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正文完
承平十五年春三月的这一日,天色阴黑,不辨日夜。
皇城的碧瓦朱甍,天宫阙楼,在晦暗里失了颜色,静静矗立,如一座万年的庞然死物。
幽暗的永乐宫只点了一盏灯。
沈今鸾立在灯下,烛火落在她沉静的面容,柔光涟漪如水。
死因有疑的时候,眼前如浓雾不散,止步不前,那时的她为此焦躁,有过惴惴不安。而现下一切终于水落石出,她倒是出离地平静。
因为顾昔潮一直在她身旁。
她想起荆棘丛中血战不屈的身姿,忘川河畔动人的告白,云州旧宅那燃了十年的香火。
无论往昔如何,都已过去。她只知道,无论生死,无论何种面貌,总有一个人一直会陪在她身边。
从此,万古黑夜,尸山血海,碧落黄泉,有他相伴,她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十年前的活埋,又算得了什么。俱往矣。
她能够狠狠压下心中巨大的悲恸,然而,十年前困在箱笼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一段记忆如洪水倒灌,势不可挡地涌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指尖火辣辣地生疼,胸口如撕裂一般剧痛。活埋的痛楚无法抑制,就像她这一世,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的命运。
这一具肉身就此撑不住了。
沈今鸾恢复了魂魄之身,凝视着眼前犀角蜡烛晕开的光影。
这一盏灯,是一刻前顾昔潮为她点的。
她记得他血丝密布的眼,像是被大雨淋透了,湿漉地看着她:
“别去。我不想你见他。”
他舍不得,却耐不过她坚持。
最后,他妥协,只柔声道:
“那我,为你烧一件衣。”
她笑着说好。
由是,沈今鸾此时穿着他新烧的霜色襦裙,双肩饰以披帛,荆钗布裙,婷婷立于华贵的永乐宫内殿里。
珠帘轻轻晃动,一阵风涌入内殿,门外走来一道身影,袍角金纹繁复,绣有万里山川,一步一步走向珠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沈今鸾转过身,隔着珠帘朝那道人影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阿鸾,你不必多礼。”
元泓疾步过去,想要将人扶起,想要撩开珠帘,帘后的人影却一个转身,没入了烛火照不见的阴影之中。
无影无踪。
“我与陛下是君臣,自当行礼。”
一道幽影时隐时现,声音冷静,疏离。
元泓这就懂了。他只能和她隔着珠帘说话。
原本殷切的手缓缓放下,攥入袖中。
一别音容两渺茫。
他犹然记得,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座永乐宫,同样隔着一道纱帘。
彼时他出征渤海国在即,听到有人密报,皇后在宫中魇咒君王。
他勃然大怒,兴师问罪,二人又因北疆军旧案争吵不休,她气得发抖,扯下了那一身最是尊贵的翟衣,他也对她说了一番狠话。
离去前,他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
昏黄的斜光照下,她半卧在榻上,青丝迤逦,面色惨白,目光麻木,仿佛一具枯竭的躯壳。
彼时,他被她戳破旧时溃痈,愤意难消,拂袖离去。
却不想,这一眼是今生最后一面。
那些言不由衷的气话,是今生最后一番话。
之后,无数个深夜,他望着皇后的翟衣,悔愧无极。
他无视所有的疑点,只知自欺欺人,认定她是和少时的恋人回了北疆,不再想与他长伴,背弃夫妻诺言的是她。
“陛下……”珠帘后的她先开口,还未说下去,元泓却忽然说道:
“阿鸾,朕当年,已经为沈氏报了仇了。朕没有背弃与你的誓言。”
他心潮汹涌,等不及一般地告诉她这一句。
为太子八年,继承大统十四载有余,一辈子沉稳处事,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的他却像个少年一样踯躅紧张。
“阿鸾。十五年前,那一道暗杀羌人的令,出自先帝。”
“自淳平十年起,先帝就想外收兵权,内压世家。沈氏,是他谋划里必要拔出的一颗险棋。”
“却不料,失了沈氏,云州陷落。因此,先帝才会郁郁而终,一年后便龙御殡天。”
沈今鸾没有料到,元泓会忽然言及此。
即便在北疆之时,她和顾昔潮对此事已有隐隐的预料,谁都没有说出口,都打算就此放下。
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多少有过善终,多少死于阴谋,亡于宵小。沈氏,顾家,都不过是青史里的一抔黄土。
沈今鸾闭了闭眼,心头漫过铺天盖地的恸意。她望着珠帘外那一道身影,哑声道:
“敢问陛下,是如何为我报的仇……”
元泓没有说话,眸光从一片黯淡里透出,像是灰烬里的火光,灼灼发亮。
他不说话,沈今鸾就全懂了。
先帝崩逝前,曾“病”了大半年,蛰伏多年的太子开始监国,以雷霆之势谋夺了朝堂权力。
而后,就是先帝猝然而逝,死得十分迅速,且蹊跷。
子弑父,臣弑君。忤逆人伦。
原来十多年前就有一遭了。果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难怪,他如今连顾昔潮手里那一道先帝的赐婚诏书也不放在眼里。
元泓覆手在背,声色端肃:
“阿鸾,成婚时朕答应过你,定会为你父兄讨回公道。朕,言出必践。”
只此事关乎正统,关于国本,无极重大,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能对她说。如今他继位十余载,已大权在握,没什么好怕的。
再不对她说,就晚了。再错过一回,就真的来不及了。
“阿鸾,”他轻声唤她,心头如有巨石落下,温声道,“今后,朕曾许诺的,也会一一为你兑现。”
“陛下不是为了践行昔日诺言。”沈今鸾却摇了摇头,轻声道,“那是夺位的最好时机。一旦误了那个时机,陛下未必能有今日。”
时不我与。元泓从将废的太子到一国之君,所有的转变,只在那一个瞬间。任何人是他,都不会放过。
“阿鸾,朕为你做到如此份上,万劫不复。难道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心意?”元泓逼近一步,珠帘因带起的风而摇晃不止。
沈今鸾看着他,淡淡地道:
“可陛下与先帝又有何区别?”
“当年先帝如何害我父兄,今朝陛下也是如何杀顾昔潮。”
在刺荆岭,她亲眼看到顾昔潮如何战死,就如同亲眼看到当年父兄如何战死。
历史重演,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皇权的无间地狱,没有人能逃脱。
沈今鸾道:
“我的父兄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也不曾做错过什么。驻守北疆,收复云州,直到今日为陛下平叛宫变……”
“就当是臣妾请求陛下,放他回北疆罢。”
元泓拧紧了眉,覆在身后的手松开又握紧。神情恢复了冷漠。
他面朝着窗外的万里宫墙,仰天闭眼,摇头道:
“再放他回北疆,好让他养精蓄锐,继续拥兵自重,与朕抗衡?朕当年就是太信他,放过他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无论是昔日的沈家和顾家,还是今日的陈家李家,都是皇帝卧榻之侧酣睡的伏虎。
先帝不会放过,今帝亦不会。
“可是,陛下不得不放他回北疆。”沈今鸾长长叹息一声。
元泓的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侧身回望珠帘后的她。
沈今鸾淡声道:
“五日后,北狄可汗铁勒固发兵云州。”
“朝野上下,能定北疆者,唯顾昔潮一人。”
北疆三州兵马当年听沈氏父子号令,后来沈氏兵败身死,将位空悬十五年,而今云州一役,顾昔潮战神锋芒无可匹敌,从此北疆诸将唯他马首是瞻。
元泓盯着珠帘,摇动的璎珞将他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裂片。
他不动声色,嗤笑一声,道:
“军报未至,朕如何得知你们不是虚晃一枪,逼迫朕放虎归山?”
