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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茶山

    泥土上的青色苔藓被水润湿了, 叫日出一晒,空气里混着清冽的香味。

    王太后此刻的装束与昨日见内阁大臣时没什么两样。

    她依旧穿着最舒适的素色衣裳,穿着厚底儿布鞋, 眉眼带笑地看了安妮一眼, 继续用水舀子从一旁的木桶里乘水出来,弯腰低头仔细地浇进树根上。

    她老人家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色,象是干惯了农活儿的。

    “是伯爵来逛园子了啊。”

    王太后继续专注的观察她的桃儿树,安妮踩着松软的泥土往前走。

    她偏了偏头, 这才瞧见站在不远处像木头桩子一样默不作声的数十名健妇,她们穿丝绸锦缎,头戴玉钗金簪,手里举着熏炉和擦手的巾子。

    虽然人不少, 但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她们站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 表情肃穆像幽灵一般。

    安妮觉得有些拘谨,对王太后问好, 又勉强笑道:“王太后,这些桃树都是您亲自栽种的吗?长的真好,刚进园子里来我一眼就看见了。”

    王太后浇完水, 回首看了看安妮,她见这姑娘年轻, 是典型的西陆人模样,棕色的卷发,浅色的瞳孔,肤色自然, 身量高挑,她穿着像裤儿一样的薄绸裙子, 上身也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款式上衣,盘了头发,倒不穿金戴银,看着象是常年锻炼,体格健康。

    一口本地语言,说的倒还流利。

    与传闻中束腰又爱擦粉的西陆女人不一样,王太后倒是暗暗地困惑了,她见安妮问,答道:“这有什么难的,要是喜欢,尽管摘几筐子去。”

    “那太好了。”安妮笑道,她见王太后又开始走向附近的菜圃,也就慢慢地隔着几步跟在后头逛。

    出了栽种几十颗桃树的地儿,就是区域划分清晰的嫩绿菜地,种了本地常见的绿瓜豆橛,中间长了杂草,王太后见了,从宫人手里取来小锄,又递给身后的安妮,“伯爵也试试?这伺候作物,比坐在屋子里绣花有趣。”

    安妮点了头,她接过锄头,跟着王太后一起在豆橛子藤里锄草,她一边熟练的锄,一边说道:“在我的城堡后花园里,也会偶尔种些蔬菜,可那地方气温寒冷,作物长势总是不尽人意,不像南方这么好。”

    在安妮的花园里,这样的瓜果长到巴掌大就不动了,非要罩上布棚子来保暖才会继续生长,周期格外漫长。

    “伯爵的领地是鲁尔普郡吧?”王太后若有所思,她听说这位女伯爵只是地主出身,身上没有贵族血脉,但据说却很受重用,短短的时间到了眼下的位置,还与公主相处的十分好,象是个聪慧无比的人。

    只不过鲁尔普郡这个地方有些令人熟悉,好像在奏报里听闻过,但王太后平时政务太多,也记不太清了。

    “是,我的领地在莫尔兰王国北方,或许王太后听闻过,那里产白酒和木浆纸。”安妮稍微提示道。

    “我想起来了,确实。”王太后手里锄草的动作一顿,她看了看天色,姿态坦然:“每个月都会有从那里的几艘货船抵达迦宁王城外,为此王城禁军还多派了巡逻。从西陆过来,一路上路途危险,很是不容易啊。”

    “但好在,那里来的货物很受欢迎。”

    王太后知道近几个月士族子弟在学宫里读书都不用竹简改用纸张写字了,就连宫里也一样,上至国君和王后,下至宫里的管事,都多了一笔采购木浆纸的支出,不过但凡涉及到货物,定然是与娘家的亲戚微泾氏在联手。

    王太后的神色有些微妙,她忽然改口说道:“对了,我听说,使团来的路上也出了事,有人伤亡?”

    听说是死了一个使团里的贵族,只是听说大概是个意外,细节却也被瞒的很好。

    “只是意外而已,王太后不必挂心,早已经安排妥当了。”安妮顿了顿,把话题挪开:“那些东西再怎么受欢迎,也比不上迦宁瓷器在西陆的名声。我听说迦宁境内共有三座大窑,其中定窑最出名,产的瓷器洁白如玉石。”

    “瓷器金贵,容易损坏,一路上更难保存。”她看着王太后,眸底流露出伪装的天真。

    王太后即刻就看明白了,那个意外有不可言说的缘故,她顺着安妮的话往下说:“说的不错,伯爵是不是对本国的风物很熟悉?”

    “是,从我领地里几座工坊产出来的货物,都会首先到迦宁,然后再通过迦宁的商号,进入南陆诸国,我也常命人来这里采购南方诸国的东西。”

    安妮笑了笑,“在生意上与您的表亲微泾氏来往的最多。”

    王太后是农女出身,成为妃嫔之后,她娘家的许多人都开始以她之名做起营生,因为都是穷人出身,没读过什么书,只得当了商贾,可这又开始被清流士族诟病,说商贾粗俗低贱,格外受打压。

    西陆的王国也不是没有这些歧视观念,掌握土地的贵族多是瞧不起经商的平民。王太后生平最厌恶那些以出身轮英雄的人,但看这位伯爵的口吻,见她这样毫无芥蒂,王太后瞬间高看安妮不少。

    她从宫人手里拿来篮子,剪了几条绿瓜搁在一边,又继续锄草。

    “伯爵对这些运作很了解,那些工坊都在你的领地上,该不会是你亲自经营的吧?”王太后低着头,忽然问道。

    安妮勤勤恳恳的干活儿,她背对着点头:“是的,纸坊是我亲自管理的,酒坊委托给了其他商人。”

    “在南陆,如今的士族很推崇使用纸而不是竹简,伯爵这门营生,做的很聪明。”王太后的口吻变了,并非调侃,而是略带几分认真。

    安妮看在眼里,想着时机已经到了,她露出无奈的神色。

    “只是误打误撞而已,在西陆许多村庄都以制作羊皮纸为生,这些村民的体量太大,我总不能让新货忽然抢了他们的生路。所以才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供养船队,把商品卖到南陆来,看着收益好,实则也是勉强维持不会亏损而已。”

    回首看她的模样,不象是说假话,王太后认为,或许她有意将这工艺拿出来换一些更有用的利益。

    “既然如此,伯爵就没考虑过,把这门技艺卖给南陆商人?”

    读书的士子,官府文书书籍,或许都能用的上,实在是个好东西。

    “当然愿意,可我毕竟是外来者,哪知道靠得住的商人呢?”安妮彻底将话挑明,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王太后顿时十分了然,她顺口说道:“人或许靠不住,但王室靠得住,伯爵,不如你把这技艺卖给我吧。”

    “王太后的意思是,您对这个感兴趣?那我当然是很愿意的,别说卖了,我可以将它其中的秘密分享给您。”安妮惺惺作态,远看还真是一副诚恳模样。

    但王太后却心照不宣,晓得她嘴里这么大方,并不是为钱,肯定是为别的。

    她倒是想看看,这位伯爵到底想做什么。

    “既然伯爵如此舍得,我也不好白拿你的东西,你在迦宁看上了什么东西,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王太后态度豪爽,“凡是我有的,都可以予你。”

    “不瞒着王太后,我最近确实在迦宁瞧中了一样东西。”安妮觉得话说道这个份上,她再装就不识抬举了。

    “什么东西?”

    “茶叶。”她说罢,王太后也是一愣。

    “西陆喜欢茶叶的人倒是少,伯爵也是来了迦宁才接触到吧?”王太后站起身擦了擦手,若有所思,沉吟道:“礼尚往来,既然伯爵喜欢茶,老身就送你一座小吧,每年产了鲜茶,船运到西陆,应当还算新鲜。”

    “多谢王太后的好意,既然这样,那我就在迦宁多留一段日子,也去那里随处逛逛,亲自看看。”

    安妮露出满意地神色,王太后收拾了剪刀,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她唤来宫人,要她们将杂草拿去晒干堆肥,又道:“今晚在太平池摆宴,请国君与王后出来,也与使团宴饮一番。”

    “我种的这些绿瓜也是收成的时候了,一个人怎么吃的完”王太后在宫人那里擦洗了手,扶着腰喃喃说着。

    过一会儿就是王太后的休息时间,她先告辞,带着宫人迤逦远去,安妮在原地行礼,等人都走完了,她才叫宫婢取来竹筐,回到桃树林里,摘了半筐子。

    又在真正栽花的地方逛了逛,等到身上出了热汗,烈日炎炎时,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回到公主居住的地方,安妮正巧碰上旧管事,她老人家在院子里,教公主带来的侍女如何剪烛花儿,挂灯笼。

    进了公主的住屋儿,安妮叫人把桃洗洗切好了送来,她进入书案所在的隔间,正看见索菲丽达目不转睛地手持毛笔,悬腕写字。

    安妮静悄悄的走过去,吓了她一跳。

    “你这是去哪逛了?脸上全是汗,怎么还这么高兴呢?”

    公主疑惑地问安妮,眼见着她灌下了桌上的一壶水,在旁边的榻上囫囵靠下。

    安妮疲惫但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与王太后谈成了一桩大生意。”

    ……

    第72章 索道

    宴请使团的晚宴结束之后第二天, 是个细雨蒙蒙的日子。

    安妮依旧清早起来洗漱穿衣见客,王太后将一名管理宫外王室山庄的管事派了过来,这位管事也是一个老妇人, 姓瓦。

    瓦管事与旧管事不同, 这位瓦管事的穿戴很简朴,象是常年行走宫外的缘故,她身上没那么多不动声色的规矩。

    反而见到谁都怕生的很。

    “伯爵,昨日王太后命我寻了一处茶山, 又命我接手您所说的造纸方子,我看不如趁着今日有空闲,带您去宫外瞧一瞧?”瓦管事是个爽利人,不擅长绕弯子, 她坐在安妮对面稍显局促地捏着帕子,生怕这位异国伯爵跟她提什么难办的要求。

    见她这么说, 安妮也点了点头:“我正有这个意思,也已经派人去请我的管事了, 这件事不能拖着。”

    二人让婢女去准备车马,瓦管事又闭起门来说道:“这茶山地处偏僻,在山沟中, 茶农们都住在山下的村子里,要说, 管理起来还是一件难事,运送货物也不大方便,只能使驴车。”

    瓦管事是个口快的人,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关于茶山不好的话, 又尴尬地笑一笑改口道:“这都是些小节,不过那里的茶叶, 质量上乘,定能合您胃口。”

    “我嘴拙,您亲自去看就知道了。”瓦管事描补道。

    安妮睨这这位满脸实诚的瓦管事,她算是知道王太后如何能执掌大权了。

    宫里的每一位管事性格都各有不同,但却都因人而异的安排了工作,旧管事重细节,管理奴婢一定滴水不漏。

    聊了一阵,她见这瓦管事直爽,说不来假话,性格内敛。这样的人没有那个本事欺上瞒下,但又细心,不愁管不好东西,打理王室产业最好。

    等车轿准备好了,雨还是没有停下,婢女们准备了披风和斗笠,一路拥护着安妮上车,这车轿宽阔,停在院子外面,等瓦管事也上了车,安妮忽然透过帘子瞧见斯特兰奇正骑马从长街回来,他一定是出宫去了一趟。

    这几日都神神秘秘的,与她也不爱说话了,就连昨日与国君王后他们晚宴,也只是坐了一会儿就离开。

    象是心里有什么事一样。

    他确实是从宫外回来的,根据埃金的说法,杜洛夏夫人在丹锐藏人的事似乎被发现了。

    原本斯特兰奇的计划是在陛下的人动手时再将侯爵替换掉,没想到他的准备没有用上,侯爵自己就跑了。

    消息传回国内,陛下肯定疑心他没有死,只不过斯特兰奇不知道,这杜洛夏夫人为什么要留下信息让陛下在刺杀里获救,又舍不得侯爵被陛下暗中处死。

    她将人藏在丹锐,近几天埃金的儿子传信到迦宁,说丹锐有更多的外来者伪装潜入在克拉山附近的几个镇,他们极有可能是来搜寻他的。

    这烂摊子一下还收拾不完。

    斯特兰奇在小雨里穿了斗篷,鬓边的头发湿哒哒的,他将马匹停在宫门口的车轿边上,问道:“你要出去?去哪?”

