过云舒尘使用过水系法术,或者是木系法术催生那枝条。

    她从没往五灵根上面想过,因为灵根多到这个程度,修炼会极为困难,基本上与修仙无缘。

    阮明珠面露讶异,马上又回过神来,眉梢一扬,“那是云师叔厉害。”

    “还有,你之前不是还觉得白苏拖后腿么。”云舒尘面色不改,反问道:“那你柳师叔也是医修,她如何?”

    阮明珠抿着唇,声音低了低,倔强道,“那也是柳师叔自己厉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脾气这么傲,又怎知别人以后是什么样子。”

    阮明珠扭过头去,“……哦。”

    她看了白苏师姐一眼,语气柔和很多,“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又骤然凌厉起来,“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总好为人师罢了。”

    林寻真暂时懒得与她计较,她的一颗心都栓在了云舒尘的话上。

    她看着女人手心中五个熠熠生辉的光点,大乘期的威压让她觉得遥不可及,那好像是一段山高水远的路。

    这样的资质,她是怎么做到的?

    林寻真的心中,仿佛也泛起了一丝微茫的希望。

    虽然有云舒尘来调和了一下气氛,这场面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阮明珠的容貌本来就秾丽深邃,不笑的时候显得难以接近。她没什么表情地离开了,临走时瞥了林寻真一眼。

    林寻真收回目光,朝云舒尘低首,似乎有些后悔,“是弟子的错处,本也不想在此处争议,没想到阮师妹如此心直口快……让长老见笑了。”

    毕竟是负责门派诸多事宜的人,她的态度显然比阮明珠要好太多,恭顺有礼。

    一句话明面上把过错揽过来,仍将阮明珠在云长老面前有意无意强调一二,实际上也是暗暗指责她的不是。

    这孩子心眼多一窍。云舒尘笑笑,“无妨。”

    白苏叹了口气,有些自责,“师姐不必这么说,到底也是因为我。”

    “医修是重中之重。不必妄自菲薄。”

    云舒尘安慰了她一句,然后看向自己那眼观鼻鼻观心的徒儿。

    卿舟雪双目微阖,一直盯着前方。她似乎对眼前的闹剧不感兴趣,也没什么情绪,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白苏与林寻真告退,结伴回去。

    卿舟雪还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什么。

    云舒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这才惊醒过来,目光不再放空,看向她,“师尊。”

    云舒尘微叹了口气,“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徒儿在想剑道与术法有何共通之处。”

    云舒尘思忖,这孩子果真不是寻常人能及的。她的师妹都快在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了,她还是如此淡定。

    如果说阮明珠还有些争强好胜的意气,林寻真还有出谋划策的心。卿舟雪可谓是都没有。

    淡定,乃至淡漠。

    也不知能不能说好。

    云舒尘很早就发现,她的心性若比旁人,总要稳一些;面对事态的变化,情绪上也冷漠得多。

    “天色不早了。回去罢,还没吃晚饭呢。”

    “师尊今日怎得会来主峰演武场?”

    “在鹤衣峰上懒得骨头都散架了。想着出来走一走,赶巧就碰见了你们。”云舒尘顿了顿,“你那个阮师妹啊……”

    “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她的话头却绕了个弯,“不过有几分实力,还算敢做敢当,心直口快之辈。她对你不错,你与她结交并无坏处。”

    卿舟雪稍微有些讶异,她还以为师尊会更喜欢林寻真一些,如此想,如此也便问了,“林师姐呢。”

    “她?”云舒尘轻咳一声,微勾着唇,“她入门早,我认识她比认识你更久些。她比你聪明多了。”

    不是悟性上的聪慧,而是世俗意义上的聪明。

    卿舟雪的注意已经被师尊的一声轻咳转移,她解开了身上的一层外衣,慢走几步,严严实实地披在云舒尘身上。

    “师尊,你来时记得喝药了么?”

    云舒尘点点头,她捏着身上的外衣,上面有一些鹤衣峰用惯了的九和香的味道,与自己身上一致;还有她出门练剑时沾染上的山野间清新的草木香气。

    “不冷?”果不其然,卿舟雪紧接着随这一句。

    云舒尘温声说,“不冷了。”

    她看着山川浓淡的影子,此刻风也轻柔,太初境的景色美得五百年如一。

    徒儿也还是问她着相同的话,这丫头似乎是不会累一样。

    不过好歹是起了点儿效果,因为冷热这方面注意得多了些,云舒尘的身体似乎还算平稳。

    这几年来,因为峰上多了一个人,添了一双碗筷,到底也多了些人情味。

    “这几日你忙着练剑,教你的功法,还在练吗?”

    卿舟雪嗯了一声,“师尊教的,每晚睡前都有练习,已学完了。”

    “那正好,学下一本。”云舒尘道,“可还记得那些书籍堆在桌子上,比你人还要高?”

    “再多,慢慢学,也总能学完的。”卿舟雪倒是不在意路途漫漫,她侧头看着云舒尘,“我觉得这些东西还挺有意思。”

    “你这种孩子很少见。哪个不是叫苦连天的。我记得那个时候,祖师爷底下的几位弟子,都在绞尽脑汁地试图糊弄长辈。”

    卿舟雪不以为然。

    “一个人摸索自然很苦,练剑也很苦,可是……”

    “可是什么?”

    “我若做得不错,你会朝我笑的。”

    她认真道,“师尊冲我笑起来时,便觉得尘净光生,心里再没什么烦忧的事了。”——

    第23章

    嗯,修炼这么多年,嘴也变甜了。

    云舒尘思忖着,不过徒弟确实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她只有真的这么想,大抵才会如此说。

    她一笑置之。

    回到鹤衣峰,又吃了一顿清淡的饭食。本是打算带着徒儿继续修炼功法,但是卿舟雪今日在外头待的时间久,架也打了两三场,此刻里衣粘腻着一层薄汗。

    于是先去洗了个澡。门扉轻轻掩着,没过多久,忽然听着卿舟雪在里头说了一句,“……师尊,我衣服落在外头了。”

    以前年纪还小时为了防止溺毙,卿舟雪皆是在自己的房间,踩在木桶里洗的。

    现在她的身量与云舒尘差不多高,没有这种顾忌,加上两人房间又隔得太远,她便在云舒尘的默许下蹭她的浴池。

    云舒尘闻言一愣,她犹豫片刻,拿起一旁叠得整齐的衣物,顶着氤氲的潮气,给她递了进去。

    一片白蒙蒙的,卿舟雪泡在池子中。她的头发留得较长,在水中散开,如墨丝荡漾缭绕,遮住了大片的肌肤,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她靠近时,卿舟雪听到声响,哗啦一声起了身,水流如瀑布一般从身上滚落。纤细的裸足踩在地上,白得惊心。

    云舒尘的目光似乎被烫了一下,她连忙转身,蹙眉冷声道,“你起来干什么?”

    “拿衣服。”

    卿舟雪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师尊,你怎么了?”

    “……你先穿好再说。快点。”

    她把衣物拿在手中,背在身后。

    师尊在催她,卿舟雪只好接过来那衣服松松垮垮一披,腰带一系,“好了。”

    云舒尘转身过来。

    她的发尾还在濡湿,身上也尚沾着水痕,深一块浅一块的衣料便如高高低低的白烟云层般,偶尔在一处贴合出身材玲珑的曲线。

    卿舟雪发现云舒尘的目光在她领口停留了一瞬,而她关于此处,正好有一事想要问她。

    犹豫片刻,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开口。她稍微把领口扯开一些,“师尊,不知为何,前几年这里总是有些疼痛。”

    说着她自己往那团青涩的软肉上一揉,“这样摁着会疼。是有什么疾病不成?”

    透过朦胧的雾气,卿舟雪突然觉得云舒尘的侧脸泛了些嫣红。女人莫名咬了一下唇,轻咳一声,“别揉了,很正常,无需在意。”

    “……你十八岁了,也是个大姑娘,以后不要这样在别人面前换衣,也不要随意扯开领子。”

    “在你面前也不行么?”

    见她似乎没什么想和她再解释的意思,卿舟雪放下手,似乎有些不解,还是点点头道,“好。”

    她走出浴室时,白衣润润地贴在身上,发尾还滴着水,倒也不以为意。

    云舒尘撇去了脑中一片白花花的春光,见她这模样,不禁又轻叹一声。

    衣服湿了不知擦,就这么一路淌着水,也只有小孩才这般粗糙不讲究。抑或是这丫头当真活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弹指一挥,她身上的水珠尽数掉落,汇入池水。衣服与头发都重新变得干爽。

    小徒弟干干净净地坐上了她的床,她盘腿打坐,闭上双眼。运功时,此番又是一场难捱的折腾,疼得她额角挂了一层薄汗,最终将近天明时,又精疲力尽地睡去。

    云舒尘垂眸盯着靠在她肩头的脑袋,她睡得恬静,一丝防备也无,手指还虚虚地攥着她的一缕衣料。

    这次不知为何。

    她没有把人弄醒,也未再赶人下床。让她安然地在床上躺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卿舟雪准时醒来,却发现这屋内的陈设有些陌生,原来她没有躺回自己的房间。

    被一股熟悉且温柔的香味包围着,无怪乎昨夜睡得很好。

    她悄然起床,云舒尘还在睡着,背対着她,呼吸均匀。卿舟雪看了眼天色,又算了算日子,忽而蹙眉,今天掌门要召集诸位长老例行晨会。

    可是师尊……似乎完全不见任何能起来的希望。

    卿舟雪权衡一二,还是戳了戳她,云舒尘的呼吸乱了一瞬,不悦地睁开眼睛,半眯着看她,低声道,“……什么?”

    “师尊,掌门已在敲钟了。”

    “他敲他的。”云舒尘慵慵懒懒地翻了身,她闭目沉思一二,又瞥向徒儿,“正好,你代我去。”

    还能这么代的么?

