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诅咒-3
半晌没有回答。
阿洛手上?终于?停下来, 他看向迦涅,她依然手撑着脸颊,眼睑半阖着,竟然像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装睡就是你的回答吗?”
银白的眼睫微动, 她淡然启眸, 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注视。
阿洛的发色深, 他的影子浮在在她金黄的虹膜上?,对比鲜明得让他怔了一下。
“我没有理由回答你。”迦涅平静地说。她略微移动视线, 看向地上?被?他冷落的半成品探测器。
只是眼球稍有转动, 她的眼睛里立刻再无他的身影。
很正常, 他的倒影也好, 别的东西也好,终究都只是浮掠过她的视野,无法停驻,留不下多?余的痕迹。
阿洛哑然。他也不再看她,熟练地两?手各持一件细巧的工具,开始组装小?道具的收尾工作。
但没过多?久,他又突如其来地抛来一问:“伊利斯突然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也与传承的代价有关?”
迦涅这次沉默得更久。
就当阿洛以为她要将缄默贯彻到底的时候, 她才回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洛面露沉思之色, 她却直接起身:“快点。不然我先去镇长家了。”
他不仅没有加快动作,反而突然抬头, 愕然看着天空。
迦涅莫名其妙,循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
一只灰扑扑的铅色机械鸟盘旋了一周, 越过围墙, 朝着阿洛飞扑下来。
※
“老爷,下午茶——”
“我不下去了, 让太太和其他人?自己吃。”
雷夫·费米在起居室烦躁地来回踱步,挥退了来询问他是否下楼吃点心的女仆。
等门小?心翼翼地合拢,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面上?闪过恼火的神色。他急忙一个箭步过去抓住门把手,想要抢着女仆没走远再增加新的吩咐。
但是门把手纹丝不动。
雷夫的手心有些黏糊,他立刻在裤子上?擦了擦虚汗,重新试图开门。
还是一动不动。
门把手就好像突然焊死了,成为了结实木门的一部分。
雷夫吓得连退了两?步,镜片后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房门,大?气不敢出,等了几秒,他飞快地转头脑袋,在房间里看了一大?圈。
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摊在窗边写字台上?的信件……好像和刚刚有哪里不一样了。
雷夫瞳仁惊恐地扩张,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他的背后。
“啊!!”雷夫惊叫一声,朝旁边跳开。
他的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笨拙地绊到地毯,他当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也顾不上?疼痛狼狈,手脚并用就要往窗口?逃。
“唉,太不禁吓了。”
同一个声音又叹气。雷夫不敢回头看,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前爬,一边试图站起来。还没挪出一步,长袍衣角和一条腿就斜插进他的视野,将他的路挡住了。
然后,一个人?就笑?眯眯地俯身下来,抬手先替镇长先生正了正跌飞下鼻梁的银丝边眼镜。
“费米先生,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黑头发绿眼睛的英俊青年很友好地对他说。
是那个和通缉中?的短头发女法师一伙的外乡人?,从市政厅地牢离奇消失的家伙!
“你——!你……”雷夫抬高?嗓门,“来人?!”
“没用的,这间房间现在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没法发觉。不信你再试着叫两?声,”阿洛适时停顿,给雷夫充分的呼喊求助时间,甚至笑?笑?地鼓励他,“再大?声点,加油。”
雷夫嘶声喊了两?句,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探头进来的仆人?们?却毫无反应。冷汗从后颈流进衣领深处,他明白这个黑发法师说的是真的。
之前命人?把他扔进地牢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这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雷夫才意识到他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法师似乎不太一样。从他的体格到看似松弛的站姿,都透出明确的攻击性。
雷夫面色惨白地站直了,试图让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不那么矮小?:“你想问什么?”
“先在行游商人?那里看中?烛台的人?是谁?又是谁先提议使用烛台消除镇民痛苦的记忆?”
清脆却冷淡的女声在雷夫右后方响起。又是背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发抖得爆炸了,随即才发觉这嗓音颇为熟悉。
白发金瞳的年轻女士同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从他的视觉死角绕到他面前,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一点头:“又见面了,费米先生。”
“奥西尼小姐……”
“请回答我的问题,”迦涅·奥西尼顿了顿,看向一旁被镇长一番大?逃亡动作踢翻的椅子,“你可?以坐着说。”
雷夫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挪动。黑发碧眼的青年笑?得一脸无害,但一想到他刚才是怎么捉弄他吓得半死,雷夫就对他又是恼恨又是惧怕。
相比之下,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迦涅,反而成了更让人安心的那一个了。
“我说,我说……”雷夫缩在长沙发远离两?人?的一侧,一边喘气一边组织语句,“烛台是伊莲买的,仪式也——”
他沉默了半拍,意识到之前他没有和迦涅说过烛台的仪式。
“你之前给奥西尼小姐的说法似乎有很多?漏洞。我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在伊莲女士讲述的事情经过里,镇长先生你才是那个贪婪的坏人。”阿洛适时出声。
镇长立刻明白了状况,一咬牙承认了:“没错,之前我确实没有对奥西尼小?姐说实话。毕竟……我身为镇长,主动惹来祸事,我不想让人?知?道。”
迦涅不为所动,再次重复问题:“所以,并不存在你看中?烛台,伊莲女士抢先一步买下这回事?”
雷夫茫然地眨了眨眼,恼怒地叫了一声:“她说谎!”
见迦涅毫无反应,他有点讪讪的,继续说:“伊莲用那个烛台举行仪式,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知?道我一直为怎么解决陈年旧事烦心,是她告诉我或许有方法。”
“麻烦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仪式。”
“每次都是晚餐会最后,伊莲女士会到餐厅边上?的小?房间里等着,让大?家一个个进去。就像是在教堂里聆听忏悔一样,听大?家祷告。我在外面偷偷看过,她每次都是拿起点着全?新蜡烛的那个烛台,趁祈祷的人?低头,让蜡烛光落到他们?身上?。然后……”
雷夫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恍惚的神色。
“他们?就真的忘记了。挂记了十几年二十年的仇怨,就突然间不存在了。”
“这样的仪式一共举行了几次?”
“五次,”雷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第一次成功之后效果那么好,不止是晚餐,我还在祈祷日?的下午茶时候叫人?过来。同样请她举行了仪式。”
对不上?。伊莲声称,烛台是在第四次仪式的时候被?偷走了。
“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具体哪一天?”阿洛突然插口?。
雷夫听到这个问题呆了呆,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第三次仪式之后,上?上?个祈祷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天前,磨坊主家的老头约瑟夫不见了。他疯疯癫癫的,整天往外乱跑,那个时候也没人?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雷夫痛苦地将脸埋进了手掌,懊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事态不对劲。
迦涅继续发问:“我再确认一次,早在露露来甘泉镇、幽隐教堂当夜失窃之前,就已经有人?失踪?”
雷夫伸出脖颈看她,讷讷地点头。
刚才伊莲说到烛台失窃后才有人?消失,迦涅就察觉了这个出入。但两?人?说法的偏差不止这一个,她也就没有细究。但现在看起来,伊莲说谎的可?能?性更大?。她看向阿洛。
“我偷听到的谈话里没有直接提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但很显然不是这几天内才有的事,”阿洛盯着雷夫,“后面几个人?消失的日?期,你都记得清楚吗?”
雷夫露出他宁可?记不清楚的痛苦表情。
“约瑟夫不见之后四天,上?周的祈祷日?前夕,就又有人?消失了,而且一下子是两?个,是第一次接受仪式的艾尔兄妹。我那时候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谁知?道又一次仪式之后,不见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仅仅是参加过仪式的人?……”
他开始详细计数失踪的每一个人?消失的时间。
从第二起失踪案开始,详细日?期时间、他得到消息时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细节,雷夫都记得非常清楚。
“记得那么清楚?哪怕是重要事件,一般人?也很难记起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阿洛抱臂,狐疑地盯住雷夫,语气中?满是挖苦。
雷夫下意识抖了抖,急忙看向书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些事我都写下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天的日?记,全?都记住了。”
迦涅闻言默然踱步过去,视线在桌子上?转了个圈,拿起皮质封面的小?本子,从后往前翻了翻。她的阅读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抬起头,对阿洛点头。
阿洛这才放过了雷夫:“而就在那时候,露露·莱诺克斯来到了镇上??”
镇长搓了搓浮肿的脸,没有再试图隐瞒:“是。我知?道她是法师,这种事如果去找别的神官只会引来麻烦,找法师解决再合适不过。我就请她过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莱诺克斯小?姐听我说完,觉得伊莲女士的仪式很可?疑。
“正好那天是祈祷日?,我就请求她留在这里,藏起来悄悄观察仪式,找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把那个烛台掉包扣下来。”
雷夫说了那么多?,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停顿了片刻。
但是眼前的两?个法师显然都没有让他叫女仆沏茶的意思,他抿了抿嘴唇,只好继续说下去。
“莱诺克斯小?姐成功了,伊莲在两?个人?祈祷的间隙调换蜡烛,短暂离开了房间,她用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方法,进去把烛台偷了出来,然后把我准备好的那个放在了原位。”
盗窃掉包到底发生在哪里?雷夫家中?,还是幽隐教堂?
谜团又增加了一个。
“所以,那个烛台现在在你手里?”阿洛抬起眉毛。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雷夫一个劲摇头,局促地说,“偷过来的那个烛台就藏在那边书架第四排后面的暗格里。但是掉包过来的那个烛台,莱诺克斯女士学着伊莲的样子插上?蜡烛,用我试了一下,没有效果。”
阿洛依言寻找,没过多?久手里就多?了一个用好几层布料包裹的烛台。
他拿出来看了看,评价:“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烛台。”
语毕他就将它递给迦涅。她闭上?眼努力感受,却没能?从烛台上?感受到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
两?人?对视一眼。如果这个烛台真的就是露露在雷夫授意下掉包出来的,伊莲那里的问题就更大?了。
可?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迦涅皱眉:“你确定这就是那个有效果的烛台?掉包之前接受仪式的人?没有异状?”
雷夫毅然决然地说:“有效果!我试探过,他们?确实把很多?事忘了。莱诺克斯小?姐出手之前伊莲用的就是这个烛台,除非……伊莲动作更快,在那之前已经换了一个假的。”
“伊莲那个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没有,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带着掉包的那个烛台就回去了。莱诺克斯小?姐说她会再去调查。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没人?能?离开甘泉镇了。然后我才听说,教堂有东西失窃了,伊莲为了困住盗贼把镇子封住了。”
“露露·莱诺克斯呢?”
“我……我不知?道。”雷夫抹了一把脸。
“恶魔符号?”
“封镇之后突然冒出来的……”
迦涅索性从写字台上?征用了纸笔,将目前为止雷夫和伊莲说辞不统一的地方逐个列出来:
是谁购买烛台?是谁提议举行仪式?
仪式的举行次数?
第一个失踪者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
掉包烛台的地点?掉包真的成功了?雷夫手里烛台的真假?
露露和伊莲真的战斗过?战斗地点在教堂?什么时候?
烛台现在到底在哪?
(下划线)为什么仪式还在进行?为什么还有人?继续失踪?
(下划线)伊莲的目的是什么?
阿洛一手撑着桌角,站在迦涅身侧,看着她的字迹迅速填满了一整张纸。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出言补充:“还有露露的通缉令。”
说着他抬头,原本已经摸到门边、还想再次尝试开门的雷夫被?抓个正着,顿时僵硬得不知?道该把手臂往哪里摆放了。
阿洛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露出迷人?的微笑?:“露露·莱诺克斯的通缉令,还有对我和奥西尼小?姐的抓捕,都麻烦一起解释一下。”
雷夫嘴唇开开阖阖,像渴水的鱼在挣扎。
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脸色灰败地答道:“莱诺克斯小?姐失踪了,伊莲当众指认她是犯人?,我……没法否认。”
“是没法当众坦白你请露露帮忙偷走烛台吧?因为那样你就必须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你害怕所有人?知?道,镇上?人?失踪很可?能?和你家举行的晚餐会有直接关系。
“反正露露已经失踪了,现成的替罪羊当然要推出来遛一遛,不是吗?”
阿洛每说一句,雷夫的表情就更加难看。
黑发碧眼的魔导师却没就此放过他,继续一问连着一问,步步逼近:“明知?道伊莲那里可?能?有问题,为什么没有警告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去教堂祈祷?因为你害怕承担责任,怕伊莲把你们?合作的事说出去,一旦那样,你这个好镇长的名望可?就完啦,我说错了吗?”
“她威胁我!!”雷夫声嘶力竭地叫道。
阿洛狂风骤雨似的逼问这才停了一停。他冷眼看着雷夫,弯了弯唇角:“哦,伊莲女士怎么威胁你的?”
“镇子封锁之后我找过她,问她究竟是不是她做的,求她停下。可?她只说,仪式开始了就没法停下了……”
雷夫头上?的发油因为滚滚落下的汗水脱胶,发丝凌乱,眼中?满是红血丝。
“她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一切就会很快结束,最多?再有两?三个人?失踪。但如果我敢多?说多?做,下一个消失的就会是我、我的家人?……”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外来法师出现,明明应该是你的救星,”阿洛朝窗外市政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镇民躁动不安把我抓起来还好解释,但之后你也没来和我说明情况,就打算让我在地牢里发霉。
“但同时,你又对奥西尼小?姐说了一通夹杂着谎话的真话,暗示她去找伊莲的麻烦。”
他轻佻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想要听伊莲的话牵制住我们?,还是想要阻止她?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可?真让人?看不透。”
“两?边下注,既希望伊莲计划完成万事大?吉,又希望外乡人?能?替你解决伊莲。和伊莲合作会输了道德,和我们?合作可?能?输了性命。所以你选择什么都做一点,但也等于?什么都没做。”迦涅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突然出声。
她的这番话口?气徐缓温和,却让雷夫面如死灰,即便现在就躺进棺材里也毫不违和。
阿洛再次打开怀表盖确认时间。
啪,表盖阖上?。他用话语冷酷地在雷夫的棺材盖上?敲了一枚钉子:
“费米先生,我和奥西尼小?姐原本可?以用来解决事件的大?半天时间,因为你浪费了。如果还有人?继续失踪,那完全?是你的责任。”
雷夫闻言一下子像是要喘不过气,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气吐气。
阿洛仍然没放过他:“我们?原本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伙伴而来,没有义务和甘泉镇的各位共生死。如果阻止不了伊莲女士达成目的,我们?也有办法离开这里。请放心,哪怕甘泉镇不复存在,费米先生你在这件事中?的艰辛付出会传遍河谷,登上?千塔城的报纸,让全?玻瑞亚的人?知?道你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甘泉镇的镇长听到这里像是要窒息了,他蓦地扯开领结,身体佝偻下去,声音带上?了哭腔:“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求您二位……求您二位阻止伊莲,救救甘泉镇!”
阿洛和迦涅交换了一个眼神。
迦涅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黑发青年收到讯号,语调仍旧刻薄、带着嘲讽的笑?意:“费米先生,现在你的话我们?可?不敢轻易相信了。万一又有诈呢?至少?得让我们?看看你的诚意。”
雷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我还能?怎么……”
迦涅凛然打断他:“再回答我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回答,露露·莱诺克斯到底在哪里?这一次你应该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答案。”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难以违抗的气势,雷夫下意识就依言看向银发法师颜色特殊的双眸。
在这双冰冷又平静的金瞳的注视下,他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重复数次后,他整个人?像是抽掉了所有骨骼,瘫坐回沙发上?,失色的嘴唇颓然吐出答句:
“是的,莱诺克斯小?姐……她在我这里。”
第32章 诅咒-4
雷夫·费米担任甘泉镇镇长已经十?五年有余, 对住宅进行过两次大?规模改建。
尤其是厨房和仓储区域,六年前扩建一次,原本?低矮的两层佣人生活区打通为一层,整日热气袅袅的厨房更加明亮洁净了, 镇长家的仆役们也住得更舒服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罕有人知的是, 镇长家在?大?改造之后, 内部依旧保留了一部分旧有建筑格局。于是房子里就多了不?少从外部无从察觉的区域。
例如一些在?夹在?新旧墙体中的走道,又比如在?鸟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房间。
迦涅和阿洛面前的就是那么一间不?该存在?的幽灵房间。
与其说是房间, 将它形容为是个稍深的长方形壁橱也丝毫不?过分。天花板低得触手可及, 正?对窄门的墙上?有一扇可以忽略不?计的方形小窗, 原本?面朝后院的水井, 但用木板钉死了。
窗户下摊着一张床垫,几乎将屋子的空间全部填满了。
露露·莱诺克斯就躺在?那里。
她还穿着便于隐秘行动的斗篷,兜帽下方露出半张脸,在?酒红色的凌乱发丝衬托下苍白得病态。
阿洛踩着床垫侧逼仄的缝隙走过去?,俯身?在?露露的鼻端和颈侧搭了搭手指,明显松了口气。
“伊莲封锁全镇的第二天晚上?,巡逻的小伙子发现了外墙上?的恶魔标记, 我赶过去?之后, 在?粮仓隐蔽的小角落里发现了莱诺克斯小姐。我把人支开, 偷偷把她背了回来,”雷夫站在?门外, 越说越心虚,声音低了下去?, “然后这两三天她一直在?这里, 没有醒过……”
阿洛并不?作答。他继续向?前,贴到小窗前, 逐条叩击木板。
最?下方的木板明显有些松动。
他双手抓住木板边缘,双臂连带着肩背用力?,竟然硬生生连着钉子,把这块木板拔了下来!
