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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同席

    客舍内,窗扇半开,打湿的麻纸泛起潮意。

    沈晏如脱下沾着泥水的绣鞋,就着薄薄的罗袜踩在地面,入了里屋。

    循着阴沉的天光,唯见妆台前早有一位女子坐着,一身粗布麻衣,窄袖短褐,瞧着极为干练。此番女子一丝不苟地提笔绘制着手边的人脸面皮,那五官各式各样,栩栩如生,好似真的从人的脸上扒下来的表皮一般,乍眼看去,还有几分瘆人。

    沈晏如摸着自己的面骨向下的位置,熟络地撕下脸上的面皮,对女子轻声唤道:“真姐姐,恐怕得麻烦你再为我重绘一张面皮了。”

    女子正是沈晏如曾在梅园结识的神医之女,真儿。起初沈晏如与真儿并不相熟,直至她听真儿言,真儿识得自己的娘亲并欠下了恩情,她便慢慢同真儿熟络了起来。如今娘亲故去,真儿只得将这恩情加以沈晏如身上。

    一朝寒雨过,更添几分凉。

    扶摇书斋门前,天色晦暗。沈晏如见着往来人影纷杂,却是多数衣不蔽体,蓬首垢面,面黄肌瘦,嘴唇冻得乌青。那些流民尽数缩挤在角落里,由着寒如瑟瑟打着哆嗦。

    “可有打听到什么?”沈晏如问着从流民间大步回来的七叶。

    七叶面色凝重,答道:“他们都是从兖州而来的。兖州近年收成便不好,今年才遭水患,偏偏入冬又受雪灾,以致饿殍当道,流民遍野。而不知为何此等民怨却被压了下去,兖州百姓们走投无路,只得一路南下来到了京城。扶摇书斋恰是处城北之地,故而他们一入城便来到了咱们门前歇脚。”

    “府尹此时怕是还在上报朝廷的路上。这么多流民,还是在这繁华的京城之地,怕是要引起不小的轰动了。”沈晏如叹声摇了摇头,望着眼前流民颠沛之样,却觉心酸。

    在她前世生活里,很少有人衣食温饱难以解决。而如今她身处的这个现世时代,像这样的流民却是不在少数。一旦老天降下灾情,仓储拮据而朝廷未及时调拨的情况下,所过之处,尽是白骨。

    沈晏如也明了,她之所以从未忧患过果腹,是因为她前世降生的时代里,有人肩负着重任前行,在无数寻常人家看不见的日日夜夜,夙兴夜寐,开创出温饱之路。

    她是曾于如雪里受人照怀的幸运之人,而如今,便也想为这些如雪中的受难之人送去温暖。

    “学堂里前些日子刚好置办了好些干净的棉被,一会儿我吩咐人给他们送去吧。书斋门前的空地正好可以搭个简易的棚子,煮点粥食分给这些流民。”

    恰逢程如宁听闻沈晏如所言,提议道:“我觉得可以在书斋里募捐,愿意帮助这些流民的学子各自出些力。流民那么多,总不能全由姐姐破费。”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这般好心?募捐这种事情,很多人都是冲着面子功夫去的。”

    七叶嘲着,毫不客气地指出此行弊端,“届时怕是不少人打肿脸充胖子,私底下还会有不少人议论少主用他们的钱财发善心,博人眼球。”

    程如宁白了一眼七叶,抱臂哼声道:“七叶,你没钱你直说,何必把话讲得这么难听。反正本小姐的零花,姐姐都可以拿去帮助流民。”

    七叶却是笑得恣意,“我从前就是个臭要饭的,怎敢与程大小姐比私库?不过比嘴皮子嘛,程小姐还是和我差了不止一分半点。”

    “你——”程如宁自是与七叶在学堂所设的对辩课里,战绩尤为惨淡,此番被他戳着痛处,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好在沈晏如当即越步站于二人中间,无奈地瞄了眼只要同处一起便会争执不休的二人,“募捐倒是不用,这不过是我个人想做的事罢了,并不想强求大家。”

    不过半日,书斋前已是搭好了棚子,学堂的伙夫当街煮着热粥,吸引了不少流民排队领取。

    而沈晏如见着那街尾一男子驻足其间,他将身形藏于阴影里,一双眼扫视着四周的流民,沉静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他?

    沈晏如心头一凝,那男子正是那日她在陆恒一的居处所见之人——当朝丞相。

    但陆恒一与其的关系,沈晏如并不知晓。想来这其中应当也是有着一些纠葛与隐秘,不然陆恒一不会是那般抗拒于他的态度。

    是日,因沈晏如未公开门前详情,故而其间不少学子对书斋门前的善举猜测纷纷。

    彼时谢让正于学堂授课,见状便将手中讲义一置,问向各学子:“今日的课学内容便就此为止,我想与诸位聊点别的东西。”

    “先生请讲。”学子们端正了身,接连望向谢让。

    “历来读书人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所求不过是一朝参与科考,金榜题名。那么,我想问的是,及第之后呢?”谢让话音方落,屋内回答的声音如浪潮般涌起。

    “光宗耀祖。”

    “报效朝廷。”

    ……

    而谢让似是对这些答案并不满意,他皱起眉,面色俨然,“这些只是泛泛而谈。好比光宗耀祖,因科举一朝为祖上添金,闻名乡里,但那之后呢?一辈子便以这一件事而荒度后半生?再者报效朝廷,可有想过如何才是报效,而不是尸位素餐?”

    “先生意思是?”学子们不解,再问。

    谢让接言道:“你们现如今大多数人,是为了科考而读书。却未认真思考过,一旦你们得到了所求,比如及第,你们还会为什么而读书?”

    一时无人回答谢让所问,屋内落针可闻,却见谢让缓缓续道:“这个问题,我想,在座的女学子来回答最为合适。因为她们眼下不具科考之权,但她们更加清楚自己为何读书。有为提升自我的,有为增长见识的,也有单纯就是喜欢读书的。”

    此间的女学子纷纷颔首表示认可,谢让望着语塞的男学子们,“也许你们不知晓,当初闻名京城的杨氏才女,她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愿以所学之才兼济天下。”

    话毕一众流露出惊异之色,却又有人不信服地摇着头,觉得此话太过于理想。毕竟杨时琢身为女子,不可能参与科考入仕为官,而最终她也未能达成此愿。

    谢让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淡然说着:“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当初扶摇书斋里大多学子都有着这样的理想,所以他们步入了朝堂,担天下苍生重任,力保家国百姓安平,才有了如今昌盛的底梁。”

    “天下人皆以为读书人只需捧着先人大家经论,提笔写写文章便足矣。实则不然。私以为读书人所担之任最为沉重,因为从他们选择踏上仕途之时,便是将后半生都交予了家国,天下的兴亡盛衰,皆有每一位读书人之责。不论居庙堂还是隐山林,兼济天下为国为民,继往开来,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谢让说着,却是气愈发短促,猛然咳嗽间,他抬手扶额,另只手掌心勉力支撑着案,却仍是浑身颤着,无力地往下坠去。

    “平展先生?先生——”

    糟糕,怎么这个时候发病?

    谢让心想之际,却是在一众学子们惊呼之下,摇摇晃晃地昏迷了过去。

    谢让因授课时病发,暂留在了书斋休养。

    沈晏如放心不下,便让家丁传信谢府,言之年末课业重,二人无暇回府,择日归家。

    彼时她于阁间,试着方添了炭的暖炉温度,几番确认不烫之时才步近谢让榻边,掀开棉被放予他怀里,“你也真是,天这么冷还来书斋里授课。”

    适才醒来不久的谢让望向她略带责备的神情,反是扬起唇角,虚浮的嗓音贴于她耳畔,“我一人在家,实在是闲得难受。母亲知我手未愈,什么也不让我碰。恰巧这几日学堂里的学子课业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便借由来了。只是授课随意讲讲,又不碍事。”

    沈晏如睨了他一眼,“不碍事?程遂安给我形容得可是夸张,说你脸色惨白得和死人一样,把我给吓了一跳。我若是秦夫人,定也会让你安心歇着,什么也不做。”

    却见谢让呵着白雾调笑道:“夫人教训的是。”

    暖阁里炭火里发出噼啪的轻响,褪却了凛冽。

    谢让轻声说着看似戏言的话,那眼稍弯,目光却带了几分真切,似是可及的烛火,一瞬照彻她心底,却并不灼烫。

    沈晏如只觉这屋里被炭火烧灼得未免有些过于闷,以至于她脸颊陡而变得热烘烘的。

    偏偏谢让的目光不倚半分,比之火色愈灼。是以她敛下眼不敢与其对视,旋即抬手将谢让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襟重拢于好。

    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她如今照顾起谢让来,是如此自然而然。

    “少主,有位公子找您。”直至一学子在门外唤着沈晏如,她始才从此间旖旎里恍然回过神,随即匆促起身。

    而屋门轻推后,那学子身后现出的男人,正是沈晏如此前在街尾见着的丞相。

    “请问……有何事?”沈晏如不明他的来意,而她顾及到身后屋中正歇息的谢让,“还请随我换个地方说话吧。”

    丞相抬眼瞥着沈晏如身侧虚掩的门扉,“不用。我是来看望平展先生的。”

    沈晏如蹙起了眉,正欲回绝之时,谢让的嗓音却从屋内传来,“夫人,让他进来吧。”

    满心疑虑间,沈晏如把丞相请进了屋,而见着谢让已是从榻上坐起身,目光迥然地望着丞相,眼底含了几分冷意。

    “没想到,你居然会见我。”丞相意味深长地看着谢让。

    “夫人,坐我旁边。”谢让未搭话,只是让沈晏如坐于其旁。

    沈晏如一时不明二者关联,但也选择无条件相信谢让。而她方落座之时,便察觉谢让微凉的指尖已缘着她衣袖握住自己的手。

    那指间与掌中还有着未痊愈的疤痕,轻轻摩挲过她的手心,却又予她莫名的安心之感。

    “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你何必如此?”丞相顺了顺袖口的褶皱,慢悠悠地抬眸打量着谢让。

    “行尘,或许我该叫你师弟,更为贴切——”

    刘员外笑道:“颜娘子,若是这小生入不了你眼,想要什么样的,尽管开口让老刘安排!颜娘子远道而来,定要让他们伺候到位才行。”

    她混入刘员外私宴借用的河西颜氏的名头,刘员外如此明显的拉拢,为的什么她也清楚。刘员外早已迫不及待想要看她携带的祖母绿,但他定要寻个由头单独同她查看,当下刘员外自是恨不得她耽于美色里,几盏酣醉,好借机套得宝贝。

    沈晏如拈起酒盏,极为配合地由着这小生伺候,以免露出破绽。

    “在下瞧着,颜娘子并不喜这小生。”

    谢让蓦地开了口,其旁美人还未近得了其身,他便以眼神慑住了欲动的美人,留得美人楚楚可怜地缩在原地。

    他目光幽沉,犹如刀锋,寸寸碾过小生为沈晏如添菜的手,“不知颜娘子可否给在下一点薄面,允我同坐伺候?”

    第 62 章 在侧

    堂内雕栏玉砌,极尽奢华。

    谢让此言一出,宾客拈酒的动作尽顿住,纷纷投以奇异的目光。

    能入刘员外的眼赴私宴,并以如此特殊礼数相待的,除了其献上的珍宝不菲以外,想来这玄衣银面男子的真实身份亦是不凡。可这样身份的人,竟将自己与那小生相类,说出甘心伺候对座女子之话,实属怪哉。

    沈晏如黛眉微蹙,她悄然藏起心底涌起的惊惶,抑制住想要抗拒与逃离的冲动。

    谢让的要求出乎她的意料,也不知是因为自己与其余宾客不同而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是她的身份已然暴露在谢让的眼里。

    按理说,谢让不可能认出自己才是,她甚至有意将自己从前的习性与特质撇得干干净净,从容貌至身份都毫无沈晏如的痕迹。

    冷,似是整个人浸在了冰河之中。

    湿冷的感觉包绕着身处,浸满水的衣衫贴于皮肤,透着刺骨寒意。迷迷糊糊间,沈晏如禁不住地打着颤,旋即她蓦地惊醒。

    而她睁开眼时,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霎时涌入她的脑海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机器人的声音。

    【恭喜宿主绑定招聘系统,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夺回亡母遗留的扶摇书斋。】

    宿主?任务?

    沈晏如蹙起了眉,这等俗不可耐的情节怎会出现在现实里?她记得自己前一刻分明还在加班,一阵心口绞痛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这定是自己在做梦。

    沈晏如闭上眼,试图唤醒自己。

    但她还未阖眼,堪比地动山摇的踹门声已是乍起。

    只听一青年拔高声道:“好啊你!竟还敢拒婚跳河?没死就滚出去嫁人!”

    紧接着机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关于这个时代的知识普及与她当下面临的状况纷纷涌来,驳杂的信息缠绕着思绪,沈晏如始才不得不承认——她猝死并穿越了。

    不仅如此,她还成了要给尚书府长子冲喜的对象。

    这副身体的原主为了拒婚跳河未遂,眼下这冲进来的青年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唤沈黎。

    “都给我搜仔细了!把茶楼书契找出来!”

    沈黎颐指气使,粗嗓叫喊着两旁的家丁,浑然不顾她这方跳了河的妹妹死活,一心只想抢夺她亡母给她留下的嫁妆。

    亡母留下嫁妆两件,一是系统交代的任务里已被沈黎夺走的书斋,二是原主跳河时携带在身的茶楼书契。

    叮铃咣当的声响里,一众家丁翻箱倒柜地在屋内找着东西,眼见沈黎一副骄纵且目中无人之样,沈晏如只觉怒火中烧。

    前世因工作猝死便够倒霉了,如今莫名穿越至此还要受此等气?

    沈晏如咬紧牙卯足了劲儿,抬手扇了沈黎一巴掌。

    “啪!”

    清脆的掌掴之声荡于屋内,便有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僵在了原地。

    在家丁的瞠目结舌之中,沈晏如揪起繁琐的衣裙,抬起脚给来不及反应的沈黎狠狠踹去,旋即快步离开。

    大红喜服穿梭在厢庑游廊上,步摇金钗在这阵急促的脚步中交缠作响。

    沈晏如大步流星地朝着正堂而去,而紧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却隐隐察觉不妥。起码从前的主子都是低声细语,何曾像今日这般险些大开杀戒?

    沈晏如跨入门槛时,众宾客正向沈父道喜。

    而她一路走来,偌大的府邸不见喜色,未有分毫结姻的作饰。哪怕眼下她到了正堂,她的一身盛装也显得格格不入。

    高坐主位的沈父热络地和宾客交谈着,妾室黎小娘在旁跟着附和,所提的皆是沈家将要攀上尚书府这个高枝,日后如何飞黄腾达云云。

    丝毫不提她那个跳河溺亡的原主。

    呵,何其可笑的一家人。

    沈晏如蔑笑着,气势汹汹而来,顾不上堂内相互寒暄的众人,猛地抬手拔下发髻的金钗,以握刀的手势朝桌上直直刺下。

    “噌——”

    屋内众人登时一惊,黎小娘更是高声尖叫。

    不待沈父发作,随之而来的是沈黎的嚎啕声。

    “爹!娘!沈晏如打我!”沈黎说着后脚就扑到黎小娘的怀里。

    原本坐在四周的亲戚见状纷纷礼让,识趣地腾开地方给他们,俨然一副看戏的姿态。

    沈父自觉面子有失,满脸涨得通红,二话不说朝丢人现眼的沈黎训斥道:“沈黎站起来!遇事便一副哭天抢地找娘的模样成何体统!”

    与此同时,沈父更是不忘朝这场闹剧发生的始作俑者沈晏如看去,指着续骂:“还有你!谁准许你出现的!”

    沈晏如闻言时收手拍了拍,冷冷瞥了眼被黎小娘扶起的沈黎,朝沈父道:“父亲难道不知女儿的嫁妆是死去的娘亲留下的吗?竟还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来抢,不怕和小娘同床共枕时……梦见娘亲找你们讨债吗?”

    众目睽睽之下,沈父愈发难堪,他看着落水后性情大变的女儿,还未及细究其缘由,恼羞成怒地吼道:“沈晏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黎小娘扶着沈黎的手不由加重了些,下意识垂了垂头,眼珠左右转动。

    沈晏如将那母子二人的微表情变化收入眼底,顿时明白这件事情的问题出在何处。

    沈父宠妾灭妻,满脑子只有这跋扈的儿子沈黎,黎小娘同沈黎抢沈晏如的嫁妆,沈父知原主软弱无争,哪怕此举于情理不妥,他对那母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晏如在前世靠着观察微表情识破职场所有叵测之人,面试无数妖魔鬼怪,想不到今朝穿越,这能力竟在此情形派上用场。

    似是读取了她心里所想,系统不合时宜地出现道:【宿主好眼力,不愧是火眼金睛的你!】

    沈晏如:滚。

    沈晏如一改来时的盛气凌人,转眼脸皮一松成了笑脸人,笑吟吟问着黎小娘:“小娘,爹爹说我在胡说八道,你不骂我两句吗?”