    “听闻今日要来些别宗的人交流,那位置空着也不妥当。放心,两宗上一次交流还是祖师爷辈的时期,没人认识的。”

    云舒尘已经闭上眼,唇角微微一勾,“你可是鹤衣峰的唯一弟子。这位置迟早也归你坐,早些适应。”

    卿舟雪仍觉犹豫。

    “再说,”云舒尘蹙着眉,将人埋进被褥,轻声道,“为师今日……胸口有些闷,实际上很不适的。”

    “怎么还未好转。”卿舟雪眉头一低,顿了顿,“……那徒儿去了。”

    云舒尘没有回答,只是轻咳了几声,软在床上,心道:这招还挺管用。

    卿舟雪将师尊那套尘封多年的长老道袍自箱底好不容易翻了出来,抖了抖上头的灰,不禁暗暗心惊,师尊到底有多少年没去过晨会了。

    她将长发半披半挽地挽作发髻,玉冠束之,一条绣着阴阳二极的发带随着青丝垂在身后。

    雪白长袍显得比较肃穆,称得原本幽冷的眉眼也凛冽起来,一时便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云舒尘姿态放松地躺在床上,期间睁开眼打量她几下,十分满意,“徒儿可比我合适。”

    嗯,以后这差事就交给她了。

    卿舟雪抿着唇,揣着一颗不堪重负的心飞向掌门殿。自从有了清霜剑,她可御剑而行,无需再在几个山头来回挣扎。

    掌门似乎也没抱什么云舒尘能出席的希望,毕竟那女人常年以体弱养病为理由——说也说不得。

    他撑着眉心,叹一口气。身旁却响起一声极轻的声音,“掌门,我代替我师尊一下。”

    这会儿流云仙宗的人还没有来,掌门一愣,扭头看向卿师侄。

    其它几位长老似乎明白了什么。黄钟峰的越长老已然笑了出声,她笑个没完,“哎哟,原来亲传徒弟还能这么用,不愧是云师姐。”

    “肃静,”掌门挥了挥手,算是比较随和,“你既然来都来了,且坐你师尊的位置罢。”

    她便端正地坐在那处,衣冠整洁,气质沉稳。

    没过一会儿,流云仙宗的几位长老前来交流道法,卿舟雪不动声色地听着,反正她不说话,别人也不认识她。

    聊来聊去又谈到问仙大会的事宜。据说今年的奖励格外丰厚,隔壁长老把这个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说林林总总加起来,能值一整座峰的价钱。又大谈把宝物绛心莲也拿来镇场面,此物闻一闻可消除百病,尝一尝可百毒不侵。

    卿舟雪対于大会不甚感兴趣,対于扬名立万也不感兴趣,但前脚听到这一座峰的价钱,后脚又听闻这般包治百病的仙株,她的眼眸微亮,终于是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比赛赢得的可能性。

    鹤衣峰虽是修缮完毕,可终究是要了好多两银钱,全都是云舒尘自掏腰包。倘若能多赢回来一些,她又可以攒起来,将师尊的损失补上一个空缺。

    掌门并不知清冷出尘的小师侄已经见钱眼开,他见卿舟雪一脸庄重,态度端正,好端端地坐在长老之位上,甚有威仪。不禁心下异常感动,几乎老泪纵横。

    比她那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旁若无人地磕瓜子剥葡萄的师尊强多了。

    卿舟雪也并不知晓在掌门心中,她现在已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典型代表,是上梁歪了下梁仍然□□不屈的门派希望。

    她怀着满腹心事散了会。

    回到鹤衣峰,换下衣服。

    云舒尘方才睡了个回笼觉,人还有些昏沉,眉眼倦怠,这会儿倚在长廊吹吹风。

    卿舟雪一看就忍不住给她披上一件御寒衣物。

    云舒尘忍不住将那东西揭下来,拿在手里。

    有一种冷叫做徒弟觉得你冷。

    “回来了?掌门应该是很满意的。”

    “不知。”卿舟雪回道,“倒也未曾说什么。”

    “师尊,胸口还闷么?”她很显然还记挂着这事儿。

    “没有了。”

    “那我去练剑了。”

    第一场选拔迫在眉睫,自那日开始,心中有了目标,终于不再是顺水推舟的随和,卿舟雪渐渐忙碌了起来。

    因为队伍之中暂时实在无法众人一心,她们的训练逐渐分散。

    绕是如此,每个人都仍然在抓紧增强自身的实力。毕竟只是选拔而已,倘若其他人不行,自己的光芒足够大放异彩,也有被掌门看中留下,进行下一轮比试的机会。

    就连阮明珠,也未曾成天这个峰坐坐,那个峰逛逛,而是闭门潜心修炼。

    滚烫的红莲自她脚下升起,她双目微睁,业火爆燃一瞬,又归于寂静,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两只金雕站在枝头上静静看着她,发出一声悠然长鸣。

    自那日起死回生,它们吸收灵药后因祸得福,误打误撞打通了灵智,不再是普通的金雕。

    阮明珠从掌心燃起一蹙火,无论是光亮还是色泽都透亮不少。她笑了笑,一下子窜起身,刚往前走一步,却听到身后一道声音,“徒儿。”

    钟长老叹了口气,“修炼不要急功冒进,你这一连突破两个小境界,基础难以巩固,犯什么这么着急?”

    “之后再补补就好了。”阮明珠不以为意,“既然可以突破,那就说明够得着了。既然够得着,我还憋着作甚?憋来憋去又不会发霉。”

    钟长老蹙眉,“就你歪理最多。”

    她却笑了笑,杵着刀下巴一扬,“走着瞧,徒儿定不给你丢脸。”

    第24章

    小半月很快过去,时期将近。

    这次的选拔居然不同于往常。掌门压着消息,直到最后一日才放出风声——本次选拔不再是传统的擂台赛与秘境,而改为下山历练。

    下山历练?

    老老实实练了几个月擂台赛的弟子们欲哭无泪,临时抱的佛脚又给崴了。

    当日一早,卿舟雪一行人,站在掌门殿前排队抽签。

    没过多久,看见里面的几个师兄攥着竹签儿,愁眉苦脸地出来,“不降妖除魔,一比高下,让我们几个亲传弟子——去教那些种田的修道?”

    阮明珠闻言微睁双目,“这是什么历练?”

    “也许不只是一种任务。随机罢了。”林寻真对卿舟雪说,“师妹,这签儿你来抽罢。”

    轮到她们时,卿舟雪自竹签中随意选了一个。拿起时,身后三个脑袋纷纷凑拢来。

    “竹山村,笋溪旁边的第三户人家,普通百姓,家中一男一女。”

    目光下挪。

    “指点其修炼,期限一月,至少有一人引气入体。”

    “还真是。”卿舟雪把签子收好,轻叹了一口气。

    林寻真问了问左右的队伍,不出意外,大家都是如此,只不过地点不同,对象不同罢了。不知掌门此举有何深意?她暗自琢磨起来。

    阮明珠挑了挑眉,“事不宜迟,先找着人再说。”

    竹山村是太初境周边的一个清幽小村,山地多竹,崎岖不平,故而得此名。

    笋溪旁边的第三户人家。

    虽然是如此说,卿舟雪左右瞧瞧,也没有找出前两户人家来——那两个早破旧到奇形怪状的茅草屋,看上去似乎并不能按户来看。

    站在唯一完好的竹屋前,卿舟雪敲门轻了又轻,含蓄委婉,生怕把人家摇摇欲坠的门给叩下来。

    “你们是哪个。”一瘦弱的少年开了门,先是一愣,而后神色诧异。

    “你好,我们是太初境的弟子。”林寻真礼貌道,“做宗门的一些小任务,挨家挨户传授一些引气入体的基本修炼方法。”

    “是……是仙师吗。”

    他黝黑的眼眸眨了眨,愣愣地,态度一下子恭敬起来,“仙人快请进。”

    厨房的方向传来剁大骨头的声音,有个女人粗声粗气地问,“王五,什么声响哪———”

    少年喊了一声,“娘,别剁了,有客人!”

    兜着粗布围裙的妇女放下砍骨刀,在身上随便揩去满手的油腻,嘀咕道,“咱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有什么客人?”

    “嚯!”她一看就下了一跳。

    四个气质不凡的姑娘,出现在这格格不入的破竹屋里。

    她忽然有些慌,看向儿子,“这是怎么啦?”

    林寻真好声好气地又解释了一遍,那妇人半天才听懂,待听到让她和她儿子去修炼太初境无上功法,她一下子连连摆手不干。

    “仙人姑娘,家里还有很多活,眼瞅着要秋收了。两个人都不够用,”大娘摇头,“哪儿还能再少呢。这空子抽不出,抽不出。”

    “娘!”少年眨眼,“仙人可不是每年都能来的!

    “咱是地里扒米的人,不是什么仙人。”她还是摇头,“你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但咱明年还得吃饭。”

    “引气入体无需什么资质,悉心训练,普通人一般都有成效。”白苏柔声道,“就算不修仙,对于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有很多好处。”

    “今年不收稻,明年马上就得饿死。哪儿还能想到那么久远的事情?”

    一帮人被妇人送了出去,那竹门微微一阖拢,里头传来争吵的声音。

    阮明珠抱着胳膊,随口道,“管他的。直接把那小子揪出来训练。”

    白苏难以言喻,“这样不好吧。”

    林寻真冷笑一声,“引气入体并不是什么难事。你真以为掌门就看个结果?”

    “这是选拔。”林寻真瞥了阮明珠一眼,慢慢道,“这会儿定有许多眼睛看我们的表现。既然选拔的内容不再是打斗,势必有其他的考察点。比如在传授别人道法时,可以体现自己的认识水平,在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上,也能体现能力。”

    “那你想怎样?”阮明珠白眼一翻,“你指望别人体谅我们做任务,来把她家的劳动力交出来?”

    卿舟雪也隐约咂摸出一些气氛的紧张感。她自两人身上各扫了两眼,轻叹一口气,道出了残忍的真相。

    “我方才仔细看了看,”她淡淡道,“如没看错,这家的女主人,修炼之资质远甚于她儿子。”

    “你们莫要忘了,她也在修炼计划之内。”

    卿舟雪再次指出。

    “……”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这会儿那竹门是怎么也叩不开了。而林寻真的话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哪怕是为了太初境的体面,她们也不能强买强卖。

    更何况,这是处于选拔之中。要做到尽善尽美,完成一个人的引气入体只是及格而已。鴻势必得让两人都开始修炼,这才是足够体面的成绩。

    几人抓了阄,四人分为两边,一面解决儿子,一面负责他娘亲。

    也许老天冥冥之中闹着笑话,一抓一把,阮明珠和林寻真分到一边。

    林寻真本不想和她一起。

    但当她瞥见阮明珠脸上一瞬的僵硬,与骤然恼火的神色,林寻真笑了笑,改变了主意。

    能恶心她一下,倒也是种别样快意的报复。她面不改色道,“阮师妹,你再抓一次?”

    阮明珠冷笑一声,“不用了。”

    那双眸色偏浅的眼睛,傲慢地盯住林寻真,像是草原上的桀骜的鹰临于高空之上,盯住了另一只入侵者,微微眯起来。

    “你以为我怕了你不成么。”

    卿舟雪和白苏显得和谐很多,她们再随意抽取了一下,决定自己这边去指导王五的娘亲。

    时期还有三十日,并不着急,一天叨扰他们家两次也不妥当。这厢把任务划分好后,她们回了太初境稍作休息。

    阮明珠难得下山一趟,不怎么乐意回去,便拉着卿舟雪去太初境附近的集市街道逛一逛。

    卿舟雪虽然想着师尊的药还没熬,但转念又一想阿锦应当不至于忘记。便安安静静地任由她拉了去。

    阮明珠一到这等子乌烟瘴气的地盘,心中压着的火气仿佛也一扫而空,明媚如洗。

    她向来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亲亲热热地挽着卿舟雪的手,“师姐,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大开眼界。”

    什么好地方?

    卿舟雪看着那熟悉的河,熟悉的朱红阁楼,听着那熟悉的丝竹小曲儿,一股子熟悉的轻浮放荡扑面而来——不禁无言。

    此处是云舒尘多年前盘下的。楼中姑娘也不算凡人姑娘,实则是一帮子耽于人间情乐的女妖怪。楼中设有阵法,既可以压住那一身妖气,不至于对凡人身体有损;也可以为这一群妖提供庇护,不至于被斩妖除魔的修士收了去。

    阮明珠得意道,“没来过吧。”

    不仅来过,还住过。卿舟雪想起师尊的教诲,她开青楼这事儿是不能往外头说的,于是只好闭嘴。

    阮明珠走进去,笑吟吟地,掏几张银票,往风韵动人的老板娘胸口里一塞。妙瞬娘子一手抚过她的手背,另一手打着扇子,笑得温温柔柔,忽而她眼睛一转,落到卿舟雪身上,讶然道,“呀,是你?”

