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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第 31 章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第31章

    乱世之下, 往往伴随着礼乐崩坏,让一些酸儒文人时常掩面长叹,说什么民风不古, 道德败坏, 礼仪体统统统不见。

    扪心自问, 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最典型的一点, 是他喜欢这样的时代。

    乱世之下代表着英雄辈出, 经天纬地之才大可只手擎天, 搅弄风云。

    而礼乐崩坏则代表着民风的极度开放,寡妇再嫁不是什么稀罕事, 私生子满街跑更是随处可见,男女七岁不同席与男女大防的规矩被世人彻底丢弃——在活着已是分外不易的情况下, 谁还会在意所谓的礼仪规矩?

    自由而热烈的时代。

    最好的时代, 也是最坏的时代。

    商溯喜欢这种时代,更喜欢不被世家规矩约束的小孩。

    ——若以世家规矩来论,男女合奏这种事情虽不至于被长辈们耳提面命说有辱斯文,但总归会订婚之后的男女做起来才合适。

    若没有订婚, 便你弹琴来我吹/箫, 你弄琴来我指导, 这二人的关系不是家族默许的小情侣, 便是同性之间的师父与贵女公子, 而不是发生在他与相蕴和身上。

    唔, 这就是相蕴和的坦率可爱之处。

    年龄小,尚未长到情窦初开的时候, 乡野之间长大的小姑娘野蛮生长, 不曾受到世家规矩的规训, 更不会是把自己塞在礼仪体统的规矩里,做个一板一眼至死都不敢放肆任性的泥塑木偶,一如他生母一样。

    现在的相蕴和一切随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想让他教她弹琴,便是真的想学琴,想与他合奏,便只是欣赏他的琴艺,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商溯啧了一声。

    他喜欢这样坦率自由的灵魂。

    “她既诚心想学,我便指点她一二。”

    商溯矜持开口,“如此,也算还了她送我点心的心意。”

    “???”

    您不是还排兵布阵大破盛军吗?

    您不是还把一万多盛军全部收于大哥麾下吗?

    这么多的事情,感情只是举手之劳,完全不需要道谢?甚至不需要放在心上?连说话都不会提一嘴?

    杜满眼睛瞪得滚圆。

    感情他对顾家三郎有误解?

    刻薄难以相处的少年郎其实颇为大气,是个做好事都不愿留名的大善人?

    宋梨比杜满的震惊少一点,也但也没少多少,只是眼睛瞪得没有那么圆,又加上心思细腻,早早看出了这位顾家三郎脾气秉性,所以短暂惊讶之后,脸色便恢复了平静。

    “有劳三郎了。”

    宋梨笑着道。

    这位顾家三郎虽难以相处,但骨子里是个率性而为的人,第一次相遇时,他出手便是金珠金瓜子,其实已将他的性格暴露无遗——千金难买他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帮他们只是举手之劳。

    同样因为高兴,连女郎把他抛之脑后不曾亲自来迎接也不会放在心上。

    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否则他这种爱憎过于分明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宋梨摇头轻笑,对着马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仆掀开轿帘。

    商溯微拢衣袖,从马车上下来。

    “三郎,快请进。”

    做好事不图报答,杜满对商溯的好感一路飙升,少年刚从车上走下来,他便勤快给少年引路,“阿和在议事厅里等你。”

    商溯微颔首,走进简陋的“马棚”。

    郡守府对于商溯这种贵公子是不值一提的马棚,可对于相蕴和来讲,却是她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家。

    更别提这个家还是她与阿父的第一个占领的地方,他们赖以争霸天下的大后方,这么多意义叠加在一起,让相蕴和更加喜欢这个来之不易的地方。

    “阿父,虽然你把一万多盛军收于麾下,但咱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给相豫章刮完胡子,相蕴和取了自己抹脸的香膏,涂在相豫章脸上。

    整日不是风吹日晒,便是冲锋陷阵,让阿父的脸越发糙了,从曾经十里八村有名的俊郎君,越发往不怒自威的枭雄发展。

    这样不行。

    楚王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阿父不能越来越丑,一定要在美貌的事情上盖过楚王,这样才能赢回阿娘的心。

    相蕴和把香膏细细涂在相豫章脸上。

    “什么东西?”

    相豫章鼻子微动,闻了闻,“怎么这么香?”

    相蕴和道,“这是我的香膏。”

    “小女孩儿家家的东西,涂我脸上做什么?”

    相豫章有些无奈,“快擦了。”

    相蕴和摇头,“不能擦。”

    以勇猛果决著称的枭雄着实难以接受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你满叔他们会笑话我的。”

    “他们笑话便让他们笑话。”

    相蕴和按着相豫章的手,又把香膏抹上一层,“他们笑话你的事情那么多,不缺这一件。”

    “”

    你可真是为父的贴心小棉袄。

    “阿父,您不能不修边幅。”

    相蕴和振振有词,“阿娘那么漂亮,您却越发粗糙了,难道不怕阿娘看上别的俊俏小郎君?”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贞儿素来喜欢好皮囊,连跟在她身边做事的人都个个漂亮,若不是当初他还算有几分姿色,说再多的这样的世道你难道还没受够吗也没用。

    相豫章动作微微一顿,瞬间接受相蕴和在自己脸上抹香膏。

    “那什么,多抹点。”

    相豫章叹了口气,“整日打打杀杀的,为父的脸都没往年嫩了。”

    “?”

    为什么要嫩?

    这个时代不是以英武锋利为美么?

    听到声音的商溯一头雾水。

    一抬头,便看到身材颇为高大魁梧的男人缩在小小的摇椅上,由着个子并不高的小姑娘给他刮脸。

    脸上的胡须已刮干净,小姑娘正在往他脸上抹香膏,抹的香膏太多,而香膏的质地也并不算细腻,白乎乎的一层晕在略显麦色的脸上,看上去莫名滑稽。

    商溯脚步微顿。

    这就是相蕴和的父亲?

    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商溯的认知里,父亲都是不苟言笑甚至冰冷无情的,莫说与子女玩闹,连他病得奄奄一息时,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都不不曾温声与他说过话。

    只是敷衍来看一眼,冷淡地让他的生母不必太过悲伤,说他们以后还会有新的孩子,随后让仆人给他安排身后事,莫让一个孩子的生死惊动家中长辈。

    的确如此,对于所谓的父亲来讲,他只是他无数孩子的其中一个。

    他死了,还会有新的孩子的降生,所以他的生死父亲看得很淡,甚至没有伺候他的仆人来得悲伤。

    而对于他的母亲来讲,他是她短暂人生中的唯一一个孩子,是她被安排被主导的命运里唯一光亮,尽管他是如此的“顽劣不堪”,甚至“不孝忤逆”,但在她心里,他仍是她仔细珍藏呵护的宝。

    男人与女人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截然不同。

    所谓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严厉苛刻的陌生人。

    所谓的母亲,却会将你视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第二次重生,在往后余生里,用自己并不孔武有力的手掌为你遮风挡雨。

    他的母亲明明那么孱弱,那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却在临终之际要他活得自由而热烈。

    ——她从来知道他想做什么,哪怕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但她依旧支持他的决定。

    有这样的父母做对比,他怎会不讨厌父亲?

