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梅塔的异能力“网中人”能够使人想起内心最痛苦的回忆,然而回顾我的一生,却不存在任何痛苦。
童年必不用说,与太宰分开前的生活只有幸福二字可言。
春天看野花,夏天吃冰棒,秋天摘苹果,冬天堆雪人,一年四季都有好玩的东西,要说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佣人给我的茶经常是冷的。
……没事,也能喝。
幼年的太宰十分善良,虽然现在看来这句话难以服众,但在他还是名叫津岛修治的萝卜头时,他在路上看到蚂蚁搬运食物,都会站在原地等待,生怕惊扰它们。
我就不一样了,我热衷于破坏蚂蚁的队形,把领头的蚂蚁扔到队尾,还会拿走它们辛苦找到的苹果核,让它们白忙一场。
太宰见状与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被母亲看到,严厉地训斥了一番。
母亲不在乎蚂蚁的辛苦,也不在乎谁对谁错,她只在乎家庭表象和谐,她要求我们团结友爱,并把我的手放在了太宰的手上。
太好笑了,两个互相厌恶的小孩,还得手牵手假装亲密。
从那天开始,太宰再遇上蚂蚁搬家,不再兴致勃勃地观看,而是选择绕路前行。
津岛家并不贫穷,相反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但家里对我和太宰漠不关心,连佣人也很懒散地应付我们。
过生日时我抓太宰出门买苹果树,路上因为看马戏团而错过末班车,两人一夜未回,家里却无一人发觉。
我十分高兴,毕竟逃过一顿责骂,太宰却神情恹恹……想必是因为买苹果树用掉了他的零花钱。
家中房屋大的像迷宫,根本住不完,更适合给小孩子当游乐场,然而我只在里面疯跑一次,就被一年见不到一次的父亲逮个正着,更不巧的是,他在接待重要的客人。
丢了面子,父亲的问责一层层落下,落到母亲这里,挨骂的除了我,还有太宰。
太宰那天一直在房里看书,半步没出房门,简直是无妄之灾。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我也装模作样地听着,母亲的那些严苛与抱怨从我耳中穿行而过,一刻也没有停留。
我唯一记得的一句,是她讲给太宰听的。
“她是你妹妹,你要看着她,这是你身为兄长的责任。”
我非常同情太宰,也非常庆幸自己不是姐姐,否则这句话就会变成——他是你弟弟,你要看着他,这是你身为姐姐的责任。
想想就很麻烦。
我和太宰最常做的事,是吃过饭后坐在苹果树下,他看书,我看树。
整个津岛家,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好像只有这棵树。
我们都有异能力,太宰却不准我跟任何人提。
对小孩子而言,不拿去显摆的东西,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但只要我一有这种想法,太宰就会警告我:“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生活了。”
他说这话时十分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修治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他不说喜欢,他说,“你是我妹妹,我要看着你,这是我身为兄长的责任。”
后来我还是没听他的话。
在苹果树第一次结果时,我打发太宰去摘苹果,自己则出门购置新的果盘,路上遇到一个被追杀的男人。
那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我看到他躺在血泊里呻.吟,脑中回想起太宰的警告,稍稍犹豫,还是冲了过去。
银发的年轻杀手并没有因为我是小孩而停下脚步。
他冷漠道:“让开。”
装逼之术被我无师自通,下巴抬得比杀手更高:“英雄决不退让。”
他踢开我,但我死死抱着他的腿,他甩了两次没甩开,最终无奈开枪,打中了我的左腿。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下一秒我仍然活蹦乱跳。
我得意地告诉他,我拥有几乎不死的身体,只要我想,我可以免除一切伤害,比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兄长厉害太多。
我美滋滋地回过头,等待着被我救下的男人发表感恩戴德的表扬,他却早已咽了气。
异能力没能让我变成英雄,却改变了我的命运。很快有人向津岛家提出过继幺女的请求,听说对方是连我父亲都要点头哈腰的大人物。
除了钱财还有承诺参政的支持,父亲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家里人都非常高兴我能派上用场,除了……太宰。
太宰质问我是不是异能力的事被人发现,我啃着高级的和果子,说是。
他有想揍我的意思,攥紧了拳头,最终他选择一言不发地离开。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问其他人,也没人知道。
告别的那天,全家欢送我,大家都在笑,像过年。
父亲的大手第一次落在我的头顶,耐心地抚摸,吩咐我要听话,我无比厌烦,这和他平时抚摸宠物狗没有区别。
我想告别的人只有太宰,但他迟迟没出现。
上了车,汽车开动,他才抱着一筐苹果出现。
“橘酱!”
