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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6章 鹊桥仙(倒v开始)

    宋诀陵领着虞熹在外头瞧花灯, 他爹同江临言在府邸里吃酒闲谈。

    “瞎胡闹!哪个混账又把谢家之事给搬出来了!”宋易咕咚咽下一口桂花酒,忿忿道,“宋诀陵那臭小子本就没能放下当年事, 怎还有人火上浇油?!如若他小子来日真要追查此事, 您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劝下来!”

    江临言摸着温烫的酒盏,笑道:“您可别为难晚辈了!向来只有晚辈听阿陵话的份, 哪有他听晚辈话的时候?”

    “嗐!”宋易将酒坛重重搁在桌上,“我就是怕他想不开去找死!”

    “缱都哪有那么多死好找?”江临言一哂, “鼎州, 只有鼎州才有地方供他找死。”

    “鼎州他是甭想回咯!唉——到底是谁又把这茬拎了出来……如今敌友不分, 怪叫人闹心!”宋易瞪着那对老凤目, 好似若寻着真凶便会立刻将那人撕咬万段。

    “说不准又是缱都九家耍的什么把戏呢!要我说啊, 您也用不着费心……阿陵他长大了,也识分寸了。”江临言顿了顿, 忽而问道,“那几箱银子藏得那般深, 怎么就能找着?”

    宋易揉着自个儿被拧厚的眉心, 道:“还不是多亏了那位名题, 字询旷的林大人。”

    “喔!那戆直的三元郎!”江临言斜杯试酒温, 在空当里说, “听闻他不久前朝堂一谏, 近乎踩在百官的脸面上走。”

    “是了。”宋易连连摇头, “先是招惹了穷家,继而又速速动舌抄棍,打了那些缱都贵人。”

    江临言抿了口酒:“世家寒门两头得罪, 那位林大人胆儿也实在是肥!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太学里头出来的寒门,多半这般心高气傲, 自认不偏不倚定能名垂青史,殊不知自个儿正往火坑里跳!”宋易喟叹一声。

    “好酒!”江临言嘻嘻笑着,倏然问宋易,“您说他能在这缱都安稳待多久?”

    “安稳?像林侍郎这种在他之前祖上没冒过青烟的,难活!”宋易道,“他这般四处树敌,纵然来日蹊跷暴毙而亡,大理寺的大人也会看着百官眼色草草结案。咱们魏風人最善使一‘忘’字,一个个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这事儿很快便过去了……若是朝廷命官们大发慈悲,林大人兴许还余有一线生机,只是左右逃不开贬谪离京的命。”

    “大将军,您在朝堂上也见识过他直言进谏的本事,此子不为你我所用,来日恐成祸患。”江临言笑了笑,“这便麻烦您了!”

    宋易唉声叹气,又灌了一大口桂花酒,道:“不够甜。”

    “不算苦!”江临言笑道。

    ***

    宋诀陵归府动静小,江临言偶然瞥见他屋内点了烛,这才知晓他已回来了。

    江临言同栾汜问过,知道他适才跑季府送点心去了。可眼见还没到半个时辰他便又回了府,江临言料想他应是碰了壁。

    蟾盘高悬,宋府幽幽泡在潮水般的月华之中,虽少了中秋当有的团圆喜庆,倒还算是静谧安宁。

    江临言叩门声噪杂,宋诀陵却是迟迟不应。那人难得讲究几分礼节,见宋诀陵一点儿不知恩,索性如往日那般大喇喇地推门进去了。

    他原以为会见那人丧气模样,谁料却见宋诀陵歪坐桌前,见他进来还同他笑一声:“师叔。”

    “你个没心没肺的,也不体谅体谅你师叔的身子骨!叫我站秋风怀里一阵好吹,人都快给冻成傻子了!”江临言哼唧着把掌落他背上。

    “师叔怎么不继续同我爹聊我了?”宋诀陵用巾帕仔细擦拭着手上那把刀,长靴挨着的铜盆里盛满了血水。

    “聊够了呗!——欸你在屋里做这事儿可像话么?当心阴气重了,要招鬼压床。”江临言瞧着其屋中摆设,“宋二爷在人前摆阔,锦衣玉食,自个儿屋里却怎么素净得活似要出家当和尚?”

    “出家便能除去贪念吗?若真是那般,您便快快操刀,将师侄这满头青丝削他个干净!”宋诀陵面无表情地说。

    “你这傻的!!”江临言只一瞬便收了风水扇,随即啪地敲他脑袋,“贫道不强劝你信奉黄老已是宽容,你怎敢使唤贫道去帮佛家干事?!”

    宋诀陵摇头:“师叔,你走火入魔了。”

    “何必亲自动手?”江临言不理会其前言,只睨着那剑上血,道,“暴露了怎么办?”

    宋诀陵垂头只是笑。

    “我明白你想手刃仇人,但阿陵,这并不可取。”江临言环臂说,“恨这东西,我能忍,宋大将军能忍,季况溟他也能忍。这群雄相争的乱世,不容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凶兽,只容你扮猪吃虎!你今日亲手杀了他赵汾,来日就可能有人顺着这线揪出你,甚至于我。你今朝杀爽了,明儿我们师侄俩一块叫白发送黑发,你还爽不爽?”

    宋诀陵半敛凤目,说:“师侄知错。”

    江临言又给他肩头送上清脆一掌,权当给这教训收尾。他方才还嘟囔着吹风冷,这会儿又展扇摇风,问:

    “你适才不是跑侯府去见阿溟么?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这您可得给我评评理。”宋诀陵将那拭剑的巾甩进铜盆,纨绔似的说,“我这么个衣冠齐楚的锦衣郎,从前都由着人捧靴,好容易主动去寻美人一回,那人却已有了伴。不识好歹,那人是不是忒不是东西?”

    江临言陪着他演,还给他扇风熄火:“哦?那二爷怎么不进去?缱都浪荡公子哥也开始束手束脚了?”

    “有人。”

    江临言歪扭的神情顿收:“何人?”

    “自然是常陪侯爷玩竹马游戏的那三人!”宋诀陵道,“魏盛熠这厮近来恐怕也要撸袖同季况溟清算感情账了。”

    “感情账么?季徯秩可是个情种。日后若洛照宛有了子嗣,可不就是三虎相争?一个是魏千平的亲儿子,一个是竹马魏盛熠,另一个是对其有照拂之恩的许太后,若是这三人皆拿感情来说事……阿陵啊,你可凭什么拉季徯秩入帐?”江临言折扇倚住下颌,“唔虽说可惜了些,但拿不到的筹码,还是趁早扔了吧。”

    宋诀陵并不认可,他把刀拭干收回刀鞘里,说:“龛季营的兵符皆握在他季况溟手里,我们要想拿下缱都,龛季营不可或缺。”

    江临言笑眯了眼:“你怎么不思虑思虑薛侯的金月营、叶王的阜叶营,还有李王的释李营,燕家的苌燕营呢?怎么偏偏盯死了那季侯的龛季营?”

    “北疆四家,我今儿连宋家营都碰不得,难不成就能碰得李家薛家燕家的?壑州西边山脉连绵,叶王的兵往哪调都难于登天。如若宕开一笔,自北部绕山而行,需得穿行鼎东与启州,若不打点好了,便会被鼎东的金月营与启州的苌燕营给一网打尽……您要说服我放弃龛季营,着实得上心找个好理由。”

    江临言将手置于唇边思虑须臾,又笑道:“好罢!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季侯爷这人儿,枉费我一番撮合你俩的功夫。”

    宋诀陵稍稍怔愣,起身挂刀,只说:“撮合我俩干甚?”

    “我觉着你身旁缺个伴儿……”江临言懒洋洋地歪在椅上。

    “我?”宋诀陵冷哼一声。

    “怎么?要说你不缺啊?你甭同我扯什么你有栾姓二人作陪,身边还养了一小孩儿。那般早早便划定尊卑地位的,那叫伺候!”

    宋诀陵低笑起来:“您想给我肩头拴上个累赘便直说嘛!——您不是清楚那季徯秩如今浑身破绽是因着什么吗?”

    “这一辈子,你将自个儿用铜墙铁壁裹成金汤,你求什么?等大仇报完,扶我入九重天,你还剩什么?”江临言轻扬折扇,“你在心中装下宋谢江魏四姓,余下皆是荒芜!”

    宋诀陵不以为意:“荒?我小肚鸡肠,装四个姓便已满了!”

    “满了,你扪心自问究竟是空荡荡的还是满得撑的——阿陵,这些道理你恐怕比我还要明白,我也就不再给你添堵了。”江临言说,“再问你一句,你把谢家那事儿扯出来做何?”

    “我要那些个心里有鬼的大官儿,亲手把我赶出这缱都。”宋诀陵道。

    “阿陵,你聪明,但你没可能步步算对。”江临言推椅起身,说,“你离了缱都也回不去鼎州。”

    ***

    “栾汜,你进来。”江临言前脚刚走,宋诀陵便冲外头喊了一声,待那人单膝跪到跟前,他才又道,“先去查查颜鹤知的喜好,再…”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条缝,随即探进个圆滚滚的脑袋。

    “公子!那季侯爷找!”栾壹嘴里叼着只蟹腿,含糊地说。

    栾汜正要挽袖教训栾壹不通礼数,却叫宋诀陵给拦住了。

    宋诀陵问:“他遣人送信来了?”

    “没,他人在府外头候着呢!”栾壹吧咂吧咂地吸吮着蟹肉,忽而撞上栾汜的眼,便疑惑道,“汜哥,你瞪我干嘛呀??”