微风吹拂沈今鸾肩头的披帛,她面上不起波澜。
北狄人佯攻,确实是她来京都前,与羌人之间立下的一个约定。
当初她挟持小羌王桑多,迫羌人立下重诺,这是她为顾昔潮留下的最后一谋。
大魏朝唯有顾昔潮有力平定北狄。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全身而退。
“陛下大可不信我所言,”她眸光微垂,语气平静而麻木,忽然侧首望过去,微微笑道,“但,陛下你敢赌吗?”
在皇帝悍然审视的目光里,沈今鸾在帘后踱着步子,下颚微微扬起:
“为了一个顾昔潮,再一次痛失云州。陛下这十余载苦心经营的四方武功,千秋霸业,可要功亏一篑了。”
“顾昔潮乃不世出的将星,没了他,这世上可再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下一个十年去收复失地了。”
她直呼皇帝名讳:
“元泓,你赌不起。可不要重蹈当年先帝之覆辙,抱憾终生。”
烛火燃烧,悠茫的火光好似可以穿越时空,元泓静静望着她,好像又看到十多年前,那个被他扶上金銮座的年轻皇后。
同样的意气分发,同样的胜券在握。
那时候,他只是将她推出去,利用她的后党制衡世家。利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平衡朝局。
两家斗得越狠,皇帝得利越大。
用那一桩旧案,不仅逼死先帝,同时牵制两家人,掌控半个朝堂。
而他,隐匿在棋盘之后,作为至高无上的执棋之人。
直至今日,棋子一个一个开始反噬。
恶因诞下恶果,他元泓,成于旧案,亦毁于旧案。
皇帝原本炙热的心渐渐冰冷下来,微笑道:
“若非当年沈氏旧案,阿鸾也不会嫁给朕。”
这一桩姻缘,本就是他侥幸得之。若非旧案横亘,天堑一般将他们分开,她本就是顾家妇。
珠帘后那道影子微微一动,似是朝他望了过来。
“当年父兄遭此横祸,沈氏摇摇欲坠。臣妾感激陛下收留,给我了一个家。”
元泓抬起双眸,空洞的眼聚起了光。
“初时在东宫,艰难凄苦,却是我此生难忘的回忆。”
朝不保夕的太子,父兄皆亡的孤女,相依为命的岁月,一同走过最是黑暗的半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轻笑道:
“我不曾告诉过陛下,其实当年陛下力排众议,封我为后,我心中,甚是欢喜……”
元泓深深望着珠帘后微笑的女子,眼里闪动的,不知是晃动的璎珞,还是凝结的泪。
她叹了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道:
“可是陛下,人心是不可以用来交易的。利弊可以权衡,得失可以算计。可人心,你一旦送出去,换了别的东西,那颗心就回不来了。”
他既要稳坐那帝王冰冷无情的皇位,又想保留一颗人心。
既把她作为权柄上生出的利器,平衡朝局,又想她作为心心相印的妻子,举案齐眉。
他最是贪心。因这份贪心,往往什么都抓不住。
而她很早就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无数次的失望过后,渐行渐远,直到无可回头。
就算他今日能早些赶到,不让她看到那一座箱笼又能如何。
在她扯去翟衣的那一日,或者更早的时候,某一个权衡的瞬间,他早已失去她了。
烛火时而跃动,珠帘背后的那道身影也跟着明明灭灭,好似随时都会化烟飞走。元泓的心抽搐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从中裂了开来。
“臣妾一直深知陛下志向高远,以天下为谋。陛下还将我视为皇后,我便有劝诫之责。”
“当年的太子殿下立誓要做万世明君,要让自己对得起天下苍生的供养,要为后世百代,涤清道路,千秋万岁。”
元泓恍惚了一下,是啊,御极之前,他也曾有过海晏河清的理想。
她的声音,柔弱却荡气回肠:
“外收兵权,内平世家,四方已定,家国安宁。陛下本是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因一人而前功尽弃,马失前蹄?”
“请陛下,放顾昔潮回北疆,抵御外敌。”
元泓看着她,脸上没有怒容,也没有喜悦,只是无尽的疲惫。
“你是为了他。”
“没有他,你根本不会来见朕。”
他以为她想见他一面。
其实自他进来后,每一步,每一句话,她都算计好了。
她回忆往昔,诉道衷肠,只是为了让他念旧,引得他愧疚,以退为进,好让他放过顾昔潮。
元泓看着她在火光里摇曳的身影,声音低沉:
“阿鸾,你是不是还恨着朕?”
沈今鸾却摇摇头,道:
“十年了,我早就忘了。陛下不必介怀。”
爱的反面不是恨,是不在意。
十年过去,所有爱过的,恨过的,如扬尘,如轻烟,都散了。她已然放下,因此可以平静地和他相见,不会再有一丝波澜起伏。
元泓终是朝前迈了一步,低声道:
“阿鸾,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不是朕,是我。他没有用皇帝的自称。
有那么一瞬,他心中有预感,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除此一眼,便再无机会了。
她没有作声,元泓紧接着道:
“你让我,再看你一眼。我就放他回北疆。”
即便到了此时,他还是要算计。沈今鸾失笑,抬起怀袖,披帛轻轻拂动,撩开了珠帘。
熟悉的面容缓缓浮现,万千光晕凝在她的身上。元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虚无缥缈的魂魄。
虽为魂魄,她的眼眸灵动,光华熠熠,不见一丝枯槁之气。又像是初见时那个北疆来的小娘子,满身的生命力。
十年焚香招魂,那个人,着实将她养得很好。
而他,任由她的尸骨腐烂在箱笼里,自欺欺人了十年。
元泓忽然别过头,抬袖一抹面,道:
“阿鸾,我,是喜欢你的啊。”
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得不得了。
那段最是痛苦的年岁里,年轻的太子遇到了初入京都的北疆姑娘,明艳如冬日暖阳,照进他半生无边的晦暗。
因此,忤逆君父也要恳求他允婚,放弃他最需要的世家助力也要娶她为太子妃。
元泓捂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反复捏碎,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
大婚当夜眉眼含笑的少女,雪夜长跪相互扶持的少年夫妻,到冷漠无情的怨偶,再到如今死生不复相见的魂魄。
都随着暗下去的烛火,散去了,散去了。
沈今鸾袖间阴风徐来,拂灭烛火之时,蓦然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一座华美的永乐宫。
少时封太子妃,后入主中宫,她曾以为,她会和史书上那些彪炳千秋的贤后一样,和英明的皇帝白头相伴,死后同葬皇陵。
可惜,事总与愿违。
不知从哪一步开始,步步走向歧路,直到今时今日,再也无可回头。
沈今鸾湿了眼睫,轻轻地道:
“陛下腿脚有旧疾,冬日不可受寒,骑马也要适度,切莫连日不休……”
湮灭的烛光里,她只是像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谆谆叮嘱。
“今生今世,与君长绝。”
元泓的目光去寻着她在烛火里消散的身影,始终可望,却永不可及。
他不甘,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大喊道:
“阿鸾,朕为你单独修一座陵寝,你若不愿,也可以不与朕同穴……朕还要天下人供奉你,朕给你画像,让史官为你立皇后传……”
欠了她十年的,全部还她。可还来得及吗。
殿内彻底暗了下来,沈今鸾终是拂灭了烛火,倏然飘去,将一切迟来的誓言抛诸脑后。
她走出了殿门。
所有军士都退出了永乐宫门外,偌大的庭院陷在夜色里,唯有一点火光在黑暗里固执地亮着。
沈今鸾朝那一簇不灭的烛火走去,一身轻松自在。
顾昔潮一直等在庭院里,月色清辉落满他落拓的身姿,手中的烛火照亮她一身魂魄。
看她出来,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扣住,忽道一句:
“我肩臂上也有旧伤,你怎不记得?”
沈今鸾抿唇轻笑,去挽他的臂弯,点头道:
“自是记得的,一会儿我就亲自给你上药。然后,让御膳房再给你上点醋,可好?”
