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断崖-2
迦涅禁不住伸手穿过?透绿的屏障, 触碰母亲的肢体。
她避开?尖利的指甲,停顿良久,终于握住了伊利斯的手。
那细细的白鳞像一层柔软的甲壳,比正?常的皮肤硬, 但隔着它能隐约感觉到温度。这热意证明伊利斯还在?呼吸, 这具身体的机能还在?正?常运作。
“妈妈……”迦涅低语, 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母亲触感陌生的掌心。
宛如在?雪天散步后走进满是亲爱之人的屋子, 熟悉而又微弱的魔力波动传递过?来, 像是问候又像安抚, 那安心的热意让迦涅瞬间心跳加速。
但下一秒, 冷酷的念头撕毁幻想:和她产生共鸣的是奥西尼家的灵魂烙印。她明明知道的。
魔法传承以?灵魂烙印的形式存续。
除了秘不外传的法术,每一代灵魂烙印的持有者对魔法的解读和新?洞见都会留存下来,成为传承的一部分。正?因?此,越古老的家族传承,往往越强大。
比如奥西尼家,先祖是龙背上的骑法师。
与他们同年代的大量魔法知识都已失传,但奥西尼家的传承绵延至今。放眼全玻瑞亚, 能与奥西尼家比拼传承强度的家族数量不超过?一只手。
然而超出常规的力量总有代价。
灵魂烙印的命名并非偶然。残留在?灵魂烙印上的不仅仅是知识。
一并继承的还有世代累积的执念、憾恨与渴求——每一代持有者最深刻最热烈的情感和欲望, 哪怕只留下淡薄的影子, 只要传承在?继续,这些东西就会在?后继者的身上不完全复苏。
某种意义上, 接受传承就有如将亡者的碎片纳入己身,接受烙印, 同时经年累月加深自?己在?传承之上的烙印, 以?自?身灵魂不复最初为代价,换来绝对的智慧和力量。
如果无法与这些‘杂质’共存, 家族就只能放弃传承,接受门?庭衰退的命运。
如果坚持继续传承,后果轻则继任者疯狂失控,严重的甚至可能招致一整个?家族的覆灭。
第一纪元存在?过?许多?比奥西尼家更古老强势的家族。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灾变时代之前,但正?是他们的强大古老,最后却成了无法摆脱的诅咒。那些姓氏就是这么在?魔法史的书页中逐渐脱队,成员不知不觉从?魔法界消失的。
身负家族传承的法师会在?各方面逐渐向着传承的‘源头’靠拢。外貌变化就是一种从?中衍生的生存策略:在?接受传承时立刻在?外貌上朝着先代靠拢,从?概念上减少与灵魂烙印磨合的负担。
恶魔魔法传承拥有者的犄角,奥西尼家族的发?色眸色,都是使用传承魔法的‘技巧’。
“妈妈,你还在?这里吗?”迦涅轻轻用额头磨蹭着布满鳞片的掌心,低低问。
没有回答。
这寂静让人心慌。
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想要流泪,另一部分却想大笑。或许在?她灵魂表面留下刻痕的某个?奥西尼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整张脸都僵住。
只有前任烙印持有者彻底死去,灵魂烙印才会完全回归仪式祭坛。再经历一场带有道别意味的魔法仪式,继任者接受的传承才会真正?完整。
除了意外暴毙的那些,奥西尼传承持有者的临终模样大概都差不多?。
——他们的传承据说直接来自?一条雷龙;
换而言之,灵魂烙印上的某一道印记属于真正?的神话生物。
这意味着,奥西尼家每代传承的持有者都会经历性情和身体的漫长畸变。
仿佛花尽比常人更加长寿的一生,只是为了向力量的源头靠近似地、彻底向那条早已死去的雷龙臣服一般,逐渐从?内到外脱离人类的形态。
但是人类的灵肉都无法承受神话生物的形态。
在?最趋近龙化的时刻,伊利斯会真正?死去。迦涅身上的灵魂烙印也会补上最后一部分,伊利斯·奥西尼形状的碎片。
迦涅深吸气,让额头离开?母亲的手掌,抬眸,近距离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现在?龙鳞还没完全覆盖伊利斯的面部皮肤,不规则的异变体征宛若精心排列的珠光装饰纹样,让她双眸紧闭的脸庞笼在?淡而冷的光泽中,有种非人的美丽。
但那也是一具美丽的空壳。
母亲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龙化到几近枯竭。但迦涅熟悉的、尊敬又隐隐畏惧的母亲,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无论迦涅这么告诫自己多?少次,这件事?仍然缺乏实感。
母亲没有教给她、没告诉她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母女各有各的秘密和固执。但伊利斯这扇门还没对她真正完全敞开过?,就好?像已经永远关上了。
她怎么可以?呢?
愤怒和悲伤像临近的两片云,不分你我,下雨也分不清每一滴水的来处。迦涅趴在?藤床边沿,将脸埋进臂弯,咬紧牙关,肩膀微微耸动。
她抬起头的时候狠命吸了两下鼻子。她而后猛然想起贾斯珀还在?,局促地回身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没人看?到的时候,贾斯珀会不会在?母亲边上小声哭呢?
这个?念头让迦涅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这么编排自?己的亲手足不太厚道,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贾斯珀掉眼泪的样子。他好?像就适合没血没泪。
迦涅推门?出去,贾斯珀抱着水晶手炉坐在台阶上,他不急不慢地起身,目光没有在?她有些泛红的眼下停留,语声平淡:“吃饭去。”
看?,他是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去吃饭的家伙。
迦涅和贾斯珀这次肩并肩地拾阶而上。
“你觉得她还有多?长时间?”他突然问。
“一个?月,两个?月?”迦涅闭了闭眼,“不会超过?半年。”
“嗯。”贾斯珀大概估计得差不多?。
走到通往餐厅的半圆形走廊入口,迦涅驻足:“不是一直说情况没什么变化,为什么会突然恶化?”
贾斯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很难形容。他几乎是错愕地盯着她,逐渐升起的了悟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悯。
“噢。”她已经反应过?来。贾斯珀在?家信中所说的‘老样子’自?然不是指龙化的进程停滞,而是和之前四?年半一样,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推进。
她或许比自?己预想得还要难以?接受母亲离开?。
迦涅别开?脸,加快脚步走到前面:“留给我筹备晋升的时间更少了。”
伊利斯名义上还是家主,她之前精心编制起来的关系网、还有每条关系上承托的价码就依然有效。矿产和其他资源的分配,领地分割,城镇自?治权,魔法阵等公共设施的维护……有赖于伊利斯的威望,她和贾斯珀解决了家族内部的问题之后,在?公务上可以?暂时维持原样。
但等到迦涅正?式成为奥西尼家的主君,事?情就未必会那么简单了。
魔导师身份带来的权威必不可少。一想到这里,迦涅就有些头痛。
“有困难?”贾斯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她身边来了,观察着她的脸色判断道。
迦涅沉默片刻,诚实地回答:“我还没完成之前谈妥的条件。”
奥西尼家毕竟有阿洛·沙亚这个?污点,大挫他在?千塔城的影响力是古典学派给她的考验。如果办不到,她大概可以?通过?乌里,请求其他各位贤者们通融。只是可以?预见,在?那之后她和奥西尼家都会处于弱势,恐怕要对古典学派决议言听计从?。
假设没有古代学派的鼎力支持就直接挑战,就像阿洛之前那样……
迦涅认为自?己现在?对传承龙魔法的理解大概足够晋升,但只是刚好?,还不够独特,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法师中脾气古怪的人太多?了,晋升评议的骂战和奇闻轶事?数不胜数,候选人有时候什么都没做错也可能被投否决票。
而且每次评选都会有人缺席,如果她惹恼了古典学派,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大人物们肯定会到场,情况会对她极为不利。
迦涅的嘴唇绷成一条僵硬的线。她也想用强悍到无可辩驳的独创魔法晋升魔导师,可是没有时间了。
拖得太久不仅仅流岩城可能会有麻烦,贾斯珀作为普通人要力压一众法师不可能不辛苦。更重要的是,时间越长,伊利斯突然进入生命最后阶段的谜团就越没可能解开?。
已经太久了。足够幕后黑手慢条斯理地处理掉证据和线索。
“阿洛·沙亚还没被赶走?没问题吗?”贾斯珀又问。
“我可以?处理好?。”
※
啪。
一沓纸扔到了迦涅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冷光灼灼的浓绿双眸。那里面翻腾的情绪像是能把?人割伤。
“你自?己读。”阿洛气声说,用力的咬字压抑着怒气。
迦涅展开?厚实的公文用羊皮纸。
‘阿洛·沙亚阁下敬启。
经调查及相关人士核实:
隶属于十三塔卫队前身银斗篷的露露·莱诺克斯,涉嫌伪造身份,同时持有并使用管制法术,涉嫌违反《禁术条例》第三章第二十八、二十九条。露露·莱诺克斯当前已失踪,涉嫌逃逸。
您于三〇七年二月邀请露露·莱诺克斯加入银斗篷,三〇九年八月将其列为十三塔卫队正?式成员,于同月十日向贤者塔递交名单。根据相关人士证言,在?三〇八年十一月九日、三〇九年五月八日,您对露露·莱诺克斯使用管制法术知情不报,涉嫌违反《禁术条例》第三章第三十条。
您对露露·莱诺克斯身份问题知情隐瞒,于三〇九年十月二日涉嫌协助露露·莱诺克斯躲避幽隐教会,遁逃失踪,违反《法典》第一章第十四?条。
鉴于以?上情况,我们认为您暂时不再适合继续担任贤者塔直属卫队相关职务,解除您在?十三塔卫队的所有职务权利,即刻生效。
请在?三日内前往贤者塔就以?上违规问题接受质询,缺席将被视作逃逸。
……’
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逐词逐句地读完了,再次抬眸看?向阿洛,语声和表情都平静:“我很遗憾。”
她听到他一声粗重的深呼吸。他的脸开?始泛红,声音又哑又抖:“是……你做的吗?”
迦涅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看?着他的瞳仁因?为惊怒不受控地摇动。但她不动也不摇:“我向贤者塔提供了一个?调查方向。”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整整四?拍心跳的死寂。
阿洛的声音不再颤抖。他双手撑在?桌面,向她俯就下来,面无表情,轻柔地问:“为什么?”
迦涅眨了一下眼睛:“我必须尽快晋升。”
“我不明白。”
她不作答。
他大声地、控诉般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阿洛有那么一瞬看?上去想要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但他没有。他重新?站直了,冰冷地组织语句:“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做得出来?我以?为哪怕立场对立,底线你不会碰。
“没有露露,你敢说你能站在?这里吗?在?甘泉镇的所有事?,那天晚上……对你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是吗?”
迦涅让回忆在?眼前浮现又淡去,回答:“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但我还有更有意义的东西。”
“又是奥西尼家的责任吗……”阿洛连声低笑,有些失常。
他猛地将那封公函揉成团,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纸团往身后一扔,双手插进外袍的衣袋里,站得笔挺,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你可以?来找我商量的。你本?来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你帮不到我,”顿了顿,迦涅纠正?自?己,被阿洛那充满怒意的笑容感染似地,唇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不,你离开?这里、离开?千塔城就是在?帮我了。”
阿洛一个?大步就退到了门?边,脸上仍旧是那刺目的笑容。她大概会记得他现在?的表情很久,迦涅事?不关己似地想道,好?像自?己是飘在?空中旁观一切的观众。
然后,她听到他说:
“很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升格考核的时候我会投否决票。沙亚,反对。你可以?从?我这里开?始计票。”
“这是你的权利。”迦涅平静地回答。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礼貌地送客:
“也祝你质询好?运。”
第42章 断崖-3
迦涅回到贤者塔底层, 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她是来当证人的。她检举了露露的身份问题,还?亲眼见过长犄角的露露对伊莲发动恶咒,在调查中?她的证词不可或缺。
取证是一对一单独进行的。
作为揭发问题的‘正义’一方,迦涅自然没受什么刁难。即便如此, 认真走?完一整个?作证的流程也相当累人:
贤者塔受理的案件各个?环节都手续严谨。
每位证人都要饮下特制药水, 在专家的监督见证下, 将案情相关的记忆分毫不差地封入水银镜里。提取记忆本来就会对精神?造成负担,人又会不自觉修改美化自己的记忆, 为了确保记忆最接近真实, 每段记忆往往要提取好几次, 才能满足要求封存。
迦涅进贤者塔时?千塔城还?沐浴在晨曦中?, 现在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正中?。
负责案件的有心人向她透露,今天阿洛也要来贤者塔接受新一轮质询。只是她不必担心,他们的时?间安排完全错开,绝不会发生意外在走?廊或是塔楼底层碰面的情况。
阿洛收到撤职令之后,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就在这个?时?候,迦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奥西尼小姐。”
迦涅循声回头,是一位优雅端庄的褐发女士。
这位女士有着深湖般的蓝色眼睛, 发间错杂的霜白显露出年岁的痕迹, 但她含笑招呼迦涅的神?态亲切又生气勃勃, 让人一见就会忘记揣测她的真实年龄。
迦涅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脑海中?弦戒备地绷起。
这位看着毫无大人物架子的法师正是十二贤者议事?会的另一位成员, 贤者希尔维。
半个?世纪前?,她大胆改编源自巨人族的防御系魔法, 创造了许多?新的法术, 当今常用的防护魔法中?有不少就是她的智慧结晶。她不仅身体力行地主张研究新魔法,在魔法界的争执纷争中?也一直立场鲜明。
希尔维是公认的‘革新派’中?坚力量。
银斗篷能够成为十三塔卫队就少不了她背后的游说?和支持。而她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贤者塔……
迦涅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礼貌地颔首致意:“希尔维阁下,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我们竟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真是不可思议。大概因为我听说?过太多?与你有关的事?了,奥西尼小姐,这让我感觉你仿佛已经是个?熟人。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单方面这么认为。”
希尔维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个?很容易显得造作的小动作,但由?她做出来竟然合适极了。
迦涅顺势开了个?玩笑:“希望您听说?的都是关于我的好事?。”
希尔维竟然没有将客套话说?全,反而意味深长地回答:“具体听说?了什么,我就必须保密了。”
不等迦涅反应,她又说?:“我猜你今天也是来履行证人义务的。”
由?希尔维当证人为阿洛的品格担保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迦涅淡然点?头:“是,但我这里已经结束了。”
“而我这里才刚刚要开始,”希尔维说?着适时?抬眼看向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天文钟,“还?有十分钟,我必须上?去了。噢,我忘了介绍,这是艾尔玛,我的孙女,也是十三塔卫队的成员,你们肯定已经见过。”
迦涅这才注意到希尔维身后半步的地方还?站了个?人。
艾尔玛·索博尔在和迦涅对视之前?就低下头,头上?软帽的羽毛装饰窘迫地跳了跳。她问好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奥西尼小姐……”
“那?么年轻人的聊天我就不打?扰了。很高兴见到你,奥西尼小姐。”希尔维踏上?光影幻化而成的台阶。话音未落,她已经不见了。
留下的迦涅和艾尔玛面面相觑,不由?都是一笑。只是艾尔玛要笑得更加勉强。
“你也应该要来作证吧?”