    阮明珠一愣。

    她窜到卿舟雪身边,上下打量她几眼,真心佩服道,“师姐,你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卿舟雪淡淡道,“我不喜欢来这种地方。先走了。”

    阮明珠一脸嫌弃地拉住她,把人摁在了桌子上,“哎呀,都是老主顾了,人家老板娘都认得呢。你别装了——美人,来几壶清酒,再添几碟招牌小菜!”

    期间阮明珠和几个美人谈笑风生。卿舟雪见她确实点了一桌好菜,本着不浪费不抛弃的原则,她十分随和且安心地,坐下来夹了一筷子。

    莴笋青翠,是鸡汁浇的,层次感非常分明。桂花杏仁儿酪清甜冰凉,上面缀着枸杞,据说是外地厨子做的,卿舟雪从没吃过。

    味道一直不错。她不免又多夹了几筷子,上次来是没吃够的。

    正当卿舟雪沉迷于干饭时,却听得阮明珠一声轻呼,手中的杯子倏然打翻,酒液泼了旁边的美人一裙子,她直直地看向门外。

    “云,云师叔?”

    云舒尘在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时,也愣了一瞬。卿舟雪的手瞬间顿住,然后默默地放下了碗。

    气氛在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尴尬起来。

    到底是多修炼了五百年的云长老反应迅速,她微微敛起眉梢,淡淡道,“听闻最近部分亲传弟子,耽于酒色场所,掌门特令几位长老下山巡视一番,捉拿归案。你们二人,这是什么意思?想要顶风作案么?”

    云舒尘又一蹙眉,朝妙瞬娘子冷冷道,“这都是些什么生意?能开到太初境山脚下来,可知道什么是廉耻?”

    妙瞬有苦说不出,低眉顺眼地配合:“仙长说的是。”

    卿舟雪听见师尊毫不留情地把自己骂了一通,大为震撼。

    阮明珠回过神来,“师姐是我教唆来的,不关她的事儿。但……但我也是第一次误入歧途!”

    她笑得勉强,“那个,师叔,不然这次就算了?”

    云舒尘似乎思索了一会,垂眸抚着自己的袖子,“既是初犯,就算了。”

    阮明珠呼了一口气,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称赞了几句“师叔英明”,扭头给了卿舟雪一个快走的眼神,自己先一步溜出去。

    卿舟雪岿然不动,她的莴笋掉在碗里,索性放下了筷子,清咳一声。看着云舒尘,想起刚才那事,又弯着眼睛笑了笑。

    “笑什么。”云舒尘坐下来,也松了口气。她看着卿舟雪,好整以暇地点点桌面,“我还没问你呢,你一个小姑娘——你来这里作甚?”

    卿舟雪捧着碗,老实道,“吃饭。”

    她一蹙眉,似乎觉得有个盲点,“对了,师尊来这里干什么?”

    “别问了,好好吃你的。”

    第25章

    虽然如此说,但云舒尘不动筷子,光支着半边下巴抬眸看着她。卿舟雪才夹了几筷,就有些不自在了,她轻轻搁下了碗,“饱了。”

    “是么。”云舒尘笑了笑,“那杏仁儿酪,带几份回去。”

    “师尊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的。”卿舟雪一愣,她猜得很准。

    “因为你平时喜欢吃甜口的。方才眼神,又一直对那早空了的碗惦记。”

    也许师尊只是习惯了心细如发,不只针对于她一人。

    但她,终归是在一直注视她的。

    这本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卿舟雪却体味到一种安然感,乃至隐秘得如同春雨绵绵的欢喜。

    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喜。

    云舒尘感觉徒儿的心情好了起来,连语气也轻快许多,“那听师尊的。”

    果然还是个贪嘴的小姑娘。

    云舒尘暗暗道。

    她暂时没有想到更深的一层,只是以为徒儿为着有好吃的开心罢了。

    灵根的不同,通常与性格挂钩。冰灵根修士稀少,天生寡欲寡情,是最适宜修道的。

    卿舟雪比起同龄人,喜怒哀乐都如水洗了一遍似的,如雾里看花,没有那么清晰。

    能瞥见她明显高兴的模样,还是甚为少见。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次日,卿舟雪仍与师姐师妹们去往竹山村笋溪,寻那户人家。家中空空无人,她们一行人在附近找了找,发现王五和他的娘赤着脚,在一阶一阶的水田中割着稻子。

    大娘一见她们几个,眉头就蹙了起来。

    林寻真似乎已经想好了对策,并没有提到修仙的事情,眼神扫过一片黄灿灿的稻谷,又收回来,礼貌问道:“大娘,需要帮忙吗?”

    妇人捏着镰刀,连忙摆手,“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修道人,哪里会干这种活。”

    卿舟雪一想,似乎明白了林寻真的意思。她观察了王五是如何把稻子拢在一起,然后用那把弯刀割下来的。

    她摘下一根,拇指掐了一截,问道,“是留这么长么?”

    王五点点头,不明所以。

    只见那白衣女修面无表情地拔出长剑,一道剑气荡出去,哗啦啦一排,稻穗全部掉了下来。

    镰刀也差点掉下来。

    王五愣在原地,差点没跪下,“……好厉害。”

    “接下来只剩捡的了。”林寻真道,“这个没办法,我们一起捡,多几个人,总能把活计做得快一些。”

    收好稻穗,然后又继续割下所有的秸秆,一捆一捆扎扎实实地运到一旁。

    很快那片金色的地盘重新变得光秃秃。

    谁也未曾想到,正是这么一群看似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一天顶三天干的活。

    “这是怎么做到的?”

    王五羡慕地看着阮明珠扛起身量三倍大小的秸秆束,健步如飞,一脸轻松地把其扔到一旁,顺手拍了拍肩膀上的灰。“懂不懂?这就是修行的妙处。”

    稻子一割,秸秆一扔,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此出现了转机。王大娘仍蹙着眉头半天,好说歹说,最终才决定把这瘦猴似的儿子贡献出来,供几位仙长完成她们的任务。

    卿舟雪与白苏站在原地未动,而林阮二人大松一口气,拉着王五去了一片空地。王大娘搓了搓手,只见卿舟雪幽幽地盯着她,似是打量。

    “姑娘,你……看着我干啥。”

    “没什么。”卿舟雪收回打量的目光,“我们亦会教授你引气入体。”

    她的脸色一愣,“大娘都这么把年纪了,骨头都硬了。还学什么修道?”

    “师门命令罢了。”卿舟雪垂眸,神情淡然。

    那妇人便顾左右而言其它,说家中还有些杂活,没空子学这等功夫。卿舟雪则紧接着说,“若有什么杂事,我与师姐亦可去帮忙。”

    听到卿舟雪此言,她的嘴唇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倏然间,一抹雪亮的剑光划过,卿舟雪的三尺清霜宝剑已经抵在了妇人的喉咙上。

    “你根本不是人。”

    她冷声道。

    咻地一声,原地已经没了人样,一只浅黄色的细长东西自那剑锋边缘蹿了下去,灵活得要命。

    然而清霜剑的寒气能够瞬间凝冰,一块灰黄的冰就这样落了下来,两人赶上去一看——原来是只扭动挣扎的黄大仙。

    趁着固定它四肢的冰还未消融,卿舟雪将它提溜着后颈皮子拽起来,接下来嗅到一股恶臭,她屏住呼吸,嫌弃地将它拿远了一点儿。

    是妖。

    她转身与白苏商量,“现下应该怎么办。”

    “师妹是怎么发现的?”白苏讶然,“这妖精也不知得了什么本事,将气息掩盖得那样好。”

    “直觉。”

    卿舟雪道,“我头一日来,便觉得它警惕我们。”

    “是瞧见天敌的眼神。”她盯着那黄鼠狼绿豆一般的眼睛,“凡人不该如此。”

    不知为何,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在以前年幼,且还未系上师尊给她的红绳时,灾祸一直伴随着她,随时随地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就是凭借着这种野兽般的直觉,磕磕跘跘地活到了八岁。

    那被拿捏住命门的黄鼠狼吱呀叫唤道,“我修行多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更没有吃过人肉喝过人血!”

    白苏摇了摇头,“就算你是无心之举——”

    话头顿住,她担忧地蹙眉,“卿师妹,我恐怕得去瞧一瞧王五。”

    她们找到了在竹林的阮明珠等人,面前的景象有些骇人,王五面若死灰地躺在地上,筋脉在鼓动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去蠕动一样,称得他的五官异常狰狞。

    阮明珠蹲下来,拍着他的脸,眉头紧皱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林寻真则一脸凝重地站在旁边,她抬眼看向卿舟雪,意外道:“师妹?你们不是去……”

    白苏立马把住王五的脉象,“他是不是已经开始修炼了?”

    “是。”林寻真道,“刚才我们俩教了他一些基本的吐纳之法,没成想到人就成了这个样子,很是奇怪。”

    “他是个凡人,体内有妖气。不小心沾染上的。”白苏沉声说,“而方才又吸收了天地之灵气,两股气息在筋脉中相克相撞,性命危矣。”

    阮明珠闻言脸色沉沉,“这小子可不能死!”

    “怎会有妖气?”

    她们的目光齐齐射向卿舟雪手里那只被掐住命门的黄皮子。

    “这妖物伪装成王五的娘,也不知是何居心。他真正的娘亲又在何处?”卿舟雪蹙眉。

    白苏叹道,“先带人回太初境,救人要紧。”

    这话不知怎的就刺激了那只一动不动的黄皮子,卿舟雪手上传来剧痛,白皙的手背上血流如注,她一时不慎,反教那只畜生挣了开来。

    “把我孩儿们还来!”

    这黄皮子显然是有些道行的,方才是在装怂糊弄,它一落地,妖相尽显,似乎已经丧失了理智,身体膨胀得硕大如一座小山,眼睛红到可怖,三尺长的利爪就朝几人招呼而来。

    林寻真反应迅速,她面前出现一道水盾,抵住了那爪刃,她扭头急道,“快带着王五走!回太初境!”

    卿舟雪与白苏拖着王五,及时退开。黄鼠狼妖嘶吼一声,想要将王五抢回来,林寻真没抵过它拼死挣扎,水盾破开了一个口子,人也跌倒在地,生风的爪刃便毫不留情地朝她腹部抓来——

    黄鼠狼的长而尖的獠牙咧开,快要咬到她的颈脖,伴随着腥臭的口气,一齐喷向她。

    心跳慢了一拍。

    她瞳孔微缩,看向那深不可测的血盆大口,一时全身僵硬,动也动不了一寸。

    但剧烈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一声铿锵,利爪与长刀相碰,烈火熊熊燃在刀锋。

    林寻真抬头,瞥见一抹红色衣角,也和火焰一样发烫。

    阮明珠架着那硕大的野兽,手臂上的肌肉已经紧绷到极致,显然有些吃力,不过嘴上还是不讨饶,回眸瞪她一眼:“早就说了,打不过就在我身后躲着!”