他追着汽车跑。
“苹果都摘下来了!”
我从车窗探出头看他,他小小的身影被残阳染上血色,因为抱着沉甸甸的筐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一个都没有偷吃!”他大声保证道,“不信你数!”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打开车门,跳下去。
那么我们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样,在苹果树下度过许多个重复的一年四季。
但也只有一瞬间。
太宰跌倒了,跌倒在黄昏里,苹果滚落一地。
他知道人追不上车,终于选择放弃,抬头用那双鸢色的眼睛凝视着我,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童年时的他。
后来我想了想,他愿意去摘苹果,愿意给我所有的苹果,大概是想以这种幼稚的方式挽留我。
虽然谈不上对我有深刻的感情,但我是他在家里唯一可以说话的玩伴,也是唯一会夸他修治真棒的好心人。
我离开后没多久,太宰在我生日当天也离开了家,没有人收养他,他是自己养自己。
而我的遭遇同样坎坷,大人物表面是收养我,实际上是拿我当实验品。
从此我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地下生活,身体和异能力被反复研究,各种不知名的药物被注射到身体里,我望着那些徒劳无功的研究员抓耳挠腮,只觉得像看猴一样有趣。
大人物不愧是大人物,射击、体术那些危险的东西也敢填鸭式教育。
负责填鸭的是我之前见到的银发杀手,他和我一样茫然。
他茫然于组织大炮轰蚊子,让他来训练一个小孩。而我茫然于他这么大一个人,居然好意思不给小孩带礼物。
他脾气很差,不能问他有没有讨到老婆,不能问他工资有多少,更不能问他上厕所扎不扎头发。
偶尔他心情好,也会边抽烟边看我拼模型,要是心情再好一点,甚至会和我下围棋。
当然他最后肯定会因为我不断悔棋而大发雷霆。
我不关心他们拿我做什么实验,也不关心周围的一切人和事,但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杀手先生有一次莫名其妙地问我:“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立马就哭给他看:“琴酒叔叔是小气鬼,从来不给我带礼物,每次都空手!”
“……”
被放出地下室的那天,我打算去找太宰,看看他混成什么德性了,于是向传说中的大人物辞行。
大人物身体虚弱,他已经很苍老了,眼中却有着强烈的求生欲。
以前家里佣人杀鸡时,我在鸡的眼中也看到过这种求生欲,这是一种不加修饰的本能,没有世俗伪装的看破生死。
大人物和我约定,只要我完成一件事,他就给我提供一辈子吃不完的点心,反之我得留在他的组织里。
琴酒教我的全是杀人的本事,我以为大人物也会让我去杀人。
他却让我去救人。
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生活着一百个人,我要去保护他们,只要在六个月里,最后除我之外,能活一个人,都算我赢。
救人远比杀人艰难,尽管我每天盯着,每天也都会有人被杀,还有自相残杀的大呆子。
我呼吁大家团结友爱,还拿出自己和太宰因为不够团结友爱而分开的故事教育他们,但收效甚微。
最终我决定只保护里面的一个人。
那个人与太宰同龄,消瘦而俊美,有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总是坐在海边的树下,安静地听cd。
他似乎很喜欢那棵树,不与人说话,却会对着树说话,尽管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我老家有棵苹果树,比你这树好,一年四季都挂着大苹果。”
这一听就是我在吹牛逼,少年却回眸一笑,一笑万物生。
“那我倒很想见见呢。”
我们成了朋友,他教我很多东西,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好的东西,比如画画,比如跳舞和吟诗,写俳句。
不好的东西,比如抽烟,比如喝酒。
第一次喝酒用了富士山杯,酒液在杯中美得如同幻影,我尝到了苹果的味道,很是高兴,笑着问他是什么酒。
“白州威士忌。”他也笑,“这也是我的名字。”
少年和琴酒一样,以酒为名。
岛上每天都在死人,我和白州看习惯了,最后都能跨过尸体去放烟花,放完烟花再回来埋尸。
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终于只剩下我和白州两人。
岛上没有洪水猛兽,没有地震火山,本该是一座人间乐园。起初我只是怀疑,直到倒数第三个活人被杀,我才相信所有的人都丧命于白州的手上。
他没有任何辩解。
“你可以杀了我。”他对我说。
“杀了你,我就输给你们boss了。”我拒绝道,“我得保护你。”
“你不杀我,我也会死。”白州坦白了,“组织给我的最后一个命令,是让我自杀。”
“你有把柄在他们手上吗?”我问道。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哥哥麦卡伦也在组织,但他能自保,我不担心……我只是想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好奇怪,那位老的不能再老的大人物,竭尽全力想活下去,而面前的少年,年纪轻轻就想赴死。
为了赌约胜利,我必须劝他放弃自杀。
我:“你还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
白州:“可我遇到了你。”
我:“还有很多好吃的你没尝过。”
白州:“可我没有味觉。”
我:“你还没见到你哥哥给你找嫂子呢!”