艾尔玛没想?到迦涅会大大方方地提到围绕露露展开的调查,愣了一下才回答:“是,不过是两天后。”
她咬住下唇,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带着难看的笑容说?了下去:“我刚刚还?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今天一定要陪着她过来……她大概有一些话要通过我传达给您,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迦涅爽快点?头:“去花园吧。”
贤者塔外的花园对所有人开放,宛若一条刺绣绿织带,绕在塔楼四方形的底部。只有步入绿荫才能发现暗藏的玄机:
数不清多?少层回廊和庭院斗折相连,如立体拼图,不可思议却稳固地咬合在一起。绕过喷泉水池,又或是走?下一段台阶,永远有另一个?庭院、崭新的又一段阶梯等着你。
若是再一转身,想?要原路返回,初次造访的客人就会慌张地发现,来时?的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实在想要离开的人也不必担心,只需要将心愿大声说?出口,前进的道路就会神奇地通向外界。
最奇妙的是,这座迷宫花园每年都会‘长’出全新的区域,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
这就是两百年前?的空间魔法大师留下的杰作。
如今每条花藤垂落的回廊、每个?庭院都有自己的别?致名字。由?于隐蔽性强,迷宫花园就成了千塔城会面的最佳场所。
艾尔玛一看就不是初次来迷宫花园,迦涅在一棵枫树下找到了无人的长椅,她立刻熟练地构建出一个包裹整棵树的封闭空间,防止无意经过的人看到听到多?余的东西。
两人在长椅两边坐下,半晌无话。
迦涅率先?打?破沉默:“原来希尔维阁下是你的家人。”
艾尔玛的出身背景是个?盲点?。无论是十三塔卫队内部的档案,还?是奥西尼家收集到的信息都没提到她与贤者希尔维有关。而索博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姓氏。
但一旦知道了艾尔玛与希尔维的关系,她身上?的有些细节就有了新的解释:
艾尔玛在魔法史方面知识格外渊博,远超普通法师的见识,卫队内部只要有对于魔法分类和溯源的问题,都会立刻去问她;
她最擅长的是防护魔法,那?恰好是希尔维的专精范畴;
她非常注重礼貌,行事?上?经常因此有太多?顾虑而显得别?扭;
在吃穿用度上?她并不发愁,对无法成为正式队员拿不到薪水并不担忧;
即便是迦涅都知道,艾尔玛有一位她非常尊敬的、学识出众的外祖母……
“索博尔是你的化名吗?”
“不,我母亲离开家的时?候选择了索博尔这个?新姓。我会回去学习魔法是个?意外。除了阿洛,卫队的大家都不知道希尔维是我的外祖母,”艾尔玛习惯性地抓紧法杖,“我……也不太希望大家知道。”
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我的水平您也知道,也就是过得去的程度。”
“不需要太谦虚,在同龄的法师里,防护魔法比你更优秀的人没几个?。”
艾尔玛愣了愣,迦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日?升月落那?样的事?实。
迦涅却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是你先?加入银斗篷,然后帮阿洛牵线,让希尔维知道了有他这个?人?”
艾尔玛苦笑:“不,恰好相反,是外祖母对漂流物的研究很感兴趣,让我隐藏身份加入银斗篷的。虽然后来阿洛不知道怎么就发现了我是希尔维的后代,但我请他保密了。”
迦涅讶然抬起眉毛。
这么看,艾尔玛是希尔维放置在银斗篷内部的一双眼睛,方便她随时?了解情况,防止阿洛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这样的安排以千塔城的标准来说?太正常了。乌里就很清楚迦涅的动向,只不过他一般不会主动提醒她这件事?。
谁让她和阿洛目前?都只够格待在棋盘上?呢?棋手不可能闭着眼睛任由?棋子跳出棋盘。
而不难想?象,艾尔玛性格善良温吞,很难抵抗外祖母明里暗里的刺探,是个?非常容易操控的消息源头。至于艾尔玛是否清楚自己在外祖母心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反倒让迦涅难以下定论。
理清了希尔维和阿洛的关系,迦涅继续推进话题:“那?么希尔维阁下希望我知道什么?”
艾尔玛正等着她问,深吸一口气:“阿洛突然被停职,露露成了逃亡的危险人物,大家也都收到通知要来作证,原本安排好的事?情都乱套了,现在卫队等于停摆了。”
她勇敢地看进迦涅的眼睛里。
“而您……晋升考核定在满月前?夜,只有十天不到了,您现在也根本顾不上?队内的事?情。我听说?之前?您原本还?要招揽新人,但那?也没有下文了。”
这几乎是在指责迦涅为了一己之私将卫队搅得乱七八糟。但迦涅并未动气,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艾尔玛见状神?色愈加复杂,她疲惫地闭了闭眼,索性将额头抵在法杖柄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您,我只是不明白您想?要干什么,所以昨天我问了希尔维……她说?您选择履行保护家姓的责任,现在这些对您来说?都是一桩交易的一部分,等您得到想?要的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直白地说?出来:
“比如,等您如愿成为魔导师之后,十三塔卫队对您来说?就可有可无,连摧毁的价值都没有了。您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会离开十三塔卫队,或者只是挂个?名字放任它自生自灭。是这样吗?”
迦涅沉默半晌,唇边浮现一抹奇异的微笑。
“希尔维阁下原来希望和我做一笔交易?”
艾尔玛没有作答。迦涅也不真的在询问她。
希尔维的意思不难理解:她会在迦涅晋升魔导师这件事?上?提供帮助,比如为迦涅争取一部分她原本无法指望的革新派票数。作为交换,迦涅在晋升后要对十三塔卫队放手,让它以原来的形态存在下去。
等再过一两年,阿洛身上?的官司解决,他也算受过隐瞒露露使用禁术的惩罚,他就可以低调回归,真正当上?卫队队长,做想?做的事?情。
而她成为魔导师之后要优先?履行作为家主的义务,还?要寻找谋害伊利斯的凶手,本来就没法分出很多?精力对付阿洛。
况且希尔维也没有要求她帮助阿洛回归,只是希望她不要进一步破坏卫队罢了。古典学派想?要的是阿洛消失,对于十三塔卫队本身或许态度更加暧昧,也不至于为此责备她态度消极。
再假设,如果革新派顶不住攻势,古典学派如愿以偿,给阿洛发了个?永久驱逐出千塔城之类的严酷惩罚,她也不需要承担额外的责任。
百利无一害,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迦涅在心中?叹息。只见了一面,她已经领教到了希尔维作为十二贤者议事?会成员的手段。
“所以……您愿意吗?”艾尔玛紧盯着迦涅,声音有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迦涅抬起头。
还?没到枫叶完全变红的时?节,高处枝桠上?的树叶还?倔强地维持着翠绿色。
“我只需要希尔维阁下和她的朋友们公平公正地看待我的表现。那?样就够了,”她看向艾尔玛,“作为交换,我会放十三塔卫队不管,不会做额外的事?。”
艾尔玛松了一口长气。
迦涅探究地看着她,艾尔玛脸颊有些发热,匆忙解释:“我……很喜欢卫队,和大家在一起很轻松,做的事?大部分时?候有趣,有的时?候很有意义,连带着我都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了。我不想?失去那?么一个?地方……”
迦涅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那?么你不记恨我吗?”
艾尔玛呛了一下,脸更红了,她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讨厌您对卫队、对露露和阿洛做的事?……但是,可是,其他人可能想?象不了,可我知道您作为继承人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而且,决斗那?时?候的事?我也没忘记……”
她伸手抚摸那?根外祖母赠予的古老?法杖,有些惘然。
随即,她侧眸向迦涅看过来,这次的微笑不再勉强:“但我也不过是理解您,没资格替大家原谅您……
“我大概只是有点?遗憾,没有机会和您成为朋友了。”
※
满月节第十四日?。
迦涅站在舞台正中?,微微仰头,环顾四周。
这散逸着第一纪元古雅气质的圆形剧场足有千塔城半个?中?央区那?么大,她如果不用上?强化视觉的魔法,连坐席前?几排的形状她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剧场竟然是贤者塔内部的一部分。
塔顶火炬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后便是这代称‘剧场’的庞大空间。只有晋升魔导师和贤者的考核会用上?这片场地。
一个?虚幻的沙漏悬浮在迦涅头顶,下落的细沙缓慢地计数时?间。等到里面莹白的沙子都落到底部,她的考核就将正式开始。
在那?之前?,舞台与坐席之间以一道魔法帷幕隔开,两边的人都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空空的舞台和座位。
据说?这是近三百年才有的贴心举措,在那?之前?,寻求晋升的法师都要率先?进场,然后顶着巨大的压力,站在舞台上?看着决定自己前?路的前?辈们一个?个?落座,甚至还?会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品评议论。
幸好她活在三百年后。迦涅深呼吸。不需要触碰胸口确认心跳,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喉咙口了。
她很少那?么紧张。可除了晋升考核,大概也没什么别?的场面能让她紧张得浑身发冷犯恶心。
冷静,照常发挥就不会有事?。她在心中?重复,同时?回想?能让她安心的事?:
乌里原本对她赶在满月节前?晋升有些担忧,但在她小规模演示了一次准备展示的法术之后,他就只让她在家安心准备,不要担心别?的事?情。
她也没有托大,没有试图向所有人展示她创造的独门魔法。
时?间紧张,野心和对完美的苛求必须让位。
伊利斯在出事?之前?还?有许多?没有外传的想?法,全都记录在了她的手记中?。在黑礁的那?两年,迦涅没少研究母亲的笔记。沿着伊利斯的思路,展示足够强大独特的龙魔法,这一点?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无法以自己独创的魔法晋升魔导师会是一个?遗憾,阿洛很可能会抓住这点?嘲讽她,但她还?有之后。
魔导师只是开始,她总有一天会冲击贤者的门扉。她会比阿洛、比任何人都要更快、更绝对地抵达更高的领域。
想?到这里,迦涅就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圆形舞台带来的陌生感逐渐褪去,或者说?,她不再关注这片舞台有多?洁白刺目。她只需要知道这片场地灵性充沛,空间广阔,足够她从容地施展出任何法术。
反倒是贾斯珀,他竟然比她还?要紧张。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反往日?作风,连着给她送了十几封信和包裹,各种各样的都有,从热腾腾的流岩城特色食物到提神?药剂,再到他新打?探到的考核实用技巧合集,迦涅最后甚至是抱着拆礼物的心态从哥哥的信使那?里拿东西的。
想?到贾斯珀每封信强撑着淡定的口吻,迦涅就微笑了一下。
沙漏上?半部分只剩下最后一线白。
而后,随着最后一粒沙掉落,虚幻的沙漏与环绕舞台的帷幕同时?化作万千光点?消散。
玻瑞亚的所有魔导师和贤者加起来连一个?宴会厅都塞不满,更不用说?填满这么大的剧场了。这一刻,迦涅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但这一丝情绪的褶皱也被迅速地抚平了。
她没有打?量观众席,没有估计到场人数,没有寻找任何特意的一个?评审者、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坐席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巨大庞大的白色剧场中?央,白发金瞳的年轻法师微微欠身行礼。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第43章 断崖-4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 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迦涅从袖中摸出一个水晶小瓶,掷落在地。瓶子碎裂,闪亮的金粉泼洒在她足下。她紧接着以小刀划破掌心,翻转手背, 任由血珠滴落到地, 同时开始以龙语念诵:
“听我吟诵!
“强悍美丽的生物, 尊贵的天空霸主,
“驱逐邪恶, 身缠雷霆, 喷吐白色火焰的远古之龙,
“听我吟诵!
“我献上血,
“我献上黄金,
“血为?祭酒,金为?祭台,
“请倾听我的请求!”
时而嘶哑、时而有如尖啸的古老语言有节律地从她的唇齿间吐出,每一个音节都让空气激荡出紧张的波动。
随着她念诵咒语,散落的黄金粉末离开地面,悬浮至半空, 每一粒微尘都像受到精密的指令, 排列为?不断变幻的玄奥符文, 绕着迦涅一圈圈缓慢盘飞。
她掌心滴落的血珠同样?受到牵引,犹如宝石镶嵌进?金丝饰物的空隙, 恰到好处地勾连起每一段魔法符号。
当迦涅身周缠绕的符文彻底成型,她的咒语也念到了最后一节:
“降临吧, 呼吸吧, 我之族人古老的盟友,”
那一瞬间, 整个剧场的氛围发生了某种可怖的质变。
中空的环形建筑物上方,那法术幻化出的满天星辰褪色了,某种未知存在巨大无比的幻影像是?陡然降临在了天幕之内,漠然地垂下脖颈,朝着剧场内投来一瞥。
“驱散我的软弱,用英勇的火焰注满我,”
迦涅扬臂,献出鲜血的那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像在赞颂,又?像在召唤。
白发红袍的法师身周的空气微微扭曲,面容和身姿都模糊了,能看清的只有舞动衣袍的轮廓,宛若一团烈烈的火。
符文包裹着她、围绕着她,高速旋转,有如流动的金色火焰,以她抬起的手臂为?中轴,越绕越快,伴随着咒语最后一句,猛地化作白光激射出去:
“震慑我的敌人,让他们臣服!”
咒语念完的下一刻,盘踞在剧场外的庞然大物张开嘴。
洁白的剧场中安静得能听到迦涅的呼吸声。但所有人同时还用身体?、用精神,‘听’到了另一声吐息。那巨大幻影的吐息。
有那么半秒,心跳、呼吸、感官、思考,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感知仿佛全都失灵。
幻影震慑并统治了剧场。
刚刚那是?什?么?龙?
她召唤了龙,不,怎么可能召唤出已?经不存在的生命?还是?龙的影子?
咒语念完的第二个呼吸,剧场摆脱了无言的震撼,骤然骚动起来。观众席上的不少?魔导师和贤者们不由自主抬起头,下意识追寻刚才以一息震慑住全场的存在。
可目之所及只有迷幻的魔法星空,哪里还有刚才那庞大的幻影?