    不讨厌这个世界上只需要爽一下,便能收获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孩子的肮脏生物?

    可相豫章似乎与他的父亲不同。

    马棚似的郡守府里,相豫章躺在太阳下,眯着眼让相蕴和给他刮脸。

    男人是典型的战将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自威,可在相蕴和面前,男人却是温和的,甚至柔软的,闭着眼任由十来岁的小姑娘摆弄,哪怕她把她抹脸的香膏涂在他脸上,他也好脾气地夸她做得棒。

    商溯微微一愣。

    ——这是在他数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场景,甚至在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父与子的关系。

    “三郎,你来啦?”

    少年走进来,相蕴和眼睛亮了亮,抬眉看着锦衣玉带的儿郎,“你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外面接你。”

    商溯回神。

    “?”

    你不是知道么?

    还提前给我准备了点心?摆好了琴?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宋梨立刻打圆场,吩咐周围亲卫,“快把做好的点心拿过来。”

    “对哦,快拿点心来,三郎喜欢这里的点心。”

    相蕴和笑眯眯补充一句。

    商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看了看从相豫章身边离开,前来招待自己的相蕴和,心头的怪异又被压了回去。

    相豫章掀了下眼皮,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少年郎,虎目微微一转,不由得啧了一声。

    ——啧,是个缺爱的小孩儿。

    这样的小孩儿是天生便有残缺的小兽,哪怕未来的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生来便带的残缺,足以让人随时取他性命。

    不归降他也无妨,有着的严重缺陷的人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一时优势占尽,也能让他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相豫章笑了一下,瞬间明白眼高于顶的少年郎为何对他家小阿和另眼相待,甚至还不惜花费大力气来帮他。

    原因无他,身处隆冬之际天然向往温暖,身处深渊地狱本能向往太阳,阿和的温暖与阳光,对于缺爱的小孩儿来讲是比罂粟还要致命的东西。

    “大哥,他就是顾家三郎。”

    相豫章虽还躺着让相蕴和抹香膏,但杜满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家大哥做过的荒唐事着实太多,大男人却抹小女孩儿的香膏一点排不上号,领着商溯走进来,便欢快与相豫章介绍,“就是他让我劫营,把盛军往豫公谷的方向赶的。”

    脸上的香膏尚未干,相豫章欠了欠身,没有起身相迎,拱手向商溯抱拳,“久仰大名。”

    “三郎,坐。”

    商溯拢袖坐在软垫上。

    相豫章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顾家三郎的军事才能他已领会到,犹在他之上,他看的是性情模样。

    少年的性格与传说中的别无二致,是个眼高于顶的贵公子。

    但有才之士都这样,他初遇军师时,军师也把瞧不上他写在脸上,后来相处久了,才勉强给他三分好脸色。

    这种性格很常见,用不着大惊小怪。

    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还平易近人,这种性格的人翻遍史书也找不来几个,千古一帝如秦始皇也要屈尊降贵请王翦,他没有那么脸大,觉得自己一定能遇到。

    少年就挺好,孤高桀骜却有着致命弱点,这种人可太好拿捏了!

    相豫章十分满意,以至于把这位少年是要来听他女儿弹琴的事情抛在脑后,躺在摇椅上,指挥着亲卫端茶送水。

    “这次方城之围,多谢三郎施以援手。”

    相豫章道。

    商溯面无表情坐在软垫上,漠然点头。

    亲卫呈上点心。

    庖厨有意卖弄自己的厨艺,但技术有限弄巧成拙,将梅花造型的点心做得像是面饼。

    这样的点心被端到商溯面前,宋梨看得眼前一黑。

    ——这种东西也能送上来?是觉得这位刻薄的贵公子今日心情好?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没有发脾气,所以仿佛少了些什么?

    正要开口制止间,点心已被亲卫风风火火端到商溯面前。

    “……”

    完蛋。

    宋梨默默退后半步,避免少年发火时波及自己。

    在往后退的时候不忘拉了下身边的杜满,省得这位不会看人脸色的莽夫被点心砸了满脸。

    “?”

    拽他干什么?

    杜满奇怪看了眼宋梨。

    ……行吧,这人是真的不会看人脸色。

    宋梨选择明哲保身,只自己退到一边。

    三。

    二。

    一。

    宋梨在心里默默数数。

    但她想象中的盛怒却没有发生,不仅没有发生,那位本该把点心砸在离得最近之人脸上的刻薄公子此时像是瞎了一样,拿起不甚精致的筷子,夹起一块点心送到自己嘴边。

    点心并非入口即化,口感只能说一般般。

    ——庖厨是上不了战场的老兵担任的,做东西的手艺着实算不上好,只能勉强说能吃。

    这样的东西对于少年来讲是猪食。

    可尽管如此,但少年却面色不改把点心吃下,仿佛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连带着味觉都一同消失了一般。

    “???”

    今日的顾家三郎莫不是旁人戴了人|皮|面具假扮的???

    一瞬间,宋梨想让杜满去摸商溯的脸找人/皮/面具的痕迹。

    半合眼做老僧入定状的老仆眼皮轻轻一跳,视线落在商溯身上。

    少年面无表情吃着点心,潋滟凤目却在看相豫章与相蕴和。

    名扬天下的反贼不拘小节,悠然躺在摇椅上,身边坐着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招呼着他,一边看着反贼脸上的香膏,父与女的温暖治愈隔着案几他都能嗅得到。

    “三郎有如此经世之才,不知师承何处?”

    反贼大大咧咧问着他。

    商溯收回视线,声音冷淡,“我没有师父。”

    “没有师父?”

    反贼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踩了他的雷,真心实意夸赞着,“那就是家学渊博——”

    “我天生如此,无师无父。”

    商溯不耐打断相豫章的话。

    相蕴和秀眉微蹙。

    相豫章哈哈一笑,“少年英才,可敬可畏。”

    “这一万多盛军虽已投降豫公,但仍有三万盛军在路上,豫公还是不要高枕无忧的好。”

    商溯道。

    被他这么一说,杜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三郎,咱们应该怎么办?”

    “此话应当问豫公。”

    商溯态度极为冷淡,“你事事都问我,你家主公是我,还是豫公?”

    “???”

    不是,前几日你也不是我主公来着,但你不也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杜满被他刺得一头雾水。

    相豫章悠悠一笑。

    果然还是年轻,被人踩了痛脚之后,连装都不愿意再装。

    ——很好,这种人会被他乃至他女儿拿捏得死死的。

    相豫章丝毫没有把少年的刻薄话放在心上,大手一挥,制止杜满的继续发问。

    “阿满,三郎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让三郎好好休息。”

    相豫章道,“我还有军务在身,便不陪三郎了。”

    “慢走不送。”

    商溯头也不抬。

    宋梨皱了皱眉。

    她知道顾家三郎小心眼,但不至于小心眼到这种程度吧?

    大哥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三郎用得着拿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大哥吗?