    宋诀陵披衣要走,栾汜手忙脚乱地给他递去个香囊,好叫他压压衣上沾的腥气。

    宋诀陵轻轻推开,说:“没必要。”

    ***

    宋府外立着个瘦影,那人玉面无暇,谪仙似的。

    府前悬着一对大灯笼,更照得那人肤如凝脂,可这美人稍稍挑起的眼尾与未着半分笑意的薄唇却给那张秾丽面容勾上几根刺儿。

    宋诀陵疾行过来,到了却只立在门侧把那人给打量——季徯秩一身酣色,神情却很是寡薄。

    初看那人盯着宋府的高匾,一言不发;再看时,那两汪春水已对上了他的凤目,涟漪般荡开浓浓笑意。

    季徯秩不笑还好些,一笑起来眼头眼尾全是尖的,更似一把勾人刀。

    宋诀陵喉结上下滚了一遭,没说话。

    季徯秩倒是走近了嗔怪道:“二爷,适才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走了?活似个携子回娘家的受气媳妇。”

    宋诀陵垂眸将他装进眸底,无辜道:“怕生!”

    季徯秩觉着好笑:“适才侯府里哪个你不熟?”

    “和侯爷不熟。”宋诀陵应道。

    “有道理,话本子里的季侯与宋二还更熟络些。”季徯秩往宋府大门更挪近了些,以避让来往的车马。

    “侯爷这是看话本子学坏了。”宋诀陵好似误会了什么,见季徯秩挪步上前,不由得横身拦住了府门,“我实在不喜欢‘二爷’这称呼,真同我亲近的,都不这么叫。侯爷若想同我攀关系,再不许如此唤我了!”

    “那更得这么叫了,毕竟我俩还不熟嘛!”季徯秩抬眸盛他进眼,“二爷这般提防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您那屋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宋府上下最值钱的宝贝就立你跟前了。”宋诀陵的面容被那竹篾灯笼暖光软了棱角。

    “胡说八道。”季徯秩道,“宋少监这会儿也在府里罢?他可比您值钱得多。”

    宋诀陵下阶顿步:“侯爷喜欢老的?”

    季徯秩应声:“不过是倦厌裙屐少年。”

    宋诀陵闷笑一声:“侯爷今夜前来该不会是为了教训我罢?”

    “我吗?”季徯秩笑道,“我自然是来探望虞熹的啊!适才听流玉说您带来了个未及您肩的少年,霎时心想不好,准是虞熹,可不就火急火燎地赶宋府来寻他了么!”

    宋诀陵干笑了声:“我把他卖了,若没其他要紧事,侯爷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真卖了?”季徯秩颦眉蹙额,道,“卖到了哪户人家?”

    “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宋诀陵道。

    季徯秩漏了点别有深意的笑:“嫉妒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额前遮眼的发丝拨开,道:“哪门子的嫉妒?嫉妒虞熹寻了个好人家?这还真不至于。”

    “您府前一群门阍瞧着呢!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季徯秩攥住了宋诀陵的手臂。

    “侯爷到底不是‘天下谁人不识君【1】’,叫他们那些个愣头青瞧就瞧了罢,顶多议论我是断袖,不会败坏侯爷名声。”宋诀陵由他拉着,还调笑道,“侯爷可是要拉我私奔去吗?”

    “是。”季徯秩笑道,“得意罢?”

    “哎呦,不去见虞熹那小子了么?”

    季徯秩回头冲他笑:“二爷,您莫要多言,就容我诓骗自个儿说我此刻拉住的人是他虞熹!”

    宋诀陵不答应:“那我的嘴可就不能停了。”

    在那人头攒动的长街之上,他二人的双腿越迈越开,两只鹤便这么急急窜入了熙熙攘攘的雀丛。

    跑啊,躁啊,凉风过身却并不能解热。

    糊涂啊,疯狂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无所顾忌的跑动之中交缠得更深。

    跑动时瞧什么皆是影影绰绰,可宋诀陵光是看着眼前季徯秩那骨肌匀称的身姿,再窥一眼他耳上晃动着的两颗红艳小痣,便已魂不着体。

    他恍惚间终于认清了自个儿的欲|望,他待季徯秩有欲,亦有爱。

    他或许很早很早便对季徯秩生了贪念,那感情始于季恍嘴中那欢泼少年,还是缱都的街头巷尾流传的媚君祸水?他不清楚。

    他只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爱的是季徯秩身上与他相近的苦难。

    后来见到的季徯秩,比他的任一想象都更艳丽夺目,起初他怨恼,因为季徯秩显然与他这留恋尸山的麻蝇有别。

    可后来他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纠缠再纠缠,打着争权夺利的名号以饱自个儿贪欲。

    如今他总算意识到了他对季徯秩那不被他人甚至自个儿所容许的爱意。

    所以到头了,一切都该消停了。

    ***

    二人在庚辰大街尾端的一棵老树下驻步。

    清冽月光被繁密红叶遮得七八破碎,枝头拴的灯笼却是五光十色,人往树下一站,也跟着变得斑驳陆离。

    “一身腥气。”季徯秩拣着昏光把宋诀陵给端量,“二爷适才干什么好事儿去了?”

    “擦剑。”宋诀陵屈指叩响佩剑。

    “这么大的缱都,怎么就只有那整日吃酒逛楼的宋二爷的佩剑时常挂血呢?”季徯秩道,“不久前那惨死在狱中的赵汾和二爷没关系罢?”

    “不告诉侯爷。”宋诀陵略作一笑。

    “好哇。”季徯秩倒是不恼怒,只抬指点他心口上,还笑吟吟,“二爷,这几月把整颗心全挖来算计我了罢?”

    宋诀陵避过翠色苔藓,仰头倚住了树干:“嗳!说什么算计不算计的,坏了这月色,还败了你我这样好的姻缘。”

    “装疯卖傻的事少干。”季徯秩毫不留情。

    “嗬!还不让我在美人面前表现表现了?”宋诀陵话说得软,面上笑却尤为戏谑。

    猎户与猎物,宋诀陵一向拎得很清。所以这会儿纵然身处遭人质询的位子,也改不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季徯秩明白,所以也见怪不怪地又张口:

    “您究竟要派人盯我盯到几时?”

    “我这是忧心珠残璧碎!”宋诀陵笑露皓齿。

    “话说得好听,可您若当真是在乎我安危几何,用得着叫那些个尾巴捎墨带笔,写写记记?您骗不了我,我前些日子曾捉过一人来瞧,原来那本子上记的尽是有关我的讹言谎语,行行看去,句句逃不开惑君之谈。你盯着我,为的是叫我惹洛家生厌!”枯叶落在宋诀陵的发顶,季徯秩并不吱声提醒,只淡淡瞅着,“宋落珩,你在意的不是我,在意的是权,在意的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你甭在我跟前演。”

    宋诀陵摇头:“侯爷这般看我,可叫我伤心,我可是把这招视作两全其美。”

    “您偏要蒙着狐狸说獾——睁眼说瞎话,可是话说得再漂亮,我也是半分不信。所以没有用,咱们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季徯秩道。

    “我好委屈,我待侯爷的至诚之心,日月可鉴。”

    “诚的是什么心,您最清楚。”季徯秩道,“前些日子翊王府那块布和您有关系没有?”

    宋诀陵替季徯秩扫发间碎叶,趁机伸指往他耳上贴:“侯爷问这事做什么?”

    “您母族不是谢家么?”

    “是又如何,我本就不痴不嗔不怨。”宋诀陵耸肩道,“当年我能捡回一条命来已是铭感五内,就差给鼎州城隍爷挨个磕响头,哪还有心思挂念谢家?今朝我躲那谢家余孽的称呼尚且来不及,何必将这事儿挑开来引火烧身?”

    “你当真如此负恩昧良?”季徯秩轻笑道,“成,我记着了,日后再数数要被你蒙骗多少回。”

    宋诀陵垂眸,轻佻地将弯了起来,他笑道:“侯爷牙尖嘴利的,倒是单纯得可以,我说什么你都信。不过这会儿信都信了,还说什么秋后算账?”

    季徯秩遽然一愣,笑道:“也对,狗嘛,怎么能跟主子算账呢!”

    “况溟,我不拿你当狗。”宋诀陵难得正色。

    “不当啊?那我可就起拨算盘了。”季徯秩敛去面上笑,直视着他,道,“您近来偷摸叫我登台唱戏,自娱自乐,玩得可还尽兴?”

    “这回是侯爷拐弯抹角。”宋诀陵并不闪躲其投掷的眸光。

    “是您装傻充愣。”

    “当真没听懂!”宋诀陵抬手敲在自个儿鬓侧,“我这脑袋里头装的是酒,是银子金子和美人。”

    “好啊,那便由我来说。”

    “愿闻其详。”宋诀陵还是笑。

    “你同我切磋武艺,恰有沈家人盯梢,那时我便觉得奇怪,可没办法,有时就有那么巧。后来你将我带去宋府却不叫我进门,偏要领我去住白家的客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同我比试,是要请沈家品鉴;你上楼时搂腰软语求的是要白家明白我是你的人!可我依旧不敢笃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直到后来同你一道赴宴,那在贺付许史四家公子面前演上的一场戏终于叫我彻悟,再补以话本与谣言,缱都九家无不视我作你奴……宋落珩,你真是好手段!”

    “侯爷实在机敏。”宋诀陵依旧漫不经心,他拿靴头轻轻磨蹭着季徯秩的靴,渐渐于那人脚边堆起个矮土丘,“侯爷既答应跟了我,便不能再念他路。我这不是替您把那些个歪门邪道给断了,省得您来日念念不忘嘛!”

