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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獒犬

    大雪接连落了两天, 经此一事,承乾帝果然又卧床了。

    承乾帝病重罢朝,珍贵药材一日接一日的吃, 无奈身体却不见好。没有指点, 晋王的案子就变成了块烫手山芋, 闹得大伙谁都不想接、谁也不敢碰, 唯恐一步行差踏错, 就此落了深渊。

    倒是裴怀恩这边, 因为终于铲除了心腹大患, 变得心情大好,连带着脾气也小了很多。

    是日, 天气难得晴朗。

    有承乾帝传召,裴怀恩奉命去请宁贵妃到长定殿侍疾。

    路上,福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愁眉苦脸地在他耳朵旁边喋喋不休,提醒他泄愤也该有个度。

    福顺说:“督主, 昨日姚元帅来信,向皇上询问了京中叛乱一事, 还顺带提到了姚元里,您看这……”

    话未说完,就见裴怀恩脚底一顿。

    福顺这小娃娃什么都好, 就是嘴太碎。裴怀恩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听得神色微妙,不耐烦转身回来,把福顺吓得低了头。

    裴怀恩问他:“怎么, 你觉得本督这回做过分了?”

    福顺闻言就摇头,心里想到姚元里这两天过的是什么狗屁日子, 悻悻涨红了脸。

    “不、不,督主别动怒。”福顺连忙告饶,卖着乖说:“小的不是为姚元里说情,是怕您被姚家记恨上,日后会不好过。”

    裴怀恩扬眉笑了声,肆意不驯,仿佛刚听见了什么笑话。

    裴怀恩说:“好福顺,谅你也不敢收姚元靳的好处。区区一纨绔子弟罢了,就是真弄死了又能怎么?再者说……姚元帅如果真的看重他,当初便不会留他在京中做质。”

    裴怀恩说得肯定,福顺无从反驳,只好支支吾吾地跟着点头,面上仍不放心。

    裴怀恩一看福顺这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不由得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知道你心向着本督,看你吓的。”

    醉人的香气钻进鼻腔。福顺循声抬头,听裴怀恩笑着对他说:

    “你不要怕,出了事有本督顶着,连累不着你。而且莫说姚元里在姚家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就算他位置很高,本督也不怕,只因早早便有人替本督想好了办法。

    顿了顿,面上笑意愈盛。

    “来,听本督教你。”裴怀恩坏心眼地眯眸,“咱到时只需对外说——姚元里是奋勇抗敌,死得悲壮,给姚家送个好名儿就成了。毕竟对于姚家来说,姚元里死后得的那块好牌坊,可比他活着时闯过的祸有用。”

    福顺知道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小智囊是谁,怔怔答应了声。

    裴怀恩这几天和李熙走得近,因着当年钦天监那事,宁贵妃唯恐算计败露,已经有些不高兴。

    可福顺哪里知道这些密辛,只当宁贵妃是害怕裴怀恩半路跳船,才会几次三番地为难自己。

    宁贵妃与裴怀恩交好,福顺就算被欺负,也不敢贸然和裴怀恩告宁贵妃的状,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撇嘴,说:“督主明鉴,不怪小的多嘴,听闻贵妃娘娘的妹子已经和姚家定了亲,小的这不是怕您手底下没轻重,因为一个姚元里,再和贵妃娘娘就此生出嫌隙来,那不值当。”

    说着就又想起姚元里最近的遭遇来,下意识嘘了声,小脸煞白地打了个冷颤。

    折腾人的法子,裴怀恩手里有的是。

    尤其是对着看不顺眼的。

    毫不客气地说,福顺觉得裴怀恩那宅子就像魔窟,平素待人接客,除非是被裴怀恩客客气气地请进去。

    否则就别想再竖着出来。

    甚至别想再全须全尾地横着出来,就是死了,身上也总得少上那么两三样零件。

    福顺还记得,就在姚元里刚被捆进去那两天,他去宅子里请裴怀恩回宫,恰好赶上正午,有幸给姚元里送过饭。

    四菜一汤,吃食很好,但每道菜里都掺了药。

    隔着一道生锈的铁门,福顺放下饭菜,通过小窗往里看,只见姚元里正赤条条地趴在干草堆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身底全是血,大腿内侧隐有鞭痕,一动不动地像条死鱼。

    和姚元里一块关着的,还有几条体格健硕,皮毛鲜亮,正值发情期的獒。

    裴怀恩说,像姚元里这种脑袋长在裤.裆里的贱狗,就该和狗睡在一起,如今拿这几条上好的獒日夜招待他,方才勉强不算怠慢。

    裴怀恩还说,想往上爬的人不可恨,想往上爬的蠢货才可恨,像姚元里这种色胆包天、打出生起就没人教的蠢东西,野心比脑子还大,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也是挺有意思的。

    都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这时候,裴怀恩或许可以自嘲,但却绝不容许旁人当面提起他的过去,谁提谁就大难临头——福顺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所以别说求情,就连今天被迫来替贵妃娘娘传句话,也是紧张得如芒在背。

    但裴怀恩可不管这些,什么贵妃娘娘,什么姚家,与他其实都没有什么情意,他现在还没玩够,便断断不会点头交这个人。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换言之,既然是互相利用,便不可能为了姚元里这区区一条贱狗翻脸。

    大不了就让宁贵妃的妹子嫁进姚家做寡妇,这有什么可怕。

    再有李熙说得也很对,此次神威营叛变,隐在那些富家子弟背后的贵人们正坐立难安。加之承乾帝病得重,如何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摁下来,不要牵连到他们,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不然倒了一个晋王,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人正偷偷地磨着刀。

    是以……

    由他裴怀恩借机向皇帝提议,对外绝口不提神威营之叛,并且顺水推舟,赠那些被吴宸带兵斩杀的废物们勇士之名,对其本家多加褒奖,然后再以当兵危险的由头,自此顺势散掉神威营,可谓是一石二鸟。

    一来,可以卖那些大臣们一个人情,稍稍缓和一下那些人与他之间的剑拔弩张。

    二来,也可以卖那小团子一个人情,让那小团子能如愿以偿地帮吴宸出口气,也算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是好事,睚眦必报也是,裴怀恩其实挺喜欢李熙这一点。

    尤其是想报仇又不敢,整天被气得龇牙咧嘴那样,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蔫坏蔫坏的,特别可爱。

    心里正琢磨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恩露殿。

    裴怀恩侧首,见福顺正在那蔫巴巴地擦着冷汗,觉得有些烦躁。

    意料之外的,恩露殿前停着齐王的车驾。

    已经成年的皇子进宫要报批,对于争储这事,齐王想的是光明正大,与宁贵妃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日很少进宫来,除非有大事。

    说白了,裴怀恩虽然和宁贵妃好,以前却没少被齐王找麻烦,此刻见了这车架,脸色顿时有些不悦,仅剩不多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变得更不乐意搭理福顺了。

    不远处,福顺还欲再劝,裴怀恩却已提袍上了台阶,只用一句话,就让福顺牢牢地闭紧了嘴巴。

    裴怀恩说的是:

    “再敢废话一句,就换你去代替姚元里。”

    话音未落,人已入了殿,剩福顺自个站在寒风里哆嗦了。

    恩露殿内熏香烧炭,温暖如春。

    没有福顺跟在身边絮絮叨叨,裴怀恩得了清净,没什么表情地迈步往前走,直奔贵妃就寝之处。

    眼见裴怀恩脸上没笑,在恩露殿内伺候的小宫女个个都装聋作哑,不敢上前拦他。

    就寝之处没寻着贵妃,裴怀恩稍加思索,又往待客的偏殿去。

    须臾行到地方,一名唤秋檀的女官守在偏殿门口,裴怀恩之前见过她,老远就看她殷切地小跑着迎上来,满脸为难地把他拦在殿外。

    裴怀恩不高兴地抿唇,听秋檀对他说:“厂公,齐王殿下正在里面与娘娘说话,还请您担待。”

    裴怀恩居高临下地看她,不愉道:“你当本督今日是为什么来?皇上亲传贵妃娘娘去侍疾,本督等得,皇上也等得么?”

    秋檀闻言面上一僵,连忙说:“请厂公留在此处,奴婢去请娘娘来。”

    言辞倔强,一副不想让他进门的样,反倒闹得他满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往到恩露殿来,这里没有一间屋子,是他裴怀恩进不得的。

    怎么偏偏今天就被拦在了门外。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秋檀是个忠心的,看见裴怀恩面露错愕,便坚持寸步不让地拦在房门前,用自己单薄的小身板挡着裴怀恩,死活不许裴怀恩进。

    裴怀恩不想和她纠缠,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她从门口弄开了。

    齐王要叙母子情,可以换别的时间叙,晋王府被抄是喜事,宁贵妃早前便答应了会与他庆祝,这时又怎么敢把他拦在门外。

    只是打算推门的手刚伸出去,裴怀恩侧耳细听,忽然发觉这屋内竟是一片死寂,安静得全然不似有两个人在。

    秋檀又扑过来拦他,刻意把嗓门拔得老高。

    秋檀冲他喊:“厂公!厂公!不急在这一时!咱让殿下和娘娘说会话!”

    裴怀恩歪着头看她,心念微动,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一把将她捞来身前。

    门开,一方砚台兜头砸过来,正砸在秋檀额上,险些就砸到了裴怀恩。

    由于事发突然,裴怀恩不免怔住一瞬。

    裴怀恩抬手摸,指尖触到秋檀额上的血。

    温热,粘稠,皮开肉绽,看样子八成得落疤。

    齐王这回下手挺重,摆明了是想见他挂彩,却不想叫秋檀替他挡了灾,使他免见血光。

    第032章 庆祝

    秋檀无故挨了这一下, 伤得挺重,考虑到这砚台原本对准的是谁,裴怀恩待她颇耐心, 没有将她随意丢弃。

    隔着一道红木门槛, 裴怀恩伸臂挟揽着秋檀, 皱紧眉头看齐王。

    面对裴怀恩的无声发难, 齐王亦不肯让, 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恼怒。

    “亵母”之仇, 犹如刀割, 齐王如何能不恨。

    尤其裴怀恩这厮竟还光明正大的找上门来,纵使在他面前, 言行也无半分收敛,甚至还想把他赶走。

    可他是皇子,他母是贵妃, 他们母子二人本该至尊至贵!

    宁贵妃扑上来拉扯,神色慌张地伸臂挡在齐王身前, 侧首说:“霁儿,休得无礼……!”

    齐王攥紧了拳, 眼里盛火。

    此次冰戏,宁贵妃瞒着他与虎谋皮,联合裴怀恩将计就计, 设计抄了晋王府。期间,竟敢让承乾帝真的涉险。

    于公于私,于国于家,这是多大的罪过。

    齐王孝顺端方, 裴怀恩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不免厌烦地啧了声, 只一瞬间,来时那点好心情全没了。

    先前之所以会选择扶持齐王,一是看在宁贵妃的面子上,二是觉得齐王聪慧孝诚,是块做皇帝的料,总不至把国败了,让他蹲街角要饭去。

    可谁知这齐王成也在孝,败也在孝,就为了个半截身子都已经被埋进土里的老不死,如今竟连表面样子也不再同他做。

    嗤。

    蠢货。

    怀里的美娇娘正低声啜泣。裴怀恩沉默片刻,迈步向前去,靴尖懒懒踩在门槛。

    就像正踩着齐王的脸。

    裴怀恩把秋檀推给齐王,笑声说:“几日不见,殿下身体越发弱了,竟虚得连方砚台也拿不住。”

    齐王立刻就想动手,被宁贵妃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宁贵妃温声劝说:“怀恩,别跟霁儿过不去,你知道的,他就这么个性子。”

    裴怀恩不为所动,只说:“难道这便是贵妃娘娘的约束么。”

    还说什么登位之后必当敬重,这还没登位呢,就敢和他这么蹬鼻子上脸,只怕真到了事成那天,会迫不及待地把他给五马分尸了。

    越想越恼。

    偏偏齐王还要在这时拱他的火,对他态度恶劣。

    齐王生就一张干净贵气的脸,最见不得母亲受辱,怒时颇威仪。

    不顾裴怀恩此刻难看至极的脸色,齐王语气冰冷地说:“裴掌印好大的架子,本王竟不知,适才本王与母妃说话,你一个奴婢,怎么也敢硬闯贵妃住处。”

    话落,鸦雀无声,就连秋檀也不敢再哭。

    宁贵妃见状,已经着急地红了脸,用手死拖住齐王不放。

    “李霁!”