    相豫章却无所谓,爽朗一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脑壳上的小揪揪,“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方城的事情交给阿父。”

    “恩,辛苦阿父了。”

    相蕴和乖巧点头。

    商溯别开眼。

    余光瞥到商溯的动作,相豫章笑了一下,又捏了捏相蕴和的小揪揪,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偌大院子只剩下相蕴和商溯并着老仆与几个亲卫。

    商溯微蹙眉头舒展开来。

    温馨的父女关系像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有些无所适从,相豫章起身去了议事厅,他才觉得自己无所适从的别扭感好了一些。

    “你会弹什么曲子?”

    商溯问相蕴和。

    少年对自己父亲不敬,相蕴和不想搭理商溯,相豫章刚刚离开,她脸上的乖巧笑意便淡了下来,“要你管。”

    “?”

    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有些不解,“不是你说你想让我教你弹琴吗?”

    “我现在不想学了。”

    相蕴和整理衣物,站起身来,“琴有什么好的?不能吃不能穿,还不能保护自己。”

    “阿父说得对,学琴还不如去学武,最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人欺负。”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站住。”

    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样甩脸色,商溯有些生气,“是你——”

    但话未说完,便见相蕴和已起身往外走,未说话的瞬间咽回肚子里,起身便去追相蕴和。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追在相蕴和身后,“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你在方城被围,我便教杜满来救你。”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他的声音放得很软,“你说要学琴,我便来教你——”

    这话无疑是火上加油,相蕴和停下脚步,回头便怼少年,“打住,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救我了?”

    “没有你,我一样能退盛军。”

    相蕴和突然停下脚步,商溯追得又急,差点迎面撞上去,身后的老仆眼皮微抬,伸手揪住商溯衣领。

    商溯堪堪停下。

    这个距离与小姑娘有点近,他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安全距离,才开口说话,“在方城调兵遣将的人是你?”

    “对,是我。”

    相蕴和下巴微抬,粉雕玉琢的小脸闪过一抹骄傲。

    她可是偷学商溯的人,怎会连这点盛军都对付不了?

    商溯微颔首,赞同相蕴和的说法,“哦,那你的确能退盛军。”

    不劫营,只以战马绑树枝,把两万先行军吓退,待相豫章攻取叶城的消息传来,盛军一样不战而退。

    ——他们行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没打算与相豫章硬碰硬,叶城失守,他们的计划便是失败,与其等相豫章带领大部队前来攻打他们,不如自己先退兵,省得损失惨重。

    “”

    这人压根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生气。

    “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直接问道。

    商溯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相蕴和追问,“我阿父何时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对他?”

    商溯慢慢回神,嘴角一点一点抿住了。

    ——他着实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若不说话,我便当做你讨厌他。”

    一向好脾气的小姑娘在父母的事情上从来不让步,气鼓鼓与商溯道,“讨厌我父母的人,我才不要交朋友。”

    商溯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我没有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打破砂锅问到底。

    商溯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再次陷入安静。

    相蕴和蹙了蹙眉。

    盛夏的太阳白得晃眼,能将世界万物都染上一层热烈的颜色。

    可少年垂眸站在长廊下,夏日的阳光却渡不到他身上,他仿佛置身冰窖里,身上在冒着丝丝寒气。

    孤高桀骜,厌世刻薄。

    他从不是值得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可是,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便该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而不是像这样,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看着她,

    相蕴和静了一瞬。

    “我不喜欢这样的三郎。”

    半息后,相蕴和缓缓出声,“我认识的三郎,是一身清凌傲气欺骄阳的少年郎,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一个问题问得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商溯呼吸陡然停滞。

    他抬头,看到小姑娘黑湛湛的眼睛正在看自己。

    有不喜,还有些许心疼,仿佛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喜欢的,她愿意交朋友的三郎,不该是这个模样。

    她喜欢的三郎,是比太阳还要骄傲的少年郎,不是不敢回答问题的懦夫。

    商溯手指微微一紧。

    “你”

    少年声音一顿,但到底开了口,“你若给我弹高山流水,我便告诉你,我为何不喜欢你父亲。”

    他见过人情冷暖,尝过世道炎凉,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从来被苛待,是注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忤逆不孝子。

    他不被期待,不被重视,是家族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应该藏身臭水沟,苟延残喘度一生。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阳光是什么温度。

    那种温度父亲从未给过他,生母去得太早,记忆都有些斑驳,印象最深的,不过是临死之际的一句话,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与她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个院子里。

    “如果你不想弹,那就不弹吧。”

    相蕴和迟迟未开口,商溯垂了垂眼,又补上一句,“方才你给我准备的点心我还未吃,等我吃完点心,我便告诉你。”

    少年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在相蕴和耳际,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明明锦衣玉带,年少华美,可她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商溯的痕迹,那个史书上记载的年少失怙饱受欺凌的天才。

    吝啬笔墨如史官,曾在记载他身世的时候补过这样一句注释——少年天才,皆为苦难所换。

    若他能选,他是否愿意舍弃自己一身的惊世之才,换一世的安稳平淡?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我不会弹高山流水。”

    相蕴和道。

    商溯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哦。”

    商溯哦了一声。

    这好像是逐客令?他该离开了。

    商溯紧绷着身体,与相蕴和道别,“打扰了。”

    商溯绕过刚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外走。

    步子有些沉重,但问题不大,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

    他这样想着,然后加快了步伐。

    或许是怕自己舍弃了脸面赖着不走,又或许是虚假的获得容易迷惑人的心智,他鲜少装东西的脑子乱哄哄,仿佛有水在倒来倒去,在他脑海里咕嘟咕嘟响。

    这声音委实难听。

    他甩甩头,嫌弃现在的自己。

    “可我有点心。”

    一只手拉住他衣袖,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裹挟着他从未感受过的阳光的温度,在开口的一瞬间便盈满他眉梢肩头。

    “我有很多点心。”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糯,“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来。”

    “等你吃完点心,你便把一切告诉我。”

    “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更不能这样对待我阿父。”

    【📢作者有话说】

    见商溯之前的相豫章:这厮有点厉害,若不能归顺于,便得弄死他。

    见商溯之后的相豫章:啧,这厮的优点无人能及,缺点荡气回肠,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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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第 32 章

    ◎若身上挨刀子,一定要千百倍还回去。◎

    第32章

    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脏被击中, 他倏地失去所有声音,习武之人该有的感官敏锐此时都变得有些迟钝,只剩下被相蕴和扯着的衣袖尚有些知觉, 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怎么办呢?

    这人着实会说话, 让他有些挪不动脚, 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提线木偶似的因为她的动作而缓慢转身。

    这种感觉委实有些糟糕, 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掌控, 可不知怎地, 他还是因她的话而驻足,甚至还因她的话而点头, 发出一道几不可闻的低低声音。

    “恩,我都告诉你。”

    他听到自己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会稽顾家的身世也好, 他曾眼睁睁看着手足落水,却还能悠然饮茶的事情也罢,甚至持剑险些把父亲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诉相蕴和。

    ——只要她想听。

    至于听完之后会不会觉得他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合该下地狱的修罗恶鬼, 然后与他割袍断义, 再不认他这个朋友, 他觉得都无足轻重。

    她想知道, 他便告诉她, 这就够了。

    但相蕴和其实并不好奇少年的过往。

    她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少年在看到她父亲时的异样?