男人暗沉的脸上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下颚抬起,指了指还静立在殿中的皇帝:
“沈十一,你只是嘴硬,心却是最软的。”
沈今鸾却没有回头看,慢慢地道:
“他,其实是个好皇帝。北疆的军需和粮秣,从未克扣。他心中,有丘壑,有天下。只是所行之道,我和你不能苟同。”
顾昔潮凝视着她,淡淡笑了一声,心中堵着的那一口气散了。
若非如此,她当年也不会愿意嫁给他,也不会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就如同,当初一心对君王鞠躬尽瘁,生死不计的大将军。
君臣如夫妻,夫妻如君臣,至亲至疏,千古同一。
皇后殡天的丧诏传遍天下。
永乐宫被辟为梵宫,设佛殿灵堂,宏大庄严。
天王护驾法像中有一女菩萨,体态轻盈,神姿端严,赤足脚踏一双莲花,垂目俯视底下众生,蕴含无上慈悲。颇有昔年皇后凤仪。
皇帝亲率朝臣设祭,素服悼念。
皇后的棺椁乃百名能工巧匠以万年金丝楠木棺所制而成,停放正殿,受百官朝拜,千盏佛光,万民香火。
巨大的转轮经架之间,连绵的白幡之下,京都名刹的九九八十一名高僧昼夜行法事,齐声颂扬往生经卷,加持佛号,为皇后招魂往生。
肃穆缥缈的诵经声中,招魂的主角却远离佛堂,立在皇城最高的那一座阙楼顶上。
沈今鸾越过一重又一重的青瓦朱墙,远望宫墙外的广阔山河,如画卷舒展,尽收眼底。
“在这座皇宫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不曾看过这样的风景。”
身旁的男人却以指覆唇,轻轻“嘘”了一声,浓睫之下掩着藏不住的笑意。
天地寂静,好似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沈今鸾忽然心跳一下。
下一瞬,一束明亮的光划破夜空,直抵天际,在空中绽放成一簇一簇的花瓣,照亮黑暗无边的皇城,亮如白昼。
疑是千里银河落下九天,又似漫天萤虫飞入火焰,璀璨如斯,壮烈如斯。
沈今鸾犹如置身花海之中,目瞪口呆,面靥照得绯红如霞。
“找遍了京都,没有春山桃花,”顾昔潮偏过头,凝视着她眼里盛开的光,轻声道:“我便以烟花作贺。贺我妻历劫新生。”
所有人在宫里悼她死,他却在此贺她生。
万千华光之下,一人一鬼,在虚无和灿烂中静静相拥。
“可惜,如此大观,我不是皇后了,今后可看不到了。”沈今鸾眼尾一翘,故意道。
“我亦不做大将军了。”顾昔潮看着她,俯首靠近,“从今以后,只做沈十一的情郎。”
沈今鸾微微一怔,也依偎过去,双臂环住他的颈。
漫天烟花之下,她吻上了她那最是纯情的情郎。
……
七日之后,丧仪尽毕,皇后不入帝陵,不附宗庙,以沈氏十一娘之名出殡,归葬故地。
大将军率领北疆军,一行人亲自抬棺,迎灵柩出宫,送往云州。
皇帝定下大将军顾氏擅闯宫闱,藐视君上之罪,回到北疆抗击北狄后,贬为庶人,收回一切兵权。
驶离京都之时,京都百万臣民接踵摩肩,千里相送。
因天子对顾庶人的态度,百官不见人影,无人相送。
城门外的百里烟尘里,一身布衣的顾昔潮却遇到一故人前来。
一身素麻白衫的贵女,不饰朱翠,不着钗环,腕间吊着一串新的檀香佛珠。
顾昔潮扫过她身上十五年不变的素衣,面有讽意:
“这么多年,贵妃娘娘还是堪不破吗?”
“顾将军说我,自己又何曾勘破了。”李栖竹从容地敛了敛迎风飞扬的袖口,不失矜贵冷傲。
二人是何等的相似。因这相似,总生了怜悯。
李栖竹遥望城外滚滚风烟,背后是九重宫阙,直达天际。
“我从前觉得你愚不可及,一直停留在过去。”她幽声道,“可我现在反倒羡慕你,可以停留再过去。而我,只能不断地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听闻将军为她烧了十年香火,才得以重逢相见?”
顾昔潮点了点头。
自淳平十九年便一直只着白衣的贵妃李栖竹垂下眸光,扯动嘴角,漾开一丝惨淡的笑。
宫中暗藏杀机,尔虞我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连一处牌位都不能立,一寸香火都不能为他烧。
只能以素衣为悼,如此一生。
“十一娘,我真的是无心的。”李栖竹忽然喃喃道。
十年吃斋念佛,不改面慈心狠。李氏贵妃是何等骄傲,何时流露过如此软弱之态。
“少时,我和她在院中绣花,偷看儿郎练兵……我和她,曾经是那么要好。我不可能害她的……”
“她已经放下了。”顾昔潮眸光微垂,径自问道:“但我尚有一事不明,陛下从前身体康健,为何那么多年没有子嗣?”
皇帝从前为太子时,身子还好,只那时候忙着夺嫡,日夜惊恐,不敢要。
登基后,李贵妃入宫,便开始有了亏空之态。
顾昔潮细思之下,又见十五年一身素衣为悼的贵妃,终是领悟过来。
世家高门之后多有弄香之好,风雅之习,其中佼佼者,当属顾家大郎顾辞山和李家三娘李栖竹。
龙涎香终年不散的一息,是她放纵的孤注一掷。
闻之,李栖竹神色微微一变,反倒唇角含笑。
她的心一早给了战死沙场的少年郎,不愿再委身他人。
被李氏一族压着被迫入宫为妃,这是她唯一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做下的一件恶事。
她无悔,只恨因果轮回,害了心爱之人的妹妹。
顾昔潮已对朝事意兴寥寥,无所顾忌,只淡淡地道了一句:
“从宗室里选一位,好好教养。”
李栖竹神色一凛,缓缓勾起唇角,躬身道:
“将军大义,臣妾感佩。遥祝广阔天地,任君驰骋。”
回宫后,李栖竹召来心腹宫人:
“让入宫吊唁的宗室命妇把一岁以上的世子都来,我瞧瞧。”
顾昔潮言之有理,她要早做打算。
太极殿的暖阁里,薄衫金丝香炉烟气袅袅,终岁不散。
“她走了么?”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袖口一抬,龙纹覆着弥漫的烟气,犹如苍龙垂垂老矣。
“走了。”李栖竹放下批阅完的奏章,接过内侍递上来的汤药,道,“陛下,药要趁热饮下。”
“朕,好像看见她了。”元泓神思恍惚,颤抖的手,指着一处摇晃的珠帘,“是不是没走?”