    宁贵妃扬手抽齐王耳光,巴掌声清脆。

    宁贵妃厉声说:“霁儿,立刻向裴掌印赔礼!”

    齐王被打得偏过头去,舌头顶了顶腮,仍然不愿服软,宁贵妃在左右为难之下,还想再动手。

    裴怀恩就站在那不动声色地看,直到宁贵妃的手抬起来,齐王不甘心地朝他作揖,方才神色稍缓。

    裴怀恩没有受齐王的礼,只随意摆摆手。

    “殿下快快起来吧。”裴怀恩重又站直了些,挑眉说:“青天白日的,殿下与娘娘说话,有什么是本督听不得,还要紧闭大门?总不会是……也欲效仿前些日子的晋王殿下,意图御前谋逆吧。”

    齐王面黑如炭,咬牙说:“裴怀恩,你休要胡言。”

    裴怀恩气得发笑。

    不是谋高位,那便还是老生常谈,进宫来说服宁贵妃与他断了干系,甚至将他除掉。

    委实是挺没趣。

    还是回去喝酒庆祝吧。

    对面,宁贵妃看出裴怀恩兴致缺缺,便好言好语地劝他,说:“怀恩啊,天冷难行,进来喝盏茶再走。”

    裴怀噙着笑摇头,余光瞥见秋檀额头那伤口,笑意没达眼底。

    裴怀恩作揖说:“娘娘言重了,奴婢就该干奴婢的事,认奴婢的命,又怎么敢唐突贵人的茶水?齐王殿下鲜少进宫,奴婢今天就不打扰娘娘与齐王殿下说话了。”

    说罢就转身,一只脚已迈出去。

    “只是皇上那边催得紧,娘娘爱子心切,奴婢等得,切莫让皇上久等娘娘的汤药。”-

    意料之外的,福顺没想到裴怀恩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去。

    裴怀恩窄腰长腿,赶上不高兴,脚下步子迈得也快,得福顺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福顺低声问:“督主,可是因为姚元里的去留,与贵妃娘娘闹了些不愉快?”

    裴怀恩冷笑,没有回答福顺的话,只管自顾自地嘀咕着说:“讨人厌的小崽子,这是第三回了。”

    福顺没听清,下意识就凑过来问:“什么?什么三回?”

    裴怀恩忍了又忍,有些厌烦福顺没有眼力见。

    有宁贵妃侍疾,裴怀恩又得了空。出宫的小轿就停在前面,裴怀恩上了轿,眯眸琢磨半晌,忽然撩开布帘问福顺:“皇上的汤药煎好了?”

    福顺就点头,以为裴怀恩这会只是随口一问。

    却不料听裴怀恩又说:“好药还得小火慢煎,倒了,吩咐他们重新煎一碗去。”

    福顺听得嘴角一抽,讶然说:“可若重新煎,过会贵妃娘娘去取药,恐怕来不及了,皇上……皇上是最厌烦迟到的。”

    裴怀恩不置可否,坚持地说:“晚点死不了人,本督这也是为皇上的身体着想。去,派人重新去验药渣,全部都要细细的验,结果如何不论,叫他们都至少先给本督验上个把时辰再说。”

    福顺不敢不听,只好应是。

    哪成想,垂着眼等了许久,却等不到裴怀恩起轿。

    悄摸再抬眼看,发现裴怀恩正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福顺忙问:“督主,您怎么啦?”

    裴怀恩并指压鼻梁,面带不愉地说:“无事,只是一时想不到去处。”

    回宅子么?

    那地儿近来关着姚元里,看多了烦。

    杨思贤爱清净,无事不好叨扰,偏偏宁贵妃这边也是“闭门羹”。

    扳倒晋王不容易,偌大一个京都,竟连个能同他一块庆祝的人都无,真好生冷清。

    可若不离宫,这宫里的每一寸地、每一捧土,都在让他感到不痛快。

    福顺见裴怀恩不快,也跟着犯愁,是在憋了好久后才说:“……督主,要么您去瞧眼六殿下?”

    裴怀恩好笑地看他一眼,说:“你不说,我倒把他忘了。”

    福顺挠着头笑,“我看督主挺喜欢六殿下,督主若愿意,趁着六殿下还没走,可以去瞧瞧。”

    裴怀恩闻言一愣,抬眼说:“怎么,那小团子要走?走哪去?皇上不是恩准他留在京都了?”

    福顺战战兢兢地垂首,低声说:“听说是要回辽东,回去找邵大帅,最迟月底也该动身了。”-

    福顺的消息没错,李熙的确是想走。

    眼下晋王落马,神武营也终于得着机会扬眉吐气,仇报了,恩也报了,李熙在边关闹惯了,很不喜欢京都这里的规矩。

    李熙要走,最高兴的就是玄鹄。

    之前玄鹄为了谢李熙,答应李熙再也不回边关,就留在李熙的身边做护卫,可这话说出去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以至于让自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玄鹄,常常为此感到后悔。

    但现在好了,李熙主动提出要回去,承乾帝也没拦,玄鹄顿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抢着帮李熙收拾行李,力求务必尽快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这不,时近傍晚,玄鹄吃过了饭,就又开始手脚麻利地帮李熙打包细软。

    李熙也在忙,跟着玄鹄脚前脚后地跑,一时说要带这个,一时又摇头,跑来跑去折腾半天,倒把自个逗笑了。

    “瞧我,我就好像个傻子。”李熙笑着坐下来,拍额说:“阿兄是戍边大将,位高权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用得着我千里迢迢给他带?我若真带这些回去,只怕会让他笑。”

    玄鹄手里活儿没停,闻言头也不抬地安慰他,说:“殿下与大帅许久未见,又刚冰释前嫌,正是需要走动的时候,殿下若真有心,甭管带回去什么,大帅都不会笑。”

    李熙听了,将信将疑地点头,半晌却又问:“玄鹄,阿兄还是以前的口味么?”

    玄鹄顺手就把一盒茶叶塞进包裹里,点头说:“还是老样子,没变。”

    说完看见李熙没吱声,又有点唏嘘。

    听那些老兵说,李熙和邵晏宁打小就在一起玩,曾经处得比亲兄弟还亲,夺食儿都用一双筷,直到邵晏宁长大去了辽东才分开。谁知世事无常,如今这俩人竟也落到了需要彼此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地步,就连喜好厌恶,也得从他这个外人的口中得知。

    时过境迁了,邵老元帅若是还活着,就好了。

    数日前晋王府被抄,明明大帅也已在信中表明了歉意,欢迎李熙去辽东玩,可态度总没少年时那么亲昵。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到底,就算李熙没通敌,晋王当年迟来救援,为的,也是将李熙趁势绞杀,从此彻底杜绝淑妃东山再起的隐患。

    血脉相亲又如何,总归是隔着亲爹的一条命呢。

    正出神,忽听得一阵敲门声。

    声音杂乱,急促无礼,像是喝醉了酒,惹得玄鹄满脸狐疑地回头。

    李熙骤然被打扰,已然敛去愁思,跑过去开门。

    冷清惯了的地方,今天也不知是谁来……

    “砰!”

    木门才刚拉开一条缝,李熙眼尖,隐隐约约地瞥见门外那道绯红,手比脑子还快,一下就又把门摔回去。

    玄鹄见他这样,愕然道:“门外是谁,怎让殿下如此失礼?”

    李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爷真的打定主意不许他悄悄地走!

    隔着一道门板,裴怀恩在门外低低地笑,李熙在屋里皱巴着脸,拼命对玄鹄使眼色。

    李熙张了张唇,无声地对玄鹄说:催命鬼。

    门外是催命鬼,催命鬼又来了。

    而且还是个喝得烂醉的催命鬼。

    玄鹄看懂了,立马也跟着变得愁眉苦脸的。

    裴怀恩还是站在门外笑,笑声传进屋里,带着点令人心驰神荡的轻飘飘尾音,等得颇耐心。

    一时无言。

    少顷,下意识用后背死死抵着房门的李熙抿紧嘴唇,听裴怀恩对他说:“六殿下,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至于此啊。”

    李熙欲哭无泪,半是真心半是后怕地冲外喊:“厂公过谦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比您更猛的兽、更凶的水了!合作之事已经办妥,不知厂公今日造访,意欲何为啊?”

    妈的,真他妈烦死了!这才消停几天啊!他明明已经把应付姚家和宁贵妃的法子都说出来了啊!

    还说什么不是洪水猛兽,之前逼他提刀砍人,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块杀那事,可还历历在目……

    偏生裴怀恩醉起来不好赶,眼见李熙不给他开门,便又抬靴轻踹了两下。

    力道不重,却也能让抵着门的李熙随之一颤,似乎更像是挑衅。

    裴怀恩说:“我能干什么来?还不是过来找六殿下庆祝么?六殿下助我良多,为表谢意,我给六殿下带了酒。”

    李熙头皮发麻,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裴怀恩每回来,不是为了试探他,就是正琢磨着推他挡刀,一准没好事。

    玄鹄左右看了看,趁李熙抵门,悄没声地把兵器抽出来,如临大敌。

    哪知道他这一拔剑不要紧,李熙立刻就朝他挥手,睁大眼睛连声说:“放回去!快放回去!你不要命了!催命鬼的功夫和阿兄一样高!”

    门外,裴怀恩不耐烦了,把门敲得愈响。

    “六殿下开门。”裴怀恩醉得厉害,一张嘴就把自己之前偷着买房的事秃噜出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家宅子,我为什么不能进?今日是大喜,从没让人在一天之内吃两回闭门羹的道理。”

    顿了顿,又紧接着没头没尾地说:

    “六殿下可知事不过三,你若再不开门,就是第一次冲撞我。”

    话说到这份上,李熙哪还敢拦?只得磨磨蹭蹭地退开些,放裴怀恩进屋。

    玄鹄手里兵器出鞘两寸,被李熙暗暗安抚下来。

    下一刻,裴怀恩已携满身酒气,一头朝李熙身上倒过来,被李熙本能伸手接了。

    唔……好重!

    第033章 醉言

    醉鬼和死人最重, 裴怀恩喝得烂醉。

    至少看着是烂醉。

    自从得势后,裴怀恩便以重金购得灵药,每日合水服下, 一连多年, 可令他如寻常男子那般肩膀宽阔, 嗓音低沉。

    换句话说就是, 裴怀恩长得不矮, 身子骨也不算轻。

    李熙抱不动他, 被他压得往后仰, 幸得玄鹄及时出手,一掌抵在了李熙背后, 帮李熙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床上。

    来客这样突然,可让正收拾东西的主仆二人实实在在犯了愁。

    裴怀恩倒在床上睡得沉,浑浑噩噩的, 彷如一滩不知今夕何夕的烂泥。

    一时默默。

    少顷,李熙和玄鹄面面相觑。玄鹄蜷指摸着刀柄, 不愉道:“殿下快把他丢出去,莫要脏了这床。”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 说:“玄鹄,你疯了。”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玄鹄已从李熙的脸上, 看出了他尚未言明的那点弦外之音。

    万一又是试探怎么办。

    都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前阵子隔三差五的为难还历历在目,如果被记仇,恐怕就走不了了。

    人不能赶, 李熙推玄鹄去煮醒酒汤,小脸儿皱巴巴的, 说:“去去,别在这屋里跟我装门神,我会做噩梦。”

    玄鹄闻言老大不乐意,坚持不肯挪脚,只倚着门框回头说:“你看他不做噩梦,看我做噩梦。”

    李熙噎住一下。

    李熙转身看裴怀恩,许久才说:“都做,都做,我梦里的人可多,绝不厚此薄彼。”

    玄鹄听得嘴角一抽,手上没扒住,被李熙趁机推出了门外,面上仍不放心。

    “好殿下,我这就去。”玄鹄边说边解腰间兵器,而后不容拒绝地把它塞给李熙。

    玄鹄说:“你有事就喊我,邵帅那边的仇已报,你记着咱和这姓裴的已然两清,咱什么都不欠他的。”

    李熙就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但是心说玄鹄想得可真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李熙在大沧用命学来的道理,既已身在京都,还说什么早就两清?