    “我何曾念及他路?”季徯秩咬牙切齿。

    “是吗?侯爷既然发话了,那便就当是这样罢。”那宋诀陵虽挂笑颔首,可嘲弄之意已然溢于言表。

    季徯秩失了言语,那些愤懑都被宋诀陵的轻描淡写给压碎在心底。他愣愣地踱出树荫,任玄晖盖过他的眉睫,好似被前所未有的苦闷给压倒在地。

    什么权争,什么结党,他从未想过要搅和进去。

    他只想去北疆报仇雪恨,直到变成一个戍守边疆的老将,抱着儿孙歇在那黄沙中的一把逍遥椅上,给他们讲稷州的小桥流水,讲缱都的人稠物穰,讲他又慢又长的一辈子。

    可是今儿宋诀陵咬住了他的脖颈,缱都九家都给他盖了印,他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也始终与宋诀陵拴在一块儿。

    他彻底没可能从中脱身。

    季徯秩自嘲地笑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二爷赌赢了,太后当真变了。”

    宋诀陵哼笑着说:“岂止,应该把歧王也算进去。”

    “信口雌黄,你有什么根据?!”季徯秩眸色一黯。

    树上灯笼被秋风摇灭一只,宋诀陵踏步上前,道:“你如今心就是向着他的,人家胜券在握,自是用不着费心去讨好你。”

    季徯秩怨愤不已:“我岂不知他夺位之弊?”

    “可当魏盛熠真正登临九天,你舍得将他拉下来吗?”宋诀陵终于卸了窝囊皮,冷笑道,“那位子坐上去,想下来多半得跑地府同阎王打个照面。”

    季徯秩被夜里的微寒秋风裹住,血也凉起来。他说不上话,怎么说也不对。宋诀陵咬死不信他,他如何也辩驳不清。

    他疲惫不堪,只垂臂叫红袖遮了手去,再无力争执。

    宋诀陵盯了他少顷,蓦地勾起他酥白的脸儿,又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亲昵道:

    “况溟,你如今在我手下干事,憋不憋屈?”

    “你觉着呢?”季徯秩已不愿再看他,反问道。

    宋诀陵稍稍低头:“我放你走,好不好?”

    “还用上了商量调子?”季徯秩已倦得发慌,不由得嘲讽道,“又想着了什么新法子,要说诳逗我玩?”

    宋诀陵面上轻浮,心中却很沉定。他想,如若季徯秩今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其摆在身侧某日遭其坑害,还不如就此放手,也省得来日麻烦。

    可是他放弃了季徯秩,兵呢?兵要从哪儿要呢?他适才同江临言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会儿要怎么才能把自个儿驳倒?

    宋诀陵清楚,他不过是想玩欲擒故纵的戏码——他不想季徯秩走,季徯秩本也不该走。

    人心经不得试。

    宋诀陵他知道的。

    然而他还是开了口,也终于吃了瘪。

    “况溟,那杀人令不是良善东西,我早命人烧干净了。你明白么,我已再没东西能够威胁你了。我与你一时亲近更算不得什么,隔远了,时间长了,缱都九家自然会看淡……”宋诀陵收回搭在季徯秩肩头的手,说,“我可是给了你新的路子,你要怎么选呢?”

    “……你问我怎么选?!”季徯秩恨得身子打抖,十指在袖间僵硬地扭动。

    宋诀陵从未料到他会这般恨,乃至于他仰面朝向自己时,澄澈眸水已被染得猩红污浊。

    他张嘴,腔调是哭是怒,宋诀陵辨不清。

    “宋落珩,”季徯秩说,“你同我说这些狗屁玩意干什么?!!你是觉着我知晓这一切后仍会跟随你么?你是得多轻视我,才会觉得我会下贱到受辱仍从,无链仍屈?!”

    季徯秩恨入心髓,那宋诀陵倒是笑了。

    童年他熬鹰,见那海东青立它臂上耷拉了脑袋,便以为自个儿终于把它给驯服,于是难耐地阖了眼小憩。哪知半晌那畜牲会猛然哗变,扇着厚翅盘旋而上,最后俯冲向他,将长而尖锐的爪子霎时没入他肩头皮肉当中,挠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那伤好深,叫年幼的他险些丢了性命。

    后来他恨上了鹰,纵然西世子李迹常总携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跑他跟前炫耀,他也再没试过熬鹰。

    这会儿也一样,他没忍住诱惑,于是季徯秩走了,那颀长的影子从他靴下爬去,消失在了张袂成阴的人群之中。

    他的心头被摁上了一如当年的爪印。

    可他没能如恨鹰一般恨上季徯秩,他只能笑自己活该,笑自己自作多情,还自讨苦吃。

    第027章 贱武官

    季徯秩丢下宋诀陵自顾回了府, 他面色如常,只是较平日少了许多话。

    洗漱事尽,他枕着手歇在罗汉床上, 蓦地冲那替他整理衣桁的姚棋笑起来。

    姚棋不明就里, 问:“主子,可是遇上什么值当欢喜的事了?”

    这罗汉床摆在窗侧, 仰面恰能望月。季徯秩慵懒地移目看天,一头玉发铺散如绸, 他笑吟吟地说:

    “子柯啊, 你主子我又成了北冥鱼咯!”

    “成了什么?”

    “自由鸟。”

    “什么鱼呀鸟的……”需得浣涤的衣裳被姚棋搭在臂上, 他快步行去试了季徯秩额上温度, 喃喃自语, “也没烧啊,怎么满嘴胡话……”

    季徯秩瞧着那些个上好绸缎, 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摸,说:“我当然没烧, 是宋落珩将那杀人令烧了!”

    “此话当真?谁说的?那姓宋的?他为人狡诈, 您可要当心!”姚棋连问几声, 眉头耸起。

    “他何必骗我?”季徯秩把脸儿稍稍支起来冲姚棋笑, “先前我与宋诀陵虽说是交易一场, 可地位并不对等。宋落珩是否将那杀人令昭告天下, 权力全在他手, 只要他不言那令已毁,便能一直把我当牛马役使。但如今他张口了,不论那杀人令他是真烧假烧, 在我身上,他已捞不着半点好处。——这令呐, 再成不了栓我的链了!”

    姚棋神情复杂:“这、他为何……”

    “见我生齿牙,忧心我反咬一口罢!”季徯秩翻身向内,秀发滑动,半露其玉颈一截,他笑起来,“真是可喜可贺!”

    姚棋吞吞吐吐半晌,终于说:“主子您瞧上去并不欢喜。”

    “是啊,子柯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欢喜呢?”季徯秩倏地苦笑出声,“我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今个儿人家爽快地付了钱,也不求我再办事,我却只觉惶恐委屈,不知来路,真真是‘坐轿闷得慌,骑马嫌摇晃——有福不会享’!”

    姚棋匆匆将衣裳递给外头候着的丫鬟,旋身回屋替季徯秩燃了根御赐的龙涎香,道:

    “您怎会不知路,您不是想去鼎州为大公子报仇的么?”

    “是,”季徯秩抬手拦住一双媚眼,又说,“是啊……”

    姚棋知晓他心中烦闷一时半会儿难以排解,便说:“主子,这罗汉床既窄又硬,奴扶您回榻上躺着?”

    “不劳。”季徯秩阖上眸子,怕他多念便将眉头也松去,笑道,“明早让流玉卯时唤我起来罢!”

    姚棋到榻上取了条罗衾给他小心盖上,温声说:“主子,秋夜凉,当心身子。”

    ***

    “公子,天凉,且吃了这山药骨姜汤暖身罢!”栾汜将碗搁在他手边,又道,“老爷专程叮嘱小的,说是要瞧着您饮尽……”

    “啧!那老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瞎为难人!”宋诀陵单手端起汤碗,还未饮汤,先吩咐栾汜说,“有关颜家之事姑且先搁一搁。”

    栾汜面露为难,依旧拱手,答道:“是。”

    栾壹适才歇在椅上消食,这会儿闻言登时瞪大眼来,道:“公子您想清楚了么?要断那侯爷的路,缱都九家可就差这颜家了!”

    “季徯秩已成了一步废棋,”宋诀陵咽下一口浓汤,才说,“我已告知季徯秩杀人令已毁之事,一切都得重头再来……我再想想还有哪家可用……燕家?叶家?还是薛家……”

    宋诀陵不停地念着念着,栾汜听了半晌终于皱了眉,拉着栾壹要退下去。

    “公子!”栾壹竖眉怒目大喝一声,“您这是干什么?您花了多少时日才走到这一步?您忽然发的哪门子疯?!”

    宋诀陵一言不发,栾汜则一巴掌朝栾壹呼了过去,高声骂道:“你滚出去!”

    那栾壹捂着脸冲了出去,留了栾汜忐忑地朝宋诀陵请罪:

    “公子,栾壹他不懂事,您……”

    “你把汤收拾了,也下去罢。”宋诀陵轻声。

    ***

    栾汜退得不带声响,宋诀陵抬手给灯添油时才察觉他已不在。

    宋诀陵抚着适才搁碗之处的余温,再度念起了他那死不见尸的亲舅父。

    谢封掌兵戍边多年,于枢成元年封王鼎西,功在救驾。

    那年,巍弘帝二哥翊王私自从北疆撤兵,十万铁骑将堂上文臣逼于犄角旮旯。原先不过一场血腥的屠杀,在烽谢营兵士赶到后,变作了翊王手下兵与烽谢营的争斗。

    一个时辰的厮杀,堂上多少文臣滴血未流,烽谢营的将士却半数横尸于殿。

    谢封领兵救主,身中数箭仍屹立如山,他一次又一次拼死为巍弘帝拦下要命的飞矢,直至那近乎疯魔的翊王被季惟三箭穿心。

    谢封一身银甲被腥血涂抹得斑斑驳驳,他朝巍弘帝半跪复命,那尊刀枪不进的神像这才算真正低了头。

    枢成一十五年事发,宋易因不愿让宋诀陵再与谢家扯上关系,将府中同谢家有关的东西统统烧尽,就连糟糠妻的遗物也狠心烧了个彻底。

    然谢封那奄奄一息的副将把谢封留下的一封书信偷摸着交予宋诀陵,一命呜呼前唯一的嘱托是要宋诀陵莫忘彻查此案。

    那信中写到:九家该死。

    常人若见此信,恐怕都觉着这四字坐实了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可宋诀陵却觉得此信蹊跷得很——九家再该死,谢封也不该将账算到魏風头上。

    况且缱都九家,除去那贪腐的史家,还剩八家 ,那八家当真就沆瀣一气,皆是该死的罪人么?