    像是受伤的小兽被人戳到了痛处,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张牙舞爪想要将那人赶出去, 然后躲在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欢锦衣华服?真的喜欢骄纵奢靡么?

    只怕未必。

    身着华服却满目荒凉,骄纵奢靡却孤芳自赏。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别人走不进去,他也走不出来。

    她只想走进去,然后带他出来,并不是窥探他不愿提起的狼狈过往。

    “我没什么想知道。”

    相蕴和摇头,“军师曾与我说过,世家大族虽看上去鲜花着锦,体面尊荣,可鲜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无声息便没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没有说话。

    “你才这么大,便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一个长辈,想来不是家中溺爱宠护着的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相蕴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抬头看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眼底有着些许心疼,“你不喜阿父与我相处,当是触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亲。”

    “我阿父视我如珍宝,你名义上的父亲,却待你如草芥。”

    “同为父亲,态度却天差地别,心高气傲如你,怎能容忍别人在你伤口处撒盐?”

    商溯眉头微动。

    倒也不是伤口撒盐,而是乍见世间罕有的慈父,一时间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来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身上。

    他没错,错的是父亲。

    可这个世道是孝道大于天,他的勃论从不会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来,你可以杀人如麻,乃至叛国投敌,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中一个恶人罢了,与其他恶人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连自己父亲都能背弃,那便是十恶不赦,是罄竹都难书的劣迹斑斑。

    商溯闭了闭眼。

    ——无人会认可他的大逆不道。

    “罢了。”

    下一刻,他感觉到相蕴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声音依旧软糯,但却带了不可置喙的坚定,“他既不拿你当孩子,你也不必拿他当父亲。”

    商溯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脸,此时正静静看着他,双瞳剪水,蕴着秋水与星辰,一字一顿与他道,“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过是执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罢了。”

    “我阿父是反贼,我是反贼的女儿,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滞。

    “我只信将心比心。”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前世的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成为盛军威胁父母的把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宝,是他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骨肉,所以她宁愿受尽折磨,宁愿一死了之,也不会成为盛军插向他们心口的尖刀。

    感情从来是相互的。

    因为阿父阿娘爱她更胜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里,亦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存在。

    “这才是我坚信的道理。”

    相蕴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我宁愿做十恶不赦的恶人,也不愿被愚弄被摆布。”

    商溯微蹙眉头一点一点展开。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蕴和当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么多的离经叛道,见少年迟迟未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吓到了,便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得很对。”

    少年打断她的话,潋滟凤眸灼灼而燃,仿佛是业火在荡涤世间,顷刻间将少年眼眸冲刷得再无其他颜色,只剩下静静看着相蕴和的沉静,这是一贯倨傲的少年眼底鲜有的神色。

    他突然开始明白,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他与相蕴和便一见如故,将刻薄恶劣的他连戏弄人的本性都一并压了下去。

    ——因为他与相蕴和本质上一种人,他们天然互相吸引。

    他的宁折不弯在表面,在眼角眉梢的桀骜暴烈。

    相蕴和的宁折不弯藏在她的温柔娇怯下,要等触碰到她的逆鳞时,她才会狠狠刺向你。

    她如此耀眼,如此决绝,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爱她的家人,左右奔走寻找她下落的父母。

    “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商溯声音微微一顿,随即掷地有声,“世间道理,便该如此。”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放下,少年向来冷硬倨傲的面容此时柔软下来,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软得有些不像话,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

    “相蕴和,谢谢你。”

    少年对她道。

    声音很轻,相蕴和却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于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这人长得太漂亮,往日装着嘲讽轻蔑的凤目一旦柔软下来,便像是修炼了千年的精怪在吸食人的魂魄,让脑袋都跟着晕乎乎的。

    怪不得书上说美色惑人,长得漂亮的人,的确容易能迷惑心智。

    相蕴和遥遥头,“这有什么好谢的?”

    “这不过是我对这个世道的一点看法罢了。”

    她这人只是看着乖巧,骨子里却不是什么乖顺的人。

    最典型的事情是她听闻阿娘毒杀阿父之事时,第一反应不是阿娘大逆不道,竟敢行弑君之举,而是觉得肯定是阿父伤了阿娘的心,阿娘才会如此行事。

    什么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眼里看到的是若身上挨了刀子,一定要千百倍还回去。

    委屈求全?

    不,她只奉行报仇雪恨。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的琴。”

    相蕴和拉了拉商溯衣袖。

    小姑娘什么也没有问自己,只用一句话破开困他多年的心结,商溯眉眼柔软,目光随相蕴和而动。

    “你不是说你不会弹琴吗?”

    只是嘴欠的本性难移,商溯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呀,我不太会弹。”

    相蕴和比宋梨诚实很多,听商溯问,她便如实回答,“虽然阿父兰姨从来夸我弹琴好听,但我知道的,我弹得并不好,我的琴音对他们来讲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不一样啦,你会弹琴,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三郎,你都会弹什么呀?”

    对上这样一双眼,商溯仅剩的丁点郁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就应该是这样。

    本质上与自己相同的另外一个自己,便该眼底永远都是晴空,笑时如阳光耀眼。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不会弹的。”

    商溯对自己的琴艺很是自信,“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然后这种自信在听到相蕴和拨弄琴弦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不是,这声音是琴弦能发出来的?

    老仆砍木头生火的声音都没有这么难听。

    自信满满的商溯的脸色有一瞬的凝滞。

    但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又看相蕴和的手,又看看相蕴和手指按着的琴弦,以至于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你再弹一次。”

    相蕴和无疑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听商溯开口,便再次拨动琴弦。

    “嗡——”

    刺耳声音再次在院子里响起。

    周围亲卫默默抬起手,默默捂住自己的耳朵。

    见多识广的老仆眉头微动,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了一丝难崩。

    半息后,这位看自家三郎持剑捅父亲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仆做了与亲卫们一样的动作——默默抬手,默默捂耳朵。

    商溯是院子里唯二没有捂耳朵的人,另一个是相蕴和。

    不捂耳朵不代表不知道难听,而是正是因为知道难听,所以才更不敢捂耳朵。

    ——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

    商溯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庶人的不大会与世家嘴里的不大会是不一样的。

    世家的不大会是一种谦虚,而庶民的不大会,是真的不大会。

    “你弹得很好。”

    宁死不说违心话的商溯艰难开口,“只是没有经过名师大家的教导,不知如何发力罢了。”

    相蕴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鼓励,更别提说话的人没有一脸吞了苍蝇的一言难尽,而是踌躇又诚恳指出她的不足,仿佛只要她勤加练习,便能成为一代大家似的。

    “那我该如何发力?”