    除非真的回到东边,从此天高皇帝远,才算是彻底两清。

    可这话却不好再对玄鹄说。

    不然玄鹄肯定又要调侃他,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主仆两个互相拉扯间,李熙身后的床上,裴怀恩也悄然睁开了眼。

    其实裴怀恩今日喝了酒,有些微醺,却也没有真如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烂醉如泥。

    裴怀恩是心里不痛快,尤其是在听见李熙要走后,不知怎么的,这点不痛快倏地就变成了很不痛快,以至于让他想借酒装疯,非得拉着李熙陪他一块不痛快。

    走?往哪走?又为什么要走?横竖已无性命之忧,怎么活不是活,又为什么非得跑到东边吃沙子去?

    说到底,李熙心里想躲的,究竟是这个富丽奢靡的长澹京都,还是京都里的某个人?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李熙想躲的是他,那也没关系,毕竟天底下想躲他的人多了,可是只要他不愿意,又有哪个是真躲成了的?

    正巧齐王那边不识抬举,惹他不高兴,不妨便趁此机会,让这小团子去给宁贵妃添点堵,顺便也给齐王一点教训,让那个胆敢对他放肆的小崽子好好睁开眼看清楚,知道往后该听谁的话。

    正斟酌着,就见李熙已把玄鹄赶出了门,又把兵器随手放在桌上,转身回来看他。

    裴怀恩就闭眼,任凭李熙悄没声地挪到他身边,低头推他。

    李熙不知裴怀恩实际醉到了几分,心里嫌他麻烦,又不敢不恭敬,连喊他起身时的声音都又软又糯,听着有些委屈巴巴的味道。

    李熙伸手推裴怀恩的肩,边推边说:“厂公、厂公起了,你压到了我的包裹,你不觉得硌么?”

    裴怀恩懒得睁眼,只一翻身,随手就把李熙刚收拾好的包裹扔出去。

    砰。

    干粮和衣物撒了满地。

    李熙气得捏拳头,但见裴怀恩面上潮红,就连眼皮也让酒气熏得染了几分绯色,又觉得现在不能跟醉鬼讲道理。

    尤其是不能跟裴怀恩这种——在清醒时就已很不讲理的醉鬼讲道理。

    看着像真醉了,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李熙不知如何送走裴怀恩这尊大佛,只好在心里憋着股火,闷不吭声地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包裹重新捡起来。

    真可惜,打算带给阿兄的这两三件小玩意,都被摔坏了。

    ……越捡越气,退一步忍无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罢,还是玄鹄说得对,反正已经喊了这么半天,八成是真醉,再说晋王府那边已是尘埃落定,料想裴怀恩得偿所愿,已经没有什么可试探他的了。

    即然如此,那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捡茶叶罐的动作一顿,李熙心念微动,重又小跑到裴怀恩身边,挽起袖子,把手高高的扬起来。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抽这厮几个耳光出气,再把他套了麻袋扔出去!

    反正催命鬼得罪的人多,等明日酒一醒,没准都不记得自己来过这,只当是路边哪个胆子大的见他醉态,便趁机对他落井下石,修理了他。

    想到就要做!

    李熙捏着裴怀恩的下巴认真端详,特意找到更好看一些的右半边脸打,顷刻间,已是铆足劲抡圆了胳膊。

    却不料巴掌落到一半,却被裴怀恩一把捏住了腕。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睁眼,一把将李熙扯来身前,面色阴鸷。

    李熙被裴怀恩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姿态登时软了,下意识伏在裴怀恩身上咽唾沫,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像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狗。

    说到装傻充愣这种事,放眼整个长澹,李熙如果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而且李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许是拜他那张脸所赐,每当他刻意把眼睛睁大,便是一脸无辜,令人就算亲眼看见他犯了错,也不忍再苛责。

    眼下便是如此。

    原本裴怀恩见李熙真的抬手要打,心里发怒,连醉酒也不想再装。

    可是下一刻,当他真的和李熙对上眼,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对这小团子的诸多为难,觉得就算自己今天被打了,也是情有可原。

    好歹姓李呢,是主子,被个奴才骑在脖子上差使了这么些天,换谁都憋屈。

    再说这小团子就算被他欺负成这样,满心想着的,也只是趁他醉酒,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他一个耳光,而不是如齐王那般,一心琢磨着怎么把他弄死,足可见这团子是真正的胆小如鼠,实在没什么可忌惮。

    这样想着,在李熙战战兢兢的注视下,裴怀恩的眼神又软和下来,从隆冬的刀子化成一汪潋滟春水。

    如此正好。

    有些话,清醒的时候不便说,许被当做设计陷害,可是一旦醉了,便可以毫无顾忌的往外“漏”。

    就比如说……

    当年的钦天监一事。

    裴怀恩怀里,李熙不知裴怀恩须臾又在心里想了这些,更不知裴怀恩已打定主意不许他走,只见裴怀恩面色渐柔,便悄悄松了口气。

    和别人挨得太近不舒服,李熙想起身,不着痕迹地试了几回,却不见裴怀恩松手。

    光天化日的,总不好一直这么抱着。

    李熙对此愁得很,正欲开口去循循善诱地哄,却见眼前人忽而笑眼弯弯地朝他仰起了脸。

    李熙呼吸一滞,愣愣听裴怀恩含混模糊地喊他:“淑妃……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要打人,可要看清了再打,莫打错了。”裴怀恩半撩眼皮,醉态不敛,压低声嘟囔着,“毕竟……当年设计让皇上降罪,害你儿子背上祸星恶名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呀。”

    话音刚落,李熙眉头紧锁,果然不再挣扎了。

    裴怀恩认错人了,裴怀恩把他认错了。李熙想。

    事关当年旧闻,且听他说些什么。

    情势变化只在一瞬间,裴怀恩见状,也知李熙是上了钩,便抓住机会乘胜追击,伸手点到李熙的鼻梁。

    裴怀恩说:“……娘娘在地底下不快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娘娘往后就是托梦,也该去那恩露殿,飘在真凶的床头。”

    声音又轻又缓,还带着点挠人心口的媚意,像片正被风吹着打旋儿的羽毛,却令李熙为之震惊。

    恩露殿……恩露殿!

    现在恩露殿里住着的,可是宁贵妃!

    李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余下都不必裴怀恩再说。

    恰好这裴怀恩也懂得见好就收,明白此事要点到为止,若再多说些,就会显得很刻意。

    所以裴怀恩不再开口了,只笑吟吟地用力扯住李熙不放,像个寻常醉鬼那般,心安理得地拿身边一切活物寻开心,甚至还故意往李熙脸上喷酒气。

    好巧不巧,玄鹄便是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一只脚跨进门时,手里还端着碗刚煮好的醒酒汤。

    ……然后抬眼便看见了屋里这些。

    乱七八糟,没头没尾,干粮衣物散落一地——而那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这会正亲昵地“搂”在一起——还是在床上!

    玄鹄:“……”

    半晌,不必李熙说,玄鹄已自觉退出了门外,边退还边自言自语着,

    “……眼花了,眼花了,一定是我开门的方法不对,我要再重新进一遍屋。”

    第034章 鸳鸯

    再重新进一回, 李熙和裴怀恩还是抱着,和方才见的没分别。

    诡异景象当前,玄鹄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垂首默了一瞬, 脑袋“嗡”一声就炸了。

    玄鹄怔怔道:“你、你们……”

    李熙咬牙切齿地打断他, 着急地说:“还傻站在那干什么, 快过来帮我, 他撒酒疯, 催命鬼撒酒疯, 将我错认成了母妃。”

    玄鹄闻言嗯了声,脸色稍缓, 但也只微微缓了片刻,便又开始钻牛角尖,下意识把音调拔得更高。

    玄鹄木头似的端着醒酒汤, 脚下分毫未动,只说:“将你认成了淑妃娘娘, 就要这样抱着你,我早说这厮和淑妃娘娘有私情。”

    李熙恼极了, 一口牙都快咬碎。

    “不会说话就闭嘴,休辱我母!”李熙边胡乱扑腾边说:“醉鬼哪讲道理?只是方才认错那一小会罢了,这时指不定又把我当成个枕头柱子什么的, 快过来帮我、帮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掰开!”

    经李熙这一喊,玄鹄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把醒酒汤放桌上,冲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才让李熙重获自由。

    事后再一瞧,裴怀恩已翻身睡下, 连点打算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玄鹄犯了愁,说:“这怎么办,行李还没收拾完。”

    却见李熙反常地一言不发,只管垂着头站在那,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

    玄鹄得不到回应,就伸手在李熙眼前晃。

    “喂,小殿下。”玄鹄低声说:“刚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淑妃娘娘,可你也知道我,我这人就是嘴巴毒,其实没坏心眼。”

    李熙说:“哦。”

    态度冷冷淡淡的,依旧没抬眼,仿佛看不见玄鹄那手。

    李熙这样,可把玄鹄真闹懵了。

    该报的仇都报了,分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出去煮碗汤回来,就变得这么闷闷不乐的。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知道他们家小殿下可是个活泼性子,就是生死关头,一张嘴也怪能说的。

    眼看着李熙不吱声,眉毛都快皱成死结了,玄鹄迟疑片刻,凑过去好声好气地哄他,说:“殿下怎么了,与我说说。”

    李熙一门心思瞧脚尖,神色莫名。

    李熙说:“玄鹄,给阿兄买的小玩意摔坏了,带不回去了。”

    玄鹄听了就笑,觉得李熙孩子气,说:“这有什么要紧,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咱可以再买。”

    说完看李熙还是不理他,心里有点慌,就伸手去拍李熙的肩。

    “小殿下……”玄鹄说。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李熙忽然抬头,眼圈红红的,看着就像正勉强忍着什么天大的伤心事一样。

    “玄鹄,我的意思是说……”

    李熙抬手抹一把脸,鼻音嗡嗡,说:“玄鹄,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玄鹄:“……”

    就离谱!没见过这么变脸如翻书的!

    由于李熙反悔得太突然,玄鹄对此很不解,皱眉问:“好端端的怎么又不走了,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殿下你……”

    李熙扬手止住玄鹄的话,仰起脸来,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玄鹄,我也是方才知晓,你猜——”

    “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祸、星、啊?”-

    话分两头,与李熙骤然得知实情,恼得夜不能寐不同,裴怀恩则是心安理得地在李熙这里睡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方才慢悠悠地醒转离开。

    离开时,心情已经变得好多了。

    归根到底,裴怀恩就是这么个人,一旦碰见有人比他还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记着昨晚李熙和玄鹄在屋里说了许久,后来又转去外面说。对于李熙和玄鹄之间的谈话,裴怀恩也隔着门偷听到一些,知道李熙以后不仅不走了,还已经把恩露殿那边的仇,狠狠记在了心里。

    李熙要报仇,不仅要报邵毅轩的,还要报淑妃的,打定主意不想让宁贵妃过得太舒服。

    而这正是裴怀恩如今需要的。

    料想李熙势单力孤,就算有心翻盘,顶多也就是让齐王那边跟着脱层皮,从此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却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听话的小崽子,总得真的吃到苦头,才知道从此该向谁低头,求谁助他东山再起。

    然而好运到了,令人开心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譬如福顺这会正在宫门口等他,老远见着他,看他脸色还行,似乎不再像昨天那么黑云压顶的了,方才小跑过来,贴在他的耳朵旁边说:“督主,有大喜事了,您快进宫去看看。”

    裴怀恩歪着头听福顺卖关子,觉得挺好笑,说:“能有什么大喜事,皇帝驾崩了?”

    话落,吓得福顺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呸呸,督主快住嘴,小心被人听了去!”福顺慌张地说:“事关天家颜面,小的万万不敢多嘴,可已悄悄把人扣下了,等督主亲自去看了就知道。”

    弄得神神秘秘的,倒真有点不可言说的意思,成功把裴怀恩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

    裴怀恩说:“到底什么喜事,快说,不说就不去,留着给你自己处理高兴吧。”

    福顺听了,立马就跪下磕头。

    “哎哟我的督主,这事我哪能处理的了呀。”福顺垮着脸说:“是药渣!是药渣那边出事了!可是赶巧呢,原本只想对外做做样子罢了,谁知那药渣还真的被验出了问题来!”

    说着再磕头,须臾额上已红了一片。

    “督主您行行好,别再为难我,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还真就得您亲自去看,并且是立刻去看,立刻决断,否则消息一旦漏出去,小的可压不住了……!”

    药渣……?

    药渣能有什么事?