雷夫见状顿时没了声音。再一看,小窗玻璃的底部涂抹着红褐色的古怪图案,他更是面现惊恐:“这是!”
却没人回答他。
床侧实在?没空间再站第二个人,迦涅直接爬到了床垫上?。她略微掀开露露的兜帽,仔细检查她的情况。
即便身?边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露露也没有被惊醒。她闭着双眼,额角见汗,紧咬着牙关,像在?昏迷中时刻不?停地与看不?见的敌人较量。
“阿洛。”迦涅忽然叫了一声。
阿洛原本?在?检查窗户上?的标记,闻声转过头来,他明显怔了一下。
摘下了兜帽,露露身?上?的异状也彻底暴露在?了两人眼前:
她酒红色的发间多了一对小小的黑色犄角,表面有浅浅的螺纹,与山羊角乍看相似,却又有本?质上?的不?同。
古老画卷中的一部分恶魔族就拥有这种形态的犄角。
“她现在?这样子,在?身?体层面非常接近神话物种。”迦涅轻声说着捧起露露的手。
露露的个头不?高?,她的手也比迦涅要小上?一圈。她擅长幻术和环境魔法,平时也总是变一些有趣的小魔术,对自己的双手也向?来精于保养。
但现在?,露露食指拇指的指节和指腹满是伤痕。指节上?的伤口小而浅,还有木刺嵌在?肉里,指腹则赫然是咬出来的深痕。
迦涅小心碰了碰露露伤口鲜血凝结的地方。熟悉的灼热感?瞬间击中她,一同袭来的还有强烈的冲动:
她想把露露立刻甩开,离她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迦涅深呼吸,克制住对恶魔魔法气息的本?能反应。她抬头看向?玻璃上?深褐色的印迹,与阿洛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露露真的拥有恶魔魔法传承,并且因为未知的原因失控显露出恶魔的体征。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神话生物的每个吐息、每一寸血肉都充满了魔力?。露露现在?的状态比起人类,更加趋近恶魔,她的血也含有少量魔力?。
迦涅和阿洛可以想象出这间房中发生过的事:
被困在?这里的露露短暂清醒过,她的状况非常糟糕,不?足以脱困,或许连坐起身?都要耗费浑身?的力?气。最?后她只能靠在?墙上?,艰难地将手指探进封窗的木板后,用自己的血在?玻璃上?画了传讯的符号。
那魔力?讯号极为微弱。阿洛放出的机械鸟众多,仅有其中的一只在?巡回的第二日偶然捕捉到了,立刻返回主人身?边报信。
由?机械鸟带路,两人立刻从粮仓赶到镇长家附近。然而由?于建筑物内外结构不?同,两人找不到露露遗留的标记。
于是就有了直闯雷夫起居室、直接击溃他心理防线的事。
“莱诺克斯小姐……是恶魔之子吗?”雷夫鼓起勇气问。他显然之前已经发现了露露身?上?的异状。
阿洛面无表情地扫了镇长一眼。雷夫立刻闭嘴了。
“准备让露露休息的新房间,正?常的、符合大?众定义的房间。怎么和仆人解释你?自己想。不?要想着逃跑,我已经在?你?身?上?放了监视的小东西。如果你?打算趁机向?伊莲投诚,或是有任何小动作——”
阿洛适时停下,向?雷夫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雷夫抖抖索索地离开了。
迦涅刚刚一直将手掌搭在?露露额心,闭着眼睛感?受对方体内魔力?的波动。这时她终于睁开眼,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在?他面前,你?倒是很有魔导师的气派。”
阿洛耸耸肩,命令雷夫时身?上?的凌厉威压瞬间就消失了。
“你?真的有可以实时监视他举动的装置?”
“没有,我骗他的。”
迦涅对相信了这家伙一秒的自己大?感?无语。
“如果镇长先生离开我们超过一定半径,差不?多就是这座宅子走到头的距离,他身?上?的糖果炸弹就会爆炸,那漂亮的彩色烟雾足够让我们发现不?对了,”阿洛没有多解释自己层出不?穷的小手段,询问道,“露露情况怎么样?”
“她的魔力?基盘其实还是和我们一样,无法连通灵性之海,但她现在?的身?体形态已经不?受控制,无视她的意愿维持这种形态,疯狂耗费她体内储存的魔力?。”
阿洛安静地听着,没有问迦涅什么时候猛补了这种偏门魔法医疗知识。
“等?露露体内的魔力?用完了,就会开始透支生命,所以必须立刻补充灵性。”迦涅摸出了一瓶强力?灵性药水,正?在?与瓶口封蜡搏斗,抬头一看,阿洛虽然看着她,但绿眼睛有些失焦,明显走神了。
她顿时没好气起来:“喂,帮忙。”
两人配合着给露露灌了灵性药水。
“转身?,站到门口去?,我再检查一下露露身?上?别的地方。”
除了手上?的伤口,露露肩膀和腰腹还有多道被光暗法术灼烧的伤痕,大?约是在?与伊莲的战斗中留下的。神官留下的伤口治疗起来十?分棘手,普通的治愈药水根本?无效,需要专门调配药剂,配合着魔法一同修复。
迦涅正?在?整理露露的衣服,红发法师低吟了一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露露上?挑的猫眼此刻隐隐发红,虹膜还是原本?的灰色,但瞳仁缩得极小,几乎成了一条水滴形的线。
鲜明的寒意在?与露露对视的那刻蹿上?后颈,迦涅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扶住墙面才没跌倒,却撞到了阿洛的后背。
阿洛听到动静立刻回头,手臂一张就把迦涅拽到了自己背后,随后与她一起退到了小房间门外。
露露僵硬地坐起身?,呼吸急促,竖瞳形态的眼睛朝着两人的方向?来回挪动。半晌,她才放松了些微,抓住自己的胸口喘着气:“真的是你?们……?”
“露露?”阿洛试探地呼唤。
“我现在?……这样子,大?概吓到二位了。”露露抬手碰了碰发间初具规模的犄角,虚弱地抱紧了双臂,尽可能靠着墙坐直了。
阿洛和迦涅都谨慎地没有靠近,但也没有表露出敌意。
露露见状反而有些欣慰。她似乎更怕他们离自己太近。随着灵性药水起效,她的脸色比刚才好转了许多,神智也彻底清醒。她快速打量四周:“这里的事,你?们知道多少了?”
迦涅率先发问:“雷夫·费米请你?掉包偷走神官伊莲的烛台,但到雷夫手里的烛台失去?了效果。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
露露像是敬佩她一下子直奔重?点,笑了笑:“我偷走的就是伊莲用的那个烛台,我很有自信。说来惭愧……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手的。
“那天晚上?我又潜入教堂,原本?只是想寻找那个烛台,结果正?撞见那位伊莲女?士在?墓园准备魔法阵封锁甘泉镇。”
“然后你?们就打起来了?”
露露扶着墙站起来,闻言叹了口气,抱怨似地说:“我最?讨厌和人打了,如果能躲我怎么会打?是我想逃出镇报信,她却一副要灭口的架势,直接冲了过来。”
也就是说,四天前,伊莲在?晚餐会时察觉了雷夫请来帮手,于是立刻采取行动。
对甘泉镇的封锁从一开始就针对的是外来者露露,防止她出去?报信、阻碍伊莲完成她想做的事。
露露伸手按着身?上?圣痕的位置苦笑:“不?愧是前引路人,只凭幻术根本?逃不?掉,压制得我连报信的法术都用不?出来。为了活命,我只能用上?了一些……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的法术。”
迦涅和阿洛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追问下去?。
露露却不?打算避讳,她的语调称得上?愉快:“我受伤不?轻,还成了这鬼样子,但也没让她好过,还等?来了救兵。现在?伊莲很难走出幽隐教堂的地界吧?我的恶魔之眼位置都不?是随便选的,两边夹击盯着,她没法离开教堂胡来,否则身?上?的诅咒就会进一步恶化。”
镇上?的那两个恶魔之眼标记竟然出自善意,是对伊莲的震慑和钳制。
“那之后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昏倒之后倒霉地被镇长捡回来,他不?敢杀我,不?敢把我交给伊莲,却也不?敢放我出去?。现在?镇上?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露露竭尽全力?,以为限制住伊莲的行动就能缓解局面,但是……
迦涅为难地斟酌着词句,阿洛却已经开口了:“伊莲困在?教堂的这段时间,依然有人失踪,所有人影子的问题也在?扩大?。”
露露一愣,原本?轻松释然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既然伊莲是在?墓园发动魔法阵的,阵眼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无论伊莲想干什么,只要能解开封锁,对上?引路人我也不?会输,”迦涅看了阿洛一眼,“来不?及等?你?的探测装置回来报信了,必须尽快去?墓园看一看,你?最?好再做一个道具带着。”
之前失踪的人都是在?夜里出事的,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只要找到潜入机会,她可以慢慢地在?墓园里搜查。让阿洛临时再制作一个小道具辅助也不?是问题。
阿洛想了想说:“你?的那件宝物在?幽隐教会的地盘上?不?起作用。伊莲会立刻发现,得有人牵制住她。”
“你?一个人去?找她会有点可疑,她会立刻怀疑我是不?是另有计划。那么干脆让费米先生发挥一下作用。比如带上?那个烛台主动去?祈求原谅。”
阿洛闻言,眼睛骤然急促闪烁起来。
他侧着头自言自语:“等?等?,现在?我们讨论的前提是,无论费米这里的烛台是不?是伊莲当初用的那个,伊莲都有办法让异常继续,达成她未知的目的。
“伊莲并不?知道露露就在?费米这里,她不?怕我们从露露这里得知真相很正?常,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编了一个故事让我们帮她寻找被偷走的烛台?”
迦涅和露露闻言都怔了一怔。
迦涅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接受了她的请托,我们肯定会先向?镇长求证,她却好像根本?不?怕我们得知事情的另一种经由?。只要费米先生拿出那个偷来的烛台,他的说法就会变得更加可信,我们就会再次怀疑上?她。伊莲很缜密,她不?应该料不?到。但为什么?”
一拍心跳长短的寂静。
两人视线相碰,异口同声:
“她在?拖延时间!”
“她需要的是时间。”
与此同时,狭窄的过道尽头陡然传来咚咚的疾跑声。
“不?好了,”雷夫喘着气跑来,“伊莲打开了教堂门,在?台阶上?举行大?祈祷仪式祈求帷幕女?士的垂怜,只一会儿就聚集了好多人,我根本?拦不?住!”
雷夫在?前面带路,迦涅和阿洛紧随其后,穿好斗篷的露露跟在?最?后,一行人冲进底楼的大?会客厅。
正?对广场的窗边已经站了一排的人,镇长夫人,费米家的孩子,男仆女?仆。
他们全都呆呆地望着窗外,头仰起来,看向?广场上?方的天空。
秋日午后的太阳悬在?高?处,白色的光焰剧烈炽烈地点燃了整片天幕。又或者说,清洗着天空。
这个季节天空浓烈深邃的蓝宛如劣质水彩涂料浸入流水,倏地褪去?了,云朵也被冲走。
苍白得刺目的天空之上?,只剩一轮漆黑的太阳。
太阳在?小镇的幽隐教堂高?高?的尖塔正?上?方。
有光就有阴影,塔楼和教堂的影子遮蔽住台阶,向?外继续延展,在?广场上?切割出一个黑色的三角。
白袍的神官站在?台阶顶端,手里托着一个银质烛台,身?后身?周摆放着、点燃着一圈形状大?小各异的烛台。
最?早来到教堂外的镇民惊愕又几近痴迷地看着陡然降临的不?可思议图景。
不?知道是谁率先垂下头,台阶下的众人开始祈祷,就像站在?轻纱遮蔽的祭台前对着帷幕女?士祈祷那样,谦卑地压低脖颈,赞美降临的神迹,感?谢祂的注视。
只有站得更远的人——比如在?镇长家会客厅窗边的人才能看到,塔尖落在?广场石板地面上?的阴影正?在?缓慢却明确地扩张。
三角形的影子宛若生长中的尖芽,朝前、朝广场中心推进,头部逐渐摆脱尖细的轮廓,横向?舒展,露出真正?的轮廓。
两侧线条还有些歪斜,但已经初具规模,浑然就是一扇成型中的大?门。
“影之国。”一片屏息凝气的死寂之中,露露的低语分外地清晰。
伊莲正?在?开启通往影之国的门。
怎么做到的?为了什么?
这些疑问在?此刻都毫无意义。
“门还没完全成型,来得及!”阿洛一声低喝,语速极快地吩咐,“镇长,如果你?希望甘泉镇见到明天的太阳,下跪胡搅蛮缠、动用你?在?镇民中的人望,手段无所谓,疏散所有人,让他们立刻离开广场!”
雷夫脸色惨白地让家人去?地下室避难,在?家门口来回犹豫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阿洛没空留意镇长内心的挣扎,他已经转向?露露。不?等?阿洛说话,她就干脆利落地往下一扯斗篷兜帽:“我现在?就可以,伊莲要维持仪式,对付起来没那么困难。”
迦涅却抢先说道:“不?,你?去?把伊莲之前布置魔法阵的那片墓园毁掉。如果那之后封锁还没解开,就继续找阵眼。”
露露怔然看着这个和她并不?算熟悉的队长:“由?我来……可以吗?”
阿洛同样惊讶,他从储物袋里掏东西的动作都不?由?停了半拍。
“现在?只有你?能调用少许魔力?,我也相信你?比我更擅长处理环境魔法。顶尖环境魔法专家,你?的履历上?是这么写的。”迦涅平静地说着。
“那就交给我吧,队长。”露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阿洛不?多话,配合地将几瓶灵性药水,还有两个看着就很可疑的金属方块交给露露。那是以魔石为燃料核心的爆|炸|物。
露露拿了东西转身?就走,不?多废话一句。她穿进镇长宅第走廊的阴暗处就不?见了。
“所以在?露露成功之前,接下来就要靠我们两个了。”阿洛吹了个口哨,表情漫不?经心的,低头检查火枪装填情况时却认真极了。
这把武器原本?在?进镇的时候被雷夫没收,现在?理所当然回到了他的手里。
阿洛拔出了武器,迦涅自然不?会空手。她在?魔法储物袋里抓住了一样东西,倏地向?外拉。
随着她的手臂上?扬,一道灿烂的金色辉光划过两人之间,璀璨的光尘散逸,点亮了门厅。
她的手里多了柄半人高?的短矛,通体盘旋镌刻着细密的龙魔法符号,白色矛身?,白色矛头,只有矛头的尖端染了一抹流动的金黄。
——晨息。
奥西尼家先祖在?征战中使?用过的战矛,附有强大?的光暗魔法符文,经常出现在?魔法史刊物‘玻瑞亚现存最?古老的十?大?法杖’之类的名单之上?。
晨息非常适合施展包括光暗魔法的龙魔法,但同样能够作为纯粹的矛使?用。迦涅左右转动腕部,适应了一下这件家族宝物的手感?。
阿洛清点完身?上?的魔弹,一手按上?镇长宅第的正?门。
他侧眸看向?迦涅,绿眼睛亮得惊心动魄:“准备好了吗?”