“我为?各位展示的是?空想魔法,请容我将它?命名为?龙息。”迦涅清声宣告,而后再次向着她看不清楚的观众席欠身行礼。
在隔绝舞台与观众席的魔法帷幕降下之前,她清楚听到龙息这个名字又?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外面的声音和模糊人影都消失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紧张感已?经几乎消失了。能让这群见多识广的评审有反应就?是?好信号。
她在休息后要做的就?是?再施展一次相同的法术,证明刚才并非寄托于希望和运气的偶然,而是?货真价实,属于她、由她掌握的独特法术。
在复现这方面,晋升魔导师的考核条件还算宽松。
每位候选人进?场时都会收到三瓶特制的最高级灵性药水。在灵性枯竭之前,候选人可以无限次要求最长半小时的休息,重复尝试复现展示的魔法。
由于场地本身就?有充沛的灵性,所以理论上,哪怕喝完了药水,只要魔力基盘转化魔力的速度跟得上,候选人就?可以一直在舞台上赖下去,直到成功为?止。
——据说?目前为?止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魔导师晋升考核花了整整半个月。
但以那种狼狈的姿态得来的魔导师身份会成为?一桩谈资。
迦涅追求的自然是?两次施法结束考核,干净利落。
反正外面看不到她的状态,她索性席地而坐,而后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整瓶灵性药水。精神还沉浸在施法成功后的兴奋之中,她居然没怎么在意遗留在舌面的怪味。
考核特制的灵性药水起效极快,迦涅闭目冥想了一阵,觉得状态完全恢复了,抬眼?一看,三十分钟的沙漏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沙子。
她冷不防想到,阿洛晋升魔导师的时候据说?阵仗很大,他特意要求贤者塔为他准备了两群各地最凶恶、最皮糙肉厚的魔兽。他在场上架起魔法手炮,当众往里面注入最低限度的魔力。
结果就?是?,他以差不多能搓个孩童脑袋大小火球的魔力量,瞬发一枚魔炮,眨眼?间就?消灭了整群冲他扑过去的怪物。
这还没完,两次施法之间阿洛只象征性地休息了一分钟。
六十秒一过,他就?迫不及待地捏碎了幻象沙漏,无比张扬放松地重新登台。
迦涅对再次施展龙息很有信心,但没兴趣在休息时间上和他一较高下。他们施展的法术有根本性的不同,相信任何有常识的法师都能看出这一点。
所以她没急着起身,而是?从容地休息满整整半小时。等到沙漏只剩最后几颗沙子,她这才站直了,拍了拍袍子上沾的金粉,还伸展了一下身体?。
第二次施法非常顺利。
所有人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空想出的龙之吐息再次降临剧场,空气还是?凝滞了。
这是?与认知无关、从魔法层面打击的震慑。如果用在战斗之中,哪怕是?贤者层次的强者恐怕也会有那么一眨眼?的僵硬。而在战斗之中,瞬息的停滞都足以决定胜负。
“我的演示就?到这里。”迦涅环顾四周,准备开始展示后的提问环节。
她很熟悉认可与赞许的空气。不需要任何一个评审者开口,仅仅从剧场内部那涌动的气氛她就?知道?,除非闹出人为?操纵票数的丑闻,她成功晋升已?经是?定局。
于是?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场苦战的问答环节,到了迦涅这里也异常轻松,更像是?一场交流会。
要在不泄露具体?施法细节的前提下,向所有人解释清楚法术的构造其实很困难。
阿洛在这个环节就?耗了十几个小时。他那有作弊嫌疑的魔法器械遭受了一波又?一波严苛审查。他后来干脆当场把手炮拆成零件,邀请有疑义的评审上台,用眼?睛确认里面没有别?的魔力能量源,而后再一次将部件组装成手炮。
相较之下,迦涅的龙息在魔法性质上一目了然:
使用了召唤术的外壳,从魔法仪式的层面开始‘空想’龙的存在,同时将空想对象局限在‘吐息’这一效果上,巧妙地做出取舍,用合适的魔力量发动了强大的精神攻击。
道?理简单,但要施展龙息无比困难。
空想魔法在玻瑞亚的魔法体?系中也属于极其复杂困难的那一类,因为?它?要求施术者精准把握空想对象的本质,一点点差错就?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
更不用说?,迦涅这次空想的对象还是?神话生物!
也只有身负龙魔法传承的法师才可能施展这样?的空想魔法。
来自评审席的提问也大都在迦涅意料之中,她不需要多思考就?逐一回答了。直到她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据我所知,伊利斯·奥西尼阁下六年前就?有了以空想魔法复现神话生物的想法。您刚才展示的精彩法术是?否是?对伊利斯阁下的致敬?”
剧场中顿时哗然。
直接从师长那里学习新法术通过考核是?默许的做法。毕竟有接触更多魔法的资源、并且能领会并且施展出来,这些都是?法师能力的一部分。
但提问的是?阿洛·沙亚,伊利斯·奥西尼驱逐的学徒。
由谁问都不该由他来问这个问题。
迦涅那一刻竟然想笑,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她面不改色,抬手在太阳穴附近划了个巨人语符号。她当即能看清遥远的观众席了。
黑发绿眸的年轻法师站在第一排,他身边身后明显空出了一大圈位置,没人和他坐在一处。而他对这一点,还有场中其他评审者的反应显然都毫不在意。
他也用了视觉加强魔法,毫无阻碍地隔着偌大的场地与迦涅对视,对她露出了一个友好无辜得让人牙痒的微笑。
“当然,继承上一辈的想法相当常见,不然为?什?么叫传承?”阿洛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我只是?很想知道?,龙息有哪些部分是?您自己对于空想魔法的理解解读。”
“空想龙的吐息确实是?我母亲伊利斯·奥西尼的想法。”
迦涅一开口,整个剧场再度鸦雀无声。她的尾音在白色场地上空旷地回荡。
“但她卡在了拟定空想召唤仪式这个问题上。黑礁有许多大灾变时代的残本,我有幸阅读了其中一部分,模仿了在第一纪元早期流传的召唤仪式,找到了合适的咒语和施法材料。
“也就?是?说?,龙息的理论构架属于伊利斯,但具体?如何实施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探索。另外,目前能施展龙息的也只有我。”
她回阿洛一个下巴略抬的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您的解答,让我有了全新的领悟。”阿洛一脸诚恳地说?道?。
一听他这语气,迦涅不禁就?额角一跳。
“‘每位魔导师都必须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魔法。独属于自己的定义较为?宽泛,包括并且不限于全新创造的魔法、以及对古老传承做的深刻解读。’规定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先是?熟练地背诵了一段考核章程,而后笑笑地感慨:“多亏奥西尼小姐今天的精彩演示,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之前理解错了魔导师考核的标准。魔法的构想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嘛,只要落实好了,从其他人那里继承来的想法,照样?可以算是?独属于自己的魔法。”
他把‘独属于自己’念得又?慢又?重。
“请不要会错意,我只是?以为?凭奥西尼小姐的出色才智,完全有能力用自己构想的魔法晋升,所以难免大吃一惊。”
迦涅嗤笑一声,没有搬来其他魔导师致敬前贤的例子来给自己撑腰,直接反唇相讥:“按照您这个说?法,您的机械魔法理论层面大胆借鉴了艾洛博的所谓科学技术,您也只不过是?找到方法,把它?在玻瑞亚也‘落实好了’。”
阿洛好像就?等她这么说?,毫不犹豫地反驳:“与您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参考的是?落实想法的手段,艾洛博机械制造技术,机械从来不是?我魔法的内核,而是?突破人体?魔力基盘限制的手法——”
“沙亚!这不是?你表演的舞台!”
“如果你仔细阅读过最近三百年的晋升记录,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阿洛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仍然笑笑的。有人咳嗽了两声,听嗓音好像是?希尔维。
“嗯,各位批评得对,是?我作为?评审者的经验太浅,没见识,闹了个大笑话。浪费了大家宝贵的几分钟时间,真是?太抱歉了。”他诚恳又?做作地一通说?完,歉然一躬身,就?维持着笑面坐了回去。
在阿洛这一问戳破某些默许的做法之后,剧场中的氛围明显有些古怪,剩下的问题更加像是?在走过场。
“那么接下来开始投票,迦涅·奥西尼是?否有资格晋升魔导师?”
舞台之外的剧场陡然暗下来。
伴随着清晰的语声,一道?亮蓝色的光柱升上天空,第一个投票的是?一位声音清脆的女士,语调有些激动:“埃洛伊,同意!”
“安,同意。”
“阿奎诺斯,同意。”
每位评审依次报出自己的姓氏和决议,而后身周幻化出不同颜色的光柱。蓝色肯定,红色否决,白色弃权。
一道?又?一道?的蓝色光柱升起了,直通星光闪烁的天色穹顶。渐渐地,也会有一两道?白色和红色打断绵延不断的蓝色节奏,但相较海浪般势不可挡扩散的蓝,其他亮色终究是?剧场中的零散点缀。
“斯卡沃,同意。”
“施迈茨,同意。”
“塞雷,同意。”
这一票投出之后,剧场内部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按照姓氏顺序,下个投票的是?沙亚。
阿洛刚才坐下的那片座位现在淹没在人造的黑暗之中,夜视魔法也无法穿透。
一秒,两秒,阿洛没有开口。迦涅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光柱刺破黑暗,短暂点亮青年无表情的脸容。和其他投票者一样?,他的身影在表决的瞬间迅速消融在光柱的鲜明色彩之中。
留在迦涅瞳孔中的是?一抹纯白。
“沙亚,弃权。”
第44章 失序-1
在?十五岁的迦涅·奥西尼的想象中?, 自己晋升魔导师后?定然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
那?一定是异常超出她预料的精彩庆典,她珍惜的人都会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笑容,而一整个崭新的世界将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对她开?启。
那?个时候的迦涅怎么都想不到, 成功晋升魔导师的次日, 她会混在?一群奇形怪状的陌生人中?间, 看他们比赛谁先用满月节无限供应的特饮把自己灌醉。
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六角凉亭里,身边还有下面花园里, 全都是做奇异打扮的人。
短短五分?钟内, 迦涅已经看到:至少六个头上盘着恶魔犄角的家伙, 一边说地狱笑话?一边带头跳挽手舞;一对结伴而行?的冰霜巨人站在?啤酒喷泉边上, 热心地给过路人制造冰块塞进杯子里;一匹直立行?走?的红狼被巨大毛绒兔子追着跑,嗷嗷的叫声几乎盖过了现场傀儡乐队的演奏;还有四五个正常人类身高的妖精,一边扇动翅膀一边大叫‘我把信弄丢了’,一边向人群抛洒信封形状的巧克力?。
——当然,以上全都是用魔法妆点过外貌的人类。
这毕竟是满月节的变装舞会,而且是千塔城迷宫花园内举办的变装舞会。平时精明又?正经的千塔城法师们一整年压抑的疯狂都会在?今夜宣泄出来。
迦涅假扮的是一尊雕像。
她披着宽松的袍子和长及胸口的面纱,在?身上施了个幻术, 让自己从头到脚都看起来苍白、光滑又?坚硬。
“阁下, 您要再来一杯吗?”装扮成花妖精的金发姑娘一手一个酒杯靠近, 带来满身浮动的花香。她看了一眼?迦涅手里的杯子,里面的酒液几乎没动。
她嘿嘿笑了, 语调有种孩子似的天真:“那?这两杯都归我了。”
“您手里这杯放得久了,可能有点发苦, 我新给您拿来了玫瑰气泡酒, 或许会更合您的口味。”英俊的精灵武士冲金发姑娘使了个眼?色,殷勤地帮迦涅换上新的饮料。
涂白了脸、穿着弄臣衣服的另一个青年从另一边靠近, 殷勤地提议:“阁下,再来一支舞吧?”
迦涅摇摇头,他也不气馁,立刻转换话?题,给她介绍起千塔城满月节舞会的各种特色。
这座六角凉亭里除了迦涅,还有五名年轻男女,他们全都是乌里为她精心挑选的‘玩伴’。
他们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姓氏,作为法师的才?能平平,但相貌不错,而且识趣会炒热气氛,最?大的才?能就是讨人喜欢。
有他们在?,迦涅什么都不用做,各色点心和酒水都到了她面前。如果她想跳舞,有五个舞伴等着她挑选;她只想坐着聊天,那?么谈话?就没冷场过。假如她有那?个想法,他们也非常乐意扮演热情体贴的情人。
这种被人全心全意讨好的感?觉说实话?不差。
但迦涅还是有点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众星捧月的待遇并不稀奇,伊利斯倒下之前,奥西尼家的大小姐享受的就是这样的待遇,哪怕辛苦了几年,她还不至于一下子沉迷进温柔乡里。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人聊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移动。
万千彩色的满月已经升上了深邃的夜空,像成群从细长水晶杯子里逃逸的甜美气泡,轻飘飘地在?全城洒落狂欢的气息。月色交织的迷宫花园在?闪闪发光,像打了一层滑溜溜的甜蜜霜糖,属于某个甘美梦境的布景,美丽、轻盈、无忧无虑。
确实是好景色,但好像也不过如此。
魔导师的身份也是同一回?事。
庄严的声音在?计票结束后?宣告:迦涅·奥西尼从此刻就是一位魔导师了。那?个瞬间她喜悦激动,如果不是太?多人看着,她几乎都要落泪了。
但那?种喜悦持续了不到一天就开?始失色。
除了有了被人称呼‘阁下’的资格,成为魔导师好像也不过如此。迦涅自觉和昨天的自己相差无几。而一想到之后?等着她妥善处理的各种事,那?点成就感?也被压得看不见了。
飘荡着一弯弯月牙的河上波光突然从迦涅的脑海中?闪过,她摇了摇头,将它驱逐出去。
“美丽的女士,您为何忧郁地摇头?”一个从头到脚包裹在?铠甲里的人从下方经过,冷不防和她搭话?。
迦涅没理睬他,他也不在?意,继续哐当哐当地走?了。
他们所在?的凉亭颇为惹眼?,过往的人难免都要抬眼?打量几眼?,看是什么人早早占领了那么好的位置。
迦涅的雕像面纱巧妙地掩盖了容貌,而且变装舞会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掩藏身份,所以她对时不时落在?身上的视线、还有刚才那样的搭讪并不在?意。
“啊,马上可以去领真爱之酒了。”
“那?还不快去,晚了就没了。”
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见同伴们都急匆匆跑开?了,特意留下说明情况:“真爱之酒是迷宫花园舞会才有的神奇甜酒。在满月升上贤者塔三楼窗户的时候开?始供应,数量有限,去晚了就没了。”
“真爱之酒?”迦涅扬起眉毛。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可疑。
对方笑了,露出漂亮的牙齿:“是一种无害的迷情药水,是那?位魔药大师波泰科的作品,效果仅限一晚,能让人体验到生活中?难以寻觅到的梦幻爱意。每年都有人喝了真爱之酒之后?找到伴侣。”
迦涅想起来,满月节好像确实也是法师们谈情说爱的季节。
她怀疑每年因为真爱之酒和原本?的伴侣关系破裂的例子大概也不少。
“不瞒您说,我还没喝过真爱之酒,但听我姐姐说,那?效果是货真价实的……”
精灵武士这么说着,目光时不时往人群骚动的方向瞟,明显十分?担心其?他人能不能成功抢到一份仅限今夜的完美爱情。
迦涅见状失笑:“你想要的话?就去拿。我一个人在?这等你们回?来。”
“可是……”
她摆摆手,睨对方一眼?:“我难道还需要你保护?”
青年耳朵有些发红,欠身行?礼,灵巧地跳下凉亭所在?的高台,快步汇入人流。
热闹了好一阵,身边突然清净下来,迦涅说不上是不习惯还是轻松。
“迦涅·奥西尼?”