    她手臂一动,振开那畜生的爪子。红莲业火自妖孽脚下升起,烫得它四爪没有落足之处——就这争取的片刻空间内,林寻真反应过来,爬起来扭头欲跑。

    但她还没跑几步,脚步却停下来。

    能修炼成人形的妖精都不简单,少说有百年道行,加上这会儿是拼了性命,凶猛无比。

    她回头望去,阮明珠显然处于劣势,已经有些发虚,不过那丫头倔得似驴,打起来就断然没有往后退的道理。

    她对这样嚣张跋扈,还曾当众羞辱过她的女子,没有半点好感。

    倘若阮师妹因此元气大伤,她不能参加以后的赛事——这个队伍里,唯一与她相处不来的因素就会被抹去。

    可是——

    摇摆一瞬。

    林寻真深吸了一口气,折返回来。

    这时阮明珠已经被发狂的黄鼠狼妖逼到了竹山上的悬崖边。

    她一眼看见林寻真,情况危急只得大喊:“走开!别碍手碍脚的!”

    林寻真未曾理会她的叫嚷,她快速地思索着要如何化解眼前的危险境地。她心跳如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躲在一块山石后,紧盯着一人一妖缠斗的身影,寻找着最佳时机。

    阮明珠一个上挑半月斩,那妖物的牙口大张,咧嘴向后仰身——

    林寻真瞅准机会,双手一扬,柔和的水流连接成绳,自后方向拴马一样,将黄鼠狼咧开的獠牙卡住,迫使其高高仰起脖子。

    正是此刻。

    柔弱的腹部在此刻暴露出来。

    阮明珠心领神会,她的刀狠狠插了进去,喷了她一脸妖血。林寻真迅速飞身上前,将兜中一道符咒及时地拍上妖孽的天灵盖。

    一声凄厉的嘶吼。

    它如小山般轰然倒塌。

    硕大的妖身散去,地上只躺着一只蔫巴的细长小鼠,还在扭动。

    林寻真心中一喜,大松了口气,却发现阮明珠的手一松,刀掉在地上,她脸色苍白地跪下来,气息凌乱——

    第26章

    卿舟雪和白苏踩在清霜剑上,身后还拖了个不断抽搐的王五。

    灵剑日行千里,她们以十万火急之速回了太初境。一到灵素峰,白苏连忙从柜中取出一颗丹药给王五塞进口中,然后又灌了一口汤药。

    她正忙活间,卿舟雪不通药理,无法帮忙,于是只得出来,她正准备再飞回去接应阮明珠与林寻真二人,却迎面碰上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云舒尘和柳寻芹,似乎在交谈些什么。

    师尊瞥见她,微微有些讶异,“你怎的又回来了。”

    卿舟雪简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又忍不住问了声,“这是掌门特意安排的么?”

    “不是。”

    云舒尘道,“按理来说,这次历练的对象,并不是太初境一厢情愿的选择——早早就在镇上发了帖子,凡有修行意愿的,无论贫富贵贱资质如何,皆可留个名字。”

    “王五他娘是妖。”卿舟雪蹙眉,“又怎会主动来留名……是了,也许是王五不知情自己留的罢。师尊,师叔,我先去寻林师姐她们——”

    正说话时,屋内传来一声惊呼,柳寻芹蹙眉,“什么声。”

    白苏和一个人影扭在一起,齐齐从门槛上滚了出来。王五面目狰狞,张嘴就往白苏的脖子上咬,她憋着最大的劲道抵开他,“师妹救命!”

    卿舟雪拔剑刺去,她不能伤了王五性命,毕竟任务还未做完——难免束手束脚。只希望能让他吃疼松手就好,结果那小子背部被刺了一剑,血流如注,却还是凶猛如兽,拖着软塌塌的手臂,也能扭曲爬行再扑上去咬她。

    柳长老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这两团东西快要压坏她的苗圃。

    她淡定地走过去,单手拎起王五,一掌拍碎了他的天灵盖,这才消停。

    “师尊!”

    白苏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抓痕,傻眼道:“死人了……”

    卿舟雪也一时愣住。

    “人各有命数。早该死了十几年的东西,留着作甚。”柳寻芹拂袖而去,抛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王五的尸身与常人不同,一旦生气断绝,一股黑气从额头冒了出来,然后马上化为了一朽枯骨。

    他……他根本不是活人。

    但似乎自己并不知晓。不光是他,修为不够的两位小仙师,也没能一眼看出来。

    云舒尘轻叹了口气,柳寻芹一句话都把题点破了,那女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她刚刚站在一旁隔岸观火,乐于见这两个小弟子被吓得手足无措,还蛮好玩的。

    “妖力能维持尸身不腐,但记忆永远会停留在死去的一刻。”

    云舒尘饶有兴致,她抬起手,那具枯骨慢慢爬起来,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人瞧,瘆人得紧。

    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中发出来,逐渐还原了事件的全貌。

    武德三年。

    竹山村笋溪旁,炊烟缭缭,祥和富饶。

    他出生了,父母亲不识大字,就叫他王五。以显得家中孩儿多,兆头好。

    家中养了鸡鸭,外头挂着干肉,便要提防着黄鼠狼。老一辈的人说黄皮子不能打,但是新一辈中,倒是觉得这是邪物,放到村里不干不净的,普通人家看着的会打死,然后一把火烧了。

    但是小孩子是断然不懂得什么邪不邪门的。他只是像喜欢着狗儿猫儿一样,喜爱着各种活蹦乱跳的生灵。

    四岁时,他坐在门槛上,大人暂时没空子理他。他看着门外远处,窜来了一只细细黄黄的小东西,瞧着极机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是在窥伺架上挂着,半新鲜的肉干。

    但那小东西不敢靠近。

    他咯咯笑了,那小东西吓得一窜,马上离了四五步远,不过回身看他没有追回来,就站定在原地重新观望。

    王五踮起脚尖,拿起肉块,远远朝它丢过去。似乎惊到了它,那小东西谨慎地溜得老远,一下子没了影子。

    没了。王五找了几圈,很是失望,瘪着嘴开始哭,直到他亲娘来将他抱走,埋汰道:“再哭,再哭——仔细黄皮子妖怪把你吃了去。”

    他就这样和黄鼠狼结下了缘。

    黄鼠狼有灵性,每隔几日,又出现在了这家人的门口。王五高兴极了,他冒着挨打的风险,把家里的肉干又丢出门外。

    这次黄鼠狼低下头嗅了嗅,确认是食物以后,叼起就跑。这样一回生一回熟,一兽一人竟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熟悉起来。王五有时候能在门口捡到一些从未有过的小玩意——贝壳,破碎的玉石,甚至偶尔还有细碎的金子。

    每当他蹲在地上慢慢捡的时候,那只黄色的生灵,总在不远处蹲点看着,看着他捡完了,再窜入树丛消失不见。

    他开始叫它小黄。它像是精怪一样,每次他一喊,小黄总是会在某个地方冒出来。

    有一年春天后,小黄再也没有来过一次。王五一开始在等,后来渐渐失望,这心思便逐渐淡了。

    直到明年的新雪覆了旧时的秋叶,后年的春草又重新冒了出来。

    王五在偶一日掀开窗户时,惊喜地再度发现了那个黄色的影子。“小黄!”

    小黄身材瘦削,皮毛蜡黄,不像以前那样精神气了。但是它的腹部鼓鼓涨涨,应该是下了崽。

    王五掏出肉干,正准备扔给它,却听到一旁的娘惊叫一声。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根扫帚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上去。

    王五的心揪起来,他眼泪汪汪地掀开扫帚,又松一口气——小黄跑掉了。

    “最近这些日子,怎的又有这些东西了,前些阵子不还打了几窝,做了好些新皮子么?郎君,可把院里的鸡看好了。”他听见娘亲这样对父亲说。

    后来几年,王五都未曾见过它。他也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了个小郎君。

    这些年收成不好,家里的活计越来越难办。王五年纪到了,要去学堂读书,读书是要钱的,他见娘亲身上的衣服都缝补得只剩纠结的线团,又看桌上半年不见荤腥。

    他便把这些年攒的一些碎金子碎玉料,从稻草堆底下翻出来,补贴家用。

    父母生了疑心,这些东西零零碎碎换起来,倒有不少钱财,问他哪儿来的。王五如实说,黄大仙给我的。

    “黄大仙?天底下哪有什么黄大仙。”父亲只以为是小儿的玩笑话罢了。

    唯有娘亲闻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握住他肩膀,左看右看,将嗓子压得很低,“这种东西晦气,你怎么沾染上的?我看见了……”

    她成日碎碎念着,一场秋风一吹,竟是病倒了。起先还能下床走动,三五天光景,就缠绵病榻动弹不得,气息奄奄地快要死去。

    王五读书的钱,从稻草堆里扒出来的钱,都投作看病之用,无异于精卫填的那片海中,一根漂浮的小木棍。

    在他家卖了田卖了家宅,从东邻西村挨个的亲戚借了一遍以后,他们终于陷入黔驴技穷的困境。

    “那些金子。”父亲深陷的眼眶里满是沧桑,他问王五,“到底是哪儿来的,难道这世上真有精怪么。”

    兴许人入了绝境,才愿开始信些有的没的鬼神之说。王五刚欲开口,嗓子眼动了动,又教他咽下声去。他本能地觉得暴露小黄不是一件好事。

    对面那男人的眼神中含着希冀,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他慢慢低下来头。

    “你有办法找到它?”

    “我们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就再借一点钱……”

    又一眼瞥见病痛之中挣扎的娘亲,王五心头一压,嗫嚅几声,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小黄,小黄。”

    他定了决心,叩着门槛,叫着它的名字。那只黄条儿灵巧地从某个树丛中冒出来,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王五蹲下来,“你……你还有金子么。我娘病了,现在要救命的钱。”

    他抿着唇,“你放心,度过眼下这个难关,我日后有了银子,定给你修个最大的祠供奉,让你早登仙道。”

    小黄歪着脑袋,忽而跳起来,用屁股对着他,走走停停。王五心中一喜,连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它。

    他眼看着小黄钻入一个深洞,然后后腿挪啊挪,扒着灰。它柔软的身子在洞内打了个转,然后口中叼着一块碎金,从洞内跃出来。

    心中正高兴时,王五听得身后有拉弓的声响。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箭头钻入了小黄白色的腹部绒毛。

    白色就此变成了红色。

    它嘴里掉出来的金子,咕噜噜地滚在王五手边,也带着红色的沫。

    王五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后。

    放下猎弓的爹向他走过来,弯腰捡起了那金子。王五一把扑上去,拳打脚踢,“骗人!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被一掌甩开,“混账东西!道长都说了,兴许就是这玩意坏了运道!”