    “跟这位瓦管事去看茶山,商量生意上的事情。”安妮将车帘彻底撩开,她思绪了一剎那,又道:“不如一起去看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斯特兰奇花了几秒的时间思考。

    首先,安妮.米勒不需要别人保护安全。其次,她也不需要别人帮忙出主意。

    所以这纯粹是一种希望同行的邀请。

    “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答应了,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交给一旁的随从,他踏上了这宽阔的车轿。

    马车缓缓移动,安妮向斯特兰奇介绍这位瓦管事:“我将造纸的法子献给了王太后,她老人家就赏赐了一座茶山,这会儿我正要带上瓦管事,以及我在迦宁的管事去商量具体事宜,顺便透透气儿。”

    她笑道:“伯爵冒雨出去干什么了?”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浇在地砖上的味道,斯特兰奇点了点头:“去了一趟王城,办些杂事。”

    一旁的瓦管事狐疑地将目光挪到安妮一直盯着的车外,她心想,这不是说二位伯爵是未婚的夫妻吗?

    在迦宁也有订婚的习俗,这已经相当于是半个夫妻了,在老家的村子里订婚了的婿郎都可以在岳家住一段时间帮忙干农活,新人也相处感情,会互相称呼小名。

    可看这两位伯爵,一个沉闷一个客套,一点亲昵的样子也没有,比国君与相处王后还要冷淡两分,想必也是互相陌生的联姻吧。

    安妮知道,斯特兰奇不愿意她插手这些复杂的恩恩怨怨,正巧她如今的重心和注意力都挪到生意上了,也就没有查问。

    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她赚钱谋利。

    马车一路朝宫外去,又经过王城,出了城门就要一直往西边的一片山地而去。

    路上,雨停停歇歇,从出城门开始,景色从古朴的街道更换为舒朗的田野风光,这里的山峦没有西陆那么粗狂,处处灵秀,弥漫着白色雨雾,就像梦中的画卷。

    安妮时不时与斯特兰奇和瓦管事搭几句话,又闲适地看着风景,闻那裹挟着水雾的清风。

    直到车队与早已得到通知,提前就到了山脚下等候的亚丁汇合时,安妮忽然从座位上挣起来,她朝车外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一个红发头发的毛小子就浑身湿漉漉地走了过来,安妮从车里掏了一块巾子递给他:“手下的人都带来了?上车吧。”

    “是。”亚丁提前半个小时来了王城外唯一产茶的大山区必经之路,他把手下会测量绘图的人都带来了,为的就是等瓦管事告诉他们确切位置之后,好测量土地大小,好算亩产。

    亚丁上了马车,忽然瞧见除了安妮和瓦管事之外,还有另外的人。

    “赛巴斯蒂伯爵,您好。”

    亚丁恭敬地问候道,他坐在安妮对面的位置上,举着巾子擦脸。

    得到消息就赶过来,路上下了雨,他走的着急,也没顾上这么多。

    斯特兰奇朝安妮瞧了一眼,见她偏着脸看窗外,又才对亚丁点了点头。

    亚丁擦完了头发,从包里拿出来关于造纸坊提供的几种配方,又与瓦管事提起区域保护的事情。

    “我想,南陆西陆这么大,光是我们两家做这纸品生意可根本分不完,您瞧瞧,这是我制作的地图。”

    瓦管事低头捧起来查看,在这图上可以看见南陆诸国大致的每月需求量,是个巨大的数字:“放心,我们联手,定然不会互相夺利,王太后的意思,是叫我让迦宁的木浆纸不再需要千里迢迢运过来,想必她老人家也没想要更多。”

    在亚丁看来,这只不过是安妮与迦宁王室交好的一种方式,本身不是为了这小小的纸,他故意说的介意生意被抢,其实是想让瓦管事觉得自己捡了好处。

    安妮闻言:“王太后的心思,我们这些人怎么猜得透,只不过,我还有更多的生意,以后恐怕还有很多机会与瓦管事合作。”

    话说到这里,马车已经上了山,缓慢的在雨雾中前行,前后开到的随从婢女以及亚丁带来的人手成百。

    一直到马车都不能行走的地步,一行人才从车上下来。

    雨滴从车檐上掉下来,安妮下车时,叫斯特兰奇搀了一把,她看见他脸上的错愕:“干什么,地上有泥坑。”

    “噢。”斯特兰奇伸出胳膊,这一路上他都默默地观察着三人交谈,安妮与瓦管事互相谈条件,红发小子负责装腔作势,倒是配合默契。

    瓦管事与茶山的庄头在前面开路,亚丁在后头,安妮跨过泥坑,松开手走在瓦管事身后,从山间只能一人通过的石阶梯往上爬,大约爬了二十分钟。

    到了半山腰上的凉亭,他们才歇下来。

    瓦管事大手一挥,就有婢女奉上来蒲团,坐垫,茶炉子,以及几饼新制的嫩叶。

    沸水烧的滚开之后,将茶磨成粉末冲泡,又有一种,直接煮茶烹泡,倒进杯里品茗。

    这倒是与安妮想象的喝茶方式有不同,她喜欢热水过茶,再把叶子滤出来。

    瓦管事指了指眼前这一大片山湾,告诉安妮:“茶山那边有屋子的地方就是庄头住的屋子,从那边一直到我们走石板路的地方,现在都属于伯爵您的地盘了。”

    庄头在一旁点头,笑呵呵地说道:“我们这里,名叫黑凤山,炒茶制茶的地方,就在山脚下来时的路上。”

    安妮目测这座小山共有三四百亩左右,等亚丁带来的手下将这里的面积盘算了,果然与她想的数字差别不大。

    “庄头,我听说你们这里每年能产上等鲜茶万斤,次等春茶也有几万斤,难道都是用牲口驼的吗?”

    在安妮的询问下,庄头也不好隐瞒,他说:“只能这样,黑凤山产的茶叶虽好,但是板车只能运到山要,像刚才我们走过的崎岖石板小路,碰上雨天打滑,有时牲口都走不了,非要去用山下的苦工来扛,就是费功夫了一些。”

    安妮从凉亭里起身,她张望了一下这片山湾,山势高耸,梯田整齐,不过就连她爬上来都很是费劲,只是景色看着到还算漂亮。

    “这其中的成本,大多都花在运输上了。”

    安妮看着雨中碧绿山势,又低声说:“那如果用呢?”

    第73章 册封

    索道工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现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安妮只能寻找能够平替的材料,做出来类似的东西。

    午后雨停了, 安妮坐在凉亭里画了一个简单的索道图形, 要用麻绳和挂钩,制作一个可以洄游的滚轮装置,固定位置可上可下,一条山脊连通, 在运送鲜茶时就不用那么费力了。

    她在画图的同时,亚丁头上戴了顶斗笠和蓑衣,准备与茶山管事去找材料和帮众,商量着还得派人去买许多的木材。

    瓦管事有心想看看女伯爵想怎么做, 她自请取了令牌叫手下从仓库取现成的来。

    “那就多谢您了。”安妮对瓦管事笑笑。

    瓦管事戴了斗笠,她身边的婢女正给大家分发雨具。

    “女伯爵有公务在身, 不能耽搁行程,这件事交给我们办就好, 明日办完了,就派人来告知您。”瓦管事说道。

    安妮点了点头,她确实要在礼结束之后立刻回王都, 估计在路上耽搁一个月,抵达王都的时候都已经入十月中了, 在王都向国王复命之后,她就要再花十天半个月去北方,去阿伦盖郡结个婚。

    而未婚夫,正跪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洁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磨条,在砚台上生疏地画圈磨墨。

    “能给我讲讲你的家人吗?”

    在这缄默而富有距离感的空间内, 清新的树木雨水味道混杂着墨香,她的话忽然从如何在山上安装那些木桩变换为这个,斯特兰奇闻言又错愕了。

    他抬起头平视对面,哽了一会儿,“你难道不知道吗?”

    安妮低下头,她若有所思。

    病重的老伯爵,早亡的妈,闯祸的哥哥,破碎的他?

    “好吧,既然回国之后就是王储说的婚期了,那我也不得不告诉你,我家里有弟弟妹妹,还有一个老母亲,他们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他们很关心我,我不希望他们对我的生活有任何担忧,所以我恳求你,在他们的面前即使伪装也要装出我们感情不错的假象,可以吗?”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不能,但你不配合,肯定没好处。”安妮邪邪地笑起来,斯特兰奇抿了抿薄唇。

    “我知道了。”他又道:“婚礼会在兰埔斯领主宫举行,我的父亲和继母会出席。”

    “你还有继母呢?”安妮从未听斯特兰奇提过,也从未听别人提起过。

    “她叫伊芙娜.玛哈,是铂莱特伯爵的女儿,十七岁嫁给我父亲,如今已经三年了。”斯特兰奇的口吻淡漠。

    安妮却在听闻铂莱特伯爵这个头衔时有所记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香缇夫人在王都用贱价买的那块地就属于铂莱特家族。

    在这个土地为王的时代,但凡手里还有一点钱,杯子里还有牛奶喝,领主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卖自己的家产度日。

    “铂莱特伯爵,我记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好像一直在变卖财物,我手下有个酒商收了他们家里在王都城内的一块土地。”

    安妮彻底想起来这个人了,在国王寿宴时她也见过,并且听其他贵妇提过,她又问:“铂莱特伯爵是不是因为好赌?把三个女儿的嫁妆都输没了的那个人?”

    斯特兰奇点头,“他与我父亲有些交情。”

    所以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都可以当爹的老伯爵了?真是太荒谬了,她听说过,这个伯爵三个女儿,一个嫁给了二婚的宝石商人,还有一个嫁给了有矿的残疾男爵,最后一个就嫁给了老伯爵做继夫人,一个比一个凄惨些。

    她往后仰头,目光真挚:“不是我说,伯爵您的家庭还真是复杂,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您能长成现在这样样子,实属不易。”

    “我应该多谢你的夸奖吗?”斯特兰奇继续磨墨:“我早已筹划在丁戈修建新的庄园,距离鲁尔普郡和阿伦盖都不算太远,如果一开始就分居,王储不会高兴。”

    “看样子是这样的。”安妮低着头画地势图,她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不过没有关系,她有精良的船队,在政令下达这方面,倒是不愁距离太远。

    绘制好地图之后,她将这东西掀起来交给婢女。

    整个下午的时间,雨水已经停了,茶山的土地被泡软了,动员出来的劳工在山脊往下开凿埋坑,瓦管事寻来的木匠在山下加急制作轮轴,一切都交给了亚丁,有序的进行着。

    安妮查看了几个细节,又估算了茶山的年收益,有了运输装置之后,又少了一笔成本,每年最多能赚三百金币的利润,她又将制作发酵红茶的方法写下来留给亚丁。

    最近收上来的茶叶先分出一批做实验,发酵之后再上船航运就不会受环境影响了,弄到西陆之后可以直接作红茶售卖。

    她想,至于她自己要做的,就是让红茶顺顺利利的在宫廷里打开销路了,一旦王储妃与宫廷里的其他女人都开始搞下午茶文化,那么不愁其它的贵族不模仿,而安妮总会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吩咐好了这些事情,她这才与斯特兰奇一道乘坐马车回到宫中。

    第二日就是公主的礼,回到宫室里,斯特兰奇避到了他住的屋子,安妮径直去找索菲丽达了,她这会儿应该在旧管事的照顾下试穿时的礼服。

    在迦宁宫廷中,后妃等级很少,出了王后之外,就是夫人,贵嫔,良人。

    但由于如今的王室与士族不和睦,国君又是一个奇葩,基本不踏足后宫,所以后宫无人。

    这还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封夫人的仪式,旧管事派人拿来两只大红漆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瞧,里头装着朱玄配色绣金线的绸缎曲裾,上面缀有玉佩珠串,另一个盒子里,就是从头到脚要穿戴的对象。

    有雕刻着各种吉祥花纹的金器头钗,还有珊瑚耳珰,珍珠攒花钗,玉片冠子,配在公主稍显异域的容貌上,竟然也意外的和谐明艳。

    从此时开始,这间小小的宫室里就热闹了起来,来往的宫人送沐浴用的热水,擦身的粉,要熏的香,就像过江之卿一般忙碌。

    安妮含笑坐在一旁观看梳头的宫人给公主将头发定型,她与索菲丽达聊天解闷,直到深夜,红色蜡烛在烛台上融了一层腊,各自才吹灯歇息。

    这歇息也过不了多久,用管事的话来说,睡的时候不能乱动,不到三四个时辰就要起来,继续往做好的发型上穿戴饰品。

    因为娶的是大国公主,王太后给的仪仗待遇与王后没什么差别,今日在太华宫举行的礼,朝堂百官以及官眷都会来观礼,以往萧索的宫廷这才有了些忙碌的味道。

    夜还漆黑,安妮听着隔壁的动静,也睡不成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唤侍女进屋帮忙穿了正式的礼服以及梳头,用热毛巾按着脸蛋敷了许久,直到脑子无比清醒之后,她才简单的往脸上倒了点迦宁产的茉莉粉,省的让外人以为西陆的女伯爵连粉都擦不起,她还特意戴了一对宝石耳珰,手上戴了戒指。

    天刚破晓,安妮一走出屋门,忽然就被这宫室里一夜之间布置上的绸带吸引了目光:“这都是昨夜里布置的吗?”