身后?突然传来语声,迦涅跳了起来。
“喔,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来人站在?靠后?的一根亭柱边上,向她举起空空的两手。
他做第一纪元贵族的打扮,身上到膝盖的圆领袍子设计古朴,肩上搭着长披风,靴子尖向上翘起,与此同时,他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平顶宽檐帽,不符合他装扮的时代,是她没见过的样式,还狡猾地让他的面容隐藏在?夜色与阴影里。
“你是……?”迦涅依然保持戒备。
对方叹息着笑了一声,将那?顶古怪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这人已经说不上年轻了,茶色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疲惫写在?他的眼?角眉梢,却无损他皮囊的俊美。甚至于说,那?股烟雾般缭绕着他的倦意反而让他有种难以解释的、怠惰的吸引力?。
没人能够拒绝一个精彩的故事,而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故事的气息。
迦涅盯住陌生男人,眼?珠困惑地小幅度移动。他的脸莫名让她感?到熟悉。但她肯定没见过这个人。
“很高兴见到你,迦涅。”
他念她名字的时候放缓了速度,细细咀嚼一般,像在?用舌头熟悉发音:“这么说很唐突,但我是你的父亲。”
“什么?”迦涅几乎要怀疑自己喝醉了。
“你可以直接叫我艾泽。不过,我没有履行?过父亲的义务,好像也没资格让你叫我父亲。”
“你……我需要证明。”迦涅努力?维持冷静。
自称艾泽的男人观察她片刻,哂然轻语:“啊……伊利斯果然没有告诉你任何与我有关的事。连名字都没有说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疑惑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缺席,真好,你度过了相当幸福充实的童年。”
“希望你不介意……我想看看你的脸。”这么说着,艾泽手掌一合。
迦涅身上的幻术立刻解除了。
她的瞳仁惊骇地扩张。她竟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瞬发的魔法,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魔力?波动变化就已经发生。
但艾泽没有做更多,只是隔着轻薄的面纱打量她。
“你想要什么?”迦涅放弃分?辨对方的话?语真假,大方地将面纱卷到脑后?披着。
艾泽微笑着,像在?破解谜题般认真仔细地注视她。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鼻子、脸颊和下巴,最?后?在?她的发丝上定住。好半晌,他才?说:“我听说你晋升魔导师了,祝贺你。”这么说着,他又?轻轻合掌,面纱被柔和的气流卷回?原样,迦涅身上的幻术也回?来了。
她警惕地沉默了半拍,冷冰冰地说:“……谢谢。”
艾泽拈着帽檐,缓慢地转着帽子:“我的情况可以这么简单理解,我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我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我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这让我无法长时间陪在?重要的人身边,与死亡无异。事已至此,我突然露面,一是想祝贺你,二是有个提醒。
“奥西尼家传承的后?果不是单纯的龙化。所有古老的传承都是一种诅咒。”
他就像没看到迦涅浑身紧绷的反应,将一个狭长的匣子放在?凉亭的桌子上。
就在?几句话?之间,他伸出的手臂竟然开?始褪色,迅速地变成半透明。
“哎呀,要被抓住了,”艾泽叹了口气,语速加快,“两件礼物,一样可以延缓伊利斯龙化的速度,你完全继承传承越晚越好。另一件可以让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
“至于我……你如果有兴趣,去问乌里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哈哈。”艾泽说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他低眸看了看自己已经消失的下半身,对迦涅露出一个疲惫而温和的笑,将帽子戴回?头顶。
“那?么下次见面见。”
语音未落,艾泽的身影已然如泡影消散。
也在?同一瞬间,迦涅骤然意识到,刚才?周围安静得异常,舞会原本?应有的音乐和人声都消失了。艾泽肯定在?出现时就使用了空间魔法,将他们所在?的位置隔绝出去。
而现在?法术与他一起消散了,醺然的喧嚣顿时潮水般涌入她的耳朵。
迦涅惊疑不定地盯着艾泽消失的方向。
这一切太?突然了,她还没完全接受艾泽出现,与他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她仍然从头到脚飘在?困惑里。
刚才?真的有个自称她父亲的神秘人物出现过吗?真的不是节日的幻觉?
过了片刻,迦涅走?到凉亭中?心的小桌子前,手指小心地在?他留下的匣子上方悬停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的气息,才?轻轻搭了上去。
匣子是奇异的银色金属质地,不是白银也不是锡,光滑而冰冷,工艺精湛,整个匣子浑然一体,没有一丝加工的痕迹。拿在?手里,它又?轻得惊人,简直像是羽毛编成的。
出于谨慎,迦涅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把它塞进了随身储物袋里。
明天早上起来再看一看它有没有消失,那?样就能确认究竟是不是她产生幻觉了。她自嘲地想。
“阁下!”
“让您久等了!”
那?五个玩伴此时也去而复返了,他们的衣服都印着明显的褶皱,像是在?人群里推搡挤压过。但他们各个眉飞色舞,手里拿着球形的小酒瓶。
“阁下?发生什么了吗?”金发的花妖对迦涅的情绪尤为敏锐,放下两个酒瓶,立刻关切地询问起来。
迦涅摇摇头,冲桌子上的六个圆瓶子一抬下巴:“这就是真爱之酒?”
“是,今天真是太?走?运了,一定是阁下您带来的幸运,我们竟然拿到了六人份!”精灵武士煞有其?事地对她行?了个礼。
迦涅扬起眉毛,好笑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看起来您不相信它的效果,”弄臣打扮的青年咳嗽两声,煞有其?事地解说起来,“我已经喝过三次了 ,所以可以很肯定地和您保证,这真的不是普通的迷情剂!就算喝下了真爱之酒,也不会有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之类的事。必须是双方都喝过真爱之酒,而且恰好合适,才?有可能迸发出热烈到将人燃烧殆尽的爱火。”
“能参加迷宫花园舞会的人也都经过筛选,都知道规矩,不会有纠缠不休的事情。”另一人补充,同时用动作示意迦涅向下看。
确实有不少人也拿着相同的圆酒瓶,有的人已经喝完了,紧张地将瓶子捧在?手里,左右张望着,显然在?焦急等待着真爱降临。考虑到在?场的没几个人是正常人类的模样,这场景竟然有种奇妙的诙谐。
花妖姑娘点头:“您就当是做一场超出所有美梦的梦,放松一下。您最?近那?么辛苦,这是您应得的休息。”
“你们自己想喝,不要总撺掇阁下先喝。”精灵武士仍然是最?体贴殷勤的那?个,毫不客气地白了其?余几人一眼?。
迦涅失笑。她坚持拒绝下去,其?他人碍于身份,大概也会放弃这个乐子。
她索性拿起一瓶:“我过一会儿?再喝。如果你们等不及了,可以现在?就去寻找真爱。”
几个年轻人推辞了一番之后?,还是耐不住诱惑。没过多久,除了迦涅,只有精灵武士手里的瓶子还没打开?。
迦涅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喝下真爱之酒的几个人,他们都气息平稳,精神清醒,一时之间毫无异状。
“啊。”弄臣装扮的青年忽然轻声惊呼了一声,他侧着身体,直勾勾地看向远处。
人影窜动的露天舞池边缘,有一个人也突然定住不动了。
“我必须走?了。”青年一反刚才?自信满满的架势,低喃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位即将去求爱的青涩恋人。他反复深呼吸,整理了两遍自己的着装,直接冲着舞池边的另一人走?过去。
两人简单交谈,几乎没有多余的互动,很快下了舞池,成了伴着舞曲旋转依偎的又?一对情人。
“哇哦。”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声。
喝过真爱之酒的剩下三人交换着眼?神,明显有些躁动。精灵武士几次瞥向迦涅,她察觉回?望的时候他总会找个话?题说上两句。
次数多了,她隐约明白过来,这青年好像是想等她也喝下真爱之酒,碰碰运气,看他们会不会恰好坠入爱河。
她心中?觉得有趣,忍不住拿起酒瓶,对着天空的一轮轮满月仔细端详起淡红色的酒液。
“你也要喝吗?”
迦涅嚯地回?头。
凉亭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做神秘隐士打扮,简朴的长披风到地,兜帽拉得很低。
“你是谁?!”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冷然呵斥。
来人根本?不理睬他,一闪身就到了迦涅身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停下!报上你的名字!”精灵武士勇敢地挡在?前面,说出的台词倒是也十分?符合他今天的舞会装扮。
兜帽下飘来的声音冷冷的,为了掩藏音色故意压低了,有些不耐烦:“我有事要和奥西尼阁下讨论。”
迦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用力?挣了两下,没能把手从对方那?里抽出。眼?看着下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凉亭里的情况,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干脆对剩下的两人点点头:“我认识他,你们先自己玩。”
兜帽下传来一声哼。他半句话?都没再多说,紧紧扣着迦涅的手腕,转身就往花园树荫深处走?,左绕右拐,在?前面步子迈得飞快。
迦涅差点跟不上他,恨恨咬牙,干脆小跑两步到他身侧,无声发动魔法,一个风刃术就朝他丢过去。对方身手灵活,居然一个滑步躲过了气流化作的利刃,但他也终于停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站在?藤叶稀疏的葡萄架下微微喘气。
迦涅抬手就把这人的兜帽扯了下来:“你发什么疯?!”
巨大的满月盘踞在?中?天,澄澈的清辉让人造月亮失色。阿洛沐浴在?月光中?,皮肤有种奇异的苍白。他的绿眼?睛焦躁地闪动着,却面无表情。
“我也不知道。”
他轻声说,扣着她手腕的五指松了松,又?握紧了。
第45章 失序-2
“放开我,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没空也?没兴趣看你犯病。”迦涅冷冷道。
阿洛圈住她手腕的?五指愈加用力,话语中冒出刻薄的?软刺:“和?一群蠢货待在一起鬼混,这?就是你对‘善用宝贵时?间’的?定义?”
她哧地笑了:“我和?谁在一起玩、是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算, 再说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
他闭了闭眼?, 清晰可闻地深呼吸了一次,努力和?缓语气:“先停一停, 我不?想和?你吵架。”
迦涅闻言反而更加火大, 每一句都?比上一句语气更尖锐:“你以为我觉得和?你吵架很有意思??这?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而且你昨天才公然给我难堪, 今天就突然冒出来发疯, 我还要给你好脸色?哈,别搞笑了!你该做的?是从我面前消失,立刻。”
阿洛也?气笑了:“这?原本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要离开千塔城了。”
迦涅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她问。
“今天晚上,明天,我随时?可以出发。”阿洛说着终于松开她。他看着她,有一瞬显得有些茫然, 仿佛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启程前跑到这?里来找不?快。
迦涅沉默须臾, 随即用力牵起嘴角, 赠送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虚假的?甜腻声?调说:“噢, 是吗?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那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希望你的?答案是‘永远不?’。”
阿洛顿时?有点咬牙切齿:“很遗憾,我只?是暂时?离开千塔城, 不?是永久驱逐。”
“确实太遗憾了。”
“我原本就打算离开一阵。我很在意那个兜售漂流物的?行游商人, 我怀疑他只?是某个庞大网络中的?一个结。千塔城眼?睛太多?,在外面调查起来更方便。在途中我也?可以继续收集漂流物。”
阿洛将他的?败北描述成了战略方向调整, 暂时?性的?。
迦涅闻言只?哼地嗤笑了一声?。
“不?要忘了希尔维找你谈过条件。这?是对我包庇露露的?惩处,作为交换,你不?能再对十三塔卫队出手。”
迦涅一扬眉毛:“你知道我和?她的?约定啊。”她抱臂退开一大步,声?色又尖刻起来:“原来如?此,果然……你的?那一票弃权也?是因为不?能投反对,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妥协。”
“不?是。”阿洛一口否定。
她瞪着他没说话。
“昨天我对你那样提问、我选择弃权,不?是认为你不?够格,也?和?你与希尔维的?协议没有关系。”
他迈出一大步又来到她面前,笔直地望进她的?双眼?。
“你会成为魔导师,你有资格,绰绰有余,我从来没有否定过这?一点。我只?是对你选择的?时?间,还有达成这?个结果的?方式失望。”
“失望。”迦涅嘲弄地重复。
“甘泉镇之后,我才以为我们或许可以合作共存,你就立刻毫无预兆地翻脸。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对我不?利,这?是事实。你对晋升魔导师异常急切,背后一定有理由?,这?不?难猜测。
“但一如?既往,你不?屑对我解释半句。这?还不?够,你还和?一群脑子里只?会谄媚的?草包混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庆祝踩着我抵达的?胜利。你这?样对我,我就应该一声?不?吭地接受?我很希望我对你的?这?种态度无动于衷,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我——”
阿洛垂落身侧的?五指紧握成拳又松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片刻前还汹涌激荡的?情?绪骤然退潮,向她聚焦的?眼?瞳里只?剩下浓郁到让人心悸的?翠绿色。
他的?声?音也?低下去:“但不?可思?议,我还是会感到受伤,会愤怒,会失望。”
“失望,”迦涅又重复了一遍,大声?地、充满讽刺意味地,“你为什么总要表现得对我还抱有幻想?这?种自我陶醉很有意思?么,哈!只?有你重情?义,而我是无情?又冷血的?反派角色。是不?是只?有这?样想,你才能保全你那可悲的?自尊,你才能好受一点?”
阿洛像被她的?话语牢牢地扎在了庭院石板地面上,脸色苍白地伫在那里,竟然好像也?在假扮塑像。
“我并不?是——”
她怒上心头,蓦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粗暴地打断他:
“失望失望,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阿洛·沙亚,你根本不?了解我!”
阿洛被她一推,身体晃了晃,却还是直挺挺地挡在她前面。
晋升魔导师后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不?曾消散的?紧迫感,莫名其妙出现的?‘父亲’,还有阴魂不?散的?阿洛,迦涅压抑整晚的情绪终于引爆了。
滚烫的?冲动顺着血液流淌,冲上脸颊,挟持理性,让她来不?及斟酌说辞,对着阿洛大笑出声?:
“是,为了达成目的?,我不?择手段,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人因此受伤!你对我失望?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失望关我什么事!我享受所有人围着我转,会疯玩一晚上把麻烦的?事都?抛开,也会忍不住找点肤浅低俗的?乐子,比如?一夜为限的?真?爱。”
她说着拇指向上一推,啵地顶开真?爱之酒的?瓶塞,仰头就喝。
“你——!”阿洛劈手夺下圆酒瓶,但里面已经空了一半。
迦涅反手擦掉淌落唇角的?淡红色酒液,用目光估量了一下从他手里夺回瓶子的难度,索性转身就走:“失陪,还有人等着我。”
阿洛一错步就又挡在她前进的?方向。
“又来?烦不?烦?”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他沉着脸色快速道:“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制造真?爱邂逅的?药水。想想就知道。这?种东西连迷情?药水都?称不?上,只?是有幻术效果的?酒而已。想要寻找艳遇的?人深信自己可以找到,又喝了酒,反应迟缓容易冲动,以这?种心态跑到满是人的?地方,稍微看得顺眼?的?人就成了‘真?爱’。”
迦涅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注意力从阿洛身上漂移。
真?爱之酒甜甜的?,入口像石榴莓果混合果汁,几乎尝不?到涩味,甘美却不?会过分甜腻,哪怕不?论功效,她也?可以、也?愿意轻松地再喝下好几瓶。
与此同时?,阿洛还在继续长篇大论驳斥真?爱之酒的?真?实性,试图让迦涅意识到去寻找真?爱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这?种乡村骗术平时?没人看得上,就因为在千塔城、因为是高级舞会的?娱乐项目,就有那么多?人摘掉脑子,心甘情?愿地去……”
微微发热的?后劲此时?终于攀上迦涅的?太阳穴之间。
这?酒好像比她预想得要烈。她模模糊糊地想。
晕眩感与翻腾的?怒意在她脑海中相撞,阿洛的?话语像是融化的?糖霜字母,逐渐失去形状和?意义,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围着她打转。酒劲很快消退了些微,然而下一秒又卷土重来,一个又一个的?音节揉在一起,时?不?时?组成有意义的?只?言片语,模模糊糊地骚扰她的?耳朵。
迦涅眯起眼?睛,让视野聚焦变得清晰。
她皱着眉头,抬右手想捂住阿洛的?嘴。
他好像误以为她要来抢剩下的?半瓶酒,将酒瓶抛到另一手接住,动作灵巧,开封的?酒水居然没洒出来。而他空出的?左手也?没闲着,利落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进一步动作。
他的?嘴唇全程还在开开阖阖,吐出连串她懒得去分辨的?音节。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迦涅突然往前踏了半步,几乎贴到阿洛身上。
他愕然低头看向她。
她抓住时?机,揪住他的?衣领,向下一拽,带得他整个人向她俯低。
“你——”
阿洛说的?句子开头她听清了。但她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你吵死了。”
迦涅略微偏头,用嘴唇堵住了烦人声?音的?源头。
明明是个说话尖酸刻薄讨人厌的?家伙,唇瓣居然出乎意料的?柔软。
迦涅没有闭眼?,她本来就没有亲吻要闭眼?的?意识,确切说,‘她正在亲阿洛’这?个认知也?是在双方嘴唇贴合之后才逐渐浮现的?。
于是,她在不?能更近的?距离看到阿洛的?瞳孔剧烈扩张,长睫毛像是忘记还能翻动,一眨不?眨地定在那里。
直到她后撤分开,阿洛还没摆脱堪比身中石化术的?僵硬。
他瞳孔维持大张,眼?瞳焦点止不?住地震颤着,难以解读是惊吓还是兴奋。好像一颗石子顽皮地投进沉寂数个世纪的?深井,习惯了安静的?井壁受惊,明明激起的?波动已经开始平复,慌乱的?回音却好像还在一遍遍回荡。
就连她挣开他的?手他都?一无所觉。
对方反应那么大,迦涅也?被带得有些不?知所措。
甜酒的?劲头好像终于消退了。
她刚刚亲吻了阿洛,还是她主动的?。这?个事实哐地当头砸下来,理性思?考、尴尬还有别的?混乱情?绪都?开始乱窜。
迦涅转了转眼?珠,抓住了一缕几乎要被震惊冲散的?怒气,立刻给自己找到了理直气壮的?说辞:“看,连你我都?忍着恶心亲得下去。”
阿洛嘴角一抽,瞬间摆脱了石化的?状态。
迦涅甩完恶作剧宣言,便要潇洒一击脱离。
“你要去哪?”阿洛的?声?音有些冷。
“去找我真?正该亲的?人,”对方的?脸色越难看,就代表她的?恶心人战术越成功,迦涅语调愈发轻快,“只?有喝过真?爱之酒的?人才可能找到真?爱。这?花园里喝过酒的?英俊青年那么多?,我可要好好找一找。”
阿洛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
迦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阿洛的?童年经历复杂,他十分熟悉贫民?街巷特有的?语言艺术。只?是他一直有所顾虑,在成为奥西尼家的?学?徒之后很少在人前用脏字。
其实迦涅在这?方面并非一无所知,名门出身的?人被逼急了也?会破口大骂。
她经常躲在母亲的?书房深处旁听,于是不?止一次,她撞见被伊利斯逼到绝境的?大人歇斯底里发火。他们有时?恨恨用上一些陌生的?词句。这?些话伊利斯自然不?会解释给她听,但也?不?曾因此阻止她旁听家主处理事务。
迦涅有时?会向阿洛打听这?些骂人话具体的?意思?,他总是含含糊糊,不?肯对她说清楚。
后来阿洛到了千塔城,他更是学?会了如?何把干净的?词组合最恶毒的?嘲讽。
于是此时?此刻,竟然是那么多?年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脏话。
不?等她反应过来,阿洛又有了新动作。
他将圆酒瓶凑到唇边,仰首,将剩下的?真?爱之酒一饮而尽。
一滴瓶口悬着的?甜酒液滴掠过嘴唇,顺着他的?下颚滑落脖颈,在微动的?喉结处跳了一下,滚进斗篷和?袍子的?衣领深处。
迦涅忍不?住吞咽了一记。但在阿洛看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又是无畏的?嘲弄:“怎么?刚才你还一口断言真?爱之酒无效,现在突然决定要亲身验证一下了?”