    当夜回去,王五发了高烧,晕晕乎乎,身子如浸了水一般的布一般沉重。

    耳边撞钟铃声响彻不休,鼻尖嗅着一股子腻人焚香。又觉有几百个道士围在他身旁超度他,吵得脑袋嗡嗡地疼。

    他最后只看见了染血的皮毛,挥之不去,像梦魇一样。

    再次惊醒,天光大亮。桌上放着整整五张皮,干干净净的,一大四小。

    爹和一个白胡子道士交谈甚欢,最终以十分得意的价,把一张大的和那四张幼崽的皮卖了出去。

    “一铁锄下去,那洞里拽出来四个嗷嗷待哺的小的。收获颇丰。”

    “此畜生已有了微末道行,威胁尚小,而皮毛十分罕见,可予老道用于炼丹材料。”

    “这种邪物妖孽,早些除掉,家中的病情想必会好起来罢。”

    王五想坐起来,指甲嵌入掌心里,他想咬那牛鼻子道士,也想咬那跟踪他的爹。他嗷嗷挣扎着,挺得像一只搁浅的鱼。直到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他头顶,欣慰叹道:“你娘的救命钱,终于有着落了。”

    听到这话,他直挺挺地愣住。

    最后眼睛一闭,全身的力气如抽丝一般泄去。

    他躺回原地,眼泪却流了下来。

    靠着这笔巨财,王五的娘去京城最好的地方治了病。多余的钱,也足够将变卖的家产重新盘回来。他们的生活越发风调雨顺,可是村中却发生了一些怪事——

    第27章

    村中有人相继去世,一年老掉几个,本是常事,未能引起注意。但老人去世以后,这祸头便临在了壮年身上。

    先疯掉的是王五的亲娘,时而哭哭啼啼,连说带唱,她总说皮下有个小球在钻来钻去,疼得钻心,时而又疯狂扣身上的皮肉,说是长了绒毛——可是把袖子一掀,胳膊手肘却无异常。

    请了几个郎中都无济于事,横竖都瞧不出有什么病来。

    最终她在惊恐交加中的某个深夜,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鲜血顺着墙沿流了下来,满床皆是。

    丧事还未操办完,又有大祸临头。王五的父亲在第二次上山打猎,不知为何摔下山坡,失踪几日。

    找回来时尸首不全,似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自此邪门的事儿越来越多,左邻右舍又陆陆续续几人去世,死状诡异——吊在梁上,悬挂几日未曾被人发觉的;忽然消失不见,而后过几日自水井中打捞出来的浮尸,一时整个村子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人人草木皆兵。

    当无形的手扼住了村民的性命,一个一个地掐灭,死掉了半数的人以后,村民们开始惊恐,大部分人开始举家搬迁。

    还未走出着村子一步,一场山洪倾泻下来。

    满地残尸。

    还算繁华的村子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空了,王五独自一人留在此处,因着为父母亲守墓,他并未远离。

    “修……祠。”残缺不全的牙齿蠕动着,最终含糊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回忆轮到此处,便再看不分明。

    云舒尘撤了法力,那截枯骨便一下子散了架,掉在地上。

    “最后村中应只剩王五一人。他的生母早就死去,妖精化为他娘亲的模样,他难道不会起疑心?”

    这明显说不通。卿舟雪暗自思忖,忽而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柳师叔在么?”

    林寻真鬓发凌乱,略显狼狈,半扶着昏死过去的阮明珠,腰间挂着个沉甸甸的袋子,累得气喘吁吁。

    “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是怎么了?”白苏惊道。

    “方才与那妖怪恶战时,阮师妹忽然脸色苍白,浑身剧痛,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林寻真将阮明珠交给白苏,由着她扶入药庐。她喘了口气,又从腰间把那沉甸甸的袋子解开,里面正是那化为原型的黄大仙,现下不得动弹,气息奄奄,脑门上还印着一道符。

    林寻真看见地上那具尸体,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愣道:“……王五死了?”

    “早死了。”

    卿舟雪三言两语将方才的回忆概括完毕。

    “师妹,那这历练任务又该如何是好?”林寻真捏着手里那只妖物,不得不小心许多,生怕把这最后一丝希望弄死,“总不能把这黄皮子的修为废掉,再教一次?”

    云舒尘轻笑一声,“那倒不必,你们这次所作所为,掌门皆是看在眼里。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那般死板,似这种特殊情况,他会酌情评判的。”

    云长老的话让她们的心定了定,却又听她道,“不过,本座对这背后的故事有些好奇,那只半死不活的小家伙你拿过来,我瞧瞧。”

    林寻真依言,却被卿舟雪及时挡住,“不妥。”

    她看向云舒尘,眉头微蹙,“……这东西咬人,山野中生长,也不知有什么疫病。师尊还是莫要挨近了。”

    林寻真一脸莫名,心中思忖道,云长老到底也是大乘修士,还能被这种玩意儿咬到不成。

    卿舟雪拎着那团东西,它又开始扭动起来,发出一些微弱的气音。

    “多年前,你也早就死去了。唯一的一缕执念留存于此世,不肯入轮回,又是为什么?”

    云舒尘用了些许法力,拢着它将散未散的魂魄。

    它的记忆就如画卷的后半段,将这场孽缘的原貌缓缓呈现。

    被剥皮身死后,它赤条条的身子,被草草扔在野外腐烂,与四只同样赤条条的幼崽一样,骨销肉烂,混为尘土。

    一缕执念让魂魄不得入轮回,只有终日徘徊于竹山村,附着在一物上。

    妖本是阴煞之物,怨念深重更是充满戾气,此地的风水就此失衡,每失衡一分,它对尘世的影响力就会大一分。

    最终它足以报仇雪恨,为无辜惨死的四个亲子。

    村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繁华的村镇,从此破落下来,门扉上缠满了蛛网。

    可它没有杀死王五。

    四只幼崽的魂魄被它揉拢起来,塞入王五的人躯之中,略显拥挤。

    妖魂与人魂挤在一起,势必要争个高下,也真是从此处开始……王五的记忆陷入混沌,不再清晰。

    他的魂魄愈发脆弱,最后奄奄一息,身躯已经在日耗中渐渐死去,就如蛀空了的古木,愈发瘦弱。

    它其实也早已经死去了。

    剩下的只有一缕意念,记忆不全,偏执地维护着母子情谊,变化成王五的亲娘模样,视王五为死掉的孩子,悉心照顾着,时而盯着他一人,口中却喃喃念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仿佛唯恐他们走丢了,走少了。

    王五的人魂被压抑到记忆不全,他最后的念头,应当是欠小黄一诺,修祭仙祠,享受供奉,早日位列仙班。

    兴许是兜兜转转,忘却许多,只记得一个“仙”字,便在这巧合差错之下,于太初境广发的名册上留了自己的名姓。

    空气中沉默良久。那只妖孽本已经归于宁静,云舒尘轻叹一声,“都是孽缘。”

    随后她抬起手,将那符咒隔空揭下来。

    刹那间红芒暴涨———

    云舒尘适时地往后退开,以空手结印,将那只突然狂化的煞妖,以及卿舟雪与林寻真笼罩在其中。

    卿舟雪感觉到一丝不妙,而后听到结界外的云舒尘好整以暇道:“灵素峰上的仙葩奇草可不少,你们在里头打斗也能放开手脚。此结界只进不出,无需担心。”

    然后她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云舒尘走远,只余一声轻笑伴着风吹来,“好生超度它罢。既是你们自己的历练,公平起见,本座就不便出手了。”

    两人一妖,面面相觑,就这样困囿于同一个牢笼。

    在庞大的妖身笼罩之下,她们与一口一个的脆萝卜无异,一口就能咬断。猩红的兽眼如影般粘腻于身上,这种凝滞的盯着让人背脊发寒。

    卿舟雪仰头,目光沉沉地对上那一双兽眸。

    林寻真先前配合阮明珠制服过它一次,不过那时这妖的煞气还未如此冲天,手中也有上好的符咒,如今两手空空,只能硬着头皮与它对上。

    该当智取……又如何智取?她猛然想起,一声叫道,“腹部是弱点!”

    利爪抬起,投下一掌令人胆寒的阴影,与罡风一道儿落下。

    卿舟雪向后撤开一小步,忽而一俯身子,反从它腹部底下钻入,听见林寻真的声音时,未加思索便把手中长剑一举,于腹部轻巧划开了一道口子,却不料再钻出来时,被黄鼠狼灵活的尾巴一扫,打中了腰身,背脊砸在结界上。

    黄鼠狼妖的鼻翼耸动,被血腥的味道一刺激,本就通红的兽眼似乎愈发嗜血暴躁。

    清霜剑划得太浅,并未能一击毙命,反倒激怒了它。

    林寻真为水灵根与土灵根,不过“水”是五行之中最为灵活圆润的一相。她仍选择以水为主,至柔至刚,可控万物。

    卿舟雪啐了口血,杵着剑站起来。下一爪拍下来时,林寻真所控的水流如瀑布般冲下,完全扰乱了它的视线。于一片水淋淋之间,白鹤一般的身影冲破水流,踏着剑飞起——

    清霜剑凝聚起她全身的灵力,霜白甚至染透了几寸活水。

    她用力插入妖物脆弱的后颈,刹那间,喷涌的妖血也凝成冰霜。变成一团一团的红褐色冰块滚落下来。

    本以为战斗要结束于此。

    但卿舟雪只觉脚下踩着的那妖物身躯又膨胀了几分,一扭头,又将她甩飞了出去。

    它嘶吼几声,扭头在地上打滚,企图把那剑拔\出来,且毫无软化的趋势——完全狂化的妖孽,非得刺破丹田才能倒下。

    卿舟雪现在手上失了剑,又被砸出内伤,情况不算太好。

    林寻真今日历经两次打斗,凝了三次洪水,此刻灵力亏空,连颗小水珠都使不出来。

    想要跑,是天方夜谭。

    正一筹莫展间,药庐之门被猛然冲开,脸色苍白的阮明珠不知何时醒来,她嗅到了妖气,一见这架势,想也没想,提着刀就往结界冲去,紧随其后的白苏一愣,拉住她,“你内息紊乱,万不能再用灵力!”

    阮明珠险些被这只畜生逼下悬崖,还需林寻真搭救,心中正是记仇,一把推开白苏,咬牙切齿,“姑奶奶今天就算一刀一刀硬砍也得把这畜生给剁了!”