    宋诀陵想不通,仰着脑袋,视野被烛火晃出了光斑。

    ***

    数日之后,白家一酒楼里开了场小宴。

    “歧王来啦?快快请座!”许渭赔着笑脸儿给魏盛熠拉开一把楠木椅子。

    白仁见状皱了皱鼻,只还压住脾气给魏盛熠满上了一杯酒:“王爷中秋之行,可有收获?”

    魏盛熠面无表情,说:“季况溟仍道其与宋诀陵没有一丝一毫的勾连,可我瞧他反应,料想那二人应是关系匪浅。”

    那许渭听闻宋诀陵名姓,倏然皱眉嘟囔起来:“今儿咱们干什么费力气去管那姓宋的呢?他爱和侯爷好,那就让他俩好去呗!宋诀陵这一不学好的纨绔,整日吃酒逗妓,硬是把我家翟儿也给带坏了。”

    白仁转眸看他,为着片刻和气,硬生生将到嘴的“蠢货”咽了回去,道:“你看不起宋落珩,许是没听说过那事罢?枢成四年,有一老道人当着先帝之面说,峰北道开春有紫微星下凡。当年初春鼎州显贵有二门迎贵子,一个是西王李家,一个便是北将宋家,先帝可不就是因此与北疆宋李二人生了嫌隙!——紫微那可是帝王星,如若宋诀陵真的动了称帝的念头,凡人当真敌得过天命么!”

    “嗬!还有这事儿呢?那老道人呢?”许渭拣了只酱猪蹄,吧嗒啃着。

    白仁拿手在自个儿的颈子前来去比划了三下,那许渭便猝然没了声。

    魏盛熠将冷笑半灌入心,淡然道:“白大人道天命难违,意思可是本王登基铁定无果?”

    白仁忙不迭起身谢罪,魏盛熠倒是没同他计较,只又说:“如今我们已有阜叶营与少半禁军在手,不愁逼宫无援。可他宋诀陵如若真要反,纵然手握龛季营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浪。——魏千平近来如何?”

    “就那样,病怏怏的,却怎么也死不了。”许渭捏了自个儿的胡须一把,“说到宫里,近来那倪徽失了恩宠,已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怕日后再不能探到什么好消息,咱还是快些换个阉人罢!那范拂我瞧着就不错!”

    “范拂?不行!”白仁道,“那人是范栖养的儿子,从前范栖的嘴巴比宫墙还硬,正因如此才深得先帝欢心。范栖那老油子多半也会把这法子教给他儿子,你我找上他范拂,无异于自投罗网!”

    许渭用舌头剔齿,啧了声:“可真麻烦!”

    魏盛熠适才敷衍地挟上一筷后便停箸吃酒,听着桌上那二人七嘴八舌也不插话,良久才又看向许渭道:

    “许大人,史家那事,您做的没错,可如若那赵汾狗急跳墙,您此刻恐怕已被锁进大理寺狱了!大理寺狱里头百家伸脚久泡不收,一闻全是腥臭腐烂。您听过大理寺少卿付溪的手段没有?大理寺后头常堵的那条臭沟,塞的全是他砍下的残肢断臂。——大人您下回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许渭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手抖得握不住筷,只能搁筷拭了汗,结巴道:“多、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来日若有了主意,定先同您商量。”

    “对了。谢家一事可有何蹊跷之处么?怎么至今还有人提?”魏盛熠偏头问道。

    “不知是谁又吃饱了撑的要吓唬九家呢!上朝时那些个昏官不分青红皂白给宋小将军扣脏帽,骂他装神弄鬼吓唬人……下官倒觉着不是他。”

    “嘁!你说不是就不是么?你有个屁的根据!就单看宋诀陵那轻狂无礼样儿,我看就是他干的好事!”许渭轻蔑地说。

    “枢成元年承谢王之恩者,哪一个不感激涕零?他可是当年整个朝堂的恩主!渴望报恩者千千万万,怎么就一定是他宋诀陵?——也对,你怎么会知道这恩情有多深,你当年还在许府里头混吃等死呢!”白仁反唇相讥。

    “你个……”

    许渭刚要骂出声来,便赫然撞了魏盛熠那对眸子。说来真是奇怪,那双瞳子当中花色,分明檀褐更广,瞧来却是绿幽幽的,活似那些个要吃人的恶狼。

    蘅秦狼子名不虚传。

    许渭的话噎在了嗓子眼,只能咬牙垂了头。

    “没人会想到谢王那么一个忠义之士,行过十五载竟会成了乱臣贼子!”白仁见那许渭无言,先是幸灾乐祸,继而想到谢封际遇又叹起气来,道,“谢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咱们还是别谈了罢!”

    许渭人机灵,一下便又逮着了话头,道:“唉!真不知那谢封在想什么,他都封王鼎西了,荣华富贵还不够他享?”

    “鼎西穷得要死,就没几户钟鸣鼎食的人家!当年我在鼎西当了一阵子县官,谢李双王都在饮风吞沙,何谈大富大贵!”白仁忿忿道。

    “嗐!聊死人可晦气!”许渭见讨不着好,要岔开话题去。

    白仁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许家祖上全是活人?你逢年过节拜的不是死人?说什么晦气不晦气?!”

    许渭一时间自辩不得,只好讪讪灌了杯酒。

    “是么?”魏盛熠没管二人后头争论,反捉了前言继续问,“听白大人意思,是觉着这谢封乃被逼而反?”

    “是。”白仁道,“……算了,聊这事儿干嘛?如今当务之急解决洛皇后的事儿。”

    “那人怎么了?”许翟问。

    “能怎么?有喜了!”

    “什么?!”许渭拍桌起身,急迫道,“你瞧过御医和宫人没有?可有能够下手的地儿吗?!”

    白仁尖声:“我瞧?你怎么不瞧?!我告诉你,在这些地方动手根本没可能!今儿那些个御医软硬不吃,至于宫人,不是从洛家跟来的丫鬟,那都根本近不了洛皇后的身!”

    “坐山观虎斗罢。”魏盛熠启唇。

    那白仁和许渭愣了愣,都笑起来:“王爷好计谋!”

    魏盛熠这是要等太后动手。

    ***

    几日后,那洛皇后怀了龙胎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津津乐道,那些个心高气傲的太学生更是按耐不住,一个个的都挤进茶馆酒家信口开河,大谈国政。

    宋诀陵跑茶楼吃茶去时,恰好撞见过那么一回。

    楼下一干太学生张口闭口皆是龙子已定,如今若留着歧王那蘅秦贼子,只怕会从中作梗。他们这些有识之士皆应披衣戴甲,血溅歧王府!

    宋诀陵的桌恰好挨着茶楼二层阑干,他垂眸瞧着那群太学生,满脸戏谑:“一群只在经书里读过大义的井底蛙,还真以为自个儿能改天换地!”

    “公子,那些太学生亵渎歧王,以下犯上,来日叫衙门逮了,治重些恐怕要杀头,可要属下到下边跑一趟么?”栾汜道。

    “别,”宋诀陵笑道,“你拦了,谁唱戏给我听?”

    一人立在宋诀陵桌前不远,他将手搭在木阑之上,俯视着下头高声语天者。

    那人虽着一身绯衣,通身却不见半分血色,初看还叫人觉得漂亮清秀,再看唯觉可怖病白。

    他沉默良久,忽而像是发了狂,只对准了那群吆喝着的学生,掀了茶盖儿便将温茶迎众人头顶泼了下去。

    楼下霎时如若炸了道惊雷,三十余太学生不约而同地口含咒骂看向二楼。

    宋诀陵吹着茶,按兵不动。

    他原以为那林题会落荒而逃,但那人儿一动不动,如旧立在那儿,恹恹地朝下望。

    原先还骂骂咧咧的诸人,在看清泼茶者为于太学久负盛名的林题后,皆哑了声。

    林题开了口,却不是宋诀陵设想的细如蚊蚋,而是铿锵有力。

    “这么多年读的书是半点没进脑,动不动就要这死要那活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你们都学到哪里去了?!”林题怒喝众人,“你们想过没有,血溅歧王府,溅的究竟是歧王的血,还是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之血?不吃点教训,一个个的真把自己当普救众生的大佛?!!”

    太学生纷纷垂头,不敢瞧林题的眼。

    “还嫌时局不够乱?!”林题道,“你们不知杀人该当何罪么?你们把歧王杀了,史书上只会给你们记上一笔‘昱析三年,三十余名太学生擅闯王府,行刺歧王,半数斩刑,半数绞刑’!”

    “老子告诉你们!这茶老子没泼偏,泼的就是你们这群傲气有余,意气过重的昏聩子弟!”

    林题把茶钱结了,甩袖离开,留了一群太学生尴尬地吞声收拾起衣裳。

    宋诀陵拊掌,笑道:“这林题么,真是有趣!”

    ***

    巡查京城的金吾卫大将军方铭赶到茶楼之际,那聚首嚼国事的太学生们已近乎散尽,只剩了几个异常狼狈的,还在拧衣甩发。

    方铭抬头瞥见仍在吃茶的宋诀陵,还以为是他的功劳,故而远远作揖道:“宋大将军今日实在是帮了大忙!末将感激不尽!”

    “谢错了人。”宋诀陵轻飘飘地说。

    “什么?”方铭问。

    “您来迟一步!您要谢的是林询旷,林侍郎,不是我这看戏的闲人宋落珩!”