李栖竹搅动浓黑的汤药,为闭目的皇帝掖了掖雪毛大氅,轻声细语道:
“这宫里啊,只剩下臣妾和陛下了。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定要好好养好身体,龙体康健,千秋万岁。”
说着,她提袖,又往博山炉中掷入一片香片,腕间佛珠轻轻晃动。
史书载,皇后薨,帝痛极,广修佛寺,召万方僧侣,共纂佛书万卷,意在于浩荡经文之中,无尽虚妄之中求解。
由此,京都洛阳方圆各郡,佛寺林立,宝塔骈罗,悬铎长鸣,蔚为大观。
……
千里之外的云州城,韬广寺修葺一新,迎回了沈家十一娘的棺椁,与父兄葬在一处。
不出三日,佯攻而来的北狄人被一击即破。
秦昭和贺毅擒回北狄可汗铁勒固时,顾昔潮却让他们将人放了。
二将十分不解,掐着铁勒固满是肉褶的脖子不放手。
“无论京都的皇帝如何轮转,”沈今鸾现身对他们道,“只要有一个无能的北狄可汗在北疆军才能长此以往。”
众人恍然,钦佩不已,心知已留不住二人,不日依依惜别。
顾昔潮和沈今鸾一一交代完兵事,一月后离开云州,一路南下。
看过洞庭湖波,赏过庐山烟雨,走过绿瓦白墙,最后回到钱塘。
如同漂泊一世的游子,终回故土。
夫妻二人包下一画舫,日落之后,泛舟西湖。
碧波万顷之中,画舫游湖,精美绝伦,世所罕见,其中飘散出来的酒香,更是醉美无双。
由是,钱塘百姓津津乐道,谣传那是一对范蠡和西施一般的璧人。
有好事者曾雇船靠近,遥遥可见窗纸映出的窈窕美人,隐隐听闻美人娇吟,一派春光旖旎,引人无限遐思。
待两船临近,众人却不见美人踪迹,唯有暗室里一翩翩公子,折扇风流,灯下独酌。
只那公子衣襟微敞,精壮胸脯半露,刺青遍布,游龙走兽,气势凶煞,骇人万般。
好事者争相避退。
月白风清,水天共碧。
画舫里,烛火飘动,她青丝如瀑,面颊潮红,呼吸渐重,纤手摩挲他微启的唇,拭去方才云雨间沾上的口脂,挑开缠绵在他胸膛的发丝。
“你不怕吓着人么?”
声色娇柔入骨,似嗔非嗔。
湖光山色,烈酒助长了男人的情谷欠。他举头饮罢一觞,低头浅笑,掌心拂开薄如蝉翼的纱衣,再度覆上那烛火所照的丰盈。
“我妻,自然只我看得。”
毫不掩饰对她的贪求。如此良夜,他已想了十年。
云高水阔,任君驰骋。
船下流水潺潺,一泻千里。
画舫夜夜明光,烛火终年不灭。
后来,终见一对璧人下船靠岸。
西湖水畔,垂柳依依,男子身长如玉,俊美修目,气魄凛然。那女子花月之色,身姿轻盈如风,惊鸿一面,令人不敢逼视。
二人总秉烛夜游,或买下一双糖人,或停于一酒家对饮,如寻常夫妻一般宴饮游玩。
岁至来年八月,远方传来故人的消息。
秦昭和芸娘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一个女孩,生得漂亮,等沈家姑姑赐名。
贺三郎被一羌族女子相中,穷追不舍,非要嫁给他为妻,听闻还一路追到了西域。
羌人学习汉地的禾黍耕种,哈娜跟着芸娘学种桑麻,带领妇女们编织,民生渐渐好了起来,汉羌一家,共卫云州。
待羌王桑多继位,邑都一人一刀去了极北之地,将近卫之首的重任交给了莽机。
敬山道人赵羡四处游历,超度了不少亡魂,攒下了无量功德,最终又回到崂山继续修行。
沈今鸾倚在顾昔潮肩头,听完他念完一封封信,轻声道:
“还有三日。”
她数着日子,一直在等八月十五,钱塘潮信来。
顾昔潮眼睫微颤,轻抚她散开来的鬓发,点头道:
“嗯,还有三日。”
钱塘县之江畔,有塔名曰六和,取“天地四方”之意,史传为镇压江潮而立。
六和塔顶,乃是观潮宝地之最。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只那塔底的六和寺乃清修之地,历来从不对外,众生不可及。
顾昔潮顾忌她魂魄之身,本不打算入佛寺观潮。
却听她笑道:
“我曾听地府判官道,我可是有万千功德在身。”
果真来去自如,不受佛光所害。
六和寺的方丈识得大将军顾昔潮。
昔日战神将军,荫蔽一方,威名远播。方丈一听知客来报,便亲自奔下山门,迎他入寺。
“施主若要观潮,可来对了地方,六和塔顶,乃是天下第一观潮之地。若施主不弃,可入敝寺一观。”
沈今鸾见寺中古迹,心中欢喜,自顾自飘去塔楼观摩数丈之高的壁画。
方丈引顾昔潮入主殿,二人相谈甚欢。
小僧奉上明前龙井,方丈请顾昔潮品茶,道:
“佛门有金刚生杀,亦有菩萨救渡,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亦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与佛有缘。”
“然我并无慧根。”顾昔潮遥望塔楼上翩跹自在的魂魄,淡淡道,“佛陀教人跳出轮回,求得解脱,而我却祈盼轮回,想要与一人再相逢。”
方丈暗自点头,又忍不住问道:
“十五观潮之后,将军欲往何处?”
顾昔潮微微一笑,道: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
她去何处,他便去何处。
方丈听得这一句谶语,领悟过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钱塘潮水最盛之时,车马塞道,席地无间。
顾昔潮与沈今鸾登六和塔顶,遥见潮水远出海门,一道银线,如云横雪岭而来。
鲸波万仞,气势万钧,声如雷霆,吞天沃日。
波涛翻涌之中,她轻声吟道: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他和道。
万里潮水奔涌而来,最后退去。
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缕银丝,嗔怪道:
“说好了要长命百岁的。你又说话不算数。”
顾昔潮轻笑一声,伏在她耳畔,道: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一道渡过了这一年,赏遍人间繁华,看见天下风光,已是得偿所愿,一生圆满。
一年就如一生,一年胜似百年。
稀稀落落的退潮声中,他将一抹红绳系在她腕上,温柔地注视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道:
“我问赵羡又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精魂一点一点升起,落下,最终消散在万顷潮水之中,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静夜浩荡,顾昔潮阖上双眸。
第二日天明,三俩小僧登塔,照例洒扫塔顶的高台。
高台之上,迎着钱塘江水,一个男人席地而坐,俊面苍白如雪,神色静谧温柔。
他的衣袖在风中翩飞,环绕的双臂已经僵硬,姿势像是在拥抱逝去的潮水,无形的爱人。
手中握着的一株烛火,只剩一滩泪冢。
千里之外的云州,荒漠黄沙的西域,白雪皑皑的崂山顶,还有重重宫墙内的密室之中,一个又一个故人,揭开其中一樽灵位上的红布,在满堂香火里,点燃新的一炷。
祈盼轮回,祈盼再相逢。
……
连绵无尽的潮水在耳畔渐渐淡去,沈今鸾从一片漆黑中醒来。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
借着这一丝微光,她抬头四顾,身形摇摇晃晃,发现自己又身处一座行进的轿子之中。
沈今鸾全然惊醒了,见自己又身着一袭红衣。
她掐了掐脸,低头发现身上的不是嫁衣,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红遍地金襦裙。
抚摸衣裳料子的时候,自己一身血肉饱满,是实体,而非魂魄。
她应是往生后入了轮回,转世为人了。
可转世为人,怎么一来就是个大人了,不该从婴孩做起吗?
沈今鸾万分不解,想要掀开帷帘一看。
“京都的贵女出门都做轿子,不会骑马在街上乱跑的,十一啊,你就忍一忍罢……”
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沈今鸾颤抖的手终于撩开面前的帷帘。
外头日阳高照,朗朗光景,好一个清明世间。
故人回首笑看,相逢犹似在梦中。
“二哥……”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轮廓,失声唤道。
“哎。”沈霆舟应了一声,发现她声音不对,马上回头,怔住。
“十一怎么哭了啊。”
少年手臂一撑,一跃进入轿中,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揉皱的帕子,无措地去擦她的脸,却不料眼泪越擦越多。
“哎,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十一别怕,京都谁敢欺负你,大哥二哥帮你打回去。别哭了啊。”
原来,她不是转世,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时。
原来,赵羡曾预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劫后重生。
沈今鸾伏在二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沈霆舟轻拍她起伏的脊背,柔声道:
“等一会儿到了,二哥偷偷出去给你买糖吃。”
轿子在这时缓缓地停了下来。
高阔华贵的朱漆大门前,立着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武人装扮,萧疏轩举,浑然透着温润如玉的君子之气。
轿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过去。光凭背影,沈今鸾就能认出,是她的大哥沈霆川。
“辞山,小妹初入京都,有劳顾家照顾了。”男人声音雄浑,不怒自威,可面对阔别多年的旧友却笑得微微咧开了嘴,喜不自胜。
“霆川且放心,定不负所托。先来品茶,南方刚送来一批雪芽,清苦带甘,你定喜欢。”
顾辞山与沈霆川寒暄几句,回首望去,浓眉皱起,低声问身后的下人:
“九郎呢,又跑去哪里胡闹了?”