    白苏抿了抿唇,朝结界内观望一二,卿舟雪和林寻真情况危急,又加上不管不顾的阮明珠,愈发不可控。

    她随着师尊修习医道,不曾学武。每一分灵力不曾用来伤人,皆是救死扶伤。

    从未直面如此凶暴的妖物战斗过。

    此刻心中打鼓,腿脚微软,但总不能看着师妹死在眼前,白苏眼一闭,心一横,亦跟了上去,冲入结界。

    阮明珠一入结界便忘了自己的内息紊乱,她忍着吐血的欲望,指尖火苗微燃,燎起了黄色的皮毛。

    她吸引了黄鼠狼妖的注意力,它暂时停止了打滚,烫得獠牙一咧,尾巴一甩,攒着力气向阮明珠扑来,仿佛要生生啖其血肉才能止恨。

    卿舟雪趁机踩着舞动的尾巴向上借力一跃,尽力握住了清霜剑,拔\出来时,带出一大团冰碎血肉。

    那粗壮的脖子被剑砍了一半,正落在阮明珠的刀下,她以大力挥手一斩,那颗兽头便骨碌碌滚落下来。

    可是丹田未碎,纵然是无头之身,一爪强有力地抓下来,阮明珠躲避未及,肩膀上撕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疼得近乎昏厥,忽而一股柔和的浅绿色光芒如春风般笼罩了她的肩膀,向后一看,白苏闭着眼睛,低声吟诵着什么。

    血肉很快缝合,一片崎岖不平之处,全然化为了平静柔软的水面。

    卿舟雪目前颇为危险,她攥着妖兽的后颈皮,几乎是挂在了竖直高立的腰身上。那无头的躯体看不见东西,只能横冲直撞,她的前胸与腹部不断拍打在庞大的身躯上,本就受了内伤的卿舟雪,被撞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痛,鲜血从嘴缝里溢了出来。

    可是她没有松手,紧闭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

    白苏见状不妙,不禁匀了一点儿灵力企图愈合她,不过内伤过于复杂,一时难以治愈。

    手里死死拽着的身躯再次甩腰时,卿舟雪倏然睁开双眼,柔韧地借力转过那庞大的身躯,手一松,找准位置,向着它的丹田刺去。

    这与平日规矩的训练并不一样,充满了意料之外,频繁干扰,她这一剑刺了一半,剑插在妖物丹田几寸前,再往内一点儿便可以捣碎丹田。

    可是在剧烈的上下起伏之中,她的剑插在里面,一时不甚脱了手,底下的白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卿舟雪单手攥着皮毛,另一只手在横冲直撞中够着那剑,却总是差了一丝距离。

    五根指头都酸疼得快要断掉,在下一次猛甩之后,她的手松了松,完全脱力,终于是掉了下去。

    脊背狠狠坠在地上,她再吐出一口血。眼前一张巨爪就如穹隆一般摁下来,暗无天日。

    “扔刀!”林寻真左右环顾,不知何时来这么大的气力,一把夺过阮明珠手中的长刀,阮明珠还未反应过来,她的刀已然被丢了出去,精准地砸中那柄插在丹田上,雪亮的长剑。

    刀身为锤,剑柄为钉,就正是差这最后一口气。

    清霜剑再插入一分。

    丹田完全破碎。

    硕大的妖躯凝滞一瞬,终于失了动静,黑色的煞气全然散去,最终一道雾蒙蒙的光一遮,只剩下纯白透明的黄鼠狼魂体。

    众人诧异间,那一团毛绒绒的身影如雾一样消散,最终变成了一块金锭,掉在地上。

    此刻结界也已经应声而碎。

    一阵风吹过,仿佛无事发生。

    “终于走了?”林寻真愣在原地。

    世间缘法,本就翕忽难料,徒留很多遗憾。

    卿舟雪喘息甫定,躺在地上,扭头看着那枚金锭。

    听闻妖死后,魂魄会附身于外物上,怨气过重,重修肉身,化为煞妖。将怨念打散,只剩下纯白灵魂,方有再入轮回的机缘。

    那枚金锭如今明亮澄黄,已不见斑斑血迹。

    阮明珠踉跄走了两步,哇地突出一口血,终于耗光了最后一分气力,再度昏迷过去,白苏连忙接住她,她探她脉息些许,神色凝重,“这般胡来,可能得去找我师尊一趟了。”

    历经一次劫难,几人皆是精疲力尽。林寻真慢慢把卿舟雪扶起来,看着那两人走远的身影,她咳了几声,“你方才被砸了那么多下,走罢,也去拿点儿伤药。”

    这桩唏嘘不已的奇事到此便也打止,几日以后,卿舟雪与林寻真敛了王五的骨灰,葬在笋溪边。

    那竹庐没了妖力的维持,一下子变成一堆腐烂的死竹,也正是恢复了从前模样。

    卿舟雪负剑走过,不经意在一片残竹中瞥见了很有年头的物什。

    一块用泥巴捏的活灵活现的黄鼠狼,憨态可掬蹲在一方简陋搭就的小庙中。

    与其说那是庙,倒不如说是认认真真,用砖头搭的一个小小的塔。

    原来那个孩子,到底也未曾食言。

    *

    第一轮历练陆陆续续结束,林寻真问了许多同道,他们有些也遇上了险情,并不都是那么风平浪静的。

    本以为这事儿十分容易,可圆满完成了教习的小队却寥寥无几。大多是鸡飞狗跳,自乱阵脚——大多数弟子自己修炼并不难,但要道理通顺地教给别人,则需融会贯通到一定程度。

    好歹掌门心中打鼓,顾忌着他们把好心来学点强身健体之法的凡人教出毛病来,便只要求了最简单的引气入体。

    但结果仍然很惨淡。

    听师尊说,掌门并不是很满意。卿舟雪轻叹一声,“我们这边,确实是一个也没教成。听闻也唯有这儿出了命案。”

    不过她心态甚是平和,“不过既已完事,多想也无用。”

    她取下清霜剑,与师尊告别后,照例前往主峰练剑。

    这会儿的秋意正浓到尽头,脚下踩着的枫叶被碾得糜烂。来去四年间,剑阁修习的一堆师兄师弟,已然很眼熟她。

    掌门的弟子中是一排齐刷刷的男孩儿,卿舟雪混入其中,宛若一朵白莲开在群木之间,格外瞩目。

    练了一上午的剑后,卿舟雪准备回峰,却被某位师弟叫住,她停下来,“何事?”

    少年有点紧张,拇指下意识摸过自己屈起的食指关节,“卿师……师姐,今日下午,你有空吗?”

    “有。”她疑惑道,“你直说就是。”

    “也没什么事。”他吸了口气,“就是月灯节,想邀你一起湖心游舟,今晚很热闹的!”

    “节日……”卿舟雪摇摇头,似乎没什么兴趣,脚步未停,直奔鹤衣峰而去,“我就不去了。”

    一下灵剑,她走进门,取下外衣,瞥见上面好落了一小瓣不知名的野花,便提起来抖了抖。

    云舒尘偏头笑了笑,“今日过节,年轻人都去谈情说爱了,你怎么又回来修炼啊。”

    “嗯。”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云舒尘把着茶杯一抬眼睫,看向那很快合目静心,坐得似一尊佛像的姑娘。

    自历练结束以来,徒弟稳定发挥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格,每日除却去主峰学习剑艺,便无再多出去走走的欲望。

    修炼,读书,熬药,吃喝吃喝。若是再有些闲工夫,目光就要瞥到她身上来,带着一丝关切。

    活了五百多年的云舒尘,抿了一口茶,心下喟叹,许是英年早衰,十八岁的徒儿已然开始了养老生活。这甚为不妥。

    两人于鹤衣峰上,看向云雾之下笼罩的一片欢声笑语。云舒尘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子。”

    卿舟雪忽然睁眼问道:“师尊年纪轻的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吗。”

    “你说呢。”

    晚风吹过她的发尾,携带着山间草木的清幽味道。她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山朦胧的山影。

    “那时候可热闹了。当然每年都这么热闹,每每到这个时候,就没有谁想着念书修炼……一放课就漫山遍野地散开了。”

    言罢她瞧了徒弟一眼。“像你这样成天挨着长辈的,倒是不多见。”

    卿舟雪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人多喧嚣,不太喜欢罢了。”

    “好吧。”云舒尘叹口气道:“你要是再早生几百年,拜林青崖为师,他一定分外高兴。因为每逢佳节咱们师兄弟姐妹都跑光了,连影子都捉不着。”

    卿舟雪顺着问道:“都去干什么了?”

    云舒尘回过身,若有所思。

    她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真想知道?”

    第28章

    人间的月亮和仙山的一样圆。而人间的汤圆掉在碗里,也像是整个月亮掉在了湖心中。

    卿舟雪夹着一团白糯,微微用力,那黑的芝麻馅就汩汩流出。她很新奇地拿筷子挑了一点黑色,戳在嘴里尝了尝。

    “你没吃过汤圆?”

    云舒尘蹙着眉瞧着她这吃法——汤圆瘪了,却还是几乎完整的一个。

    “以前未曾有,阿锦也没做过。”卿舟雪咽下去慢慢答道,“太甜了,有些腻。不过还是很好的。”

    方才云舒尘心血来潮,便携她踏着清风,直飞入熙熙攘攘的人间。

    那个年代时,内门弟子之中鲜少有成双成对者,月灯节休憩半日,过着也没什么意思,故而只是在山下逛逛罢了。

    逢着这难得佳节,山下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错过了很是浪费。

    果不其然,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徒儿,被满街的小吃深深吸引。她打小便不怎么出门,也不喜人多,见了集市人流总是躲着走。以前以为这只是卖些珠宝首饰,杂货日用,没有体验过民间各色各样的,夹带着滚滚烟火气的吃食。

    云舒尘心中觉得好笑,她那徒儿对着钱财视如粪土,对着美色如红粉骷髅,偏偏为一碗汤圆停住了脚步。

    真是朴实得很有些可爱。

    云舒尘将她的碗推开,拉着她起身:“好吃的可不止这个。傻孩子,若是吃这个饱了,可就没有别的了。”

    卿舟雪看看碗,眼底有点可惜。“嗯。”

    “云吞面在这里……奇怪,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京城的芸豆卷了?”

    “师尊,那是什么?”卿舟雪皱着眉,看别人手中端着一碗红艳艳的油汤,里面糊满了辣椒芝麻粒。

    “可能是油泼辣子。”

    话到此处,一股子刺鼻的椒味,让两人都呛了口气。云舒尘笑着擦泪,拉着她连忙走快,“待会儿往回走再来。”

    月灯节是太初境这一片的传统节日。据说是月神赐福,百姓取“众星捧月”的好彩头,在邻居街坊,都挂上点点灯笼,宛若群星璀璨,十分好看。

    灯光下,两人身影斜斜,拉得很长。

    卿舟雪被她牵着,随和地走在后面。云舒尘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间的温度微凉,卿舟雪疑心她冷,一时不作别想,转手牵住了她,贴得严丝合缝,借着掌心之中的微微热气暖人。

    云舒尘稍微一愣,似乎想撤手,而她的那只手攥得很紧。

    她僵了僵,便放松开随她去了。

    卿舟雪则新鲜了一路,体会着酸梅汤的酸,糖人的甜,还有那一串串的油盐味儿重,红艳艳的辣得人四肢五骸皆暖。

    这些不太中正平和的味道,与她平日所修的道是很不一样的。

    “徒儿不是说不爱吃辣?”云舒尘悄然挣开了她的手,不自在才因此散开了一些。

    卿舟雪的嘴唇红润,似乎是被辣出来的。她笑了一下,“看着辣,但是似乎也还能接受,很好吃……不知不觉,竟走完了一条街。”

    云舒尘眼神下挪,落到她手中余温尚存的小串上,示意道,“给我尝尝。”

    “可是柳师叔说师尊最好忌辛辣,饮食清淡。”她的笑容敛起,正色道。

    “少吃一些,偶尔可以。”

    “……嗯。”卿舟雪犹豫片刻,挑了串豆腐,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将那木签的位置拨过来。云舒尘撩起耳旁的散发,低头咬住一小块。

    一下子凑得很近,卿舟雪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屏住,捏着签子的手也微微松开。

    云舒尘只适量地尝了一些。咸辣的味觉重新被唤醒,终于在这几年寡淡的饮食之中,捕捉到了一丝艳色。她常咳嗽,本是吃不得这些的,这会儿被刺激得有点忍不住了。

    卿舟雪看她皱了眉,眼底隐约泛起薄泪,不禁急着去找水,云舒尘压下喉头的一丝痒意,摁住她的肩膀,“没事儿。”

    卿舟雪与她走过下一个街口时,悄悄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以后还是莫要在师尊跟前吃这些辛辣之物。

    她们本是想去看看灯,没成想转弯时,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自人堆里飞了出来,险些砸到她们身上。

    云舒尘及时以一方薄弱的结界,接住了那物什。仔细一看,不是东西,而是个瘦得脱形的小孩。

    她被弹回地上,又被随后赶来几个大汉摁住。这时候有些人聚在旁边看热闹,一声惊呼,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那小孩被打得嘴角出了血。

    “没钱还吃什么霸王餐?替你娘老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刚开始还有些人心生不忍,但听了这话,原来这孩子是小贼,便纷纷噤声,只顾着看热闹。

    醋坛大小的拳头往那孩子瘦弱的身板砸去,她先开始还蹬两下腿,后来气息奄奄,只吐出一点血沫。

    “住手。”

    好事者闻声望去,一衣着华美的女人自人群中走出来,瞥着这满地的血迹暗暗皱眉,又抬眼打量着那打人的几位壮汉。

    壮汉本想斥一声,哪来的娘们,多管什么闲事?可他颇有眼力见地瞧见女人身旁的那位白衣姑娘,佩着雪亮长剑,腰封上绣着的是太初境的灵鹤样式。

    她俩显然是一道的。

    太初境仙门在这一带很有名望。

    他一介凡夫俗子可惹不起,这便敛了声气,向她解释道:“这死丫头是个偷儿,小人正在教训她。仙子不要离得太近了,免得脏了眼睛。”

    云舒尘自帕中取出一锭银,“那孩子快被打死了。这些钱你拿去,放她一马,不知可够?”