迦涅嗤笑,高?高?抬起下巴:“当然。”
第33章 黑雨-1
塔尖的阴影已经成长到有广场半径大小。
漆黑日?轮与苍白天幕相互掩映之下, 以甘泉镇广场为中?心,一股异质的轻快气氛却不?断发酵。
广场边缘,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站在那里。她臂弯挎着草编篮,戴着非正式的小礼帽, 大概是在去拜访亲朋的路上经过了镇中?心。
她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 因为天空之上的异象驻足, 愣愣地抬头。
妇人的五官恰好?被帽檐的阴影遮蔽,下半张脸倒是清晰可?见——略厚的玫瑰色嘴唇不?知所措地嘟着, 过了两秒, 突然朝两边高高上翘, 弯成一个?喜悦的、牙齿整齐的笑容。
在她的十几步外, 甘泉镇主街路边站着个?中?年人,看打扮像是镇外的农户。
他手拿金黄的草帽按在胸口,肤色略黑的脸庞朝向天空上的黑日?。他的嘴角同样咧着,目光虚无?,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但这完全不?妨碍他露出大大的快乐笑容。
民居门口台阶上坐着的老婆婆,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 手里拈着烟斗的三两老者, 从面包店里探头出来的年轻人……
甘泉镇所有人原本因为连环失踪案和恶魔紧绷着的那根弦不?仅仅是松了, 它完全消失了。
沐浴在黑色阳光下的人逐渐忘记了恐惧和忧虑,每个?人, 所有人,遵从无?声的号令抬头, 看着黑白颠倒的天空。
而后整齐划一地, 甘泉镇的居民们纷纷露出仿佛不?知忧虑苦楚为何物,灿烂、饱含喜悦、却也?让人汗毛倒竖的笑容。
在镇民的脚下身后, 他们的影子扭动抽搐起来。
原本呈现出人形的影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拽住又拉又搓,成了一条条面团似的柔软手臂,长短粗细不?一,末端不?断消散着,一边仍旧义?无?反顾地向着广场中?那扇阴暗的门扉探去。
“都?回去!回屋里去!!紧急疏散,这是镇长的命令!”雷夫站在自家门前?的荫蔽里,声嘶力竭地大吼。
有茫然的面孔循声朝他转过来,但是一动不?动。
雷夫绝望地意识到只?靠自己的指挥,没人会理睬他了。而这都?是因为他之前?犹豫不?决,让站在广场另一头的伊莲成功进入了仪式的最后阶段。
平日?里他背着手随随便便就能跨越的小镇广场现在显得那么大、那么可?怕。
教堂前?的那道诡异门扉是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障碍。要接近伊莲,就必须越过仿佛在颤动着要打开的那一大片阴影。
这不?是他能做的事情。雷夫试图冷静地做出判断。那两个?法师让他做的,是尽可?能疏散镇民。他现在有个?还算良好?的起点,因为镇长家门前?有气派的回廊,暂时不?会直接被日?光照到。
雷夫真的很不?想离开这安全区,但他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只?会微笑的白痴,他就浑身都?在发抖。
但他终于还是飞扑出去了。
砰!雷夫的身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以他为中?心升腾出一团糖果色的浓稠烟雾,暂时挡住了又黑又白的阳光。
他愣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扯住台阶下离他最近的一对夫妇就往后退:“进去!都?动起来!”
被他扯到门廊阴影里的药剂师夫妇转过头看他,并不?挣扎,只?是困惑地、微微笑着看着他。
雷夫·费米现在确实称得上是一道滑稽的风景线。烟粉色和天蓝色的糖絮铺了他满头满脸,随着额头冷汗融化了,化作糖浆黏在他的脸上。
与这对夫妇正面相对,雷夫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望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丁点的恶意,只?有藏不?住的同情和怜悯。他们似乎觉得雷夫这样大喊大叫地失态、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很不?体面,但因为他们素日?相熟,所以不?好?直接说出来。
在他们眼里,雷夫才是疯癫的那个?。
但随即,他们像是突然间?清醒了过来,语无?伦次地倒退,后背直接贴到了宅邸外墙上。
“都?进去,进我家里,不?,巴德,你跟着我来。”自从二十二岁第一次竞选镇议员,雷夫·费米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振奋了。他抄起门廊下的所有雨伞,将其中?一把塞进了面前?的药剂师手里。
“他有哮喘,跑不?快,我来,”药剂师的妻子苍白着脸从丈夫手里拿过了伞。
迦涅和阿洛推开门到廊下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有许多雨伞遮阳伞匆忙地移动,连拉带扯地把失去判断力的居民带进遮阴处。
然而即便有伞面遮挡,他们的影子还是不可避免地从伞下探出了些?微,那些?部分很快如?同风华的砂石,渐渐消散。就连那些伞的影子,也?逐渐遭到侵蚀,很快就需要更换别的遮蔽物。
建筑物的影子同理,真正安全的只?有地下室之类完全避光的地方。在雷夫的指挥下,全镇人避难肯定还需要更多时间?,好?在广场上已经几乎没人了。
这就够了。
阿洛没有再关心雷夫那边的状况,二话不?说,抬手向天空投掷出一样东西,同时抬枪就射。
受击的魔弹炸开,立刻制造出一片逼真的云,压在两人前?进的方向上方。但影之国的大门对所有阴影来者不?拒,云朵的影子就像烈阳烘烤下的水晕,一点点地朝内洇开了。
与此同时,迦涅已经冲下台阶。她踩着云的影子,直朝阴影大门。
“门一般怎么封印?”她一边跑一边扬声问。
不?知道怎么封印就冲最前面?阿洛呆了呆,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像是察觉了他的无?语,迦涅忍不?住骂:“不?同的门有不?同的封印办法,谁让你只?会写这种含糊其辞的废话!”
而且先不?说银斗篷的事件报告经常写得语焉不?详糊弄凑数,现存的那些?事件档案装满了据点的好?几间?房间?,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
嘭,嘭,迦涅的行进路线上方又裂开两朵厚云,恰好?补上了第一朵云消散时的空档。
阿洛有些?恼火的喊声与更多雨云一起后追过来:“现在只?能学习引路人的优良传统了。”
“哦,全都?炸光是吧?”迦涅笑了。她距离成长中?的门扉已经只?有两步了。
离这扇门越近,阴冷的不?祥气息就愈加浓重。这阴森的气息远远比最凛冽的冬日?更冷,渗入皮肤下钻进身体每个?角落,立刻叫嚣着骚动着要冻结血液。这异质的魔力波动正在散逸,压迫着靠近的每个?人,仿佛在提前?宣告主权——
这里即将成为阴影统治的国度!
迦涅咬牙,不?让前?进的步子有丝毫虚浮。只?看她的背影,根本看不?出她被压制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倏地昂头,隔着空中?若有似无?攒动的黑影看向幽隐教堂方向。
伊莲也?正望着她。
那一席在风中?狂舞的圣职者白袍像是准备起飞的羽翼,她脸上却是一动不?动的平静。即便迦涅和阿洛带着明显的敌意靠近,伊莲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目前?为止,伊莲根本没有出手阻止两人靠近。她认为没有必要。
她使用的禁锢大阵禁止的只?有人类使用魔法,用仪式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符合玻瑞亚对于生命的定?义?,当然不?受束缚。
于是,这门扉能够畅快地调用这片土地蕴藏的灵性,不?断充实自己、突破不?同世界之间?的屏障。
再强大的传承、再出众的资质,任何一个?法师在进入甘泉镇的那刻于她就只?会是无?伤大雅的麻烦,而非阻碍。
“哼。”迦涅读懂了对方从容姿态中?的轻蔑,心中?有些?冒火。伊莲确实是个?狡猾老辣的对手,但那又怎么样?
她在门扉边缘停下,挥出晨曦短矛,利落地在地上一划。
无?声的嗡鸣,一道闪烁着澄净光辉的界线以她的动作为中?心,两侧延展,霎时横贯整个?广场。
虚幻地蠕动的阴影之门竟然十分忌惮似地,在接触这条光线之前?停下了。
迦涅轻笑,左右错步,抬手又挥舞两下。两道光线从侧边亮起,同样拘束住了阴影之门,让它无?法继续扩大。
越古老、越趋近玻瑞亚最初的神秘力量就越强大。大灾变年代流传下来的法杖根本不?需要持有者注入魔力,仅仅是存在于这里,就能施展出相当强力的法术!
“不?愧是传家的宝物,”伊莲却不?显得慌乱,“这样大的门也?就足够了。”
停止扩张的阴影大门开始另一种‘成长’:原本还有些?模糊的门柱和门扉越来越清晰,就连门上的符号,还有双开门扉中?间?的缝隙也?宛若一幅逐渐细化的画作,在眼前?趋近完成。
咚。
一个?金属方块突然掉落在门中?央。
“伊莲女?士,你好?像忘了我也?在啊。”阿洛话音未落,那金属块就爆发出炽烈的光焰。
轰,强劲的风压扩散,神圣的白色火焰落地,兴奋地摇曳着,啃噬起周遭的阴影。
——光属性的魔法爆弹,受到剧烈碰撞就会自动燃爆。
通往影之国的门扉在近距离的光攻击下,颤颤巍巍地晃出重影,受到了一定?伤害。但是只?有瞬息,这些?光焰就逐渐暗淡,濒于泯灭。
“别发呆,管住这扇门。”阿洛毫不?客气地下令。
“不?用你说!”迦涅不?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矛尾在地面重重一敲。
晨曦般光彩流转的波动以短矛为中?心扩散,撞上前?方的阴影。这波纹同样很快消散了,被光打散的阴影立刻重新凝结,但来自晨息的下一次冲击已经到了。
一次次冲击,迦涅用晨息暂时遏制住大门成型。
她身侧的阿洛一击得手之后,动作连贯不?停。他熟练地切换弹夹,抬起足有成人手臂长的火枪,再次在头顶上方制造出一朵新的云。
咔嚓,子弹转到下一发,普通子弹。
下个?目标伊莲,扣动扳机。
子弹嗖地激射而出,却在触碰到伊莲之前?撞上朦胧的壁障,改换方向坠落在地——台阶也?是幽隐教会的地界,身为神官的伊莲只?要站在那里就会受到庇护。
针对伊莲的普通攻势都?会被化解,而教堂这种设施会有的防护魔法,不?靠强力的魔法攻击根本无?法突破!
阿洛不?为所动,扬臂向前?就抛出又一颗魔弹。
枪口挪动瞄准,呯!
蓬松的灰白云朵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方炸开。竟然又是枚云朵弹。
伊莲这次都?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了看,疑心他是不?是扔错了武器。她的脸色随即微微一变。
那朵云发出轻柔的雷鸣,先是淅淅沥沥的细雨,顷刻之间?,在教堂上方降下了一场局部大雨。
确实仍然是云朵弹,但是造出的是积雨云!
无?害的雨水倾泻而下,轻松地穿过防护壁,浇灭了伊莲手中?的蜡烛,也?让她身周的所有烛台都?湿透熄灭了。
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个?烛台才是漂流物,那就全都?熄灭了再说!
然而阿洛得意的笑容还没扩大就僵住了。地上的门扉并未因为烛台集体熄灭有任何变化,迦涅手中?的战矛一波又一波的光送出去,但也?只?是勉强阻止它打开。
“那扇门的门缝好?像变清楚了。”迦涅咬牙切齿地说。
阿洛不?说话,抬枪一通连射,将伊莲身侧的烛台全都?打得翻滚下台阶。影之国的大门却还是缓慢地、不?可?阻止地变得更加鲜明了些?微。
组成召唤仪式的关键物品如?果被损毁,甚至只?是移动,都?应该影响仪式的效果。
阿洛盯住伊莲手中?的那个?烛台。它熄灭了,但是因为被她拿在手里,同样受到教堂防护壁的保护。
伊莲读懂了他的疑惑,只?是微微加深了笑容,一句话都?没说。多说一句都?可?能成为线索。这种时候,她的谨慎沉稳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烛台还能在哪里?身后?教堂里面?”迦涅明显感知到晨息的攻势开始削弱。或者说,是影之国大门的气息增强了,原本能抵达门板中?心的光波现在到四分之一的位置就消散了。
“要炸毁教堂可?不?容易,”阿洛一边继续制造云朵遮挡两人,顺手丢了两个?光魔弹到门上,一边低声将思考过程念出来,“失踪的人还有影子都?是祭品,精心选择的土地位置,关键的媒介物品,这明明是很标准的召唤仪式。伊莲站在日?光下,但影子没有受影响,她无?疑是召唤的发起人。而关键媒介不?可?能离召唤中?心太?远。如?果那件漂流物在教堂更深处,门就不?应该在这里打开。”
分心听着阿洛自言自语,迦涅扬声对伊莲道:“为什么要打开影之国的门?”
“发现可?能阻止不?了我才问我为什么,是想要说服我吗?还是拖住我,给沙亚阁下思考的时间??”伊莲轻轻摇头,“我为什么想要去影之国对你们不?重要。你们想要阻止我,我不?会让你们阻止我,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不?,这会决定?我是否就此收手。”迦涅清声道。
阿洛的声音停了半拍,仿佛不?可?置信。伊莲也?讶异地盯住她看了好?几秒。
“如?果你打算让整个?甘泉镇沦为影之国的一部分,让所有人被吞没,那我当然要阻止你。因为我不?想一起成为牺牲品。但你似乎并不?在乎这扇门的大小,你刚才又说你只?是想要去影之国。”迦涅对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感到不?可?思议,停了停才继续。
“如?果你只?是一个?想要去影之国的疯子,只?要你的理由足够充足,我没必要继续和你耗下去,”迦涅抬眼看了看头顶不?断消散又聚拢的云,“沙亚阁下的神奇小发明也?不?是无?穷无?尽的。继续僵持下去,我们迟早也?会暴露在这日?光下。而假如?我这里停手,这扇门也?能快点彻底打开。作为条件,你要让我们平安离开。”
“你在想什么?”阿洛低声问,紧绷的声音里隐含怒气。
迦涅没理他,自顾自继续和伊莲交涉:“你怀疑我们有后援,对,我们确实在等后援,露露·莱诺克斯小姐你还记得吧?她随时可?能给你致命一击。所以伊莲女?士,你拥有的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但莱诺克斯小姐毕竟受伤了,即便她及时赶到,我对战局也?并不?那么乐观,所以我愿意趁现在双方都?还有筹码,和你做一个?交换。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
“迦涅·奥西尼!”阿洛好?像真的动怒了,引燃又一枚光魔弹的同时,作势要夺走晨息战矛,防止她真的撒手不?干了。
迦涅错身闪开,冷冷地迎着他的视线瞪回去:“在局势可?控的时候适时收手,比逞英雄更加明智。”
阿洛动作更快,精准地抓住了矛身,带着它在地上又是一记叩击。迦涅双手紧抓着短矛不?放手,甚至上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趁着这通忙乱的动作,她的拇指穿进阿洛的虎口,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掌心。
阿洛眨了眨眼睛,动作不?停,刚才还怒涛翻涌的绿眼睛却平静了下来。
伊莲沉默地看着两人狼狈地抢夺晨息战矛,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临阵起了内讧。
“要找回我成为引路人时遗失的记忆,我只?能去影之国。”她突然说道。
阿洛抢先开口,辛辣的词句如?疾风骤雨:“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就要让十个?无?辜镇民消失,还有那么多人失去记忆?你要是真的想静悄悄地去影之国,在教堂后花园想办法开个?门,悄无?声息地消失,相信我,没人会介意!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人成为你的祭品?”
在惹人不?快方面阿洛天赋异禀,伊莲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忍住辩驳:“那十个?人不?在,甘泉镇会更加安宁。”
“突然在广场上发动仪式,夺走那么多人的影子,也?是你好?心好?意咯?”阿洛嗤地摇头,继续摸出魔弹引爆射击。
迦涅替伊莲找了个?借口:“或许这个?仪式的规模没有那么可?控,要开启就必然会造成一些?伤害。”
伊莲默认了这个?说法:“如?果你们没有过来阻拦,我进入门后仪式就会中?断。”
阿洛大笑出声:“你确定??那么多年的引路人是白当了吗?门开了之后,你人也?走了,只?管开门不?管关门而已。”
伊莲直接无?视他,沉声道:“奥西尼小姐,你不?阻止他继续纠缠我,我就认为你并没有多少交易的诚意。”
迦涅淡然以对:“是吗?真遗憾。”
伊莲狐疑地眯了眯眼睛。迦涅和阿洛这个?时候齐齐看向了她身后,她悚然一惊,立刻跟着转身。
轰——!
明亮的火光将幽隐教堂的尖塔照得雪亮,烟气从教堂后直冲苍白的天空。
伊莲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她说了什么,但声音被爆破的连续轰鸣掩盖。而后是一声轻却直抵所有人耳中?的脆响。
有如?水泡碎裂的细微响动,但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引发质的改变。
灵性涌入在场三人断绝补给已久的魔力基盘。
甘泉镇的封锁解除了。露露成功了!
伊莲反应极快,俯身双手触地,口中?念诵起陌生的语言,原本处于僵持状态的阴影门扉随着魔力注入,以灵性之海封闭时不?可?能的速度,开始突入现实。
同一瞬间?,迦涅和阿洛两人的站位更换。
阿洛在前?,手中?武器疯狂开火,注入了魔力的各式魔弹爆发出正常情况下应有的威力,疯狂轰击着伊莲身上、还有整座教堂的防护壁。
魔法武器轰击出的烟尘之中?,迦涅后退半步,手中?的晨息短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澄澈光芒。
阿洛打出的最后一朵云已经消散了,但是没有关系,在更强的光芒近距离无?死角地照射下,他们的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对魔力的封锁解除了,剩下就是实力的正面比拼,语言交锋完全没有意义?,双方魔力都?高速运转到极致,只?看是谁更快一步!