    第028章 安龙脉

    一人在那金雕木漆大佛龛前跪着, 手搓念珠,阖着眸子念佛,身旁还立着抹俏色。

    那堇汾姑姑端过一只白瓷执壶与茶盏来, 小心搁在案上, 跪在了那人身旁,将那消息告与了她, 那人的眉心一拧,道:

    “你去尚药局里走一趟罢!把那打胎方备好, 想个法子放在洛照宛的膳食里头。她腹中那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

    佛前高声论杀人, 这许太后吃了半辈子的斋, 颂了半生的经, 内里却是没装半点礼佛之心。

    堇汾姑姑退下后, 许太后又拉过徐意清的手来,道:

    “意清, 来,这是我命人煎好的顾渚紫笋, 你亲手端去给陛下。你记着, 这壶茶未完, 你莫要回殿!”

    那徐意清闻言淡淡一笑, 道:

    “好。”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博古架上摆满了各朝名士所制的名瓶漆器, 奇石盆景。

    然而那桌上多见的是奏折, 少见的是文玩古物——魏千平自打即位以来,便派人将御书房那满桌的东西全清去了,只留了地儿放笔墨纸砚与折子。

    徐意清低着头, 没往周遭瞧,只默默将那茶壶与茶杯摆在桌沿。

    魏千平轻放下折子, 瞧了他一眼,道:

    “姑娘便是启州徐家二小姐徐意清罢?”

    徐意清垂着眸子,给他沏茶,“回陛下,是。”

    “你兄长如今于平州任何职啊?”

    “回陛下,家兄如今乃为平州一功曹。”

    “昔日徐耽之有踔绝之能,若非当年祸事,如今也应在庙堂之上尽抒贤才。”魏千平苦笑道,“朕知道你的心意了,茶若上好了,你便下去罢!”

    “这茶壶乃为太后心爱之物,小女总得亲手送回去。”徐意清丹唇勾了勾,身子没动。

    魏千平明白了她话中意,便笑道:

    “你舌巧。”

    “陛下过誉。”

    “那你先坐在一旁候着罢!”魏千平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两声,道,“朕听闻你自小颇有才气,不知策论如何?”

    “女子能与笔墨沾点儿边,就算有才。平日碰些诗文也就罢了,若策论作多了,难免会被世人道有问鼎之心,坏了规矩……”徐意清寻了一椅子坐下。

    那魏千平轻笑道:

    “怕作多,但并非不作,是不是?”

    徐意清点了点头,“先父与家兄皆不讳同小女子谈论天下事,耳濡目染,久了便也知策论是如何模样。”

    “徐姑娘太谦虚!朕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读过几篇你作的策论,方才不过是想瞧瞧你要如何言说。”那太子拢袖饮茶,那瘦长的指环着那白玉杯,竟捯饬出个难分伯仲来。

    “鄙言累句竟得陛下一看,实乃小女子之幸。”

    “有何幸?徐姑娘莫要轻视自己才是。”

    徐意清寻了个椅子坐下来,垂着睫笑。

    朝中事务繁多,魏千平基本没有闲时候。恰巧徐意清也不是健谈之人,极少主动张口,他便继续沉下心来忙自己的事儿。

    批完几份奏折后,抬眸瞧见徐意清仍旧坐得安稳,他拿笔尖蘸了蘸墨,道:

    “‘满城春色宫墙柳【1】’,你当真愿踏入这隔绝天日的宫墙里来?你如此佳人,应是不缺好郎君,何必来这儿作那百株枯瘦梧桐之一?”

    “陛下说笑了!意清已入宫墙,如何能全身而退?”徐意清仍旧没看那帝王,“您敬太后,意清亦然。太后若望小女留这儿生根,小女如何能抽根离土?”

    “你是可怜人。”

    “他人皆道一入这宫便可享无穷尽的荣华富贵,为徐家作个好门楣。”徐意清淡笑道,“怎到了陛下这儿,却道小女子可怜?”

    “朕曾听闻你与顾将军情投意合……”魏千平放下文书,“你与顾将军可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是这宫墙拦了对双宿双飞燕么?”

    “陛下多虑!”徐意清将那琥珀色的眸子望向了那病弱的皇帝,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2】’,这单相思三字虽羞于启齿,陛下既问,小女也不敢再隐瞒,只还念着不能平白坏了顾将军的名声。”

    魏千平笑了,倦眸里这才有了几分喜色。

    “有徐二小姐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挂念,想必顾将军前世也是修了极好的福分,哪里坏了顾将军名声?”

    “陛下又说笑了。”徐意清笑道,“妾有情,郎无意。对于戍守边疆之人来说,只怕小女的半点盼归意,于他眼底皆是累赘。小女已不再做春闺梦,只盼顾将军保境息民,早觅良人。”

    魏千平苦笑不语,半晌才道:

    “朕瞧你无事可做,心里头许会烦闷,这有些笔纸,你拿些去练练字可好?”

    徐意清点头应了。

    一壶茶饮尽,徐意清将那纸叠起交予魏千平,笑道:

    “太后不喜小女玩笔弄墨,这纸便留给陛下了,您如若不喜扔掉便是。”

    “朕知道了。”

    魏千平将奏章批完时已是丑时,他揉着眉心,方想唤人来扶他回殿歇息。余光一瞥,瞧见了那被徐意清叠得整齐的纸条。他起了好奇心思,将那纸展开,只见一行字:

    “但求日月入世途,不念玉蚌怀珠苦。”

    魏千平的困意被徐意清那朴茂工稳的字驱尽,唤了一老太监进来,吩咐道:

    “让一可信的御医在皇后殿外候着,凡是御膳房端来的东西,都好好验几次……如今也到了该派人盯着太后动向的时候了。”

    “是。”——

    “主子,卯时了,该醒了……”

    “起了,起了……”季徯秩舒开眸子,薄唇上下碰了碰。

    “哎呦!您昨夜怎的睡罗汉床上?姚棋这戆头戆脑的,连照顾人都不明白!”流玉将净面的水摆在桌上,而后去扶季徯秩起身,“今个儿又不早朝,您昨夜睡得又晚,何必这般糟蹋身子!”

    季徯秩笑着起身,洗漱,穿衣,束发,花了约莫半个时辰。

    流玉用那白玉勾云梳顺过季徯秩那墨发,笑道:

    “主子,您这满头青丝竟比我们这些女子还要细软上许多。颜丹鬓绿的,日后还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小姐呢!”

    “流玉长大了,也和姚棋学着拿主子逗乐了?”季徯秩笑道。

    “不用和他学,主子您是人善被人欺。”流玉也笑,她顿了须臾,又道,“主子,宫里有喜事儿了!”

    “什么喜事?”

    “奴方才听闻洛皇后有喜了!”流玉莞尔,“如今京城里乱的很,这可是件难得的好事儿!自此皇上可不必再忧心太子未立一事了。”

    季徯秩闻言却蹙起了眉,“有了龙脉才该愁罢?且不说这是男胎女胎,怀胎十月,这十月里可生的变故太多!”

    “这……倒是……”

    流玉臂抬梳落,手法轻柔,将季徯秩的黑发半披半束,套上束髻冠,插上长玉簪。

    “主子您今个儿可是要去见什么人?锦衣玉带的,不似您平日喜好。”

    “你主子我去见见一故人。

    茶楼中一人生着一双狐狸眼,披着轻甲正在吃茶。

    或许是因他周身过于素净,唇色也淡,眉虽长却不浓,面上没什么浓烈颜色,故那双眼只平白给他添了些凌厉,没有一丝一毫的魅态。

    “仟宵,这次回京你要待到何时?”季徯秩落了座。

    “阳南道战事一触即发,若等文书一层层向上递,那这仗也莫要打了。这回赴京催军饷,人随粮走,几千顾家军在城门外候着。这回我不跟户部拉扯了,直接去宫里面见祺缊帝。”

    “南北二疆都不好过……”季徯秩道,“顾大将军如今可还安好?”

    “叔父还是那样,活得比我还潇洒许多,就是迟迟不娶妻,没少遭家母唠叨。”顾步染笑道。

    “你呢?”季徯秩笑道,“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罢?”

    “你我皆是武夫,也都知晓亲离的苦滋味。娶妻便又多了一个牵挂,自己也好,那人也罢,谁先走不都是留下一人受苦?还不如断了红尘,各自安好。”

    “你如此言说,可是心上留人了?”

    顾步染咽下茶来,笑而不语,半晌过后才开了口,道:

    “我在这楼里坐着,听了不少风言风语,你的名字可是常听得很。那些茶客把你描画得好似妖人,用的全是祸国殃民的字眼。今日一见,更不知你怎惹来了如此多的恶语。难不成这世道竟对美人有什么偏见么?”

    “若连你这正经人也学着拿我来消遣,那我是真得闭门思过了。”季徯秩用筷子夹起笼中一小巧的包子,放入嘴里,“仟宵,问你些事儿,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枢成一十六年,令先父家书中可曾谈及谢家军?”

    顾步染停了筷,仔细想了想,道:

    “这我倒真没留意。你如若在意此事,我便给我叔父带个信,让他派人捎给你罢!”

    “这……我如何能受?”季徯秩摆了摆手,“令先父之遗物既然留存至今,应是珍贵。”

    “我被困在里面太久,早该出来透透气了!”顾步染道,“我年少之时满身戾气,因囿于丧父之痛中走不出来,一度口不择言,不知伤了多少人。如今我出征在即,生死未卜,那些书信留着也不过化成灰。我把信给了你,也算物尽其用!”