    侍女点了点头:“您睡的早,后半夜那些宫里的管事才来,这些绸啊锻啊,都不要钱一样挂了一路,就连挂在墙角上的灯笼都贴了金箔。”

    对于从西陆来的侍女来说,一惯价贵的绸缎连贵族夫人都不是每天都能穿的,但这南陆贵族却能把这些东西当做装饰品取用。

    这差别可不是一般的大,在迦宁呆了这些日子,她们只觉得这里国富民盛。

    安妮笑笑:“我在船上留了位置,今日礼结束后,你们可以趁这半日的时间去宫外买些绸缎带回国,自己穿或者卖出去赚差价都好。”

    侍女笑着点头称是,她们都是王宫里派出来的人,女伯爵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侍女还都留在王都宫外的宅子里,她倒是没指望过女伯爵能这么体贴陌生的下属。

    “您瞧,公主此时已经在开始穿衣了,等早膳的时间就要出发去那个什么,太华宫。”

    安妮这会想起来了,她闻言,转身从屋子里拿了一包晒干的酸味果脯出来:“你去给公主吃吧,待会儿要行仪式,不好吃带水分的东西,这是酸果脯,吃了嘴里好受一些。”

    “是,我这就去。”看着侍女挤开两个端着熏炉的宫人,进了屋子之后,安妮才收回目光,回了自己的房里等待。

    无论是哪国的仪式,都只为了折腾人,显示王室威严而已,安妮并不多奉承这一套制度,她也在亲自收拾自己的行李。

    派出去采买东西的侍女依旧在宫外驿站住着,安妮托她去买各种南陆特产,从小小的草药澡豆,花卉香粉,到各色草药,各色染料,以及画丹青的毛笔,笔墨砚台,干艾草,甚至连一根挖耳用的银簪,她都特意吩咐去买了。

    难得来南方一次,全都置办齐全了再回去,反正给公主装行李的船都空出来了,她就算是想买了回去倒卖也有空间装。

    西陆粗狂,南陆细腻,这里的东西做工与西陆不在一个层次上,但令安妮疑惑的是,为什么这里的民间经济还与西陆差不了多少呢?

    她在屋里查看侍女送进来的采购单,又添加了几样待买对象之后,屋外的天空逐渐清晰了起来。

    昨日一整天的雨水之后,今日清晨的天空干净,院子里栽种的树木花草也被水润湿了,晨光下显得十分精致。

    院子里的青砖地上铺了羊毛毡子,一直从公主出门的地方到太华宫。

    安妮一直跟随在公主仪驾后随行,抵达太华宫的夯土祭楼的后门,前门两旁全都列着穿各色官服,曲裾,戴精致冠子的妇人,以及礼官,守卫,乐曲班子。

    安妮实在不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繁琐礼仪由来,她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跟着公主一起从后门侯居偏殿,等待王太后和国君前来,再一起登上祭楼。

    透过亭台楼阁间的缝隙,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些极尽豪奢的迦南士族夫人,那是王都公爵夫人们也不能比的。

    安妮看见在最前方站定的夫人她的身上不戴金银,只戴满绿的玉和宝珠冠,金银都只配镶嵌宝石后做成镂空香球挂在衣带上,衣裙面料是类似缂丝的昂贵物,她敷了白白的粉,额头上有点缀珍珠,神色傲然。

    其他妇人远看与她的打扮相差无几,皆是精细到鞋履上的翘头都有三种彩线刺绣。

    与她们比起来,西陆贵族的穿戴似乎还停留在粗糙豪华的层次,安妮无法相信,如果要支撑起这么一些天南海北的珍宝齐聚一身,那么又要从民间搜刮多少财富才够呢?迦宁是没有奴隶,但迦宁有数不清的地主。

    她收回思绪,莫名有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窘迫。

    她这个领主做的,可真是寒酸啊。

    只不过,迦宁如此富有,却不产铁矿,不产战马,没有多少适合耕种的平原,所以才需要与公主联姻,与西陆国家交换物资,否则他们就只是一团精致又脆弱的丝线,东陆西泽列人和草原人随时都能南下取了他们的浮萍一样的性命。

    想到这里,王太后在宫人和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了偏殿,她瞧了瞧乖顺的公主,又瞧瞧本该属于国君的位置,那里是空的。

    王太后蹙眉:“国君怎么还没来?”

    “已经派人去找了。”礼官低着头给身边人打眼色。

    又等了半晌,安妮察觉到不对劲,她往边上走了走,退到后头的屏风边,仔细听着旁边的王太后与管事说话。

    “不知道是谁哄着国君在昨夜服了石散,这会儿正在发散,恐怕是来不成了。”那管事,越说越把头垂的低低的。

    王太后听了,怒上眉梢:“国君那么大个人了,做什么事情还需要谁哄着干吗?别替他开脱,将他宫里上下的宫人全都撤走,叫他饿上几日清醒清醒。”

    “想用这样的法子对付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能够!”

    第74章 返程

    王太后的震怒隐隐传了出来, 安妮并不知道她准备怎么解决这场意外。

    但可以肯定的是,国君不会出现了,明明前日在宴席上见到他时, 安妮觉得这位国君十分低眉顺眼, 对王太后无有不应。

    现在看起来,怎么象是一个看起来乖顺,实际上暗地里与王太后较劲,连大局都不顾了的稚嫩角色呢?

    这场联姻是为了保护迦宁, 要做给士族看,也要做给邻国蠢蠢欲动的人看,并不是简简单单说搅合就能搅合的。

    安妮知道,西陆贵族每年都要花大价钱购买这里的丝绸和瓷器, 西陆的财富流失太多了,国王必须与迦宁建立可靠通商联盟互换物资避免只出不进的环境, 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利益。

    她扶着屏风站了一会儿。

    王太后蹙眉一筹莫展,她不知道要如何委婉的告诉公主, 恐怕她要独自进行仪式了。

    可公主毕竟远道而来,这事万一要是将她和使臣得罪了,也实在是不像话。

    迦宁还打算在入冬之前, 向用丝绸莫尔兰换一批精良的铁器,以免东陆的人趁着寒冬休牧南下突袭。

    这件事情不小, 任何细节都不能出纰漏,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闹不好看。

    实在不成,那就只能她亲自去找借口道歉了。

    王太后起身,准备去向公主说明, 她还没走两步,忽然瞧见女伯爵从旁边走过来。

    “王太后, 都快要到时候了,为什么国君还没来?”

    安妮佯装什么都没偷听,她疑惑地询问道。

    “国君……他这一会儿有事不方便过来,我正要去告知公主,恐怕……今天的册封礼国君是不能来了。”

    闻言,安妮点头:“我听说,迦宁封夫人的册封礼,本身就不需要国君亲临。”

    王太后点头:“确实是这样,但我已经答应了要给公主王后的仪仗……”

    安妮将王太后越说越犹豫的话打断, “王太后,依我看,不如让公主独自登上祭楼,公主并不是个耍脾气的人,您可以用象征国君权利的印玺代替国君的位置。”

    安妮低头压制着自己的笑意,她瞧了王太后一眼,她在思考,并没有注意到安妮的暗自窃喜。

    “现在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总不能让人看笑话不是,王太后妥协道。

    “拿我这就去告知公主。”

    安妮低头,转身朝公主休息的隔间走去。

    不多时,仪式总算开始,乐曲班子开始奏鸣庄重的曲子,在众官员士族的面前,他们可以瞧见,远处的祭楼上,莫尔兰公主独自一人步行往上走着,她的身旁是一名宫廷礼官而不是国君。

    更令人诧异的是,这礼官的手上端着君主印玺。

    知道的是册封夫人,若是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是女王称帝。

    台下的士族们瞧了,只觉得看来这位公主十分受王太后的重视,竟然舍得将印玺拿出来代替那个听闻又服了石散无法出门的国君。

    索菲丽达一步步朝祭楼上的青铜鼎走去,她祭拜过天地,接受册宝,彻底成为了迦宁国的夫人。

    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前,安妮告诉她,看来日后她不需要动手,这位喜欢服散的国君也活不了多久,她不会在这里呆很多日子的。

    册封礼结束后,公主居住的宫室被挪到了太明宫。

    在索菲丽达的记忆中,嫁到莫尔兰的贵族女人,都不会携带任何的嫁妆,她们以莫尔兰为荣,就连身上穿着的衣物也会换成莫尔兰的式样。

    而她现在是下嫁,可以保留一切自己带来的东西。

    太明宫的宫道上,一箱又一箱的嫁妆与聘礼都往库房里塞着,塔其拉手上有单据,她负责清点这些东西。

    “公主,您可真是富可敌国,光是迦宁聘礼里的十座金雁就能买下千顷良田了,还有嫁妆里的宝石,这些东西您为什么不拿出来穿戴使用呢?”

    塔其拉希望公主能把仓库里的东西留一部分在身边,方便取用,索菲丽达却摇了摇头,“安妮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宫上船了吧?我答应过她,要积攒力量,等到时机来临的那一天。”

    “这些钱财,现在用不上,总有一天会用上的,你好好的收起来,严加看管,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还要靠它们去换取千军万马。”

    塔其拉是唯一一个知道公主志向的侍女,她深知自己没有跟错人,“我明白了。”

    王城外港口上,的船只已经准备好,安妮与亚丁在口岸附近的茶楼里谈话,她大致部署了关于茶山的计划。

    “我走后的第三天,进桶发酵的茶叶装上船,发酵完成之后再用锅烘干,等一个月之后到了王都,这批茶叶我有重要的作用。”

    “在茶山脚下买地建仓库,一定要选能避开水流的位置,从迦南一路往西去,路上倾销一些,在丹锐换点上好的造船木材再到王都,回北方。”

    亚丁知道他该怎么做,看样子安妮还想继续扩大船队的体量,她要走通运茶的这条路,要通过茶叶来发展更多的生意,虽然他并不知道安妮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灵感。

    但他莫名信服。

    “我叫马格去南海岸岛链寻找橡胶树,他明日就从这里出发,他走后,港口需要你多照看……”