伊莲口中?念诵咒语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缓慢开启的门扉。吟唱状态下的法师往往是最脆弱的,但是这位退役领路人竟然还能分出一部分魔力保护自己,任由爆裂的火花激射在身上,她始终毫发无?伤。
迦涅也?在吟唱,龙语引发周围空气的质变,她的身周旋起强盛的风涡,越来越快,硬生生扫开了硝烟和纷飞的石屑,掠过地上的影之国大门,那门扉竟然像是狂风中?的树影,微微歪斜了一下。
伊莲见状表情微微扭曲,但口中?的咒语不?停。可?因为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阿洛的狂轰乱炸,她施术的速度终究慢了那么些?微。
“拖延时间?这招非常好?用,谢谢你给我们上了一课。”迦涅轻声说。
伊莲很可?能听不?到,但无?所谓。
迦涅已经率先完成了吟唱,她两腿前?后分开半步站稳,抬手举起晨息战矛,一个?标准的战士姿势,仿佛要将它投掷出去。
一柄与晨息外观完全相同,却足足有一人半长的战矛随着她的动作现形,停在了她的上方。
雾白,嫩黄,浅橙,淡青紫,柔和的光相互交织,像一尾尾嬉戏的光鱼,绕着战矛流转,最后停在了矛头尖端。
这才是晨息战矛本来的用法,高速空想出矛型巨武器。
迦涅的目光掠过伊莲,不?做任何停留,越过幽隐教堂的尖塔,继续上移。
召唤影之国大门仪式的谜底其实一直在他们眼前?。伊莲无?法控制仪式伤害到整座小镇,因为仪式关键环节的性质决定?了规模。
有光才有影,要吞噬影子就必须制造光,光照的源头才是仪式的真正关键。
巨大的光之战矛坚定?地昂头,指向尖塔顶悬停的漆黑圆盘,锁定?,飞射。
目标:击坠漆黑的太?阳!
第34章 黑雨-2
光辉流转的战矛划出笔直的彗尾, 一头扎进漆黑的日轮。
那轮虚伪的太阳战斗宛如水中的倒影,因为水波摇荡震出了重影。几乎同时,地面上的影之国大门也剧烈震颤,一瞬间失去了方方正正的面貌。
晨息的攻击有效!
但是黑色的太阳并未因为这强悍的一击消散。彻底溃散还需要时间。宛若没有五官的野兽, 它向内塌缩的同时垂死挣扎着, 拼命咬住光矛, 阻止巨武器彻底贯穿它。
钉住日轮的巨大光矛不?稳地抖动,晨息也开始剧烈震颤, 几乎要握不?住。迦涅咬牙用力, 才没有让武器从手中挣脱。
阿洛在更换弹匣的间隙分神略一回头:“要帮忙吗?”
一滴冷汗从迦涅的额头滑落, 每个词语她几乎都?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可以!管好你那边!”
阿洛的火力压制就没停过。
哪怕是幽隐教会的防护壁在他?的各种魔弹连续轰击下也无?法幸免。教堂正门的和台阶已经变成一堆废石块, 根本看不?出原样。
但伊莲跪在影之国大门边缘。她应当是调用了幽隐教会各种防护魔法,收回对环境的回护,将?法术的效果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即便如此,她身上一层薄膜般的防护壁仍然在危险地闪烁个不?停。
这是防护壁无?力支撑的征兆,她正在注入海量魔力,修补迦涅和阿洛联手对影之国大门造成的伤害,同时还要护住自己的躯体, 耗费的魔力量只是想想就令人害怕。
迦涅发动攻击的那瞬, 伊莲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又吐出了一段短而邪异的咒文。
她脚边属于?自己的影子?快速地变短变小, 她的表情也一瞬间变得呆板茫然,可她输入魔力的动作没有停下。
天空之上的黑色太阳犹如一颗注入了生命的濒危心脏, 用力跳动了一下。迦涅明显感觉到那即将?被刺破的靶子?突然又变厚实了那么?一点。
伊莲献上了自己的影子?!
阴影门扉的规模也在眨眼间缩减,此前仿佛要侵吞整个广场的气?势荡然无?存, 现在的影之国大门比教堂本来的正门还要矮上一半, 镇长家旧厨房的佣人门可能还要比它更高大一些。
它还在继续一点点地变小。
但伊莲用质换取量,这小小的门也足够一个人通过了。
战斗中的时间流速仿佛放慢。双方两次攻防转换其实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晨息击中黑色太阳的第二个呼吸, 那扇来自侏儒国似地幽暗大门终于?还是完成了,伴随着难以言述的絮絮细语声,表面缠绕着暗色图样的门扉朝外打开了。
扑通。
所有人在那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是对异界降临的本能反应。
伊莲的影子?已经只剩巴掌大的一团,怯生生地缩在她的衣袍下方。因为燃烧掉了几乎所有的痛苦、悲伤和负面欲望,她无?法自控地微笑?着。
但她似乎仍旧记得自己现在想要干什么?,或许那是她现在仅存的念头了。
她痴迷地看着开启的影之国大门,身体前倾,作势要跳进去。
“休想!!”一声厉喝,小巧的身影穿过烟尘向伊莲扑了过去。从墓园返回的露露加入了战场。她朝伊莲掠近,口中吐出一声非人的尖啸。
伊莲喜悦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
恶咒发动!
她受伤的那条手臂不?受控地离开地面,被细细的丝线操纵一般,向上弯折出不?可能的角度,咔嚓,骨骼断裂,那看不?见的线却仍旧牵引着她的身体,要让她站起来,阻止她纵身跳进敞开的门扉。
搅动躯体和精神的痛楚让魔力输送短暂断流。只有半拍,但足够致命。
然而引路人的战斗本能刻入了躯体,伊莲身体一歪,身上的防护壁如玻璃般碎裂。
血花飞溅,不?曾停歇的弹雨瞬间在她的肩头轰出了窟窿,那条受恶咒控制的臂膀也一下子?飞了出去。
伊莲断臂的身体因为受击,鲜血淋漓,却也如愿朝着影之国的门扉中倒下去。她略微别过头,直直地对上阿洛瞄准目标的双眼,完好的那条手臂蓦地一扬。
一样东西?直冲阿洛面门飞来。
双方仅仅两步的距离,对方又是垂死挣扎,如果扔过来的是个能够同归于?尽的魔法道?具,继续攻击就来不?及发动强力防护魔法,他?躲不?过直接的冲击,身后半步的迦涅也会被波及。
怎么?选?
阿洛持枪的手迟疑地停了一停。
不?需要精灵语吟唱,凭借意念施展出元素魔法,疾风凭空席卷,牢牢裹挟住飞来之物,将?它往旁狠狠一送。
叮。轻巧的金属物件落在了地上,落在了突然竖起的淡蓝色防护壁外。
阿洛不?去看那是什么?,继续施展攻击,伊莲的面目全非的肩膀却已经抢到机会,触及暗影窜动的门后。
就像是见光一瞬间消散的夜色,伊莲消失了。
轰击而来的灿烂的澄净光焰泼洒在影之国的大门上,迟了半拍,却也逼得那两扇堪堪开启的门扉不?情愿地重新?合拢、闭紧,褪色淡去。
那轮漆黑的太阳最?后搏动了一次,终于?彻底地黯淡下去,自塔顶坠落。
啪嗒。一根白色蜡烛静静地躺在黑日落地的地方,已经熄灭,像一具苍白的尸体。
而从同样苍白的天空之上,自虚伪的太阳消失后留下的空洞里?,黑色的大雨倾盆而落。
那些遗失的痛苦和悲伤就如同一枚虚无?的眼球溢出的潸潸泪水,不?断地流淌出来,倾泻而下,洗刷着甘泉镇,召来迷蒙的水雾。
一道?道?人影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互相搀扶着,孤独徘徊着,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陡然从宁定的梦中醒来,任由衣物和脸庞被打湿浇透,仍旧默然抬着头看黑雨降下。
就仿佛这黑色的大雨会一直一直落,下到时间的尽头,永无?停歇,有如泪水。
※
“直到二十八年前,北部河谷的甘泉镇并不?存在。
“您二位知道?银沙海岸吗?对对,就是现在变成无?人区的那片地方……那里?也有过一座甘泉镇,那里?有货真价实的甘泉,因为在海边有些稀罕,所以成了镇子?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迷雾海封锁起来之前,据说还是个繁华的港口。但那都?是太早之前的事了,连镇都?是虚张声势的名?头,其实就是个看天吃海的渔村,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偏僻小地方。
“二十八年前,银沙海岸出了点问题。噢,您知道?,对,是海里?的鱼先开始不?对劲,变得特别肥,但内脏又胀胀的,听?说一捏就喷得全是水。那时候我还小,很多都?是听?大人说的。
“吃下这些鱼的人和动物都?会生病,一开始就只是起疹子?,后来皮肤大块大块地变色,手啊脚啊还有头都?膨胀得不?成样子?,出汗也厉害,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而且只要碰到病人身上这粘液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只是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就也会开始变成怪物。如果一直喝清水,有的人能熬过去,但大部分人在那之前就撑破了身体死了。
“被这海里?的灾祸缠上的不?止甘泉镇,整个银沙海岸都?遭殃了。因为甘泉镇偏了一点,等了好久才有救援。在那之前,镇上所有还没有人生病的人,就带着食物逃到了半山崖上的古城堡废墟里?。我刚刚好像忘了说,那口甘泉就是在那废墟附近。
“而那些生病的人,还有为了照顾家人朋友留下的待在镇子?里?。病人要清水才有可能活,但镇子?里?的井很快都?被污染了,清水只有去那口甘泉才有。
“剩下的……也不?用我仔细说了吧。占了泉水的人生怕被感染,不?肯把?水分给?留守的人,还想方设法利用地势,把?废墟改造成了哨卡。那些原本没病的人也一个个地病了……等救援终于?过来,原本的镇里?已经不?能看了,全是尸体。
“但到底还是有一些人活下来了。
“银沙海岸已经不?能住了,大概也算是领主大人们对救援来迟的赔偿吧,剩下的甘泉镇镇民都?迁到北部河谷来,过上新?生活。这里?的阳光没有海边那么?毒辣,也没有风暴,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
“但过去的事谁能一下子?就忘了呢?把?妈妈爸爸,兄弟姐妹抛在山下去避难的孩子?会长大,心里?总是有种自己不?该活着的感觉,对,是罪恶感。身强力壮撑过去的人一直记得那段日子?,在梦里?反反复复见到那些站在废墟里?面,拿着石头扔他?们、赶他?们走的脸。
“总而言之,在新?甘泉镇懂事的小孩,都?是听?着鱼灾的故事长大的,每家都?知道?有那么?几家和其他?人不?对付,因为当时他?们是逃兵,又或者把?粘液混在汤里?想要害他?们留下……原本就是个小渔村,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一旦结了仇,唉,我真的不?想细讲,有什么?好讲的?
“是,打架斗嘴还是轻的,才安顿下来没两年,谋杀报仇这种事终于?也开了个头,就彻底停不?下来了。所以市政厅下面才有那么?多牢房,有的时候就是得把?人关个几天冷静一下,真的闹大了,就只有先把?凶手关着,等巡回法庭来处置。
“炸开的这些坟墓绝大多是空的,也因为搬迁过来这么?二三十年根本死不?了那么?多人,大部分都?是给?永远留在海边的人的衣冠冢。”
说到这里?,雷夫·费米看着一片狼藉的教堂墓地,沉默了许久。而后,他?摘下银丝边眼镜擦了擦,叹息说:“所以伊莲的提议,我一下子?就接受了。”
迦涅看了一眼幸存的教堂尖塔:“消失的那十个人,伊莲说他?们消失了对甘泉镇更好。”
雷夫因为疲累和惊吓而急剧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他?们是最?放不?下那时候的事的,他?们如果能闭嘴,确实就基本解决了冲突。
“哪怕是现在,我也还是觉得,仪式刚刚开始那会儿,放不?下的人把?过去的事忘了的那段时间……是最?好的日子?。那时候,我是第一次感觉这里?真的成了我的家乡。很多人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墓园的碎石堆里?转悠的阿洛听?到这里?转身,带着讥讽回应:“可惜,一些人宁可忘掉痛苦的事寻求安宁,但也有人明知道?记得未必是好事,也要不?顾一切地把?忘掉的事找回来。”
雷夫哑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低着头沉默。
教堂二层的窗户后有一道?人影敲了敲窗。阿洛看了一眼怀表:“教堂露露搜得差不?多了。幽隐教会的人估计也没多久就要到了。”
“我去接应,这事估计要回千塔城慢慢地协商怎么?处理?,”迦涅向阿洛摊开手掌,“给?我。”
他?一抬眉毛。
“漂流物。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去迎接一大队引路人?这次的东西?他?们肯定要回收检查,最?后归属之后再说。”迦涅没好气?地说。
“好吧。”阿洛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狭长的银匣子?,打开供她确认。
那截从天空坠落的白色蜡烛躺在里?面,表面光润,纤长完好,完全不?像是燃烧过。
迦涅接过,啪地阖上匣盖,转头道?:“费米先生,你也和我一起来。”
镇长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迦涅,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碎石离开了墓园。伊莲身负重伤地遁入影之国,雷夫作为当事人免不?了要接受质询,甚至还有惩罚。
阿洛站在原地,盯着某座拦腰截断的空坟墓碑看了片刻。
——愿安妮,我亲爱的妹妹在家乡的海潮声中安眠。
——你永远的哥哥,亨特·桑。
“家乡吗。”阿洛低语,唇角嘲弄地翘起来。
那是一个他?理?解意思,但又从未真正感同身受的词语。
家乡是归属之地。而他?归属于?无?处。
第35章 黑雨-3
幽隐教堂内部结构勉强撑过了阿洛的?魔弹轰炸, 但碎屑和石块飞得到?处都是,走道不再洁净,纱幕蒙上尘土,原本静谧神圣的?氛围荡然无存。
“有?几样东西你应该看看。”露露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阿洛快步登上有?些摇晃的?台阶, 一边熟练地戴上了一副黑色手套。
上次迦涅和阿洛他们造访过的?起居室隔壁还有?两扇门, 门后的?空间打通, 就是神官伊莲的?日常生活空间。
刚才战斗结束之后,阿洛和迦涅还要处理战场、确保没有?后患、联络贤者塔和幽隐教会, 这点时间不能浪费, 露露作为潜入的?好手, 就先?进教堂, 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
“我觉得可能重要的?书信和文件都已经复制了一份,剩下还在复写的?那些只是以防万一。”露露朝空中?自动?飞速书写的?羽毛笔和纸张看了一眼,那一支支笔尖滑动?得远超人类正常书写速度。
这是每个银斗篷核心成?员都有?的?小道具,是阿洛在市面上自动?书写文具的?基础上改装的?。应对的?就是幽隐教会或者别的?什么组织随时会冲进来争抢资料的?状况。
很不幸的?是,这种事相?当常见。
另一边,露露挑拣出?来的?文件已经摊在了门边的?祈祷桌上。
“这封信的?信封已经丢了,也没有?落款, 只看内容是咨询稀有?魔法材料的?正常往来, 但是发件人提到?了一个日期, 恰好是兜售漂流物的?行?游商人出?现在甘泉镇的?那几天。或许是巧合,但我有?些在意。”
“的?确很巧。”阿洛拿起露露所?说的?这封书信。
“剩下这些是伊莲和商铺和金库的?财务通信, 不太全,但可以看出?来, 行?游商人到?来前一个月, 她变卖了好几样魔法物品。她似乎对亡灵魔法有?点研究,而且有?资格拥有?相?关的?物品, 可能是引路人退役时获得的?奖励,售出?的?也都是经过认证的?所?有?权。”
在玻瑞亚,严格管制物品的?合法所?有?权可以说比物品本身更珍稀。
阿洛快速阅读,挑起眉毛:“一点没溢价,出?手很急嘛。”
“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凑钱购买那支蜡烛?”