沈今鸾在轿中端坐不动,心跳仿佛停了下来。
她抹去眼泪,迷离的眸光遥遥望向侯府门前的一众男人,一个一个扫过去。
没有看到那个人。
她正想要趁二哥不注意,偷偷穿过帷帘的缝隙钻出去。
一阵微风陡然涌入轿中。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入轿中,率先挑开了帷帘,伸出的袖边镶绣万里江潮,伏延腕间。
沈今鸾缓缓撩起眼皮。
骀荡的春风里,少年立在轿外,锦袍革带,玉树临风,袍边如昔日的钱塘潮水翻涌不息。
深刻的眉骨下,一双黑眸微澜将起,正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是初见,亦是重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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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正文完结啦,先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这是我个人理解里最好的结局,只有重生才能扭转一切,打出完美结局。
番外会从这里接着写下去,拍着胸脯说!包甜!
这是一篇结构对称的小说,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形成一个回环结构,我对此非常满意。
每一个人的结局我都精心设计过。我就提其中一个细节:
如果当初二哥沈霆舟侥幸活下来了,李栖竹和他这一对原本的璧人,或许就是第二个沈皇后和顾大将军。
这就是无间。
文中有很多组镜面人设和对仗叙事,如果有兴趣可以细看。
我在wb会放一下剧情解析和个人心得,对本文的衍生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来关注一下~
这是我花费最多力气写的一本,目前来看却是数据最差的。但是作为创作者,我酣畅淋漓,已经打出了完美结局。
希望市场可以珍惜用心写文的创作者吧。
下一本开《千百劫》或《美人刀》,希望大家能收藏支持一下!
【注释】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源自自《水浒传》鲁大师圆寂的谶语“听潮而圆,观信而寂”,顾昔潮听潮出生,观潮而亡,一生杀伐,圆满解脱,和这一句契合无比。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结合了《鹤唳华亭》的名句,李贺的“我有迷魂招不得”,还有苏轼的《观潮》: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说的是,历经千帆,看破万劫,万里江山还似旧温柔。
与诸君共勉。
第85章 番外一
京都三月三的这一日,天高云阔,春和景明。半空中纷飞的柳絮,如丝如缕,在青天白日里透着微微的樱粉,温润光华。
一切恍若隔世。
沈今鸾呆坐在静止的轿中,眼前摇曳的珠帘如同零散的记忆,一晃一晃,涌入她的脑海。
尸山血海里横扫千军的身影,一支又一支箭划破荆棘丛,刺穿他的胸膛。
执着沉毅的侧脸,黯淡如永夜的双眸,广袤如大海的怀抱。是黑暗鬼蜮里唯一的光。
那时的她多么想奔过去,奔入他怀中,可虚无的魂魄只能扑空。喷涌的腥血穿透了她的手,那种灼热的感觉奔流而过,记忆犹新。
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回相知相许。
恍惚间,她又听到他无比温柔的声音: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为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我问赵羡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钱塘江的潮声铺天盖地,将一切声息蓦地淹没。
上一刻还在钱塘观潮,下一刻就重生回到了少时的京都。
明明不过一个瞬间,却好似已过一百年那么久。
记忆中那个英俊无双的少年,跨越生死之距,穿过百转千回的时空,来到她的面前。
他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和他,还有哥哥们都好好活着。一切都尚未发生。
沈今鸾泪流满面。
一帘之隔,顾昔潮则处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不过是好奇大哥口中一直提及的沈家妹妹,趁人不注意溜过去一瞧。
毫无防备地,轿中那陌生的小娘子忽然揽过他的臂弯,几乎是扑进了他怀里,无声泪流。
她哭得那么伤心,又那么痛快。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沾在他新裁的玄锦云纹缎袍上。
等她的抽泣声稍稍小了点,他稍稍抽离了自己的手臂,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蓦然发现小娘子已经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轿中,只那双杏眸还是湿漉漉的,一滴晶莹泪珠还挂在她眼角。
顾昔潮一侧首,就对上身后沈家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再看一旁的大哥,神色亦是严厉万般。
“你、你是不是欺负她了!”沈霆舟怒道。
他去向顾家大哥行礼,一个不留神,这小子就探入轿子了,才哄好的十一娘又被他惹哭了!他愤然将手握上了刀柄,被一旁沈霆川按住。
顾辞山上前一步,浓眉拧紧,沉下声问道:
“九郎,你是不是唐突了沈家妹妹?”
“我什么都没……”
顾昔潮有几分羞恼,在大哥的威压之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君子端方,容止有仪,不窥不探,自小教养如此。但是他方才盯着那座轿子,心中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没想到,就这样脱不开身了。
没想到,里头的小娘子一见他,会哭成这样。
她望向他的目光,泪中带笑,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将她的泪眼从脑海中抹去。
就好像,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有一辈子那么久。
君子礼节为上,顾家九郎素来身正持严,本不该再看,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轿子。
帷帘已全然垂下了,只隐约可见白莹莹的面,鸦云般的鬓。
“你看什么?”
她二哥很快挡在了轿子前,满眼防备,盯着他。
顾昔潮收回目光,在顾辞山庞然的威压之下站回了大哥身边。
沈家兄妹被迎入侯府中。小娘子纤巧的背影渐渐没入门后,桃花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起,一飘一扬,落在他眼中,轻轻地勾了他的心头。
顾昔潮走在最后头,轻嗤一声,交覆在背后的双手摩挲着革带。
诗书礼说的肤光胜雪,静女其姝,这沈家小娘子,尤其那双眼生得灵动明澈,如有精魂。和京中那些贵女一点都不一样。
但,以后娶妻定不能娶这样的。他心道。
上头有两个凶巴巴的哥哥,动她一个手指头都不行。
顾昔潮把头一扬,一撩袍角,拾阶步入府中,玄袍凛凛,潇洒如风。
顾辞山在花厅与沈家兄妹叙旧,男人的笑语声不断从厅中传出来。
空荡荡的庭院里,顾昔潮因方才的唐突被大哥罚射箭。君子六艺,射艺也属其中一艺。
草靶上,九支利箭正中靶心,毫无偏移。顾昔潮掌心转着第十支箭,心思却始终不定。
他缓缓地抬臂,张弓搭弦,袖口的泪渍在日光下泛着微微的苍白。
弓弦张开,箭矢却许久未离弦。
这时候,沈家兄弟与大哥寒暄道别的声音从花厅中透出来,越离越近,而后又远去,往大门那头去了。
余光里,好似有一缕桃花色的发带远远地一掠而过。顾昔潮目不斜视,手指松开,利箭离弦。
这第十箭却射偏了,擦着靶边而过,没入后面的草丛之中。
一只遍布老茧的手从草丛里拾起那支失手的箭,递还给了他。
男人身姿高挺,如松如玉,顾昔潮恭敬地低头唤一声“大哥”。
顾辞山送了客步入庭院中,看着他道:
“沈家妹妹初入京都,他大哥托付于我,我在军中往来京都多有不便,九郎,你好好照顾她,切不可怠慢。”
“过几日的春日宴,她第一回 见京中诸人,你与她做个伴。”
顾昔潮手持雕弓,把着弓弦覆在背后,没有作声。
那种聒噪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去的。
春日宴里都是莺莺燕燕的高门贵女,互相恭维溜须拍马的世家公子,吵死了。还不如去辋川跑马,甚至闷在书院里修书都比这惬意。
他抬眸,淡淡地道:
“大哥,下月要考察水旱和仓廪了,我不得空。”
大魏朝以九品中正举官,朝中吏部大员以各科品第名次选拔世家子弟入朝为官。世家贵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犹为以水旱和仓廪二科最为艰难。
顾辞山的眸光轻轻地扫过去,也不戳穿,只轻声道了一句:
“她和你一样,自小没了母亲。”
在大哥辽远的目光里,顾昔潮微微一怔。