    安妮从茶楼出来之后,在迦宁采购的东西都归纳进了船舱,只等她和斯特兰奇下令便可以出发。

    她先上了船,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斯特兰奇才从外头回来,航船也开始升帆。

    安妮的房间安置在公主曾经住过地方,她打算在的这个月彻底研究一下鲁尔普郡的基建计划。

    要知道,她成为伯爵之后,鲁尔普郡另外五个镇以及土地都归属她了,也就是说,她如果要计划基建,要以十三个镇为准,这又要多耗费很多的钱财。

    更何况,安妮还打算在鲁尔普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心性城市。

    这个城市会迎来首个军政分离的试点,她会认命市长,建立城防团,废除奴隶制度,在城内工作的所有人都会是自由民。

    这虽然会对小领主的税收有影响,但她觉得,一旦发展出商业社会的形态,那点税不算什么就能赚回来。

    她打算把新城建立在委娜河畔与运河相邻的三角地区,这座城里还有一个重大的经济举措,那就是免税。

    曾经在丁戈时,即使是在街上卖果酱也需要给巡逻的骑士交纳二十四分之一的收入税,虽然这个时代的物质生活十分落后,艺术发展落后,工业发展落后,医学发展也落后,腐朽的贵族制度也落后。

    但是,这个时代的税法或许是最严苛繁琐,发展精良的东西。

    每个郡的税法各不一样,但大体都遵循着差不多标准,无论是买地产房产,交易,拥有奴隶,继承遗产,都需要遵守超时代的税法。

    或许对于此刻已经是领主的安妮来说,这制度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毕竟她已经是拥有生产资料的大地主,压榨民脂民膏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安妮不想做一个早晚要被推上断头台的贵族,她想在公主归来之前,发展出可以实行的一套新世界运行规则。

    免税之城,但凡在这里登记的商人,都有一定的免税额度,除开交给自由民国王的人口税,交易税和地税的费用,都在安妮可以减免的范畴中。

    她计划在这里发展工业试点,利用北方的矿产资源以及人口资源,将热武器制造工厂安置在这里。

    这一路上,女伯爵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侍女们进屋送饭,只能瞧见屋里书架和长桌上堆积的文件,以及蜷缩在沙发上睡觉四仰八叉的女伯爵

    “伯爵,您该吃午饭了。”

    侍女进屋,不敢动桌上的东西,她将烤面包片和一些炖菜放置在小茶桌上。

    茶桌摆着玻璃敞口壶,里面泡了酽酽的浓茶,目前还剩一个底儿,似乎是她昨夜赶着描画城建规划时提神用的。

    睡眼惺忪的安妮从沙发上爬起来,昨晚实在忙的太困,她都没来得及爬上床,窝在沙发里也就睡了,只不过,她的城建初步规划的差不多了。

    只需要再调整几次,就可以彻底开始实施了。

    她挣扎着起来,想要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建立一座城市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现在也没有办法,她并没有帮手。

    安妮将夹着肉沫的面包塞进嘴里,她找了一张有空的椅子坐下,“能帮我去取一些可以饮用热水来吗我要泡茶。”

    她将一本在迦宁购买的园艺营造书翻开,折角的那一页上记载着各种石砖形状的透水性,安妮需要找到一种适合铺设城市内人行道路面的方案。

    侍女欲言又止,端着玻璃壶离开船舱,她出去之后径直走向船上的厨房,厨师正在制作另一份午餐,这是给赛巴斯蒂伯爵的。

    赛巴斯蒂伯爵已经在餐厅就坐了,他此刻正抱着一本厚重的迦宁圣贤书在缓慢地看。

    圣贤书上说,做人要忠君爱国,仁孝忠义,但斯特兰奇觉得自己哪里都不沾。

    他彻底看不下去了,将这些东西扔在一旁。

    什么忠诚,孝道,这些东西都应该根据实际情况来定论,他马上就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了,虽然这个家庭并不是真正的家庭,但他也希望自己能适应这个环境,适应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情。

    侍女端上食物之后,他发现这只有一份,而对面的位置上已经空了十来天,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安妮身手矫健,否则他还会以为她在这段日子是被绑架了。

    “等等。”斯特兰奇叫住那个侍女,他问道:“你知道女伯爵在做什么吗?”

    对方摇头,只说:“似乎是在忙郡内的公务,女伯爵说过,她这些日子的餐食都只需要送进房间里,不叫任何人打扰她的工作。”

    郡内哪里来的这么多工作

    斯特兰奇几年前就开始管理阿伦盖郡,现在即使加上了兰埔斯,郡内事务也都有旧例和已经成熟的运行方式,他只需要每个季度查一次就好。

    但是,怎么看安妮的样子,每天都在处理郡内事务,似乎事事都需要她亲自动手,哪里来的这么多需要处理的问题呢?

    据他所知,鲁尔普郡地广人稀,如今又没有战事,她在忙些什么?斯特兰奇莫名觉得自己太闲了,还是说,是他对郡内事务太不上心了?

    第75章 异端

    日夜兼程, 顺着娜委河逆流而上的船只并不只使臣队伍。

    迦宁国商人精明强干,是南陆诸国中间的翘楚,迦宁与莫尔兰联姻, 南方商人嗅到两国交好的潜藏商机, 纷纷将最好的东西都抬上了船专程往西陆赶去。

    在以往,他们的第一选择其实是其他不繁荣的南陆国家,将货物运到西陆去,既要担忧路途安全, 又要操心时间成本。

    跟随使团一起,最起码不用担心遇到水上匪徒。

    又经过了丹锐,高耸山脉上精细的白色雪顶日益增长,晦暗夜色下, 安妮站在船头,她身上的衣角顺风翻飞, 她知道深秋来临了。

    “再有十几天就又到王都了。”安妮完成了一半的城建规划图,她抽空出来放风, 与身边的侍女说着。

    “是啊,伯爵大人,王储妃前日传信来, 询问了船队的行程,她说要为您和赛巴斯蒂伯爵举行接风洗尘的宴会。”

    安妮脸上的神色一顿:“是不是王都出了什么事儿?”

    一般情况下, 这个王储妃是不会过问使团的事情,她问使团什么时候回去,也就是王储遇到了事情,需要斯特兰奇, 或者需要她回去出主意了。

    “王储妃在信上并没有说。”侍女犹犹豫豫地答,其实她隐约的听送信的骑士说了, 王都城里这几个月不太和平。

    从公主出门,到使团回国,一共耗费了一整个季度的时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安妮没有说话,她抬头朝平静的河面看去,月色倒影皎洁,寒风凌冽,似乎是山雨欲来。

    抵达王都那日清晨,王都是一片乌云笼罩,铅灰色天幕中漂浮着厚重云层,港口的路已经熟悉,几百名壮劳力依次卸下船上货物。

    安妮与斯特兰奇各乘一辆马车朝城内王宫方向去,在迦宁坐惯了人力抬软轿和骡子拉的车,强壮马匹拉车颠簸的忽然让人有些头晕。

    不知为何,平时热闹的街头,如今只能瞧见依稀的人影,即使是从港口入城的必经之路,到城内的主干道,也是不复往日的盛况。

    临走时还是盛夏,回来就已经是萧索的深秋了。

    安妮深切的感觉到了不一样,她朝帘外看着,似乎越往大教堂的方向,人群就渐渐聚集的多了起来。

    直到马车经过大教堂附近,乌央乌央的人群就像数不清的蚂蚁围着一块蛋糕似的,他们紧紧集合在一起似乎在抗议什么,人群中时不时传出喊口号的高呼声,看起来极富压迫力,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哪个大人物推上断头台一般决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妮没走多远,忽然看见瓦娜带着一行守卫在附近的路边等候,见到瓦娜的面,安妮立刻唤车停下。

    瓦娜观察了四周,立刻走过来:“我知道使团回宫要走这条路,专程在这里等你,安妮。”说着,瓦娜扶着安妮的手踏上了车内。

    瓦娜依旧是清瘦的身形,她穿了一件褐色披风,头上戴着兜帽,手上戴了厚实的麂皮手套,她抬起手掀掉了帽子,露出比往日更鲜明的下颌线。

    “怎么回事?你在王都呆了这几个月,怎么瘦了怎么多?”安妮实在摸不着头脑,瓦娜要见她随时都可以进宫去见,为什么要带着守卫在半道与她见面,搞得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样。

    “安妮,你听我说。”瓦娜伸出手,她抓着安妮的衬衣袖子,眼瞳中流露出一丝紧张。

    见状,安妮扬起的唇角凝固了,她迟疑地问:“出什么事了?”

    瓦娜点头,她又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又稍纵即逝,变为了兴奋。

    “安妮,你知道我孩子的父亲是谁吗?”瓦娜隐忍着说道:“其实你应该猜得到,他的父亲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神甫。”

    安妮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大主教?”

    瓦娜点头,“当年他不止对我一个人下手,还有许多的人都经历过他的折磨,现在他老了,权势不再稳固,再加上陛下的默许,如今这位大主教所犯下的罪被许多人揭发,再没有了权威做保护,民众随时都有可能因此爆发动乱。”

    安妮沉默了半晌,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教廷还有少量的兵力,而王储又一定会拥护大主教,如果大主教的名誉无存,信众会愤怒,陛下也可以彻底不受大主教制约,想立谁做王后谁就能做王后,无论是不是奴隶的血脉。

    “这件事,背后有你们的手笔吧。”安妮问。

    瓦娜却将她的手抓的更紧了,“你们?安妮,你是斯特兰奇的未婚妻,若是大主教没了,撒森就能竞选下一任大主教,而我也必须报仇,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所以,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民众背后早已是各方势力的影子,他们想制造舆论,统一口号传播思想,就必须有一个可以纠集人群的地方,可能是地下酒馆,赌场,王储殿下迟早会派人满城搜捕制造舆论的人。

    “所以,我一定要入伙儿去推助这暴乱吗?”安妮缓缓地问,实际上她现在大可以不管这些别人家的恩怨。

    “我知道,不想做的事情,即使是陛下逼你,你也有许多手段能违抗。”瓦娜又道:“但我希望你能帮我,就当是我欠你的。”

    安妮缓缓地靠上背后枕头,她在瓦娜目光的笼罩下点头:“我答应你就是了,这件事我不知情,如果王储要出手,会尽量提前传消息出来。”

    “谢谢。”瓦娜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安妮早已另寻靠山,不一定会插手这件事情,但她还是答应了,这说明多多少少,在安妮的心中还算有他们的一点位置。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中,瓦娜从马车里离开,车队继续加快速度往王宫方向赶去。

    安妮闭目养神,她分析了一下当前局势。

    首先,陛下,杜洛夏夫人,王储,斯特兰奇,侯爵,大主教,他们之间各有恩怨目的,陛下想立杜洛夏夫人为新王后,这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他未必不是为此借口清除大主教的势力,所以王储不一定能保得住大主教,况且王储的心腹,斯特兰奇也与大主教有不可调和的仇恨。

    墙倒众人推,这都是早晚的事情。

    安妮现在虽然戒掉了当圣母的瘾,也知道顺应大势才能永远活下去,王储殿下一直维护这么一个作恶多端的大主教,迟早栽跟头,看来她是时候将身上王储党的标签摘掉了。

    车队缓缓地进入高地上的宫廷,美尔夏在夏季结束后气氛忽变,在侯爵随使臣团送嫁半路身亡的消息传回王都,而陛下态度扑朔迷离后,常在这里活动的贵族们嗅到不太平的气息,也纷纷回了封地准备各自的狩猎聚会,佯装一切如旧,打算偏安一隅。

    所以,展现在安妮面前的,也是一座座毫无生机和人气的冰冷宫殿。

    安妮揉了揉眉心,可恶,一到这种时候,她就没法好好的做生意了,什么时候天下才能太平一些。

    马车在美尔夏宫停留,安妮与斯特兰奇前后下车后,皆跟随门口的侍从一路来到了美尔夏花园一侧的宴会厅。

    国王陛下,杜洛夏夫人,王储一家子,皆上座在两侧,往下就是零星几个大权在握的伯爵们,屋内与外界仿佛两个世界,这里依旧灯火璀璨,侍从侍女鱼贯来回,安妮与斯特兰奇互相保持沉默,他们穿过厅门,在国王陛下面前行礼,随后入座。

    虽然气氛依旧难以言说,但上位的国王依旧面色如常,他没有提起侯爵的那个意外:“赛巴斯蒂伯爵,索菲丽达在迦宁生活的习惯吗?”