白州:“可我哥哥不喜欢女孩子。”
无论我找什么理由,白州都有办法反驳我。
最后我想到了我最初和他搭话时提到的苹果树。
“苹果树!你还没见过我老家的苹果树!那上面的苹果好吃的要命。”
好不好吃只有太宰知道,但是没关系,反正白州没有味觉。
在提到苹果树的时候,少年总算露出了微笑:“津岛小姐,来成为我的hero吧。”
hero……
再次听到这个词,恍若隔世。
最初我就是想要成为英雄,才会在琴酒杀人时出来阻拦。
“可我上一次当hero时失败了。”没人乐意讨论失败的经历,我非常难为情。
白州说:“再试试吧,这次你一定能行。”
他决定违背组织的命令,放弃自杀,与我回到青森,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
逃亡之路异常艰辛,也非常有趣,我见到了很多人和很多事,世界突然变得好大,白州鼓励我去和陌生人打招呼,和同龄人泡温泉。
我也会学他的习惯,在日落时分,朝着夕阳的方向挥手,说:“太阳大人,明天也要辛苦你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回到故乡的那晚为止。
我出门买红豆年糕,回来时看到白州在我的苹果树上自杀了,地上摆着他为数不多的遗物:他每天都要听的cd以及写给我的信。
信被雪沁湿了,上面的“hero”一词模糊开,像是张扬舞爪的怪物。
我不想读下去。
十四岁这年,我与十五岁的太宰重逢在津轻的纷飞大雪里。
他烧掉了白州的尸体,也烧掉了那棵维持着我们与故乡联系的苹果树。
还是很遗憾,我没吃到过它结出的任何一只苹果。
买树前我费尽心思骗太宰的钱,买树时我背着树苗辛苦地走在路上,买树后我悉心栽培,捉虫浇水……
我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努力,终究只能交付给冬夜里一场离奇的大火。
我告诉太宰,我要留在黑衣组织,太宰打了个哈欠说知道了。他并不关心我的去处,他连自己都不关心。
boss很快要求我去做第二件事,开局依然是孤岛,百人。
这次不是救人,换成了杀人。
条件是我不能动手,要想办法让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这很容易,我只用一个月就完成了任务。
离岛的当天,我偶遇一群蚂蚁扛着食物,哼哧哼哧地搬回家。
我破坏了它们的队形,抢走了那块面包干,投向大海。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与最初并无区别。太宰和白州都希望我学普通人那样活着,但他们都失败了,我又做回了自己。
回忆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穷过,饿过,但与真正的痛苦相比,相差甚远。
关于我的异能力,也挺有趣。兄长的人间失格是无效化对方的异能,而我不仅能免疫一切物理伤害,在遇到异能力攻击时,还会反射回对方身上。
但我是主动技能。
所以有时候,我会故意去体验一下被攻击的感觉,证明自己是个活人。
一如此刻。
“津岛小姐!”苏格兰艰难地叫我,企图将我从噩梦中叫醒。
时机到了。
我睁开眼睛,看向梅塔的方向,发动了异能。
她的骄傲和不可一世定格在了那张漂亮的脸上,明显不对称了。
她也像所有的受害者那样,等待噩梦的降临。
人人都有噩梦,除婴儿无一幸免。
咚——
她跪在了地上。
“津岛小姐,快醒醒!”
鉴于之前的事,我也决定向苏格兰撒娇回去。
我闭上眼睛,喃喃道:“波本——”
“……”苏格兰微不可闻地叹息,然后将一只手递给我握住,“波本在这里。”
“琴酒!”我又开始闹了。
他又递上另一只手:“琴酒也在。”
哼哼。
重头戏来了,我要让他像我一样,为拿不出第三只手而苦恼。
得再说一个酒厂单身帅哥的名字。
……妈的,无。
这不可能!我那么大一个黑衣组织!
我在脑子里反复找寻了三遍,几次到嘴的名字都说不出口。
黑麦威士忌有女朋友,不可。
伏特加科恩太丑,不可。
“苏格兰!”
居然就只有这么一个选项,剩下都是歪瓜裂枣。
我落入了对方温暖的怀抱里,同样没有第三只手的苏格兰说:“你睁开眼睛,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