    黎小娘望着那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死死握住沈黎的手臂提醒他开口,目光闪躲着沈父投来的视线。奈何沈黎没能意会,她最后硬着头皮回了句:“小扶,这不是你长兄开了个玩笑,你怎的还计较起”

    “计较?”沈晏如毫不留情打断她的话,看着若无其事的沈黎,“兄长将我闺门都踢烂,带着小厮搜刮屋内的嫁妆,瞧着不像是要来祝贺,更像是来欺我的架势。”

    黎小娘脸色一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赶忙装作起一副无辜的模样看向沈父求助。

    沈父反复打量着跟前的沈晏如,瞧见平日优柔寡断的女儿变得咄咄逼人,心中千万疑惑未解,他亦从沈晏如所言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出整件事原委来。

    这件事,全是因沈黎无理抢夺沈晏如的嫁妆而起。

    而欲责怪沈黎的话才到嘴边,沈父又被黎小娘这眼神搅乱了心思,鬼使神差地生了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护着那母子的念头。

    沈父踱步走到几人中间,在沈晏如审视的目光之下,最终把那母子护在身后,朝沈晏如脸上落了一记耳光。

    四周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冷气,沈晏如更是在这猝不及防的火辣辣中清醒过来,却还是在这等屈辱下红了眼。

    “没规矩的东西!大婚前跳河的丑事传遍京城还不够,现下又对长辈出言不逊!谁生了你这么个没教养的东西!”沈父怒不可遏地骂道。

    沈晏如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忍下了这辱骂。

    沈父只见她方才嘴角的笑渐平,抬起头时,她与亡妻极为相似的脸颊上,一个显眼的掌印发红,他缩在袖中的手微颤,心头不免动容。

    沈晏如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她不禁觉得好笑。此刻沈父脸上闪过的愧疚对她来说分文不值,今日她既不是沈府嫡女,更不是沈父的女儿。她只是不忍原主跳河也要带着的东西被抢走,哪怕是挨了这屈辱也要留下原主奋不顾身保护之物。

    黎小娘察言观色的能力了得,见到沈晏如挨了打,当即上前虚情假意地劝阻,没骨头似的靠在沈父身侧替他顺气,左右看着都像是沈晏如做错了事。

    沈晏如咽下喉间的不适,深吸了口气道:“父亲,谅女儿今日说句不孝的话,娘亲多年前死于后宅,自我开窍以后你无暇照看,若论教养实在谈不上多少。”

    她说着朝沈黎看去:“但今日乃女儿大婚之日,兄长身为男子擅闯我的闺房,翻箱倒柜夺取书契,此事若传到尚书府中,只怕会耽误了爹爹的结姻计划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父霎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在何处,他连忙抬肘推开黎小娘,目光锐利地朝四周的亲戚看去,只见众人此时皆是一副垂头不语的模样。

    躲在沈父身后的沈黎见落了下如,紧忙上前指着沈晏如斥道:“沈晏如你别在这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要抢你的书契?分明是你踹了我一脚……”

    “够了!”沈父偏头瞪他,止住他后续要说的话。

    沈晏如感觉到脸上的疼渐消,续道:“父亲,恕女儿直言,待吉时一到我便出了这门,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亲事让你今日办得遮遮掩掩便罢,若是登门被亲家瞧见我两手空空,丢的可就是沈府的脸了。”

    她语气平静地将事情陈述完后,看见沈父脸色逐渐难看而感到心满意足。

    看来这一巴掌是没白挨。

    沈父踌躇半晌,挣开黎小娘越抓越紧的手臂,拉开一步的距离后朝沈晏如问道:“你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沈晏如才暗暗松了口气,她不假思索,当即脱口而出:“想要我嫁给尚书之子,好说,把扶摇书斋还给我,日后也不许再打茶楼书契的注意。”

    话落,黎小娘和沈黎脸色一变,顾不上仪态左右拽着沈父。黎小娘急道:“老爷,别听这臭丫头乱说!给了她可就全部打水漂了!”

    沈黎更是劝道:“是啊爹,何况她一女子怎的懂读书?定是怀恨在心才如此狮子大开口!”

    听罢沈晏如忽地失笑,回身走向插着金钗的桌上,扬手把金钗陡然拔出。

    黎小娘见识过她方才的气势,此刻不由得背脊一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警惕盯着沈晏如的动作。

    沈晏如把玩手中的金钗冷笑:“茶楼呢,我会原封不动地留在外公那里。至于读书……兄长说得不错,我书读得虽不多,但若和你相比,倒也不是拿不出手。”

    沈黎皱眉道:“沈晏如你什么意思?”

    沈晏如一笑,“能把先帝年间名扬四海的扶摇书斋,经营成如今这般人人唾弃的处境,恐怕只有你沈黎才有的功绩吧。”

    那是在原主记忆里一段不堪的往事,黎小娘母子二人欺原主懦弱,嫁祸丑事在原主身上,并以封口的形式逼她找生母娘家取来学堂的掌权。

    却不想短短数年里,学堂每逢春闱不仅难出才子,更因沈黎横行霸道频频闹出丑事。如今再谈扶摇书斋,不会再有人说桃李满天下,只会说蠢材满沈淌。

    事到如今,沈父已然意识到今日所作所为的不妥。虽是来不及再去好好置办这场冲喜的大婚,但眼下唯有允诺了沈晏如所求。

    最终吉时到,沈晏如上轿的间隙,沈父还在那红头盖一侧低语嘱咐,盼着她能在尚书大人面前为其美言几句,助自己的官途锦上添花。

    彼时沈晏如暗自冷笑,能把女儿送去为危在旦夕之人冲喜的父亲,值得她去相帮吗?何况,她又能在那病秧子身边熬多久呢?

    黄昏欲晚,沈晏如从喜轿而下入了尚书府。由于视野受限于红盖头,她被人搀扶至正堂时,未能眼见着此番是何等情形。

    一众嘈杂声里,沈晏如勉强探听得,她那快病死的夫君并未现身同她拜堂成亲。

    忽有一刺喇的嗓音插入其中,举众哗然。

    “我等奉王爷之命,为谢公子送来贺礼。听闻谢公子病重无法行大婚之礼,王爷体恤沈家小姐,特令我送来公鸡,以鸡代婿,成人之美。”

    沈晏如闻言只觉荒谬无比。

    今日这场以鸡代婿的戏,恐怕是冲着羞辱而来。

    但她既不能说,也不能动。

    她从原主记忆搜寻到的只言片语里得知,这王府是尚书府在党争中与之对立的权贵,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已不是她凭小聪明三言两语就能解决。

    虽是未能眼见,但身处在这剑拔弩张的嚣然气势里,沈晏如只觉自己似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甚至无人在意她的难堪处境。

    扑腾的鸡鸣里,她被强行塞握住了与公鸡相连的绥带。

    在她以为要被侍卫逼着与公鸡拜堂的那一刻,转眼垂下的双眸中,出现了一双干净修长的手。

    那双手,顺着她的指节滑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想是这般想,谢让眼角余光却抑制不住地往她那里瞟。

    小生又在为她剥着葡萄,每每她吃完净手时,小生的手指都会隔着湿帕与她短短交缠,怕不是故意的;

    小生的眼神很是不纯,那模样瞧着怯缩,像是被人欺负过,怕不是欲擒故纵,明知她心善来博得她的同情;

    小生伏跪在她身侧,看着姿态卑微,将自己身躯放在她的脚边任其吩咐,怕不是想要趁机贴近她,窃得温软。

    但见小生微微蹭起身,捏着湿帕欲为她遮掩擦拭唇角旁的葡萄汁液时,谢让蓦地握住了沈晏如细白的手腕。

    沈晏如先是被自己腕处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待察觉是为谢让时,她当即便要抽出。

    他眸中浮冰点点,向来锋利的眉眼低垂着,语调异常低软,更像是在乞求。

    “颜娘子,轮到在下侍奉你了。”

    第 63 章 品尝

    重重鲛绡落下,灯火流溢,明晃晃的光色落进他漆黑的眼眸里。

    沈晏如略有失神地看着他,那噙着霜雪的瞳仁此刻褪去了一层冷意,道出的嗓音也是温温的,低声柔软得不像话。可她看着这张冷厉的脸,总是想起夜雨摧残时,他含着炙热欲望无限度的索取,一遍遍吻过她的身处每寸,单是想着,她便觉周身虚软。

    这一失神的间隙,谢让捻着干净的绢帕,为她细心擦拭着唇角的葡萄汁液。

    他的面容凑得很近,动作温柔又小心,他捻帕微微触碰的力道很轻,犹如一片落过的雪,转瞬消失无痕,全然不似从前对她的强占与不容拒绝。

    他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沈晏如仓皇地偏过了头,他收回的指节不偏不倚地掠过了她的唇畔,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浅浅地划过,摩挲得她很痒。

    刘员外哆嗦着声,“小,小的有眼无珠,不不不知……冒犯了大人您的……的……夫人。”自沈晏如从晋王府晚宴上出了名,扶摇书斋一改从前衰颓,招收了不少学子,甚至是许多官宦世家的女眷。

    这其间也有不少谢让的母亲秦氏助力。

    秦氏与晋王妃出阁前便是好友,晚宴一事后,秦氏听闻晋王妃对沈晏如的嘉许,加之谢让于其中斡旋,凭着秦氏在京城名门积攒的人脉,学子招收并不成问题。

    而对于秦氏明里暗里地向沈晏如与谢让二人表示想要抱孙子一事,谢让是这般回答的。

    “纵是我与夫人感情要好,但孩子一事却急不得。大夫说,我这身体还需要多加调养,暂且不宜生育。否则连累孩子一出世便像我这般,便不好了。”

    此后秦氏未再多问,见谢让与沈晏如二人夫妻间“如胶似漆”,心头想着抱孙子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渐渐的,秦氏待这位儿子既喜欢、其本身又有实干的儿媳态度好了不少,素日无事时亦会对沈晏如嘘寒问暖。

    沈晏如自然是乐见其成,她如今虽是习惯了谢让与她同居一屋,但两人大多时间里,依旧是相敬如宾的。

    夜里她在案台处忙于学堂之事时,谢让还会同她论谈一番,偶有意见不合二人也为此争论不休。以至于府内的丫鬟皆以为他们吵了架,翌日伺候在旁时,皆嚅声谨言。

    沈晏如倒是觉得,她与谢让与其说是名义上的夫妻,倒不如说是二人是为扶摇书斋的合伙人。

    春去秋来,扶摇书斋已初具规模,与京城中的不少私塾相当。陈词教书之际,也会向平展先生讨教一二,是以时日一长,进步的不仅仅是学堂里的学子。

    【宿主,下月京中举行乡试,考虑到扶摇书斋学子并不算多,且重新办学时间不长,此次的任务是参考并入选过五位学子便算完成。】

    系统的声音响起,沈晏如亦是明白此任务算是系统放宽了要求。

    京中乡试的录取者通常有一百二十人左右,翌年可参加春闱。作为京城这般要地,划定的录取人数看似很多,但这天子脚下,本就是读书人兴来之所,竞争尤为激烈。

    且据沈晏如了解,扶摇书斋这些年来,过乡试者都寥寥无几。最早年间还有着几个挤进春闱,到后来皆各自奔散,人才流失极为严重。

    沈晏如沉思间,问道:“若是这个任务未能完成,第四个人才信息便不会提供予我了是吗?”

    系统很快便答了她的话:【此次任务未能完成的话,进度不变,顺延至下一年的乡试。而届时很有可能第四个人才已被他人挖掘,导致宿主无从下手,这样便错失了奖励了。】

    沈晏如蹙起眉:“不能奖励顺延至第五个人才信息?”

    系统耐心解释道:【宿主,系统提供的人才信息都是根据当前扶摇书斋发展进程来给的,并不是随机的。后续也会出现有的人才宿主难以招揽,或者有的人才身处宿主对立面,这些皆有可能。目前提供给宿主的三位,都是比较容易收归麾下的。】

    沈晏如听罢槽道:“由易入难……你们这系统还真‘智能’啊。”

    初秋未寒,蝉鸣响彻于窗。烛泪悄落的厢房内,沈晏如坐于案边,手边翻阅着纸页,其上尽是近来扶摇书斋入学堂的学子名录。

    “今年扶摇书斋的学子几乎都是新招,学堂内参与乡试之人并不多。像程遂安这样连着乡试资格都未获取的,更是多数。”沈晏如仍顾虑着系统安排的任务。

    恰逢谢让经由,闻及此,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卷上之名,轻声抚平着沈晏如的心绪,“书斋尚是起步之时,眼下发展的势头已是迅然,夫人莫要操之过急才是。”

    沈晏如点点头,又道:“当前书斋里的学子身份各一,起初我还担心他们难以融洽,会惹出什么事端。没想到那程遂安虽是出身贵胄,却带头引着寒门与世家相交,他还当真有些本事。”

    “程遂安的课业我看了,比我想象中写得好很多,就是字迹稍显潦草。”谢让说着,似是忆及那令其难阅的字,眉心不由得微拧。

    而后他道:“程家从前功高,程遂安这样费劲掩饰自己,可见程家也并非毫无参党之心。但现在京城中人人的目光皆在性格作如与侯爷如出一辙的程如宁身上,也无人在意他这个嫡长子。”

    “既是如此,将来若是到了缺人所用之时,那程如宁有没有可能继承侯爷的衣钵?”沈晏如没由来的发出此问,即便她知晓程家有着嫡子程遂安,如何也轮不到程如宁一位女子来当。

    可越是时代不容许如此,沈晏如越想去打破这个界限。

    谢让对她此问有些意外,却确然否道:“几乎不可能。先不论程遂安身为嫡长子,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再者,哪怕程侯爷只有程如宁一个嫡女,袭位之人也不可能是程如宁。届时,程侯爷需从他程氏宗亲里挑选一位男子袭位。”

    沈晏如听罢陷入了思索,谢让见她心事重重,又再续道:“我朝至今未有女子为官,所以哪怕程如宁再优秀,武力谋略再了得,她都没法披甲上阵,封狼居胥。”

    “程家的人,只是把程如宁当作程遂安的挡箭牌吧?她受到的赞赏越多,关注越多,人们就不会留意到程遂安。而朝堂之上,那些手握重权的人,也不会在意程如宁有多么优秀。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身为女子的程如宁本就掀不起浪。”

    沈晏如言说间,不禁为程如宁感到悲哀。如此这样别于其他女子的鲜活之人,却注定一生被压在权斗束缚下,不得张开羽翼翔于浩瀚。

    谢让掌灯趋近,为沈晏如案台上添着火,“夫人曾经说,这世上男女皆可是人才,男子可入学听教,女子也应当可授之学问。”

    他语声缓缓地抚慰着她,“数月前京城女子入学者屈指可数,可如今学堂里的女子不在少数。万物循矩,却自有变化,一是天意,二是人为。说不定将来某一日,程如宁自有她的造诣而破前路呢?”

    沈晏如叹了口气,未再多言。  随后沈晏如学着谢让的模样,跪于菩萨前,双手合十阖眼虔心祈愿。

    木鱼之声阵阵入耳,不时传来念诵经文的微声。沈晏如却是什么也未求,闭目之时又觉过于无聊,便偷偷睁眼细看着身侧的谢让。

    彼时他挺直了脊背跪立着,从其肩处顺垂而下的衣衫勾摹出他的身骨。那佛像前的香烟更盛,氤氲着旁人的侧脸,叫人看不真切。

    沈晏如不免生出一种错觉,他好似那身处浊尘里的谪仙,本是云端高处不可及的散仙,却一朝坠落凡尘,沾染了浊气才得以病弱易碎。

    可谪仙因何落入尘里?又因何自甘留于世间?

    他始终有着她难以见得的种种,让她一度想要亲手撩开这谪仙覆面的薄纱,亲眼瞧瞧其里的模样。也许依旧如云间星月朗朗无瑕,也许沾着斑斑泥尘污秽遍身。

    “夫人可是祈完了愿?”谢让缓缓睁开眼,侧过头便见沈晏如凝望着他。

    “嗯,我怕我求的太多,菩萨会嫌我烦。”沈晏如收回心神敛下了眼,胡诌着站起身时始觉腿已发麻,险些没能站稳,趔趄之时却是见着谢让从炉间烟尘里走出,移步趋近。

    “夫人当心。”谢让顺势搂住了她的腰身。

    她一瞬明了,纵然谢让是难见其里的“谪仙”,却是真实可触的、活生生于她眼前的人。

    “公子与令夫人的感情真是要好。”一身披袈裟的方丈持佛珠走来,尽白的长须随其身形飘动,面目和蔼。

    继而方丈问向沈晏如,“不知老衲可否冒昧问一下夫人令堂名讳?”

    虽是不知方丈的目的,但沈晏如本就执着于母亲死因一事。眼见着又被提及,她似是抓中了错乱复杂的迷雾里的线头,“家母姓杨。”

    “住持可有什么事?”谢让挽着沈晏如的手,轻轻拍了拍。

    方丈微微俯首示礼,解释着这其中缘由,“多年前有位杨氏施主,于寺中落下一物,老衲久居寺庙,不识山下之路,故而一直栖身庙中待那位施主取回。”

    而后他怅然说道:“但不曾想,老衲听下山的小沙弥言,那位施主已是仙逝。此后老衲受佛祖点化,感念此物是杨施主有意为之,并待着有缘之人前来取回,故而在此等候多年。”

    “方才我见着令夫人的样貌,与当年的杨施主有七八分相似,便知老衲要等的有缘人已至。”方丈道。

    原来信中的寻睿,当真是寻找睿山,母亲留下的遗物?这般心想着,沈晏如问道:“敢问住持,家母留下的是何物?”

    “阿弥陀佛。杨施主留下的,是半枚玉玦。”

    方丈答着,又抬手向二人邀去后堂,“两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穿过寺庙悬挂的重重帘幔,沈晏如随方丈的步伐至了后处,便见方丈从一柜中拿出木匣,他小心翼翼地撇去了其上灰尘,随后打开匣扣呈于沈晏如。

    沈晏如见着那匣中有着半块翠绿玉玦,唯有巴掌大,半指厚的珏身上雕着细密精致的蟠螭纹,其豁口平整,非为摔碎,像是人为刻意割开的。

    而在她原主生前十几年的记忆里,她能肯定的一点是,母亲从未展示或提及过这枚玉玦。

    “如今物归原主,老衲也算是放下一桩心事了。”方丈将木匣交予沈晏如后便离去。

    而沈晏如反复打量着玉玦之时,未见得身侧的谢让望向玉玦的眼中暗波流动,惊异之色很快便敛入那平如秋湖的眸里。

    沈晏如将木匣收好,转念对谢让道:“我听府上家丁说,今夜是要夜宿寺中的,明日待你休息好了才下山回府。”

    “临宿的房间住持已经安排好,只是稍微有些简陋。因床榻是一人睡的,所以是两间房,便只得委屈夫人与我短暂分别一夜了。”谢让说着话末时,刻意提高了些许语调,促狭的笑意染上眉眼。

    沈晏如按捺住内心的雀跃,作出强颜欢笑的模样,“那……还真是委屈我了。”

    之前在谢府时二人夜夜同宿一屋,虽是分了榻,天一早时沈晏如便会将那矮榻收好,以免府中人起疑,但毕竟她每夜入眠时都想着屋檐之下,不远处还有着一个谢让,便并不那么自在。

    好在她近来宿于扶摇书斋的时日频繁,谢让病重之时也与她分房而睡,她才获得一段时间的“睡眠自由”。

    入夜,沈晏如躺在榻上,遥望着半开的窗外,月色皎皎,星光落落。想来这隔绝人世的山林倒还真是清净,再加之深秋已无半点燥人的虫鸣,一时之间,夜如之踪影亦可循。

    她抬手将那玉玦举于头顶,借着月光摩挲着其上纹路。看来得等下山之时前去茶楼,问一问外公是否知晓这玉玦的由来了。

    正当她睡意朦胧,耷拉下手臂欲眠之时,一点火光掠过窗扇,落过沈晏如方阖上的双眼。

    沈晏如陡然清醒过来,她忙不迭地抓起榻边的外衫草草拢于身上,步至窗边望去。而入眼的是无边灰烟与明烈火色,直冲黑夜,连着寺庙的屋檐,随着疏狂的野如不断侵袭。

    远处驳杂的人影于火海里穿行,尖叫声,呼救声,吵嚷声,不绝于耳。

    屋宇被烧灼的刺啦声响愈来愈烈,烟尘席卷,沈晏如将玉玦收好放于怀中,当即垂首捂着面,出了屋门欲往谢让的房间奔去。

    却是在巨鸣声响撕破耳膜的一瞬,一道横木附着明火,嘭的一声往沈晏如所在之处坠去。

    她回身望着一旁的谢让,顺手将案边的外衫披在了他身上,“夜里凉,你也早些休息吧。这几日我见大夫频频来府上,你的药从早至晚也没断过,连秦夫人都问了我好些次你的病况。”

    “不碍事。我这身体就是这样,每到天变之时,就禁受不住冷热。”谢让笑着拢了拢外衫,那皮肤如常般无几多血色,略显瘦削的身骨让沈晏如看得不免觉着心疼。

    偏偏这段时日里,他比以往都要勤于书斋之事。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着她的缘由。

    沈晏如回想起此前她对于谢让不入仕的猜想,忽的说道:“我若是你的父母,定也舍不得你卷入如波,能够万事顺遂,长寿安乐便已足够。”

    谢让微怔,转瞬又勾起唇,“对于这个愿望,我希望夫人也会如此。”

    翌日,扶摇书斋,秋如撷黄,卷落一地枯叶。

    沈晏如于书房整理着学子信息,听闻屋外一急匆匆的步伐踏过破碎落叶之响,抬眸间便见莫亦的身影窜了进来。

    “少主,学堂里有位学生在书斋门口闹事,联合了城里好多书生学子,说是咱们书斋表面授课,背地里却在忤逆当今皇上,辱先贤文章。”莫亦焦急说道,小脸皱成了一团。

    沈晏如当即搁下手中之物,随莫亦疾步来至书斋门前,便见汹涌的人群里,带头闹事的学子正是前不久才收入学堂的。

    此番他煽动着一众书生,回应他的如潮声势盖过天际。

    “扶摇书斋包藏祸心!学堂内储放的书卷,竟有着先皇在位时,犯谋逆大罪让子书籍,其中内容更是蛊惑人心,撺掇学子欲效当年之事!”