    “多谢!”季徯秩朝他抱拳,道,“不过你如今是想开了,我倒还走不出来……”

    “我明白。”顾步染道,“还想着要去北疆罢?明年春,营卫会再作区分。峰北道正是用兵时候,那时你再同陛下说上一说,多半会成。”

    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辞别,顾步染策马进宫觐见皇上去了。

    “顾将军!咱家领您去御书房见圣上!”那倪徽满脸堆笑道,说完用手掀开了轿帘。

    这倪徽最喜巴结权贵,当然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于是,他跟在轿旁滔滔不绝,把顾家从头问候到尾,可顾步染愣是一句没回。

    等了好久,才等来顾步染的一声“闭嘴”。

    下轿时顾步染也不让那倪徽碰他,自己下了轿,被那带刀侍卫卸了剑,空着手进御书房里去了。

    那倪徽瞪着顾步染的背影,忿忿地朝身旁那小太监身上脚旁啐了口唾沫,轻声道:

    “不识好歹的狗东西!还真当如今的翎州顾家还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么?”

    “臣拜见陛下!”

    “顾卿!请起!寻个位子坐下谈罢!”

    顾步染抬起头来,看见镂空屏风后还立着个人——那绰约身影瞧上去熟悉得很,但从细格子里瞧人总瞧不真切,也就没大在意。

    “陛下,臣今日前来为的是阳南道军饷一事!如今公文呈了一次又一次,户部迟迟不将粮饷批下来。顾家已开私仓补缺,可这场战事如若没个半年恐怕结束不了,仅靠仓中积粮,无异于引颈受戮!”

    魏千平蹙着眉,道:

    “爱卿,朕知你苦处,可你也知,阳北道四州逢灾,紊州坤州生旱,平州离州逢涝,如今金库里的银两已是难堪重负。”

    “这……”顾步染那眉拧得很深,虽是不知所措,面上瞧来却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这样罢!”魏千平道,“如今悉宋营众将士铁了心要挽回宋家,朝廷分的粮饷全被他们堆在了仓中。恰巧北疆战事有缓和之势,不如先借借鼎州的粮?”

    那双狐狸眼里这才荡起了盈盈喜色,顾步染起身,跪道:

    “多谢陛下!”

    “顾卿快快请起。”魏千平道,“翎州顾家戍守魏風南疆百有余年,然丹心如故,名将辈出,实乃魏風之幸!”

    二人又聊了一阵,顾步染便退下去了。

    那屏风后的人儿见那门外已无动静,这才飘了出来。

    “如何?可解徐二小姐相思疾苦?”魏千平笑道。

    “解不了,但小女子已是饱食餍足,一生无憾。”

    第029章 赴西关

    昱析四年, 春分。

    缱都的柳树开了花,柳絮飘了满城,摹出诗中的“平沙千里经春雪, 广陌三条尽日风【1】”来。

    两年甜头吃尽, 昱析二年的武进士除沈长思与许未焺拿稳了卫职外,其余多数要被派往四疆任营职。

    朱紫官袍乌压压地铺满了殿——今儿便是宣旨的日子。

    季徯秩要去北疆寻仇的念想十余年里未曾动摇半分, 心里想着,嘴里念着, 市井传着, 以至如今世人皆知这西疆侯爷来日是要去北疆的, 不管他是为了谋求封侯拜相, 还是瞧上了那地儿天高皇帝远好滥权谋私。

    但是宣旨的太监一行行念去, 不过须臾便将季徯秩摁死在了西疆稷州。

    稷州啊稷州,他爹的封地, 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季徯秩上前恭恭敬敬地领旨受了命,却并不归位, 只执拗地跪在殿中央, 给魏千平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陛下!如今北疆正是多事之秋, 末将安能缩于西疆之壳袖手旁观?!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邦宸侯仙逝已久, 爱卿于京城操劳多时, 袭爵后未尝复归封地, 今儿是时候回去着手打理一二了。”魏千平喉间涌上一口腥血, 只是他面色不动,舌做门将那红的给拦住,平静道, “鼎州事务固然繁多,然稷州岂非我魏風疆土?怎么季卿满目黄沙, 不知流水?难不成是因稷州微小,不值当季卿守了不成?”

    “臣惶恐,只是……”

    魏千平双唇泛白,他咬了咬唇,道:“朕意已决,无得再谏!爱卿莫要再争,起身罢!”

    范拂弓着身子立在一旁,这会儿抬了眸子瞧那龙椅上的万岁,那人正揉拧眉心,疲色难掩,他于是高声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京官们小心品着魏千平的态度,见那人病容之上已然浮现不虞之色,忧心怕触着霉头便也没敢上奏。

    魏千平阖了眸子,轻声吩咐:“退朝罢。”

    “退——朝!”范拂高声。

    “吾皇万岁”的呼声登时盈满金殿,众臣哪怕是装都得为自己套上一副虔诚模样,宋诀陵倒是不怕死,只依葫芦画瓢地对了个嘴皮子,喉里没出一点声儿。

    殿内渐空,只留季徯秩僵跪在原地发愣。半晌,一截紫官袍入目,那官袍的主儿先是拿靴尖蹭了蹭季徯秩的袍,把沙尘蹭干净了这才冷笑道:

    “还不起来,不嫌丢人?”

    “阿戟。”季徯秩勉强挤出一丝笑,只还握住喻戟的手站起身来,他不甚在意地拍去袍上尘灰,故作轻松道,“嗐!我还寻思着要在这儿跪到双膝淤血,再到陛下跟前卖个惨。说不准陛下能大发慈悲,将我这武高容美的探花郎送去北疆了呢!”

    喻戟笑温词寒:“朝令夕改,你是要他失信于天下。”

    季徯秩苦笑着垂了头:“是我考虑不周。”

    “知道了还杵这儿?”喻戟将季徯秩的手松了,背过身去,“你蠢事做尽,我不愿与你同行,以免无辜落人口舌,这便去了。”

    季徯秩眨了眨眼,唇齿张合再不见方才苦涩,不过须臾竟已换上了带笑口吻,他道:

    “还嘴硬呢?怕被戳脊梁骨还来扶我?不过有急事需先行,又怕我瞎想,专门把坏事儿挑明了罢?”

    喻戟头也不回,熟稔地套上官腔道:

    “季侯爷如此措辞,实在是乖违礼数。”

    “好大人!漂亮话不能说太多,可要当心我这事儿精赖上你!”

    “你乐意赖上的当真是我?”

    喻戟轻哼一声抬脚走了,季徯秩勾起的嘴角随着那人的足音渐渐耷拉下来,只歇了一会儿这才慢腾腾地往外头挪步。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2】

    魏千平本就是细针密线之人,自打继位后更是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他虽打小便被朝臣夸赞长于圣贤之仁,也善于修身齐家,但他过于慈悲,终究不是块当帝王的好材。

    他惧这魏家天下的支天柱在他手上被折断,压死苍生,只好硬着头皮将巍弘帝的龙袍套上了身,邯郸学步,却终究学不会心狠二字写法,写至墨尽只得了“糊涂”二字。

    季徯秩当然明白为何先皇弥留之际仍在苦劝他莫赴鼎州。

    因为季家已在西疆稷州盘踞了三十余年,广施恩惠,已是深得民心,而峰北道鼎州虽尽是些要命的险差事,然在那地儿用命赌,败了最差不过赔去条烂命,胜之所得可是千金裘万户侯!若他奔赴鼎州,待事成,季家的势焰可谓一举烧着西北两域,没有哪一君王乐见足下臣同时将两道两州收入囊中。

    人都有私欲,他不怪先帝。

    但魏千平毕竟不同于他爹——魏千平太过看重情分,他将弱肉强食的风云全都压在掌心,试图在那混乱之中保住故人性命。

    他太天真!

    季徯秩摇着脑袋苦笑,人皆有一死,魏千平怎么知道他在稷州就不死了呢?

    当然,不服旨意的不止季徯秩一人。

    宋诀陵这一武举榜眼不仅仍未复得悉宋营虎符,还随同季徯秩与喻戟二人一道被魏千平派往了稷州。

    闻旨的那刻,宋诀陵面色铁青,眸中光可怖得活似匹要吃人的饿狼。

    不过他还较季徯秩理智几分,他明白当着朝臣之面死拗会薄了魏千平脸面,怕是适得其反,便寻思着日后再慢慢同魏千平磨嘴皮子。

    但就方才魏千平待季徯秩那态度,明摆着就是不论如何他这旨意是决计不改了。

    不论如何悉宋营的令牌都回不到宋家人手里魏家人这是铁了心要把悉宋营的兵权握自个儿手中。

    可那武举探花季徯秩可以回稷州的龛季营,武举人叶九寻可以回壑州的阜叶营,凭什么独他甚至连鼎州的山河都摸不着?

    宋诀陵满腔怒火无处撒,正站在朝堂外散气儿。这么一来,可不是恰好撞见那丧着脸的季徯秩——这天杀的好缘分。

    二人既都被发往西疆,那么估摸着大半辈子都要待一块儿了。

    不过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倒也真是过够了,与其再缩在京城软磨硬泡等魏千平改意,不如到了稷州再另谋出路。等到了稷州,依魏千平的意思,龛季营的虎符铁定要二分,这般瞧来纵然他不去巴结季徯秩也能分得半营兵,他何乐而不为?

    宋诀陵乐呵起来,只快步走近那装瞎子要走的人儿,笑道:

    “自打去年八月十五侯爷抛下宋某,宋某可再没寻着机会同您闲话家常……不过宋某可真真好奇,如今您这玉骨花究竟是落在了谁家?”

    季徯秩被他这么一拦,蓦地一愣,那些烂七八糟的情被他堆在一旁无人问津已久,这会儿被宋诀陵这股妖风一掀,将他作弄得灰头土脸。

    说到底还是他对宋诀陵太过上心!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褪了君子骨,披上媚人皮,转过身去朝宋诀陵笑:

    “落哪了?落我自个儿的院里了。”

    “依侯爷这话意思,宋某还有机会?”

    “好马不吃回头草。”季徯秩道,“二爷不是早不要我了?”