    一时间,福顺把脑袋磕得响,裴怀恩满头雾水。

    许是见裴怀恩不动脚,福顺有些急,迟疑再三,倏地从地上站起身,左右看了看,等确认这会是真的没人在看他们这边了,方才缩手缩脚地凑来裴怀恩身前,小小声地对裴怀恩说:

    “督主,小的没骗您,求您快去偏殿那边看眼吧,您……您最近不是一直在愁没人敢接手晋王府的案子么?您可知……”

    “自从冰戏过后,为何皇上每日饮着这些珍贵汤药,身体却不见好?”

    越说声音越小,倒是裴怀恩,越听脸色就越是凝重。

    裴怀恩不是傻子,福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裴怀恩不会再猜不出来。

    是晋王府。

    一定是晋王府那边的人,在承乾帝的汤药里动了手脚,甚至说……故意下了毒!

    若真如此,晋王的死期便到了,再不会有人因为顾忌着承乾帝的心思,从而不敢对晋王重判——这听起来确实是喜事。

    只不知福顺这个胆小的,为何还不赶快把此事禀告御前,反要等他回来再说。

    难不成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怀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将信将疑地跟着福顺去了偏殿。路上,又因为听福顺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宁贵妃因为送药迟到,是如何在圣上面前吃了瘪,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真好,这种日子过得才爽快,凡是不想顺着他哄着他的,一个都别想好过。

    任谁也不例外,谁也不能例外,通通都只能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听他差使。

    话又说回来,扣人之处离宫门口不算远,承乾帝这时还睡着,裴怀恩识趣地没去问安,而是跟着福顺直奔事发之地,不多时便赶到了。

    只是等到真的进了门,见着了殿内锁扣之人,裴怀恩忽感震惊无比。

    不为别的,就为这里面关的,竟然是看似与晋王府毫不相干,已在宫中当差多年的老御医——夏炳夏老大夫。

    有一说一,原本听福顺提起晋王府,还以为是在宫中抓到了什么晋王府的死士,却不料晋王早早便已将手伸到了御医院,连眼前这位一向名声极好、认真做事的夏炳都能收买了。

    裴怀恩身后,像是看出了裴怀恩此刻的疑惑,福顺斟酌良久,挥手把殿内看管夏炳的几个小太监赶出去,而后迅速关了门。

    裴怀恩就在一旁冷眼看,见那夏炳嘴里被塞了抹布,有口不能言,正憋得满脸通红,就快一口气背过去。

    啧,挺大的岁数了,也不容易,不过这与他有什么相干?

    倒不是恼承乾帝被下毒,所以才对夏炳苛刻,只是——为了他的耳朵能清净,还是继续塞着这布吧。

    眼下该见的也见了,裴怀恩并指揉着鼻梁,忽感有些乏。

    “福顺——”

    许久,在夏炳焦急的注视下,裴怀恩抬手喊福顺过来身边,而后漫不经心地吩咐他,说:“好了,现在我已听你的见了人,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顿了顿,皱眉再瞥那夏炳一眼,紧接着又说:

    “小福顺,你跟我这么久,怎么连这点当机立断的魄力都没有,虽然我确实没想到这老匹夫会是晋王那边的人,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白白浪费时间先报给我干什么?你该报给皇上呀,你……”

    说着话,余光忽见福顺从袖子里摸出一物,看着像是方绣了鸳鸯交颈的丝帕。

    “督主,不是您想的那般,非是小的胆怯不报。”

    福顺难得斗胆打断裴怀恩,低头将丝帕双手奉上,语气古怪地说:

    “只因除了那些和药方子对不上号的药渣之外,我……我还在这人的住处,发现了这个。”

    越说把头埋得越低。

    “督主请看了,方才小的说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其实并未说谎,因为这帕子、这帕子分明就是出自当年的庄嫔娘娘之手。”

    话至此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督主,我的督主啊,不信您就瞧这绣功,依小的看,除了晋王殿下那位早早便去了的生母,放眼整个宫里,都再寻不到这样好的绣功了……!”

    第035章 污泥

    庄嫔的绣功好, 人尽皆知。

    裴怀恩接来丝帕,见那一双鸳鸯栩栩如生,抵颈缠绵, 倒真似有说不尽的情意。

    不写情诗不写词, 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横也思来竖也思……

    啪!

    裴怀恩一下抖开手里丝帕, 轻笑了声, 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裴怀恩说:“听你这样一讲, 我倒想起来, 听闻庄嫔娘娘素来多病,鲜少伴驾……”

    承乾帝不喜欢病恹恹的男人和女人。

    听闻当年庄嫔入宫后不久, 便不幸染了天花,承乾帝嫌她晦气,只碍着她娘家的面子勉强去看过一回, 余下都是御医院的人在照料。

    裴怀恩垂眼看,但见丝帕一角, 竟还被人小心翼翼地绣上了一个“征”字。

    征字何意,不言而明。

    纵使为着避嫌不再相见, 也要将儿姓名告与君知——裴怀恩心情大好。

    就说承乾帝与庄嫔都不是什么身体格外强健的人,怎就生了个烈物出来!

    身旁,夏炳挣扎得愈发厉害, 口中呜声不止,似是有话说。

    一片混乱中,裴怀恩抬眼看福顺,不肖多言便听福顺恭敬解释道:“督主放心, 此事天知地知,知情人等皆已灭口, 就等您回来定夺。”

    碰上这么大的丑事,若是贸然报上去,只怕以承乾帝现在的那身病骨,到时非得被气到直接去见庄嫔不可。

    裴怀恩明白福顺的顾虑,手里帕子抖了又抖,似是极高兴,转而又问:“药渣呢?”

    福顺伸手指殿内,说:“正在里面扣着,小的已经仔细看过,确定不是毒药,只是……只是常饮伤身,恐怕会慢慢将人耗得油尽灯枯。”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说:“很高明,怎么换的呢。”

    福顺转头看了夏炳一眼,斟酌说:“他是御医院中公认老实本分的人,此次皇上病重,负责煎这药汁的人就是他,然而谁能想到,实际上,他每晚都会把隔天要用的药材带回家中去煎,然后第二天一早,再把真正需要用到的药材和早已熬好的药渣一并带进宫中,事后再将准备好的药渣交给我们的人查验,自己则偷偷把真的药渣带走,如此一来——就算后面有人要核对药库的用量和剩余,也核不出什么名堂来。”

    顿了顿。

    “再者宫里的人和他熟,都不曾怀疑他,更不曾拦他,若非督主昨天忽然……使他在宫门口露了怯,以为事情败露,恰好因神色慌张被我们的人扣下,意外查出这些来,恐怕往后再过个十天半月,还真就叫他得逞了。”

    裴怀恩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转头看那夏炳一眼,见他双眼充血,目眦欲裂,心中更得趣。

    “好一个老实本分的御医呐。”裴怀恩笑着说:“看来本督昨天的那通脾气,发得真太是时候了。”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近在眼前,根本无须谁来与他言明!

    只不过……

    哈,多可笑,野种险些做储君。料想如李征那般自负的人,若知当年真相,恐怕会立刻迫不及待的自戕了去。

    夏炳还在挣扎。

    赶上双喜临门,既除掉了晋王又教训了齐王,裴怀恩觉得很快活,耐心也就变得比平时更多些,愿意把夏炳嘴里的抹布拽出来,听他多说两句。

    福顺得了眼色,连忙去做,手脚麻利地给夏炳“松了口”,却未松绑。

    夏炳得了自由,顾不得多想,张口便说:“厂公不要多想,这帕子是我随手捡的,我、我此番作为,全是因为辛苦多年却得不到重用,始终升不了官,方才……方才……实则与晋王殿下并无半分干系!”

    夏炳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裴怀恩顿时就笑出了声。

    这是多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连福顺也忍不住笑,暗暗嘟囔了句关心则乱,可怜天下父母心。

    至于夏炳那边……

    见裴怀恩如此,夏炳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皱眉。

    却见裴怀恩只是颤着肩膀笑了一阵,就伸手过来拍他的脸。

    “老匹夫,皇帝的女人玩起来香么?”裴怀恩边笑边说,“我竟不知——你居然是个如此大度的人,一边恨极了皇帝,一边又想替皇帝的儿子脱罪,倒不像我……”

    说着就向前探颈,笑意骤敛,将夏炳吓得登时打了个冷战。

    也是福顺站得远,才没听清裴怀恩接下来说的话,可夏炳这会与裴怀恩相距不过寸息,就算心中百般惊恐,也不得不听清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夏炳听见,裴怀恩对他说的居然是……

    “你倒不像我,一旦在心里讨厌了谁,就总要想方设法,将他全家都杀干净了。”

    裴怀恩这样疯,倒让夏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言。

    霎时落针可闻。

    半晌,福顺见裴怀恩似是笑够了,方才小跑过来,用抹布重新把夏炳的嘴堵上,转而朝裴怀恩行礼道:“督主,您高兴完了就快拿主意吧,您瞧瞧这烂摊子,往后可都怎么办呐。”

    裴怀恩揩着泪点头——泪是笑出来的。

    确实该拿主意了,福顺说得在理。

    夏炳无故被扣,迟迟不归,时间一长势必会引来怀疑,可若直接把这事报上去,好像也不太行。

    因为承乾帝还不能被气死,至少现在不能。

    眼下的境况,承乾帝若是死了,李征获罪,诸王之间争端不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赶上大战之后,边防空虚,大沧必要趁虚而入,届时,长澹就会乱。

    可若就此放弃这个彻底扳倒晋王,让他再也不能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却也真的不甘心。

    所以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裴怀恩为此头疼不已,来回踱步。

    福顺在旁看着裴怀恩踱步,几次欲言又止,正要开口劝,却听裴怀恩轻咦了声,忽而眼中大亮。

    福顺适时地低头,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便忽然开口,仔细地吩咐他说:“小福顺,听本督说,此事先不要对外声张,只悄悄地将药材换回来就好。”

    说罢再看了眼夏炳,见夏炳面带希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

    “另外……”

    裴怀恩笑吟吟地坐下,一手撑颌,由上到下打量着看起来比承乾帝健康许多的夏炳,轻声说:“另外去请昭平公主来,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请来,听闻她最近正为救李征四处递帖,本督看她辛苦,这便给她指条明路,与她做一桩于她而言,绝对划算的交易。”

    言罢再看夏炳,眼神越发暧昧了。

    “喂,老匹夫。”裴怀恩说:“听闻你至今不曾娶妻——庄嫔的身子软么?叫.床.声好听么?你可真是、你可真是帮了本督大忙了,你放心,待你百年以后,本督必定为你与庄嫔娘娘多烧纸钱,绝不吝啬。”

    吝啬俩字带着点玩味的颤音。

    说着再回首,朝福顺懒懒一挥袖,说:“这种能给本督带来大乐子的人,本督可舍不得杀。去,将他毒哑了,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暗地派人将他严密保护起来,不许他再与外人见面联系,尤其不许放昭平公主的人近他身——瞧着吧,好戏就要开始了,有了他在,本督终会得偿所愿。”-

    与此同时,城西。

    李熙一夜没睡,正窝在屋里生闷气,老大不痛快。

    玄鹄在旁边陪着他,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凉茶,忍不住说:“小殿下,宁贵妃又不在你肚子里,你就是喝再多茶水,也淹不死她。”

    李熙撇嘴,说:“真烦,心里觉得憋闷,又不知从何下手。”

    再去问裴怀恩借人么?估摸不太行。

    听闻裴怀恩与那宁贵妃是蛇鼠一窝,昨夜所有胡言,也不过只是因醉酒无状,方才意外泄露给了他。

    玄鹄见李熙不高兴,咬一咬牙,当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正色说:“小殿下莫急,我不回辽东了,就留在京都陪着你,帮你查这事。”

    李熙闻言看了玄鹄一眼,眼带感激,口中却在叹气。

    “唉,有你顶什么用,你一没权二没势,总不能让你豁出命去,冲进恩露殿,替我把宁贵妃杀了。”李熙唏嘘地说,“玄鹄啊,时至今日,我才真正觉出了手握权柄的好。”

    只有身在万人之上,方可随心所欲,启口成旨,片语铄金,使天下行传。

    否则。

    便只能如他现在这般,做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轻而易举就被定了命。

    李熙把这话说得慢,玄鹄听得心惊,忙说:“小殿下,你怎可这样想,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李熙垂首不言,心说我倒真想如从前那般,每日同舅舅在边关吵,然后再被舅舅提着丈八长的木棍追上两条街。