伊莲事先?获知,有?行?游商人会带着她想要的?商品来到?甘泉镇,提前准备好资金。商人所?谓由?顾客开价的?说法只是蒙骗其他人的?,伊莲早就和卖家商定好了价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行?游商人的?身份和背景就异常值得探究了。不仅仅拥有?漂流物,还拥有?可以兜售、寻找买家的?关系网……
阿洛对危险的?直觉兴奋地弹跳了一下。越是这样,他表现得越是平静,反而先?看了一眼露露。
她刚才连喝了好几瓶灵性药水,魔力充沛,绝境翻盘更是神采奕奕,但毕竟身上有?伤,脸色是藏不住的?苍白?。那一对犄角也仍然在那里,悄悄地将斗篷帽子往上顶起两个小包。
有?些事情已经不能让队员继续牵扯进去了。
他将手中?的?书信放回?原位,颇为突然地开口说道:“露露,你在酒馆客人的?闲聊里偶然得知亨特·桑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递交了电话的?线索。你这次来甘泉镇,也只是为了送补偿金,却意外被卷进一场疯狂的?阴谋。你和甘泉镇两件漂流物的?关系,只有?这样,也不会有?更多。”
露露怔然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分?又抿住了。
阿洛平静地说下去:“至于你身上的?传承是怎么来的?、什么性质,还有?你的?过去,我不清楚,至今也没有?问过。
“如果你继续留在卫队,有?些事我就不得不问。而我一旦问了,奥西尼小姐、还有?贤者塔的?部分?人也会知道。我没法替你保密。”
露露闻言似乎想要微笑,但最后没有?。
阿洛的?年纪比她要小好几岁,银斗篷时代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和大家混成?一片,比许多同龄的?法师还要活泼好相?处。
但也会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阿洛会让人骤然想起,哪怕相?比千塔城的?许多老怪物来说他稚嫩并且冲动?,可他也毕竟是个魔导师。
阿洛翻阅着剩下的?书信,看完之后就将它们恢复了原来散落的?样子。至于那些已经复写完成?的?信件文书,他仔细地将它们收拢成?齐整的?一沓,皮革包裹的?指尖捋过纸页平直的?折角:“假设那些答案是你必须藏好的?东西,你现在就该走了,引路人随时会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看着手边的东西。
“谢谢你,队——不,现在该说是副队长了,”露露恢复了惯常带了点揶揄的?上扬声调,“也请转告奥西尼小姐,期待有和你们再见的一天。”
阿洛垂眸笑了下。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露露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复写道具仍然悬浮着工作,还有玻璃窗破洞投进来的几缕雨后天光。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收好重要的?复制文书,绕着伊莲的日常生活空间走了一圈。
和大多数引路人给人的?印象相?同,伊莲表面上沉静、缺乏鲜明的?个人特质。她在甘泉镇生活了那么多年,屋子里的?私人物品却极少。
也因此,放置在书架底层的?一个首饰盒就显得有?些特殊了。
这首饰盒只有?巴掌大小,方?方?正正,银色镶边,黑色珐琅外壳隐约闪烁着星空般的?点点碎光。与外表相?比,首饰盒的?内在只能说是教人大失所?望:
只有?一条替换用的?幽隐教会圣徽项链,再无他物。
露露刚才肯定也检查过这里,判断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就留在了原位。阿洛原本已经将它搁下,却不知怎么再次将首饰盒拿起来仔细端详。
总觉得有?哪里让人在意。
就在这时,他突然偏了一下头。
楼下传来轻微的?骚动?,迦涅的?嗓音混在陌生人的?声音里,很好认。没说几句,便传来宛若凭空降临的?脚步声。至少五六个人。
阿洛皱了皱眉,确认房间里镜子之类的?物品没有?对着他,顺手就将首饰盒扔进了自己的?魔法储物袋里,然后还用手抹了一下底层书架,确保没有?遗留灰尘堆积之类的?漏洞,免得暴露那里曾经有?个东西。
随后,他不急不慢地转身,随便抽了本伊莲的?藏书翻阅,一副检查里面是否藏匿了秘密机关或字条的?样子。
他时间把握得相?当好,做好这些,迅捷的?足音也到?了房门口。
“副队长,幽隐教会的?各位到?了。”迦涅说道。她的?身侧站着五个神官,其中?一人身穿灰袍,披红色镶边绶带,她的?地位和衣着颜色一样醒目。
“奥西尼女士,这些是——?”红绶带看了一眼在空中?飞舞的?纸笔,“教会内部的?文书,不好贸然流到?外部。请您立刻停下。”
迦涅讶然停顿了片刻,立刻认出?了这些小道具,自然明白?阿洛在干什么。她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用力,像在质问他怎么又给她制造麻烦。
无论她内心是怎么想的?,她面上是理直气?壮的?平淡:“涉事的?是幽隐教会的?人,原件当然由?您几位带走。但毕竟牵扯到?我和沙亚阁下,我们应该有?权保留一份复制件,之后递交给十二贤者议事会审阅。”
迦涅和红绶带一来一回?交锋,其他四名引路人已经熟练地翻箱倒柜,开始将伊莲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进一个朴素的?木箱子里。
阿洛站在旁边,没有?加入争执,也没阻拦引路人收集物品,只是一脸遗憾地看着,最后不情愿但还算配合地将手里的?那本书也交了出?去。
半面墙的?书籍都进了那外表平平无奇的?箱子,箱子内部看上去却仍然是空的?。
等教堂上下都被扫荡一空,红绶带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让迦涅在旁边看他们清点收缴的?文字类证物,并且承诺之后会送一份简要目录、以及撇除内部机密后的?复写本到?贤者塔。
而后,红绶带以他们还要检查教堂防护机关为由?,礼貌却也冰冷地将十三塔卫队的?正副队长送了出?去。
“费米已经被送走了?”阿洛回?头看了一眼几乎不成?样子的?教堂正面,慢悠悠地问。
“嗯,贤者塔派了一个人过来陪同,死不了的?。”迦涅眼珠转动?,打量了一圈四周,冲停在美人鱼酒馆门外的?气?派马车一抬下巴,快步走在了前面。
除了进教堂的?那几个引路人,圣职者打扮的?人正挨家挨户地敲门,给所?有?人送上安神驱邪的?符咒,并进行?简单净化。
美人鱼酒馆里也有?一个神官认认真真地净化,亨特抽不开身,看到?阿洛和迦涅经过门口,抬手扬声打了个招呼:“下次再来,麦酒敞开了尽情喝!”
他一如既往爽利好客的?笑容比起之前,多了层隐约的?黯然颜色。
迦涅点头致意,阿洛回?了个挥手,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直到?钻进奥西尼家舒适宽敞的?车厢,确认车门闭紧了,迦涅才终于长出?一口气?。
软硬恰到?好处的?坐垫让她差点当场躺倒——使用晨息战矛的?魔力消耗,可不比连凝聚出?六把雷霆之枪要小多少。
但碍于对面还坐着一个阿洛,她只能勉强地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靠着,一招手,热气?腾腾的?茶杯就送到?了她的?手边。
她喝着茶看窗外倒退的?景色,一线阴云从甘泉镇的?方?向?拉长了延展,没过多久就断了,只留秋日傍晚澄澄的?蓝天。今天的?河谷其实是晴天。
迦涅搁下杯子,发现阿洛不知什么时候也毫不见外地来了一杯茶,也眼神发虚地看着窗外——她身后的?窗外。
她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等,刚才她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就默认这家伙跟着她上了奥西尼家的?马车啊?
甘泉镇的?封锁解除了,事件姑且告一段落,他们之间那些无法逾越的?分?歧自然再度显山露水。然而或许因为刚才战斗的?余韵尚未散去,即便甘泉镇早已看不见了,他们却好像还没真正离开那里。
迦涅不愿意多思?考这个问题,她坐直了,率先?打破沉默:“我刚才没看到?莱诺克斯小姐。”
只需要一个动?作,刻意调整过的?语气?,就足够传达信息:现在和他说话的?,又仅仅是奥西尼家的?继承人迦涅了。
阿洛的?反应很平淡。他收回?视线看向?她,好像她到?现在才重新用立场把自己武装起来,反而让他意外。他转而微微一笑:“我进教堂的?时候,露露已经消失了。”
“你——”迦涅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个引路人一时顾不上没有?留意,等他们问过镇民,再比对雷夫·费米的?供词,他们就会知道有?露露·莱诺克斯那么一个关键人物。而莱诺克斯不在拥有?恶魔传承的?家系之列。他们一向?对恶魔魔法神经过敏,这下肯定不依不饶要讨个说法。”
“她不会再出?现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了,”
“幽隐教会不是游玩隐士教会,他们会不知道她被故意放走了?”
“责任不会追究到?你头上,”阿洛淡淡道,“引路人里出?了个召唤影之国的?怪胎,十三塔卫队跑了一个身份有?问题的?恶魔法师,两边都有?丑闻,扯平了,谁都不会愿意声张,反而放心。”
不用他说得那么清楚,迦涅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哼了一声,原本想骂他自作主张。但阿洛自顾自行?动?也不是第一天了,她连驳斥都觉得有?些无聊。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要交代?尽快。千塔城已经不远了,你在城外下去。”
阿洛没立刻答话,绿眼睛迟疑地闪动?起来。
迦涅盯住他:“哦?真的?有?。”
阿洛向?后一靠,双手举起:“好吧,我从伊莲的?房间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什么?”
他于是将那个首饰盒拿了出?来,放到?马车座椅中?间的?茶几上。
“你拿这种东西干什么?这拿出?去卖也不值钱。”迦涅随手拿起来,打开盖子看了看就关上,表情忽然一凝。
“这上面有?很细微的?魔力波动?,你也感觉到?了?”她把项链和盒子内的?填充软垫都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摸了一圈,却没找到?任何机关。
“不,我只是觉得这盒子莫名有?些眼熟。”
迦涅讶然抬头看他。
阿洛在储物袋里摸了片刻,拿出?了一枚前端细长、螺纹环扣的?银质钥匙。
“伊莲坠入影之国前抛过来的?就是这东西。”
一想到?自己被这么一把秀气?的?钥匙诈唬到?,错过了射杀伊莲的?最佳时机,阿洛就有?些烦闷,但是在确认它没有?任何危险之后,他还是顺手把它收了起来——这钥匙估计有?些年头,当古董卖出?去也是可以的?。
“给我。”迦涅摊手,接过了银钥匙端详。
她立刻注意到?了关键:这把银钥匙的?环扣纹路和盒子边缘的?装饰带材质和细节都一模一样。怪不得阿洛会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的?手指反复抚摸盒盖边缘,阿洛也随之明白?过来:“所?以,这盒子至少还有?一层能打开的?机关。”
可是钥匙孔在哪?
阿洛一边思?索,一边拨动?盒盖边缘凸起的?银色珠子,来来回?回?地开关盒盖。啪嗒啪嗒作响。迦涅瞪了他一眼。
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住,指尖再度碰上那枚银珠,不确定地拨了拨。
珠子连接的?部件竟然隐约上下松动?起来。
他眯起眼睛,捏住珠子,缓慢地感受着机关的?手感,将它往外抽。
“啊。”迦涅低呼。
银珠其实是一根圆头长针,藏起了不规则形状的?孔洞。钥匙孔就在这里。
迦涅和阿洛都嚯地抬头,四目相?对,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燃烧的?探究心。在甘泉镇的?这两日几乎称得上毫无物质上的?收获,这时候突然来了转机,他们都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钥匙给我,既然是伊莲留下的?,说不定有?诈。我先?看看情况。”阿洛理所?当然地说。
迦涅拿着钥匙没放:“我没感觉到?什么邪恶的?气?息。”
“大小姐你已经很累了,现在魔力运转不过来。而且这个盒子是我发现的?。”
迦涅默然靠回?了软垫上。严格来说,这确实是阿洛从幽隐教会的?眼皮底下偷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在这里,她也不应该扯上关系。想到?这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就消散了。
“如果出?问题我立刻把你从车上扔下去。”她将钥匙朝阿洛一抛,随手拿起车上放着的?箴言录,不再看对面的?情况。
阿洛哂然,小心地将钥匙的?前端靠近首饰盒的?秘密孔洞。毫无阻碍地推进,完美吻合。
咔嗒。银钥匙拧转。
平稳前进的?马车和迦涅突兀地消失了。他站在一间圆形房间边缘,钥匙在手,手臂仍然维持着开锁的?动?作。
空间魔法?阿洛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堆叠的?卷轴和书脊,谨慎地踏出?一步。没有?异变。
他用意念探知四周,进而绕着圆形房间走了一整圈,甚至大胆地摸了摸架子和上面的?东西,依然什么都没发生,没有?陷阱,什么机关都没有?。
身后抵着一扇圆形的?门。为了确认他没有?被困,阿洛将钥匙插进去,朝反方?向?转动?。
圆房间消失了,阿洛仍然坐在前进的?车厢里,迦涅在对侧坐着,皮质封面小书挡住半张脸,金瞳从书页上方?抬起来看他:“怎么?”
“还不确定。”阿洛再次拧动?钥匙,立刻重新置身于不可思?议的?空间。
这首饰盒里竟然藏了一间房屋。相?当巧妙有?趣的?空间魔法。
阿洛的?绿眼睛立刻兴味盎然地亮了起来。
他随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本皮封面抄本,翻到?第一页阅读鎏金纹彩的?标题大字。
《抵达迷雾彼岸——死亡与新生九论》
教会典籍,死亡哲学,还是……?即便对阿洛来说,这本书涉及的?领域也略显生僻了。
他愣了愣,拎起旁边的?卷轴抖开。第一纪元常用的?古雅书体开卷就写着:‘制作理想的?容器第一书、尸骸的?挑选、防腐与保存 ……’
阿洛在房间里又忙乱地转了一圈,他很快邂逅了诸如《魂的?操纵》《与骸骨共舞》《让恶灵为你所?用》《掀起帷幕:冲破灵、肉、魂三元构架的?一些思?考》《恶魔风俗考》的?一系列标题。
到?了这个地步,阿洛从拿起那本《抵达迷雾彼岸》就隐约成?型的?猜想彻底坐实。
这间房间里随便看一看,满眼就全是在任何一座魔法学府的?公开书单都找不到?的?名词。因为与死亡领域有?关的?知识全都是严密管控的?禁忌。
而包围阿洛的?这些印刷本、抄本、卷轴和图册,竟然全都与亡灵魔法有?关。
这是一间储藏着禁忌魔法知识的?书库。
第36章 小憩-1
阿洛第一反应就退出了这间书库。
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 他忽然很想?笑:原来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接受了一整套古典学派魔法教育的自?己还在。
精灵,龙,巨人?, 恶魔……大灾变前的每个神话生物都?遗留下了魔法知识, 衍变并构成当今玻瑞亚的魔法体系。其中最需要人?类警惕的就是恶魔遗留的知识——每一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法师, 都?会在最初的最初记住这件事。
于是那么多年过去,哪怕发现?了那么一座未知的宝库, 阿洛也是戒备多过欣喜, 下意?识就选择了立刻抽身?离开。
圆形书库消失了, 他的眼?前又是奥西尼家的马车。一出来, 他就和迦涅四目相对。
她让脊背离开靠垫,似乎已经直直坐着盯着他的方向很久。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瞳仁戒备地缩了一小圈,整个人?险些蹦起来,手里那本箴言录也扔到了一边。
好像与他对视让她十分吃惊。
“我刚才……消失了?”阿洛谨慎地猜测。
“你?一开始还坐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竟然没察觉, ”迦涅的视线朝马车内壁上的时钟挪动, “你?消失了十三分钟。那个首饰盒也一起消失了。在你?重新出现?之前,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在里面检查书架应该差不多就花了那么久。内外的时间似乎是同步的。
但能让迦涅都?感觉不到,足以说?明这件物品上法术的精妙。
“空间魔法?”首饰盒重新安静地坐在阿洛腿上, 她看着它蹙起眉毛,直接问, “盒子里面都?有什么?”
阿洛迟疑了一拍:“一些……藏品。”
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加自?然。迦涅对亡灵魔法只会比他更加忌惮、甚至抵触。但对她撒谎过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现?在依然是。他不觉得有必要费力遮掩书库的本质。
迦涅果?然从?他的反应中嗅到了可疑的气味,眯了眯眼?睛, 伸手就够向首饰盒:“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洛下意?识就按住了她的手。掌心手背相碰,不知为何,两个人?的肩膀都?跳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挪到了盒子侧面抓住:“你?可以进?去,但是我需要你?保证,不会反应过度,不要在里面搞破坏。”
迦涅反问:“里面有什么会让我反应过度的东西?”