    “后悔了。”宋诀陵笑着去攥季徯秩的上臂。

    “反水不收,后悔无及。”季徯秩笑着拨开宋诀陵的长指,“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还望二爷自重。”

    “怎么自重?宋某不懂……这样吗?”宋诀陵那长指灵巧地躲过季徯秩的手,将他的手反握在手中,往自个儿脸上摁,还顺势亲了亲他的玉扳指,笑道,“侯爷不肯入我帐,我入您帐,好不好?”

    “什么你帐我帐,你我之间只有算不完的糊涂账!二爷就非要这样说话么?若叫别的大人听去了,像不像话?”季徯秩抽回手来,蹙着眉自袖间取了块香帕子。

    宋诀陵还以为那人是要用帕子净手,哪知季徯秩却蓦地钳住了他的下颌,捏着帕子仔细替他抹起脸来,还抬眼朝他笑:

    “哎呦!我的手脏了二爷的脸,真是对不住。”

    “侯爷这般的温柔,可不是催人情动吗?弄脏脸哪够?”那双凤眸里登时盛满了笑意,宋诀陵又把季徯秩的手扯来五指相扣,还俯身凑近他耳畔,道,“侯爷把我的身子和心全都揉脏了,那才算有真本事儿呢!”

    “我没本事。”季徯秩道,“我是志大才疏。”

    “宋某正想尝尝当夫子的滋味。”

    “我是朽木不雕。”

    “好歹跛鳖千里。”

    “二爷莫和我争了,这惑乱人心的事儿我干不成。”

    “怎么不成?”宋诀陵将季徯秩那攥着帕子的手摁在他的心口,“我心头撞鹿呢!侯爷感受到没?”

    “心若不跳才奇怪呢。”季徯秩使了些力抽回手来,“啧——二爷这手劲,大啊。”

    “你二爷什么不大?”

    这狗东西。

    若非正在殿前,不好过于招人显眼,季徯秩恐怕就要赏那流氓几巴掌吃。

    “宋落珩,咱俩正经聊聊。你合该明白的,你要把我圈在你身边,缺条链子。”季徯秩正色道,他说罢又将纤长的指落在自个儿颈上,“你若没本事栓住我,如何叫我心甘情愿地在你手下干事啊?我是无利不起早。”

    宋诀陵将剑眉挑了一挑:“我还以为侯爷本就心甘情愿。”

    “二爷失心疯了?”

    宋诀陵轻呲一声:“那宋某可得回去翻箱倒柜,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给侯爷打条漂亮的链子。”

    “那就劳烦二爷!季某计日以俟。”季徯秩俯视着他,却是一点儿不露怯,他道,“等二爷来了稷州,也叫我摆摆侯爷的架子,请您吃酒罢!”

    “好啊。”宋诀陵笑道,“吃什么酒呢?吃花”

    季徯秩见他又要故技重施,忙道:“您若再吐些淫词秽语,那我真是不能同您深交。”

    “我哪吐什么词了?”宋诀陵笑得狡黠,道,“侯爷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呢?”

    “装的是魏風山河,九道十六州。”季徯秩不疾不徐道。

    “怎么这般的提防我呢?”

    “二爷!”大理寺少卿付溪在远处招手唤宋诀陵,方瞥见季徯秩便倏然停了步子。

    宋诀陵眯眼瞧了瞧,朝那边迈了一步,回身道:“瞧瞧侯爷您给人吓的……走了,莫忘请我吃酒一事啊!”

    “记着呢,忘不了!到时候我定摆好宴席,还亲自给您开门,叫您风风光光地进去,还谄媚送一句‘恭请光临’。”

    宋诀陵快心遂意地点了头,笑别了他。

    季徯秩无意与宋诀陵同行,只在那殿前神游半晌,这才慢悠悠晃回府去收拾行囊。

    “主子,您是后日启程,”流玉接过季徯秩递来的印章与鱼符,“明儿在这缱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没。”季徯秩笑道,“本该再去见见阿焺的,但他可是个大忙人,白日里忙得脱不开身,夜里自是要拿来要精气神的,我可舍不得叫他连觉也睡不饱。”

    “可要办宴么?”

    季徯秩连连摆手:“欸——算了罢!武举揭榜要赴鹰扬宴,下车伊始要赴新官宴,中秋要赴赏月宴……不过是回乡罢了,何必再捣鼓些没意思的?”

    “是、是!主子您自个儿做主。”流玉笑道,“奴就先出去了。”

    “主子!”姚棋匆匆擦过流玉,闪身进来,“太后派人来了!”

    入宫进殿,再离宫回府。

    太后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个意思,她要龛季营的兵,或者说许家要。

    “到底是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3】。”季徯秩呢喃着,在车厢当中阖了眼。

    太后已失了旧时的母仪,却还望他受旧情束缚,乖顺地做许家的狗。

    怎么可能?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4】’啊!侯爷!”

    宋诀陵一次次地在他耳畔磨这陈词,如今他是真把那话刻在心里头了。

    “本就生似蛇蝎,今儿心肠又坏了,日后还不知要变成什么鬼样子。”季徯秩舒目自嘲道——

    太后见季徯秩被魏千平送去了稷州,怒火中烧,在魏千平前来问安之际同魏千平闹得不可开交。

    那堆弱骨跪在她面前,她眯缝着眼,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得亏有徐意清在一旁劝着,她才端出了恢廓大度的姿态要他起身。然她也不是个好哄的,只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魏千平立徐意清为妃。

    后宫佳丽三千,魏千平自是不在意宫墙内再多一座美人冢,可他实在不愿毁了他与徐意清之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且不说他乐意与否,徐意清可是有心上人的。

    魏千平眼神正飘忽,却见那美人淡笑着朝他点了头,他把唇死命一咬,硬着头皮把话应了下来。

    圣旨很快便拟好了,只是没有凤冠霞帔,没有花烛红妆,素朴的封妃仪式好似风儿般吹过。后来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徐意清仍整日跟在太后身旁,还是时常前去替魏千平端茶磨墨,同他话朝纲,不过冠上了个“贤妃”的名头。

    魏千平每每见着她,总把“委屈你了”挂在嘴边,可她却恬不为意。

    委屈么?不委屈。

    她进这宫来,为的便是助他兄长一臂之力。

    一男子若要光耀门楣可沙场封侯,可官场拜相,一女子惟有做宫妃才能与门楣二字扯上关系。真不委屈么?委屈有什么用?与其想些七呀八的,倒不如早些认了命。

    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为难着自己,同时又坚信着她兄长终会熬来耸壑昂霄之日的。

    她并非没有为她自己思虑过来路,她也想同心上人过举案齐眉的欢欣日子,可她终非那檀郎之良人,一封诀别书早已叫所谓秦晋之好在她那儿已褪去了该有的鲜丽颜色。

    她既再也触不着她心上人,便铁了心要助他兄长张目,就当是为了启州徐家,也为了魏風社稷。

    她还真是胸有丘壑!

    然而,魏千平与她谈论天地,却从不论及徐家,也从未提及那官职低微的徐才子。

    她注定帮不了那徐耽之!

    第030章 席间闹

    “二爷, 来啦?小的给您满上一杯”贺珏笑着给宋诀陵斟了满满一樽,说,“一口闷!”

    见贺珏起了头, 满屋的绣衣朱履便二爷长二爷短地附和起来。

    “嗬!云麾将军好生威风!上来便是从三品的官儿, 日后可不得飞黄腾达!”贺珏憋着笑又道,“二爷明日便赶稷州赴任咯, 今日大伙儿举杯共祝二爷——归西!”

    贺珏还当那是浅显易懂的玩笑,哪知那些锦衣之下罩住的皆是蠢蛋, 一个个都跟着他齐声大喊:

    “归西!归西!”

    宋诀陵撇嘴笑得有些邪, 心里盘算起要怎么把贺珏那杀千刀的煮来喂狗。

    待席间静了静, 宋诀陵轻声向贺珏说道:“你这么些年撒泼当浪子可当爽了罢?”

    “那是, 爽得再不乐意当了!只是我如今如愿成了武将, 倒愈发的觉得对不住我爹娘。我爹娘就我哥与我俩儿子,一个去了壑州, 一个去了鼎州,离家老远了!”

    宋诀陵瞧着自个儿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盏, 抬起来给给贺珏匀了点儿, 说:“那便保住你那小命, 来日报恩罢。”

    席间觥筹交错, 好不热闹, 谁料那满面阴云的许翟却倏然站起身来, 一脚踹翻了自个儿身下椅。

    他拎起那勾莲纹的酒壶往嘴里灌酒, 烈酒哗啦啦下肚,没一会儿便烧红了他的身。贺珏觉察不对头,起身要劝, 许翟却瞪了他一眼,冲付溪嘶吼一声:

    “姓付的, 你老子死了,如今不是你当家么?!我问你,皇上为许、付两家指婚,原定的不是我,怎变作许未焺那厮了?!”

    付溪没拿正眼瞧他,还一刻不停地动着筷,直待嘴里塞满了凤髓龙肝,这才囫囵道:

    “我哪知道?万岁爷选的,干嘛怪到我头上?”

    许翟将那酒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怒道:“狗屁!你还搁这儿给老子装葱卖蒜!昨日老子问了倪公公,他说那是你亲自进宫跪着求的!好啊……那许未焺知道婚事已定,得意了那么久,老子竟是昨儿才知道!”

    付溪闻言这才抬眼,边嚼着嘴里的酥肉边含糊道:

    “对!老子是求了,怎么了?许未焺他爹可是太尉,他小子如今虽不过侍卫一个,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官儿!你一个从六品的光禄丞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阿荑?”

    许翟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扯了起来,怒道:“你、你明知付荑是我心上人!”