    可是从前就是从前,又怎么回得去,至于往后如何,恐怕他只要还有一日低如污泥,只要还有一日背着这祸星恶名,便要再过一天眼下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

    说到底,从前那种盼望事成之后,便可抽身离开的想法,始终还是太简单了。

    这样想着,李熙没有再接玄鹄的话,也没再多感慨,只是无端地沉默了许久。

    沉默着沉默着,而后忽然抬头,又是一副明媚活泼的样,像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

    玄鹄皱着眉看他,担忧地说:“小殿下……”

    却见李熙只随意摆了摆手,斟酌着说:“我没事,刚是我不对,不该说出那样吓人的话。”

    再摸摸下巴,语速忽而放缓。

    “只是闹了这么些天,忽然有些想念吴统领。”李熙转头对玄鹄说,“玄鹄,反正咱现在也不走了,赶明儿你找个时候,与我约来吴叔,还有孟青山,我要请他们喝酒吃肉,谢他们从前对我的帮助。”

    第036章 变卦

    李熙这顿饭请得不容易。

    经兵变一事后, 京都防务奉旨加强,孟青山和吴宸职责所在,都不可避免地繁忙起来。

    尤其是因为救驾有功, 刚升了都督的吴宸, 更是忙到脚不沾地, 无奈使李熙的这顿饭一推再推, 直推到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乾帝的身体稍有好转, 终于可以上朝。吴宸也从操练中得了空, 答应傍晚赴约。

    地点就定在春风如意楼,孟青山比吴宸早到片刻。

    时值隆冬天寒, 春风如意楼的雅间里烧着炭,李熙双手托腮坐在那,看玄鹄皱着眉打算盘。

    李熙说:“玄鹄, 你何时学的这个。”

    玄鹄闻言头也不抬,手里算盘珠子噼啪响, 口中只说:“穷久了,无师自通了, 春风如意楼是多贵的地方,小殿下真不节俭。”

    李熙无言以对。

    孟青山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携满身寒气, 扬手一抛,就把带来的礼物丢给了李熙。

    孟青山说:“殿下尝尝,这比边关的糖甜。”

    李熙应声低头,见是两个小纸包。

    玄鹄在百忙之中抬眼, 随口调侃说:“哟,百味斋的蜜糖瓜, 我说孟青山,你跟这哄小孩儿呢?”

    孟青山听得哈哈笑,朝李熙努嘴,说:“怎么呢,殿下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儿。”

    话音刚落,玄鹄也忍不住笑,倒让李熙觉得很不满意。

    “说谁是小孩儿?”李熙忙不迭地把纸包扔去桌上,扬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再有两年就弱冠,可以成家开府,别弄得好像你们俩比我大很多似的。”

    孟青山和玄鹄听了,笑得更厉害。

    其中又属孟青山更可恶,不止要笑,还要装模作样地认真打量李熙,把李熙从头看到脚,末了再摸着下巴得出结论,笑眯眯地说:“怎么,小殿下竟然已经十八岁啦,不像真不像,瞧您这张脸长的,打小就懂事,就知道给自己的主子显年轻。”

    “啪!”

    李熙忍无可忍,从桌上捡起糖包就往孟青山的脸上丢,被孟青山随手接了。

    孟青山说:“小殿下恼羞成怒啦?”

    李熙只管愤愤地瞪眼,有苦说不出,心说长不高怎么啦,若非因为那个药,他现在也该是堂堂的八尺男儿,而非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倭瓜团子。

    长得高……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傻大个一个,他才不会羡慕。

    ……绝不羡慕!

    越想越不乐意,干脆就扭头看窗外,假装听不见孟青山那笑。

    哪知这一转头,就看见身披甲胄的吴宸正从长街那边往这走,须臾已下了马。

    吴宸比孟青山说话好听,李熙见着吴宸,就又觉得高兴起来,转头对孟青山和玄鹄说:“这回可好了,真正辈分大的人来了,再笑,再笑让吴都督来治你们俩,我是管不了。”

    吴统领仨字就像是灵丹妙药,孟青山一听,本能就想起吴宸平日是怎么隔三差五的抓他充壮丁,又是怎么像个地主老财似的,把他身上的每分力气都压榨干净,顿时犯愁得垮起一张脸,再笑不出来了。

    说话间,吴宸也已上了楼,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

    再说吴宸现在已是今非昔比,有平叛救驾的功劳摆在那,因为再也不用愁神武营的俸禄没人发,平时大可放开手脚操练,渐渐的就连精气神也给练回来了。

    须臾上满了菜,几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说。

    有吴宸在,孟青山装哑巴装得很熟练,只顾闷头喝酒。倒是吴宸对李熙很热情,因为感激李熙给他出的主意,起身敬了李熙好几杯,不多时,便已有些微醺。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李熙抓住机会开口,说:“不瞒二位,今日我请二位来,除了答谢之外,还想请二位再帮我一个忙,为我寻个差事,让我每月也能有些入账。”

    孟青山听到这才抬头,夹菜的动作却没停,手里一双竹筷仿佛长了眼,先玄鹄一步,把桌上最后一只鸡腿扒拉进自己碗里。

    孟青山含混着说:“小殿下不是要走么,怎的还寻差事?”

    李熙就说:“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完,不急着走了。”

    言罢见着吴宸皱眉,又说:“二位别介怀,不需要那种太好的差事,吃喝管饱就成。”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是误会了,连忙摇头说:“不是小殿下想的那般,操练辛苦,怕小殿下伤着了。”

    玄鹄忙着和孟青山抢鸡腿,得空瞥李熙一眼,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吱声,只用胳膊肘重重捅了一下孟青山。

    按说李熙缺钱,该他这个做下人的出去帮忙周转,可是玄鹄也知道,李熙之所以会问吴宸和孟青山要差事,是想从今以后,能借着办差的由头,多多得些进宫调查的机会。

    可惜孟青山没明白。

    孟青山是个直脑筋,被提醒也没琢磨过味来,只管把脑袋一歪,不耐烦地冲玄鹄大喊,说:“喂,你小子捅我干啥?”

    玄鹄默然捂脸。

    见着玄鹄不答,孟青山顿时就有点不乐意,正欲再嚷嚷,余光却瞥见李熙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当下又是一愣。

    “小殿下……小殿下别看我,看我没用啊。”

    良久,孟青山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悻悻坐回去,说:“我位卑言轻,哪能帮上你什么忙?再说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还是想开些,另外寻些活计,别再上赶着跑来我这儿来受罪了。”

    李熙不解地皱眉,说:“我还以为,锦衣卫就是好活计。”

    这话有趣,孟青山听得连连摇头,连鸡腿也顾不得抢了。

    “那是以前了,听二哥说,以前我们锦衣卫确实很风光。”孟青山叹息着摇头,说:“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东厂做大,处处都要压我们一头,平日使唤我们使唤得勤,就像使唤一条狗。小殿下你金枝玉叶,若是来了,岂非也得学我一样,整天要受那些阉人的鸟气?”

    李熙听见这话就笑,嘴巴比脑子还快,当即反驳道:“孟青山,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认,可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问你——你何时受过那些阉人的气,你若有那点耐心,如今早该升千户。”

    顿了顿,止不住地摇头。

    “就说昨儿在街上见你,原本想与你寒暄两句,可你那会却正忙着和一个小太监吵嘴,吵得可厉害,都没功夫理我了。”

    孟青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小殿下恕罪,那……那不能怪我,昨儿那事真不能怪我,换谁都得急。”不顾吴宸在场,孟青山酒气上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憋闷地叹气,说:“都怪那些没根的东西办事太没谱,变脸如翻书,一时一个样,闹得我烦。”

    李熙轻咦一声,说:“怎么回事。”

    孟青山沉默一瞬,自知失言,本不想再提,可转念想着在座都是熟人,绝不会将他的话往外传,又有点憋不住。

    ……结果也真的没憋住。

    孟青山是个急性子,什么话一旦被他开了头,便很难再停住。下一刻,不待李熙再问,孟青山已左右看了看,又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了,凑回来抬手拢唇,压低声音对李熙说:

    “小殿下有所不知,前头晋王逼宫那案子,叫东厂接下了。”

    李熙心念微动,舔了舔唇,正要高兴地道一声好,却听孟青山继续说:

    “只是……只是裴怀恩那厮朝令夕改,本来说是要严办,结果却中途变卦,忽然就不想再处置晋王了。这不,明明前两天还吩咐我们仔细地查,昨儿却又派人来传,说是不让查了——不止不让查,还叫我们赶快把已经查到的、晋王与其朋党的一切往来书信烧毁——你说这事闹的,起早贪黑这么久,合着是白忙一……”

    “……”

    话音未落,李熙倏地起身。

    “怎么会!”李熙失态地拍桌,不敢置信道:“他已答应了我的!他说他也想叫老二死!”

    “哎呀,这倒是……小殿下冷静些,当心别拍红了手。”

    孟青山见李熙这么大反应,不禁好笑地抬眉,余下几句抱怨在嘴里转了个弯,继而话锋一转。

    “小殿下别急呀,阉狗的话怎么能信?”孟青山无奈地说:“瞧你这样子,难道还打算跑过去找他对质么?再说不许查就是不许查了,昨儿那小太监来传话,我听得真真的——裴怀恩叫我们把证据毁了,对外只说晋王是一时冲动,再上书劝皇上念及血脉亲情,留其一命,只将其废为庶人便是了。”

    说罢再转头看吴宸,唏嘘地一拍大腿,“姨父您瞧瞧,放眼全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那姓裴的不能信?偏就咱们小殿下天真,不知怎么就跟他混在了一起,居然还能跟他商量得有来有回。”

    李熙:“……”

    虽然……但……

    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本来听见是裴怀恩接了案子,他心里还松了口气,觉得这回肯定稳了,谁知竟……

    若晋王不死,桓水的三万将士又如何瞑目!

    原本是来讨活计,以便来日徐徐图之,未料竟听见了这些,李熙顿时就有点急了,皱眉说:“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裴怀恩曾经与我说,说他早已恨透了晋王,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我还听得出来!听得出他没有说谎!眼下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他……”

    又怎会突发善心,愿意白白的饶晋王一命?

    第037章 规劝

    孟青山觉得李熙太单纯了, 忍不住笑。

    “哎哟小殿下,你可快别在这异想天开了,放眼整个京都, 还有谁不知道那裴怀恩是怎么爬上来的?要我说啊——啧啧, 奴才咬主子, 谁知道是为什么咬的, 没准等真咬着了, 心里又会想起当年的恩爱缱绻来, 舍不得下死手。”

    话还没说完, 一转头,就见吴宸正跟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方才后知后觉地醒了些酒,怔怔道:“……这怎么,我又说错啥了?”

    吴宸闻言不着痕迹地瞄了李熙一眼, 像是欲言又止。

    李熙明白吴宸的顾虑,连忙说:“无妨, 我与那姓裴的不熟,不会将孟总旗的牢骚往外传。”

    吴宸仍不放心, 伸手推了一把孟青山,斟酌着说:“青山这小子,说话一贯不过脑子的。”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觉得很无奈。

    还是玄鹄说得对,裴怀恩这厮,明摆着就是块狗皮膏药,一旦沾上就难撕, 就说眼下吧——眼下他不过就是与裴怀恩各取所取,彼此借了点力, 就要被吴宸怀疑他的立场,生怕他是站在裴怀恩那头的。

    ……啧,真的很烦——“很烦”这两个字,他已在心里说腻了。

    说话间,饭菜已有些凉了,经孟青山这么一打岔,李熙火气降下一半,重又悻悻地坐下来。

    不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孟青山方才说的那些话,李熙连一个字也不信。

    毕竟若裴怀恩当真只是个计较私情的,决计活不到今天。

    话又说回来,和嘴巴厉害的孟青山相比,吴宸倒像是知道点内情,可惜心里不信他,对他总藏着掖着的。

    思及此,李熙稍稍定神,为了能尽快弄清楚事情原委,也为了让吴宸放心,主动开口说:“都督别不信,我若真与那姓裴的往来亲密,便不会遭他骗。”

    骗字是从牙缝里生硬的挤出来,被刻意咬得很重,让对面的吴宸听了,顿时就皱眉头。

    良久,像是忽然想到点什么,吴宸悄没声地又瞥了李熙一眼,忽然说:“小殿下也不容易,回京这么些天,刀一直架在脖子上,无依无靠的……”

    说罢目光对上,就见李熙抬起手,应景地摸了摸眼角,面上已经是副诚惶诚恐的小可怜模样。

    吴宸:“……”

    干!他真他娘的该死啊!怎么连个半大孩子都怀疑!