    “够,够的了。”真金白银一送,他立马喜笑颜开,叫身后几个弟兄退下,“走吧走吧。”

    人群没了什么热闹乌龙可看,便作鸟兽散去。地面上空空荡荡,只留了那个小孩,还有很多个凌乱的脚印,她慢慢翻了个身,瑟缩成一团,还在发抖。

    云舒尘敛起衣裙,走近几步,温声道,“你为何要拿人家东西?”

    小东西呜咽一声,怯怯道:“……饿,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愿意和我回去么。”

    云舒尘忽而开口道。这一句话有些耳熟——让卿舟雪恍惚地想起,她遇见师尊的第一天,师尊也是这样柔声问她。

    那孩子眼睛呆呆地眨了眨,马上点头如捣蒜。

    “叫什么名字?”

    “姓余,名字是……英。”

    “余英是么。”云舒尘直起身子,侧眸示意了徒弟一眼。

    卿舟雪回望她,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云舒尘挑眉,“愣着作甚,把她带上。”

    卿舟雪看向那小不点,脏兮兮的一抹黑脸,活像个唱戏的张飞,又看着云舒尘不动声色地离了几米远,这才了悟——嫌脏。

    师尊嫌脏,徒儿再爱干净也不能推辞。她轻叹一口气,往那孩子身上丢了几个洁身的法术,勉强看起来掉了点色,不再是黑漆漆一团。

    她将她抱起来,身子骨细瘦,轻得很。只是像在垃圾堆里腌入味了似的,闻起来还是怪。

    卿舟雪吸了一口气,便开始屏息。

    这一口气教她从山脚憋到了山上。

    云舒尘欲回峰,却对卿舟雪道:“将人送往外门就好,会有弟子安排照顾的。”

    卿舟雪应了声是。

    “师尊是不是有捡小孩子的习惯?”

    回到峰内,将外衣脱了,卿舟雪想起刚才那事,便好奇问了一嘴。

    “为什么这么想?”云舒尘讶然。

    “毕竟,”卿舟雪认真道,“我也是这么蹭上鹤衣峰的。”

    “你分明是为师算卦卜出来的。”云舒尘笑了笑,又无奈道:“并非是喜欢捡孩子。而是刚刚那个小孩,资质有些特殊之处。”

    “特殊?”

    云舒尘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多谈的想法。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四周一片风声寂寂。夜晚一般没阿锦的事儿,它早不知道溜哪儿去和哪个野猫月上柳梢头了。

    沐浴完以后,卿舟雪一出来,便瞧见师尊眼尾勾着倦怠,居然还泛着异常的熏红。

    她的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玉白的酒杯。

    “师尊,睡之前,”卿舟雪走过去,调着手中的药,“这个莫忘了。”

    云舒尘摇了摇头,支着下巴看向她,勾着唇角,“不想睡。”

    “每年今日,月灯佳节,”她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总想喝一点酒。”

    “或多或少是有些伤身的。”卿舟雪扶住那杯沿,轻声说,“……你莫要喝多了。”

    她一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不多,就一点点。”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看向徒儿,“这么多年,你也长大了,陪我喝几杯如何。”

    卿舟雪坐在她对面,接过来杯子,那酒呈淡红,色泽奇异,带着甘冽的醉香。她犹豫片刻,便仰头一口闷了。

    “苦。”

    一股呛人的味道,她的头皮一时苦得发麻,没觉出哪里好喝来。

    “也不全是苦。”云舒尘横她一眼,“分明是入口甘甜,转至辛辣,然后才只剩一片清苦。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半生。”

    “这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

    “嗯……问得好,的确这名字也有些来头。”云舒尘想了想,接着说:“懵懂孩提,自是觉得无忧无虑,回味甘甜。人到少年,锋芒毕露,看不得一点颓唐,其味辛辣。走过半生,才知不是万事都能如意,回味时已是苦涩。前程种种计较,仿佛如黄粱一梦,最后都消失殆尽。”

    “这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有点俗套。据说这酒是人家为死去的妻子所酿,里头是前半生的恩爱吵闹,和后半生死生相隔的苦涩。”

    她的眼眸中因着醉意,盈盈挽着一汪秋水,落到卿舟雪身上,“你喜欢哪个说法?”

    “都差不多。”卿舟雪如实道,“师尊,我不会品酒。于我而言,横竖是不好喝罢了。”

    云舒尘倚着手臂,无声地笑了笑,眸中聚起了一丝寂寥,只不过长睫下掩,不易注意到。

    卿舟雪却看得分明。她慢慢蹙起了眉,就这那小酒杯,拿到嘴边,又无声喝了一口,还是苦得发麻。

    她的心绪因着云舒尘牵了牵——

    古人常说借酒消愁。到底是什么愁绪,得用这么苦的酒才压得住?

    第29章

    她说只喝一点酒,可却没有停过,一杯接着一杯。

    许是与这孩子相处久了,在她面前下意识放松了些。

    云舒尘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喝醉,而今却一直喝到五分醉意时,才放下杯盏。

    卿舟雪很快地将那些饮具收拾起来,防止她再贪几杯。那半醉的女人靠在椅子上,手中那只玉白小杯,被定定地攥着,一时很难拿动。

    卿舟雪握住她的手,云舒尘才一下子松开。

    她把桌面收拾好后,又端了药过来,“师尊。”

    云舒尘垂眸瞥了那药碗一眼,像是没看到似的,直到徒儿端的药都快凑到了她面前。

    “不想喝。”

    她抬起眼,以一手之力,拨开了卿舟雪端着药的手,然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起时身形晃了晃,忽而听见一声碗碎声,然后整个人被手一带,勾得稳稳当当。

    云舒尘低头看着脚边的碎碗,还有一地的汤液。

    耳畔另一个声音还在紧张,“险些摔了。”

    云舒尘方才一下走得摇摇欲坠,卿舟雪根本来不及放碗,直接松手揽住了她。

    “待会再说。”她不敢再放手,扶着师尊朝房内走去,直到看着她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刚欲离开,又被她拉住一片衣袖。

    “不许去。”

    她猛然一拽,卿舟雪不得不俯下身子凑过去,“师尊,我并非去熬药,只是给你弄点醒酒汤。”

    “醒酒?”

    卿舟雪觉得颈间有温热的吐息,然后听那女人柔声说,“我本是为了醉而喝酒的,卿儿这是想干什么呢。”

    “那好。”卿舟雪顿了顿,便顺着她说,“师尊要睡么?”

    云舒尘静默了一小会,“睡不着。”

    “可是这个点该就寝了。”卿舟雪看了一眼窗外月亮的方位,悬于夜空中圆得像个白莲子。

    “睡不着。”

    她蹙着眉,重复道。

    “有些热。”

    那手又将领子微挑了个小口。

    卿舟雪的目光不知为何就落到那片白皙的小片肌肤上。这种景色,她貌似曾经也看到过——

    是一夜下了雪,天地茫茫,把窗子掀开一角所见的那种白。

    瞥见一隅,便能知晓全貌的白。

    心念一动,卿舟雪忍不住伸出指尖,摩挲了一下她的微敞的领口。许是生来娇贵,就这样轻轻一按,也能泛起一个指印的红。

    云舒尘伸手握住她的指尖,轻吸了口气,“别乱碰。”

    她一直握着,软着腰向后躺去,直到躺稳了才彻底松开。

    卿舟雪跪在床边,将她的外衣有些艰难的除下。先前云舒尘已然沐浴过,未着鞋袜,卿舟雪见状蹙眉,便握住她的脚踝,正欲塞入被窝。这样接触似乎有点儿痒,她的腿瑟缩一下,又翻了个身。

    “师尊?”

    云舒尘背对着她,将那强行盖在身上的被褥掀开,闭眼蹙眉。

    说来倒是很奇怪,一般人在带上几分醉意以后,连寡言内敛者也不能例外,或痴或狂或大梦不醒。

    但是云舒尘平日温柔可亲,却在喝醉了以后格外冷淡,言语甚少,几乎是一个一个短句往外蹦的,却又不愿睡。

    卿舟雪见她实在抗拒那被子,只好拎了层薄的再盖上。

    她挥灭灯火,将珠帘垂下。

    正准备离去时,一道轻喃又拉住了她的脚步,“想吃葡萄。”

    卿舟雪扶着门框的手顿了顿,此刻已到半夜,似乎已不太适宜吃东西。

    但今日过节。

    过节自然是要尽善尽美的。就如同她以前经历过的一个又一个的俗年夜,虽是条件有限,但该糊的红纸与福字,该有的鞭炮一个不落。

    许是因着云舒尘口味问题,葡萄这类东西在鹤衣峰上的果盘中是常备之物。

    卿舟雪抓了一把,用法术祛除了其上可能沾着的灰,而后又不甚放心地亲手浸没在水中,来回过几遍洗得干干净净。

    她端着回到云舒尘房中。

    云舒尘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眉眼冷淡,可能是脑袋昏沉,她摁着自己的眉心。

    卿舟雪的声音不禁放轻了些,散在夜空中如晚风柔柔,“可以吃了。”

    她随手拈起一粒,顿了顿,又放在徒儿手心中,抬眸淡淡道,“不吃没剥皮的。”

    卿舟雪看着她一脸嫌弃的神色,却莫名觉着这样很好。

    以往师尊在她面前过于温和时,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隔阂。

    她不知云舒尘历经了五百多年沧桑的眼中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兴许只是她漫长人生中短短的一段缘分,她肯定有过许多这样的缘分,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又与形形色色的人分离。