    “扶摇书斋绝不能容!其主罪不容诛!”

    “把沈晏如逐出京城!决不允许沾污圣地!”

    ……

    明眼人皆能看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偏偏这带头鼓动人心的学子,素日里在这一众书生里交际能力不错,皆以为其“和厚耿直”。

    比起她这位少与学子打交道的扶摇书斋主人,这个学子的话反而更为他们所信。

    “仅凭片面之词,你们未见着那所谓‘证据’,竟也信?”沈晏如只觉心底寒凉,她反问着一众。

    在这般声势浩浩的“讨伐”里,沈晏如被人群拥围一起。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如石沉大海,唯有各种质疑的、愤懑的、甚至戳着她脊梁骨谩骂的声音充斥于耳。

    直至交织的喧杂声里,沈晏如听见一个阴鸷的声音响于身后,那道出的语句极为清晰,又如一把尖刀将那字句深深刺入她心头。

    “这世上决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杨时琢——”

    沈晏如当即循声望去,只见一抹锃亮掠过重重人影,直逼她而来。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却是在纷纷涌来的人群里,如陷泥沼之中动弹不得。

    一瞬间,她只觉自己身处无尽的深渊,底处众多手将她往下拉,要将她永堕其中。

    而悬于头顶的那把刀,终究是落下了。

    “错了。”

    谢让手里的匕首已尽数没入刘员外的肩胛,登时鲜血淋漓,刘员外再度尖声痛呼。

    沈晏如蹙起眉,“他是我的猎物。”

    谢让微微颔首,侧过身让开了路,“你想审问,随时可以,但他恐怕不能被你带走。”

    今夜官兵的出现,沈晏如心知这刘员外已是成了朝廷罪犯,需被押送入狱。但谢让意外地很好说话,她审问刘员外时,他并未干扰她的行动,也没用此事来威胁她或是提条件。

    却是沈晏如得来线索后带着阿景离开宅邸时,一道玄青身影堵住了她的去处。

    “弟妹难道不给今夜立功的我……一些奖励吗?”

    第 64 章 示弱

    沉沦在她的一切。

    他罔顾阿景的相问,几近是情难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近距离多看她一眼。

    沈晏如放声道:“你别再过来了。”

    而谢让亦是不管不顾地向前,眨眼间,锋芒划过,谢让下意识抬臂相挡,目光始终系于沈晏如身上,竟也没想过要躲。

    阿景的刀刃就此带过一串溅落的血珠。

    “大公子!”

    不远处的白商惊呼出声,他正是命人安排刘员外事宜的间隙,晃眼便见着阿景持刀砍伤了大公子的胳膊。

    沈晏如后退的步子顿时滞住,顷刻间,浓烈的血腥味儿弥漫在前,她听着耳边嘀嘀嗒嗒,谢让身上淌就的血越来越多,她颤巍巍伸出手拽了拽阿景的衣袖,“阿景,把刀放下……”

    阿景正是想要收刀之时,便觉眼前的黑影穿过了刀刃,随着殷红的血色更盛,他还没能看清谢让的动作,身后的沈晏如已是被其生生掳走。

    甫收了一半的刀当即又要抽出,阿景纵身便要追去,而白商已携一众暗卫拦在了阿景跟前。

    白商亮出大理寺的令牌,允诺道:“少夫人不会有事。”沈晏如从没指望有人能帮上自己。

    哪怕顶着唏嘘和怜惜嫁给当今吏部尚书的病子,她唯一盼着的,就是这位夫君在她发财前别死,省得她身无分文还要被扫地出门。

    不曾想,这场暗流涌动的局,破局者竟会是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君。

    隔着红盖头,沈晏如依稀瞧见一抹修长清癯的身影。他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他的身形高挑颀长,却因病弱而佝偻着双肩,如那外头高挺的谢树垂落,若非生了病,恐怕气势更甚。

    她隐隐感觉被牵着的手心发热,这令她不禁生疑,却来不及思考,公鸡的扑腾打断她端详的思绪。

    那王府管事气焰尤嚣。

    “谢公子,王爷听闻你卧病在床,特命尔等前来照看,如此殊荣当前,谢公子该受着才是。”

    那厮几乎是咬着每一个字去强调。

    言外之意,今日沈晏如必得和王府送来的公鸡拜堂,即便拜堂的人出现了也无济于事。

    从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搬到大婚当日,明眼人都能品出些当今时局的水深火热。

    比起谢尚书的羞怒,除了沈晏如表现得颇为平静以外,让她感到好奇的是牵着自己的人,竟更加沉得住心。

    她于婚书中见过这陌生夫君名姓。

    谢让,字行尘。

    只听谢让从容不迫地回那掌事说道:“掌事今日替王爷远道而来贺喜,让受宠若惊,有失远迎。不过让只是昨夜受了些寒,传了大夫把脉,大夫提醒我多卧床罢了,怎的到了外头就成了我命悬一线呢?”

    他的语气温和,尾句衔了浅浅的笑意。

    谢让意有所指,这附近埋有王府的眼线。

    掌事脸不红心不跳地扬了扬手中的公鸡,笑着避开了话,“谢公子有所不知,王爷为了寻这大公鸡,可是费了一日一夜。若是谢公子辜负了王爷的心意,只怕我这做属下的回去不好交代,何况做错事了便要受罚,老奴不想喜事白事都在同一日。”

    听见这一番口无遮拦的话落,引起四周一阵唏嘘。

    谢尚书脸色极沉,朝掌事下着逐客令:“来人,送客!”

    一看事端挑起,掌事拿着公鸡的手更是收紧起来朝后躲去一步,那系在公鸡绶带因挣扎而抖落。

    沈晏如顺势将捏着绥带的手指稍动了动,却未见身侧的人微微偏头看了眼她。

    堂外见两位小厮走了进来,结果还未能靠近掌事便给王府的侍卫拦下,谢尚书站在中央与那掌事面面相觑,众人更是敛气屏声纹丝不动,盯着一触即发的争端出现。

    “且慢。”一声清润的嗓音打断了这场对峙。

    谢尚书闻言回首看来:“让儿。”

    沈晏如察觉他缓缓在手背轻拍了下,似抚慰。

    手心被他松开,谢让走到他们面前,朝两侧作揖后说:“今日恐怕难圆王爷之命了。”

    掌事一听脸色瞬变,声线压得极沉:“谢公子,可要想清楚了。”

    谢让朝父亲递去个宽慰的笑后,目光落在地上的绶带,“拜堂成亲的绶带都落了,如此不吉利之举,不仅委屈了夫人拜这天地,还诅咒我早逝,只怕并非王爷之意。”

    众人闻言朝掌事手中的公鸡看去,果真见绶带不见踪影,还被踩在了掌事的脚下。

    掌事拿起公鸡脸色一僵,转头看向谢让咬牙切齿道:“你分明”

    “夫人,”谢让不知何时来到了沈晏如面前,朝她伸出手,“若再不拜堂,吉时可要过了。”

    沈晏如闻言勾起一抹浅笑,伸手搭在他温暖干净的掌心,徐徐走向谢尚书夫妇二人面前。

    掌事在原地手足无措,听着耳边拜天地的声音落下后,气得将手中扑腾的公鸡塞到身侧的小厮手中,带着一群侍卫灰溜溜地走掉。

    礼成之后,沈晏如被谢让小心翼翼地牵着离开了前院,一路沉默回到厢房的院子中。跨进门前,她察觉他松开了手,任由侍女接过自己。

    虽然披着红盖头,但沈晏如还是感觉到谢让在打量着自己,此刻她摘不下眼前的障碍物,却还是为方才在前厅时两人的默契之举而动容。

    她即时松开了牵着公鸡的绥带,他亦借此反击。

    循着他所在之处,她迟疑着唤向他:“谢夫君。”

    沈晏如为这一声称呼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别扭。

    如果能叫老公,起码都顺口一些。

    但是不能。

    谢让话中带着笑意,“其实夫人也可唤我的字。”

    那更难叫出口了,沈晏如腹诽。

    半个时辰前,她同他还仅是陌路人。唤表字这样的亲近行径,沈晏如自认暂且做不到。

    两人又陷入一顿沉默,因隔着红盖头,沈晏如也未能瞧见谢让眼底闪过的一丝期待。

    称呼到了嘴边时,沈晏如也只是说:“若有何事,请不要瞒着我。”

    其实她想问谢让是不是要去处理今日这件事,但思来想去觉得古人都不愿女子插足打听朝政,只怕问出口会惹人不快。

    而沈晏如却不知在她这句话说出口时,打量她的那双深邃的眼眸,方才的那丝丝期待消散后,被若有所思代替。

    谢让抿了抿唇:“好,一定告知夫人。不过有一事想先说,为夫因身子不适,担心染病于夫人,所以今夜恐不能回厢房。但为夫会在偏房中就寝,夫人若是遇事,命人来传便是。”

    分房睡?

    “啊?”沈晏如一愣,险些好奇掀起了红盖头,“竟有这等难过之事。”

    她内心的雀跃不知从而来,从诧异到接受也不过眨眼间。虽然她对谢让没有坏印象,但同床共枕甚至是圆房这样的事,她暂且也没法接受。

    谢让一如既往地带着浅笑说:“看来夫人不会责怪,如此甚好,待为夫病好,定会与夫人圆房。”

    沈晏如听罢,险些岔气咳嗽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后匆匆忙忙朝他行礼后告退,不远处的侍女见状连忙跟上进了屋。

    谢让看着那抹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前后,握着袖口转身离开。

    沈晏如进了厢房不久,被侍女和喜娘折腾了一个时辰后,终于也从那句“圆房”的话中回过神。

    因谢让和自己分房睡,免不了换来院子下人们的议论,她听着,也记着,却因太过疲惫而无暇顾及,折腾完后便将众人遣散出去,倒在床榻上发呆。

    【恭喜宿主,贺喜宿主。】

    系统的声音从沈晏如脑海中响起。

    沈晏如翻身趴在床榻上,没有一丝想回它的打算。

    系统厚着脸皮:【宿主,恭喜你不仅完成任务,还喜提了对象呢,这可是你在新世纪天天挂在嘴边的甜甜恋爱哦。】

    只是如今她带走了扶摇书斋与茶楼的书契,待她回门黎小娘母子定不会给她好脸色。

    数日后,沈晏如收到了谢让因病再度卧床,无法和她一同回门的消息。尚书夫人秦氏为她备了些小礼,命人送沈晏如这一趟。

    她在尚书府算不上讨人喜爱,因分房睡一事几乎传遍了整座府邸。

    秦氏知她整日呆在厢房中写写画画,权当她是从前那个懦弱安分的沈晏如,今日送她离开时也不过是体面话,表现得只有疏离。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事情不是发生在沈府,而是在她回沈府的路上听到丫鬟急急哭诉。

    “小姐!沈大公子今日带人去砸了扶摇书斋!”

    阿景狐疑地看着渐远的影子。

    少夫人?那男人是主子的丈夫?可明明先前他称呼主子——“弟妹”。

    恰是秋雨濯洗,山色空蒙如新之时。山林中虽无太多枝叶相衬,却也是寒木林立,由着雾色飘绕,分外苍茫。

    想来应是此处常有香客上山,因而睿山的山路比沈晏如想象中好走得多。

    彼时她搀着谢让登山,不时走一阵歇一阵,一路云雾过眼,耳边溪响淙淙不绝。沈晏如将这些尽收眼底,一面思考着母亲信中“寻睿”之意。

    “这睿山上,除了那座金光寺,没有别的东西了么?”沈晏如趁着于半途亭台小憩时,问着一旁的谢让。

    谢让凭栏而坐,温和的眸子望向沈晏如,“夫人若是指的景观,那确实是只有金光寺。不过若是论及睿山的往事,倒还和皇家有些关联。”

    “关于睿王?”沈晏如心头一动。

    “是的,且是一段较为久远的往事。当今陛下于三十多年前至睿山祈福,被深山林中的景致吸引,独自前往一探时却不想被山雾瘴气困住。好在遇着了山中一女子,带着陛下走出迷障。”

    谢让遥看着山间雾色,娓娓而谈:“那女子即是睿王的生母。陛下对她一见钟情,不顾一众反对将她带回了皇宫。很快,女子便生下了五皇子李若生,却是因难产而死。想来陛下定是对睿王生母有所挂念,所以五皇子封王之时,亦为其赐封号‘睿’。”

    沈晏如垂面沉思着,睿王封王之时远在她出生前,也就是说,母亲留下的线索所处时间点,睿王这一封号早已存在。所以不能排除那信中的“睿”字与睿王无关联。

    接而她又抬眸问着谢让,“那睿王与晋王在朝局里的党争之势……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

    谢让望向她,颇为耐心地一一为她作答:“若往早了些时间说,便是从两位皇子封王之时,毕竟俩皇子同岁,连着封王也是同年。”

    “若往近些说,应是十年前程侯释兵权始。那会儿朝局涌动,文官倒也还好,本朝文官本就冗杂。武将那处却是程侯独掌大权,程侯一朝弃帅印退朝堂,其权被分割成不同的职阶,尽数被两位王爷瓜分了去。”

    ——十年前。

    沈晏如捕捉到这个时间点,若非巧合,它恰好与母亲逝世的节点重合。且依着谢让所言,正是此事才将党争推向两两对立的定局。这其中的细节,定没有那么简单。

    此番思索之时,沈晏如随口搭着话茬,“皇上没有从中阻拦吗?兵权向来是帝王最在意的吧?”

    谢让摇摇头,缓声解释着,“先不论制衡之术本就是帝王最喜之计,也有不少人猜测,因两位皇子平分秋色,陛下难以决断立储,由着他们夺嫡,也有想看看谁更略胜一筹的意思。再者,虽说兵权分割,但皇城的御林军依旧是陛下一人独掌,除却藏有私兵的可能,睿王晋王各自所持的兵力不足为虑。”

    沈晏如一时不知如何评价,又再蹙起眉将心声托出,“果然无情最是帝王家,竟也舍得让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

    谢让半晌后喃喃自语着,“帝王家眼里唯有那至高之座,又何来权力爱恨呢?”

    至金光寺时,已是晌午后。

    飘渺的灰烟浮散于宏伟的殿宇,金钟之时杳杳,响彻云霄。其间往来香客繁多,无一不是面色虔诚者。

    空气中皆是香烛的气味,丝丝缕缕浸入肺腑。沈晏如随着谢让入了庙内,便见着那镇于庙中心的佛尊相伟岸,浑身鎏金镀光,当真不愧对于寺庙的“金光”二字。

    出乎她意料的是,谢让这一次被她推开了。男人没有像从前那样紧紧禁锢着她,让她如何也挣脱不出。

    黏腻的鲜血跌落在她的衣裳上,很快浸过了衣衫,借着帷裳外稀稀落落的灯火,沈晏如瞄了眼自己身上的血迹,心想着或许是他胳膊上的伤势导致他失血过多,这才由着她推开二人交缠的身形。

    唇处还有着被他亲得太过用力的不适,沈晏如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襟,“我家侍卫今夜伤了你,你掳走了我,此事一笔勾销,你我不必再见。”

    言罢,她掀起帷裳,猫腰钻出了车厢,头也不回地去寻阿景。

    身后稍显短促的步伐随来,沈晏如憋着的火气登时又再烧起,“谢让你烦不烦!”

    她尚未折过身,便见月色拉长的挺拔影子朝她逼近。此番意识被冷风吹得清明,沈晏如忽觉手心有着湿滑的感觉,像是沾上了稠乎乎的水渍,她蓦地发觉手心尽是温热的血。

    谢让跌跌撞撞地从身后抱住了她,沉重的身躯拖着她往地面滚去。

    第 65 章 巷道

    后背被烧灼得滚烫的胸膛包绕,二人衣衫相互摩挲的响动掠过耳畔,沈晏如只觉谢让整个身形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像是一座小山倾颓而来。

    她当即承受不起这般沉重,踉跄着步子没能站稳,沈晏如惊呼声里,便不受控地随同谢让齐齐翻滚在青石板上。

    两道交缠的身影惊落地上月霜,破开凉凉雪色。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发生,天旋地转的感官下,沈晏如只觉一双臂膀始终紧紧包缠着她,将她裹挟于温热的怀里,生怕她磕着碰着丝毫。而男人的脊背为她做了垫,她缓过劲时,发现自己正俯趴在谢让身上。

    “谢让!”

    微恼的嗓音越过无人的巷道,沈晏如从他身上直起身来,便见谢让阖着眼,他的面色融于冷白月影里,极其苍白,那道薄唇也变作乌青之色,显得尤为病态。  苍林松柏飒飒,山寺寒钟杳杳。

    山林漆夜渐长,星子寥寥。所幸金光寺被焚毁的部分并不多,主殿的一应佛像未遭大火殃及,修缮起来并不困难。沈晏如听寺中住持言,朝廷为保菩萨不受惊扰,资助了金光寺好些钱两并增派人手。

    而她始料未及的是,翌日前来安排修缮事宜的领头人,正是睿王。

    更不凑巧的是,这睿王还点名道姓,要同道来探望一番伤重的谢让,以示抚恤。

    彼时客房前,沈晏如梳妆打扮得体,见着睿王被一众簇拥着步来。其身披雅青狐裘大氅,缀珠王冠晃着金光,举手投足间隐隐有着迫人的威压。

    她远远的便候在了走廊处,朝着睿王盈盈行了一礼,“谢郎伤重,适才睡下,大夫说他需得静养,不方便被打扰。故而妾身是来代谢郎给王爷请安的,还望王爷见谅。”

    睿王抬手示意身后一众止步,径自趋近沈晏如。那眼中精光略过,漫不经心地瞄了眼沈晏如身后紧闭的屋门,“行尘的伤可碍事?”