“是啊,”他居然点了点头,声?音柔和?,绿眼?睛和?嘴唇上都?闪烁着湿润的?光辉,夺目却又几乎恶毒,“说不?定你的?‘真?爱’是我呢。”
第46章 失序-3
迦涅哑然瞪着他, 好半晌才恶狠狠地骂:“你有病啊!”
她更想臭骂一顿的是几分钟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龙语禁锢,禁言术,对着脸来一拳……以上无论?哪种方法都可以让阿洛闭嘴,她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匪夷所思的一种?
这个时候她无比希望阿洛刚才的论?调是正确的:
真爱之酒只是个大家心甘情愿上当的骗局, 根本?不存在什么?喝了酒会找到真爱的事。她和阿洛也?不可能因为几口?酒转性, 忽然就看?对方顺眼。
绝对不可能!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性。”阿洛话是这么?说, 动作却显露出迷茫,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 现在真爱之酒滚落喉舌了, 他可能也?不知道这残局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欢快的舞曲悠悠地飘来, 一小节又一小节地流淌, 计数着时间经过。
十多?下心跳的时间过去,什么?都没发生。阿洛还是阿洛,一看?到他的脸,迦涅就想到刚才的事,然后就怒上心头。
这怒意令她反而微妙地安心了些?微。
阿洛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她明显放松神色之后,默然转开了视线。
“哈, 我的‘真爱’很显然不是你。”她趁机大声宣告, 说着果?断倒退, 同时以手?指凭空勾画符号。她的身形一闪,瞬间就挪出近十步的距离。
阿洛才抬起手?臂, 她已?经消失了,抓了个空。
迦涅又施展一个空间压缩术, 快速朝阿洛的反方向闪现。她才不会再给他抓住她的机会!虽然退缩让人非常不爽, 但是今天她必须离他远点。和这家伙待在一起,她就容易冲动做出无可理喻的决定。
反正等?到天亮, 他就该离开千塔城了。
连续施法两次,迦涅已?经回到了舞会人流攒动的区域。她左右张望,露骨地做出寻人的动作。
她寻找的是乌里介绍的玩伴,如果?能和任何一个人汇合,她就有借口?摆脱阿洛。
但进?入后半夜,整个花园都向着狂欢节的气氛沉没,色彩缤纷的人造月光编织出一张迷离的网,所有人又都奇装异服,要在一整群妖精里找出眼熟的那一个花妖精简直就是自找难题。那个最殷勤的精灵武士也?不见踪迹。
转头的间隙,迦涅以余光瞟向到身后。
阿洛又已?经戴好了兜帽,像个没有脸的可疑幽魂,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四五步的地方。
他今天明显不太正常,但幸好还保留了一定常识,没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她继续纠缠。
干脆随便找个人假装是她今晚的恋人脱身,然后等?单独相处了再对他施个幻术催眠术,想办法打发了算了。迦涅拟定了退场策略。
至于真爱之酒确实有效,她真的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迷住……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再考虑怎么?应对也?不迟。她自暴自弃地给计划添了这么?一行脚注。
喝过真爱之酒之后仍在东张西望的人不在少数。迦涅虽然以面?纱和幻术双重遮盖脸容,但还是几次和人对上眼神。
毫无感觉,毫无感觉,毫无感觉……迦涅又一次下意识别开脸。她已?经从最大的舞池一头逛到了另一头,仍然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心动感觉。
看?来真爱之酒确实是骗人的。至少,在她这里完全无效。她麻木地下定论?。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兜帽怪人阿洛仍然阴魂不散地跟着。
这样下去不行,下一个人和她对上眼神的时候,她一定要停住脚步回望。
于是数分钟后,一个装扮成传火神殿骑士的英武青年收到了迦涅的信号,勇敢地分开人群,无比明确地向她走来。
紧接着,他脚下突然一绊,以非常华丽的姿态仰天跌倒在她面?前。
迦涅克制着回头看?的冲动,主动上前把?对方扶起来,轻声细语:“女神保佑,你没事吧?”
“没事,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青年很不好意思,笑得腼腆,搭着她的手?站起来。他注视她的眼睛明亮,站直了之后,他张了张口?,才要说什么?暖场的闲聊话,表情骤然凝固。
这位骑士闪电般缩回了搭在她掌心的手?,活像不小心触碰到了火上的坩埚。
“呃,我刚刚好像崴到脚了,我要去旁边冷静一下……”他喃喃地道歉,逃难般地穿进?舞池,一下子?就消失了。嗯,脚步敏捷,完全没有崴了的迹象。
迦涅深吸一口气,嚯地转身。
阿洛也?不再掩饰,大摇大摆地走到她面?前停住。
“你干了什么?”她咬牙切齿地嘶声问。
阿洛的声调愉快地上扬:“我用幻术给那位先生看?了一段画面——如果他今晚带着你走,第二天就会被神秘人士拖走。”
“……”
迦涅陷入微妙的沉默。
如果?她真的和陌生人有了什么?,保险起见,她确实会做出类似善后措施,当然目的并不是灭口?,而是处理掉对方的记忆。即便她不做,乌里大概也?会替她处理好。
毕竟每位新晋魔导师的画像都会登上各类报刊。这种时候可不能相信陌生人的道德感,期望着对方会珍藏一晚的秘密。对方很可能转头就拿这当事当魔导师的八卦卖给小报,希望借着她的身份开个好价钱。
如果?她作风一向自由倒没什么?,偏偏奥西尼家以严谨稳重著称,尽可能避免卷进?丑闻。
“谁允许你多?管闲事了?”
阿洛耸了耸肩:“如果?是你在寻找的‘真爱’,肯定不会被这微不足道的后果?吓到。”
看?样子?他准备用这种方式劝退每一个试图和她接触的陌生人。迦涅深吸一口?气:“你不去寻找自己的邂逅真的好吗?”
“我不用找。”
她心头一跳。
阿洛前言不搭后语:“都到舞池边上了,不干脆跳一支舞么??”仿佛料定她会拒绝,他又慢吞吞地补充:“哦,如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踩舞伴的脚,那就算了。”
“低级的挑衅,”迦涅冷冷评价,“你就那么?想和我跳舞?”
“是啊,如果?不能和你跳,我会伤心欲绝的。”他懒洋洋地回答。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越想着退避,这家伙就越难缠。在睁着眼说瞎话这条路上和他赛跑绝不可能跑赢。
“好啊,跳就跳。”
于是,兜帽怪人与戴长面?纱的雕像加入了舞池。
喷泉立柱上方的傀儡乐队演奏着舒缓的弦乐抒情曲。舞池中的一对对踏着节拍,伸展的手?臂指掌相叠,另一只手?搭上舞伴的肩膀或是腰后,从容地绕着小圈,比起舞步,他们大都更在意舞伴低声细语的内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需要早起出发吗?”
阿洛罕见地沉默起来。
迦涅恨不得故意踩他一脚让他吱声,板着脸说:“晋升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离开之后一切顺利。至于刚才……只是个意外,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你把?它忘掉。我也?会忘掉的。”
兜帽底下传来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他略微俯首,贴着她的纱巾下耳朵的轮廓,轻声说:“你说是意外就是意外,你要求我忘掉我就该忘掉。这不公平。”
即便在幻术作用下,迦涅的面?纱看?起来有如光滑坚硬的大理石,但实质上它依然只是一层纱。
轻薄柔软的织物随着青年凑近的吐息起伏,蹭过她的耳廓还有颈侧,若有似无的痒,还有一丝透过薄纱的热意。这比他直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还要难受。
一股细细麻麻的颤栗缓慢地游过迦涅的后颈。
有些?想法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阿洛搭在她腰上的手?掌微微一收,立刻将她拉回原位。
她下意识闪躲他的掌心,选择最直白的说法:“你再继续摆出这副奇怪的态度,我可就要当真了。”
看?不见他藏在兜帽下的表情,他的肢体语言也?控制得极为严密,但她总觉得他的脸绷了起来。
他的语气很淡:“什么??”
迦涅顿了顿:“就是……你其实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你今天所有奇怪的行为都是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
他们所在的舞池一角空气好像顷刻间凝固了。
两个人的舞步都脱拍了,但谁都没注意。
“别样的感情。”他重复她的说法,又是两声让她不自在的轻笑。他的下一句让她头皮发麻:“说不定呢,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挤出两声毫不在意的嗤笑。
“如果?确实如你所想,你要拒绝我吗?和我断绝所有联系,和五年前一样?”
迦涅呛了一下。这确实是她的做法。她维持着强硬又漫不经心的姿态:“不然呢?”
阿洛笑了,附耳对她生动地描述:“你可以给我虚假的希望,用感情当诱饵,一点点逼我让步,摧毁我的底线,从我身上获利,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
他只是在陈述假设的情形。这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可有些?事即便只是假设就十分危险,就好像……它有了那么?一丁点在现实中成立的可能。
阿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收声不再说下去,与她相扣的那只手?却更用力了。换了一个方向转圈,他再度开口?,语调很平静,闲聊一般:“那么?你呢?”
“什么??”
“主动亲我,能不能算是一种信号,你‘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
迦涅深吸气:“我都说了那是个意外,我平时喝的酒水没有那么?——”
阿洛打断她:“我和你喝了一样的东西,可没有发生一样的意外。”顿了顿,他以她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还是说,我应该让意外发生?”
怪异的预感击中迦涅。
同一瞬间,阿洛动了。他手?臂蓦地收紧,她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身上。固定兜帽的系带解开了,披风敞开的前襟像开启的一扇门,将她吞进?去。
长披风兜头落下,动了动,彻底罩住她,也?将她和阿洛关在同一片织物隔绝出的昏暗空间里。
迦涅还没适应黑暗,阿洛的手?指已?经找到她的下巴。
他的拇指轻轻沿着她下颚与脸颊的分界滑动,经过脸颊,往回摸索着找到她的唇角,而后按住下唇。
仿佛要用触觉为她的嘴唇重新上色,又像是什么?预演,也?可能只是防止她出声,他用指腹描摹揉搓她的唇瓣,慢条斯理。
与机械工具打交道的日日夜夜在他的手?指上留下痕迹,每一寸起伏不平又或是粗粝的指纹细节,都像是随着他的动作印进?她的嘴唇里。
只是抚摸,却好像比唇与唇相碰更暧昧亲昵。
披风隔绝出的空间狭小,迦涅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阿洛的呼吸,重叠又错开,逐渐急促。加速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有阿洛的味道,丰饶角出品的淡香水,还有残留在他手?上的甘甜余味——扔掉那个圆形酒瓶之前,他好像用手?指摸了一下唇角。
真爱之酒的气味宛若开启特定锁孔的钥匙,锁芯转动,与饮下烈酒一瞬间相似又不同的晕眩从打开的通道后涌出,像洇开的颜料,一点点地将她染成陌生的色彩。
不对,虽然用披风遮着,但他们还在舞池里,周围都是人,一看?就知道披风下面?有鬼。不对不对,哪怕不在舞池里这也?绝对不对劲!迦涅终于想起要挣扎。
但阿洛的手?臂横在她背后,紧紧地压着,不容许他们之间再多?任何的距离。触碰她嘴唇的那只手?拇指压在她的颊侧,余下四指穿进?发丝里,牵引着、鼓励着她固定在一个方向,微微地向他仰起来。
“这真的不公平。”他喃喃地说。
他们的第二个吻是交缠的水果?酒味。
第47章 失序-4
披风下的半封闭空间阻碍视觉, 却也让其他感官加倍敏锐。
刚才的那个吻其实只持续了片刻。只是因为双方的震惊而显得漫长。
这次截然不同。
阿洛很?快不再满足于嘴唇贴嘴唇。他摸索着、试探着迦涅的反应,从小心翼翼到逐渐大胆,辗转厮磨,轻轻地吮咬, 一点点地撬开她的齿缝, 本能地寻求通往更?深处。
如同没来由地确信, 即便他们喝下同样的半瓶果酒,在她唇齿间残留的余味就是更?加甘甜。
陌生的湿热触感刮过上颚, 身体内部像是多了一道乱窜的雷电, 迦涅想要发抖。
但她被抱得很?紧, 她身体轻微的颤栗汇入更?加响亮的、砰砰乱跳的搏动。震耳欲聋, 分不清这鼓动来自自己的胸口?,还是近在咫尺的另一颗心脏。
她难得有些慌乱失措:她想要咬紧牙关,恢复口?腔封闭的安全感,但又怕会咬到阿洛的舌头。倒不是怕会让他受伤,只是那血肉横飞的画面……她只是想一想,就快要没法继续思考了。
这么?一犹豫,那条狡猾的、有温度的蛇已?经溜走又返回。
她彻底没法思考了。
迦涅双手原本抵在阿洛胸前?, 握成推搡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拳展开了, 十指绕过他的肩膀, 邀请他贴得更?近似地,勾住他的脖颈。
她的手为什么?会在那里?她……难道喜欢现?在这样吗?