    ……尤其是这半大孩子还刚帮过他,替他想法子给神武营发了饷。

    吴宸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日最爱打抱不平,一见李熙这样,立刻就在心里暗暗愧疚了,哂笑着说:“……小殿下莫怪,我这不是针对你,实在是身在京都,切实地吃过亏,不敢不防身边人。”

    李熙顺着吴宸点了点头,恹恹的,看着似乎兴致不高,但是却说:“应该的,隔墙有耳么,只是这会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都督大可安心,不必再端着。”

    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渐渐没了笑,只管小猫崽似的往桌上一趴,就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却要强颜欢笑一样。

    李熙对面,玄鹄和李熙相处得久了,看见李熙变脸,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又在憋坏水,不禁嘴角一抽。

    结果也真如李熙预料的那般,吴宸很快就上了套。

    因为惭愧自己的多疑,吴宸只犹豫一瞬,便对李熙坦诚地交代道:“小殿下,别怪我多嘴,听闻那姓裴的铁了心要保人,已经把上下都费心打点好,是以……在日后如何处置晋王这件事情上,你现在最好别插手。”

    李熙这才抬了眼,说:“为什么?”

    吴宸被问得犯了难,暗道其实不该说,可却抵不过李熙那样明亮又好奇的眼神,只觉得心软成一团,最终只得缴械投降。

    “这……这该怎么与你说?”吴宸靠着椅背环顾一圈,摇头轻叹,“不知你们都听说了没有,近来这几天,一向讨厌宦官的昭平公主竟然屈尊降贵,亲自带礼物去拜访了裴怀恩。”

    李熙最近一门心思都在准备回东边,还真不知道这事,听罢立刻坐直了些,讶然说:“好端端的,大皇姐为什么要去裴府趟这浑水?”

    然而还不等吴宸回答,孟青山便高声说:“知道!知道!早便听说了!但这有什么好琢磨?公主定是看见这案子被东厂接了,害怕受牵连,才不得不对那些阉人虚以委蛇。”

    李熙却沉默地低了头,没再张嘴搭腔。

    事情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已经听出了点门道来,没再理会坐在旁边撒酒疯的孟青山,只继续说:“有些事旁人不知道,我在边关当过兵,却是知道——听闻昭平公主的生母惠妃,曾在入宫前,阴差阳错救过封疆儿子的命。”

    说着就转头,一双眼盯住孟青山,说:“青山,你原本就是西边的,跟着封元帅混这么些年,一定也听说过这件事,是也不是?”

    孟青山最怕和吴宸对上眼,对吴宸比对自己亲爹都怕,下意识就说:“啊,是啊,是有这回事,我听我爹说起过,但这事都已过去了好久,和昭平公主有什么相干……?”

    吴宸:“……”

    吴宸怜悯地看着他,说:“好孩子,你爹那么聪明一个人,咋就生出了你。”

    孟青山挠着头,像是依旧没跟上吴宸的思路,开口喷出酒气,含混地说:“……啥?”

    吴宸:“……”

    聊不下去了,吴宸绷紧面皮揉了揉额角,满脸都写着“要不是看在你娘你爹的面子上,老子真再也不想管你”。

    偏偏李熙这边已经有些想通了,轻声说:“这样一来,封家就是欠了惠妃的人情,并且还是天大的人情。”

    顿了顿,再抬眼看吴宸,“对么?”

    吴宸听了,这才重新转回头来,注意力被李熙吸引,面上似是感慨,又似忧虑,迟疑着点头回应,没再像刚才一样,气到使劲去摁孟青山的脑袋。

    “对,小殿下说得对极了,正如你所言,封家现在正欠着惠妃的人情,并且一直没还。”

    李熙这下才是真惊了,站起来说:“一个人情罢了,封家权势滔天,怎么拖了这么久,不怕生变故?”

    吴宸静默片刻,伸出手来安慰李熙,喊李熙坐下。

    “小殿下呀,人情不是那么好还的,惠妃既然能得如今的高位,又怎会被一点小恩小惠打动,就算封家想还,惠妃也得想收呀。”

    李熙无言以对。

    却听吴宸紧接着又说:“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惠妃膝下无子,只得昭平公主这样一位任性貌美的女儿,再有就是这个从小便养在身边的晋王,也是因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惠妃只要是还想往上爬,便不会对晋王坐视不管,而封家也恰好到了该还惠妃人情的时候了。”

    戎西的兵马便是筹码!李熙神色一凛,压低声音说:“大皇姐与惠妃为救老二,与那个姓裴的谈了条件,是不是?”

    吴宸再点头,神色莫名地说:“听说明明前阵子还谈不拢,后来不知怎么的,昭平公主忽然被喊去了裴府一趟,似是在那见着了什么,总之……总之公主自裴府出来后便松了口,任凭裴怀恩与她坐地起价,再也没反驳。”

    李熙在桌下攥紧了拳。

    吴宸眼睛尖,看清了李熙的反应,顿了顿才说:“别瞎猜了,消息都可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负责守卫京都平安的神武营,自然会比旁人更了解京都之中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点传闻——料想李熙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只是知道,却不代表甘心。

    被人当刀使了这么久,临了临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换谁谁能甘心?

    屋子里的炭就快烧完了,李熙站起来走了两步,因为了解玄鹄和孟青山的性子,对他二人半点不提防,只自顾自地低声说:

    “可是这也不对,这不对,听闻封元帅厌□□.争,又怎会因为这点儿私……就答应出手相助?退一万步说,就算封元帅真是这样不辩是非,以私废公的人,那么左右是会帮,比起答应把自己的兵权让出来,还不如早点起兵反了,推老二来做这个破皇帝算了。”

    话音未落,便听吴宸便重重地唉了一声。

    又不知过了过久,李熙的目光落在炭盆里,亲眼见着那最后一点暗红的火星儿熄灭。

    李熙听见吴宸对他说:“按理是不该答应,可若封元帅压根就对公主与裴怀恩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只当是替惠妃历练了几个寻常子侄呢?”

    李熙倏地眯眼。

    是了,是这样……!

    试问明枪如何对暗箭,君子如何防小人,把裴怀恩的人借惠妃名义安插到西边,就这么插个一年半载的,慢慢又得提拔……

    那么、那么封家危矣,甚至用不了太久,就连戎西的兵马也会易手!

    而在京都这边,晋王虽得生路,却总逃不了被圈禁关押的结局,说到底,一家儿女妻妾的性命,其实还是被裴怀恩牢牢地攥在手里,完全不怕贵妃与昭平公主反悔,背着他做些小动作。

    再有,听闻承乾帝最近已奇迹般的有些好转,看着至少还能活一年。只要承乾帝一日不死,惠妃心有顾忌,便不敢真的赌上全部身家,在京都掀风浪。

    裴怀恩是个心思多重的人?只要能让他得着机会,把这些钉子都平平安安地插进去,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吃掉戎西了。

    但……

    只不知惠妃与昭平公主那边为什么会这样?又何必要这样?

    说到底,晋王是天家贵胄,之前又得宠爱,眼下就算出了这档子糊涂事,让承乾帝一时气急攻心,把人收了监,可等承乾帝过些时候气消了,身体好了,还真不一定能舍得把晋王杀了。到时若无他在暗中扇这把风,承乾帝对晋王,顶多也就是罚重罚轻的差别。

    换句话言之。

    惠妃与昭平公主身在局中,这会连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有擦干净,最明智的做法,该是缩起脖子装鹌鹑,一直装到承乾帝百年之后,再有动作,若如现在这般,单单只为救晋王的命,便冒险答应了裴怀恩——那不值当。

    除非她们还有什么别的把柄,被裴怀恩抓着了。

    隐隐约约的,李熙觉得好像有一团雾遮着他的眼,让他看不真切。

    吴宸恰在此时开口,语带安慰,说:“小殿下别想了,其实小殿下心里想的那些,我这两天也在想,可是光想有什么用?这回啊,甭管裴怀恩再怎么狮子大开口,公主殿下她偏偏还真就点头答应了。”

    顿了顿,合眼再叹。

    “事已至此,所以才劝小殿下别再妄图插手了,毕竟人家那边筹码多,而小殿下你却只有和裴怀恩的这点口头承诺,能顶屁用啊?再说人家惠妃和昭平公主甚至愿意为了救晋王,答应坑封家一把,帮裴怀恩谋到封家驻守在戎西的十二万大军——足足十二万人啊,小殿下你有什么,你现在穷得叮当响,还要找我与青山讨活计,身上哪还有半点能让那姓裴的看上眼,值得为了你放弃戎西的好东西了。”

    第038章 庇护

    许多话点到为止, 再多说就不大好了。抛开晋王的处置不谈,觥筹交错间,单在找活儿这件事情上, 也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吴宸和孟青山不松口, 任凭李熙好说歹说, 都打定主意不许李熙进锦衣卫或者是京军, 但也都愿意慷慨解囊, 送白花花的银子给李熙。

    李熙知道这俩人是为了他好, 因为见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怕他受不住累,可是如果进不了宫, 光要银子有啥用?

    偏偏这事牵连到如今正得宠的宁贵妃,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并不好明说。

    从春风如意楼出来的时候, 天已黑透了,李熙怀里揣着刚从吴宸和孟青山那儿“化缘”来的大把银票, 愁眉不展地与他二人告别。

    玄鹄就站在李熙身后,一直等吴孟二人走远了, 方才再开口,说:“真好,收获颇丰。”

    李熙转回头来看玄鹄, 惊讶道:“怎么,这会你又长出舌头啦?会说话啦?刚在饭桌上怎么一声不吭?”

    玄鹄直勾勾看李熙心口——那处揣着钱,好些的钱。

    “插不上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玄鹄舔了舔唇, 声音有些飘,“……光顾着在心里算账了。”

    李熙忍俊不禁, 被玄鹄逗得又有了些笑模样,随手就把要来的票子丢过去,调侃说:“从前不知道你是财迷,若早知道了,还特意避开你说什么话?直接在你眼前放锭银子就好了。”

    玄鹄挠着头哈哈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边笑边把银票四四方方地叠好。

    “从前不财迷,但是如今穷怕了,穷得见着银子眼都绿。”玄鹄意有所指地说:“小殿下你自己说,哪有像你这种不给护卫开月钱,还得护卫倒贴的主子?”

    李熙:“……”

    玄鹄这话说得属实,李熙有点心虚,一时别开眼,含混地说:“……喏,别再埋怨我,这不就给你开了?”

    说完就迈步向前,却因为记着吴宸在饭桌上的提醒,叛逆心起,没往西走。

    玄鹄见状,忙在后面喊他,说:“嗳,小殿下想是没醒酒,走错了,那边不是回去的路!”

    李熙只随意朝玄鹄摆摆手,心思已飘去了远处,头也不回地说:“回去干什么,白白叫人耍了这一遭,你甘心,我不甘心,我不能让自己打白工。”

    玄鹄皱起眉来,说:“殿下难道还要去找那裴怀恩兴师问罪么?那不行,那太危险了……”

    不等玄鹄把话说完,李熙就住了脚。

    玄鹄大喜,以为李熙终于肯听劝,连钱也顾不得数了,正欲再开口哄,却见李熙又往前迈步,理所当然地说:“啧,我长了脑子,谁说我是去找他兴师问罪了?”

    玄鹄听得愣了下,揣银票的动作一僵,怔怔道:“那这深更半夜的,不是去问罪,还能是去做什么?”

    李熙这才回头,眉梢眼角透着点隐隐约约的坏,咬牙切齿地说:“我呀……我总得去跟他卖卖惨,哭哭穷,让他知道京都里还有我这号人,别用完就丢,当心遭报应。”

    顿了顿,再一摆手,嘱咐全散在风里了。

    “回吧,不用惦记。”李熙说:“我命硬着呢,死不了。”-

    夜已深了,裴怀恩没想到李熙居然敢来找他,听见通传时,正脱了外袍要睡。

    裴怀恩如今已鲜少再宿宫中,大多数时候,得空就要回到这个宅子里来。

    裴怀恩不喜欢人,也不喜欢和人接触。他这个人,实际上就仿佛他那个铺满了漂亮皮毛,看似奢侈无度,其实却连扇小窗都没有的狗屁住处一样,孤僻又古怪。

    也就李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凭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几次三番来触他霉头。

    裴怀恩原本嫌麻烦,不想见。

    可是转念再想,又隐约猜出李熙是为什么来,觉得自己最近出尔反尔,又把人家小孩诓得回不去东边,着实做得过分了些,就点头见了,抬手让两个丫鬟把李熙领进门,带去了茶室。

    裴怀恩的茶室也很“贵”,李熙前脚迈进去,一垂眼,就看见被此处主人随手扔了满地的稀罕字画,痛心得眼都红了。

    同在京都生活,有人要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有人却在毫无自觉地糟蹋这些好东西,这——这都是钱呀!