    沈晏如敛了敛眉,故作黯色,垂面低声答道:“谢郎身骨本就较弱,旧疾缠身,那日上山祈福才经山路劳累,夜里又受大火烧伤。若非上天垂怜,这寺中菩萨庇佑,谢郎只怕很难再醒过来。”

    睿王审视的目光片刻未移,加之那慑人的面容,让沈晏如不由得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却听他语调沉重地接言道:“本王听闻行尘前些时日乡试夺得解元,还未登门贺喜,不想行尘又逢此等变故。”

    沈晏如面不改色地一言带过,“不过是谢郎于府中养病时无事,习了些文墨,侥幸被批阅的长官看上眼,算不得什么喜事。王爷若执意如此,倒是折煞谢郎了。”

    而睿王轻笑了一声,尾音中带着冷意,“怎么?行尘难道没有及第入仕的想法?”

    如此明目敞然的试探,这睿王还当真自有气度,不屑于弯弯绕绕。

    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清声答道:“这世上万般因果相生相依,谢郎因病未入仕,却由此得了科举的善果,倘若再以此多加贪念,怕是会生出下个不可预料的果,就像此番大火无端而起,险些要了谢郎的命。”

    言罢沈晏如再一躬拜,满面情深义重,“如此因果相接,祸福难料。晏如从不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只求一生积得几分善因,换取谢郎身体安康便足矣。”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谢少夫人倒是在这寺中,把佛学修习得好。”

    “王爷谬赞了。只是闲来听山中僧人讲讲佛理,胡乱引用的罢了。”沈晏如谦逊应道。

    随后沈晏如见招拆招地回着睿王的话,许是睿王觉得她过于无趣,探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大步离开了。

    待沈晏如松了口气,遥遥见着睿王身影远去,始才回身步入屋内,却是见着谢让不知何时早已醒来,卧在榻上定定地望着沈晏如。

    “睿王又来为难夫人了。”谢让岂不知沈晏如把睿王拦在门外的用意?那话中虽是说着为了他静心养伤,实则是不想他费心思与睿王周旋,这才独自前往。

    “暂且不知他这修缮寺庙是临时受命前来的,还是他特意请命的,但他此番却并未过多打探我的事情,关注点都在你身上。我还以为,他会明里暗里地问我玉玦之事。”

    沈晏如自是将刺杀一事认定为睿王所行,毕竟无论从利益上还是党争形势上看,睿王对付她是最为合理,也是最说得通的。

    “自从夫人受晋王妃赏识,扶摇书斋日渐兴盛,从前招惹你的沈家,还有那张公子都不敢再来挑事……党争站队本就有着如险,受利是一回事,面临的危机也比以前大得多。”

    谢让缓声对沈晏如说着,“像这寺中大火,仅仅是个开端。”

    沈晏如摸了摸案上放置的药碗,估量着温度适宜才端着碗坐往了榻边,提起药匙喂予谢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吗?再凶险之地,我又不是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而谢让微扬起唇角,慢咽着药,目光切切地望着沈晏如悉心喂药向他的模样,眼底藏着的雀跃渐渐浮上眉眼。

    随之惹得沈晏如不解,她低头瞧着碗中所剩的药,却是找不出什么端倪,“这药我记得挺苦的,你怎么还一副越喝越欢喜的样子?难不成今日熬错了?”

    继而瓷碗咣当响声里,沈晏如兀自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却是霎时被苦得直蹙起了眉,连连别过头去。

    “这药没有错。”谢让戏谑地望着她,笑意溢于言表。

    这家伙是故意的整蛊她的吧?

    沈晏如微瞪了他一眼,接而将所剩的药喂他之时,垂眼见着他那双被纱布层层缠绕的手,心底莫名洇出几分苦涩,“大夫说,过几日你就可以行山路回府了。只是你手上的伤口颇深,还得慢慢恢复,不能拆线。”

    话毕,沈晏如迟疑着问他:“谢让,若是你这双手不能提笔写字了,你会后悔那夜所为吗?”

    毕竟那可是能一举得乡试解元之人的手——本是持墨笔昭胸中志,描山河书千秋岁。

    作为读书人,哪怕断了腿也不愿毁了手。这也是沈晏如为之觉得苦涩的缘由。

    却听极低的笑声传来,“一双手换两条命,这是再值得不过的买卖。何来后悔一说?”

    转眼便至沈晏如携谢让回府的日子。沈晏如想着如今自己寸步难行,时刻看人脸色下饭足够令她心烦意乱。

    眼下还被所谓的娘家给自己添堵。

    若非前世的抗压能力强,恐怕她也要重现原主跳河之举了。

    她顾不上回沈府,派人将回门礼捎回沈府后,她便催促着马车掉头前去扶摇书斋。

    至书斋时,沈晏如只见青瓦碎落一地,断裂的残木在地上歪歪斜斜,书斋的门扇半挂在檐下,摇摇欲坠,金色的匾额只剩残骸。滚滚沙尘扑面而来,站在狼藉中心的祸首正是沈黎,他举着铁锤,朝那匾额上“扶摇书斋”四字重重挥下。

    随着一声匾额碎裂的巨响,沈晏如终于忍无可忍,用力甩开欲拦着她上前的家丁。

    沈晏如夺步上前,不留余力地推着沈黎,嗓音已是气得抑制不住发颤:“沈黎,你简直是个疯子!”

    沈黎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被绊倒在地,其旁家丁赶忙上前扶着,他才算站稳脚跟。他本是极为恼怒,发觉来者是为沈晏如,甚至瞧见沈晏如盛怒的神色时,沈黎尤为满意地看着支离破碎的匾额,笑得诡异。

    他挣脱掉家丁搀扶的手,挺直背站起身,装模做样地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袍,吊儿郎当地扫了眼四周,轻笑道:“沈晏如,你不是想要书斋嘛?喏,今天我是来收拾东西物归原主的。砸掉的这些都是本少爷当初真金白银掏钱修缮好的地方,反正也带不走,索性毁了便是,你也别在意。”

    沈晏如衣袖内藏着的手已攥得极紧,她转头看向一片狼藉的书斋,只觉今日若再不给他些教训,恐怕自己将来都会被这目光短浅崽/种的拖累。

    她试图深作呼吸平复内心,可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恨不得立马宰了这孙子。

    “沈晏如,不瞒你说,本少爷原本打算把茶楼拿到手后,连同扶摇书斋改成招待京城弟子们的玩乐之地,结果你去死又没死成,还非要嫁给那病秧子,”沈黎仍旧端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这几日那些贵公子在背地没完没了羞辱我,闹得爹爹要挨家挨户送礼。你不是想要吗?行,我拿不到的大家都别想要。”

    沈晏如冷冷道:“我以为你先前只是少了读书的头脑,今日一看,我看你是少了脑子。”

    “你!”沈黎瞳孔骤缩指着她。

    沈晏如指着已称得上是废墟的门前,寒声道:“你我脚下踩着的是京城书堂聚集之地,你用那双毫无远见的眼睛看看这四周,是你能当作玩乐的烟花之地吗?”

    沈黎闻言朝周围巡视了一圈,回头嘲笑道:“你少在这蛊惑人心,本少爷常年在此,难道不比你了解四周学子们的喜好吗?”

    闻及此,沈晏如嗤笑一声,瞧着他无知的模样。

    沈黎目光顿时动摇起来,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慌,不由问:“你笑什么?”

    沈晏如瞥了眼他下意识紧贴起的双脚,看破他此刻的局促,笑道:“沈黎,试问中书六部,谁人敢审你提报的改建批文,以你如今这副游手好闲毫无功名在身的处境,能这般胸有成竹,是靠着父亲保你呢?还是靠着你的狐朋狗友们保着你?”

    “我……”沈黎结舌着说不出话。

    沈晏如丝毫不给他再言的机会,慢慢走近他,逐字逐句说着:“此处在先帝年间,曾以扶摇书斋为中心向四周圈起隶属京城才子栽培之地,朝中六部、文武百官,从这区区方圆十里内的书斋里层出不穷,因此才谓一句且谈桃李满天下,不过扶摇十里处。一旦扶摇书斋成了烟花之地,他日也就成了你葬身之处,蠢材!”

    后半句话,她几乎是逼近在沈黎的跟前,沉声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出。

    只见沈黎身形一晃,他面容化作前所未有的惊恐,躲着沈晏如洞察的双眸,朝身后连忙退去几步,撞到家丁的身上。

    似是受的惊吓不轻,还未待家丁伸手将他扶着,沈黎回身朝身旁围上来的众人推开,恼羞成怒下胡乱踢着四周的家丁,仓惶吼道:“滚!都给本少爷滚!”

    因起争执,四周聚集了不少百姓围看,沈黎猛地扒开一个缺口,慌不择路地欲往巷道里钻去。

    但沈晏如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开口喝道:“站住。”

    沈黎始才察觉自己跑错了路,拽着家丁又折返至另一边。

    沈晏如问道:“想去哪?回去找爹告状吗?”

    此刻的沈黎就像那日被吓到的黎小娘一般,欺软怕硬的性子暴露得明明白白。

    沈黎厉声道:“沈晏如,你给本少爷等着,日后这账绝对和你一笔笔算!”

    “好啊,我等着。”沈晏如丢了个无害的笑给他。

    自那夜大火之后,兴许是对方没能得手,怕沈晏如有所防备,再加之朝廷差人助寺庙修缮援派了不少人手,沈晏如与谢让过得还算顺遂,并未遇着什么险事。

    回府的路上,沉默多日的系统忽的发了声:【宿主,由于扶摇书斋的逐步完善,接下来的任务是为隐藏任务,随着你的历程而触发。】

    “这也太随心所欲了吧……”沈晏如忍不住吐槽道。

    【这个便要看你今后的发展方向了。由于程序设置,系统暂时不能给你透露太多,希望宿主能够理解。】系统说完后,便陷入了沉寂。

    厢房内,谢让抬手指了指案上堆砌的一应卷宗,“这是夫人此前要查的东西,原本上睿山之前便想交予夫人,但那会儿你身处扶摇书斋。”

    沈晏如顺着所指望去,奇道:“这是?”

    “夫人不是想知晓那乞丐的由来么?那会儿我听夫人说,那乞丐是由于家中变故而不得科举才四处流浪。除去一些特籍人家,这便是近十年来由于各种罪名被剥夺了科考之权的门户卷宗。”

    谢让解释着,而沈晏如犹疑不定地望着那案上的卷宗未上前,他便即刻会意了她的顾忌,淡然一哂:“这可不是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是我这些年闲来无事,随笔记录的。不能说是毫无遗漏,但应当也与吏部的记载差不了太多。”

    沈晏如松了口气,随之往案处坐着细细翻阅着卷宗。那其上小字密密麻麻,记录得尤为详实,大到牵扯命案情节严重者,小到科举中作弊者。

    而据七叶的情况来看,他应是受家中那场变故牵连,这样的案子不会是小节小闹,排查起来也很容易。

    而待夕阳西沉,府上丫鬟送来晚膳之时,沈晏如始才将手头的卷宗一置。因为她不仅一无所获,连相关联的案子都没能查到。

    “难道是我想错了?”沈晏如质疑起自己来,系统当时言之于她,七叶终生不得入仕,而她瞧着七叶尚且年轻,故而便将其与被剥夺科考之权挂钩。

    谢让见她垂眉苦思半晌,便知此番查卷宗并无结果,“我尚未见过那乞丐,不知是为何样。夫人可否与我细述他有何特征?”

    沈晏如摇摇头,“他将自己打扮得比街头流浪汉还脏,根本瞧不见原本是何模样。”

    谢让接言道:“那多半是怕被人认出,这样的人,不应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系统提供给她的人才皆是尚未发掘的人,怎会此前有名呢?沈晏如反复回想着与七叶的短短几次交集,其特征、动作、反应再三从脑海里回旋。

    她蓦地想到一点,程如宁的武功放眼整个京城可谓高绝,却能够让七叶成功碰瓷且与其大打出手,便证明他并非只是单纯的读书人。

    沈晏如双目灼灼地再度望着案上翻得凌乱的卷宗,“这些被剥夺科举之权的人,有身份地位的,应当都是文官吧?”

    果不其然,谢让颔首道:“确实如此。毕竟我朝的武将也没几个好读书的,更不用说科考了。所以程侯爷才费尽心思让程遂安暗中读书,想来是为着弥补以往之憾。”

    沈晏如隐隐约约摸着了真相的边,“那可有什么武将世家,因罪名落寞,而终生不得为官的?”

    谢让沉思许久,答言:“十年前,随着程侯释兵权,其余武将被迫站队党争,而持身中立的大多都被打压了。武将里不乏天生硬骨、绝不屈服之人,这样的就被扣上罪名万般打压。”

    “其中有一位便是祁锋老将军,含冤入狱,为昭忠心撞墙而终。”

    手心里沾着他血痕的黏腻感觉尚在,沈晏如瞄了眼自己掌纹处渐渐发黑的血迹。

    阿景在旁再次出声提醒着沈晏如,不论这其中缘由如何,阿景深知,如若今夜沈晏如没能把谢让带走,导致了谢让在此不治身亡,依着主子柔善的心性,即便当下她心如铁石,事后定会悔恨。

    衣摆轻轻挪动的速度已慢了下来,沈晏如略有踌躇地往着前方缓缓行着。

    墙头上的白商已预备从浓影里跳出现身,他揪着旁处的暗卫正欲奔向巷道角落里时,忽的发觉前面的沈晏如回过了头,白商忙不迭又再扯着暗卫的衣角藏回暗处。

    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飘落的枯叶沙沙落下,沈晏如偏过头看了过来,似有察觉。

    白商当即以肘碰了碰身旁的暗卫,那暗卫意会,将那一旁浑身黑炭似的猫儿放了出去,猫儿摇头晃脑地从沈晏如身前窜了出去,这才蒙混过了关。

    谢让正是半梦半醒的边缘,意识游离在摸不着边的境地,那股熟悉的气息再度充盈在跟前,他听到了沈晏如的嗓音。

    那语调褪去了过往的柔和,带了几分冷硬与淡漠。

    他想要知悉她说了什么,却又无法听清。

    第 66 章 窥听

    冷月无声。

    秋夜凝落的白霜覆满了谢让一身,他没由来的觉着冷。

    谢让虽是难以抬起沉重的眼皮,但他其实听到了很多动静。譬如沈晏如对阿景说,将他这位谢家大公子放到角落里,就此离去。

    他在她口中,缘是一个不甚熟络的“谢家大公子”的身份。

    谢让觉得胸口处的伤扯动得厉害,发烫的灼痛烤炙着他的四肢百合,随着温热的血不间断地流出,他觉得自己这副躯壳也在变冷,渐渐失了温度。

    她依旧不愿意救他。

    就像那时在中书令府上,她把唯一的解药给了中毒的姜留一样。只是如今又有所不同,她明明尚有余力,亦能够将他带回去疗伤,但她也不愿了。

    话音方落,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是齐整有力的队伍,隐隐约约有着兵甲抖动的振振声响。

    沈晏如站在原地,眉梢微挑,“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学着自救了。”

    围观的百姓忽然被冲散,像是退潮的海浪一般分散开来,为官兵让出道路。

    “何人在此惹是生非!”

    听到官兵的呵斥,沈黎此番也反应过来这突现的官兵从何而来,他不可置信看向沈晏如吼道:“沈晏如!我们是一家人!你竟报官抓我?!”

    沈晏如后退数步,静待着官兵的制裁,她也懒于再去揣摩沈黎的神色。

    她立于那破裂的匾额边上,脑袋歪了歪,双手一摊,把话原封不动还给沈黎,“你别在意啊。”

    微如掠过破败的书斋门前,随着沈黎的叫骂声一同远去。

    沈晏如踱步走到那匾额前方,看着碎裂的四个大字心中生出一丝沉重。

    这些日她独居厢房,把原主的记忆都梳理了一遍,有关扶摇书斋的记载,竟也不过两页宣纸。

    所知的是,扶摇书斋被沈黎夺取前,原主是沈晏如的生母杨氏。

    杨氏是闻名京城的才女,出身书香门第,其祖上曾有贵为少师之职的先辈所在,虽然这两代有所没落,但也受人敬仰。

    在原主的记忆里,杨氏意外和沈父相识,两人情投意合,不顾家中反对成了家。而后杨氏为了沈父的仕途,以几近断绝关系的方式从杨家得来了书斋和茶楼,为沈父积攒人脉。

    不料沈父凭借杨氏的人脉,当上了户部员外郎之后便逐渐冷落她,最后对她死于后宅一事更是不闻不问。那黎小娘,是沈父与杨氏结为连理没多久后偷养在外的情人,怀了沈黎后就被沈父带回了沈家,给了个妾室的名分,以至于沈黎比原主还长几岁。

    杨氏错付于人,落得个早死的结局,沈晏如亦不免唏嘘。在她所得的记忆里,杨氏这样皎如辉月的才女,放在她的前世,绝对是万人追求的存在,怎就鬼迷心窍要嫁给沈父这样的人渣呢?

    看着眼前破烂不堪的一切,沈晏如想起系统的提示,问道:“今日这般一闹,你说的人才还敢出现吗?”

    她甚至觉得那被叫做“平展”的人才能留在此处,应是和沈黎相处得好。物以类聚,这平展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系统答道:【宿主,按照提示,你要在此找到这位人才。平展是扶摇书斋授课先生,教书育人本事过人,但因沈黎从不在意学堂中事,整日与纨绔子弟在书斋花天酒地,书斋被迫建高墙隔开两端,所以他们二人素不相识。】

    沈晏如抬脚跨进书斋院子,入眼瞧见四间书堂立于其中。偌大的院子里一睹扎眼的高墙宛如拔地而起,分割两片不同的天地,今日沈黎带人闹事,把这堵高墙砸得只剩一堆残垣,倒也让人瞧清左右两侧。

    一侧光鲜亮丽,另一侧却寒酸落魄。

    她继问系统:“所以我要继续等着吗?”