疑问挣脱思绪的迷雾, 像一桶冷水浇下。决断只有一瞬。迦涅指尖快速勾勒出魔法符号,在阿洛背后猛地一点——
青年若有所觉,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 身体便蓦地僵住了。
朴素好用的麻痹定身术。
“你……”阿洛的嘴唇勉强还能动,吐出一个单音节。
迦涅没作答, 挣脱他的怀抱,扯下面纱,手臂一展推开他,同时从披风下钻出去。麻痹状态的阿洛会不会被她推得跌倒在地,她忍住没有关心,也没有余力?去留意。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朝着舞池外、朝着迷宫花园外,越走越快,一路小跑,好像身后有可怖的幽灵追着。
迷宫花园对于一心想要离开的人总是很?体贴。今晚也不例外。
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摇曳的灯火、错杂交织的树荫和灌木都消失了,迦涅的眼前?豁然开朗。她站在贤者塔旁的小路上。抬头看?,漫天的人造满月也像是不曾存在过。
已?经过了午夜,严格来说,满月节已?经结束了。
而在天幕正中唯一一轮清亮月轮的注视下,成双成对的人影毫不羞怯地相互依偎,向过路人无差别分发傻呵呵的喜悦。他们都是真爱之?酒的信徒,正在等待代步工具到来,送他们前?往这个浪漫夜晚的下个舞台。
迦涅见到这些沾染兴奋红晕的脸庞就由衷烦躁。她深呼吸,身影瞬间消失,而后骤然出现?在下个街口?。
她现?在只想回家?。
※
阿洛被自己绊倒,摔倒在舞池里,还一时爬不起来。
——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就是这么?一副滑稽的样子。
法师的能力?往往体现?在最?简单的魔法里。麻痹定身术是大多数学徒接触的第一个带有攻击性?质的魔法,并不强大。然而这样的法术由魔导师级别的法师不遗余力?地使出来,就堪比临时体验何为浑身瘫痪。
但阿洛精于身体强化魔法,如果是平时,哪怕对手是魔导师,他也不致于因为一发麻痹定身术就对身体失去控制。
要怪就怪他刚刚全无防备。
阿洛口?中轻念巨人语,给自己施加了一个驱除躯体异常的强化魔法。在他体内暴走的痉挛感终于消停了。
他一个弹身跳起来站直,也不去理睬周围人好整以暇的打量,不假思索朝着迦涅刚才消失的方向追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迷宫花园里找到她了。她离开了他的视线,而这花园到处是麻烦的空间魔法,眨眼的疏忽就会跟丢目标。
她去了哪里?她会去哪里?
戏弄他、让他认真起来然后玩消失,她是故意的?不,她推开他前?身上有慌张的气味。那更?像是狼狈撤退。
如果是那样反而更?加糟糕,就像落于弱势的凶兽只会更?加狠厉地拼死一搏,迦涅一旦冲动起来,行事往往决绝不留余地。
她会不会连夜回流岩城,跑到他唯一不可能踏足的地方去了?
怒气与不安交替着主宰阿洛的头脑,浑身的血液还残留着刚才狂热的余温,太?阳穴之?间嗡嗡的。他停下来大口?喘气,从飘浮的酒水篮子里抓起一杯灌下去,不知道喝的是什么?,舌头尝不出味道,大脑无法冷静思考。
冷静思考。他禁不住哈地一声?轻笑。
从他将迦涅从那几个蠢货身边带走的那刻开始,他就和‘冷静思考’这东西搭不上关系了。
和迦涅·奥西尼吵起来总是惊人的容易。今天也不例外。但在她突然扯着他的领巾,亲上来的那一刻,事情才终于彻底乱套。
响亮的一声?错拍的心跳。
顿悟,灵光一现?,天降启示,随便哪种说法,总之?那刻阿洛惊恐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他对她本来就足够复杂的感情里,有那么?一部分可以定性?为恋慕心。
第一反应是自我否定。他不可能对迦涅·奥西尼抱有那种感情,他明?知道她可以多冷酷执拗。在奥西尼的立场和其他东西之?间,她选的永远只有前?者。他只能沦为被放弃的次等。
他的自尊心是有多廉价,才会允许他陷入单相思的泥沼?
可阿洛又知道他确实会。
十七八岁时,隐秘又苦涩的旖念一度存在过,然后迎来了异常惨烈的结局。
被驱逐之?后他写给迦涅第一封信。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没有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那样坦诚又卑微地解释过自己、还有对她的感情。他在信末恳求她回信,希望她明?确告诉他告密的人是谁。如果真的是她,他也会接受——如此卑微,卑微到可笑的地步。
但没有回音。
这比迦涅坦然承认是她告密更?让他愤怒。
那封没有回复的信于是成了一根耻辱柱,阿洛之?后每每想起它?,便恨不能回溯时间,抹杀写信的那个自己。
他的初恋就那么?在怒火中燃尽了。
五年后再次见到迦涅时,阿洛自觉已?经坦然将那份感情的灰烬埋葬。她是他曾经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也是现?在强横地拦在面前?的首要敌人。
可不知什么?时候,相似又不同的新火种在同样的位置点燃升起青烟。
抑或是,根本就是死灰复燃。
可至少……这次是她先主动亲吻他。他用第二个吻向她索求确证时,她也不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阿洛走出迷宫花园,抬头盯着那无情嘲笑他不圆满的巨大月亮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哪怕是可笑可悲的自作多情,他也要当面问清楚。
※
回到奥西尼宅邸门口?,迦涅才想起来,家?里的马车还停在贤者塔附近待命。
她刚才脑子里只剩下远离迷宫花园这一个念头,她甚至忘记了还能坐车。情急之?下,她连续使用短途移动法术,用浪费魔力?的奢侈方法,不到十分钟就走完了回家?的路。
“迦涅小姐。”管家?贝瑞尔一如既往在门厅迎接她,“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在沐浴之?前?,您需要吃点什么?,或是喝杯香草茶吗?”
贝瑞尔说着便走过来,要帮忙脱下迦涅舞会装扮的外袍。迦涅却已?经朝着楼梯上挪动,声?音和脚步都略显虚浮:“我累了,直接去洗澡……”
金发深肤的人造生命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偏了偏头。
泡过热水澡之?后,迦涅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她披上丝质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用小法术擦干头发。贝瑞尔端着助眠的香草茶进来,她轻声?道谢,顺便吩咐了一句:“麻烦把我今天晚上穿过的那套礼服处理掉,我不想再看?见它?。”
“是。”
贝瑞尔抱着衣物离开了。对于命令她从来不会询问原因。
让迦涅意外的是,贝瑞尔很?快又回来了。她穿过套间的外面两重门,微微欠身:“您有客人。”
迦涅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拧紧了。她沉默片刻才问:“谁?”
贝瑞尔转动脑袋,难得流露出近似人类‘迟疑’的情绪。
迦涅见状闭了闭眼:“是阿洛·沙亚?”
贝瑞尔没有正面回答:“需要准备会客厅吗?”
这就是肯定了。迦涅下过的指令至今没有解除,贝瑞尔不能在她面前?对阿洛的名字做出反应。
“我允许你今天和我谈论他。为什么?要让他进大门?”迦涅用手撑住额头,瞪着梳妆台深胡桃色的桌面。可恶,阿洛那披风也是深棕色的。
“那位先生来得很?隐蔽小心。我的判断是,如果让他继续在门外徘徊,反而会引人注意。”贝瑞尔的回答很?得体。
“告诉他我已?经睡了,让他从后门离开。”
“和你聊完我自己会离开。”第三人的声?音唐突地加入对话。
迦涅和贝瑞尔齐齐看?向声?音源头——卧室门外,大概在宅邸主套间最?外面的那间房间。
贝瑞尔侧身挡在卧室门口?,以缺乏起伏的冰冷声?调说:“您没有受邀进入这个区域。请您立刻离开这里。”
“好久不见,贝瑞尔,”阿洛友好地说,听声?音他还待在刚才的位置,没有继续闯进来,“我刚才应该听到了你主人的声?音。”
贝瑞尔粉色的眼睛眨都没眨:“迦涅小姐已?经休息了,请您立刻离开,否则您会成为这栋宅邸的攻击对象。”
阿洛笑出声?来,那笑声?十分冷淡。
“我都破解掉那么?多机关上楼了,不介意再多拆几个。”
迦涅抓住面前?的一个香水瓶子,把它?拿起来又放回桌面。她扬声?道:“我希望你至少能意识到,擅自闯进他人的私人空间有多么?失礼。我这里不欢迎这样粗鲁的客人,请回吧。”
“无论我做什么?,反正我在你眼里都很?可能是失礼、不受欢迎的讨厌鬼。我都已?经到这里了,我还会在乎这种评价吗?”他淡然坦然地回道。
“我需要你现?在离开这里。”迦涅冷声?道。
阿洛就像没听到她的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迦涅努力?让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有。我有很?多话要说。”
阿洛就像吃错了什么?吐真药水,坦率直白得让人感到异常。
他真的很?平静,太?平静了,从闯进来的那刻开始就是。
迦涅没回应他,阿洛顿了顿,突然彬彬有礼地招呼管家?:“贝瑞尔,接下来我说的几句,你可能需要捂住耳朵或者回避。”
然后他又继续对着迦涅隔着两间房间喊话:“我和你刚才还有很?多话题没有聊完。比如我对你是不是抱有别样的感情,还有该怎么?理解你刚才主动——”
“够了!”迦涅推开椅子站起来。
她转向贝瑞尔:“我要和他单独说几句。”
第48章 失序-5
贝瑞尔没有质疑迦涅的?决定, 她微微欠身,离开时带上了套间最?外的?房门。
人造生命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寂静迅速在卧室内外膨胀,如果不是清楚阿洛的?作风, 迦涅险些?要以为他也?跟着贝瑞尔一起离开了。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这么穿着睡袍出去太过随便, 特地换一身衣服又显得太把?阿洛当回事, 她于是在外罩了一件可以见客的?晨衣,踩上轻软的?绒拖鞋, 慢吞吞地从卧室深处走出去。
阿洛立在最?外间小会客厅正中央, 长披风搭在手臂上,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
那侧脸与迦涅记忆中的?光景重叠——他被驱逐出奥西?尼家?的?前一年, 他就?时不时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他的?身躯还留在原地,思绪却已经到了不可追的?远方。
总是在遥望下?一道地平线,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迦涅在门边停住,阿洛立刻回头,看清她时明显怔忡了一下?。
十三四岁之后,他就?很少见到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了。名门大小姐在人前出现时,发辫总是整整齐齐地编好盘起。
散发, 晨衣, 拖鞋, 连通卧室的?会客厅,过了午夜的?时钟指针, 种种细节都在有意提醒他们,此?时此?地, 一切都带着强烈的?私密意味。
追着她逃离迷宫花园的?强烈心慌再一次来?袭。
迦涅没有继续往前, 就?站在门框里,抢先一拍为尚未结束的?夜晚定性:“刚才……整个晚上的?事都是意外, 被气?氛冲昏头脑的?胡闹,一系列错误……要怪就?怪节日和酒精,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阿洛对此?毫不意外。他笑了笑,绿眼睛幽沉地盯住她,语调却维持着温和平静:“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难道还有别的?话可以说?”
“那么就?轮到我说了。”他深吸一口气?。
迦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不会将它们称为错误。我不会随便和人接吻——”阿洛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下?去,强迫自己看着她一口气?说完。
“第?一次我没有推开你,第?二次我主动,那都是因为我愿意。迦涅,我对你——”
不可违逆的?寂静骤然爆发。
阿洛的?后半句话,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远处行驶过石板街道的?马车响动、衣物的?摩擦,所有的?声音都像强风压过的?烛火,一下?子就?泯灭了。
是静谧术,卫队常常用来?维持秩序的?强力环境魔法。法术生效,绝对的?寂静立刻成?为这间房间此?刻唯一的?主宰。
阿洛难以置信地瞪着迦涅,手上动作不停,巨人符号凭空闪现,反咒发动,静谧术解除。
重新?回归的?细小生活噪音宛如反扑礁石的?海潮,冲入沉浸在绝对寂静的?耳朵里,便有如一声刺耳的?啸叫。音波冲击之下?,两?个人都是身体微晃。
迦涅呼吸有些?急促,她扶着门框,一个词一个词地警告:“不许再说下?去。”她挺直了背脊,吐字用力,表情冷硬:“你走,现在。我一个多余的?词都不想再听到。”
阿洛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原地,整个人苍白而僵硬,一动不动。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很低:“你在害怕什么?”
迦涅“哈”地报以嗤笑,音调抬高:“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连静谧术都用上了,就?只是为了阻止我说完想说的?话……真夸张。我想告诉你的?,难道是什么需要你躲避的?诅咒?”
阿洛的?绿眼睛里有不稳的?光在颤动,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说,你不想听我也?要说出来?。”
简直像在用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消除心头残存的?一丝犹豫彷徨。
迦涅知道自己还能用龙语命令对方闭嘴,但传承与龙语共鸣是偶然,未必有效。于是她下?意识要甩上房门,把?他和接下?来?的?话都关在门外。
但阿洛动作更?快,倏地就?到了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指掌握紧,另一手贴上她的?脸颊。
肢体接触作为媒介,想法化作魔力波动,越过听觉视觉的?感官壁垒,原原本本地抵达她这个目的?地,在她的?脑海中重组为清晰得不能更?清晰的?信息。
她听到阿洛的?嗓音,在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内部,她听到他说:
“我喜欢你。”
冰冷又炽热的?颤栗感爬满后背,迦涅浑身发抖。一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喝下真爱之酒的那个瞬间,心跳聒噪得恼人,一下?下?的?像在催逼。
是的?,她必须做出反应。立即。
剖白同时包含叩问,他唐突地宣告自己的?心情,于是她也?不得不顺势向下?构思回应:他已经表明感情,那么她呢?她对他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才浮现,让人晕眩的窒息感便扼住迦涅。她本能地放空脑袋,或者说,某种可以称为自制力的?东西?禁止她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
容许存在的应对唯一并且确定。
啪,迦涅反手狠狠打落阿洛贴在她颊侧的?手掌,向后跳开一大步。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我听到了。然后呢?”
阿洛错愕地看着她。他茫然的表情里甚至有一丝天真。
迦涅重重吸气?,用不耐的?语气?快速发问:“你告诉我这种事有什么用?感情是最?廉价没用的?东西?。我难道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承诺?你愿意为我永远不再踏入千塔城?还是说,你准备好在所有人前为你脱离并且攻击古典学派忏悔?”