    相蕴和心情大好,不耻下问。

    商溯手指抚琴,一点一点教小姑娘,“这样。”

    “弹琴时不能左顾右盼,需双肩打开,身体保持不动,手指微曲探下,以指根发力。”

    相蕴和学得很认真。

    商溯怎么教,她便怎么坐,肩膀打开,身体不动,手指放在琴弦上,不用指腹发力,而是换成指根。

    动作完全正确,流程也全对,相蕴和信心爆棚,再次拨弄琴弦——

    “咚——”

    活像是粗粝的石子砸在青石板,能将上面砸出一个洞。

    “”

    小姑娘说的不太会,这话说得着实委婉。

    这哪是不太会?

    这分明是魔音贯耳的大杀器。

    他若是城楼下的盛军,他听到这样的琴音,他也掉头就走,拦都拦不住。

    但他不是。

    不仅不是,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朋友,既为朋友,便不该嫌弃彼此,尤其是在对方不擅长的事情上,更不能泼对方冷水。

    向来刻薄的贵公子难得没有开口刻薄,耐着性子又教一遍,“你做得很好,弹出来的曲子比方才好听多了。”

    “再试试,这次一定比上次更好。”

    世家公子金口玉言,相蕴和感觉此时的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伯牙在世。

    虽然现在的琴音还不算好听,但只要多弹,敢弹,未来一定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国手!

    相蕴和信心倍增,按照商溯的指导,又一次去弹琴。

    “这样是不是好点?”

    相蕴和一边弹,一边调试着动作去问商溯。

    “呱——”

    飞鸟叫得好像是青蛙。

    一滴冷汗自商溯额间滑落。

    商溯声音慢吞吞,“恩,比方才好很多。”

    “那我多练练。”

    相蕴和欢快弹琴。

    弹琴的人欢快,琴声却算不得欢快,不仅不欢快,还惊得院子里的小动物四散奔逃,连嗡嗡烦人的苍蝇都不愿飞进来半只。

    亲卫们虽拿手捂着耳朵,但长时间的魔法攻击也让他们有些受不住,一边痛不欲生坚持,一边惊叹顾家三郎的老仆着实是位人才——此时竟还能如老僧入定一般平静,这是多么强大的自持力!

    惊叹着不由得多看一眼,才发现老仆不知何时撕了衣袖的衣角塞在耳朵里,耳朵被塞得满满当当,自然听不到他家小女郎如群魔乱舞的琴音。

    “”

    果然还是年龄大的人有经验!

    亲卫们恍然大悟,立刻有样学样,撕了衣袖塞进耳朵里。

    耳朵被塞满,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亲卫长舒一口气,无比感激地看向闭目养神的老仆。

    ——这简直是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的恩人啊!

    周围人全部塞了耳朵,商溯仍在咬牙坚持。

    稳住。

    稳住。

    一定要稳住。

    小姑娘如此喜欢琴,他怎能说她是魔音贯耳?

    区区琴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以超乎常人的忍耐性忍了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

    商溯感觉有人在用巨锤砸他的耳朵,砸得他脑袋都跟着有些晕。

    过一会儿,巨锤换成了针扎,细而绵长的针一下又一下贯穿在耳朵上,细密的疼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手。

    片刻后,针又换成了剪子,换成刀刃,换成开山斧,甚至剧毒的蛇,撕咬着他的耳朵,让强撑着的神智摇摇欲坠。

    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商溯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嘶——”

    相蕴和有些遭不住,抬手揉了自己的耳朵。

    酷刑终于结束。

    商溯眼前金星乱晃,有些看不清相蕴和的模样,只颤着手,摸到案几上的一盏茶,稀里糊涂给自己灌进去。

    方城的水质不错,但没什么好茶,粗糙的茶叶混合着甘甜的水,无疑是一种暴殄天物,但此时的商溯却未察觉这么多,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强自压了压胸口处翻涌着的干呕恶心。

    “累、累到了?”

    稳了又稳自己的心神,商溯才敢开口,“你弹了这么久,不妨歇一会儿。”

    相蕴和揉着自己的耳朵点头,“是有些累。”

    不是手指累,是耳朵累。

    ——三郎不是夸她弹得很好听吗?怎么对她的耳朵是一种折磨?

    相蕴和心中纳闷,抬头看面前少年。

    嘴欠但优雅的贵公子此时脸色微微发着白,额间满是细密虚汗,往日艳丽得女人似的唇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血色,白得像是她前世当鬼的时候见过的馍馍。

    “?”

    这怎么跟被人上了酷刑似的?

    “三郎,你怎么了?”

    相蕴和关切开口,被少年再三夸赞过弹得不错的她尚未发觉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商溯不敢让相蕴和看出自己的一样,抬手掐了下眉心,故作轻松道,“没、没什么,老毛病罢了。”

    “要不要紧?”

    相蕴和一下子紧张起来,“要不要请军医来看一下?”

    “不必劳烦军医。”

    商溯虚弱摇头。

    军医若是把了脉,他听弹琴差点把自己听得上西天的事情还怎么隐瞒?

    商溯道,“我歇一会儿便好了。”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

    相蕴和有些担心。

    怪不得顾家三郎军事能力如此卓越,世间却没有任何记载,这位漂亮的少年郎除了嘴欠得罪人外,身上竟然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疾,似这样比她还差的身体,怎能熬得过乱世,与商溯一样青史留名?

    “无事。”

    商溯摸着茶盏,给自己又倒一盏茶。

    连着两盏茶入腹,他才感觉眼前的阵阵眩晕感轻了些,视线开始逐渐恢复。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

    商溯向相蕴和道。

    相蕴和眉头微拧,“现在看起来是好了些,可是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相蕴和颇为担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还是后来生出来的?”

    是听你的琴听出来的。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说,商溯便道,“不是生来便有的,是近日才开始出现的。”

    “大抵是水土不服。”

    商溯道,“我长在中原之地,从未来过方城,对这里的环境不大习惯。”

    相蕴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贵公子出身会稽顾家,虽家道中落,又不被父亲所喜,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城这种偏僻贫寒的地方,对少年郎来讲不亚于地狱,让长于富贵锦绣之中的他极为不适应。

    不是隐疾就好。

    水土不服好治得很,时间久了,或者生活质量提上来了,便能不治自愈。

    相蕴和道,“若是水土不服,倒也不必惊慌,这几日我让庖厨把饭食做得精细些,不让你在吃住上受委屈。”

    这话带着十足的关切,颇有那种我虽不富裕,但绝不会饿着你的态度让商溯很受用。

    “如此,便辛苦你了。”

    商溯笑了一下。

    少年本就生得好,眉眼柔软下来如冰霜初融,堪称绝色,相蕴和被晃了一下眼,随即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你。”

    商溯心头一软。

    谁能拒绝这么可爱又对他这么好的小女郎?

    当然无法拒绝。

    “你想听高山流水吗?”

    商溯问相蕴和。

    他与相蕴和便是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遇到钟子期。

    “想!”

    相蕴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谁能拒绝漂亮少年郎给自己弹琴呢?

    她前世当鬼的事情,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在自己墓前看她名义上的面/首们给她吹拉弹唱了。

    商溯笑了起来,“我弹给你听。”

    “好呀,好呀。”

    相蕴和起身让座。

    商溯落座,微整衣袖。

    高山流水自少年指尖流淌而出。

    如见高山之巅,如遇云雾缭绕,如听流水淙淙,如轻舟已过万重山。

    原来这就是高山流水?