    但对于卿舟雪而言,师尊是她十八年生命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十年。

    云舒尘难得的稚气,让卿舟雪多了一个可以照顾她的理由,让她不那么可有可无的理由。虽不懂得她的愁绪,但至少也能将这轻烟一般的惆怅挥上一挥,兴许就散了许多。

    深夜人总是容易多想,她止住自己的思绪,将一颗葡萄剥了皮,然后挽起袖子,体贴地喂到了她的嘴边。

    云舒尘盯着那葡萄,确认是她想的那种以后,这才矜贵而赏脸地吃下一个。

    卿舟雪沾着一些葡萄汁液的手,不慎触到了她的唇。

    云舒尘慢慢抬起手,就这唇上的微凉一点,似乎觉得有点异样。

    不过荡在舌尖的酒的苦味,终于被清凉的酸甜冲淡中和以后,她紧蹙的眉稍微舒展了一二,睁开眼看着徒儿还在剥,动作均一稳定,看着看着,紧接着便是如影随形的困意。

    卿舟雪在一旁,低眉仔仔细细剥完一盘葡萄后,再一看——却发现师尊不知何时滑了下来,呼吸均匀,躺着睡着了。

    她的手顿住,这一盘葡萄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偶有一些意外,不过与云舒尘联系在一起,生活便在清淡中增添了一些妙趣。

    卿舟雪的脾气向来很好,也不觉遗憾,自己吃了三两个以后,其余的浪费了便作罢。

    她将她身上那层薄被盖得紧了些,自觉没有纰漏以后,将脚步放轻,走出了云舒尘的房间。

    她彻底合上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师尊,晚安。

    第30章

    阮明珠醒来时,发觉自己一觉睡过了历练,也睡过了月灯节。

    她撑着床坐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沉,空气中泛着灵素峰药味的清苦香气。

    “师姐?”她茫然看向白苏,“我怎会躺在此处——”

    “你刚突破了境界,十分不稳定。又强行与那妖火拼,动了根基,险些出大岔子。但凡晚一刻钟,你这浑身的修为便可算废了!”

    威严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阮明珠一激灵,抬眼看去,她的师尊正站在门口,沉着脸斥她,“那时候你修炼得心浮气躁,还说什么定不让我失望,连拿句话也讲你不得——你又可想过今日?”

    阮明珠张了张嘴,自知理亏,“我……”

    “罢了。”钟长老本是和蔼的人,却也被这个不懂事的徒弟气掉了几根胡子。他道,“你可得好好谢谢林寻真那丫头,好在她还算省事,之前送你回来时,及时给你喂了固元丹。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莽着再打一架?”

    阮明珠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倏然睁大,她看向白苏,白苏朝她点点头,“确实如此。”

    钟长老走后,阮明珠低着头,神色晦涩难明,一旁的白苏温声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

    她深深皱起眉,看起来有点头疼。

    “林师姐待人挺好的,处事极为周全,内门外门上下一致对她评价很高。”白苏大概也明白她在别扭些什么,“其实对你也很不错,你那天犯什么要那样说话呢?”

    “就是烦罢了。”阮明珠揪住自己的一缕头发,她哼道,“哪儿有人会被所有人喜欢的,那是虚伪。”

    实际上她发了一通脾气后,心中也觉得自己不太占理。只是若要去为那事儿道个歉,嘴巴就像掰不开的蚌壳。

    白苏叹道,“那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丹药……罢了,我话已至此,你好生想想吧。”

    *

    卿舟雪惯常在剑阁修完剑道,归途中却碰见了林寻真。

    “师姐。”她清清淡淡地喊了一声,正准备离去,林寻真叫住了她,“知会你个好消息。”

    “什么?”她驻足回头。

    “第一轮选拔,我们这队都通过了。掌门说我们这次虽然生涩了些,但最终配合得还算不错,评价还挺高的。”

    “嗯。”卿舟雪点点头,“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么。”

    “并不是。”林寻真笑道,“只是我在掌门那边务差,消息灵便些也是自然。”

    “这段日子倒没什么事情了,下一次试炼还有整整三年。师妹有什么打算不成?”

    “修炼。”

    林寻真被这两个硬邦邦的噎了一嘴。她瞥向卿师妹素无波澜的侧脸,心道是,怎的会有这般无趣的姑娘,人生中只剩下了单纯的修炼么?

    她渐渐生了好奇,“卿师妹,你为何而修道?”

    “为什么?”卿舟雪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眼眸低垂。

    “为我师尊。”

    林寻真诧异道,“云师叔?……这是为何呢?”

    卿师妹淡淡嗯了一声,又说,“她教我修炼,我喜欢她,也喜欢如此。”

    我喜欢她。

    林寻真咋一听这几个字,心中先是一惊,可打量卿师妹淡然无波的一双清眸,却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多想了。

    她清咳一声,又笑道:“师妹,外门那儿授课的事情,现下轮到你与阮师妹这一批次,这一年恐怕也闲不了。”

    “……外门?”卿舟雪愣住,片刻后想起来,“唔,确有此事。”

    她当年内门笔试的成绩不错,后又随着云舒尘陆陆续续学了几本功法,讲授这种东西没什么问题。

    不过记忆里闪过那人哄哄的场面,确也觉得头疼起来。

    林寻真估摸着她也不是那么喜欢站在人前讲话的,便体贴地提议道:“其实不止有授课,卿师妹若是觉得没什么可讲的,或是不感兴趣,也可去执法巡视。”

    “嗯。”这倒是正中她下怀。

    远方有一熟悉身影,红衣烈烈如火,乌发飞扬。阮明珠瞧见卿舟雪,本是准备过来和她打个招呼,结果又看见了卿舟雪身旁的人。

    阮明珠的脚步顿住,有点犹豫。

    林寻真扭头对卿舟雪说,“劳烦你也告诉阮师妹一声。”

    她正准备离开,还没走出几步远。

    阮明珠瞧了这趋势有些着急,她几步轻点,用了些灵力,如同飞燕般赶上了林寻真。

    “站住!”

    林寻真闻言脚步未停,一直向前走去,直到那烈焰一般飘扬的衣角快要贴到她身上。

    她站定,转过头,礼貌道:“不知阮师妹今日又有何指教?”

    “我喊了你,你为什么不回头?”阮明珠眉梢一压。

    “不知阮师妹是什么皇亲国戚,你喊我,我便非得停下来等你不可么?”林寻真偏头疑惑,仿佛真觉得有些荒谬。

    “你!”阮明珠紧咬着下唇,将手上的纳戒取下,一把塞到她手里。“这次承你的情救命,还欠你一颗固元丹。所以我现在都还给你,里面有很多东西,看上什么,自己拿。”

    “既是同门,顺手之情。”林寻真将那戒指丢回去,“我久在掌门身旁做事,固元丹这种东西不少,你无需还给我。况且你也是为了救我所伤,很是公平。”

    她转身离去,干脆利落。留下阮明珠一脸神色莫测。

    次日,卿舟雪领了宗门之命,去外门执法。她所做的事情很是简单,无非就是处理一下打架斗殴的弟子,扰乱外门授课秩序的弟子,然后监督其它同门认真授课。

    外门弟子是认识她的,便是不记得脸,也听闻过名字。

    传言道,那日拿下魁首的大师姐,单冰灵根,天姿卓绝,已是云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据说她生性冷淡寡言,如今一见,确如姑射仙人,眉目清寒,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卿舟雪走过的地方,没人敢吭声。只有待她走远以后,那些外门弟子才叽叽喳喳地重新讨论起来。

    每日在外门转上两圈,风平浪静。

    阮明珠也不想憋在教室里,对着满屋子人念叨一些头疼的道经,于是选择与卿舟雪一道。

    她没那么规矩,说是执法检查,实则出门摸鱼。转了一圈后,看没什么差错。将这鱼儿一路摸到了外门的集市之中。

    卿舟雪见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点东西,边走边看,笑得一脸诡异,险些撞上墙。

    “这是什么?”

    阮明珠弯着的嘴角扬得更高,她挑了挑眉,将那小册子递给卿舟雪,“这本不错,好看。”

    卿舟雪接来一翻,封面手抄的几个墨字映入眼帘,《风流寡妇与小姑子的二三事》。

    再一翻,“夏朱华俯下身子,露出白腻丰腴的一条线,对面那年轻姑娘眼光猛然一缩,两团红霞在侧脸上升了起来……”

    卿舟雪的父亲曾言,既是个姑娘,也不指望她去考科举,于是她未曾读过四书五经,不知礼法。既是远近闻名的煞星体质,嫁人大概无望,于是不学女德。只学些词赋游记,陶冶性情就好——但她以往读的书还算正统,断然不会出现如此轻佻大胆的描写。

    她的眼睛仿佛也被烫到了似的,一下子挪开,片刻后才重新挪回来再扫了几眼。这一扫可不得了,没成想剧情跌宕起伏,在几段大胆的描写过后,寡妇和小姑子的事迹败露,被全村人拉着浸猪笼。两人提前得知了风声,半夜带着银两出逃,中途被一群恶贼拦住。

    正是紧张时,卿舟雪再一翻,已是最后一页,忽而蹙眉,“怎么没了?”

    阮明珠说,“这是上册,下册还没出。”

    “为何要他们要拦着她们两个在一起?横竖也不曾碍着别人。”卿舟雪读完以后,才觉得此篇有诸多疑惑不解之处。

    阮明珠诧异地眨眨眼,凑到她边,“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装不知道作甚。”

    “好师姐,这是两个女人呢。她们顺顺利利地才奇怪好么。”阮明珠啧了一声,“男女成亲才合这世俗的道理。”

    “……道理?”卿舟雪茫然,“为何会有这种道理?”

    阮明珠被问住,为何有这种道理?

    她思索半天,到底把自己绕了进去,哎呀一声,把书抢过来,“就是反角儿嘛,没人当拦路虎,这话本可就不好看了。”

    虽觉微有牵强。卿舟雪还是点了点头。阮明珠又往袖中连摸了三本别的系列,摆在她面前,“我之前还买了许多,这些都挺好看的,你若是感兴趣,一并借了你!”

    “……好。”

    月灯节那夜,云舒尘醉得不甚省事情,第二日起来全然无有印象。自月灯节过完后,她瞧见徒儿的次数愈发少了。早晨她在剑阁学艺,白日在外门执事,到了傍晚回来,饭后又极快地钻入房内,悄无声息,不知在干什么。

    隔着远远看去,夜幕暗沉,那一方小窗还不休不眠地亮着,似乎要亮个通晓。

    这么刻苦么。

    想起许久也未曾关心过她,云舒尘轻轻扣响了她的房门。

    窸窸窣窣一些收拾的声音,拉开椅子的声音,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开门一声吱呀。卿舟雪披散着头发,穿着雪白的中衣,站在一片灯光月光交融处,手还把着门。

    察觉她眸中的讶然,云舒尘说,“看你这几日十分辛苦,早些睡。”

    徒儿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僵硬地点点头。云舒尘觉出一点异常,偏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很快接上,“许是看书看累了。师尊,晚安。”

    记得卿舟雪小一点的时候,虽也是个闷声气的,但每次瞧见她,就会不自觉地走过来,在云舒尘方圆三米内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乖巧待着。倘若云舒尘换个地方坐着,那小家伙会在原地磨蹭一会儿,然后又眼巴巴跟上来,重复方才的行为。

    长大了以后,就只剩一句冷冰冰的,“师尊晚安。”

    那门开得慢,关得倒挺利索。

    仔细想想这种落差,云舒尘略有不满地蹙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