利刃般的?问句一击连着一击,冷酷地切割开告白的?暧昧气?氛,斩碎稀薄的?期待,于是剩下?的?只有紧张感。
“我不需要任何人无用的?‘喜欢’,那只会给我徒增困扰。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请回吧。”
这个浑身是刺的?迦涅阿洛很熟悉。当她优先奥西?尼家?继承人的?身份,她就?会搬出这套论调。他清楚这点,也?在逐渐习惯她矛盾的?、总是反复踩踏他脆弱神经的?言行。
可当那双金瞳向他报以冰冷的?注视,阿洛就?恍若回到了流岩城的?冬日,雪山上极致的?寒冷会让人从骨头内部感到疼痛。他望着她,有一瞬间的?动摇。
又是他一厢情愿,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一谈到我们的?关系就?立刻绕回我们的?立场矛盾上,你不必每次都这样。”阿洛闭了闭眼,迦涅冷硬的?表情从他的?视野里暂时消失,连带着自我怀疑一起。
他尽可能平和地提议另一种路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会帮你。收集信息,找人,筹措物资,解决魔法上的?难题,甚至仅仅是听你倾诉……这些?角色我都可以胜任。”
迦涅不为所动:“我没有时间和你玩好朋友游戏。和你暗中保持联络弊大于利。如果你的?喜欢没法为我带来?实际利益,那么你的?感情对我来?说就?无意义。你很快就?要离开千塔城是件好事,否则你以这种状态留在这里,迟早会成?为我的?麻烦。”
阿洛的?脸色迅速地惨白下?去。
他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在剧烈燃烧般、垂死挣扎般闪动。他瞪着她,仿佛在直视一个在他报出答案后突然改变谜面的?问题。不顾一切寻求答案的?冲动开始崩解,不安渗进自我怀疑的?裂隙,他终于无法维持虚假的?平静。
“撇开你那套有益无益的?理论,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舞台面具般的?市侩和不耐烦从迦涅脸上消失了。她面无表情,确切说,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她非常唐突地看向了墙角的?座钟:“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让我的?姓氏蒙羞,并且对此?毫无悔意。”
阿洛觉得自己的?耐性也?快要见底:“你知道我不在问这个。”
她回眸看他,沉默数拍,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阿洛生硬地问:“你笑什么?”
迦涅用难以置信的?、刻薄的?语气?惊叹:“传火女士在上,你该不会在期待我回应你的?‘表白’吧?就?因为我亲了你,你就?以为我——”
他忍无可忍,疾声打断她:“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主动亲我?!”
迦涅停滞半拍,给他一个灿烂却也?冰冷的?笑容:“因为那会很有趣。”
“和我接吻很有趣是吗,”阿洛轻笑,“有趣到你也?情不自禁沉溺进去,抱着我不放?”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禁不住抬高声调:“我一开始就?说了,是酒精和节日气?氛作祟。那种情况下?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都可能那么做!”
“任何一个人,哈哈。”阿洛低声重复,表情和嗓音都有些?不稳。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来?盯着她,几乎与她额角相抵。
分明是暧昧而亲昵的?姿态,双方却更?像是角力中的?一双野兽。
阿洛长长地吸了口气?。
因为离得太近,他几乎像在深嗅她肌肤还有发丝上散发的?香油芬芳。迦涅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掩饰住本能的?颤栗。
他没漏看这个小细节,绿眼睛嘲弄地闪了闪,语声柔和:“承认你很享受和我亲近,就?那么困难?”
她没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与他的?对视。
他便自顾自地问下?去:“承认你没有自己声称得那么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迦涅脑海里的?某根弦随着这句话绷断了。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洛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迦涅顺着已然打开的?话头说下?去,就?像顺着陡峭的?雪坡滑进深谷,明知道前方是有死无生的?险境,也?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确保结束来?得利落迅速。
她的?声音又脆又冷:“只是想到我竟然容许自己和你接吻,我就?感到恶心。”
数拍漫长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死寂。
阿洛眼睛里苦苦挣扎的?光彩逐渐熄灭了。他机械地眨动眼睫,轻声重复:“恶心。”
迦涅紧抿嘴唇,喉咙深处有什么在翻腾。如果这个时候张开嘴,她一定会吐出自我否定的?话语,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
她抿紧了唇线,等待那团骚动的?东西?平静。等到她终于能够作答时,她镇定得冷酷,口齿清晰:“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短暂沉溺在欲望里。或许有那么一秒,你让我动心。而这都让我耻辱,感到由衷的?恶心。”
阿洛像是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惨白着脸后退了半步。
她总是能找到出乎他意料的?伤人说法。这次也?不例外。
迦涅默然看着阿洛的?表情变幻,最?后凝结为一张带着隐约怒意的?冷面。带着温存柔情的?困惑和挣扎从他的?眉眼唇角消失了。
那一刻她竟然舒了口气?。
比起忍着手指的?刺痛、耐心地解开荆棘缠绕而成?的?死结,一刀剪掉让她挣扎的?那一截对她来?说总是更?容易。
她摆出送客的?神气?:“祝你离开千塔城的?旅途顺利。”
阿洛没有作答,转身就?走。
“也?愿你我的?前路永不相交。”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却清晰地说。
青年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嚯地转身,大踏步回到她面前。
迦涅戒备地盯住他。
“很遗憾,你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我会回来?,很快。”他笑得咬牙切齿,刚才被震惊压住的?怒气?终于化作赤色漫上脸颊,反衬出他语调的?冰冷。
迦涅要反唇相讥,阿洛却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几近粗鲁地俯下?来?亲她。
她愤怒地挣扎,但勾画魔法符号的?手指被钳制,念诵咒语的?唇舌遭到封堵,能够用意念施展的?攻击法术寥寥无几。
护身的?魔法罩对于肢体接触无效。召唤光球点亮房间,只让视野因为刺目的?光芒变得模糊。更?加复杂的?、可以用意念驱动的?法术还没完成?,就?会被知觉上的?刺激打断。
像没有章法的?扭打,又像迈着随时会绊倒彼此?的?怪异舞步,重叠的?人影踉跄撞向墙面。
迦涅双手的?指缝都被迫张大,接纳青年骨节分明的?指节。带着鲜明的?怒意,每根手指都严丝密缝地扣紧,向上抬过头,而后和她的?背脊一样压在暗纹起伏的?墙壁上。
从门边到墙上的?短短路途,亲吻就?没有停止过。
与其说是吻,那更?像是凶狠的?缠斗。吞吃彼此?的?气?息,围堵换气?的?缝隙,以先让对方窒息脱力为目标。
迦涅也?被激起了怒气?。她不在乎牙齿磕碰到,胡乱地撕咬着对方的?嘴唇舌头——任何可以咬到的?柔软的?东西?。她很快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阿洛终于后撤。
他的?下?唇多了两?个伤口,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抿了抿嘴,唇瓣顺势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赤红。他鲜艳的?笑弧,还有绿得吓人的?眼睛都显得分外凶恶。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两?秒。
迦涅回过神来?,张口就?要念咒。
“好像还不够恶心。”这么说着,他忽然松开她,拇指在唇上创口一按。
沾着血的?指腹抬起,胡乱抹上迦涅的?嘴唇,险些?突入她的?齿后。她躲避不及,这一抹血红于是成?了他们共享的?颜色。
她舍不得让心爱的?晨衣沾上血,用手背狂擦嘴:“滚出去!!”
阿洛听话地退开了,装腔作势地单手按胸行了个礼:“遵命。”
他安静地走到套房门边,略微侧首,眼珠朝她的?方向转了转。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冷的?嘲弄,片刻前狂乱泼洒的?情绪不见踪影:
“放心,你不需要的?多余感情我会很快克服。这次是彻底的?。”
语毕,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迦涅听着他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远去,紧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门开启的?响动,随后是贝瑞尔平静的?提醒:“先生,请您从后门走,我来?带路。”
脚步声更?远了,终于听不到了,迦涅面无表情地走到第?二进的?书桌边上坐下?。
她对着展开的?羊皮纸看了好几秒,拿起羽毛笔。是的?,她没有忘记要联系乌里,得找个由头向他打听她的?‘父亲’。
艾泽的?那个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开,可能需要请专业并且口风严密的?工匠鉴定里面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要给贾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约见一些?人,提醒他们她现在已经是个受认可的?魔导师,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间也?要商讨细节,重新?启动对于伊利斯‘急病’的?调查,不,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应该搞清楚奥西?尼家?的?传承是否有问题……
这已然是个异常漫长的?满月夜,并且还会继续漫长下?去。
直至太阳升起,她身为魔导师的?第?二个白昼到来?,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开启。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会有睡意。
第49章 更始-1
阿洛也想不到, 时?隔六年他?再次踏足流岩城,是为了参加葬礼。
七月原本是龙脊山脉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过了十月就开始冰封的土地一到六月下旬,便悄然改换成另一幅模样。
城外的郊野铺开一层毛茸茸的、鲜嫩得?仿佛能掐出生命力的绿色。淡紫、鹅黄、纯白,星星形状的小花洒落在绿毯间, 那甜美的颜色仿佛来自装满孩童梦想的糖果罐。高挑的蒲公英傲然站在微风中, 冲着过路的旅人摇曳问候。
更遥远的澄澈苍穹下, 深黑色山体上的积雪与冰川亘古不化,在阳光中泛着微微的蓝。
准时?抽芽的夏日亮色反衬出流岩城内色彩的苍白。
黑灰色是飘飞在城头塔顶旗帜, 也是每家每户窗户上系着的轻纱。一束束象征着别离的白色雏菊花头朝下, 倒悬挂在沿街的门上, 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阶上地下。
行走在街巷中的居民也几乎没有穿亮色衣衫的, 许多人在帽子、在手?臂上都挽了黑灰色的薄纱。
这是一座沉浸在吊唁中的城市。
而能让整座城市都投入地准备并参与丧仪的,只有这座城主?君的故去。
伊利斯·奥西尼的死讯来得?突然,却又并未让太多人惊讶。魔法界名门的家主?数年称病不露面,由一双年轻的子女代?行职责,她?的状况想来十分严重,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的问题。
即便如此,阿洛收到消息的时?候, 还是恍惚了许久。
伊利斯像锚, 他?浑噩的、离散的、漂泊的人生在被奥西尼家收留之后, 有了第一个稳固的支点。
他?曾经?全?心?全?意地崇敬伊利斯。连着锚的那根缆绳后来固然断了,他?永久地远离熟悉的堤岸, 对?奥西尼家的幻想和依恋也在与古典学派的反复冲突中磨损殆尽;但对?伊利斯,他?依然保留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尊敬。
难以启齿, 因为他?知道这份敬意不被需要、不受任何人欢迎。
哪怕他?唯独没有公开攻击过伊利斯, 他?晋升的每一步、还呼吸着的每一天,依然会被视作对?她?的背叛和侮辱。
都这样了, 他?如果再关心?伊利斯的境况,也只会显得?虚伪无耻。
即便如此,久违行走在流岩城主?街上,阿洛看着满目吊唁的颜色,还是从?低沉的色彩中再次品尝到一丝懊悔。
大半年前还在千塔城的时?候,他?应该更主?动地向迦涅追问伊利斯的境况。她?大概不会告诉他?更多,但那样他?至少探究过。
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一个心?情上的区别。
他?冒险掩藏身份来流岩城参加葬礼,也只是不想再在将来的某一日为缺席后悔。
今天是葬礼当日。
知道阿洛到流岩城吊唁的人只有芬恩·富勒。他?与迦涅以那种难堪的方式分别,惨烈的余味还没散尽,大半年过去,他?们至今没有任何联络。
他?悄无声?息地前来而后离去更好。至于吊唁的信件,他?送过去大概也只会让惹得?迦涅多发一场火。
阿洛走时?芬恩表现得?堪比要送他?上行刑场,反倒冲淡了本人应有的忐忑不安。
‘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阿洛是这么宽慰对?方的。他?没告诉芬恩的是,学徒遭到魔法名门驱逐,承受的后果不仅是社会关系断绝——
被驱逐的人身上都有魔法烙印。
奥西尼家的主?城、还有流岩城堡垒对?阿洛来说都是禁地。只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的精神和躯体便同时?承受着灼烧般的痛楚。
阿洛只能自嘲地感叹,幸好他?对?疼痛相当有耐性,也幸好奥西尼家给流放者的烙印至少没有即死的功效。
他?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孔慢慢沿着主?街前行,目的地是流岩城北的幽隐教堂。
逝者的棺椁已经?提前从?更高的堡垒停放在那里,庄重的安魂仪式过后,送葬的仪仗会穿过长街离开流岩城。
玻瑞亚人遗体习惯火葬。对?传火与帷幕二位至高女士的信徒而言,只有在洁净的烈焰中,灵魂与精神才能彻底摆脱躯体的束缚,抵达各自应当抵达的彼岸。
距离丧仪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幽隐教堂外的扇形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等待观礼的人。只有通往正门还空出了一条道。
阿洛缓慢地登上教堂台阶,往门口的木箱子里扔了一个钱袋。
扎实的金属碰撞声?让低头站在箱子后的神官抬起头来。他?显然在看守礼金箱这件事?上颇有经?验,哪怕纸页对?他?上下颠倒,他?也阅读无阻,念出阿洛在记名簿上留下的名字:
“加罗先生,往右边走,那里还有空位。”
阿洛一点头算是道谢。
只有拿出一金币才能进教堂内部观礼,能在长板凳上有个位子坐的人需要付出的价钱更高。
倒不是奥西尼家需要民众的礼金。箱子里的钱会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分发出去,一部分抛洒给流岩城里的所?有人,另一部分捐给传火神殿经?营的孤儿院和医院。
收礼金纯粹是为了控制教堂内的人数和场面,选择性地邀请宾客无法让所?有人满意,没有比收钱更简单有效的门槛。有身份送葬到最后的重要人士也不会在意需要付出的庞大金币数额,只当是多拨一笔捐款,以切实的善行纪念伊利斯·奥西尼。
即便是举办家主?丧仪,奥西尼家也一如既往地务实到有些冷酷。
阿洛在后排靠近中间走道的位置坐下。长凳上已经?坐了个老太太,穿着显而易见?她?最好的一套深色衣服,领口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纸雏菊。
枯坐着等待的时?间最容易发酵出闲聊。阿洛无意和人攀谈,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他?抬头查看周围的情况,视线还是和这位老太太碰上了。
她?和善地向他?微笑。
“先生,您从?山下来的?”她?轻声?问,“伊利斯大人在外面也很受尊敬吧。”
阿洛点了点头,压着嗓音说出符合编造的身份的话语:“我现在在金隼学院旁边做点魔法道具的小生意,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我有幸得?到过奥西尼阁下的一点指点,受益匪浅。”
他?适时?收声?,老妇人不疑有他?,点头跟着叹息:“伊利斯大人还那么年轻……”
阿洛看向前面一排人的后背,顿了顿才问:“如果我没记错,新任家主?是奥西尼阁下的女儿……?”
“是,迦涅大人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阿洛控制着表情,有些干巴巴地应道:“她?还很年轻吧,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想来很不容易。”
“她?什么都做得?很好,”老太太回想起了往事?,弯起眼角,“伊利斯大人在她?的年纪也没那么果断利落。”
阿洛愣了一下。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压低了声?音:“原来您不知道吗?呵呵,看来消息还没在外面传开。前两天有些败类借了奔丧的名头,想在城堡外伏击迦涅大人,全?都被当场收拾干净了。”
阿洛默然。
一场未遂的刺杀竟然就这么从?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嘴里平淡地带过了。
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样子逗乐了她?。
“奥西尼和奥西尼在城外打?起来真的算不上什么,隔个几十年都会有,我们都习惯了,”她?好像从?异乡人的惊异中收获了小小的自得?,顿了顿,她?又强调,“但不管怎么斗,他?们从?来不会波及到城区,所?以我们都尊敬爱戴奥西尼家的主?人。”
阿洛含糊地应了一声?,唐突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几不可察地发抖。灼烧他?灵肉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剧了,再也无法忽视。
他?吸了口气,压抑住颤抖,平静地轻声?追问:“还有那种事??新家主?没受伤吧?”