    比她听过的那些给她守墓的粉面小郎君们弹得好听多了。

    相蕴和双手捧着脸,看少年指尖抚琴。

    “这便是以指根发力。”

    商溯一边示范,一边抬头问相蕴和,“学会了吗?”

    一抬头,便见少女出神地看着他弹琴,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染了星辰,璀璨又漂亮。

    商溯眉头微动,后面想要问的话蓦地咽回肚子里。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继续弹着自己的琴,高山流水弹完,便弹广陵散,广陵散弹完,便去弹十面埋伏与阳春白雪。

    兰月来到院子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少年屈指抚琴,身边明明没有仙鹤与云雾缭绕的熏香炉,周围是粗糙的墙壁,与野蛮生长的花,可尽管如此,垂眸抚琴的少年还是将周围衬得如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连带着那张日常刻薄人的脸看着都顺眼不少。

    他身边的小姑娘这些时日在方城住得极好,原本因逃荒逃命的而干巴巴的身体养出了几两肉,一张小脸粉嘟嘟,在盛夏的林荫下越发衬得肌肤如雪,眉眼如画,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被琴音吸引得入了世,双手捧着脸,一双眼睛黑湛湛,笑眯眯地看着弹琴人。

    兰月脚步微微一顿。

    恍惚间,她突然明白二娘曾与她说过的一个词——岁月静好,长生暖阳。

    ·

    但相豫章却觉得一点不岁月静好,因为盛军的后来即将抵达大溪崖,兵力三万,比他所有兵力加一起还要多,且大盛皇帝阵前换将,领军之人不是盛军中一抓一大把的酒囊饭袋,换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老将,破虏将军严守忠。

    “破虏将军?”

    迟钝如杜满,都觉得这个封号是在侮辱相豫章,“破什么虏?这不是骂大哥是胡人虏人吗?”

    相豫章觉得封号都是小事,大事是盛军新降,人心不稳,严守忠宽厚仁和,从不克扣军士粮饷,在军中颇有威名,若他振臂一呼,这些投降的盛军转投于他,自己便是腹背受敌了。

    更别提西南诸将多为严守忠提拔之人,若见严守忠战况不妙,必然会出兵来救,到那时,他所面对的便不止严守忠的三万人马,而是五万,甚至十万,二十万。

    这群人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不同于安享富贵的世家权贵,是镇守西南之地的中坚力量,更是大盛的中流砥,羽翼未丰之际便与这群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大哥,要不要给军师去信一封,问他何时回来?”

    想了想,宋梨问道。

    相豫章掐了下眉心,摇头道,“叶城非一般关隘,而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皇帝佬儿虽昏聩,但也知道叶城的重要性,驻守重兵在叶城精耕细作多年。”

    “纵然军师一时攻下叶城,只怕也难以短时间内把叶城盛军全部拔除,最起码也要三五个月,才能把叶城逐步蚕食,真正变成我们的地方。”

    “叶城的兵力不能动,军师更不能回来。”

    相豫章道,“我们只能依靠我们自己来守方城。”

    胡青头大如斗,“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守得住?”

    “要不,咱们问问三郎?”

    杜满试探开口。

    兰月斜了一眼杜满,“你还没被他骂够?”

    “被他骂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杜满嘿嘿一笑,“再说了,三郎的点子确实有用,要不是他帮着出主意,那一万多的盛军我可弄不住,更不可能让他们投降大哥。”

    相豫章声音爽朗,“顾家三郎的确是个人才,不在军师之下。”

    军师韩行一与相豫章的排兵布阵能力在伯仲之间,不在军师之下,便是在相豫章之上。

    ——极为坦荡承认自己的确不如顾家三郎。

    胡青有些不满,“顾家三郎厉害,但大哥也不差,咱们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不能事事都要依靠他。”

    “以前顾家三郎不在的时候,咱们不也过来了吗?”

    “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

    杜满道,“以前大哥有过一万多的人吗?有不怎么打仗,就能把盛军全部俘虏吗?”

    “”

    还真没有。

    以前最多的是被盛军追得满地跑,从老家跟随大哥一同出来的人,如今只剩他们几个,甚至就连嫂子老夫人与大哥同父异母的兄长侄子都下落不明,可谓是大写加粗体的惨。

    胡青长长叹气。

    兰月沉默不语。

    宋梨欲言又止。

    ——她觉得看顾家三郎对阿和言听计从的模样,只要阿和开口,别说只是帮忙退盛军了,哪怕刀山火海顾家三郎都敢闯。

    相豫章看出宋梨的心思,不等她开口,便说道,“阿青说得是,咱们不能事事都依赖别人。”

    “有三郎最好,没三郎,咱们也能过。”

    他可以向别人低头,但他的阿和不可以。

    他把女儿捧在掌心养了这么大,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为了帮他而向别人卑躬屈膝的。

    如果他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他与拿子女联姻拉拢身边人的诸侯们有什么区别?

    做人不能太诸侯。

    “苦点累点算什么?”

    相豫章道,“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当反贼了,难道还会怕苦拍累?”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哥说得对,没有三郎咱们也能赢!”

    胡青一拍大腿。

    兰月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咱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人,怎么可能怕这点苦?”

    “我听大哥的,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杜满挠了挠头。

    宋梨叹了口气。

    他们是反贼不假,可也是争霸天下的反贼。

    军师整日说,不能拿草莽英雄那一套来治军,那一套能偏居一隅,却不能图谋天下,既想逐鹿中原,有些时候便该不择手段。

    但众人皆同意相豫章的主意,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跟着道,“大哥有什么打算?”

    “我记得这位严老将军出身庶民,在朝中颇受世家权贵的排挤。”

    相豫章眸中精光微闪,“咱们的破敌之法,或许便在严老将军的出身之上。”

    ·

    “阿父说得对,咱们的破敌之法,的确在严老将军的出身上。”

    相豫章虽让相蕴和好好休息,暂时不要管方城的事物,但宋梨担心严守忠来势汹汹,他们不是对手,便私下找了相蕴和,相蕴和眼前一亮,顿时觉得这是一个百年难逢的机会。

    若大盛天子阵前换将,那阿父还打什么?

    不用打了,这是来给阿父送兵马粮草甚至西南之地的!

    前世的严守忠是投降了阿父的,只是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六年后。

    ——但她知晓为何忠心耿耿的严守忠背弃大盛天子,转投降阿父,更知晓大盛天子如何自断臂膀,亲手斩去国之栋梁。

    这些事情足以让她把六年后发生的事情发生在现在,更能让严守忠领三万兵马来降,甚至让驻守在西南之地的诸将也全部投降阿父!

    【📢作者有话说】

    杜满:要不,咱们问问三郎怎么打?

    阿和:问什么?我有退敌之策O(∩_∩)O~

    杜满:?????