阿洛斟酌着用词:“你?刚才看过伊莲所有物的清单,不难判断,她应当在亡灵魔法方面有些造诣。”
她立刻明白了,神色顿时有些凝重。
迦涅如临大敌,阿洛反而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不用把脸绷那么紧,只是一些书和卷轴,没有什么危险物品。”
“有些知识只是接触就足够影响人?的精神,”迦涅冷冷反驳,手上用力,到底还是把首饰盒夺了过去,“我进?去看看。放心,不会放火烧掉它的。”
迦涅拧动钥匙,而后,不知何时,她忽然就不在车厢对侧了。
哪怕已经听她描述了一次早有心理准备,阿洛还是不由心里一惊。
如果?一个人?的意?识也会眨眼?,那么进?入这书库的人?,仿佛就是利用意?识眼?帘那瞬息的闭合,趁机隐匿无踪。而且只有在对方消失之后,旁观者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刚才眨过眼?。
不可能只有空间魔法,这盒子上还有非常高明的、能够操纵人?注意?力的幻术。
壁钟的分针才移动过两格,迦涅就再?次出现?了。她神色依然严肃,却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了。书库里显然没有让她感觉不舒服的魔法物品。
“你?准备拿这东西怎么办?”她直接问。
“卖掉肯定是不可能了。”阿洛苦笑。
把它交给幽隐教会?这种情况下,要解释这盒子怎么会不小心跑进?他的储物袋……就有些麻烦了。如果?试图用这个当筹码,换取幽隐教会日后对十三塔卫队的容忍,处理不好反而容易给对方送把柄。毕竟法师自?觉不触碰亡灵魔法,引路人?却有驱除邪恶的名?头?,内部有大把亡灵魔法专家。
捐赠给哪座学府或是家族卖个人?情?解释来源同样会很麻烦,但更重要的是,会对这些知识有兴趣的人?,往往并不待见他。说?不定到手之后,还会在遥远的日后拿他持有亡灵魔法书籍的事攻讦他。
哪种情况对他都风险太大。阿洛很清楚,他在政治游戏中只是个新手。
相较之下,把这盒子放在他身?边当废品摆件似乎最省事省心。
“或许还可以从它身上追查到伊莲购买漂流物的线索。先放在我这里,”他看着迦涅的表情,有些无奈地补充说?道,“我不会趁机学习亡灵魔法。我有那个必要吗?而且我对灵啊肉啊死亡之类的不感兴趣。”
“一个法师声称禁忌的知识毫无吸引力,”迦涅嗤笑,“你?不觉得这太不可信了吗?”
“难道你觉得应该毁掉它?”
迦涅眸光闪了闪,没有应声。
传火女士给予人?类与灵性之海沟通的资质,但那份力量也有代价——名为求知欲的诅咒。
法师都?是受到传火女士眷顾之人?,因此他们?愈发难以抵抗祂那份馈赠附带的价格。迦涅这样正统到不能更正统的古典学派代?表,也很难下定决心毁掉一座满载着古老智慧的宝库。
贤者塔的大人?物们?更是不例外。所以禁忌的魔法只是遭到管理或是封存,并不曾真正从?玻瑞亚消失。
阿洛沉吟片刻后提议:“这样吧,盒子和钥匙都?由我保管,但用你?的名?义封印,由律师见证。我会把它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如果?真的需要使?用,必须两个人?同时在场。”
迦涅仔仔细细考虑了许久,没能找到什么纰漏:“好。那么之后就直接回千塔城封印。”
※
迦涅当然不会让阿洛踏足奥西尼宅邸,阿洛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再?进?一次家门,临时寻找场所总有走漏消息的风险,于是对外足够隐秘的封印地点就只剩下了一个。
十三塔卫队据点。
“好,我明白了。”雷认真听完迦涅和阿洛的要求,简洁颔首,没有询问为什么,对等待封印的物品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好奇心,立刻着手开始准备。
他今天又是突然被阿洛叫过来帮忙的,身?上的律师袍还没来得及换掉。
在隐藏内心想?法方面,雷无疑是一位专业的律师。他没有参加迦涅之前的面谈,用行动在人?事之争中坚定地站在了阿洛一边。
然而他刚才见到阿洛身?边的迦涅时,只沉默了一拍,就面色如常地和她问好,似乎并不在乎被排除在正式队员之外。
迦涅和雷寒暄的时候禁不住想?,或许面对棘手的委托人?,他也是这种表情。至少,那个会说?“每个委托人?都?会说?谎,区别只是谎言的严重性”这种刻薄律师笑话的雷·隆巴,他只存在于阿洛的印象里。
想?到这里,压在迦涅肩头?的疲惫感更沉了些许。
她不喜欢自?己的这种反应。哪怕它是不可控的。只是短暂地和谁并肩作战了两天,即便对方是阿洛,一些她原本已经无动于衷的东西,忽然又能刺痛到她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软弱。
迦涅于是更加专注地盯着雷,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每一步动作。
阿洛原本站在雷的身?侧,这时候冷不防抬头?看了她一眼?。
雷的个头?实在高大,他弯腰从?随身?的律师皮质公文袋里取出纸笔,阴影像小山一样覆盖了半张桌子。他一手就捏住了四五个玻璃小瓶子,里面都?是颜色形态各异的魔法墨水。
“封印可以打破,但契约更难找到漏洞。所以我现?在准备一份以这两件物品为对象的契约。”
他向上推了推律师袍宽大的袖子,健壮的肌肉立刻卡住了袖管。他随即展平羊皮纸,熟练地在契约模版中填写需要补充的信息:
“为了保证契约的效力,这份契约会由五大元素精灵见证。具体的条款……只有奥西尼小姐有权利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打开)这件物品。契约的期限——”
雷停笔抬起头?,沉默等待迦涅敲定细节。
“这份契约会持续到我生命终结,或是我主动解除契约的那天。”迦涅果?断道。这是很常见的重大契约条件。
雷看了一眼?阿洛,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低头?书写。
“最后,我需要您的一滴血,那之后契约就完成了。”
迦涅摸出小刀,在拇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契约最下端的文字搅动空气,血珠准确地落到了署名?的位置,没有泼溅开,像一粒凝固的红色水晶,乖乖地黏在了纸面上。
它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契约失效的那一刻。
契约签订完成,雷将羊皮纸仔细卷好封上,递给迦涅。他作为律师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没急着讨要酬金,反而彬彬有礼地问:“二位离开了两天,我听说?是去寻找露露的?”
阿洛动身?前肯定对队员有所交代?,雷知道他们?去甘泉镇的目的,也在情理之中。
人?是阿洛放走的,迦涅双手抱臂看向他。
阿洛有一瞬显得烦恼。但他随即就下决心坦白:“露露她没事,但暂时不会回来了。”
闻言,雷浅棕色的眼?睛明显呆滞了一下。他的双唇打开了,高大的身?体有那么片刻像雪崩前的山峰,似乎在绷紧了震颤。
但最后,雪块没有崩落,他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过几天有空的时候,我们?出去喝一杯。”阿洛抬手,似乎想?拍一拍雷的手臂,但最后不知道怎么放下了。
“好,”雷回了一个微笑,下意?识转身?往外走,而后突然想?起来礼节问题,又转回来对迦涅颔首致意?,“那么我先告辞了。”
雷踩着秋日早来的夕阳离开,脚步声远去、而后终于听不见了。
会议室里剩下迦涅和阿洛两个人?。
迦涅往自?己拇指上的小伤口涂抹膏药,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雷和露露……”
椅子无声离开地面又落下,阿洛与她隔了一个空位坐下了。
“他们?之间可能有过什么。但我也只是猜测。”
迦涅讶然抬起头?看向他。阿洛和银斗篷原成员表现?得亲密又熟悉,她还以为他作为领袖会对每个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阿洛会意?地笑了笑:“如果?他们?想?说?,我会听。但我不会主动去打探任何人?的私事。”
迦涅“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把已经涂均匀的药膏又抹了一遍。
露露和雷是不是有过什么,其实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因为这个小插曲冷不防想?到,阿洛还在流岩城的时候,贾斯珀偶然间在她和母亲面前那么评价过他:
——他像个困在窗外进?不来的幽灵,只能站着看,却又不懂应该从?别人?的窗边滚开,所以讨人?厌。
她其实有很多别的更值得她现?在思考的问题:比如被甘泉镇事件打断的新队员招揽事宜,比如回收漂流物或许比她之前想?得更加重要有意?义……
但她现?在宁可让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游。像一只在窗外张望的幽灵那样。
迦涅抬眸看向会议室那一列细长的玻璃。
太阳更深地沉到层叠塔楼的后方去了,房间里没有点灯,昏暗得只能看清身?边人?的轮廓。但谁都?没有转向对方。在没有对视的寂静中,傍晚最后一丝微光也消失在了夜幕后。
不可思议的是,这沉默并不让人?尴尬。
然后突然间,一笔月牙般的纤细水蓝色从?尖塔丛林中升了起来。紧接着是鹅黄、淡粉、草绿……尖尖的、几乎会看漏的月牙像是突然上浮的水母,成群结队地飘浮在日落后染成蓝紫色的千塔城上方。
从?据点堡垒墙外很近的地方,还有更遥远的街道上,传来克制的欢呼和笑声。
“啊,”阿洛干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单音节,嗓音有些生涩,“今天是满月节第一天。”
满月节是玻瑞亚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
整整半个月,随着月相变化,每晚夜空都?会放飞一个个更小的月亮,仿佛这样就会让天空中的月亮不那么寂寞似的。
十五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小型庆祝活动,规模逐渐增大,越来越热闹,气氛一日日高涨,直至抵达满月夜高潮。参加满月夜的变装舞会更是所有成年人?期盼一整年的狂欢。
而千塔城的满月节之热闹用心,自?然在全玻瑞亚难有对手。
“如果?要回家,你?最好尽快了。有些街上今天走不了车马,越晚人?越多。”阿洛提醒了一句。
“嗯。”迦涅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起身?,仿佛被窗外的光影迷住了。
她上次庆祝满月节是什么时候的事?阿洛脑海中冷不防冒出了这个问题。
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听见自?己说?:“你?要出去走一走吗?”
第37章 小憩-2
阿洛语音未落,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迦涅缓慢地坐直了,静静流淌的夜色掩藏住了她脸上?的神色。
她没一口回绝,却?反而让他紧张起来?。毕竟误读气氛,采取行动?却?反而引爆新一轮争吵, 他已经犯过好几次这样的错误。
阿洛于是下意识解释:“我没有多?余的目的, 也没抱什么期待。我只是觉得?, 正好是节日,一起走走……或许也不?错。当然, 你?可能已经很累了, 想立刻回去休息也很正常。哪怕你?同意了, 我也不?会?以为这意味着你?愿意缓和关系, 或者?愿意做出任何别的改变——”
他的语声急且快,却?越说越词不?达意,他干脆懊恼地抿唇收声。
迦涅在这个时?候终于动?了。
她别开脸,看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会?议室角落,好似窗外朦胧升起的月牙们对她来?说太?过刺眼,轻却?清晰地说:“给我一个接受邀请的理由。”
阿洛惊异地陷入沉默。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唇角竟然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
“那些跨不?过去的东西放到?明天也不?会?消失。我不?强求回到?过去当朋友, 但今天晚上?, 我和你?可以不?是敌人。就像还在甘泉镇的时?候那样。”
迦涅回过头来?。
“只是延迟一晚上?面对现实而已, ”阿洛短促地吸了口气,“可以吗?”
“我要回家一趟。”
阿洛在那一刻无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脱拍的心跳。
但他紧接着听到?她说:“直接从这里一起出发太?显眼了。约定地点和时?间, 用信使告诉我,之后汇合。”
不?等阿洛反应过来?, 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将东坠, 为了让市民们充分欣赏节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数建筑物都默契地没有点灯, 窗户后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轮天体般的柔和。于是据点一楼的走廊上?,每走几步,就会?穿过一汪透过窗户倾泻进来?的幽光。
迦涅踏着窗户形状的光前进,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儿时?的游戏,小跳着前进,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光泊里。
不?长不?短的一路,这光仿佛渗进了她的身体,替换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头血肉都暂时?变得?有如灵和魂轻盈。
答应阿洛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或许明天,或许两个小时?后,她就会?为此后悔不?迭。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
迦涅穿过堡垒正面的拱门,足下一蹬,轻巧地跳下最后三级台阶,踏进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里。
※
集合地点最后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鹦鹉螺码头。
苇河自西向东贯穿千塔城,在中央区偏东南处分出一条支流。鹦鹉螺码头是城西最热闹的游船起点。
迦涅披着斗篷,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如果有人往兜帽里面细看,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变幻的轮廓——最简单的易容术。
而她绝不?是唯一使用小法术遮掩身份的人,奇装异服,戴面具甚至把头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伙,她从下车的地方走到?码头,就看到?了至少五个。
她无视了两个搭讪询问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码头飘浮起落的标牌下面,驻足左右张望。
“这里。”迦涅循声望去,不?由扬起眉毛。
眼前人的声音是阿洛的,身形轮廓也眼熟,脸容却?属于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将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向下褪了一点,熟悉的眉眼就从障眼法后显露了些微。他飞快地将眼镜归位,轻咳两声,略微沉声改变嗓音:“走吧。”
双方都这么认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点想笑。如果真的细究为什么想笑,却?又说不?清了。
“为什么是坐船?”等待店员确认租赁信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声问。
“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术,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脸。”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没听说过,你?倒是很清楚。这里的熟客了?”
阿洛呛了一下:“不?,芬恩来?千塔城不?算久,对游览之类的事很感兴趣,前几天拿了一堆宣传小册子过来?问我哪个最有意思?,里面恰好有这家船行的广告,偶然就记住了。”
她明显不?太?相信,可是这个时?候,端着懒洋洋笑脸的店员回来?了,两个人立刻不?再说话。
一艘单桅帆船随着水波起伏,船头光球闪烁,等着他们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转身将手递给迦涅。她却迈步一个小跳踏进船舷内侧,睨了他一眼,无言地表示她不至于上船都站不稳。
面目陌生的眼镜阿洛抬起半边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觉额定的两名?乘客上?船,缆绳就立刻松脱了,小船越过栈桥水底的桩子时?微微一跳。迦涅没站稳,不?由自主前冲,一头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稳住身体,手臂下意识绕过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两个人都僵住没动?。
迦涅先?回过神,肩膀一扭远离他的臂膀。
“哎哟,您的头可真硬。”阿洛反应也快,怪叫了一声,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给他一个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还没来?得?及膨胀起来?的那丝尴尬就这么在一句怪话里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头坐下来?,水生植物轻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风拂过,混杂了一缕丰饶角七号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无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鱼酒馆阁楼破衣柜里的惊险时?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体温,气味,触觉,后知后觉地,她为回忆里尚且明晰的诸多?细节不?自在起来?。阿洛都二?十?三岁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但是因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时?会?下意识把他和记忆里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吃饭总吃不?多?,小学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样高。后来?他终于长高了一点,越长越高。然而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迦涅并不?觉得?阿洛和自己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性别对于法师来?说并不?重要。
直到?十?三四岁,魔法也无法遏制的青春期到?来?了。
他们的身形开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别。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会?让她感到?陌生:
比如发现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轻松包住她拳头的时?候;她走路发呆撞到?他,他的后背一瞬间绷紧了,夏衫轻薄,让她意识到?织物另一头竟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某个平常的午后,他从后面俯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她在读什么书,似乎只是完全无意地来?了一句:“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他们没来?得?及彻底意识到?,因为是异性朋友,许多?一起长大养成的旧习惯以世俗眼光已经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已经分出了一道宽近两千个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样,只是积习难改。
迦涅将缠绕的思?绪狠命按下去,别开脸打量他们刚刚离开的鹦鹉螺码头。
虽然是满月节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划桨调帆,徐徐顺着水波离开栈桥,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桩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后。
“那么多?空船,这家的船租很高?”迦涅找了个话题,说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实有幻术。说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时?不?时?要钻桥洞,岸上?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样。
“今天的船费不?比之后便?宜,所以大多?数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满月的时?候坐船夜游,”阿洛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据说那个时?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刚刚问过,已经都预定完了。”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时?间。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漂行。
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三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三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阅过的记录里,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就脱队消失了。那些人或许是无法忍受贫穷另谋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甘泉镇这次的情况,算凶险吗?”
阿洛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那截蜡烛本身算不?上?最危险,但因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里,才搭上?了十?个人。
“伊莲应该一直在祭台附近点着那根蜡烛,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祷的人都会?一点点失去影子。谁会?想到?最厌恶异世界的幽隐教会?神官,会?主动?使用漂流物呢?”
他们那天还没来?得?及检查祭台,伊莲就幽灵般地出现了。她挑选那个时?机现身,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两人离蜡烛太?近,从中发现蹊跷。
迦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阿洛这些。银斗篷或许确实默默地扼杀了许多?危机,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一点,但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这点正确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么做。古典学派允许十?三塔卫队存在,但不?会?容忍它在她手下扩张。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复杂:“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严肃的事。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对那些东西。”
她拢了拢在湿润的夜风中飞舞的一缕散发:“那么我和你?还能谈论什么?”