“葬礼如期举行,就说明迦涅大人没事?。就算受伤也是小伤。”前排的一个中年人这时?候突然回头,加入了对?话。
老太太和这位精铁商人很快聊起今年的矿物挖掘情况,家主?人选更迭很平稳,这是好事?,代?表着龙脊山脉的矿产今年也能带来稳定的收入;山下平原上的作物收成勉强和去年持平,今年冬天大概能放心?过了云云……
阿洛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异乡人在这种场合下应做的那样。
他?低着头,仿佛因为旅途疲惫有些打?瞌睡,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烙印惩罚而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无法抑制的冷汗。
身边的话题很快从?葬礼的主?角、奥西尼一家身上滑了过去。哪怕是流岩城的居民,也会厌倦谈论争斗和死亡。即便是琐屑的闲聊,阿洛也听得?很认真。
离开千塔城后,他?没有关注迦涅的动向,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但不知怎么,他?连迦涅·奥西尼这个名字都很少听到。
她?依然是十三塔卫队的头领,但事?务几乎都交给副队长艾尔玛·索博尔处理?,据说艾尔玛都鲜少见?到奥西尼队长。
迦涅有别的事?要忙。半年前她?获得?了议事?会书记员的头衔——一个听上去平凡、但实则相当重要的差事?,大多数有志于参加千塔城政治游戏的法师都从?那个位置做起。
这两条进展之后,阿洛再次得?到与迦涅有关的消息,就是伊利斯的死讯,以及迦涅正式继任家主?的消息。
至于这九个多月拆分出来的每个日夜她?过得?如何,阿洛完全?不知道。正如他?确信她?也完全?不清楚他?的行踪。而流岩城人的闲聊似乎让他?离那些未知的谜底近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开始凝神倾听与他?无关的废话,阿洛紧紧抿住了嘴唇。恼怒的情绪才涌上来,就因为骚动的空气乱了节奏。
“啊,要开始了。”身侧的老太太整理?好了衣裙,努力将微微佝偻的脊背挺起来。
一群穿着黑色丧服的人从?祭台旁侧的小拱门鱼贯而入,到大殿最前方的石质长椅上落座。庄严肃穆的空气跟随着他?们涌进来,挤满人的教堂忽然安静得?诡异。
阿洛用手?帕按掉疼出来的冷汗,缓慢地直起上半身。
他?并没有特意去寻找什么,但一眼就在乌压压的黑衣人里看到了迦涅。
是个略侧过来的背影,看得?到一丝不苟盘起来的银白头发。面生的、眼熟的人环绕着她?站着,等待她?率先坐下,于是她?的表情反而被遮得?严严实实。至少从?他?这里看不到。
主?宾落座,纱幕后的唱诗班开始齐声?歌唱。无需伴奏,他?们以悦耳的歌喉赞美永恒的静谧,祈求帷幕女士赐予亡者死后的安宁。
棺材在纱幕后的又一重屏风后,神官的高帽探出屏风一截,时?隐时?现的,只能判断出来他?们在绕着棺材挪动。没人知晓屏风后的具体仪式内容。
除了侍奉帷幕女士的神官,生者无缘、也无权探究死的神秘。
回环往复的赞歌让阿洛晕眩。周围人都站起来了,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扶着膝盖撑起从?内灼烧的身体。
以白绸布包裹的棺木出现了,两侧各五名神官用浮空术控制着,让狭长的匣子庄严地飘过走道,在纱幕与天顶星空的寂静注视下离开教堂。
送葬的队伍跟在神官们身后。奥西尼兄妹走在最前面。
黑衣让迦涅显得?消瘦。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并不怎么苍白,没有受伤的迹象,反倒是末梢略微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大得?惊人。
她?与棺木还有神官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视地盯着棺木尾部垂落的丝绸,好像被失去至亲的哀恸压得?丧失了表情。
但阿洛很熟悉这个表情。
她?正在全?神戒备,已经?彻底沉浸在了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之中。
贾斯珀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他?穿着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厚实衣物,和阿洛记忆里一样怕冷且棘手?,摆着张很难解读的淡漠脸孔。
他?那双浅色的眼珠符合礼仪,直直望着前方,却时?不时?稍稍动一下,而后立刻转回去。
阿洛了然:贾斯珀在确认妹妹的位置,还有周围所?有人和迦涅的距离。
——即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贾斯珀·奥西尼也无法沉浸于伤感或是别的情绪,反而在时?刻提防着袭击。
这对?兄妹的疑心?病一脉相承,也可能是互相传染。
伊利斯的棺木飘过阿洛面前。素色的织物上沾染着没药琥珀之类的昂贵香料气味,干燥而冰冷,提醒着所?有人亡者经?过。他?难得?遵循幽隐教会的礼仪,和其他?人一起肃容低头,表达最后的敬意。白绸从?余光中滑向前方,他?略微抬眸。
贾斯珀恰好从?他?的面前走过。
阿洛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但贾斯珀甚至没有给阿洛一个眼神,只是淡然地迈出下一步。
以他?现在的虚弱状态,哪怕是贾斯珀也不会把他?视作危险。他?看上去定然只是一个好奇窥探奥西尼家成员的陌生人。阿洛想到。
他?的目光虚虚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将贾斯珀挤到视野边缘,看向送葬队伍中唯一的那抹银白色。
迦涅要彻底从?他?近旁走远了。这一刻阿洛出奇地平静。这样就好,他?想,她?不会知道他?来过。
也在此时?,迦涅突然略微偏头,反向追着抛过来的绳索一般,朝斜后方、阿洛站着的位置看了过来。
第50章 更始-2
冷蓝色的火焰冲上天际, 照亮陡崖之上送葬队伍的一张张脸庞。
迦涅站在最前面,看着笼罩祭台的澄净火焰。
陪着棺木来到这座悬崖祭台的不过?寥寥十多人,除了一位神官,其他都是死者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一股混杂着敬畏、伤感与释然的气氛随着苍白的烟气缓慢地扩散。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只有众人的黑色丧服在山风中猎猎舞动着, 像大声招展的旗帜, 动静几乎盖过?火焰安静啃噬棺木的细响。
六年前母亲倒下?的那一天开始,迦涅就知道永远分别的这天会到来。
死亡是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 是不知何时会落的暴雨, 忧虑与恐惧折磨了她两?千个昼夜, 但当她真的看着澄净火焰吞没装着母亲的狭长‘盒子’, 她却意外平静。
蓝色火焰似乎也燃烧了锁住她的某些?枷锁。她感受着凉风吹过?脸颊,甚至有一点古怪的如释重负。
迦涅侧眸看了哥哥一眼?。贾斯珀微微眯起眼?注视着火堆,表情并不紧绷。察觉到她看过?来,他淡然地回望,一丝意味复杂的笑攀上唇角。
她于是知道他们此刻的感受相?似。
持续六年的告别实在是太过?漫长了。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悲伤。
随着这场葬礼落幕,她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
过?去半年内, 迦涅不再掩饰自己?要正式继承家业的意图, 用各种方式直白地为?自己?铺路。至于那些?还对家主位置有野心的亲族、那些?推三阻四的顽固反对者, 她都以从花丛中挑出杂草的细致和谨慎,一支支彻底剪除了。至此, 她已经彻底接掌了奥西尼家的传承。
迦涅拔除敌人时都会和贾斯珀分头?仔细盘问对方,威逼利诱, 试图找出伊利斯突然龙化的真相?。
奥西尼家内部至少有三支反对迦涅直接继承家主位置。但和他们‘友好’交流之后?, 迦涅挫败地发?现,这三波人竟然都认为?是另外两?支中的其一对伊利斯下?手。
最后?她和贾斯珀在族内一无所获。
昨天城外的那场伏击是战斗进行曲的最后?一小?节, 也是无趣的收尾,在迦涅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谱写的。
伊利斯体内的传承碎片尚未与迦涅完全融合,葬礼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要夺取传承仅剩一种方法:杀掉现任持有者,重新开启传承的流转。
而在伊利斯的死讯传开后?,奥西尼族中仅剩一位魔导师尚未恭贺迦涅继承家业。
那是迦涅的远房姨母,与迦涅有造型相?似的鼻子的那一位。她也曾经是享誉一时的天才人物,三十多年前败给了伊利斯。
选择明?晃晃地摆在对方面前:向迦涅低头?,又或是舍命一搏。
事情结束得干脆利落。
发?觉迦涅轻松挡住了己?方倾注全力的攻击,那位心高气傲的姨母立刻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
遵循着不成?文的族中惯例,迦涅没有对姨母的孩子赶尽杀绝。而作?为?交换,他们也会远远地移居他地,接受败北,等待下?一轮家主更迭的机会。
迦涅按了按狂风吹散在外的一缕头?发?,将姨母绝命时刻的表情驱逐出脑海。她转头?轻声问贾斯珀:“回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一起熬过?了又一段艰难的时日,奥西尼兄妹的关系终于进步到可以比较自然地聊闲话。
贾斯珀认真思考了片刻,哂然回答:“喝口热汤,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态度正经,反而真假难辨。迦涅便只弯了弯唇角。
“刚才在教?堂里你突然回头?,你发?现了什么?”贾斯珀冷不防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袍脚好像被踩了一下?。”
贾斯珀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没有追问,转开了话题:“乌里阁下?似乎想?和你聊几句。”
迦涅顺着哥哥的视线看过?去,乌里站在数步外的地方,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他没走过?来搭话,反而再一次看向冲天的火堆。
他日常在人前总穿文雅的浅色衣服,肃穆的丧服与冷冷的火光两?相?映衬,让他无端显得有些?苍老。
“明?天吧。他今天好像没有这个心情,”迦涅轻轻呼了口气,“我会向他打听?那个人的事。”
贾斯珀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混乱的满月节后?没几天,迦涅就回流岩城将艾泽的事告诉了兄长。然而对于父亲,贾斯珀知道得并不比迦涅多。
他小?时候追问过?父亲的下?落,但伊利斯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被问烦了甚至会严肃反问小?贾斯珀,父亲缺席这件事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魔法名门的血亲关系疏离、双亲分居是常态,有仆役、有挑选的玩伴和陪读,有没有‘父亲’对贾斯珀和迦涅来说区别并不怎么大。
但贾斯珀似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认为?,他的父亲一定是个普通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全无魔法天赋。
直至迦涅出生,并且早早展露出众的魔法资质。
兄妹的差距让贾斯珀怀疑他们其实同母异父。但伊利斯明确否认过?这点。
然而这只让事情更加古怪:迦涅比哥哥小?七岁,而贾斯珀的童年记忆里,完全没有符合艾泽外貌的男人出现过?。就连贝瑞尔都不清楚他们的父亲是谁,而她身为?人造物,理论上不会忘记任何事,除非记忆受过?精密修改。
至于流岩城和千塔城的各类档案之中,根本找不到艾泽这个人。
身份成?谜的陌生人自称父亲,同时对伊利斯的状况极为?了解。两?个谜团隐隐相?互缠绕。唯一的线索指向乌里。
但是贾斯珀并不信任这位贤者,坚决反对迦涅直接去打探艾泽的事。迦涅也并不确定乌里与伊利斯是否真的有深厚的交情,他可能?另有图谋。当然,艾泽的话同样不能?全盘相?信,贸然按照他的指引去询问乌里,怎么想?都风险极大。
于是迦涅最后?决定先稳住不动。
他们的疑虑似乎是多余的。
乌里尽心尽力地履行了此前对迦涅的承诺。在他牵线助推下?,迦涅在千塔城名声和影响力见长。乌里不可能?插手奥西尼内部事务,但她在千塔城越顺利,对她的位置蠢蠢欲动的人的信心就越稀薄,不少隐隐对迦涅继承传承有微词的人最后?识趣退让了。
现在终于是时候迈出试探的第一步了。
※
夏天的流岩城白昼漫长。玻瑞亚丧仪惯例,送葬的队伍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离开燃烧骨骸的祭台。
迦涅最后?一个离开。她下?山前又一次回头?,蓝色火焰将高崖上方的那一小?片天空照得通明?,像天幕上开出一只隐隐绰绰的眼?睛。
伊利斯在看着她吗?
严格按照教?义来说,解脱的火焰灼烧下?,情感与记忆组成?的精神受到感召,正在远离崩解的躯体。仅有灵魂作?为?纯粹的灵性停驻,直至最后?的最后?,在躯体湮灭时回归灵性之海。换而言之,如果伊利斯的灵魂还盘桓在悬崖近旁,‘她’可能?已经认不出迦涅了。
这不是个适合独自在悬崖边思考的问题。迦涅闭了闭眼?,足下?一点,直接飞回了堡垒。
这两?日城堡里整日都有宾客进出。幽隐教?会的神官正在门厅和和气气地与贾斯珀告辞,身边飘着葬礼前摆在教?堂门口的礼金箱。
贾斯珀手里拿着宾客签到的名簿,一边请对方转达对幽隐教?会的感谢,一边随意翻着纸页。
迦涅免不了又和这位神官寒暄了几句,送走对方她转身一看,贾斯珀居然还在翻名簿。她抬了一下?眉毛,吩咐迎上前来的侍者准备晚餐,似乎对哥哥在做什么并不在意。
也在这时,贾斯珀翻页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你在找什么?”迦涅问。
“没找什么,就看看有哪些?流岩城居民?出了礼金,那样对各个职业公会的态度和财力也有个底。”贾斯珀回答得毫无破绽。
她走过?去,很自然地将皮面名簿从哥哥手里抽出来,按照记忆快速翻找,直至来到贾斯珀刚刚短暂停留过?的中间偏后?的部分,这才仔细一行行阅读起来。
贾斯珀没有试图把名簿抢回来,就站在她身侧,默然看着她把名簿翻得哗哗作?响。他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看不出是无奈还是不快的情绪占上风。
迦涅的动作?终于停下?了。
从纸页侧边位置判断,确实是贾斯珀刚刚顿住的那一页。
她立刻找到了吸引他注意力的那个签名:
A. 加罗。
贾斯珀会留意这个名字,这个姓氏……还有他刚才忽然询问她教?堂里的那个回首。迦涅的目光追着字母A潇洒的笔锋走了一遍,弯了弯唇角。
周围一下?子变得分外安静。
贾斯珀呼吸的声音好像也放缓了。
啪,迦涅阖上名簿,抬头?看了长兄好几秒,声色平稳地问:“贾斯珀,你有没有需要告诉我的事?”
贾斯珀长而纤细的睫毛向下?掩了掩。他没作?答。
迦涅忽然侧首,贝瑞尔正原地跳舞一般在远处来回走动。她显然察觉了迦涅和贾斯珀气氛有异,认为?不适合唐突靠近。
迦涅扯了扯嘴角:“去吃饭。”
“好。”贾斯珀淡然应下?。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开口:“是你做的吗?”
贾斯珀的脚步停顿了半拍。而后?他才重新走到她身侧:“我们一定要在吃饭前谈论这个话题?”
迦涅倏地转身,堵在了哥哥身前。半透明?的淡金色防护壁以她为?中心向外瞬间展开,将两?人圈在了隐秘隔音的魔法空间之中。
她深吸气又吐气,口齿清晰、一个词一个词地问:“你知道阿涅特·加罗这个假名,是吗?”
贾斯珀沉默地伸手触碰隔音壁,固执地维持沉默。
迦涅笑了一声:“所以,向妈妈告发?阿洛·沙亚在宣言上签字,促成?他被驱逐……是你吗,贾斯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