没由来地,他又想起了那一双泪眼婆娑的眼。
那双眼里落下的泪珠,一颗一颗,沾湿了他的衣袖,砸在了他的心头,竟能让他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来。
顾家九郎,天之骄子,从来不识这种感觉是何物,只觉好似已烙刻在心底很久,稍一触动,就发紧生疼。
最终,他眸光低垂,应道:
“大哥之命,不敢不从。”
顾辞山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大底是沈家兄弟如何天纵英才,如何大有作为,顾家应可与之结交。离去前还令他继续,不到一百箭中靶不得停下。再过一月,便是宫里的射柳宴了,让他务必勤勉,不可懈怠。
顾昔潮目送大哥远去,折下一株狗尾巴草,叼在唇角。
麻烦。从此多了一个拖油瓶。
少年摇摇头,薄韧的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
春日宴是京中贵子女眷社交之场,是今年的第一场,犹为隆重。高门贵女争奇斗艳,百卉千葩。
那一日,晨起一大早,侍女琴音就为沈今鸾打扮起来。
“你大哥走前特意叮嘱了,要把你打扮得漂亮些。我们十一娘可是北疆一枝花。”
沈氏在京都的府邸里,沈今鸾的闺房在最深近的一院。今晨,满堂皆是手忙脚乱为她沐浴更衣,梳妆绾发的小丫鬟。
她倒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妆奁前,分毫不乱。
望着琴音递来的石榴红镶金裙裳,她轻轻摇了摇头。
上一世,因军户女的身份压着,她畏首畏尾,不想惹人注意,又生怕赶不上京中时兴潮流,便跟从其他贵女穿大红的衣料。岂料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人从此不断地嘲笑奚落。
这一世重来,她要做回她自己。
沈今鸾起身,从柜中自己取来一件玉霜色素丝鎏花的襦裙,一旁的琴音讶异道:
“我听闻京都可不比我们北疆,以贵为美。女郎这一身是不是太寡淡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沈今鸾已施施然换上裙衫,转过身来,琴音一瞧,眸中发亮。
女郎乌发浓黑,杏眸婉转,唇红齿白,五官生得艳丽,用霜玉色泽的衣裙压一压,反倒衬得清丽脱俗,不可方物。
饶是日日与她相对的琴音,都看得挪不开眼。真真跟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沈今鸾坐回铜镜前,开始自己描眉,琴音为她挽起发,一头绸缎般浓密的云鬟,啧啧赞叹。又见铜镜里的美人只在眼下扫了一层脂粉,薄薄点了点樱色的口脂。
小娘子肌肤无瑕,本来只需略施粉黛,浓妆艳抹倒显得艳俗。
琴音心中更觉熨帖,和几个小侍女一道为她挽好发髻后,要为她束以金簪,道:
“这可是当时请北疆最好的工匠特地为你打得金子,你瞧这纹路多细腻。”
“用金簪,就头重脚轻了。”沈今鸾从妆奁里挑了两支碧玉簪。是大哥去山里偶然得来的翠色宝玉,绝伦无双。
玉簪温润,光华夺目,簪尾坠着三两颗璎珞红珊。
身动风过,环佩轻摇,灵动万般。
最后,眉心贴上一点翠绿色的花钿。是二哥猎得北疆林中翠鸟,以尾羽里最细腻的羽毛制成。
前世这个时候,京中还无人戴花钿,可待她为后时,京中开始大肆时兴此饰,一羽难求。今生,她大大方方,不介意先引一回潮流。
顾盼之间,眉心的花钿折射流光,映出玉面娇靥,当真是画龙点睛。
沈今鸾敛衣整裾,轻飘飘地走出宅邸。琴音扶着她登上大门外备好四驾高头大马所系的宝盖马车。
马车向京都郊外驶去,沈今鸾随着行进微微摇晃,思绪浮动。
淳平十年的春日宴,开在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别苑。这一面,不得不要见到一些熟人了。
这一世重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带父兄远离纷争。便从今日开始。
沈家一行人还未离开都城的永定门,一阵马蹄声从来传来。
沈今鸾收回思绪,侧首,抬首撩开窗帘的一道缝隙。
来了十余武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她的车驾之后。其中为首之人高坐马上,正朝着她踏马而来。
她投往窗外的视线,只可见来人蹀躞玉带勒出的一把劲腰。流云纹的袍角随风扬起,马镫间的革靴下,裹着的腿部线条紧实硬朗。
沈今鸾心跳一滞,这一瞬,心头如有蝶振翅而飞。
顾昔潮怎么来了。
他从前,可是最厌这种人多的宴席。
上一回初入京都的春日宴,顾家九郎可没有陪她来。是她被那些世家高门奚落之时,他才匆匆赶到,狠狠教训了那些人一顿。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开始有了微小的变动。就如同,一颗碎石无意中坠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让水流分岔,甚至最终彻底变道。
她尚陷在往事的惘然之中,少年已走马过来,高挺的身影落在帘上,凌人气势透过纤薄的帷幔透进来。
窗外,逆着光,看不清神容,只觉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让我来护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负来护送的,听起来还有几分不情不愿。沈今鸾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轻声道了一句“有劳”。
甚至都未撩开帘幔一见。
顾昔潮静候在窗外,微微皱眉。
跟随马车复行数里,出了城门,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马车内端坐的沉静影子望去。
那日他在庭院中练箭,分明听到沈家兄长托付大哥,说“小妹心思单纯顽劣,行止跳脱”,请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长管教之责。
怎么到他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故作轻松,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见那一眼。
他此来,还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数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会想起那一双含泪的眼,挥之不去。
小娘子的面容略带稚嫩,青涩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却是那么坚定,从容,令他总有错觉,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来犀利,看人极准,他总觉得,那一眼,绝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见笑。”帘后的影子颔首,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声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见面就哭得泣不成声。顾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声。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这错认,还是为那“故人”。
但再追问便失了礼节了。心高气傲的顾家九郎不会问第二遍,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帘后的那道身影。
微风徐来,窗幔微微被挑开,露出少女精巧的下颚,肤白唇红。
只这弹指之间,他似乎看到她嫣红的唇微微一翘。
她笑什么?顾昔潮低头垂目,扫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马车已走远,他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李家的鹿柴别业位于京郊的辋川河畔,闹中取静,别业之中亭台楼阁,水榭花房,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京都的交际圈,以世家为重。世家之中,又以顾、李两家独大。李家举办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头中的重头,声势浩大。
光在朱门前迎客的仆从就有数十人,分列两道,中间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来达官贵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谁?”一年纪小的女郎手中团扇扑闪,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指挥仆从引客去席位,颇有几分不耐,举目望去,一时愣在原地。
她瞪大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这位、这位是……顾家的?”