    “那般恶心人的单相思还敢拉出来乱显摆!你喜欢,许未焺就不喜欢?”付溪将嚼碎的骨头渣往他脸上吐,“我好声好气地陪你闹了这么多年,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了么?老子告诉你!今个儿你若打了我,那便是殴了从四品的京官,大理寺的刑老子叫你尝个够!”

    许翟气得发抖,却还是垂下手来,夺门出去了。

    付溪倒是变回了往日那副窝囊样儿,食欲不改,两根筷灵活一探便又将珍馐送进了嘴里。

    贺珏小声道:“那付家姑娘左右不是嫁给许家郎,嫁给那许未焺的聘礼又不会多,何必为此闹得这般难堪!”

    宋诀陵细嚼慢咽,待拿帕子抹了抹嘴后,才开口:“还觉得付溪心疼的是银子呢?他心疼的是他妹妹付荑。”

    “就他那么个贪财好色之徒?”

    贺珏拿余光瞥了宋诀陵一眼,在眼尾处窥得一丝笑意,待要细看时却已散了,只还听他讥讽道:

    “喔!贺将军,你说在这缱都没半点家底的昏头官儿能活多久?你道行浅了些……没听过‘付阎王’这称号罢?大理寺里头无白刀,他付禾川审讯犯人的本事高人一丈。”

    贺珏愕然。

    ***

    七日后,宋诀陵收拾好了行囊,登了宫里那接他赴任的车,连赶了半月的路,总算到了稷州。

    将军府早由下人打理好了,那是个极其气派的府邸不假,可终归大得有些冷清。

    那梁上雕的,檐上刻的,皆是些了无生气的鸟兽虫鱼,一点儿也比不上鼎州那小而热闹的宋府。

    府中那些个下人们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等着要伺候他,宋诀陵却摆摆手令他们退下,自个儿闷声回了屋。

    按常理来说,稷州的新官儿下车伊始皆该去拜访季侯爷,可叹是自枢成一十九年季惟病逝后,稷州便成了无主之地,仅勉强依凭各头小官一环环撑着。如今季徯秩承爵回了稷州,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自也落回了季家肩头。

    然季徯秩是个机灵人,只亲募了些江湖贤士,将细琐的活儿一并交由了他们,又派了近侍姚棋在旁督着,除很是要紧之事儿外,其余一概不多加过问,这才空出了大把时间在兵营里晃悠。

    如今魏千平往稷州派去三将,龛季营虎符二分,宋季二人各得一半。喻戟则在一旁督着,虽也领兵,但无符,像是个监军。可营中将士虽分至宋喻二人麾下,却分明更听季徯秩的话。

    他们一个个的对季家的旧情太深。

    当年季惟一人执虎符,龛季营里头皆是他经手挑选的兵将。

    季徯秩少年时,一半锁在朱红宫墙里,一半囚于龛季营的兵壁之中,却向来不缺人疼。幼时季徯秩在那营里骑的是他爹季侯爷的肩,躺的是他兄长镇军大将军的怀。他在营中犯了错,那南营中生了粗鄙性子的武人,瞧见了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到底也舍不得用些乡野村话来骂他。

    先前龛季营将士纵容季徯秩,乃因其天真惹人怜;如今敬重他,则是因着他深得高人柳契深真传,习得了一箭穿五甲的本事儿,更是因他拉得动季老侯爷留下的那把重弓。

    然那宋诀陵名声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儿,缱都的宋二爷那还有人不知道?

    样样第二,谁能做到这地步?好听点说是差点火候,说穿了估摸着是命!谁想在一个憋屈的老二手下办事?

    宋诀陵倒是从不为此事分神伤心。

    一来,这事儿没办法。若他回了悉宋营,他也能将季徯秩捯饬成他副将。

    二来,争这事儿没意思。他没想把一辈子都耗在这满是溪桥青瓦的稷州。

    ***

    稷州这地儿不兴吃酒,沿街排布的是茶楼戏馆,少见的是青楼酒肆。纵然灯烛辉煌满长街,也难见一个拎着酒葫芦的醉翁。

    不知是不是因着物以稀为贵,那唤作“西月楼”的酒楼生意尤其不错。一日,季徯秩逮着了空,给宋诀陵发了帖子,邀他到西月楼吃酒去。

    那宋诀陵好生梳洗了一番,平日里已是锦衣玉带,这会儿更是华冠丽服,帘还没掀,便已念上了几段逗弄人的窝囊话。

    他兴致正好,哪知甫一掀帘便瞧见了座上的喻戟。他心情倏地大败,只还端着温煦笑,亲昵道:

    “况溟,不说请我吃酒么?席上怎还坐了位闲杂人等?”

    季徯秩像是没听见宋诀陵抛来的似怒非怒含情嗔,只道:“嗳!二爷,今儿楼里一坐横竖不是喝?二人三人没有区别,您就甭这般的斤斤计较了罢?恰巧您二位今儿皆得清闲,择日不如撞日,便一道请来了!”

    喻戟则像是并不在意,起身朝宋诀陵拱手温润道:“二爷,久仰大名!”

    宋诀陵不改轻狂,只烦躁地朝他挥了挥手,说:“免了,免了,军营里常见,说什么久仰!”

    那傲慢子说罢便将脚砰的一声架上了桌,半敛着眸子端详起喻戟来。

    清新俊逸,雅人深致,如若略去他那张不好对付的嘴,那是连宋诀陵都要敬上一句真君子。

    喻戟乃栀阳公主与工部尚书喻离的儿子。照魏風先前规矩,驸马爷本该长久囿于公主府不可升高官拜显爵的,可喻戟他爹乃上任之后才被钦定为驸马,再加上栀阳公主乃一员不拘女将,也就罢了那些个繁文冗节。

    那二位情投意合,悉心照料出的儿子自是人如玉,却不知怎的养作了个阴阳怪气的性子。

    喻戟笑得既柔又善,宋诀陵笑得却很是瘆人,凤目深深,叫人难窥其所思。进来的小倌见宋诀陵那样儿,心下不免犯怵,只小心绕开他的的脚摆盘,方上完菜一溜烟便没了影儿。

    那小倌走后,宋诀陵这才将脚挪下桌来,面上笑倒是半分不动。

    喻戟捉来一酒杯,笑说:“没曾想宋将军对于逢场作戏亦是这般的上道……不过您怎的不继续将脚搁桌上呢,末将还想见纨绔是如何炊沙来吃的呢!”

    “宋某是君子演纨绔,”宋诀陵笑道,“喻将军是夜叉扮玉郎。”

    “宋将军还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喻戟点头。

    季徯秩怕喻戟与宋诀陵结梁子,闹得日后龛季营里众人不得安生,便开口道:“今儿邀你们前来为的是营中事。如今北疆战事告急,十六州铁石不再均分各营。龛季营今儿分得的那么些铁,怕是制剑都吃紧,甭提营里的其他兵器与甲衣!——这可是件难办的差事!”

    宋诀陵托住盛酒的陶碗,看向季徯秩。甫一瞟见季徯秩脸上挂着个灿笑,当即心领神会,只把指节叩在了红木桌上,砰咚敲个没完。

    喻戟一面拢袖斟酒,一面道:“买不行么?余国不是盛产恶金么?咱们龛季营里不是恰好有个富户吗?”

    喻戟说罢便瞟了宋诀陵一眼。

    缱都谁人不知宋诀陵受先帝赏赐的金银珠宝数以万计,当年他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风流名可还流传于十六州。

    他不富谁富?

    宋诀陵挑了眉尾,玩味道:“啊呀呀,有钱不求美人,买什么铁,制什么刀枪剑戟?不瞒您说,我那些家当多数留在缱都供我老儿度日了!就我稷州府库存的那些个银子,怕是给余国商贾塞牙缝都不够!”

    季徯秩用伸指还住酒盏,眼一弯便勾作了两席月,肆意地于其中吞吐着笑意。

    “商贾么?余国的恶金可都是皇矿,商贾那儿多半买不着。”季徯秩仰颈吃酒,悠悠说,“咱们啊,向余家万岁伸手讨!”

    “你有通天本事吗?你是愿讨了,人家可就一定乐意给了么?”喻戟说,“明知今朝各国都在屯铁备战,余国今儿禁铁不输,为的就是待秦魏楚三国开战后,趁火打劫,大发横财……你还尽做些痴梦!”

    “嗐!枢成一十五年余国占了稷州不少疆土,也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季徯秩笑意渐浓,“不过那么多地如何清算?恐怕还得求人家罢!若求得急了,余人还要道我们无情无义呢!既然西疆的地被余人吞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吐不完,那就令他们慢慢吐罢。不过嘛……吐不出地,吐铁还不成么?”

    季徯秩歇在窗前,不过稍稍偏了偏头,月光便顺着他那白玉般的颈滑进了他的衣裳里,在他身上打了层薄霜。

    宋诀陵盯着他愣了愣,片刻便又笑了:“侯爷这是盯上了稷西那熹文城。”

    近几年魏風忙于北疆战事,轻视了西疆的局况。遥想当年余魏同盟共抗秦,为安置伤兵,先皇便设法在稷州荒地修了座城——那便是熹文城,内里住的多是余国人。

    如今魏千平颁下旨来,要龛季营想法子把熹文城给收回来,然城中几万户余民要如何打发?

    “皇上令你我将城收回来,你们倒好,拿熹文城做买卖!”喻戟将惊诧压作个平常调子,听来还是一套不改的谦谦君子腔。

    “阿戟,话何必说得如此难听。皇上虽说让我们收城,却没定哪个吉日哪个时辰收,便是料定这不是什么易做的差事。那咱们慢慢收城,中途顺道收些好处,又有何妨?”季徯秩笑道。

    “天子脚下做文章。”宋诀陵笑得有些森凉,仿若一只逮着猎物的狼,“可不有趣么?”

    “俩疯子……”

    喻戟仰着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