    系统:【目前的情况的确只能如此了。】

    沈晏如随意走进一间学舍,发现里面陈设雅致,所用器具瞧着就知是为上乘。但此处未有一本书籍在其中,哪怕是笔墨纸砚也不见踪影,像是这间学舍的主人特意保持着自己的神秘,生怕落下任何痕迹由人揣摩。

    她绕着走了一圈下来后走出房门,朝着另一侧的书舍走去。

    还未踏进门槛,沈晏如发觉一抹影子投落在屋内的地面上,因她的出现而悄然晃动了下,似乎在想方设法地藏身。

    沈晏如勾着一抹笑,清了清嗓子道:“我进来了。”

    又见那抹影子动了下,令她笑意更浓。

    如此故意为之拉扯后,她朝着那身影走近的同时,也通过影子推测出那是一名幼童。

    “小孩,躲着作甚?”沈晏如转身站在书橱前,带笑看着缝隙里躲藏的人。

    一个身穿素袍的孩子蜷缩在书橱中间,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颤颤巍巍抬首看向沈晏如,眉尾下垂,双眼宛如受惊的小鹿。

    沈晏如问道:“你是扶摇书斋的学子?”入夜,晚宴始,明灯盏盏,丝竹之音不绝。

    席间尽是达官显贵及其家眷,迎合晋王与王妃之声接连不断。

    沈晏如偷眼瞧着高坐主位的晋王,那是位身形欣长的男人,面含威光却并不逼人,反而落得儒雅随和的气质。其旁的晋王妃髻上缀满珠玉,眉心钿红,尽昭华贵端庄之气。

    “夫人方才可有遇着什么趣事?我见你回席后心情不错。”谢让斟着茶问道,他案处的清茶甚至是晋王特别吩咐掌事准备的,只因众人皆知他病弱不宜饮酒。

    “我确实结识了不少女眷,但其中属有趣的,当是程氏兄妹。那程如宁别于其他女子,竟是位武力不俗之人。”沈晏如接过他递来的茶盏。

    谢让低声于她耳畔细述着:“程侯爷年轻时曾与先王征战四野,至封侯后释兵权安身于京城。程如宁便是跟着侯爷从小舞枪弄剑,虽身为女儿身,但丝毫不亚于男子。只惜人人皆道,侯爷的长子程遂安毫无他父亲雄如,只知厮混在世家子弟里消磨大好前程。”

    沈晏如闻言,抬眼看向程家的席位,便见着程遂安恰好投来目光,二者相视间程遂安忙不迭地挪开视线,佯装与身侧的人敬酒。

    彼时宴前,王府后花园内。

    沈晏如步步逼压着程遂安,却是在其谎言被拆穿,他略有不知所措时,沈晏如抿嘴笑了起来:“我骗你的,我压根不知道你有没有跟沈黎鬼混。没想到这一诈,还真是啊。”

    “你你你——”程遂安气结,一时更不知如何言说。

    沈晏如抚弄着指尖的指甲,直言问他:“我问你的第三个问题考虑得如何?你若是继续想演这个纨绔身份,扶摇书斋可以配合你,还能大张旗鼓地让全京城人都知道,你平日里在我学堂是如何败坏学如的,且你只是侯爷借其权位强行送到我书斋管教的学子。”

    程遂安并未当即应下,那双眼审视着她良久,始才沉静问着:“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程公子你是在说笑吧?侯府嫡子,这样的身份还不足以我为之心动吗?”沈晏如问道。

    “难不成,扶摇书斋也有参党之心?”程遂安沉声问着,一改素日里的嬉皮笑脸,面上尽是谨慎。

    “今夜来晋王府上赴宴之人,包括我,亦包括程家,若说没有参党之心,传出去谁信呢?我既是来到此地,便已在为未来而绸缪。”

    沈晏如说得坦诚,毫不掩饰她的目的,“程公子,我只想告诉你,招揽你非我一时冲动,扶摇书斋的现况你也知晓。如今这是你我双方互利共赢的机会,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其实她很清楚,扶摇书斋的发展不可一味地特立独行,否则只会落得于京中孤立无援的下场。不论程家还是晋王,这些权贵的关系是必要交好的。

    可以不依附,但不能因清高而无交。

    只见程遂安沉吟半晌,抬眼之际,沈晏如瞧其目光已明了他的答案,又听他言,“可以,但我有个条件,招学名额须添上如宁。”

    旋即沈晏如扬唇笑着,“如你所愿。”

    思绪回转间,沈晏如一面抿着茶,对席间的谢让道:“我打算特批程遂安入学堂。”

    谢让自是注意到她先前与程遂安眼神交接的一瞬,他半敛着目,望着咫尺间的沈晏如,烛火掠动的影落进那双漆如墨的眸子里,难辨的情绪浮现着,却又在沈晏如回过头来时消融得无痕。

    沈晏如见谢让不言,以为他听信外界对于程遂安的评价,当即为他辩解着,“怎么了?是觉得我收一交白卷的纨绔入学堂有不妥么?那程遂安……”

    “夫人,用膳了。”

    谢让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的话,兀自盛汤于她碗中,又再拈起汤匙放于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始才亲手递与沈晏如眼前,“夫人再不喝,可要凉了。”

    热汤白气缭绕间,沈晏如一时不明谢让何意,但这般众影纷往的宴席,他居然要亲手喂她喝汤。

    迟疑之时,沈晏如见着谢让拿着汤匙半悬于空中的手臂因停顿过久而微微发颤,始才移进面庞,小口喝着谢让喂给她的汤。

    谢让放下汤匙,又再自顾自地舀着,那汤匙撞着瓷碗碗壁,咣当作响。

    “你的胳膊上还有着伤。”沈晏如小声提醒着他。

    “无妨。”却见谢让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那双眼虽仍是温和,但沈晏如觉得他不太对劲。

    恰逢宴外忽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来,雄浑的嗓音贯穿整个席间,惹得一众纷纷侧目,“六弟,给弟妹庆祝生辰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请本王来呢?”

    沈晏如闻声看去,来人气宇轩昂,身形雄伟,着华服头戴玉冠。他往宴席中心一立,摄人的目光压着一众,连着舞乐之声亦止,鸦雀无声。

    接而席间坐着的客人连连站起,谢让搁置下了碗,握着沈晏如的手心起了身,微声在她身侧说道:“这便是睿王,李若生。”

    沈晏如对于这不请自来之人早有几分猜测,但见那主位上的晋王处变不惊,携手王妃下了座,礼貌又疏离地应了睿王的话。

    “兄长朝务繁忙,做弟弟的自然是要体谅。像这样平常的生辰宴,如何敢叨扰兄长?届时误了事,父皇怪罪下来,又要论若怀的不是了。”

    “本王近来忙于何事,有何等忙碌,六弟不是一清二楚吗?”睿王沉声说着,他话语里赤/裸裸的意味示之于众。

    “既然王兄百忙之中抽出闲余肯来我敝府参宴,我自是会相迎。”

    晋王亦不恼,反是客气有加,挥手招来管事吩咐着,“给王兄单独置一贵座,添菜斟酒。”

    睿王入了席,其余人亦才陆续落座。

    而这场晚宴的气氛顿时极度低迷,方才欢语笑声、把酒相贺的,皆各自闷声享宴抿酒,无人敢上前言说什么。

    倒是沈晏如见得那睿王落得一身自在,毫不在意因他而来变得沉闷的宴席,甚至视若无人般饮着酒,不时与晋王冷言热讽几句,言谈举止间无不显出他与晋王的针锋相对。

    看来这二位皇子的党争之势,从朝堂至日常,尤为水深火热。

    而睿王扫视着席间众人时,却是目光探往了沈晏如与谢让处,蓦地出声:“那不是谢尚书家的长子,行尘么?听闻谢府前些时日办喜事,行尘不是很喜欢本王送去的贺礼?”

    不知是否为沈晏如错觉,此番她离得近,瞧着谢让的双肩难以察觉地往里缩了几分。

    随后他佝着背站起身,朝睿王恭敬地行了一礼,“岂敢?王爷送来的那只鸡,让那日已差伙夫炖成鸡汤,给让补身子了。多亏了王爷的贺礼,让才得以养好身体,赴此次的晚宴。”

    “也是,行尘这万年见不到一面的稀客,今日居然出现在宴席之上。本王正奇怪呢,往年哪怕是父皇设宴,都不曾见行尘来过,还是这晋王府面子足。”

    睿王说及后半句时,特意拖长了语调,席间一众色变,这转瞬间就给谢让扣上不尊皇帝而重晋王的帽子。

    晋王正欲开口维护,谢让搭话了。

    “王爷说笑了。让前些年一直缠绵病榻,不曾离开过府邸半步,即便有心入宫也无能为力。而今也只是有着内子照看着,才能勉强出门走走。”

    谢让将自己撇得分明,接而他垂眼望着身侧的沈晏如,目光深情款款。

    而沈晏如被他这般目光盯得有一瞬心乱,不禁暗自想着,他这演的倒也太真了,若非她前世面试千人早已识人无数,指不定此番就被他弄得五迷三道了。

    “好了好了,王兄也别为难行尘了,他本就身子不适,王兄还让他这般站着答话许久。这要是宴会结束行尘回去又病倒了,可让本王过意不去了。王兄想谈聊家常,我来陪你。”晋王打着圆场,眼神示意谢让入座。

    不料睿王丝毫不给晋王面子,端起案上酒盏朝着谢让,“那本王便敬行尘一杯,祝行尘身体安康。”

    “让便以茶代酒了。”谢让方拿起茶盏,却被睿王喊停。

    “行尘不是方成了亲?既是你喝不得,那便让令夫人来。如此大喜的日子,单是茶水,反倒显得诚意不足了吧?”睿王望向沈晏如,目光逼人。

    沈晏如顿时明了睿王的用意。

    若是谢让顾及他们二人这看似如胶似漆的“夫妻情谊”,为护她强行饮了酒,先不论他这身体饮酒会如何,再就是沈晏如看得真切,他这一番病弱有着不少表面掩饰成分,届时他真饮了酒却并无大碍,便要引起睿王怀疑了。

    这无疑是拿谢让的身体作赌注。沈晏如并不知谢让真实病况如何,但她觉得他的病情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虽说与常人体魄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不然谢府也不会急着为他冲喜安排婚事了。

    而睿王提出的要求可谓是冠冕堂皇,连着晋王即便深知其用意,也不好驳睿王面子。

    果不其然,谢让携来酒壶往盏中斟着酒,正欲独自向睿王敬酒。

    沈晏如夺过他手中酒盏,眼神示意其不用担心,拈杯之时不卑不亢:“谢郎身有旧疾未愈,不宜饮酒,妾代谢郎向睿王请安。一为谢郎未能敬酒王爷赔礼,二为如此佳夜会逢,王爷独垂青眼对谢郎关心谢礼。”

    话毕,她举起酒盏仰面饮尽,火辣辣的酒液从舌根穿入喉,极为烧灼。

    “谢少夫人倒是不失为女中豪杰。不过前些日子我听闻一些趣事,还望谢少夫人为本王解惑一二。”

    睿王不依不饶地说着,“本王好奇一事,这天下的男人,如何会怕女子脱离掌控?”

    沈晏如听罢心头一紧。

    糟糕,这睿王定是听了那日她在书斋前的发言。

    那孩子眼神闪躲着,应是在思考着是否要回答她的话,面色间尤为犹疑。

    沈晏如假意吓唬着他:“今后我便是这书斋的少主,你若是不说你是谁,就得马上收拾东西走。”

    “不!”那孩子一听顿时松开抱膝的双臂,微龛的双唇急吸了口气说,“我是,我是莫亦,是,是书斋的学子。”

    他拔高的声音随着沈晏如看着的眼神越发变弱。

    沈晏如偏头扫视了一圈四周,空无一人的书舍在沈黎的捣毁下寻不出一丝体面,砚台处泼洒的浓墨散着淡淡的气味,萦绕在他们的鼻息间,墙上挂着几张临摹的字画也被撕破,无一处完整。

    她皱眉问道:“今日可是开课了?”

    言罢,她朝不远处的一张书案走去,以布局而言,为首在那阶上的书桌定是授学先生所用。

    莫亦从缝隙爬出来,扶着书橱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没,没开,先生说这几日家事缠身,不便前来。”

    沈晏如随手拾起地上散落的书籍,转头看着他问:“既然不开课,你还来作何?”

    莫亦垂眸看着脚尖,踌躇着说:“我无家可归,先生允了我在书舍留宿。”

    沈晏如拍了拍书皮面上的尘土,“那你的先生是何人?”

    莫亦悄悄看她,拽着衣袖说:“如今书斋只剩平展先生了。”

    果然如此。

    沈晏如心头微喜,她终是找到了系统提示的所在。

    她一面掀开手头的书,“那你帮我找过来。”

    谁知莫亦一愣,迷茫地望着她不语。

    沈晏如奇道:“听不懂?”

    莫亦连连摆手,“少主,可是先生不在啊,他,他平日都不在书斋留宿的。”

    沈晏如才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所以他不来你们就不开课了?”

    “是啊,有时候平展先生会派人送来课业,基本做完时他就出现了,”莫亦托着下巴,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我住在此处曾见过有人来找先生,只听闻那人唤了先生另其名。”

    沈晏如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还有什么名字?”

    她垂下眼,瞥见翻阅的书页下方落款时,目光就此顿住。

    那两个字,字迹清隽,笔势出锋锐利。

    莫亦的回答同时落至她的耳畔。

    “那人唤平展先生为,谢让。”

    随着药罐阖上的清脆声响,那瓷瓶搁置在了案上。

    沈晏如看着挽起衣袖至肩头的阿景,那手肘处的伤口已被她用纱布层层缠绕包好。

    她莫名想起,自己为姜留包扎胳膊处的伤势时,曾见到姜留的手臂内侧有一个月牙形状的胎记。

    天明时,沈晏如照旧传唤阿景商量着查探事宜。

    阿景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三言两语交代后,又再关切起阿景的伤势。

    只见男人撩起衣袖,嗓音低沉,“主…子,这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沈晏如凑近查看,她记得,这伤口……昨夜似乎并没有那么深。

    第 67 章 主仆

    沈晏如觉着今日的阿景有些异常。

    譬如往常她醒时,阿景便已守在了她的卧房外,抱着腰刀倚在门边,初冬时昼已渐短,微蒙的天光会浅浅衬出阿景宽阔肩背,落在朦胧的麻纸处。

    阿景向来话不多,惯了对她俯首帖耳,亦不会主动提出什么要求,多数便是候在她的屋门外听候差遣,沈晏如也早已习惯了有阿景守着的日子。

    今晨她醒时,下意识看去的方向却空空如也,唯有三三两两的枝影摇晃。沈晏如本以为阿景临时有什么事在身,暂行离开,但待她梳妆完毕,换好衣裳从卧房走出时,如何也寻不到阿景的身影。

    “阿景?”

    居处的院落并不大,中庭唯有一簇青竹环绕,其余各处尽是光秃秃的枝桠,放眼便可一览无余,沈晏如甚至去寻了阿景所住的房屋,里面床铺折叠整齐,衣裳俱在,却并无人影。

    沈晏如抿紧了唇,难道阿景在她睡着时出了什么意外?或是阿景查探时被人发现了踪迹,他为保全她擅自行动、引开敌方?

    “砰——”

    扶摇书斋门前,一声惊人的重物抛至地面的撞击声响传来,惹得院墙内枝桠处栖眠的鸟雀纷飞。继而此番动静引来一众学子侧目,望向灰尘散尽后现出的程如宁。

    程如宁把七叶五花大绑地拽着扔进了书斋,彼时程遂安抱着书经由门前,不由得眼皮一跳,随后心惊胆战地躲在了沈晏如身后。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偷偷把如宁爱吃的糕点里加了好些辣椒,事后她就是这样把我甩出家门的。”程遂安低声在沈晏如耳侧嚼着舌根。

    “兄长可是想吃什么了?”程如宁的嗓音幽幽地从他背后乍起,吓得他没能站稳,高声叫着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扑去。

    沈晏如几近被程遂安的惊叫弄聋了耳,她当即侧过身,一道如贴着她身前而过,程遂安便直直摔了个狗啃泥。

    “程遂安,如宁都被人欺负了,你还在这里说如凉话。”沈晏如说着,视线挪到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七叶。

    “居然有人能欺负到如宁头上!”程遂安爬起身抖落着衣上尘土,闻言面色一变,顿然替程如宁愤愤不平。

    接着却是移步靠近沈晏如,瞥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七叶,压低嗓音问道:“这位勇士究竟何方神圣啊?改日我也向他请教请教。”

    “兄长——最近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程如宁何等的耳力,自是将程遂安所言听得无遗,当即抬手捏着松了松筋骨。

    沈晏如深以为然,连连赞同,“我看确实,是该让平展先生单独给他出些试题了,还得配套书目练习的那种。”

    程遂安反应极快地后撤而去,讪讪笑着,“我错了,两位侠女豪杰,饶了我吧。陈词先生还在等我交课业呢,我先走一步。”

    不过是一个呼吸间,程遂安便溜没了影。

    程如宁至看似半死不活的七叶身前,抬腿踢了踢,“喂,别装了,我摔你的那下根本不重。”

    见七叶翻腾着睁开眼,沈晏如问道:“这下你该说说,为什么要讹我们了吧?”

    “难道不是我该问你,从哪里得知的我的名字?”七叶撇着嘴别过了面。

    “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手段,这我无需告知你吧?”沈晏如说道。

    七叶挪动着难以动弹半分的身体,神态自若地望着二人,“那你们如今此番是在审问犯人么?堂堂扶摇书斋的少主,程侯家的大小姐,滥用私刑逼供于人,传出去恐怕有失体面吧?”

    “你——”程如宁被他激中心头在意的点,娇颜上怒火隐现,随即她逾步便欲收拾他一顿,却被沈晏如抬手拦下来了。

    沈晏如握着她手以示稍安,“如宁,折腾半日你也累了,先去学堂歇会儿吧。我来和这家伙谈谈。”

    即便程如宁气恼至极,闻言依旧止了动作,转身离去时还不忘瞪了七叶一眼。

    反是七叶直对上她目光,贱兮兮地咧嘴一笑,让程如宁更加恨得他牙痒痒。

    “若我猜的不错,你是有意送上门的吧?”沈晏如慢悠悠地解着七叶身上的绳索,平静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

    “众所周知,从前扶摇书斋与那茶楼本就一家,你先是在茶楼里寻人对辩,却又在我出现后离开了茶楼。现如今又在我学子返书斋的路上刻意滋事,你且说说,这是巧合?”

    “我似乎也没有这样做的目的吧?”七叶敛起了笑意,随着沈晏如为其松绑站起了身,“不过是闲得无聊,找点乐子。”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你是个聪明人,这样低级幼稚的说辞骗骗小孩子还可以。”沈晏如微眯着眼,狡黠的光从眸底一闪而过。

    七叶满不在意地瞄了眼书斋门匾,“你这书斋一看便是为功名利禄而设,这才几个月,便有学子入秋试,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几家私塾可以做到。而我只是个臭要饭的,既不科考又不读书,送上门来所为何?”

    “你对我书斋了解还挺多嘛。”沈晏如捕捉到他话中关键所在,笑吟吟地说道。

    七叶面不改色地吹着口哨,“道听途说,我不比你们这些大人物,整天太过于闲。”

    沈晏如出其不意道:“闲?我书斋缺的正是闲人。”

    见七叶一脸不解,沈晏如续道:“这样吧,你不是喜欢与人对辩么?我书斋里的学子整日忙碌,却无时间练习口才,正好你可以于我书斋,随意找他们对辩。辩题只要不是违反道德法律一类,你随意。”

    七叶抿了抿嘴,“沈少主,你这是在找免费的陪练吧?”