一语惊破乱花丛。
高头骏马上的少年,正是之前从不露面的顾家九郎顾昔潮。
门前几位女郎面上飞红涌动,一个个不是急忙抚了抚微褶的裙裾,就是拢了拢完好的发髻。
却见那马上器宇轩昂的少年一跃下马,往后头马车走去。
一双莹白的手自己将马车的帷帘从内挑开,一道纤丽的身影从中走出。
虽是一身素霜色的衣裙,可行止之间,缎面表里暗纹流转,浮光万千。
乌发掩映之下,面若芙蕖,灼人睛目。浑然天成的明艳之中,独有一番凛然气度,令人望而惊心,明艳动人,不可逼视。
喧嚣的人语声,往来的马车轱辘声,好像在这一刻尽数湮灭。顾昔潮立在马车前,脚步滞住,以眸光锁住她,半晌没动。
心头似被灼了一下,莫名生了一念。
他见过她。不止那一回。
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我下不来。”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钿一闪一闪,水灵灵的杏眸正望着他,流露出为难之色。
原是招呼马车的仆从看呆了眼,来不及递去脚蹬。小娘子穿着层层叠叠的裙衫,确实不方便。
顾昔潮回过神,微微俯身下去,横臂在前。
小娘子没有预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会意,提起裙裾,裙摆下的莲纹绣鞋轻轻踩上他在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了马车。
稳稳落地的时候,少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几分得意。
门前迎客的女郎们,正打量着两人,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动。
顾昔潮竟然会笑。
下一刻,数把团扇掉落在地。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让顾家九郎不仅亲自护送,还以臂作凳,亲自扶她下车。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晋的红人。”
众人咂舌。一个军户女,竟然有此番气度,竟丝毫不逊于世家女。女郎们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艳羡。
少年玉冠束发,腰佩金刀,覆手在背,信步走来,黑眸锐气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丽,眉心的花钿耀人睛目。
真是称得上是风华绝代一双人。
这两人一出现,生生把门前这一众花红柳绿压了下去。
也包揽了这一场春日宴所有的谈资。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这春日宴还未进门,就夺去了多少人费尽心力想要挣来的风头。
总有人不甘,刺耳的话语便时不时响起:
“哪家的阿猫阿狗,也来丢人现眼嘛?”
“北疆来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顾昔潮听见碎语不言不语,审视的余光望着身旁的她,心中存着一分试探。
却见小娘子从容依旧,目光清亮。眉间流光溢彩,丝毫不受扰动。
一声轻笑传来。
“几位言下之意,是说我们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身着广袖长衫的年轻女郎,拂袖间,若烟霞璨璨,端的是贵丽无双。
嚼舌的女郎们听见这一声音,心头一紧。
对客人评头论足,岂不是累及邀请此客的主人没有眼光。谁敢说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吱声。
那贵中之贵的女郎一开口,为沈家女解了围,只微微扫了那些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电。
一旁的侍女便心领神会,默默将这几人的席位划去了无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场,苦心求来的好位置,蕴含着今后的前程和姻缘,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划走了。
沈今鸾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才偏过头,一只素手已轻轻搭在她臂上。腕上是一双镶金玉镯,而非佛珠。
“沈妹妹来了,我等你好久。”女郎笑脸相迎,玉姿雪貌,更胜往昔。
再见故人,已经两世。
前尘烟云已散去,沈今鸾含笑应下,由着李栖竹引自己入院。
见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顾家九郎,世家之中最为显赫的二人相护,诸人目光复杂,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量。擦身而过之际满院宾客见了三人,无不颔首行礼。
春日宴玩乐花样繁多,女郎们聚在一起说笑,二郎们另开一席饮酒。
顾家九郎难得来此,不少高门贵子围在他身边,朝他敬酒调笑。
另一处女眷的席面上,李栖竹领着她一一介绍来客,将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鸾与他们相见,微微倾身行礼。
没了明枪,总有暗箭,顾昔潮一走远,便有无趣之人凑了上来。
一贵女令人抱着一把琴,放在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时的一把琴,名为焦尾,还未试过,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们试一试琴?”
又来了,和前世如出一辙。
那丽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会不通音律吧?”这一句写在脸上了。
军户女哪识得什么好琴。众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鸾敛起袖口,五指葇荑张开,按在琴面之上,朗声道:
“此琴九弦,根根劲练,其声应是犹如金戈之声。”
而后,她忽扬手一抚,琴弦如波纹一荡,五指百转之间,音色果然铮铮如千军万马,战台有风。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悦诚服,问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师处学的琴?”
初时识琴,自是当年无事不通的顾家九郎领着她,辨音识色。
后来入东宫时,彼时苦闷无聊,元泓颇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也曾教过。
她抬目望去,太子没来。这个时候,他大概还被困在宫中。
她一面抚琴,稍舒一口气,笑道:
“并非名师,乃是一故人所授。”
她口中那“故人”,此刻就在不远处,目光若有若无地偏过来看她。
琴音通透,悦耳铮鸣,几名年纪稍大的贵女暗暗点头。
那出言等着看笑话的贵女自讨没趣,拧紧了帕子,却见一陌生小厮上前,待沈家女一曲奏毕,便抱走了“焦尾琴”。
“你做什么?”贵女上前拦下。
“得了好琴,既不会试琴,也不识琴音,你要这琴何用。”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却如在谈笑。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少年倚在曲廊边,双臂手肘抵着阑干。神容散漫,像是已有几分醉意,目光却锋锐如刃,刮在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顾家九郎浓眉俊目,眸若点漆,不笑的时候总带有一分杀气。
那抱琴的小厮得了他的令,已差人送来一盒细雕匣子,一打开,金光满目。小厮皮笑肉不笑低道:
“够买你的琴了。”
就算不够,顾家九郎要的东西,谁敢不从。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沈今鸾面对诘难丝毫不乱,可看着这一把名贵的古琴,她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顾昔潮神态自若,目光若有若无地望向她,漫不经心地道:
“初次见面,没有备礼。便以此琴,作为见面礼。”
又道一句:
“京中名家甚多,若是有心要学,我可荐师于你。”
会琴的故人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尔尔。
沈今鸾令侍女收下了琴,抿了抿唇忍住笑,道:
“改日定当回礼。”
小娘子声音甜润润的,看起来很高兴。顾昔潮仰起头,望向天际,神容冷肃,唇角却又一次勾了勾。
在场众人心中暗自惊叹,顾家九郎为沈家女一掷千金的名声便传了开去。
那贵女登时蔫了气,正要拿走匣子,却见少年手掌张开,将那一匣子金锭摁住了。
“你既是拿琴来助兴,如今琴没了,不如这些就赏了人。见者有份。”
语气沉稳文雅,又显漫不经心。
语罢,不等那贵女回话,便将匣中金锭掷去庭院之中。仆从们都听见他的话,纷涌而至,抢得不亦乐乎。
一分钱都没给她留下。
那贵女脸都绿了,想要跳脚又不大敢对顾家九郎造次,只得怒冲冲地转向了沈今鸾。
她还未发作,身上忽被撒了一泼水。把她簇新的金丝榴花纹的雪衫染成了暗土色。