    可惜再痛心也无用,这些都不是他的。

    少顷有丫鬟为李熙泡了茶,是上好的普洱。李熙规规矩矩地接过茶碗,眼珠转了转,倒是没忘自己登门的目的。

    听吴宸的意思,晋王的命,他现在是肯定要不了了。

    可是说到底,这事算裴怀恩办得理亏,怎能一点补偿也不吐给他?

    正想着,就见裴怀恩也被丫鬟请了来,连衣裳都没好好穿,只在里衣外略略披着件厚实的大氅,散着发,赤足趿鞋,显然是在快要休息时,硬生生地被他打扰起来,连神色都是懒的。

    另一边,裴怀恩见着李熙,因为顾忌着自己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难得愿意把脾气压下来,温温地笑着说:“小殿下这么晚还没歇,馋我这口茶。”

    边说边走到李熙对面坐了,稍抬抬手,那些随行的丫鬟便都退出去,并且仔细关好了门。

    这回屋里真只剩下裴怀恩和李熙两个人了,四目相对,裴怀恩支着下巴看李熙喝茶,态度很和气,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和气。

    裴怀恩的态度这样好,倒让李熙有些出乎意料,心中更警惕。

    一盏茶很快喝完了。裴怀恩不说话,要等李熙主动开口,李熙像是没办法,思索再三,才肯板着小脸轻声说:“厂公,听说二皇兄那边……”

    裴怀恩哄着他,柔声说:“殿下饮酒了。”

    李熙就点头,说:“饮了一些,但不多。”

    语调软软的,半点兴师问罪的戾气也没有,反倒更像熟人间的抱怨。

    “厂公。”李熙抿抿唇,说:“我安分守己替厂公奔走,厂公为什么这样。”

    裴怀恩没料到李熙会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这么软和,本来就心虚,连李熙是打哪听的消息都没好意思问。

    毕竟他馋戎西馋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眼人都瞧得出,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

    但李熙要问的还不止这些,片刻后便抬眼,小兽似的皱了皱鼻子。

    李熙说:“厂公,我孤身进京,一直得你相助,心里信你,才会这么不辞辛苦地为你做事,可你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止派人偷偷买了我的住处监视我,还擅自毁约,不肯处置二皇兄了。”

    裴怀恩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前阵子他喝得七分醉三分醒,估摸是顺嘴把房契的事也漏了出来。

    于是更心虚了,站起来亲自为李熙续了茶。

    裴怀恩就是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一旦有人愿意哄着他,顺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身处优势,进而感到绝对的安全,他就是有天大的脾气,也会压下来。

    是以裴怀恩说:“小殿下恕罪,私下买房是为奉旨,而非监视,毕竟皇上要你住进我的宅子里不是?”

    顿了顿,随手把身上的大氅拢紧些。

    “至于戎西……”

    裴怀恩闭了闭眼,低声说:“权宜之计罢了,顶头靠山快没了,我总得提前给自己筹谋些傍身的东西,才不至于在不久以后,被别人给剥皮拆骨了。”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惊奇——这个小团子,为什么总能把他哄得这么心平气和,连问罪也问得这么软和。

    李熙没吱声,只垂眼看着裴怀恩裸在外面那截脚踝。

    像上好的白玉,晃得他眼疼。

    许是方才裴怀恩对他太坦诚,鬼使神差的,李熙想起这截上好的白玉,其实已经被许多人攥在手里把玩过。

    心口没来由的有些堵。

    倒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出于一种对于弱者的感同身受,还有一点对裴怀恩渴求戎西兵权的理解。

    权力。

    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只要有了权力,就能什么都不怕。

    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同情与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俄顷,李熙已重新整理好情绪,仔细抓着裴怀恩话里的破绽,仰头问:“那要权宜多久?半年?一年?还是十年?”

    裴怀恩被李熙看得越发惭愧,稍加思索便说:“小殿下莫急,不会太久,只是一切事端皆因你起,还要委屈你再多担惊受怕一阵子,小心提防昭平公主那边的报复。”

    李熙哦了一声,似乎很畏惧,说:“厂公,我今晚来,并非是为了责你怪你,只是……只是你也说了,在外人看来,一切事端皆因我起,我实在害怕。”

    裴怀恩眼神暖和,拢着袖子安静地听,闻言心思又转了几弯,想起自己前阵子与宁贵妃闹的不愉快,一时计上心头。

    眼下正是好时机,或许这团子来得正是时候。

    是了,若能在此时点头给李熙庇护,让李熙变得更感激他,岂不更好。

    而且……没准还能借此机会,让李熙能顺理成章地进宫调查,替他出了这闷气。

    想到这,裴怀恩单膝跪下来,轻声细语地哄着李熙,说:“小殿下若是怕,我倒有个主意,只不知小殿下肯还是不肯。”

    李熙天真地眨眼。

    就听裴怀恩摁着他的肩,循循善诱地继续说道:“小殿下回来这么久,也没个正经差事做,总归是不妥的。嗯……这么着,小殿下若不嫌弃,现在锦衣卫那边恰好有个缺,位子不高不低,是个千户,小殿下大可拿了我的牌,去补这个缺。”

    顿了顿。

    “只是有一点,我要与小殿下提前说明了。”

    “拿了我的牌,至少在外人眼中,就是承认受我庇护的了,如此一来,昭平公主确实是不敢动你,但……只怕你的那些好友,例如孟青山之流,就要气得对你吹胡子瞪眼好一阵,自此认为你是有心与我结交,而非如从前那般受了胁迫。于此事上,往后就还得由你费心编谎话去哄,以便他们能继续对你和善,为你驱使,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太厉害,叨扰到我的清净,打到我的脸。否则——小殿下知道的,我这个人睚眦必报,若是被惹得恼了,断断不会对他们手软。”

    第039章 吓唬

    锦衣卫……!

    李熙眼里一亮, 未料那路不通这路通,忙活这么一天,最后没从吴宸和孟青山那寻着活儿, 反倒要谢裴怀恩。

    李熙不知裴怀恩是故意泄消息给他, 引他去查宁贵妃, 只觉今晚这趟真是没白来, 得了这么大个好处。

    裴怀恩也高兴, 有了李熙, 齐王与宁贵妃就得焦头烂额好一阵。

    于是两个人各怀鬼胎, 却一拍即合。李熙仰脸感叹,任裴怀恩按着他的肩, 难得真心实意地说:“厂公,你帮了我大忙。”

    裴怀恩就笑。

    李熙实在太乖了,这让裴怀恩感到一种别样的满足, 非要说的话,这种感觉有点像他数年前看宁贵妃哄着齐王向他行礼。

    裴怀恩喜欢一切不能伤害到他的东西。

    只是光给甜头还不够, 磨一把称手好用的刀,还要适时敲打, 以便让这把刀再也兴不起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是以裴怀恩沉吟片刻,赶在李熙起身告辞前,忽然说:“小殿下不必客气, 合作么,就是该有来有往。”

    李熙还没从寻到差事的兴奋中缓过神来,闻言愣一下,说:“什么?”

    裴怀恩看着他, 手抬起来,由压肩改为压颈。

    “小殿下忘了, 你早前献策,助我除掉了讨人厌的神威营。”裴怀恩说,指腹缓缓揉着李熙颈后那块软肉,话里带着些安抚的味道。

    “神威营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一向最令我心烦,可眼下好了,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我便可以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解散掉它,再也没有阻碍。”

    裴怀恩的手好凉,凉的不似活人,李熙被他那两根冰凉手指揉得痒,忍不住皱眉躲。

    对……还有神威营。李熙想:他前阵子帮裴怀恩想办法应付过了各大世家。

    提起神威营,李熙心念微动,又想起早已“失踪”多日的姚元里。

    李熙前几日之所以会给裴怀恩出主意,让裴怀恩将神威营的叛变秘而不宣,对外只说他们是奋勇杀敌,厚葬死者,散解生者,一是因为裴怀恩催他催得紧,让他不得不赶紧想出个主意来,二也是因为他想借此在各大世家面前刷刷脸,让大伙多记点他的好,别总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这么想着,李熙唔了一声,斟酌着说:“听厂公提起神威营,我方才想到,那姚元里其实不该留得太久,厂公……厂公若出了气,就早些将他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出去吧,免得落人话柄。”

    裴怀恩等的就是李熙这句话。

    见这小团子主动开口,裴怀恩笑了笑,满意地起身。

    “六殿下不说,我倒忘了。”裴怀恩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李熙说:“那姓姚的已在我这关了许久,只剩一口气了,正巧今晚六殿下来了,就劳烦六殿下多费心,替我把他弄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吧。”

    李熙:“……”

    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牌子。

    裴怀恩这厮,一定又是故意的、故意把他当个便宜苦力用,指使他跑腿!

    一时间,李熙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只恨自己多嘴。

    可他面上却是说——

    “应该的,厂公费心保我安危,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裴怀恩却只是笑,大半张脸都叫灯火映得模糊,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好极了,小殿下不嫌辛苦便好,随我来吧。”裴怀恩朝李熙伸手,温声说:“虽然那姓姚的目前看起来有些吓人,可殿下要进锦衣卫,日后免不得接触这些,多看看也是好的。”

    其实裴怀恩在说这几句话时,语调很轻,很缓,听起来柔柔的,可不知怎么的,却让李熙错觉正有条蛇贴着他的后背爬。

    李熙直觉不好,没起身。

    “慢着。”李熙说:“厂公要我往南还是往北?”

    裴怀恩依旧伸着手,闻言就说:“北边才缺千户。”

    ……北镇抚。

    竟然是北镇抚,果然是北镇抚,裴怀恩想给他的,并不是闲职。

    众所周知,锦衣卫下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南司内纪,北司外刑,绝大多数由皇帝钦定提审的案子,都是由北镇抚在做。

    可如今皇帝老了,裴怀恩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裴怀恩有样学样,想拿他当个听话的,又会咬人的小猫小狗养,闲时逗弄两句,用时还方便使唤,就像当年,皇帝养着裴怀恩那般——

    但这多可笑。

    是,北边是有权,但这权可不是他的,他如今还有很多事要做,心里想要的,无非也就是能多多进宫,而非过早变成旁人的爪牙。

    李熙暗自咬了咬牙,没有立刻点头搭裴怀恩的手,只是说:“厂公,其实不必做千户,做个寻常小卒便好。我可以去南边,南边轻松,也不会耽误您的事。”

    裴怀恩不为所动,坚持地说:“南边没有位置了。”

    李熙说:“那我不去了。”说罢起身要走。

    裴怀恩静默地看他走到门口,方才出言阻拦,语气越发温柔了,说:“好吧,小殿下莫急,如去南去北这等小事,可以待会说,现在小殿下还是快随我去看看姚元里,替我把他处置了,没准我一高兴,就能如了小殿下的愿呢。”

    闻言,李熙又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收回来,转身将信将疑地看着裴怀恩。

    裴怀恩依旧是那副很好商量的模样,指指门说:“走吧,不要耽搁小殿下太多的时间。”

    话落便当先迈步,直奔关押姚元里的地牢去,也不问李熙要不要跟——进宫调查的诱惑太大,裴怀恩不信李熙能抵挡得住。

    出门后走了不远,李熙果然跟上来,不情不愿的,但是一直紧跟着,半步也没落下,很是可爱。

    裴怀恩就慢下步子,低笑了声,耐心地等李熙小跑着追到他身旁,然后伸手从背后推搡着李熙往前走,一直推到地牢入口。

    关押姚元里的地方阴暗潮湿,裴怀恩行到地方,弯腰打开它,入眼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鼻而来,熏得李熙皱眉,几乎不敢相信这地方竟关着活人。