    看似是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心。

    但斯特兰奇知道陛下是在问什么,他起身说道:“公主在迦宁十分受王太后的尊重,公主也十分习惯在那里的生活,她已经学会了迦宁语。”

    听了这话,国王十分受用,看来这次政治联姻十分顺利,皆大欢喜,真是近日唯一的好消息。

    “我听说了,这很好,你们将这件婚事完成的很好。”

    王储在一旁的脸色相比起来就很低沉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往杯子里倒葡萄酒,消愁的十分明显。

    一旁的几个伯爵又朝斯特兰奇和安妮举杯,假装没看见王储的失态,在席间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甚至就连季塔维夫伯爵也面带笑意,揶揄的询问:“赛巴斯蒂伯爵,你和米勒伯爵的婚礼准备在哪里举办?如果是阿伦盖郡,那我可就得早点腾出时间了。”

    在他们看来,王储早就想撮合他们结婚巩固势力,但现在后院着火,大主教那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储还能有心情去管这些吗?

    “当然了,到时候季塔维夫伯爵可以在那儿多居住一段时间,能赶得上冬季猎熊。”

    斯特兰奇端正坐着,若无其事地说道。

    季塔维夫伯爵抽动了嘴角,讪讪地应了一声坐下,他的脸腾一下就红起来了,季塔维夫曾经在援助对付干莫西公爵的战线上因为猎熊受过腿伤,还稍微延误了战机,斯特兰奇又提起来这事,显然是在羞辱他。

    席上的其他人也不动声色露出讽刺的笑容。

    安妮并不知道背后的意思,她一边往嘴里塞新鲜的烤鸡腿,一边低声疑惑道:“猎熊?冬季的熊不都在洞穴里冬眠了吗?恐怕没有平时那么凶悍了,那能有什么玩头。”

    斯特兰奇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宴会结束之后,他们二人受到了王储侍从的邀请,王储想要单独见他们。

    “抱歉,我在宴席上喝了酒,身体有些不适,不适合与王储见面,希望你能替我转达,等我好转了,自然会去见王储。”斯特兰奇在人来人往的走道里拒绝了那个侍从,抽身走掉,十分惹眼。

    那名侍从的脸上显然诧异了许久,他回过神来,又问安妮:“这”

    安妮解释道:“伯爵确实喝多了,他不去我去吧,王储那里总要有个人交代。”

    侍从只能应下,带安妮一个人前往王储所在等待他们的地方。

    这是一间隐蔽的观赏书屋,位于美尔夏北侧,安妮抵达的时候,王储正在空旷的房间里来回转圈。

    “王储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安妮走过去,她带上了门,恍若不知王储在忧心什么一样问。

    “斯特兰奇人呢?”王储见只有安妮来了,蹙起眉头。

    “他喝多了,不方便见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

    王储按捺住心绪,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在几年前斯特兰奇对大主教还十分尊敬,可这两年他们似乎是起了什么嫌隙,自打战争平定后,斯特兰奇再也没有去拜访过大主教。

    可他即使询问了彼此,也什么都问不出来,不过眼下不是管这些的时候了,王储懒得说他,也并没起疑心。

    “城里最近有许多人都在有组织的污蔑大主教的名誉,你听说了吧?”

    安妮点头。

    王储又愤愤地说:“这是背后绝对是异教徒在作怪!”王储的意思,显然是把矛头指向了杜洛夏夫人。

    “王储殿下,是希望我暗地里去巡查异教徒的踪迹吗?”安妮反问。

    王储点了点头:“陛下十分关注这件事情,我不好出手,你留人暗地去查,但凡抓到散播谣言污蔑大主教的证人都统统抓起来,圣庭议会时押送到陛下和一众贵族的面前,叫他们供出幕后黑手,只有这样才能洗清大主教的名誉!”

    第76章 坠马

    光明神殿的圣庭议会在五天之后, 本季度安妮也要参与。

    “是,我尽量去查。”安妮低着头看脚尖,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斯特兰奇不前来见王储殿下了, 这样的任务无疑是大海捞针, 现在满城里都是要大主教上绞刑台的信众,说他犯下了深重的罪孽,难不成每个人都是异端吗?

    王储也知道找到背后操纵之人的可能很小,他也多多少少知道大主教做的那些事情, 可他管不了这些,贱民的命死了就死了,大主教是将他养大的人,他身上绝对不能有这样的名声。

    王储站在书柜前默默起来, 安妮从屋内离开。

    漆黑的王宫里只有马车车轮在发出均匀的响动,安妮今日出宫在自己的宅子里住,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从北方带来的侍女们都居住在这里,平时安妮不在这里的时候, 瓦娜会带着她们一起阅读书籍,出门去街上采购食物,或者一起去看戏剧, 去教堂祷告。

    总之,她们一至认为,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故而当安妮入住时,她受到了极大的殷勤待遇,每一个侍女都改头换面了,不似曾经在北方时的拙朴。

    原本在书房伺候的缇雅是安妮最有印象的人, 她将从迦南带回来的东西一部分香粉香膏散给她去发下去,最后, 安妮带着瓦娜走进了这宅子的书房。

    “王储让我暗地去查那些传播言论的人,可我该怎么查直接将你抓去交给他吗?”安妮在一条羊皮沙发上躺下,她的双眼紧紧盯着天花板,那有完全实木的房梁。

    瓦娜默不作声的点燃蜡烛,她摇摇头:“复仇已经完成了,安妮。”

    “什么叫已经完成了”安妮忽然挣起身子惊坐起来,她失语地望着瓦娜。

    “想要他命的人今晚就会下手,明日清晨,一切都尘埃落定,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了。”瓦娜静静地站在原地,她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

    “这是我的辞呈。”

    安妮接过来,“你想带着你的孩子去哪里?需要我为你安排什么?”

    瓦娜没有说话,如今她已经拥有了新的身份,她想带着孩子去一个海边的村落,买块地,建座屋子,再修一个小教堂,她会在那安静的乡村一边传道一边修养身心,安稳的渡过余生。

    “作为朋友,我没法参加你与斯特兰奇的婚礼了,我打算明日就动身离开这里,但如果你希望我继续留下做事,我也可以留下来。”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安妮摇摇头,“虽然我目前选择不了自己的生活,但作为我的朋友,我希望我的力量可以让你有所选择,所以,你想走就走吧,别有任何负担。”

    瓦娜没有说话,没错,安妮确实有这个能力让身边的人没有顾虑,她点头:“能遇到你这样的人,对于斯特兰奇来说一定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斯特兰奇这个人非常内敛,从来没人为他计较过什么,在一众贵族子弟当中,至少跟我哥相比,他的成长环境算是十分严苛的,但如今看起来也算是一个清醒的人。”瓦娜在安妮身边坐下:“你真的对他丝毫的好感也没有吗?”

    二人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瓦娜对这桩婚姻十分乐见其成,可每次试探安妮都只能得到她保守的回答。

    瓦娜有些看不明白安妮了,她觉得安妮对自我还算坦诚,也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偏偏对此含糊其辞,如今婚期将至……

    “我从不会喜欢上谁。”安妮定定的答,自打经历过乱世,安妮就明白,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东西,很有可能今天见到一个乐观善良的小伙儿,明天就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丧尸。

    所以她戒掉了对亲密关系的依赖,对于原主的家人,她都相处的十分克制,不让自己与他们产生太多羁绊,对于朋友,更是谨慎地将自己放在第一位,永远留有后手。

    因为她实在无法接受有深厚情谊的人再次死在自己面前,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她尝试着先拥有保护人的权利,再与羽翼之下的人建立友谊。

    安妮知道,她无法保护斯特兰奇,他身上的事情,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的。所以,她不会说服自己对他毫无保留的释放人情味。

    所以,越是自身强大的人,越难得到安妮的感情。

    “瓦娜,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安妮勉强地笑一笑,又道:“我并不是指着感情来支撑生活的,但如果我完全不喜欢,或者厌恶一个人,那么即使是陛下指婚,那么我也总有办法逃避的。”

    “斯特兰奇.赛巴斯蒂是目前唯一适合的选择,不令人厌恶,也不需要我怜悯和保护。”

    安妮又笑笑:“况且,如果他死在我前头,我还能继承那么多领土。有了这些土地,他也可以成为我的真爱,就算让我守几十年寡,每天只能穿黑色衣裳,吃午餐前必须装模作样的哭哭啼啼祷告,我也是愿意的。”

    瓦娜彻底不想跟安妮这个没有信仰的人说话了,她不仅对神没有信仰,对爱情也没有。

    “安妮!”

    瓦娜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在胸前划了十字,安妮乐呵呵地笑着。

    当夜大雨,第二天清晨,偌大的宅子里刚有朦胧光线,侍女们在各屋点上灯,准备清扫壁炉,准备在餐厅摆饭。

    这宅子并不大,在瓦娜这些日子的整理过后,任何对象都归置的十分整齐有序,什么菜该用什么碗碟,该配什么饮品和小食罗茜也摩拳擦掌的准备好了。

    昨夜女伯爵是在宫里吃过宴的,今早是她几个月后回来用的第一顿,厨房里天不亮就开始忙碌着烧水,烫鸡,宰鸭。

    等罗茜将一切准备好,缇雅却从楼上匆匆的跑下来,她脸色惨白道,扶着桌椅大口呼吸:“罗茜,外面传来消息,大主教昨夜里吊死在教堂里了。守卫说,宫里的王储殿下听了消息就要骑马出宫,不小心从马上坠下来,摔断了腿,这会儿,王储妃急要伯爵进宫去。”

    “怎么会这样!”厨房里的侍女们纷纷将手中的东西扔下,聚集到一起议论纷纷。

    “王储可千万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这王都城可就要乱了。”

    若是没了王储这个靶子挡在前面,国王老迈,王孙年幼,其他沾亲带故的旁系未免不会趁此机会下手,要知道这家子的王位来的可不怎么正派,多少人都能有样学样。

    “伯爵已经上了车马,这会儿恐怕已经动身了。”

    “那这些鸡鸭怎么办?”

    罗茜扶了扶额头:“算了,腌制起来留到伯爵回来再弄吧。”

    安妮一夜没阖眼,她硬是等到了大主教的消息,可刚想暂时避一避,又接到了这样突然的消息。

    王储暂时还不能出事,公主远在迦宁,这王储要现在就没了,国家没个强壮的继承人,说不定还真会发生动乱。

    她也关不上那许多了,囫囵穿了件袍子,立刻套马坐车往宫廷里赶。

    在去往宫廷想必经之路上,一路遇到了许多同样接消息进宫的贵族,以及王室的其他男性亲属,例如国王的远房堂弟的孙子,国王的远房老侄女的儿子。

    虽然他们与继承的关系就行猫身上的腥味儿一样没有实际联系,但他们都是有兵有粮的领主,若是夺位了,这些腥味儿就能成为日后礼法上的说辞,曾经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滂沱大雨不停落下,冲刷着阴翳肃穆的宫廷建筑,氛围降低到了冰点,许多贵族从马上下来之后,立刻钻进了各自拥趸人选的房间里商量对策。

    安妮则是要去见王储妃。

    经过美尔夏南侧长廊时,她瞧见守在两侧的宫廷守卫比往日多了不少,装饰性的佩剑换成了锋利的铁矛。

    他们神色严肃。

    如今这个时代,动乱的成本非常低,大概在丹锐附近的一个小国,三百武士冲击都城就杀的那国王弃城而逃,如今依旧陷入在各方势力的混战当中。

    不过好在王都的城防营是陛下亲自号令,内廷的守备是王储妃在管,他们虽然平时不顶用,但关键时候还是能威慑人的。

    乌沙维奇堡陷入了令人侧目的慌乱。

    安妮一路步履匆匆地往王储妃那里赶,这座城堡里的楼层高耸,地上铺着砖,但凡有点动静都能产生回音,此时更是噪杂。

    到了二层,走廊深处传来仆人们的脚步声,交谈慌张的人语声,以及王储的嘶喊声,安妮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好歹人命还在,兴许只是摔断了腿脚,这没什么大碍。

    安妮捂着鼻子随侍从进了安置王储的寝室,这寝室是个套间,外头有起居室,这会儿来的人不少。

    光是王储平时的心腹就坐满了两排椅子,与王储妃来往的贵妇人也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的商量要弄什么办法给王储治病。

    斯特兰奇,王储妃与她舅舅亨尔特侯爵三人在卧室的门外盯着“医生”给王储瞧病。

    如今能看摔伤的医生,其实大多都是城里的理发师,由于教会的缘故,他们只能把做外科手术变成一种副业,要么就只能请教会认可的,又充当神甫又是医生角色的神棍。

    这样的神棍除了会用虫子吸血之外没什么能干的,安妮往里走她对一脸忧虑的王储妃点了点头,保持着相对的安静。

    亨尔特伯爵正在安抚着说道:“这位哈尼逊先生曾经救过我的一只胳膊,他一直保持着对摔伤的治疗研究,别害怕,王储绝对不会成一个残废的,只要能止住血……”

    斯特兰奇与安妮对上眼神,他想起来了安妮曾经用过的那种奇特的药物,但二人都十分默契的错开眼神,谁都没提起这回事。

    安妮打算先查看一下情况:“王储妃,我能进去看看吗?”