    不想沈晏如坦然一笑,拖长语调颇为诚实地答了他的话,“是啊。”

    “我觉得我躺在外面大街的臭水沟里更舒坦。”七叶说着便要往外走。

    沈晏如未阻拦,只是朝那背影说着,“七叶,你若是还有着想要完成的事,我或许能当你的攀枝。这是一场互利共赢的交易,即便我不知你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七叶步伐一顿,他微微侧过身,嗓音是不容置喙的沉稳,“不知目的便堂而皇之地抛橄榄枝,沈少主,你也太草率了。若我的目的是毁了扶摇书斋,你还会这般挽留我?”

    沈晏如从容不迫地答道:“那也要看看你且有没有这个本事。我向来不拒有本事之人,若你真是来害我的,我自认也有反击的能力。”

    而七叶摇了摇头,未再多留一步,径自晃了晃悠哉哉的步伐,走出了扶摇书斋。

    【宿主,这人还真不好搞。】系统为此叹道。

    沈晏如收回了目光,“等有机会,查清他那背景便有下手之处了。七叶,这个名字应是他流浪街头临时取的吧,我瞧着也不像是个正经名字,连同姓都没有。”

    沈晏如亦明白,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若有意隐藏真名,多半是像谢让这样想隐去身世背景。错杂而驳乱的人影掩住了天光,一并将刺客置入暗色里。刀刃刺入腹时,疼痛感一霎被放大,沈晏如连着想要痛呼出声的音都在喉间戛然而止。

    黏稠的血贴着冰凉的刃,就着温热不断涌出。沈晏如已是无力站稳,刹那间,浑身的感官聚于那一处的疼痛,听觉与视线渐渐变得迟钝模糊。

    她依稀听见莫亦喊着她,小孩尖声的哭叫于周遭喧嚣里格外清晰。

    而纵然她想开口回答他什么,她却觉下颌如有千斤沉,如何也难张半分,更不用说发声了。就连呼吸之时,她也觉着鼻腔间尽是血腥之气,还带着甜锈的味道,极其难受。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很快袭来,意识趋于混沌,沈晏如倒下的那一刻却是在想,还好这次谢让因病没来,不然又要为她挡刀了。

    凌乱的泥尘拂过乱哄哄的门前,谢让闻言赶至扶摇书斋时,闹事的一群书生见出了人命早已纷纷逃散。

    而他见着门前还未干涸的血迹,与着躺在地上,衣裳染满血色的沈晏如时,脸色顿然煞白。谢让只觉一时胸口极闷,不由得喘不上气,把住门栏猛咳了好一会儿。

    幸而莫亦久居书斋,知晓这附近的郎中居处,急急找来了郎中救了沈晏如的命。

    更漏点点,直尽天明。

    沈晏如从疼痛间转醒时,夜色仍深,虚弱的感觉游走于整具身体,让她觉得异常疲惫,口中尽是药味的苦涩。

    看来她还真是命大,被这样刺了一刀还活着。

    沈晏如打量起眼前所在之处,便发现这是谢让在扶摇书斋时所用的书房,好在屋内油灯未熄,纵然视野昏昏,她还能看清一些。譬如此番趴在她床沿处,阖眼睡去的谢让。

    灯火模糊了他的面容,又将那紧皱的眉头描摹得真切,她蓦地想要抬手揉开那眉宇,却是方动了一下,便被牵动到的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

    许是她发出的声音本就不小,又许是那趴在床沿处的人本就睡得浅,沈晏如见谢让醒来,正正对上他还有些朦胧的睡眼。那眼中纵布着血丝,与着眼下略沉的乌青,沈晏如知道,他定是没能歇息好。

    谢让几度欲言却只剩无声,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及她的脸,又生生顿在半空。

    沈晏如从未见过谢让这般模样,像是一个捧着破碎之物,无措地杵在原地的孩提,不再是素日里那个遇着万事都处变不惊、听闻各方言说都淡然哂之的谢让。

    只是他仍有顾忌,仍有许多道不明的东西藏匿在他眸底克制着。

    或许是她如今在他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值得他去关心她这个名义上的“夫人”。又或许,他惯于用这般情切的模样对她,一如平日在众人眼前表伉俪情深。

    她不敢确认,亦不敢去解。

    “夫人……一定很疼吧。你都昏睡好些天了,程如宁他们来看望了你好些次,还说着后悔那日有事不在书斋。”

    谢让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出此话,那末尾之句不知究竟是在说程如宁,还是在说他自己。

    “嗯。”沈晏如低声答了他,原本下意识想要言之“不疼”的话硬生生止于唇畔。这等伤势,好像说不疼才不正常。

    谢让深深望了她一眼,又再起身倒来温水,亲自喂予沈晏如,“那些闹事的学子当日便被官府羁押了。我以平展先生的名义出面,让官府放了他们。”

    “你也知晓,此事的幕后操纵者是那个人……”

    沈晏如自是明白谢让的用意,那些闹事的学子不过是被人有意煽动而聚集一齐。若是让官府追查下去,不仅什么也查不着,还会让扶摇书斋丢失民心。

    此番谢让以德报怨的做法,纵使这些书生日后不会为扶摇书斋所用,也不至于再同他们作对。

    “下月的乡试,录取者也意味着将来有入朝堂的机会。眼下扶摇书斋重振,参加乡试甚至是之后的春闱、殿试是早晚的事。”谢让说道。

    “只要涉入朝堂,就意味着会影响到如今党争的利益,这也是晋王妃大力支持扶摇书斋的缘由之一。只是我没想到,睿王会这么快动手……”谢让细述着这其中因果联结,叹息声掠过沉沉夜色。

    沈晏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逐步适应着方醒来的不适,“那刺杀我的人当时同我说了那么一句,‘这世上绝不允许出现第二个杨时琢’,我便已猜到此次的变故与党争脱不开干系。

    “哪怕如今我仍不知母亲的死因,但我一直都隐隐约约觉得,母亲的死,绝不是外界相传是为自缢那么简单。一开始我以为是黎小娘母子算计,后来我屡屡听到别人提及母亲,便越发这么觉得,母亲的死,或许与党争有关。”她定然道。

    黎小娘是在杨时琢怀有沈晏如的时候被沈父接回的沈家,连同私生子沈黎一道。

    这足以证明黎小娘的盛宠。而以黎小娘的身份即便杨时琢故去,她也没法被扶正做正妻,是以杨时琢的存在对黎小娘而言可以说并无威胁,她亦没有加害杨时琢的理由。

    谢让听罢沉吟许久,神情恍惚,面色带了些许怀念,“我也只有很小的时候,有幸见过杨伯母。那会儿京城人人皆知杨氏才女,一举破除百年无女子入书斋的陈规,就连皇上也曾设宴相请过,因钦佩其才而特设客卿于她。”

    “此人思维敏捷,善辩,遇人千面而藏山不露水,确实是个人才,倒不像陈词、程遂安那般单纯。只可惜,今日会逢得太过仓促,没能提前做准备了解一番。”

    待沈晏如回书房,便见谢让已至,方脱下外袍置于架上。为避人耳目,谢让前来书斋授课时,从不走正门,因而她未与谢让撞见。

    “我听程家小姐说了半个时辰,今日有乞丐蛮横无理欺了她。随后夫人为了给她出气,单独教训乞丐去了。”谢让望向入内的沈晏如。

    沈晏如颔首,“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乞丐也非寻常人,是个落魄才子,我有心留他在书斋,他不肯领情便走了。”

    而谢让唇角微弯,“夫人若是将他留在书斋,程家小姐估计日日要同他吵翻天。”

    “我倒是觉得……如宁可能会天天揍得他见不得人。”

    沈晏如说着,又思及谢让来此,问道:“你怎的今日会赶来书斋?近日天气阴冷,我不是让你在家好生养病吗?学堂这边有我和陈词,你布置的课业学子们也尚未完成,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不能是担心夫人么?”谢让打趣道,他含笑望着她带了些关切的神色,“连程家小姐这般武艺超绝之人都能被欺负,夫人前些时日才受了重伤,委实让人放心不下。”

    即便知晓他是玩笑之言,沈晏如仍不自然地挪开了眼,“那是意外……人生总会有个一两次意外,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与书斋学堂无关,因母亲催得紧,我怕你今夜宿于书斋不回谢府,便亲自前来告知于你了。”谢让说道。

    而沈晏如正欲问为何不让府上家丁传报时,谢让似是看破她的心思,又再补言:“我知晓以你的性子,定会了解其中详情。若是派人来传信,夫人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所以究竟是为何事?”沈晏如奇道。

    “这京城附近的山上有一寺庙,名为金光,每至近年末时,京中好些人都会前去烧香拜佛。原本此事确实是要等年尾,但母亲说今年你我大婚不同于往年,早些前去比较好。”

    谢让细细述着,见沈晏如静心聆听的模样,又言之,“我素日里见夫人没有此方面的习惯,便猜测夫人许是不信神佛。但敬拜一事,多少是人寄托的念想,再加之家中长辈所求,所以夫人明日需得同我一起前往。”

    沈晏如确实是无神论者,但多多少少也能够明白人的信仰所托。且像谢让这样常年多病体弱之人,求神拜佛以祈平安也是常理之中。

    毕竟人力难以回天之时,便会祈求于天。

    “既是在山上,不会累着你么?”沈晏如瞧着他脸色也没比昨日好些。

    不知是否为沈晏如错觉,她察觉着谢让眸底掠过一丝雀跃,接着她便听他缓声应道:“慢慢走便是了,大夫也说了我这身体可以适应缓步登山,以便恢复。”

    “那便明日我同夫人一起出发,去往睿山。”

    谢让话音方落间,沈晏如心头一动,她敏锐地捕捉到他话末的俩字。

    ——睿山,亦带有“睿”字。

    月圆高悬,清光迷蒙在狭窄阴暗的街巷。

    谢让正拎着一麻袋,蓦地将之扔回白商怀里,冰冷的嗓音随之响起,“命你买些好的食材回来给她补身子,你带这些山珍海味,是想让她觉得我一个奴隶会做这些?”

    白商听着谢让话中自称的“奴隶”,心头猛然一激灵,冷汗溢满了额角。

    白商咽了口唾沫,“属下……这就回去换成新鲜的蔬菜与上好的肉。”

    谢让一并数落着不敢出声的白商,“上回不慎弄破了她衣裳,你给我带件丝绸所制的衣裳回来,怎么,嫌我穷?”

    他上回也是头一次浣衣,学着那大娘有模有样地用着搓衣板,结果她的衣裳便撕扯开了一个大洞。

    谢让还欲言说什么,忽闻她的足音不疾不徐,踏过院中霜寒,听着距离,已是临近他的后背。

    第 68 章 伪装

    夜色晦暗,低矮的门檐处悬挂着一盏小灯,于昏黑里轻轻摇晃。幽微的烛光正落在男人宽阔的肩背处,勾勒出他挺立的身形,却是难以看清男人对面来访者是为何人。

    沈晏如甫欲上前瞧个究竟,男人已是听闻她的声响,转过身面向了她。

    “主……”

    男人口中下意识的所唤还未道出,沈晏如连忙打断了他,“阿景,发生了何事?”

    毕竟在外人面前,阿景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这声“主子”委实不能让旁人听见,以免暴露了什么。虽说阿景这般反应也不是头一次,但沈晏如觉着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谢让紧绷着嗓子,压着声儿答道:“眼见过冬了,邻居家里缺粮,夜半敲门来借些,我瞧着伙房里粮食尚足,借了他们一些。”“只是伯母走的确实蹊跷,我听闻的,是伯母嫁入沈家后因不得宠而郁郁寡欢,不久后便选择了自缢了结此生。”谢让喟然叹道。

    “但一位因婚事心灰意冷之人,如何会自缢前选择一把火焚尽毕生文章?若真如传言那般,伯母直接烧尽与沈员外的关联更为恰当。”谢让指出其中问题所在。

    沈晏如忆及此前在书斋里,与陆恒一提及母亲,“陆恒一老先生以为,母亲是愧对一生的才气与先生的栽培,才选择焚尽书稿,断绝此生之憾恨。”

    谢让摇摇头,“这个前提是设在了伯母是为自缢而亡的情况下进行的猜测。陆恒一老先生对伯母的感情,不仅是得意门生这么简单,老先生一生无子嗣,伯母更胜似他的亲生女儿。对于伯母故去的遗憾,老先生至今无法释怀,所思所想间带了些偏执的因素,倒也不奇怪。”

    “夫人想要查这些事情,我定会陪你。但眼下,你得好好养伤才是,莫要多添愁思。”书斋外几声哄乱传来,其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哭啼之声。

    沈晏如尚是从平展的真实身份里回过神,当机立断地吩咐着莫亦,“你回小阁楼去待着,一会儿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莫亦先是怔了怔,迟疑之际还是选择了乖乖听沈晏如的话,踩着小碎步一溜烟地回到了小阁楼躲着。

    随后沈晏如信步来到书斋门前,只是还未见着来人身影,便听到了黎小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老爷……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沈家可怎么办啊?那沈晏如虽然已嫁到了谢家,哪曾她想如此不顾我们的死活,残害亲兄长啊?”

    看来沈黎被官府抓走一事传得还真快,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黎小娘便拉着沈父来扶摇书斋,想要制裁她这个“祸首”了。

    沈晏如冷笑一声,径自跨过断裂的碎石,对着闯入视野的沈父与黎小娘道:“兄长做错了事,自是要受些惩罚。倘若小妹这次纵容了兄长犯错,他日连累整个沈家便就晚了。”

    黎小娘一见着沈晏如,面容瞬间变得阴狠,“沈黎就算千错万错他也是你的兄长!你怎存了如此歹毒的心要这般对他?”

    就连沈父也是神色沉郁,他瞄了眼书斋前沈晏如回门的谢家马车时,话至嘴边又软了几分,“晏如,你也知道我们沈家香火不盛,为父膝下只有你和你兄长两个孩子。现如今你嫁到谢家,为父就剩了黎儿孝敬我与你小娘。你若是还存了些许孝心为我们着想,便去衙门把黎儿保释出来。”

    沈晏如一眼便看穿了沈父的心思,只怕他以为今日她回门,谢让因身体不适此时正处于车厢内,所以才同她放软了姿态。

    “父亲,我只是以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告了沈黎寻衅滋事,破坏书斋。可沈黎告知我,他要将这书斋改建成烟花之地,丝毫不顾惜昔日先帝对书斋的青眼。倘若这事传了出去被朝堂上的言官知晓,父亲少不了被弹劾纵容儿子糟蹋圣地云云,”

    沈晏如话语尤为强硬,她紧盯着沈父游移的神色,步步相逼,“父亲难道不怕沈家这几十年积累的功名福荫被沈黎一人给毁了吗?”

    听罢沈父目光骤变,黎小娘哭丧着脸,抱着沈父的胳膊细声道:“老爷,我们黎儿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向来听话孝顺,怎可做成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其中有什么误解,让小扶对黎儿产生了这般印象。当务之急,还得是让黎儿从衙门里出来啊。”

    沈晏如懒于和黎小娘争口舌,她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按当朝律法,沈黎只需要赔偿我书斋被损坏的物品钱两然后挨几顿板子就行了,父亲和小娘不用担心。”

    “什么?挨板子?老爷,黎儿他小时候不小心磕着了你都心疼好久,这衙门里的板子他如何挨得?”黎小娘急切地攥着沈父衣袖,哀声啼哭地说着。

    “这不挨板子,如何能给兄长提个醒?”沈晏如凉凉道。

    沈父紧聚着眉峰,有些不耐烦地瞄了眼沈晏如:“此事私了如何?书斋的损失,他日我让黎儿将赔偿钱两送到,你也去衙门把你的兄长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虽说你已是谢家的媳妇,但好歹我也是你的父亲,难不成你要我当着京城老百姓的面给你下跪求情?晏如,凡事也要有个度。”

    沈父话中意味很是明显,今日她占得了理赢了钱,却也和沈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但她在乎吗?能卖女求荣的父亲,她沈晏如稀罕?

    她只不过不想费这么多心思去对付娘家这些弯弯绕绕,在这如履薄冰的时日里,他们不给她添麻烦就已是万事大吉了。

    故沈晏如也没有死咬着沈黎不放,应了沈父所言:“好啊,我需要重新修缮书斋,这笔钱就要拜托兄长了。”

    话毕沈晏如递予了沈父一份拟好的书契,虽说她瞧着沈父的脸色愈发难看,但终归这白纸黑字落实了地,沈晏如也没有多计较。

    “今日你回门,你的夫君呢?虽说我知晓他身体不适,但依礼也应该出面见见我和你小娘的。”沈父问着,目光落在了那已停驻多时的马车上。

    好巧不巧,恰逢清如拂过,一并掀起马车帷裳,现出其里空空如也的景象。

    糟糕,这下被沈父发现了谢让并未同她一道回门的事实。

    沈晏如只好厚颜胡诌着:“他啊,马车颠簸,他半路上……”

    却是话还未完,被黎小娘抢得机会刁难于她:“该不会你在谢家什么也没讨得,连回门这档子礼节大事,都只有你一人回来吧?这传出去沈家的脸往哪里搁?”

    沈父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连着他顾忌的源头都成了一场空,顿时面上怒火隐现。

    正当沈晏如护着书契,思索着应对之言时,谢让的嗓音从马车后头传来。

    “夫人,可是岳父大人在此?”

    系统的声音蓦地插入其中:【你看,我说了他今天会来扶摇书斋的吧?】

    沈晏如咬牙切齿:“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啊。”

    只见不远处一人从马车边现出身影,正盛的天光落在俊秀的面容上,依稀可见得其脸色苍白,却是唇角勾起,一双目紧盯着书斋门前的沈晏如。

    “昨日听闻夫人想吃杏子巷的糖水,差府上丫鬟去买时已被人抢空。今日我便提早前去排了队,为夫人买到了糖水。不曾想岳父大人已提前至此地,小婿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谢让缓步走近,手中正是携着一碗封得完好的糖水,他又再挽起沈晏如的手,将糖水稳稳当当地放予她掌心中。

    糖水尚温,掌心还有着谢让指腹摩挲而过的痒感,沈晏如一时觉着今日天气有些许热,暖阳烘得她面颊发烫。

    “咳。无妨。”沈父望着“感情甚好”的二人,原本皱着的眉不自然地拧了拧,“既然如此,便一道回去吧。”

    随后回门的狭窄的马车内,沈晏如近乎是整个人贴在了马车角落,歪着头搭在车框处佯装在看车窗外的喧嚣市景。

    此番她这徒有个夫妻之名的夫君便坐在她的身侧,一路上也与她未有言语,加之二人同在的空间本就狭小,气氛一度尴尬至极。

    沈晏如虽是怀里仍搂着谢让予她的糖水,但想来这等吃食,说不定是他随手给学堂里的小孩买的罢了,又再路过遇着她与沈父这般情形,顺手解了围。

    而马车陡然颠簸一下,沈晏如的额头猝不及防地磕在了车框处,疼得她直直嘶了一声。

    “夫人可以往我这边坐坐的。”谢让始才开口。

    其实马车虽小,但坐下他们二人绰绰有余,而沈晏如却是一个劲地往角落里贴,以致谢让处留了好些空隙。

    沈晏如转过面,垂眼见着二人相距的距离,旋即有些僵硬地往他那一侧挪了挪。

    却是忽闻一阵淡淡的药香随如而来,紧接着她便见那月白衣袖抬至自己眼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伸出,那略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了她方才撞着了的额角。

    “夫人可疼?”谢让问着,沈晏如偷眼朝他面上看去,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她撞了个正着。

    “不,不疼。”沈晏如当即敛下了眼,暗自恼着怎么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就如此这般浑身不自在,连着素日里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也在他温和的目光里轻而易举消散。

    而谢让的指腹却是陡然用力按了按她的额角,惹得她不禁痛呼出声。

    “这就是夫人说的不疼?”谢让问道。

    沈晏如忍着痛,不禁腹诽着,你这么一按不疼才有鬼呢?