    但是裴怀恩已经准备下去了,临了没忘转头对李熙说:“小殿下瞧见了吧,姚元里冒犯了我,就是这样的下场。”

    似感叹,又似警告,让李熙忽然有些不敢再往前走。

    直到这时李熙才琢磨过来,裴怀恩带他来看姚元里,或许不是真的想让他帮忙毁尸灭迹,而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面前黑咕隆咚的地牢入口,就像通往地狱的通道,李熙喉结微动,隐约听见底下传来了几声犬吠。

    李熙不怕死人,他杀过人,沾过血,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纯良无害。

    可他怕未知,尤其是如裴怀恩这般,言语含混的未知。

    李熙往前迈脚,脑子里却全是有关裴怀恩的那些传闻。

    玄鹄说,裴怀恩会生挖人心,锯人双腿,将活人当做肉羊一般捆上烤架。

    裴怀恩……

    正出神,须臾便走到了地方,李熙攥紧了拳,见裴怀恩往左侧身,给他腾开一点站脚的地儿。

    视线一瞬变得开阔,李熙哑然睁大了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团勉强还能看出是人的活物。

    李熙捂住嘴,忽觉胃里翻腾剧烈。

    不……这已经不能再算作人了,反而更像是一团烂肉,就算他生在边关,历经沙场,也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

    然而裴怀恩就只是平静地站在他身旁,态度冷淡地对他说:“小殿下不知,听闻长澹之外的海上,有道极好玩的名菜。”

    “厨子捉活鱼细细剃了肉,余下一副晶莹剔透的完整骨架,再小心放回水中,以便让那些食鱼之人在大饱口福之际,还能顺道观赏一下骨架游动,摆尾吐泡的奇景。”

    “可惜这姓姚的不中用啊,我每日拿上好的参汤喂他,才刚剔了他几片肉,他便疼得熬不住了。”

    李熙面色惨白,咬紧牙关,顺着裴怀恩的指点,看见姚元里泡在盐池里那双露了骨的烂腿。

    活鱼……活鱼摆尾,活鱼现在连尾巴都摆不动了,就算伤口浸在盐水里,也安静的仿佛一个死人。

    可姚元里分明还没死,他的胸口在动,在起伏……!

    李熙走近些看,牢门那边的姚元里被折磨得有点疯癫,像是隐约认出了他,仰头朝他露出点笑来,无声地动了动唇。

    李熙仔细分辨着姚元里的唇型,发现姚元里对他说的是——让我死了。

    让我死了,立刻、马上就让我死了,起先的侮辱凌.虐已不值一提,我再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这些獒犬分食……!

    良久,李熙喘息急促,倏地转回身来,仰面看向裴怀恩。

    没错,说句老实话,据查姚元里这些年在京都仗势横行,欺男霸女,确是犯下不少错,即便按照长澹律法,也该判死罪,是以就算裴怀恩真杀了姚元里,李熙也不会也此感到半分可惜。

    只是、只是这也太……

    李熙勉强稳住心神,轻声说:“厂公,我……”

    裴怀恩拦着不许他逃,甚至宠溺地揽他在怀,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小殿下不怕,你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更没有得罪我。”裴怀恩话里带笑,很和气地哄着李熙,说:“哦,对了,适才让小殿下往北去,也是为了小殿下好。小殿下想呀,你堂堂一皇子,身份尊贵,总不好真的只在我这儿挂份闲差吧——小殿下自个觉着呢?我并不勉强。”

    第040章 惊醒

    软语安慰比恶劣恐吓更可怕, 李熙喉咙发干。

    李熙知道,裴怀恩这是在告诉他,凡是裴怀恩愿意给他的恩, 他就承着, 否则这“恩”也变成了“难”。

    李熙尽管聪慧, 但到底年纪轻, 吓坏了——这回不是装的, 是真吓坏了, 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因为李熙想不通, 原本他只是想来找裴怀恩哭哭穷,讨些小便宜, 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北镇抚的千户,这意味着他不止能经常进宫,还要参与办案和刑讯。

    换句话说, 他若进了北镇抚,日后就免不了要替裴怀恩去跑腿, 去办事,就要被迫减少许多调查当年那桩旧事的时间——再说发在京都的案子, 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能真正断干净的。

    好在裴怀恩还知道吓小孩儿要点到为止,一看李熙这样, 就立刻放李熙离开了,没有真的让他帮忙处置姚元里。

    从裴府出来时,李熙身上披着裴怀恩的大氅,金丝狐狸皮的。

    今夜相见, 除去在地牢的恐吓外,裴怀恩从始至终都待他很耐心, 也很好,不止吩咐下人煮了暖汤给他喝,还将这件昂贵的大氅也送给他,提醒他天寒加衣。

    长街上空荡荡的,裴怀恩送出来的衣裳很暖,李熙侧首去嗅,嗅出一股子权力和欲望的味道。

    这是他现在还不太熟悉的味道,但这味道是如此清晰的包裹着他,让他在感到畏惧的同时,竟又莫名其妙的感到了安全。

    玄鹄正在家里等他,还没睡,老远看见他进门,正想如往常那般调侃两句,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只好干巴巴地闭了嘴。

    或许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也或许是连日来勉强藏在心底的那些愤怒和不甘,都因为这次意料之外的惊吓喷薄而出,再也压抑不住,总之李熙当晚便发起高烧。

    高烧时做噩梦,梦见两年前桓水兵败,邵毅轩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眼里映着他惊慌失措的脸。

    “别怕,别怕,舅舅在这里!”梦里的邵毅轩对他喊。

    然而那双朝他伸来的手,早已变成了森森骨爪。

    身后马蹄纷乱,喊杀声震天,李熙怔愣低头,看见脚底有冰凉的雪水与滚烫的血水汇在一起,慢慢将邵毅轩的脸浸没。

    李熙迎着夕阳的方向,拼命往西跑,但眨眼间斗转星移,他已身在大沧国都。

    大沧的人要杀他,骂他软骨头,没价值,还说长澹不会为了他这个叛国的祸害屈膝求和,闹到最后,还是大沧的太后力排众议,将他从染血的长刀下保住。

    彼时两国交战,晋王凶猛,大沧的主帅却因贻误战机,落了下风。大沧太后见他身份特殊,觉着晋王大约不会愿意白白担上残杀兄弟的恶名,便胁他为质,以他的性命与五座城池向长澹求和,与长澹约定停战。

    李熙看得清楚,大沧太后要他活,并非是因心软,而是因为大沧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暂且打不起了。

    身在局中,大沧不知长澹也已是强弩之末。

    而他李熙于长澹而言,是叛国祸星,却也是实打实的一国皇子,天家血脉。在大沧太后看来,有五座城池做筹码,长澹想怎么处置他是长澹的事,可若真不当心让他死在了大沧,便会成为长澹继续攻打大沧的理由。

    但……这些都不重要。

    惶惶十八年,祸星二字重若千斤,早早便压弯他的脊梁,磨平他的脾气,使他夜不能寐,愧疚难当。

    曾几何时,他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邵毅轩,也是自己害长澹边境生灵涂炭,结果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做这个祸星。

    那……那如此一来,他之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过的十八年,到底算什么?

    窗外寒风刺骨,玄鹄担惊受怕地守了李熙大半夜,却也无法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其实李熙也知道玄鹄在喊他,可是醒不来。

    一片黑暗中,李熙只能满身冷汗地在噩梦里挣扎,奔跑,却撞不开面前锁住他的牢笼。

    李熙感觉自己的手腕脚腕都绕着线,傀线。

    李熙想剪断这些线,想为舅舅报仇,为母亲报仇,想从此彻底摘掉这顶祸星的破帽子,更想离开京都,可当他一旦有了这念头,这些傀线便在他身上缠得更密更紧,让他无从下手。

    很乱,乱如麻。

    而他自始至终都卑如蝼蚁,从前是,现在也是。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卑微让他白白顶着这么个贵姓,却要受阉人要挟,兄弟迫害。

    不甘心啊,人活在世上,难道只要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便足够了么?只是活着便够了么……?

    ……难道如现在这般委曲求全,糊里糊涂的活着,连自己的前路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够了么?

    几乎是在一瞬间,先前在脑子里闪过的那点模糊念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而李熙也叫这念头搅得胸口憋闷,头痛欲裂,已经有些喘不上气。

    关键时刻,还是玄鹄急中生智,不顾李熙在烧,直接拿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冷水浇下去之际,风停,李熙骤然睁眼,一双眼睛亮得渗人。

    玄鹄被李熙这模样吓了一跳,有心要问李熙在裴怀恩那里见着了什么,却见李熙对他眨了眨眼,在从噩梦中清醒后不久,便当先神色古怪地问他:

    李熙问他,说:“玄鹄,你见过骨鱼摆尾么?我觉得我现在就好像那条鱼。”

    顿了顿,再冷冰冰地阖眼。

    外头的风又刮起来,玄鹄茫然地俯身,听见李熙正在那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我不想再做鱼了。”

    玄鹄听见李熙说:“舅舅,母妃,求你们保佑我,我已经……不想再做这样可怜的一条鱼了,总有一天,我要做鱼钩,做渔翁,做餐桌上的食鱼人。”-

    裴怀恩将李熙表面上那点软和当了真,拿吓唬小孩的法子去吓他,未料适得其反,倒让李熙自此生出反抗之心,不愿再为他所用。

    可惜裴怀恩不会读心,猜不到李熙心里一时一个样的想法。

    裴怀恩最近很忙,晋王的案子结了,他要忙,戎西那边的事情定下了,他也要忙,得空还要细查冰戏事发那天,究竟是哪家势力在帮他通风报信。

    裴怀恩没工夫搭理李熙,只在旁人口中听说李熙病了几日,病好后便去锦衣卫报了到,半刻也没耽误。

    裴怀恩对此很满意,只觉这小团子真是日渐乖顺,越发的可怜可爱了,便派人去探望他,给他送去好些金银补品。

    是日,天气晴朗,裴怀恩边用饭,便听十七站在旁边与他禀报。

    晋王被圈禁后,那夏姓御医已接连遭到三次刺杀,都是昭平公主和惠妃那边的人,也都被十七带人拦下。

    裴怀恩觉得烦,皱着眉头把银勺往粥碗里一丢,冷声说:“不是都说了,本督定会信守承诺,绝不将此事外传,她们还要闹什么。”

    十七在昨天救人时挨了一刀,闻言就揉胳膊,边揉边叹:“晋王打小受宠,性子傲,她们估摸是怕您使诈,虽然不外传,却要不着痕迹地透漏给晋王,撺掇晋王自戕。”

    裴怀恩噎住一下,心说好吧,这确实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再说晋王不死,他又怎么睡得着?他原本就打算事成后这么办,若无夏老御医在,他到时上哪提人证去。

    是以裴怀恩斟酌片刻,转头对十七说:“罢了,给我牢牢地看住人,若那老匹夫没了,我就砍你的脑袋。”

    十七连忙应是,单膝跪下来,动作间,受了伤的手臂又渗出血。

    裴怀恩嗅着锈味,像是不耐烦极了。

    但是却问:“伤得严不严重。”

    十七闻言就摇头,说:“回督主,一点小伤。”

    裴怀恩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仔细拿浸湿的布斤净了手,半晌才说:“今日不需你在,你歇一天,赶快去买最好的药,真是……回头胳膊腿都叫别人砍没了,让本督不顺心时砍什么?”

    十七无言以对,心说这好像是句关心的话吧?是吧?偏偏听着又怪。

    接下来的半刻钟里,裴怀恩不开口,十七不敢起身,一直跪着等裴怀恩用完饭,方才站起来收拾。

    门口那边,裴怀恩已穿戴整齐,打算入宫了。

    只是一只脚已上了辇,临离开前,却又转回来再问:“对了,李熙最近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去北镇抚报道了么,怎么一天到晚还见不着影?”

    十七使劲揉了把脸,觉得更怪了。

    或许连裴怀恩自己都没意识到,十七想:但裴怀恩最近问李熙,确实问得越发勤了。

    甚至勤到就像、就像当年裴怀恩正满心踌躇着,想从晋王那边反水到齐王这边。

    但是这话十七可不敢说。

    所以十七只稍稍沉默一瞬,便识趣地答道:“回督主,其实见不着才是正常,小殿下接了您的牌,就算是顶了原本该补给孟青山的缺。这事孟青山好哄,但那个为了帮孟青山打点,已先后出了好些血的王二却不好哄,小殿下到了他那里,且有得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