    王储妃回过神,她倒是不是有多在乎王储的性命,但他不能死在这一会儿,见安妮似乎是有主意的样子,也就叹一口气,点头默许了。

    第77章 遗产

    安妮进了王储的寝室, 里面站着一堆仆人,宽阔的房间也显得逼仄起来,端水的, 端着剪子的, 手里扯纱布条的,还有那个理发师,他看起来有些年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判断出王储的病伤在哪。

    安妮走了进去, 周围的仆人自动让开,她可以看见床幔里躺着脸色惨白的王储,他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珠,身体被摊子覆盖住, 一条受伤的腿不断流着血,似乎是小腿的骨头断了, 皮肤肌肉裂开一条口子,血腥味十分浓重。

    理发师手里拿着布条, 他试图用按压的方式给王储止血。

    “已经开始僵坏了,看来这条腿是不能留了……”理发师抬起头,喘着大气将这个消息告诉周遭的侍从。

    安妮没有做任何评价, 理智来说,她只需要王储或者, 无论是一个残废的王储,还是一个健康的王储。

    她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能让王储活着就好。”

    理发师不确定的点头,如今天冷了, 相比夏季没那么容易起热症,如果偷偷用些草药敷上断肢, 说不定还能将王储的命救下来。

    安妮冷眼旁观,她始终用帕子捂住鼻子,可浓烈的血腥味儿始终往鼻子里钻,王储的手并不干净,即使是死一千回也不够弥补他往日的罪过,草菅人命,包庇罪孽,如果可以的话,安妮并不介意他现在死掉,可时机不对。

    她迅速地退出了屋子,将理发师的消息告知王储妃,她听了,立刻腿脚一软,朝门边歪了过去,又堪堪扶着墙壁强撑起来,她面露哀伤,可心里又止不住的转念一想,王储若是后半辈子成了残废,对她这个王储妃而言,百利无一害!

    这场闹剧终需一个结尾,王储妃定了定心神,顾忌地瞧了瞧王储的心腹们,特别是安妮与斯特兰奇,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同意给王储截肢。

    一个残废的国王,这意味着多少国王本人的权利会被分散开,落到身边人手里。

    见众人还在惊恐中,王储妃装作坚强,擦了擦眼泪:“只要能救回他的性命,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同意……”

    恍若一个与丈夫十分恩爱的妻子,如果众人不知道王储背后有多少私生血脉被处死在修道院的话,恐怕还真能信了她的模样。

    “王储怎么能截肢呢!就没有别的办法能保留他的身体吗?”一个神色愚钝的小领主瞧了瞧为首的赛巴斯蒂伯爵。

    伯爵静静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他沉默而冰冷的侧脸微微一偏,与身旁的同样身体笔直而神色肃穆的安妮交换了视线,这是无言的对话。

    安妮眯了眯眼,她即刻从斯特兰奇的脸上看到了别的情绪,顿时想到一些别的可能性,如果说王储坠马也是他下的手呢?

    那么王储就必须得死。

    斯特兰奇低头猜测,如果安妮真的与公主达成了某种共识,那么她如今应该不想让王储死的这么早,况且自己的大仇已经得报,王储死不死不是很重要。

    王储万一日后恢复,查出来那匹马是他动过手脚,查出来大主教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王储也只会向他下手。

    届时,安妮就能得到她一切想要的东西,而这正是他此时的小愿望。

    他回过神,提高声音对王储妃道:“就按王储妃说的办,别惊扰了陛下。陛下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等王储的性命无忧了,再慢慢告诉他。”斯特兰奇迅速下了定论。

    王储妃点头,又听见斯特兰奇说道:“王储的情况危险,请一定要全天派人看守,没有必要,不许无关的人进入这里。”

    说罢,安妮忽然间侧脸看向他。

    屋子里全天都有人守着,那么他该怎么下手杀了王储?

    在王储妃和她舅舅准备向理发师下达命令时,安妮趁人不注意,将斯特兰奇拉出了屋子。

    走廊里没点灯,即使是白日里也一样的昏暗,一定是那些侍女都因为王储的事情昏了头才会如此。

    安妮将斯特兰奇七拐八拐拉入一个装满杂物的小房间,这里显然不会有任何人出现。

    “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妮死死的盯着斯特兰奇,她甩开了他的手,目光尖锐而充满警惕。

    但另一边的斯特兰奇,面孔中甚至露出轻微的笑意。

    “你又在笑什么?”安妮疑惑的盯着他那无所谓的模样,他甚至有闲心在杂物间里找了一盏蜡烛点燃,朦胧的火光照亮了昏暗房间里的灰尘,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甚至可以看见窗外漆黑的天空和磅礴的雨幕。

    他的身躯十分放松,心情愉悦,那抹忍俊不禁的笑,与以往的他那些姿态,对比起来显得精神不太正常,松弛的有些出格。

    “我为什么不能笑。”斯特兰奇回过头,他的目光中再无丝毫隐藏,看向安妮的脸庞,眸光融在忽闪的烛火里。

    “我杀了我的仇人,我报复了需要受到报复的人,我如今,再没有别的遗憾,为什么不能笑?”

    安妮的拳头砸在一块布料上,发出闷闷的动静:“你的意思是,大主教是你杀的,王储也是中了你的毒手?还真是好手段,好厉害。可看样子你又想让王储活下来,你到底想如何?不要命了吗?不怕他日后报复”

    “没什么好怕的。”斯特兰奇打断她的话。

    斯特兰奇与安妮隔着几米远,她勉强能看清他的脸色,那是一种满怀期待的神色,他说道:“我一直告诉王储,我们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当然,这也是事实。如果我做的这些事情被查出来,王储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宣扬出来。”

    “自小就交情颇深的心腹,竟然会背叛他,王储不会允许别人知道,所以他只会杀我,而不会动你,他知道反正我们没有任何感情,你也不一定就知情。”

    他顿了顿,又道:“他只会不停的派人来取我一个人的命。而我死后,你能名正言顺继承我的所有,包括头衔,政治,领土,个人财产,我母亲留下来的嫁妆,这难道不好吗?”

    “别以为能瞒过我,你向索菲丽达许了什么诺言,我能猜出来,她早晚都会回到莫尔兰,到时候她的对手只是一个残废的王储,而你那时也拥有了令人侧目的权势,还愁无法将她推上王座吗?”

    安妮噎住了,她从未听过斯特兰奇说这样的话。

    她迅速挣脱对方的逻辑,“你这是在牺牲自己,为了帮我铺路吗?你会有这么好心?斯特兰奇,我不是个蠢货,最好交代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到底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在她的质问之后,他没有说话,嘴唇轻轻抿着,就好像有一万句话想说,但此刻都克制在了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双难以看透的眼神。

    安妮脑子里的莫名的怒火也停熄下来,她迟疑地去解释此刻长久的缄默,剖析这个现象。

    在对方目光的笼罩之下,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以言说,缓缓地移开视线。

    这狭窄的空间中,只剩下无话可说。

    斯特兰奇压抑着自己的一切感情,他的胸口呼吸起伏,再没有了一丝想说什么的意思,他知道他自己如果在此刻告诉她,因为他选择了她,因为他对她怀有十分坚定的爱慕,那么依照安妮的性格,她绝对会拒绝这所有的一切,即刻要了王储的性命,让这件事死无对证,不亏欠他一丝一毫。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结束了一切的仇恨之后,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装模作样的活着。”

    “你就当是替我了却心愿吧。”说着,他直起身,朝着屋外一步步离去,衣摆略过安妮,她顺着朝他的背影看过去,他打开门,身影消失的毫无踪迹,只剩空气当中弥漫的雨水气味裹挟着房间里陈旧布料的霉斑味。

    安妮枯坐半晌。

    她收回目光,扭动了僵硬的脖颈,如果她的猜测没有失误,那么刚才面对着她说那些话的人,还真是一个十分擅长伪装的家伙。

    他们之间毫无感情。

    就连她都差一点就相信了这个家伙的说辞。

    即使是养一条曾经咬过人的恶犬,几个月半年下来,也该有了点头之交,更莫说是人,就算是再孤僻古怪的人,也有动了感情的时候。

    他口中的所谓理由太过牵强。

    安妮抱着膝盖缓缓坐下,她懊恼地锤了锤大腿,她早该看出来,那个一身问题的家伙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而她却对此毫无察觉,也可以是说,毫无应对措施。

    他本可以直接取了王储的性命,这样就能高枕无忧的等着王都城内风波混乱,再择木而息,可是他却主动放弃了这种可能性。

    真是个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蠢货,也不问问她需不需要。

    安妮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为她做出牺牲,她对这种行为嗤之以屁。

    她不需要一个伟大的死人,虽然她不太愿意承认……

    但他的性命和她的前程比起来,似乎又有些变得难以抉择,除非……除非她能有其他的手段平衡这两者。

    安妮倏忽之间从地上站起来,她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色冷寂,她朝着走廊的深处走去。

    第78章 真相

    王都的大雨连着下了三日, 在第三日之后,陛下终于收到了王储成功截肢留下一条命的消息。

    阴雨过后的宫廷中狼藉一片,花园里的植物都遭受了摧残, 宫廷侍女们正在清理地砖上的雨水, 准备宫廷里的下一场宴会。

    王储妃站在窗前瞧着远处的这一幕,她的身旁,安妮坐在凳上,垂首啜茗红茶。

    “王储如今还未清醒, 他的精神不太好,他们说他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会恢复”王储妃的语气听不出伤心,又道:“我昨夜向陛下请示,想早日给王孙和女公爵举行订婚仪式, 你们确定不留下来观看仪式吗?”

    安妮摇了摇头,她明白王储妃的想法, 她认为如今王储已经变成了这样,兴许能恢复健康, 但一个残废终究也会损失在众人面前的地位。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王孙推上台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无法令人信服,但只要成家立业了, 贵族们又会重新评估他的王孙头衔能带来的利益。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好像婚姻能赋予一个人格外的稳定光环, 安妮不怀好意的想,如果女公爵知道了这一切的,会有什么反应?