“比如……”阿洛才出声就止住了,说下去对他来?说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勇气,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流畅地说了出来?,“比如过去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
迦涅轻轻笑了:“如果要聊这个,那可到?处是‘非常严肃的事’。”
他摇头,绿眼睛像水里弯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闪烁着。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语调郑重,措辞却?有一些调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非常严肃的事’对你?那么那么严肃。”
不?可思?议地,迦涅没有被他的语气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经又滑稽的废话,对,比如‘非常严肃的事’,指代他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冲突,就好像给张牙舞爪的巨兽施加了变形魔法,把它变成可爱无害的小动?物。明知道是假象,双方却?因此可以暂时?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迦涅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桥洞靠近又靠近。
桥下的阴影一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她在黑暗中说,语声包裹在小船的幻术里,没有回音。
这幕无端让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里了,半躺半靠在船头,脖颈朝后仰出去,沐浴在万千月牙与水波交相辉映的微笑里,银色的头发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肤好像在发亮。
往昔图景碎片在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头的迦涅,却?又同时?身处六年前的日出时?分。
迦涅·奥西尼站在流岩城某个箭塔的城垛空隙前。发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觉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侧过脸,晨曦突如其来?地倾泻而下,她的唇角没有动?,但是眼睛带了点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状。
阿洛在想什么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旧仰着头,这个视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虚虚实实的细月,让她感到?新鲜。
然后她突然直起脖颈。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分不?清是因为视野突然正逆归位,还是因为她在这一刻看到?阿洛。
她经常会?忘记阿洛这个最年轻魔导师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体系有多?奇特,但会?记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现在这样,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样子,专注到?无表情地盯过来?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多?浪费这个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干什么?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么样?”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刺人。
阿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小船载着他们钻入又一个桥洞。
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
第38章 小憩-3
“好啊。”
迦涅答应得这?么容易, 阿洛的喉头?却仿佛被堵住了。
“要?讲就从头?开始讲。”桥洞下潮湿寒冷的黑暗里,她?探手伸出船外。
水流绕过她?的指间,像有?生命的缎带,又像成群的水蛇, 缠着她?嬉戏, 尽情汲取着她?手指的温度。
她?打了个寒颤, 因此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
“我十六岁生日前一天,我从别人那里得知, 你被逐出家门, 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你毁掉了我的十六岁生日。”
她?先他一步从桥洞下穿出去, 脸还蒙在背光的阴影里, 眼珠却明确转向他,金瞳里有?冰刀般的锐光。
阿洛喉咙深处的那团东西不安地动了动。
他紧紧抿住嘴唇,不让任何?东西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
“我去质问母亲为什么突然?把你赶走,她?不给我理由,只让我接受已经?发生的事,”迦涅轻轻地晃了一下头?,笑?了起来, “于是我就接受了。”
“那之后的事就暂时和你没有?关系了。你离开后五个月不到, 母亲突然?不能?主事, 内情我不会说。总之,家主位置不能?空悬, 我和贾斯珀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把传承抓在手里。
“于是我们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友, 让一个又一个敌人失望。传火女士保佑, 我没有?倒下,贾斯珀也?没有?, 我在十八岁前如愿接受传承,成了有?家主实权的继承人,我不在流岩城的时候,由贾斯珀代我管理事务。”
迦涅缺乏起伏地一口说完,到这?里终于停下来。
阿洛嘴角微微抽动,表情难以言述。
迦涅见状又笑?,带刺的话语用平和亲切的语气念出来:“我说得太简略了?那一年多我是怎么过的,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前晚鲜血气味浮动的酒馆客房仿佛一瞬间降临了河上的小舟,那些‘严肃’的事无法维持伪装,险些要?露出本貌。
天上水面摇曳的细月也?张牙舞爪起来,像要?扎进人的眼球,阿洛闭了闭眼:“嗯。我现在知道了。”
迦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泄气似地靠回船头?,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传承到手只是开始,我必须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所以我经?过引荐,去了黑礁的永夜修道院。那三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一年用来治疗她?的睡眠障碍和其他问题。
第二年开始按部就班地研习魔法,慢慢地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习惯并逐步梳理脑海中出现的陌生知识,与残留在这?些知识上的东西对抗……
“我就住在撰经?室边上,那里离主殿堂和修士们的生活区比较远,要?经?过四四方方的回廊,再穿过一片花圃才能?到,所以我醒来入睡的时候,周围总是很安静,甚至能?听到迷雾海的声音。”
迦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家族斗争无数个跌宕起伏的细节,反而和阿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开始那间面朝花圃的房间,还有?床头?窗户看出去的那一角花圃和回廊……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最初几个月,她?连房门都很少出,更不用说到花圃边上,或者去看撰经?室里面在干什么。
因为只有?在那整洁朴素、一眼就能?看清楚每个角落的小房间里,她?才真正?感觉安全?。
阿洛这?时忽然?连着深呼吸了两下,好似他能?完全?想?象那是什么感觉,跟着她?的话语也?困在了那一间小房间里。
迦涅诧异地收声,他给她?一个微弱的笑?:“没什么,你继续说。”
她?愣了愣。
无法解释,他在这?一刻看上去近乎脆弱。要?拒绝他竟然?十分困难。
迦涅压抑着这?份不自在说下去:“住了半年多后,我才第一次走出了修道院大门。修士们不能?擅自离开修道院一步,但我是客人,我可以直接走出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其实是整个修道院最自由的人。”
她?想?到了某位嘴馋的修士偷偷让她?带外面才有?的点心,结果惨遭抓包,噗嗤笑?了笑?。
“最开始一周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最后我终于每天都愿意出去走走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随着笑?弧上扬愈发轻快了:
“黑礁有?很多奇怪的人,随便乱逛就会碰上。他们各有?各的可怕,但都对夺走奥西尼家的传承没有?兴趣。我认识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可惜他们不愿意离开黑礁,而我现在离开了那里,和他们通信耗时总是要?很久。”
她?在黑礁的后两年无疑是愉快的。她想?到那几个新朋友——他完全?一无所知、但肯定优秀强大的新朋友时露出的表情,阿洛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见过。
至少不是在他面前。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知道,这?与他记忆里极度相似的表情随时会消散,像浪尖的影子被船头?碾碎,滑进迷离的彩色月光里。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他不太愿意想?清楚的理由,他又不希望她?继续保持这?样柔和的表情。她因为他发怒,对他冷嘲热讽好像还更好一些。
于是他应了个单音节:“嗯。”
迦涅果然?一下子就从回忆里抽身退出,想?起船上还坐着这?么长一条听众。
回忆黑礁友人时的笑?容收起来了,她?说不上紧绷,只是因为有?了对比,她?此刻的平静只显得冷淡:“在我终于开始好起来的时候,我又很突然?地收到了与你的消息。仍然?是从其他人那里。”
糟糕的时机,糟糕的方式。阿洛默然?垂下眼睫。
每座家族主城、每所学府的魔法学徒那么多,最初知道阿洛·沙亚是什么东西的人又能?有?几个?在他被公开驱逐后,他反而短暂地吸引来一些注意力。
但不需要?一个月,这?个名字就彻底地被人忘记了。
阿洛销声匿迹了两年多。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在千塔城,用一件精巧的发明破解了某位贤者公开悬赏的空间魔法难题。魔法界顿时哗然?,再仔细探究,这?个姓沙亚的无名小子身边跟了一群自称银斗篷的家伙,背后不仅有?革新派的领头?人物资助,居然?还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奥西尼家的!
于是两年多前的旧闻又翻腾起来,议论?热闹得好像从来没人遗忘过阿洛·沙亚是谁。
事情全?都有?了解释:伊利斯·奥西尼一定是那时就发现了他背离古典学派,于是将他驱逐,可惜他竟然?还有?卷土重来的运气和本事。
如果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有?人撑腰,被革新派推上舞台,古典学派姑且还能?容忍。但阿洛是个风头?正?劲的叛徒。
于是否定他、贬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针对他的排斥和打压也?日渐严苛。阿洛照单全?收,行事却也?愈发张扬。
谁拿他被驱逐的事嘲笑?他,他就轻描淡写地嘲笑?回去:可那又怎么样?他在奥西尼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现在做到了。
他擅长诡辩,贬损起古典魔法刻薄得让他的赞助人都经?常看不下去。
“哪怕是信使抵达不了的黑礁,你的每个大动作,我竟然?都能?差不多延迟七八天收到消息,”迦涅哂然?,“黑礁的法师们也?对你起了兴趣。好多人来问我认不认识你,毕竟那么狂妄的家伙可不多见。”
而就是那么一个轻狂到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家伙,证明了他还能?继续突破所有?人的想?象,比狂妄更狂妄。
二十二岁时阿洛声称,他要?挑战晋升魔导师。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成功了。
哪怕列席参与投票的法师中过半可以划到古典学派下面,阿洛演示的机械魔法体?系依然?获得了足够的票数。
对奥西尼家、对伊利斯的奚落和意味深长的‘关心’,也?是在这?个时候猛然?爆发的。
——奥西尼家倾注那么多心血,居然?教养出了一个叛徒!
——伊利斯·奥西尼竟然?看走眼手软了,这?种东西驱逐出去之后还能?爬进千塔城!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说过奥西尼家的消息了。恐怕他们也?很惭愧吧。
“在黑礁的最后一年半原本可以很愉快平静,我知道等我回到陆地上,贾斯珀替我处理的烦心事就要?分一部分到我这?里。但因为你,那段珍贵的时间有?了瑕疵。”
阿洛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握紧,又缓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
“所以当议事会邀请我成为十三塔卫队的队长,我立刻同意了。”迦涅看了他片刻,眼神?渐渐地散开了,任由不会坠落的月牙们将她?眼前照得一片朦胧。
阿洛可以为自己?出格的行为辩护:
他别无选择,既然?已经?成了卡在古典学派血肉里的一根刺,想?留在千塔城,他就不能?退,半步都不可以。
而且他始终没有?主动攻击过伊利斯·奥西尼。但因为他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受过奥西尼家的教育之恩,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在某些人眼里,全?都是对奥西尼家的侮辱。
有?没有?攻讦奥西尼家的家主反而不重要?。
所以他罕见地无话可说了。
小船察觉不到气氛沉重,仍旧是慢悠悠地顺着水流往前飘荡。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出来看热闹的人开始各找各路回家,但城中的主路终究只有?那么十多条,方便通行的桥上岸边一时间竟然?行人穿行不息,比刚刚放飞月亮时还要?热闹。
在水声和归家人群的絮絮议论?里,回忆过去时复苏的怒火和怨恨好像也?被捋平了。
“如果我问你,离开流岩城之后的头?两年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停了半拍。
阿洛的嘴唇翕动着分开,而后并拢了。
她?并不在向他寻求答案,这?个假设必然?还有?一个转折。他足够了解她?来回牵引话语纺锤的节奏,读得懂她?的表情、她?句子之间的空白。
因此在微渺的希望浮现心头?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希望是会落空的。
“你大概也?可以说一些辛酸的事给我听。我从来没有?小看你,所以我知道你能?从那种境地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迦涅对他微微一笑?,是个难得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但一个夜晚、一番话没法改变世界。”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那些他们同意不去正?视、旁敲侧击绕过的隔阂不会因为倾吐彼此的不容易而消融。
即便他鼓起勇气走到她?的门扉前,抬手去叩击,想?要?从门后得到一点回音。
非常严肃的事仍然?非常严肃地堵在门前。
显而易见的道理,阿洛仍然?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
他诧异地看向她?。
迦涅却没看他,她?正?仰着头?,寻找猎物般转着眼珠,最后盯上了一弯翠绿色的月牙。
她?轻声念诵咒语,银白色的丝线便从她?的指尖打着转升高,缠住了月牙的尖角,随着她?一扯一抖,那外表如宝石光滑坚硬、触手却绵软的人造月亮就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好奇地抚摸这?装饰物,试图弄明白材料和魔法的原理,那姿势像双手抱着月亮。
见阿洛没有?回答,她?睨了他一眼:“所以过去几年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说不说?
“话说在前面,等天亮了,你就算追着我讲,我也?不会再听一个词的。”
第39章 小憩-4
阿洛愣愣看?着迦涅, 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莫名地斜睨他一眼,收起?丝线,松开手,翠绿的月牙便飘飘摇摇地重新升上天空:“不说就算了。”
“不, 在听我说之前?……”阿洛手忙脚乱地在储物袋里找了一阵, 变出一套簇新的银酒具, 晃了晃细长的酒瓶,“要不要来一点苹果酒?”
“看?来现在你家?里有不止一个杯子了。”迦涅埋汰道, 却没有推开递到手边的甜酒。
流岩城在雪山上, 蔬果都要从别处运输供给, 但只要抵达龙脊山脉下的平原, 到了丰收季节就能看?到满树红得发紫的苹果。因此苹果酒成了龙脊山脉一带最受欢迎的果酒。
熟悉的甘冽酒液滚落舌面,留下清甜的余味,迦涅惬意地眯起?眼睛。
“还不错。”她矜持地称赞。
阿洛拿着酒杯,唇不沾杯,沉吟良久突然说:“那时候事情很突然,我来不及和你道别,就被带出了城堡。我继续待在外城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直接把我扔上了一辆去?下个城市的长途马车。感谢传火女士, 他至少替我付了那一程的车费。
“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但每个地方的事都差不多。住最便宜的旅社,伪造身份和外表, 在周围人发现不对之前?,接能接到的任何活, 攒路费去?更?远的地方。”
真的轮到阿洛叙述他那’丢失‘的两年,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只能吐出简单而?模糊的概括。
“任何活?”
“抄写、护符制作、修理工、驱邪、占卜、代替神官给临终的人念《渡灵书》……”阿洛试着计数自己都做过什么,但数不清楚。
“这?里面有很多事只有公会的成员才能做吧。”
阿洛闻言苦笑了一下。
能够以研习魔法为终生?追求的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对玻瑞亚大多数拥有魔法资质的人而?言, 能跻身学徒行列就是不小的成就了。
学徒身份是一道分界线。这?意味着初步精通某一种魔法,能够以此为生?。
晋升学徒的人大都会选择一门需要魔法的手艺,成为职业公会的成员,互相帮扶着谋生?计。而?在越小的城镇,职业公会的影响力就越大,非公会成员如果要抢生?意,会直接招来排挤报复。
要加入任何职业公会,必须以真名签署具有魔法效力的契约。
“我试过混进公会,但只要稍稍调查一下我是谁,就没人会让我加入了。”
驱逐作为一种惩罚之所以高?明,就在于驱逐魔法学徒的家?族在最初的决定之后,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自有依附主城势力的人、想要讨好家?族的人悄悄让叛徒好看?。
“至于能伪造真名蒙混过关的昂贵道具,我那时候当然负担不起?,”阿洛仰头喝了一口酒,“那种事每发生?一次,我就知道我离流岩城还是太近了,必须走得更?远一些,到没人在乎惹奥西尼家?不快的地方去?。”
迦涅侧脸盯着水波,没有作答。
她似乎能看?到阿洛沿着公用道路的轨迹,像水上的小舟那样一点点飘远,离开龙脊山脉的注视,消失在土路车轮扬起?的烟尘里,也从流岩城的记忆里退场。
他刚刚被驱逐之后,她还经常会听到学徒们幸灾乐祸地议论他哪一点惹恼了伊利斯,而?后在她经过时,又是惊吓又是默契地住口不言。
但某一天之后,阿洛·沙亚这?个名字连当谈资的价值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然后你就辗转一路,终于到了千塔城?”
阿洛笑了笑:“差不多。第一次来我只待了四?个月。”
迦涅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疑惑地偏了偏头。
他迟疑起?来。他还要说下去?吗?说多少?