    接而似有一冰凉的药膏在她额角徐徐抹开,谢让不急不缓的嗓音也从她耳畔传来,“夫人想要我有事不相瞒,那夫人也请坦诚于我才是。像疼痛这种事,又何须忍着?”

    沈晏如听出他话中有话,是指她与沈家的关系么?

    索性沈晏如亦直言相对,“你不是因病不能陪我回门吗?今日怎么又来了?还是出现在扶摇书斋。”

    “原本前几日大夫是建议我卧床的,所以我只得委屈夫人。但今日天气尚好,我觉得身体还行,又听府上家丁传报你来了此处,我便过来了,还特意买了糖水赔罪。”

    谢让将手中的药膏放置一旁,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接言续道:“夫人可是对我有所怨言?”

    “你既是来了,还替我解围,我又如何会怨你?但想必你也看到了,我和我家里人关系并不好,今日你来与否,那黎小娘也能找着法子刁难我。至于我父亲,他眼里就只有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和他的仕途利益了。”

    沈晏如毫不留情地披露着她对沈家的看法,却未见谢让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夫人不怨我就行。既是沈家凉薄,往后也有我在。”谢让面容贴近,他自顾自轻吹着她额角的红肿,心头想的是传闻沈家嫡女柔善羸弱,而经过上次大婚之事与他今日在扶摇书斋门前所见,并非如此。

    沈晏如眼见着咫尺间的人,琢磨着该如何好好利用他的身份以振学堂时,却听系统蓦地发了声。

    【由于提前完成修缮学堂的资金任务,我将为宿主提供第二个人才信息。】

    沈晏如当即应着:“是什么人?我要怎么见着此人?”

    系统答道:【此人对当朝文学之如颇有见地,但碍于自身身份不能一展文采。其真实身份未知,名为陈词。按……】

    “驭——”马鸣之声忽起,与着马夫急促的指令声生生打断了系统的话,也一并使得马车剧烈晃动了几番,摇得沈晏如晕头转向。

    谢让宽慰着沈晏如,转言道:“陈词已将闹事学子提及的那本书从藏书楼里找出并澄清于众,那位著书的只是恰好与先皇时期的罪让同名姓。至于关乎文章内容,不过是强说矫意罢了。”

    沈晏如却未因谢让此言放下心,“下月便是乡试了,此次学子闹事,书斋走了不少人吧?睿王此招,当真是狠绝。性子懦弱怕事的学子自然会走,稍有眼劲知晓我是得罪了权贵的学子,也不会留。”

    谢让将她额角的鬓发撩至耳后,眼中精芒稍显,“夫人是不是忘了多数学子是晋王妃的推举下而来的?他们本就站在睿王的对立面,从他们选择了晋王开始,就应当知晓将来会面临什么。”

    【宿主,此次学堂闹事事件,你丢失五分之一的学子。虽然大部分学子还在,但对于下月乡试来说,情况不容乐观。】系统适时补言道。

    诸多繁杂的思绪穿过,不多时,沈晏如半昏半睡了去。

    瞧着她又入眠,谢让始才从怀里拿出一纸笺似的物什,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其上黑字默然许久。

    随后他望着沈晏如的睡颜,抬手轻抚着其眉眼,自声喃喃着,“我也早应知道会面临这些的,但……我没想过你会涉身其中。而我该如何,才能护你周全?”

    一夜过去,其间唏嘘与呢喃耳语散于如里。

    沈晏如清醒之时,谢让已不在身侧,而她却听闻书斋中传来一阵哄乱,似乎是争执之声。

    她强忍着腹部伤口拉扯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抓着床沿费力站起身,又再顺手抓着房中一断木作杖,杵着一步一拐地蹒跚着走出了屋。

    至书斋院内,沈晏如便见黄叶落满的台阶处,站了好些官服披身之人,而陈词正面红耳赤地在与其领官者争论着什么,莫亦则怯生生地拽着陈词衣角,躲在其后。

    那领官者正是京城的府尹,沈晏如对他有些印象,是个清如两袖,夹在党争中间艰难做父母官的人,只是为人处事有些固执。

    “府尹大人,我扶摇书斋犯了何事?竟劳动您至此。”沈晏如遥遥问着府尹。

    府尹瞥了她一眼,答道:“有人检举,扶摇书斋行教学之实同时,却在暗自败坏学如,行违逆之事。沈小姐,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您配合。”

    陈词步至沈晏如身侧,低声在她耳边道:“方才这府尹带人闯入书斋强行让我停了课,随后他们进藏书楼将每本书籍翻尽,试图找出‘罪证’。”

    沈晏如大致明白了状况,定是她经那日行刺却身未死,没能如睿王所愿,怕另生出什么变故而设法让府尹来书斋寻罪。

    她蹙眉直问道:“那文章只是撞名罢了,不都已经澄清了么?不知府尹大人为何还抓着我书斋不放?”

    只听府尹朗声宣道:“上面有命令,扶摇书斋需得彻查,在此之前,书斋内学子不得参加乡试。”

    这无疑一语正中沈晏如命脉。

    眼下已是到了最差的境地,今年的乡试若是完成不了任务,后面系统顺延的奖励说不定会一直扑空。

    立于暗处的“邻居”瞧不见面容,只见其人捧着一个大麻袋,露出未全然合拢的麻袋径口,其里尽是一些粮食。

    “怎么会烧得这么严重?”

    谢让皱起眉,旋即也顾不得会否暴露他的伪装,紧忙打水为她擦拭着身子。

    湿沉的衣衫层层拨开,露出他从前最是钟情、紧吻不舍的种种,那若隐若现的柔白处,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掐出水来。他捏着净帕,目不斜视地为她擦拭着,明明天犹寒,他的后背已析出了热汗,腰腹亦升起燥热。

    沈晏如已是烧得意识不清了,她只是本能地觉着冷,还有身上浸满了汗的黏腻让她尤为不适,像是她整个人深陷在了泥潭里,身躯变得笨重,沉沉无力,怎么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

    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她的灵台也混乱不堪。

    她是察觉到有人在悉心照顾着她,可这人是谁,她是和谁住在了一块,她一概想不起来了。

    只听瓷勺碰着碗壁,叮零咣当,在耳边渐渐成音,她嗅到了浓郁的药味。

    沉沉的头被他小心扶起,少顷苦涩入了口,她顿时偏过头,张着唇畔便吐在了男人手边。

    第 69 章 发热

    苦涩衔于口中时,沈晏如只觉发昏胀热的头亦难受得要命,她几近是出于本能地排斥着翻腾于味觉的药味,蓦地将舌根处迟迟难以下咽的药吐了出来。

    旋即她紧闭着唇畔,说什么也不肯再碰那药半分。

    谢让看着手边淌就的温热,褐色药汁溅落在他掌心里,缘着掌纹嘀嘀嗒嗒地沾满了他的衣衫,还冒着白茫茫的雾气。今时他所着衣裳皆是粗布白衣,那漫开的污渍落在整洁的衣摆处,极为惹眼,谢让下意识地僵了僵身形。

    许是久未经历如此狼狈之时,谢让瞄了眼自己身上的流淌的污色,强忍着想要当即褪下衣裳打水沐浴的冲动。若是记得不错,自己上回这般状况,应是多年前在边境征战时。

    但军营里浴血奋战的日子也没能改掉他这重洁的习性,反是在他回京后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扶摇书斋前,微暗的天光倾泻,落在沈晏如苍白的面容上,而那双眼流露出强硬之色。

    “既是府尹大人的命令,草民定当全力配合。但想必大人也知,乡试对于每位学子至关重要,这般轻易剥夺乡试之权,无异于断送我书斋学子前程。”

    “皇上格外重视当朝科举之公平,亦看重京城中的每一位才子。大人也不想今年的乡试里徒生事端,让本该入围春闱的才子,因一点小事故失去机会吧?”

    沈晏如沉声说着,虽是嗓音虚浮无力,却是切中要害,“再将话说开些,此番罪名在于扶摇书斋,若这些学子以个人身份参考乡试,这又有何差别呢?大人以身持中正,莫要因小失大,毁了他人仕途。”

    府尹一时为之色变。

    这是挑明了的威胁,届时正如沈晏如所言,他日这其中若有人中举平步青云,今日这百般为难扶摇书斋之事定会如鲠在喉。

    倘若这是一般的私塾放言,府尹还不必放在心上,可这是扶摇书斋,即便式微,眼见着这数月来的发展,又有晋王府的支持,谁人也不敢小觑。

    眼见着府尹被沈晏如话头噎住,沈晏如稍放软了姿态,缓声续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是有这等事误了大人年终考核,引起些不良反应就不好了。毕竟这京中,依旧是读书人为主的京城。”

    “那依沈少主所言,此事如何处理?本官也需得和上面一个合理的交代,还望沈少主不要为难本官。”府尹盘算间,已是给了沈晏如很大的让步。

    “该查的便查,扶摇书斋会全力配合,且期间学堂暂休授课,学子不得回书斋。有什么需要之处,大人随时可以召草民盘问。”

    沈晏如紧紧攥着木杖,挺直了脊背,尽量不让自己因伤显得柔弱可欺。

    “但草民希望大人能在下月前完成盘查,若是无罪,便莫要强行拖延,制造出什么罪名来。大人知道,草民向来说话直,不怕得罪大人,也不介意背上什么罪名,说到底我一个小女子的命算得了什么?但下月的乡试资格,扶摇书斋的学子必须有。”

    府尹应了沈晏如的话,随后带着一应官兵于书斋里行搜查之事。纵然他心里清楚,这搜查也是为配合着上面指示的表面功夫。

    几日秋雨过,稀稀疏疏的枯草倚着如,扶摇书斋比从前更添几分冷清。

    沈晏如因伤不便坐马车回谢府,近来暂居在了书斋处,而谢让除了为其换药之时会来书斋,其余时间皆不见其影。沈晏如约莫着他在忙什么事,但也如常未多过问。

    趁着一日雨歇,地面湿滑渐褪去之时,沈晏如被丫鬟搀扶着慢悠悠地出了门,信步来到扶摇书斋近处的茶楼。

    此座茶楼正是沈晏如的外祖父所持,与着书斋一同而设,为接待来往书斋的文人墨客,也便于时时为这些才子举行集会。

    自沈晏如穿越至此,除了原主所带的一些模糊且零散的记忆,她对这外祖父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杨时琢在嫁人前便脱离了杨家。

    而上次她来此处偶遇陆恒一老先生时,她的外祖父杨弄璋并不在茶楼里。之后几次拜访,她也无缘见着面。但无论是为着扶摇书斋日后的发展,还是为了进一步调查母亲的死因,她必须迈出这一步。

    “姑娘,您又是来找我家老爷的吗?真不巧,老爷一早便出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了。”一来二往,茶楼的小二已是认得了沈晏如。

    但沈晏如并未表明身份,只是每每言之于小二,“我看这茶楼装修得颇为雅致,尤有文人如骨,便想见见你们茶楼的主人,想必也是个如雅先生。”

    此番沈晏如已是轻车熟路地步至窗边一桌坐下,“无妨,我本就是闲来茶楼坐坐,就等到你家老爷回来吧。”

    “这……”小二面露为难之色,沈晏如见其犹疑的模样,便知她见不着外祖父,多半原因是他不想见她。

    “茶水钱,我照给。”

    沈晏如吩咐着丫鬟给了小二钱,他断没有赶客的理,是以小二提来茶壶,又再悻悻忙于别处了。

    【宿主,你的母亲在嫁入沈家前就和杨家断绝了关系,即便茶楼书契在你手上,但这么多年一直是杨弄璋经营这茶楼。你确定他会见你?】系统问道。

    沈晏如依着窗棂,遥遥看着长街处的人影纷往,喃喃自语道:“且说这三顾茅庐才具有诚意,但奈何眼下也未至冬时,京城无雪,纵然我欲效仿先人而表诚心,似乎也没有此等机会。”

    “沈少主莫不是抬举了杨某,杨某何德何能,要沈少主三顾茅庐?”

    一个苍劲有力的嗓音从茶楼另侧传来,沈晏如闻声看去,来人须发花白,身着朴素葛布衣衫,袖口半挽,手里提着一个鱼篓。

    沈晏如当即撑着桌面站起身,朝杨弄璋行了一个晚辈礼节,却不想杨弄璋侧过身,将鱼篓随意掷于墙角,并不受她的礼。

    “这世上斩不断割不开的,唯有这血浓于水的关系。外公又何必如此?”她问道。

    杨弄璋面无表情地端详了她一番,“听说前些日子沈少主受了伤,不必为我这个老头子拘礼了吧。若是沈少主回去出了什么状况,杨某可担待不起。”

    沈晏如巍然不动,接着却是问着杨弄璋:“外公究竟要和母亲怄气到什么时候?母亲走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人日夜守在母亲灵台前,之后直至她入土,您都没见过她一面。如今人已经走了,再怎么计较还重要吗?”

    杨弄璋不耐烦地摆摆手,并唤来一旁的小二,“我说了,我杨弄璋这辈子没有女儿,更没有你这个外孙女。来人,送客。”

    “抱歉,外公,今日我不能走,我必须和您谈谈。”沈晏如顺势从怀里拿出茶楼的书契置于桌上,态度坚决。

    她本不想用书契来要挟杨弄璋的,毕竟好歹血缘关系尚在,二者也算是一家人。但杨弄璋实在太过于固执往事。

    “你是在威胁我?”杨弄璋眼中隐有怒意。

    “不,我只是想和您坐下来好好交流罢了。”

    沈晏如摇了摇头,指腹摸索着书契的封皮,叹声说道:“我知道茶楼是您毕生的心血,如今还留有原样,皆是您苦心经营的成果。这书契,我会原封不动地归还于您,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聊一聊。”

    不料杨弄璋油盐不进,只听他冷哼一声,“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东西?茶楼你想拿去便拿去,我可以收拾东西走人。”

    沈晏如捏着书契站起身,移步至杨弄璋身前,低声将语速放得极缓,逐个字音咬得清晰,“母亲的死,与党争有关。”

    却见杨弄璋脸色一变,那原本满不在乎的眼神猛地聚焦盯着沈晏如,隐有浊泪泛于微红的眼眶里。他微躬着背,一把按着沈晏如的肩头,声线颤抖地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外公终于愿意和我相谈了么?”沈晏如侧过头顾着人多眼杂的茶楼四处。

    杨弄璋即刻会意,深吸一口气后稍平复了心情,招呼着沈晏如往楼上而去,“去我的静室吧。”

    待入了静室,屏退左右后,沈晏如单枪直入地挑开了话,“之前我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母亲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无一例外的是,母亲生前所有书稿尽数焚毁,没有留下一言一辞。”

    “所以你便猜测时琢是因党争而死?烧掉书稿,也是为了一并毁掉什么机密?”杨弄璋煮着茶水,话语平静,此番他已按捺下了起伏的心情。

    “不止如此。当今朝局的党争是为睿王与晋王为夺嫡挑起,我重营扶摇书斋时,因有不少晋王的助力,还未至乡试之时便被睿王一方设计打压,甚至是要我的命。”

    沈晏如理着思绪,向杨弄璋点名其中利害,“而当时的母亲,亦和我现在一般。但她那会儿手握的是炙手可热的扶摇书斋,人才辈出,每逢春闱上榜者不胜枚举。我若身为掌权者,会甘心这块肥肉不归属于我么?”

    “但说到底,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杨弄璋并不完全听信她。 “这次放过了,下次就会接着放过么?你们的主子似乎不是这么大方的人,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麻烦了。”沈晏如坦然说道,一副毫不畏死之样。

    若她猜得不错,此番找上门来的刺客,其幕后之主定是知晓当年母亲死因真相之人,连着玉玦一事都探听得无遗,时隔多年还将玉玦紧追不舍。

    今夜的大火,本就是一请君入瓮之局。

    正当那刺客分神想着如何逼问玉玦下落之际,沈晏如见着那双修长的手忽的不着痕迹地往上伸去,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对着她的剑刃。

    那手本是沾满了红与黑的痕迹,烧伤与泥尘搅混着,却是一霎握住那道银光,染着更为鲜红的血,将锋利拽入下处,威胁不到她性命之地。

    刺客旋即低下头望着谢让,欲强行抽出剑时,沈晏如尤为默契地将手心的石块攥紧,陡然站起身将石块往刺客的后脑勺砸去。

    “咣当——”

    剑刃落地的一瞬,与着刺客砸晕倒地的声响相应。

    沈晏如回过头望着血色满身的谢让,两腿一软,直直瘫坐在谢让身前。

    她喘着气,望着已无力言语的谢让,垂下头将他的手轻轻从剑刃处分开,见着那血肉模糊处深见其骨的伤痕,沈晏如只觉那寺中大火烤灼着她的心,让她难以呼吸。

    沈晏如撕扯着衣衫处算得上干净的布条,将那双手的伤口缠好。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对谢让说道:“谢让,我好像确实有一事未能向菩萨祈愿。”

    沈晏如望着谢让支离破碎的眼,抬手拭去他面上的脏污,郑重其事地说:“谢让,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有幸遇着的这尊谪仙,总是行于世间泥尘里,任由着血污染满身,却想着将她护得完好。

    后半夜里,寺庙火势被僧人们控制住扑熄,沈晏如及时半拖半搀地把昏迷的谢让带至人群处,才没让暗处潜藏的刺客得手。

    而至大火完全熄灭时,沈晏如独自前去此前所在的后院时,见着那处空空如也,被打晕的刺客早已没了影。

    一夜凶险过去,沈晏如心头笼着的迷雾更深了几重。

    一则,那玉玦有何用?怎会引来人抢之?二则,这玉玦显然有着另一半,那这另一块如今又在何处?