    “如今大主教没了,美尔夏那一位正摩拳擦掌的盯着王后的位置, 王储如今的境况危险,我与斯特兰奇商量过, 为了稳定王储的势力,我们必须得提早举行婚礼,所以,我们打算在三日之后启程。”

    安妮的面色平静,王储妃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目光稍显狐疑,可她没说什么,随后挥手叫侍女取来几箱东西。

    “谢谢你肯为王储做出牺牲,这些东西没什么特别,带回去赏玩吧。”

    安妮侧眼一瞧,箱子里镶着一层软绸,里面是一座雕刻精细的水晶摆件,在如今算是难得。

    “多谢王储妃。”安妮起身,向她告辞。

    从清早开始说了这么一席话,安妮大概也摸清楚了王储妃的考虑,她早就不喜欢王储这么维护那个主教,但那个主教的存在可以挡着别人侵占她的利益,如今一死一伤,所有的摊子都要她来处理了。

    杜洛夏夫人不出意外就要问鼎王后之位,这个位置在南方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西陆王国中,王后是有极大的政治权利的人物。

    做了王后,她就算得上是将国王的权利分走了一小半,可以培植自己的势力,可以成为彻底的上位者。

    甚至就连国王的爱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但凡她能在当王后的时候怀上孩子,那么就是合法子嗣,有竞争继承权的资格。

    如今的王储妃别无选择,她无法承担再失去心腹的后果,面对安妮,怀疑她的动机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安妮不是个瞎子,她知道如今的境况。

    瓦娜已经出发离开了王都,安妮将缇雅提拔了上来,她如今也在学着分配物资。

    缇雅此时正在港口岸上,目前手下有两艘大小不一的船靠在口岸可供使用,可同路又有两个男爵要借船同路,他们虽然占不了多少位置,可身上带的行李也多,伯爵和赛巴斯蒂伯爵的东西也要塞上船,缇雅与赛巴斯蒂伯爵的随从商量了半天。

    “看来只能在咱们住的船舱上省出位置来了。”缇雅指挥着苦力将安妮指名道姓说了不能潮湿的物件都摆上上层船舱。

    斯特兰奇的随从也只能同意这么做,将房间改成通铺,反正只有十来天,挤一挤也勉强能过。

    缇雅不仅要处理船上的事情,别墅内许多贵族上门来为安妮送行,这两天迎来送往的交际也少不了。

    临走前一晚,行李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安妮还打算在别墅内睡上一晚,这里依旧要留看门人,要留几个守屋子的仆人,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还会再回王都。

    安妮刚读完索菲丽达传回来的密信,知道了她那里如今的情况,她坐在书桌前回了信,用火漆封口后,准备交给用来通讯的秘密网络。

    这还是托了斯特兰奇的福,他的人似乎很擅长与干这些见不得人的营生,送密信,打探消息。

    书房内缇雅在一旁整理安妮的文件,时不时就询问她,哪一箱子是要拿回去的。

    安妮举棋不定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在敲门,是守门的女仆。

    “伯爵,又有人来为您送行了。”

    安妮看向窗外,这会儿都是深夜了,是个晴夜,月影清澈,谁会这个时间来找她?

    “去把人请上来。”

    这月黑风高的,安妮让守门的女仆站住,又问道:“来的客人是骑马还是坐车?”

    仆人质朴恭敬,答:“是坐车,不过,我没看见任何家徽标志,象是在马行租赁的车。”

    安妮若有所思,“让她进来吧,既然人家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就不必闹的太大张旗鼓了,你叫厨房只需简单做两道菜,别随意打探,我来迎一迎她。”

    那仆人领命离开,缇雅收拾了东西,她稍有不解,但还是按耐住了疑惑,“伯爵,东西都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再查一遍?”

    “不用,你看着办吧,我信任你。”

    说罢,安妮从书桌上起身,她走到隔壁的起居室坐下,缇雅见到走廊里有人举着灯火过来了,也就识趣的避让在书房内。

    门一开,女公爵将遮蔽着脸的斗篷放下来,她穿着一件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深色衣衫,一头卷发也没有好好打理过,就那么披在身后,显得身形枯瘦,她的面容有些憔悴。

    安妮起身,将她拉到桌前:“女公爵,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女公爵的神情不太对劲,她低着头,又抬眼看安妮,眼眶里蓄满眼泪:“我不敢来找你,只能等到现在。”

    她左顾右盼,见房间里没有别人,又道:

    “他们说,我表哥是因为得罪了陛下才我实在不敢相信,安妮,你能告诉我事情的吗?”

    侯爵的尸骨至今都没有找到,女公爵只能下葬他的衣物,但她得知了各路人派来告密挑事的消息,只能确定一点,侯爵并非死于意外。

    “女公爵,不是我不说。”安妮避开她的目光,“你身为公爵,应该有许多人都给你递过消息,多多少少事情是怎么样的,你不是不清楚。”

    “可我要问一句,如果我把所有都告诉你了,你能够承受的住吗?你又打算怎么办?”

    女公爵看着安妮一字一句的说着,她抿了抿唇,脸色煞白的又问:“你的意思是,远远还不止这些对吗?”

    安妮点头,“远远不止是这么简单,女公爵,我无法对你说太多,毕竟立场不同,虽然我们算是有缘分,但我也想劝你。”

    “你现在能做的,只有韬光养晦,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毛骨悚然的意味在女公爵心里炸开,她不敢细想自己的假设,她接到了王储妃的通知,王储妃说,如今王储受伤了,人心不稳,需要一场订婚仪式来安抚人心,王室这么多年都对她很好,她应该支持王室渡过这个难关。

    她答应了提前举行订婚仪式,一到十六岁,她就可以直接加冕成为王孙妃,还剩两年的日子。

    为什么王储妃这么着急呢?即使王储残废了,可杜洛夏夫人又没有孩子,没有人能影响王储一家子的地位啊?

    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女公爵没说话,转眼间仆人又进屋送来了夜宵,安妮叫她尝尝。

    “莫说是你,就连我和赛巴斯蒂伯爵,也没的选。”

    “念在侯爵的面子上,我只能奉告您,千万要小心那些对你和颜悦色的人物。”安妮说罢,用了几勺汤。

    也不知道女公爵听进去没有,她始终都垂着头,手指捏着勺子在盘中画圈。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从未受过一丝委屈的尊贵女爵,自小就是王孙妃人选,见到的所有人都对她和颜悦色,再三呵护,可忽如其来的骤变,她如今竟然要小心任何一个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女公爵没有心情动夜宵,她点了点头:“安妮,你知道侯爵出意外的地方在哪吗?我想在那里修建一座教堂祭奠他。”

    “在丹锐。”

    第二日的清晨,安妮终于要踏上返程的船只了,她有些困倦,毕竟昨夜陪女公爵说话到半夜才送她走。

    她明知侯爵还活着,却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公爵叫她别那么伤心,夜里辗转反侧,今日起床时就连缇雅也看出来了她的状态不算好。

    安妮上船之后最喜欢站在船头的位置,她眺望四野,只见一片开阔的天空,寂静的王都城不复往日繁华,国王最终还是给了大主教体面,下令叫人捉拿了几个异端,叫他简单下葬。

    可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在世人的心中,名声臭了就无法再洗白,王储要出手去查这一系列事情背后的凶手,恐怕也要等数月之后才能有精力,一个人没了腿,不是那么好接受的事情。

    船开始移动,安妮让人去舱里请斯特兰奇来一趟。

    第79章 北方

    斯特兰奇在船舱内擦拭他行李中的佩剑, 这些东西都是需要用油脂来养护,自己的武器,交给别人来做总是不令人放心的, 擦到一半儿, 他听见门外有人在传话,就停了下来。

    来人说是安妮要找他说话说是在船头等他。

    等他到了船头,安妮却没着急,她支走了身边的所有侍女和他的随从, 这才低声说道:“昨夜女公爵来找过我。”

    “她来过?说了什么?”

    “女公爵问我,侯爵到底是不是意外死亡,看样子,她应该是应该被谁告过秘, 知道了侯爵的死或许与王室有关。”

    安妮侧脸看他澜不惊的神色,不由失笑:“我怎么觉得, 这些事情的背后,总有一道令人琢磨不透的影子呢?”

    “密信, 告密,侯爵落水之后又是被谁救走了?”

    安妮严肃起来,每当这个时候, 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洞察力,斯特兰奇知道自己有任何的疑点都会被洞察到, 在她面前,隐瞒事实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是杜洛夏夫人。”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

    “他们的关系十分复杂,这些我并不算清楚,但你可以放心, 侯爵没有生命危险。”

    安妮的猜测落定,她觉得心里有数了些, 并未继续追问,“那就好。”

    “女公爵那里,暂时还不能告诉她,侯爵总有一天会回到王都的。”斯特兰奇说道,他认为女公爵无论是知道了哪种真相,都会造成不好收场的后果,远在王都的她,即将就要与王孙完成订婚仪式。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从小依赖的夫家对她完全只有彻底的算计,就连亲人的命都不放过,恐怕很难不会崩溃。

    船舶顺着河流逆流而上,借船回的两个男爵在启程一周后纷纷下船,缇雅将空出来的船舱洒扫一遍,布置了新的家具,留了几间房给即将从兰铎上船的夫人和小姐居住。

    伯爵即将前往阿伦盖完婚,她的妹妹和母亲自然也是要去的,女伯爵的家族没什么人,可她的地位却不轻,婚礼前后,少不了有贵族要与她们结交,安妮的意思,是要培养锻炼小妹的社交能力,她打算利用在的这段日子敲定打造新城的计划,至于迎来送往的任务总得有人接下。

    兰铎,伊莎贝拉早就收拾好了三车行李等在港湾,她这一行人还不少,不算是杂役,光是城堡守卫,侍女,还有一路上男爵们自行派人护送的,派头比安妮也没有小的。

    毕竟安妮长久的不在,要拍马屁也找不着人,只能从她们身上下手了。

    运河工程还有半年时间才能结束,虽然不能造丁戈那样的深水良港,但对鲁尔普郡来说也是一个机遇。

    伊莎贝拉与玛利娅即将上船,安妮一扫在王都的阴翳。

    行船打算在兰铎港,补给饮水,采购蔬果,替补船员,又放了一艘船在兰铎,将上面从王都和迦南采购的东西运到默沙威堡。

    如今已经是初冬了,每天早上起来,甲板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白霜,安妮命人熬煮了许多的红糖热姜汤,分发给剩下两艘船上的人。

    红糖价贵,日日这么发,就连缇雅都看不下去,每天都谨慎地询问过后才去办。

    伊莎贝拉的东西先搬上了船,又过了半日,她才与玛利娅从居下榻的地方挪到船上。

    安妮起了个大早,隔着很远就瞧见她们了,玛利娅的腿脚不便,坐着工匠造的轮椅,搭了许多木板才推进船舱。

    因为风俗斯特兰奇需要避讳,所以他住在另一艘船上,要等到了目的地,在宴上再正式与她们见面。

    伊莎贝拉与玛利娅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政治联姻,毕竟她们知道安妮背后没有家族,也没有高贵的血统,她只是权利的棋子,嫁给一个贵族是建立根基最好的方式。

    伊莎贝拉没有提起这件事,她上了船,安置好了需要休息的玛利娅,与安妮在船头看着仆人分发红糖姜水。

    “迦宁在哪?好玩吗?我听汉姆说那里的人都是黑眼睛,那公主嫁过去了生育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商人也有混血的,但语言不通的国家很少有人通婚,特别还隔着这么远,安妮与伊莎贝拉闲聊,说了自己在王都和南方的见闻,她隐去了救驾受伤的过程,只说了些好玩的。

    “这个我也不能知道,兴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去迦宁第二次了,来回算算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实在太远了。”

    说了一会儿话,安妮又将伊莎贝拉推进她的舱房里,小小的一间房里,桌上地下摆满了盒子,侍女们一件件打开,这都是安妮在各地搜刮来的玩意儿。

    她在迦宁做了几套衣裳,有类似缂丝的面料,花纹繁复,伊莎贝拉喜欢的都不愿意松开,桌上的木匣子里,还有迦宁王太后赠的首饰,有累金的钗,镶宝的簪,玉项圈,还有整整一盒的双面绣手帕。

    “这么多东西,都是人家送你的?”伊莎贝拉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她实在不敢想,安妮在外头得多受器重,人家才舍得送这些在西陆昂贵无比的礼物。

    不过,伊莎贝拉又有些惶恐,她是苦出身,前几年也还在耕地织布,她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情,安妮能有这样的本事,无非是在外面也吃了不少的苦头,费了不少的心力。

    她的鼻子一酸,转身搂着安妮不松手,安妮实在是受不了了,拧着她的耳朵把人捞开。

    “我将默沙威那间特丽农花园交给你,也有了小半年的时间,现在情况如何了?”