那端着酒水的侍从已跪下。
李栖竹握住了那女郎的手,温和地将她拽住:
“下人不利索,还真是抱歉。妹妹随我来更衣。”
这一浇,把那贵女的气焰全浇灭了。
她花容失色,却又不好对李家女郎发作。而且妆发衣裙可不能乱,那么多人看着,多丢人呐。
在李栖竹威严又柔和的目光下,那女郎悻悻而走,跟着她去厢房更衣。本打算再挑衅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几轮试探下来,其余众女郎见这沈家女年纪虽小,落落大方,不惧诘难,谈吐风仪都颇有气度,绝非等闲之辈。
尤其那眉间的花钿,真是精巧可爱,众女从未见过,好奇围观,女孩子家说起装扮都起了兴,嬉笑颜开,很快打成一片。
因顾昔潮在此,想要奉承拉拢顾家九郎的人极多,时不时总是凑上来。沈今鸾不胜其烦,目光瞥过去,见他面上并无不悦,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料必他心中定然已生厌。
沈今鸾脚步一顿,朝他轻声耳语道:
“我有各位姐姐照顾便好。”
他要是一走,她身边可就清净多了。没那么多双红红的眼睛盯着。
这是要赶他走了。顾昔潮侧目,扫过小娘子轻摇的耳珰,微垂的眼睫,也不去深究,叫来身后的小厮:
“有事唤我。”
语罢便翩然离去,身影没入假山石林,往另一处庭院去了。
顾家九郎一走,不少世家公子便跟着去了。女郎们面露失望,挺直端正的身姿都懈怠下来,不耐地扇着扇子,开始各自闲聊。
沈今鸾总算松下一口气,坐下才饮了一口茶。却见一侍女出来传唤道:
“我们女郎请诸位入内赏花。”
春日宴,自是要赏花。
“听闻鹿柴别业李种满了京中最名贵的缠枝牡丹。”
“走,快去看看。”
鹿柴别业的后院比前庭更为广阔,因依着辋川,后院蓄着一湖流水,自山间而来。
湖水如镜,绿水春波。繁花锦簇,便种在这湖边,姹紫嫣红,在水中落成盈盈倒影,美不收胜。
沈今鸾与众女郎一道赏花,熙熙攘攘都簇拥在湖边,一面谈笑京中趣事,品赏各类名贵牡丹的品种。
黑影重重,投在湖面。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尖叫声四起。
……
顾昔潮曲廊的高台之中,俯视底下席宴,目光定在人群中那一道纤巧灵动的身影。
本来他对于这种人浮于宴的场合是能避则避,可今日却因有此一人而略有不同。
方才她一来,人群里望向她的目光何其纷杂,他想着,还是看着她一些的好,免得出了事大哥怪罪下来。
岂料沈家妹妹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成了席上炙手可热的小娘子,许多女郎争相跟她交朋友。
明明是大哥让他来照顾她的。可她好像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顾。
他倒也乐得自在。
“九郎,西域有进贡的葡萄美酒,我们中,当属你最懂,快与我们一道品鉴一下。”
有一认识他的世家公子端了酒上来。
顾家九郎善品酒,京中人多以美酒巴结。
见他冷淡不应,那人一面给他斟酒,一面悄声道:
“三皇子也在宴上,知顾家九郎也在,特命我来赐酒。”
看来是三皇子的人,到底是皇亲贵胄,顾昔潮不欲拂了三皇子的面,便自斟自酌,饮了一口。
那人殷勤又道几句,无非是想替三皇子拉拢顾家。三皇子目前简在帝心,招兵买马,大有一展拳脚,与东宫抗衡之意。
顾辞山不曾表态站队,顾昔潮今日更是意兴寥寥,便随意敷衍过去。
一口酒饮罢,他一回头,湖边人头攒动,却不见那小娘子的身影。
“公子!沈家女郎落水了!……”
已近傍晚,暮色濛濛的黑。
大片大片的火光亮起。
湖边赏花的女郎们吓得乱颤,慌不择路,纷乱的人群忽被一股人潮猛地拨开。
紧接着,只见几道身影举着火把立在岸边,又有几道身影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顾昔潮带人潜入水中,各自凭着岸边的火光去寻那落水的小娘子。
不远处,水花扑腾扑腾,他游到近处,见她在水中挣扎,显然吃了不少水,发带散开,乌发凌乱,衣袂飘在水面,如同一大片雾气。
顾昔潮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人揽腰抱起。
浮出水面,却见她衣裳尽湿,春日纤薄的衣衫濡湿贴身,透了光,隐隐水底下露出起伏的曲线。
目之所及,顾昔潮揽着她腰的手一僵,掌心又是一片柔腻,他登时迅速挪开目光,目不斜视,奋力向岸边游去。
临到岸边,人群还未退散,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氅衣,将衣裳尽湿的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稍一犹疑,以掌心轻抚她脊背。
催力之下,沈今鸾咳出几口水来,渐渐已恢复了气息。
她想起,前世李栖竹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她被人坑了,赏花之时,更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护着。
今日,李栖竹却因顾昔潮买琴这一变数,为她解围,将那闹事贵女带去厢房更衣了,不在湖边。
她便落水了。
命运的齿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这些人真是无语。湖水不过数丈之深,周围尽是会水的下人,淹不死她,只想看她出丑。
火光不住晃动,远处一名侍女匆忙赶至,对沈今鸾道:
“春夜凉,女郎快随我去更衣罢,免得冻了身子。”
又对一旁顾昔潮的躬身道:
“后院是我们女郎们的厢房,公子不便入内。”
顾昔潮目有疑虑,想要召来琴音等人送她,却一时找不见人影。
北疆来的主仆看起来亲如姐妹,却是不如京中尊卑有序,侍女也不守规矩,不知去哪里玩乐了。
见他面色沉黑,沈今鸾朝他抱之一笑:
“没事,我可自己去。”
语罢,她有几分赧然,拢紧了他的氅衣,跟着女侍女步入后院之中,脚步留下一片又一片远去的水渍。
顾昔潮目送她离去,一回身,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圈人。
众人只觉那目光似是要剜他们的眼,吓得逼退了几步。
“查。”顾家九郎淡淡道了一字。众人心中一悸,头皮发麻,便知这几日必定不能安生了。
吩咐完侍从,再转头,只见后院一片漆黑,那小娘子已没入黑暗之中。
火光幢幢,细看地上,还落下了那一根桃花色的发带。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发带收了起来。
下一次见到,就还她。他在心里对自己道。想起方才水面上,散开的乌发底下,轻颤的羽睫,柔韧的束素。
只觉这一根发带拂过掌心,火灼一般地烫。
“公子也更衣罢。免得受凉。”小厮小声劝道。
顾昔潮扯松了滴水的衣襟,露出一道口子。他心中不定,忽一扬手,召来另外几名侍从问道:
“这一处后院,可是李家女郎们的厢房么?”
几名侍从面面相觑,只道不知。其中一名却犹犹豫豫道:
“奴方才好似见到,见到……”
顾昔潮皱眉,喝道:
“见到什么?”
那侍从心惊胆寒,低声道:
“天太黑,没看清,好似是见到三皇子殿下酒醉后入内了。”
顾昔潮的拳头握紧了松开,又握紧,透湿的臂上青筋暴鼓,肌肉贲张。
这是连环计。沈家乃朝中新贵,多少人眼红,这沈家女刚入京,就有人急不可耐要下手了。
想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眸,他胸闷难抑,一股戾气犹然而生。
别业的后院小道回廊纵横交错,林深草盛,顾昔潮疾奔而去,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分明是空置的厢房,哪是什么女郎的闺房。
不远处有一盏光,他朝那一间房冲去,猛地撞开了门,大步走入。
漆黑之中,火光幽沉,隔着一道纱帘,浓雾一般地透出来。
顾昔潮走进去,踩到什么东西,一看却见是他方才为她披上的氅衣。
他揽起氅衣,疾步过去,只见地上晶亮的一抹,是她额间的花钿,明明灭灭。
再往前,他猛然掀开面前纱帘,眼见一个衣衫半褪的男人,正伏在一物上,兴奋地喃喃:
“娇娇,可找到你了。美甚,美甚……”
男人身躯庞大,袍边镶绣四爪金龙,张牙舞爪。他身下漏出的一缕,正是她玉霜色的衣裙。经幽光所照,可见满是湖水的湿迹,泅染了一片地砖。
顾昔潮喉间一窒,一股血气直冲天灵,正要上前将人踹翻,身后的衣袍忽然一紧。
他回身,一只小手扯住了他的袍角,将他轻轻往后拽,让他来到她身边。
小娘子隐在纱帘的暗处,身姿颤颤不堪一握,衣衫不整,尚在滴水。
漉湿的杏眸却是泛起了靡丽的雾气,双颊透出异样的潮红,含羞带怯一般。
朝他呵出的气息,带着几分喘息,更有几分灼烫。
她意识不清,唇角翕张。
他侧耳过去倾听,却听她在一声一声唤自己的小名:
“顾九,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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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少年时,小顾依旧被吊成翘嘴。
爱过的人一定又会爱上。
我的番外也是精雕细琢写的,所以不是日更,但是会定时掉落完整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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