    小商:论媳妇太厉害了是一种什么体验orz

    相豫章:没事儿,习惯就好。我媳妇儿都厉害到把我噶了自己登基,我有说什么嘛QAQ

    姜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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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第 33 章(捉虫)

    ◎她是一朵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第三十三章

    相蕴和心情大好, 立刻找相豫章。

    她已十岁,按照大户人家的说法,是早该分院别住的年龄。

    当然, 哪怕不分院别住, 也不会跟自己父亲住一个院子, 不太成体统。

    但反贼出身的枭雄没甚体统规矩可言,更别提他与女儿是劫后重逢, 好不容易在乱世中相见, 哪还舍得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

    便把自己院子里的偏房划出来, 让相蕴和来居住,他想女儿了, 便隔着窗户看一眼,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忙碌着, 不是在看书, 便在研究地形图——恩,很有他与贞儿之风。

    父女俩住在同一个院子,相蕴和打开房门,斜对角便是相豫章住的正屋, 正屋房门大开, 里面灯火通明, 不用想, 也知道他在与兰月杜满几人在商讨对策。

    “让庖厨做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

    看这架势, 多半要挑灯夜战, 相蕴和便吩咐亲卫。

    亲卫应诺而去。

    相蕴和走进房间,“阿父, 兰姨, 青叔, 你们饿不饿?我让庖厨做些东西送过来。”

    “嘿嘿,还是阿和体贴,你满叔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杜满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相豫章看了一眼若无其事跟在相蕴和身后的宋梨,剑眉不由得皱了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阿父不也没休息吗?”

    相蕴和笑道。

    宋梨走到兰月身边,小声问兰月,“兰姐,你们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哪了,你不知道?”

    声音虽小,但习武之人听力敏锐,相豫章不等兰月开口,便没有好气道。

    替贞儿试探他的事情他能忍,但大晚上的把阿和折腾得睡不着,他便有些生气。

    ——阿和才几岁?哪能跟大人一样去熬夜?

    宋梨拢着手,垂着头,做出一副垂耳听教的模样来,“大哥,我错了,我不该打扰阿和休息的。”

    假的,她下次还敢。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阿和不能做他们庇佑之下的菟丝花,她是大哥与嫂子的女儿,她必须有自保乃至保护其他人的能力。

    “阿父,你就别怪梨姨啦,是我自己要来的。”

    相蕴和走上前,摇了摇相豫章的衣袖,软着声音打圆场。

    被相蕴和摇了下衣袖,横眉冷对宋梨的相豫章瞬间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快回去休息。”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好睡好休息好。”

    “我知道。”

    相蕴和笑着点头,“我平时很乖的,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跟着兰姨在学剑术,阿父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软软糯糯把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在心上的女儿,相豫章心下一软,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乖。”

    杀伐果决的男人此时声音颇为温柔。

    杜满听得一阵牙酸。

    和着阿和是宝,他们是草呗?

    只有阿和能听大哥这么温柔说话,他们都不配?

    但还别说,小阿和就是可爱,可爱到能把人的心都融化的那种乖巧可爱。

    观音座下的龙女长什么样子他没见过,但见了阿和,便觉得龙女的模样便该是阿和这样的,粉雕玉琢的,让人见了便心情大好。

    面对这样的小姑娘,别说大哥了,他说话时都会不由自主把喇叭似的大嗓门放轻。

    “阿父,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有退敌的办法。”

    相蕴和抬手抱着相豫章的胳膊,“阿父说得对,严守忠的软肋,的确在他的出身,在他的家人身上。”

    兰月眼皮微抬,“阿和,你怎么知道?”

    “我”

    声音微微一顿,想起自己重生的事情只有阿父与军师韩行一知晓,相蕴和抿唇一笑,弯眼问兰月,“我当然知道啦,兰姨应该也知道的呀。”

    “我?”

    兰月指了指自己。

    “对呀。”

    相蕴和笑眯眯,“兰姨难道忘了?咱们在济宁城逃命的时候,曾听到抓捕咱们的盛军在抱怨,说严老将军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庶民出身,时常被朝中的世家权贵排挤,至今不曾被封侯。”

    兰月一脸迷惑。

    ——她还真不记得了。

    “兰姨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也颇为正常。”

    相蕴和叹了口气,“那时候的兰姨身受重伤,清醒的时间远没有昏迷的时间久,浑浑噩噩间,自然不会留意旁人的闲话。”

    “倒是我,守着兰姨无事可做,便听了几耳朵严老将军的故事,知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宋梨梗了一瞬,“阿和,市井流言怎能作数?”

    她还以为阿和真的有破敌办法,这才冒着被大哥破口大骂的风险连夜把阿和带过来,不曾想阿和的办法竟是利用市井流言?

    宋梨抬手捂了下胸口,觉得自己被大哥骂得着实不冤。

    ——大晚上的,打扰小姑娘睡觉做什么?

    “无风不起浪,市井流言往往并不是空穴来风。”

    相豫章知晓相蕴和重生之事,听宋梨这般发问,便替相蕴和打掩护,“眼下我们没有其他的破敌办法,不如听听阿和的话,或许能歪打正着,帮助咱们大破严守忠。”

    杜满连连点头,“对,别看阿和年龄小,但她聪明着呢,不比咱们大人差。”

    目前的确没有能大破盛军的办法,宋梨叹了口气,“罢了,那便听一听这些流言蜚语。”

    “万一咱们的运气好,这些谣言果真有用呢?”

    “梨姨,你放心,天命在阿父阿娘的。”

    相蕴和弯眼一笑。

    相豫章眉梢微挑,威严虎目闪过一抹骄傲之色。

    ——他可是古往今来为数不多的白手起家打天下的开国皇帝。

    相蕴和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严老将军庶民出身,与夫人是少年夫妻,恩爱异常,膝下有三子四女,三个儿子皆战死,只有留下一个孙女与病歪歪的小孙儿。”

    “这个我知道。”

    胡青道,“我与小骞逃命的时候,遇到盛军攻打朱穆,领军的便是严老将军的儿子,可惜援军来迟了几日,严小将军白白战死了。”

    “严小将军战死后,尸体被朱穆的人带走领赏。”

    胡青颇为唏嘘,“领完赏,便将他的尸首吊在城楼下暴晒,直到绳索断裂,他的尸体才从城楼上掉了下来,把原本便血肉模糊的尸体摔得更加惨不忍睹,让路过的行人都止不住说他可怜。

    相豫章不悦皱眉,“严小将军虽为敌将,但忠勇可嘉,朱穆怎能如此对待他的尸首?”

    “大哥,你以为谁都是你呢?”

    亲卫送来饭食,杜满塞了一块饼到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这个世道多的是恨不得把对手碎尸万段的人,别说严小将军了,如果我们落到盛军手里,下场绝对不会比他好。”

    相蕴和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前世的兰姨,以及她的很多亲人,便是严小将军的下场,甚至远远不如严小将军。

    察觉到相蕴和脸色异样,相豫章知晓她是物伤其类,想起兰月以及其他兄弟的下场,剑眉不由得拧在一起,心中直骂杜满多嘴。

    “少乌鸦嘴。”

    兰月抬脚把忙着吃东西的杜满踹在地上,“你姑奶奶我的命硬着呢,才不会落到盛军手里,更不会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杜满的话着实不吉利,宋梨拿起案几上推动沙盘的推杆,重重打在杜满身上,“呸呸呸,乌鸦嘴!”