    说到正经事儿,伊莎贝拉又恢复了正常,她笑嘻嘻地说道:“起初还不太上手,后头客人多了,运作的很顺利,现在嘛,每个月少说也有六七百个银币的流水,你总是叫我让利,别抢其他商人的生意,我也照做了,每天只接待限定的客人。”

    伊莎贝拉其实不太懂安妮办事的准则,说酿酒,办旅店,又做船运,造纸坊,可她却总是一点也不防备下头用的人,凡事都将就让利,好像目的只是为了创造就业岗位,而并不是收益。

    甚至有特丽农花园的厨子辞工后自己出去单干,安妮还吩咐那些管事的人,结算时多给她们一个月的工钱,甚至可以借钱给她们开店或做营生。

    伊莎贝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有这个疑问,又被拧了耳朵。

    “你可想想,你姐姐我如今不是商人,我是伯爵,是领主。”

    伊莎贝拉捂着耳朵离她远了一些,嘟嘟囔囔:“领主怎么了,我瞧着别的领主都不给农奴算工钱,大家都这样呀。”

    安妮笑一笑,高深莫测道:“我出去一趟,收回来的东西抵得上领地里三四年的产出,你以为,这说明钱财是什么样的东西?”

    伊莎贝拉往柔软的沙发上一躺:“钱嘛,铜币,银币,金币喽。”

    “对,也不全对。”安妮又道:“做商人,谋的是利润,蝇头小利而已,让让也无妨。”

    伊莎贝拉这就不解了,“那工坊和畜牧场呢?为什么又要让那些男爵和骑士们参与?”

    “伊莎贝拉,你种过菜的,想要收获瓜果,总要先播种,我叫他们参与了协助工坊和畜牧场,也是为了让利给他们,他们对我有利可图,自然顺服恭敬我,按照我的安排来做事,富裕了他们,也就是富裕了领地,当贫瘠之地的领主与当富裕之地的领主,在外界的权势上,那可是两码事。”

    “这一切,都只在权利?”伊莎贝拉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其实在领地里她接受任何生意,别人都会因为她是领主的妹妹而趋之若鹜。

    这也算得上权利所带来的钱。

    安妮在外头,算是王储的心腹,又是新贵,她的领地渐渐富庶,船舶往来热闹,人家都瞧在眼里,更是愿意结交她。

    若是沾上这些,那钱财岂不是就像鱼儿渴水一样,无需她再去费心经营,自然就送到了她的面前?

    伊莎贝拉乐了,“照这样说,国王岂不是最厉害的商人了?毕竟他可是能管着全国的领主。”

    安妮点头,“说起领主,等到了阿伦盖,我有些公务要忙,你得帮我接见其他贵族,至少得记住人家的长相和名字,还要帮我准备婚礼仪式,若是能办好这些事情,人家也会相信你的能力。”

    “好啊!我说你怎么要给我这些东西,又是丝绸,又是金银的。”伊莎贝拉即刻警铃大作,她起身在屋子里打转。

    “原来是为了让我办事,真是令人伤心了,天上果然没有掉馅饼的事情,我早该知道从你手里拿点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安妮乐了半晌,又追加了一些精美瓷器,伊莎贝拉总算才松口答应。

    随后,侍女们就搬来了一卷卷没有装裱的油画,上面皆是临摹的人像,这其实是斯特兰奇送来的,主要几个大贵族的核心成员。

    “喏,都在上面了。”安妮捧着脸,陪着伊莎贝拉如临大敌的一卷卷打开。

    第80章 盐湖

    母女三人会在到达丁戈后与乔治汇合, 伊莎贝拉与玛利娅会在丁戈生活几天,在这期间,安妮会带着自己的手下前往阿伦盖处理婚礼事务。

    汉姆和斯蒂文, 以及他儿子亚当在一处盐场盘完税, 北方的初冬已经寒冷无比,他们父子俩皆穿着厚厚的毛呢斗篷,脖子上围了一圈狐裘,汉姆的手上夹着烟卷, 他在岸上眯着眼眺望河面,亚当嫌弃外面冷,拿了吃的又钻回帐篷。

    “大人!领主的船不到中午就会经过了。”手下准备了几只小船,等领主的大船抵达之后, 一行人就要乘小船渡江上大船。

    汉姆点了点头,河边的帐篷堆着营火, 他看着太阳的影子,打算过一会儿将儿子亚当喊出来, 还有躺在帐篷里补觉的治安官斯蒂文。

    自打安妮成为伯爵级别的领主之后,汉姆与斯蒂文就要前去鲁尔普郡另外五个镇公务,清点耕地, 人口和税收,与当地的男爵和骑士们交际, 汉姆作为一个审计工作者,他几乎每年都在出差的路上。

    每当觉得辛苦的时候,汉姆迎面吹拂着北方冰冷的寒风,总会想起曾经在店里卖酒算账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还清了欠债, 能每天在镇上买一条熏好的培根回家,就已经算得上很好了。

    汉姆从未想过, 自己会随着老板的步步高升而鸡犬升天,弄到现在他出行连旅店都不敢随便住,只能带着一班手下,将吃喝拉撒的东西都准备好,随地扎营,不给任何人透露行踪。

    他遥记得,最初开始审税账时,那些男爵骑士们,个个都邀请他去府上住。

    住一住也就算了,但凡汉姆稍有不慎,衣袋里总会被塞上满满的钱币,他们要贿赂他,这事儿要是让领主知道了还得了。

    后来汉姆叫手下准备了帐篷,他不再往小领主的家里住,他们又开始打听他的行踪。

    因为审账这事儿需要随机,还得保密不透风,最初汉姆不管在哪里扎营,最会有人小领主察觉,带着鸡鸭鱼肉珍馐美味来跟他打招呼。

    送些吃食也就罢了,直到一次汉姆从鸽子里吃出金戒子,还有一次吃出巴豆的。

    他又开始严命手下,不允许接受小领主送来的任何食物,吃喝都自己准备。

    那么,条件就一天比一天艰苦起来了。

    手下们从缸子里取出腌制的火腿肉,配上一些干酪和又酸又硬的面包,就是他们的早餐了。

    一行人中,斯蒂文名义上的地位最高,他是治安官,手下们取了最软的一块白面包给他烤在炉子边上,等斯蒂文从帐篷里出来,他理了理衣衫,甚至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整了整发型,斯蒂文瞧见汉姆坐在营火边,走过去,从仆人手里取了烫温的酒。

    “怎么?玛丽还没到?”斯蒂文问。

    玛丽要当面汇报运河工程上的事情,她今日也与他们约好了是要一道上船的,只是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脚,这时候还不见影子。

    或许都是跟着安妮坐船从丁戈来的班底,他们互相之间上下级分别几乎瞧不出来。

    汉姆摇摇头:“这哪知道,不过玛丽不是一个耽搁事情的人。”

    斯蒂文在火边坐下,他烤了烤手指,这么冷的天,河风将营火吹的左右摆动,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二人回头看去。

    只见穿着甲胄骑装的玛丽从马背上翻下来,她脚下生风,长辫子随着步子回荡,她的身后全是穿着甲胄,头戴面罩,头发或盘或是辫子的健壮妇女,也都骑着马匹,马上驮着账本。

    这些健壮的妇女有数十个,都是玛丽这一路搜罗来的,因为她是未婚的女治安官,用男人总是多有不便,可玛丽好歹是个治安官,怎么能委屈自己迁就别人,于是她就干脆不用男性下属了,专门挑选了身体强壮,能够数数认字,会骑马,力气大的妇女或老姑娘作随从。

    尽管下面的人对此多有看法,但谁不知道,玛丽是领主的心腹,她跟领主自小相识,算得上是密友,除非领主倒了,否则谁也动不了她。

    就算是底下的人议论纷纷,说她是女巫要把她架在火把上烧了,也只敢私底下写匿名信给神父控诉而已,真对治安官不敬,是要去监狱里跟老鼠抢饭吃的。

    那些神父们也是会看眼色的,就例如今天,玛丽抓到一个骑士吃了病死的劳工的空饷,在当地的村庄教堂审判,神父们对她按照法律给这骑士处绞刑的作法一声不吭,即使这个骑士的家里人出了钱求情,即使这是大多数小领主都会干的事情。

    玛丽在营火边上,与斯蒂文以及汉姆说了这件事情。

    “因为要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这才来晚了一些。”玛丽匆匆地往嘴里塞了几口火腿。

    汉姆听闻感觉稀松平常,玛丽的名声在外,她没少干这样的事,就连隔壁几个郡的贵族都知道她的脾气烈,就象是女伯爵身边呲着獠牙的恶犬。

    “好吧,遇上你算他倒霉。”斯蒂文耸耸肩,他虽然也是治安官,但与玛丽并不是同一种办事风格。

    他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对玛丽说道:“帐篷里有可以更换的衣裳,还有热水可以用。”

    玛丽闻言,赶紧起身钻进帐篷里。

    汉姆瞥见斯蒂文手上的东西,摇了摇头:“我可不敢收什克特男爵的东西,劝你也别收,万一伯爵对此有意见怎么办?”

    斯蒂文没说话,他的面中带笑:“谁说这是什么男爵送的,上头又没写名字,我手上的就是我的东西了。”

    话锋一转,斯蒂文又忽然面露严肃道:“你也知道,什克特镇说是一个镇子,实际上光是那帕勒都占据了全镇九成的面积,镇上的所有骑士也好,农奴和自耕农,几乎都是盐场的劳工,他们只能靠着盐场谋生。”

    “什克特男爵,也就是昂尔林家族世代继承的职位而已,他们自然是会拧成一股绳帮着什克特男爵隐瞒人口和产量,那些藏私起来的盐可价值不菲。”

    “你说,如果我不偷偷收了这些东西,叫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就算是再查十次,恐怕也不会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觉得领主会想听到我们告诉她,我们觉得此地有异常,但是查了查还是一无所获吗?”

    汉姆若有所思,他还以为斯蒂文偷偷收了贿赂,真是想在领主面前做老好人,为他们的异样打掩护。

    “况且,谁说我就收了这么点儿东西?”斯蒂文招了招手,他叫来一个随从,耳语几句,随从就从斯蒂文的行李里拿出来一只匣子。

    汉姆在他的示意之下将沉重的匣子打开,里头竟然装满了金灿灿的钱币,钱币里还有许多的珠宝首饰,倒象是斯蒂文狮子大开口之后,昂尔林家族随手抓了东拼西凑出来买通他的东西。

    汉姆顿时倒吸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问他们要的?我怎么没发现?”

    斯蒂文摘下手上的戒指扔进盒子里,答道:“我告诉昂尔林家族的人,你十分怀疑他们的账务,又收到了告密的信,但因为我们眼下查不出问题,你打算去找领主要人手,打算将盐场封闭起来彻查。”

    “而我,作为一个商人出身的人,自然能体谅他们的难处,毕竟哪个做生意的人不是这样做的呢?”

    汉姆彻底听不下去了:“你还真是会想办法。”

    斯蒂文敲了敲装满钱财的盒子:“这个,就是我要给领主看的证据。”

    鲁尔普郡条件不好,之所以将默沙威平原与另外五个镇区分开分封,为什么当初王储那么轻易就封她做了子爵,最初就是因为另外五个镇其实才是鲁尔普郡的支柱。

    那儿虽然地方不大,但有高地,以及附近的镇子,在全郡的货物交易税收比例上,占了十分之四。

    在安妮没有得到这些地方之前,她才是真的穷的叮当响,一个子爵混的还没有男爵舒适,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不停开发产业创收。

    但现在就都不是问题了。

    等玛丽擦了一把脸,又把甲胄换成了披风,她这才从帐篷里走出来,见到汉姆和斯蒂文对坐无言,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只是抬起脚尖往远处的水面眺望。

    “你们瞧,那是不是伯爵的船?”

    随后,仆人和随从们即刻开始满营地忙碌,他们三人登上小船,朝河中心驶去。

    清晨,安妮与妈妈和妹妹吃过了饭食,她又回到了房间内伏案工作。

    直到侍女进屋说治安官们登船了,安妮这才将事情放下。

    “去请罗茜夫人做一些好菜,中午我要请他们在船上用餐。”

    安妮十分期待,汉姆和斯蒂文,以及玛丽,能带来领地里最新的消息。

    虽然她在王都的时候,平均半个月就能收到一封从他们手中寄出的信,但这与亲耳听见,亲眼见到领地发展的成就感还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