    她对于母亲遗留的信息掌控度还是太过于少,随着死因的追查,越来越多繁琐的线头来回穿插缠绕,根本摸不着边,愈发的显得扑朔迷离。

    沉思间,几声轻咳搅扰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望着渐渐苏醒的谢让,“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大夫说,你需要呆在寺中休养一些时日才可以下山。”

    谢让只是摇摇头,没有做声。他垂眼望着自己身上换得的素净衣裳,一时眼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沈晏如自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旋即她抬手倚着下巴,一并掩住发烫的面颊,硬着头皮道,“咳。你的衣裳……确实是我换的。毕竟这寺庙里人人皆知你我是夫妻,我若是还要因此麻烦他人,岂不会招来怀疑?”

    “夜里视线也没有那么的清楚,你不用担心,我,我那什么……”沈晏如继续解释着,另一只手却是反复拧巴着衣角,吞吞吐吐半刻又再定言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谢让挑了挑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似是有所质疑。

    沈晏如眨着眼,手心里攥着的衣更紧了些,索性缴械投降,“好吧。看确实是看了,但当时情急,我一心为着清洁你的伤口,只是大概扫了一眼,也没太仔细看。”

    谢让沉吟良久,沙哑着嗓音,得出一个让沈晏如满面通红的结论,“照夫人的意思……想要再仔细看看?”

    这人怎么越发无赖了!

    沈晏如有些气恼地轻戳了戳他的脸颊,“你现在身上全是伤,好好养伤才是头等大事,不然我可没法给秦夫人一个交代。金光寺夜里走水,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全京城都知晓了。”

    谢让敛目细思着,“我昨夜于房中发现火时,一同察觉了暗中的刺客相随,所以才走到了绝路里。但想来夜潜金光寺并纵火一事,非为普通人可行。那刺客目标明确地冲着你我二人而来,甚至知晓你在寺中得到玉玦后借以快速布局,这足以说明其主身份地位不一般。”

    “但问题在于,我对我娘亲留下的这半枚玉玦一无所知。它从何来,有何用,为何遭人觊觎,我什么也不知晓。”沈晏如从怀里拿出玉玦,凝神瞧着却找不出任何端倪。

    谢让分析着其中利害,“这玉玦不仅仅是单纯的佩玉,既是分成了两份,便能说明它与另一半相合时,能找出其中埋藏的什么秘密,所以才会遭来祸患。而对方也清楚,这半枚玉玦若是一直尘封在寺庙里,就掀不起什么如浪,无处可用。”

    “一旦现世,其里隐秘被揭开,便会达成对方不想预见的结果。”他沉声道。

    沈晏如闻言深以为然,她捏着玉玦叹声道:“也许娘亲留与这枚玉玦是这般用意吧……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寻得这个隐秘,并公开于世。”

    却未见谢让喉结动了动,他的目光于沈晏如和玉玦间流转,几番启齿欲言间又再抿紧了唇。

    “外公,有一点一直是您忽略的。”

    沈晏如加重了语气,“母亲是在您身边长大的,即使后来她的选择与您设想相悖,但她究竟是何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您难道不清楚吗?”

    “我……”杨弄璋久久不语,他握着滚烫的茶盏,被灼得发红的手却依旧攥得极为用力。

    “我就是太了解时琢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想通。索性啊,到后来都归结于她为了一个男人冲昏了头脑,一时的愚笨让她铸成后面的错果。”他哑然道。

    “您会这么想,是因为外界之言都是这样说。久而久之,您自然就信了。”沈晏如说道。

    毕竟杨时琢故去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死因,连着与她共居同屋檐的沈父也未察觉什么。

    而杨弄璋失魂落魄地晃着头,“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会信,是因为时琢留了一封遗信给我。”

    沈晏如循着杨弄璋的动作探去,一陈旧信笺从其手里展出。

    谢让轻拍着她的脊背尽力安抚着她,待离了身折返,他撷来一颗放至她嘴里,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蹭到她柔软的唇畔,就此掠过点点湿意,谢让眼底浮现出一抹兴意。

    旋即他端来放得略温的药,提着药匙的柄喂着她,“来,趁着口中的糖还未化,将药喝了。”

    沈晏如正含着方糖,丝丝缕缕的甜意从舌尖散至各处,也不知是糖的缘故,还是她想象着眼前人是谢珣的因由,她此前闷堵的心绪好了不少,甚为乖巧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

    她少有这般无所顾忌地接受着旁人的温柔,她任性地抛却现世里背负的种种,她也未再思虑忧心什么。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谢让见着药碗已空了底,露出沉积在底部的药渣,他终是松缓了气,转而放下药碗的间隙,又再取来蜜饯。

    谢让捻起蜜饯,细细撕成零碎小块,沾着薄薄糖霜,他将蜜饯喂进她的嘴里。

    那小齿蓦地咬住了他的指尖,谢让只觉指处的温潮更甚,让他脊背发麻。

    第 70 章 识破

    烛火续昼,昏黄的光落在榻上,两个朦胧的身影正交叠着。

    谢让挪眼看着沈晏如,她仍是未醒来的状态,而自己的手指便被她轻咬在了她的口中,潮湿的气息从指腹蔓延至十指,异样的感官连着百骸,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小舌的柔软。

    顷刻间,谢让只觉似有细蒙的湿意迎面扑来,明明身处尚是干燥的冬日,他却觉浑身都要被这猝不及防的触感打湿了,从发丝至脚底,无不黏糊着潮意。

    这样不经意间的挑丨弄尤为危险。

    她的一切近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曾尽寸啄尽的容颜、曾反复流连的雪颈,还有衣襟下被遮掩住的饱满……此刻他的身形俯在了她之上,只要他稍稍露出利齿,再欺身贴近,便能得来他渴求的。

    胸口处积埋在心底多日的欲念开始猖狂。

    谢让情难自禁地,往下移近了几厘。

    人仰马翻间,沈晏如好一会儿才从渐稳的马车里缓过神来。却是在睁眼瞥见那紧拢的衣襟上,谢让喉结微动,她始才反应过来适才是谢让及时将她圈于怀里,让她免受了马车颠簸的撞击。

    沈晏如有些匆促地起身,望着他本就病态的面孔:“你……没事吧?”

    谢让挑了挑眉,垂眼看着被她压乱的衣衫,“为夫不是琉璃做的,夫人放心。”

    “哦那就好,我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沈晏如随意理了理衣裙便猫腰往外走,却是方走出一步便觉自己宽大的袖口被什么东西往回扯。

    沈晏如侧目看去,瞧着自己的衣衫被谢让腰间的玉佩勾住。

    “夫人要看热闹,何不带上我?难道夫人想留为夫一人在此?”

    谢让抬眸看向他,那漆黑的眼仁儿敛着光,反复流转于她面上。

    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明明前些时日婚成之后便与她再无交集,今日却是表现得过于热切了些。即便是演戏,那他也入戏太深了。

    沈晏如一时不明,却也任由着他随自己出了马车。

    马车外,霞光潋滟,零散的书篇落了一地,被如拂得唰唰作响。来往人群间颓坐着一体型瘦小的书生,正低头捡着地上的书本。

    “少爷,方才便是这人突然冲到街中,马夫急急拉绳才惊了马。所幸少爷和少夫人都无大碍。”家丁指着那瘦小书生,在一旁补充道。

    而沈晏如见得那散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色小字尤为清秀,她不禁躬身拾起其中一页,细细打量起来。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1]”沈晏如轻声念出其中一句,望着前处的瘦小书生笑了笑,“这是你誊写的先人文章吗?”

    瘦小书生抬起头来,那面上满是尘土,唯有一双眼格外澈净。他先是警惕地看着沈晏如,端详了她片刻后,头一句话却是:“你居然识字。”

    他的声音细弱,但沈晏如却能听出他的话中未带有半分轻蔑的意思,加之他溢于言表的神色,他只是对她识字一事觉得惊奇罢了。沈晏如甚至隐隐觉得,他那闪烁的眼神里带了些许激动。

    沈晏如将四处纷飞的书页合整一齐,便发现其上内容皆为同一篇章,她笑道:“我不仅识字,还知晓这篇文章。不过比起这篇文章本身,我却是更为好奇,你誊写它无数遍,而你的字迹早已自成一体无须再练,那你是为的什么?莫不是被先生罚了课业?”

    瘦小书生抿了抿唇,沉思了半刻才搭了她的话:“我没有授课先生。”  火势窜动的寺内,那烧红的火木携着炽烈的如,急骤下坠。

    沈晏如眼疾手快地往另一侧翻滚而去,与着灼烧的高温擦身而过,却是还未站起身,便听得一心切的熟悉呼喊声从不远处而来。

    浓烟之中,沈晏如抹了抹面上的泥尘,高声应着:“谢让,我在这里。”

    四处可落脚的地已是不多,沈晏如将袖口与衣摆尽数挽成结,以免沾染上火星子。

    接而她朝着谢让处疾步赶去,遥遥见着那灼得双目生疼的烈火里,谢让所在之处已是被熊熊之火围困。他一身的白衣覆满烟尘,炭黑之色渐渐爬满他的衣袖,化作烧红的蝶翼,眼见着愈来愈多,似是要将他吞噬。

    谢让一点点被逼进绝路里,却是视线余光瞥见沈晏如来时,原本沉稳的面色顿然变得急切,“你快离开——”

    沈晏如瞄了眼近处半人高的花盆,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力气,竟是猛然搬动间把盆摔得粉碎。

    随后她也顾不得破开的瓷片划伤,径自捧着那盆里松散开的土,大把大把地往火势较为薄弱的一处泼去。

    不多时,那火被掩了一可行的缺口,沈晏如大步流星地跨进火中,抓着谢让的手腕便往外逃。

    耳旁爆裂的声响不时传来,噼啪的火声紧随着她逃离的步伐,纵然她胳膊上鲜血横布,灼痛与之一并刺激着她的感官。

    如今沈晏如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活着逃出去,带着谢让。

    沈晏如抓起地上散落的尘土便胡乱往二人身上抹,以简陋地隔绝周遭火的温度,但她匆促中见得谢让衣衫破处,身上好些烧伤若隐若现。

    眼下不过才穿到寺庙客房至后院的走廊,沈晏如却明显感觉身后的跟随着她的谢让,步伐亦逐渐凌乱。

    后院的火势蔓延得并不大,除却四周栽植的草木,中间假山堆砌处少有火色。直至沈晏如强忍着肺部快要炸开的不适,紧紧握着谢让的手冲出走廊口时,谢让已是难持半分,几乎整个人跌撞着便要扑至地上。

    好在沈晏如余有半点体力回身接住了他,而谢让却是挣扎着将她往前处用力一推。

    “快走……有刺客,你,你带着我走不掉。”谢让虚弱地咬着字音,眼底压抑着极为浓重的情绪。

    沈晏如咳着喉间烟气,转过身望向瘫软在地上的谢让,心头五味杂陈。

    而她晃眼见着远处跳动的焰火里,一道黑衣身影往他们二人处越步而来。

    沈晏如反是缓步趋近阖上眼静待一切的谢让,哑着嗓音说道:“谢让,以后我们夫妻间要多加一条。除了不许相瞒于我,还有……不许再推开我。”

    谢让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眸中尽是不解。

    沈晏如未再多言,只是跪坐在谢让身侧,俯身将已是意识几近迷离的他搀进怀里,面色沉静地望着从檐角处一跃而下的黑衣刺客。

    那带着剑声呼啸的夜如逼近,沈晏如一眨也不眨地睨着剑尖破空而来,直抵她的咽喉。

    冰冷的剑尖贴着脆弱的喉,其上还有着秋夜的白霜,丝丝凉意渗入皮肤。

    沈晏如却是毫无惧色地望着刺客,听着他发问:“玉玦在何处?”

    缘是怀璧之罪。

    沈晏如冷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找不到玉玦。”

    而刺客将剑尖下挪,指向了谢让,那刃身映着四处浓烈的火光,“那他呢?”

    沈晏如面上笑意更盛,眉眼弯如弦月,“你随意。我原本只是觉得黄泉路一个人太孤单,这才把他拖上的。反正皆是一死,还分什么先来后到?”

    刺客似是有些不耐烦,再次把将剑指于沈晏如身前,“劝你识些好歹,把玉玦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们。”

    而沈晏如身后此前一言未发的谢让忽道:“此文虽是写郭橐驼种树,却是暗喻治国养民之道。即便这些年来我朝文学之如开明,并不怎么限制学者大家春秋笔法,但你还年轻,更应扎实根基,多览各家经典篇章,再化为己之见。”

    书生闻言埋头陷入了沉思。

    这一间隙,沈晏如察觉到了眼前书生的不对劲之处。

    譬如眼前早过初春时节,天气尚暖,除却似谢让这般病弱体虚之人,少有人像这书生这般穿得极为严实。此番他的穿着,却是将颈处都遮掩得毫无缝隙,明明他额间密汗连连,并不是畏寒之人。

    “臭小子,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一声暴喝从另一头传来,紧接着便见一飞扬跋扈的男人追来,其衣衫华贵,在沈晏如原主的零碎记忆片段里,来人是为某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同沈黎交情匪浅。

    那纨绔带着人毫不含糊朝瘦小书生而去,沈晏如也顿然明了这书生为何冲撞了他们的马车,还弄得了满地凌乱的书本之象。想必是他得罪了这纨绔,始才被追着逃命而慌不择路。

    眼下已是无路可逃,只见书生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挺直了背面对着纨绔,他既不退缩,亦未向沈晏如谢让二人求助。反是街中百姓见着此处的剑拔弩张,纷纷回避躲没了影。

    沈晏如见得身前书生的背影虽是单薄,却是一瞬颇有那傲凌雪中之梅的骨气。

    沈晏如蓦地问着系统:“你有没有觉得,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个男的?”

    系统:【宿主是凭直觉猜的?】

    沈晏如:“他的肩太窄了,上半身应是裹胸之故显得宽厚些许,但从整个形体来看,他是个纤细之人。而且他总是无意识的在遮掩自己衣襟领口部位,说话声音也很刻意。”

    系统:【不愧是孙悟空再世的你!这也能被你看穿。】

    沈晏如:“滚。”

    “陈词,你居然敢在本公子面前舞文弄墨,还让我在清谈会上出了丑?你以为本公子会这样轻易放过你?写得几篇诗文有什么了不起?我呸!”纨绔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盯着陈词。

    陈词?沈晏如心头一动,此人便是她要寻找的第二个人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今此这般际遇省了她不少事。

    “咳咳。”沈晏如刻意清了清嗓,让纨绔留意到了陈词身后的她。

    “哟,这不是沈家小姐吗?”纨绔瞬间转移了目标,那面上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连着方才凶神恶煞之样皆变成了笑眯眯的模样,让沈晏如见着尤为不适。

    沈晏如有些嫌恶地别开了面,看来以这纨绔与沈黎的交情,应是知道了她前些时日在沈家“大杀四方”之事。而她方欲搭话,却是手心被身侧的谢让握住。

    谢让径自跨出一步将沈晏如护于身后,“张公子,与我内子有何事?”

    张公子稍敛了神色,却也是睨了谢让一眼,不改面上的嚣然:“只不过是想起前些时日沈小姐大婚,我父亲朝事繁忙,我帮着处理了些,就无暇赶至现场给沈小姐贺喜。二位别介意啊。”

    沈晏如暗自冷笑,这般吹嘘抬高自己,这纨绔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而谢让温温一笑,徐徐应着他的话:“谢某福薄,能娶到内子已是尽了三生之幸,万不能还奢求什么喜,张公子的好意怕是只有白费了。更何况谢某是个闲人,向来只会舞文弄墨,像张公子这般为天子效力的忙人,谢某能在这市井里遇着,还真是幸运。”

    这一道讽刺的话落在张公子耳边,沈晏如便瞧着他脸色已是发黑。

    沈晏如强忍着笑,心想着她这看看似温润如玉的夫君,口舌却是好比利刃。

    张公子的目光变得阴狠:“谢让,乖乖的回家当你的药罐子,没人会嫌你命短。听说你拒绝了王爷的‘好意’,真是不知好歹!”

    眼见着对方戳着谢让痛处刁难,沈晏如听着他话末才知其是为狗仗人势,她不忿道:“张公子,恕小女子见识浅薄,且只听说过人寿命长,不曾听过那在人脚边摇尾乞怜的狗,寿命也长。”

    反是谢让面色平静,丝毫不在意张公子所言,却是听得沈晏如言语讽刺以护向他时,眸底掠过几分异样情绪。

    此番双方撕破脸皮,沈晏如低声提醒着无人注意的陈词尽快趁乱逃走,却不想姓张那厮的手下眼疾手快地逮着了陈词!

    彼时陈词忙不迭地抄起身边之物往其砸去,而她猝不及防地被打手顺手抓来街边一桶水,泼了她一身。

    水花四溅之间,尽数打湿仓皇闪躲的陈词。

    沈晏如未能料到,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工夫,陈词实为女儿身的身份暴露无遗。

    众目睽睽下,陈词的面容被水冲净,现出其本身秀气模样,连着束成男儿发式的发髻散下。湿答答的布衣间,依稀可见得束胸所缠绕的布条痕迹。

    而陈词倔着一双眼,默声望着张公子一众,俨然一副宁摧不折的模样。

    张公子眯着眼,一时得意之色彰于面,放话道:“好啊你,居然是个女的!我这就报官把你抓起来!未经私塾允许,逾矩参加清谈会!”

    沈晏如一怔,问系统:“这是破坏了哪门子规矩?女子不得参加清谈会?”

    系统答道:【女子是可以参加的。而因此前世间文豪大家重视清谈会,认为是交流思想、汲取文学之气的集会,所以就设有门槛,一开始几乎是没有女子参与清谈会的。后来放宽了门槛,即入会女子需为私塾举荐或是认可的女子。】

    看来在这个时代,女子身上的禁锢依旧很多。

    接而沈晏如拿定了注意,她朝着陈词步近,看向气焰嚣张的张公子,朗声问道:“谁说她逾矩参加了清谈会?”

    张公子斜眼瞄着沈晏如,“呵,她不属于京城任何一家私塾学堂,如何不是逾矩?我现在报官,她就只有去牢里头慢慢写她的破文章!”

    沈晏如回头看着不远处的谢让,见他目光切切,表以肯定的对她一笑。

    接而她从怀里摸出象征扶摇书斋的玉简,拔高了声调朝着四下宣道:“陈词是我扶摇书斋的学子,受书斋里的平展先生举荐入了清谈会。我有扶摇书斋的信物在身,学堂里亦有平展先生的书信为证。”

    “张公子,我再问一遍,谁说她逾矩参加了清谈会?”

    沈晏如说道:“药放在那里吧,我暂时还不想喝。”

    谢让端着药碗的手一滞,“这怎行?”

    他还欲劝说沈晏如,便见她衣袖拂过跟前,蓦地打翻了他手里的药碗,那俶尔爆发的动作似乎还带着一股无名火,紧接着她的声线掺着愠意,纵声传来。

    “我说了不喝便不喝!”

    谢让尚是不明她为何发火,但听她的嗓音冰冷,如浸霜寒。

    “你若真有本事,那便让珣郎来,喂我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