第一次抵达千塔城才是阿洛真正?磨难的开始。
在千塔城生?存下去?就是个巨大的难题:没有钱不行,但更?多的是即便有钱也办不到的事。他是不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根本没人在意他是谁。
如果只是想活下去?,他能在千塔城以外的活得不那么窘迫、更?加有尊严。熬个几年,大概也能在更?遥远的地方加入某个职业公会,谋求到一条生?路。
但阿洛想要背负着叛徒的身份继续作为法师活下去?,那么他就只能在千塔城寻找机会。
遗憾的是,那时他的想法被视作异想天开,一扇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一封封信寄出去?就没有回音。
阿洛也有过把自己困在逼仄屋子里的时候。
只提供遮风挡雨房顶的旅社千塔城很多,因为房间?狭窄细长,一扇扇门挤在一起?,被戏称为‘棺材铺’。
棺材铺的房间除了床放不下多余的家具,从内到外陈旧、肮脏。
闭上眼睛,隔着纸一样易破易出霉斑的墙,精神失常的邻居在和究极存在喃喃对话,楼上有恋人争吵,时而?发出要把床架拆掉般的噪音,每过几天都有人在房间里使用药剂或是尝试新法术闹出大动静,楼上楼下受不了的人开始隔空对骂,骂得花样百出,却最后都在骂同一种鬼生?活。
当这?一切终于在即将天亮时消停下来,还有不明生?物在天花板和床底下狂欢。
最开始只是一场小病,让阿洛没法和之前?那样出去?寻找转机。因病一天没出门,棺材铺的房间?就像阖上盖子的容器,将他牢牢封在了里面。
整整半个月,他过得日夜颠倒。钱包在一天天的干瘪,他数着还有多少天他可能要被扔到旅社外的街上,但同时又好像对迫近的灾难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满怀期待。
时间?的流动、房间?内外的差别、自己他人的界线,野心,欲望,生?存,一切都逐渐扭曲失去?意义。世界向内塌缩,他发疯一样想要离开这?种地方,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拿走扔在门边碟子上的干巴面包就耗尽他浑身所有力气。
最严重的时候,离开与舒适不沾边的床也成了一桩近乎不可能的伟业。
所以阿洛能够立刻理解迦涅无?法离开房间?的日子。
他最后还是攒起?了起?身的勇气,一口气走出了那间?逼仄的屋子、推开了旅社吱呀作响的门。他没有再?回棺材铺,而?是直接离开了千塔城。
即便是现在也鲜有人知道,早在阿洛·沙亚横空出世前?,他已经到过千塔城而?后离去?。
那噩梦般的数月教会阿洛:他无?法一个人在千塔城生?存下去?。所以下次他来的时候身边有一群伙伴。
如果要详细讲述其中的曲折,日出前?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够。但即便有足够的时间?,阿洛也无?法诚实地对迦涅描绘自己最窘迫不堪的日子。
他无?法忍受她的怜悯。
所以他最后只说:“但是因为我在千塔城混不下去?,所以我就走了。我继续南下,偶然解决了一个漂流物带来的问题,拿到了第一笔佣金,那时候幽隐教会还愿意出钱征收我找到的物品。等我有了几个常常搭伴行动的伙伴,就有了组建银斗篷的想法。之后你就都知道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迦涅的酒杯也空了。
阿洛又给她倒了半杯苹果酒,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他简洁故事的细节。但阿洛隐隐感觉到,她知道他多有粉饰。正?如他清楚她一笔带过的那段经历最为残酷。
他们上船时还维持了一臂的距离,但因为传递酒具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都坐到了桅杆底下,几乎肩膀挨着肩膀。
“冷吗?”阿洛问。
迦涅摇了摇头。她身上的斗篷不会让她有机会感觉寒冷。
他们约定的道别时刻还没到,可以说的却都已经说完。两人间?只剩下沉默,偶尔的对视,和逐渐见底的苹果酒。
水上也几乎没人了,绝大多数游船都已经回航,他们这?艘单桅帆船慢吞吞地漂在苇河中心,迷路似地,朝着黎明前?深邃夜色的更?深处游荡。
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会这?么寂静地延续下去?,但夜色最后还是在晨光中溶开了,一点点变得比昏沉的河面更?清透。
而?那点缀夜空一整晚的月牙也如露水,在晨曦拂过的瞬间?消散不见。
两人靠近鹦鹉螺码头时天几乎完全?亮了。船行的伙计提着灯迷迷瞪瞪地出来,在前?面等着船靠岸。
“新一天了。”迦涅呼气,活动着身体站起?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还没到日出。”阿洛较真地纠正?。
她侧头看?他。
“我有样东西给你。”阿洛吸了口气,也站直了,伸向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礼物盒子。
迦涅微微地歪头表达疑惑。
“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她“啊”了一声
阿洛将盒子又往前?递了一点:“那个时候走得太匆忙,没能给你。”
迦涅趁势仔细端详这?件迟到五年的礼物。
包装纸用的植物染料,图案已经有些褪色,好似融化在了苍白?的晨曦中。矢车菊蓝的丝带倒是维持了鲜亮的色泽。
迦涅模糊地想起?,她以前?好像有过一条类似颜色的发带。
她拈起?丝带看?了看?又放下。接受家?族传承之后她好像就没戴过这?个颜色的饰物了。
“谢谢。”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接过礼物。
小船在这?个时候触岸,缆绳自动飞了起?来,绕住栈桥上的柱子。
两个人脚下都是一踉跄。阿洛那被浓绿色包裹的瞳仁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因为离得近,迦涅看?得很清楚。
她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把站稳,手指挪动隔着衣袖找到的手腕握住,稍稍用力,安抚一般、道别一般,短暂停留而?后放开。
转身走进漫进船头的晨光前?,她轻声说:“但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
因为涉及到幽隐教会,甘泉镇事件彻底解决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今天是休息日,迦涅在奥西尼宅邸的工房里泡了一个下午,全?神贯注地阅读母亲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记。贝瑞尔准时叩门进来,门外茶点散发的香味弥漫了半座大宅,让她突然饥肠辘辘。
“我看?完这?页就去?吃东西。”她的视线没离开纸页。
一只微微发绿的手这?时突然从半空探出来,手指张开,拿着的信便掉落在迦涅面前?。
她抬眸,见那只手垂着不动,不由嘀咕:“贾斯珀是要我立刻回信吗?那稍等。”
快速拆开火漆,迦涅一扫就读完了简短的家?信,面色突然苍白?。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漂亮的笔迹看?了好久。
下一刻,她嚯地站起?来,一边直接在兄长的短信下面回复,一边扬声说:“贝瑞尔!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回流岩城,马上。”
——母亲身上突然出现了下一阶段的症状,尽快回来。J.
第40章 断崖-1
迦涅抵达流岩城时已经夜幕四合。
她牵着小雪从传送阵中?走出来, 摸了摸骏鹰的脑袋,从鞍下的束口袋里掏了一把零食豆子。小雪大喙一张,轻松接住了所有豆子,愉快地咕哝了一声。
她戴上头盔, 利落地翻身上鞍:“走。”
骏鹰清声长鸣, 展翅升上无云的夜空。
龙脊山脉这个时节已经转冷, 飞行时掠过鼻尖脸颊的风冷得像刀刮。迦涅喜欢家乡这熟悉的冷意,这让她清醒又充满斗志。
她踢了踢脚蹬, 示意小雪再飞得快一些。
骏鹰昂首嘶鸣, 一个俯冲, 抄近路穿过两座山头之间的隘谷。
月光暗淡, 前方?巍峨亘古的雪峰是?幽幽的灰色,骏鹰朝那?里急飞,将流岩城城区成片的繁华灯火抛在身后。
所谓的流岩城其实有两个部?分?,一是?由奥西尼家管理庇护的城市区域,二是?奥西尼家族的主城堡垒。
前者坐落于雪峰之间的小片平原上,与玻瑞亚其他各处连通的传送魔法?阵就在城外。而从流岩城城区抵达堡垒,还需跨越一长段陡峭难行的山路。
玻瑞亚其他地区常见的飞马品种畏寒, 忍受不了龙脊山脉上漫长的冬季。这里一年四季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骏鹰, 等?到满月节前后开始下雪, 要走陆路进山就必须依靠狼拉的雪橇。
从城区到堡垒的这段路小雪飞得熟练,根本不需要迦涅指引。
雪白的骏鹰绕着险峰绝崖攀升又攀升, 直至庞大得不真?实的冰川挡在面前,无路可走, 无处高飞。
骏鹰和骑手却毫不犹豫, 继续高速冲向散发着淡蓝光辉的冰川,一头扎进东侧微不可见的缝隙。
坚硬的寒冰在骏鹰撞上的瞬间变得虚幻, 迦涅不受阻碍地穿了过去。
下一刻,盘踞在雪峰顶峰上的铁黑色堡垒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中?。
小雪忍不住长声欢叫,应和着这鹰鸣,墙上的火光有节奏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信号。
迦涅骑着骏鹰飞越斗折的高墙,在此起彼伏的“迦涅小姐回来了”“迦涅小姐到了”的呼喝声中?,降落在中?庭。
小雪巡视领地似地在八角形中?庭里绕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住。迦涅翻身下地,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齐齐来到近旁:
“迦涅。”
她循声转头。灰棕色头发的文弱青年手里抱着一个储存了火焰的水晶球,微笑着呼唤她。
“贾斯珀。”迦涅回敬似地叫哥哥的名字,一边打量他。
认真?算起来,她其实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兄长了。但因为他们保持通信,她脑海里贾斯珀的形象便?始终鲜明。这三年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下轻微的青黑,他看起来和她前往黑礁那?时候区别不大。
伊利斯·奥西尼的这双儿女乍一看并不相似,贾斯珀眉眼轮廓纤秀,适合弯弯的含笑,与迦涅充满攻击性的美丽截然相反。
但他和迦涅都继承了伊利斯的薄唇和下巴,贾斯珀的下颚在同性之中?略尖、脸部?轮廓线条锋利。
不仅如此,他的眼珠是?浅淡的蓝色,像阳光下的冰川,盯着人看的时候极有震慑力。这让他即便?笑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也透出冷意。
迦涅的视线从贾斯珀的脸部?上移,在头上转了转:“还没冷到要戴帽子的季节吧,你身体怎么?样?”
前来迎接的一行人之中?,只有贾斯珀头戴冬季皮帽,还抱着取暖的水晶手炉。
“老样子,就是?怕冷,”贾斯珀淡然回答,侧身示意迦涅率先?进入室内,嗔怪似地瞥她一眼,“在我冻僵之前,我们先?进去再说话怎么?样?”
兄妹一前一后步入流岩城堡垒前厅,自然而然地各占了门厅一边。等?候在旁的侍者立刻上前,为两人各自解下头盔帽子还有披风斗篷。
“出发前吃过晚饭了吗?”贾斯珀整理从外衣袖口漏出来的衬衣褶边,说着侧眸看过来。
“还没有,但我想先?去看看母亲。”
贾斯珀并不意外:“好。要麻烦你带我走捷径了。”
迦涅点了点头,贾斯珀便?走到她的身侧,向她伸出手臂,摆出邀请她搭着他进入宴会?厅一般的文雅姿势。
前厅是?空心五边形塔楼的最底层,塔高十层,抬头满目是?门洞和栏杆,却哪里都看不到上行的楼梯。想从这里抵达塔楼内部?的楼层,要么?绕一点路走旁边的楼梯,要么?直接施展魔法?飞上去。
但飞上去也不容易,看上去空无一物的塔中心实则布满了危险的机关。冒冒失失地在这里起飞,轻则坠落受点皮肉伤,重则丧命。
迦涅神情平静,搭住兄长的前臂,轻声念诵精灵语短句。
柔和的气流在两人脚下卷出游鱼甩尾般的弧线,轻柔地托着他们飞起,精准地在空中?跳跃腾挪,避开肉眼看不见的陷阱,跳舞般向塔顶靠近。
留在楼底的人都禁不住仰头注视着兄妹两人的身影。还是?少女的迦涅施法?,拉着青年贾斯珀走只有熟悉主城机关的人才能走的捷径,景象眼熟极了。
三四年前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经常看到这一幕。
也有一些时候,是?迦涅独自飞上去。唯独不会?出现?的是?贾斯珀独自施法?登塔——
伊利斯·奥西尼的长子贾斯珀没有魔法?资质。
他或许拥有不逊于任何一个魔法?师的魔法?知识量,但因为他体内缺少完整的魔法?基盘,无法?汲取灵性,自然无法?使用?魔力。
严格来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奥西尼家主城中?仅有的几?个普通人之一。
但因为贾斯珀无法?施法?而小瞧他是?个致命的错误。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因为那?一点身为法?师的傲慢,输在了这对兄妹中?更加不起眼的哥哥手下。
距离那?段风云诡谲的日子,竟然也已经有三年了。
奥西尼家的侍者和法?师们神色各异,迦涅和贾斯珀并不给他们多感慨的时间,已经直接上了九楼。迦涅环视一整圈,在外观毫无区别的门中?找到正确的那?一扇推开。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它悬在看不到底的幽邃深壑上方?,两侧开着成排的窗户,每扇窗都几?乎有一人高,窗棂精雕细琢,让每扇窗户看出去的景色都如同被细心装裱起来的画作。
在这条悬廊上漫步是?种让人晕眩的体验,惊险,又因为不可思议的景色而目眩神迷。
初次造访这里的客人都会?禁不住怀疑,这精巧得宛如糖霜屋的悬空建筑物是?否经得住雪山风暴。
贾斯珀侧眸看向窗外,沉默的雪峰上隔出他略显单薄的灰黑色剪影。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好像有一阵没走这条路了。”
迦涅实诚地指出:“你平时也不需要到前厅去。”
贾斯珀哂然摇了摇头:“也是?。”
迦涅想问母亲的状况,但眼见为实,她很快就能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从哥哥口中?寻求解答是?次一等?的选择。她只能忍住。
贾斯珀的视线数次在她的脸上停留,她感觉到了,但他的注视最后总是?止于无言。
兄妹重逢后的对话于是?迅速出现?了不和谐的空白。
两人没有试图填满它,而是?沉默地继续沿着悬廊前进,迦涅在前,贾斯珀在后,两条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撇开对两人都性命攸关的正事,迦涅和贾斯珀向来聊不到一起。
不止因为七岁的年龄差距。他们是?兄长和妹妹,也是?普通人和天?才。
幸运又不幸地,他们不必为家族传承斗得你死?我活,但先?来后到的齿序和天?赋定高下的身份难以相容,一不小心就会?磕碰得头破血流。
早年他们也做过徒劳的努力,试图无视他们的特殊,模仿其他家庭相亲相爱的手足关系。但结果也只是?拙劣的过家家游戏,迦涅没有耐心当受宠爱保护的妹妹,贾斯珀也对充当可靠热心的大哥兴趣缺缺。
奥西尼两兄妹从性格、嗜好、思考的节奏、到眼中?看到的世界都不同,一旦走到一起,就总有一个人在脱拍。
如果不是?血缘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他们大概不会?主动选择对方?成为亲爱之人。
但他们没有选择。也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才和谁成为血亲。
“你吃过晚饭了吗?”迦涅忽然问。她刚才在贾斯珀这么?问她的时候没有反问,这个时候才突然捡起这个话题。
贾斯珀淡然坦然地接口,就好像没察觉看望母亲前聊晚餐有多古怪:“吃了一点简餐,等?会?儿我可以陪你再吃一点。”
“好。”
迦涅原本还可以和他讨论之后吃什么?,但万幸,悬空回廊到了尽头。
前方?是?六边形的堡垒主体。迦涅再次搭着贾斯珀的手,这次是?从高处往下跳。他们比羽毛更轻盈地落到底楼,而后沿着石阶向下走。
两人在地下二层的一扇双开大门前驻足。
迦涅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贾斯珀看着她调整呼吸,等?她的表情恢复镇定,才将手贴上门板,通报似地喃喃:“我们进来了。”
推开门的瞬间,贾斯珀腕间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迦涅知道那?是?母亲给兄长制作的护身符,也是?他出入满是?魔法?机关的堡垒最大的保护——奥西尼家主在上面留下了魔力,让他能够进入他理应有权利使用?的区域。
她也将掌心贴上大门。温和而有力的魔法?波动像一个柔和的浪头,将她浇得湿透,却不寒冷。
这是?伊利斯·奥西尼留下的封印。
母亲的魔力认出她,检查完她的身份就流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却了。迦涅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推门,迈步走进门后。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卧室。
在床铺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地面长出遒劲的藤蔓,每根都有少年人小臂粗细。生机勃勃的藤蔓交错层叠,编织出网状的平台。
藤蔓上心形叶片热热闹闹地扎堆,每片叶子周围都漂浮着细尘般的绿色光点,每一颗都散发着抽芽发育的蓬勃气息。这些光点中?的一部?分?落入藤蔓,更多的受到某种召唤,聚拢凝结为一层淡绿色的半透明保护壳。
这层光壳将藤蔓搭起的‘床’包裹住,也罩住了躺在上面的白发女性。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睡得平静,没有被来客惊扰,面容隐在叶片的阴影里,只看得出来皮肤极为白皙。
迦涅缓缓走到藤床边上,探手轻轻拨开一根嫩藤。荫蔽随之挪动,伊利斯·奥西尼沉睡中?的脸容彻底显露。
从额头到颊侧,再到侧影,伊利斯的皮肤上覆盖着大片流转着奇异光彩的白。
一片一片,坚硬而光洁,宛如贝母质地,全都是?细细的鳞片。
迦涅并未失态。她回头看了贾斯珀一眼,他视线下移,她跟着看过去,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绷紧了。
伊利斯宽大袖口被人卷起来了一点,也因此,迦涅才看得清楚,母亲露出的手指也被同一种白鳞覆盖,而且是?彻底的。
她的指掌关节明显肿大变形,原本平放的掌心微微拱起来,指甲变得长而尖。
与其说是?人类的手,那?更像是?某种非人生物的利爪。
比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