    “就是,我们才不会落这样的下场,我们好着呢。”

    胡青忍不住补上一脚。

    饭未吃完便遭三人群殴,但杜满没敢让一旁站着的相豫章主持公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不吉利,啪/啪两巴掌打着自己的嘴。

    “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自己的这张嘴呢!”

    杜满比兰月三人打得还要狠,“让你乱说话!让你乱说话!”

    宋梨被他逗笑了,“对,狠狠地打。”

    “敢说兰姐的不好,我看你是活腻了。”

    看着几人的打闹,相蕴和面上淡去的笑意又重新回到眼角眉梢。

    真好。

    兰姨在,青叔在,梨姨在,小叔叔在,大家都还在。

    还能聚在一起嬉笑打闹,同饮一壶热茶。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阿父阿娘虽得了天下,可身后却再无一人,那些跟随他们走出故土的兄弟姐妹,早早死在尸堆如山的战场里。

    “好了,阿和还在呢,你们这群当长辈的,就不能给她做一个好的表率?”

    见相蕴和面色舒缓,相豫章这才松了一口气,“别闹了,听阿和继续往下说。”

    “先说好,阿和跟咱们不一样,她年龄小,不能熬夜,她说话的时候谁都别插嘴,让她说完赶紧去睡觉。”

    怕杜满口无遮拦再次勾起相蕴和的伤心事,相豫章补上一句。

    众人纷纷点头。

    相豫章道,“阿和,你快说,说完便快点去休息。”

    “严老将军的命不大好。”

    相蕴和继续说道,“他的四个儿子为国捐躯,女儿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去。”

    “他的大女儿嫁给四皇子,不过双十年华,便一尸两命撒手西去。”

    “二女儿嫁给京中权贵世家,夫家却嫌她粗鄙,日子过得也不大如意。”

    “小女儿是几个孩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可惜早年被叛军所获,被救出之后变得痴傻疯癫,身边片刻离不开人。”

    相豫章虎目轻眯。

    三个女儿结局皆惨烈,杜满啊了一声,“这严老将军着实命苦。”

    “闭嘴,听阿和说。”

    兰月斜了一眼杜满。

    杜满连忙抬手,对着自己的嘴封口动作。

    “倒是三女儿好一些,不曾嫁人,也不曾被叛军抓去,因自幼习武,便跟在严老将军身边,以女子之身来从军。”

    说起严三娘,相蕴和的声音才少了几分刚才的沉重,“去岁天子秋猎,一只熊瞎子冲破羽林卫的防备,直冲天子而来,严三娘眼疾手快,连发数箭射杀熊瞎子,从熊瞎子手中救下天子。”

    “天子虽昏聩,但感念她救命之恩,便破格将她封为将军,让她在严老将军帐下做事。”

    相蕴和心生向往,“大盛立朝以来,名将名臣无数,但从无女人当将军,严三娘是唯一一个。”

    可惜,也是最后一个。

    严三娘的惨死成了压死严老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位满门忠烈的老将彻底绝了忠君爱国的路,携着小孙女与痴傻的小女儿,在一个阴雨连天的日子里来投降他阿父。

    那时的严老将军已不是当年威震天下的严守忠,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盛军的追击下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降阿父。

    阿父待他如上宾,遍寻名医给他看病问诊,又待他的女儿孙女极好,他感叹遇遇明主太迟,将京都布防一一说给阿父,又用自己的多年征战沙场建立起来的威信,召集仍在为大盛效忠的战将转投阿父。

    战将一个接一个投降阿父,阿父势如破竹攻入中原,而这个时候严老将军也病入膏肓,京都城未破,他便撒手西去,留下一个痴傻的严四娘与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孙女严思敏。

    一生忠烈却落得这般下场,让做了他半辈子的老对手的阿父都为之叹息。

    好在阿父阿娘皆是厚道人,将严四娘与严思敏留在身边细心照看,严四娘虽始终没有恢复神智,但在阿父阿娘得了天下之后被封为县君,严思敏更是了不得,在阿娘的教导下成为一代女相。

    阿娘待严思敏如亲女,严思敏以才华以一身性命相报,大力支持阿娘登基,因而风评并不好,后人骂她虽有才华但却阴狠毒辣,是阿娘豢养的一条疯狗,毫无忠烈昭昭的严老将军的半点风骨,甚至不配姓严。

    阿娘死后,严思敏遭到执政者的清算,下场远不及她的祖父父亲叔父与姑姑们好,还是后来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严思敏才得以被人重新立碑,与阿娘一样,以女子之身跻身将相王侯传。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叹了一声,“严老将军出身庶民,却战功赫赫,将一众权臣世家衬得如土鸡瓦狗,酒囊饭袋,这种情况下,权贵世家怎会容得下他?”

    “我听人讲,他的子女们死得都颇为蹊跷,只是严老将军一生坦荡,不愿相信那些风言风语罢了。”

    宋梨眼珠一转,瞬间有了主意,“他可以装聋作哑,但如果他仅剩的亲人继续出事,他难道还能继续装聋作哑?”

    “小梨,咱们不能这么下作。”

    杜满挠了挠头,“咱们不能为了让严老将军来投降咱们,就故意陷害他亲人吧?”

    相豫章眯了眯眼,“以皇帝佬儿对他的防备,以权贵们对他的嫉恨,他的亲人哪里用得着咱们动手?”

    “他若三月内不能取我项上人头,他的亲人必会被人所害。”

    “三个月?”

    杜满吃了一惊,“老将军的兵力虽然比咱们多很多,但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三个月便擒下大哥?”

    兰月冷笑一声,“这要问皇帝佬儿与那些权贵了。”

    “到了老将军这个位置,立功是死,不立功也是死,以庶民之身却身居高位,如今的大盛容不得这样的人。”

    “那,咱们坚守不出?”

    胡青探头探脑,“只要咱们拖过这段时间,皇帝佬儿自己就会对老将军动手,到那时,咱们可以坐收渔利?”

    相豫章摇头,“严老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若咱们坚守不出,那些新降的盛军还以为我不过如此,只敢打些酒囊饭袋,遇到严老将军便成了缩头乌龟。”

    “这时严老将军再振臂一呼,便会有很多摇摆不定的盛军重新加入严老将军麾下,成为攻击我们的长矛。”

    “阿父说得对,咱们不能避战,咱们要与严老将军正面交锋。”

    相蕴和道,“不仅要正面交锋,还要胜得漂亮,只有这样,才能威慑降兵,更让严老将军折服阿父,为后面的投降阿父打下基础。”

    相豫章眸光微顿,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阿和真棒,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到了。”

    这是在前世受了多少苦?

    才会练出这样敏锐的心思?

    “那当然,阿和厉害着呢!”

    杜满一脸骄傲。

    相豫章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你说的事情阿父已经知道,剩下的交给阿父便好。”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恩,阿父也不要忙太晚,也要注意休息。”

    察觉到相豫章眸色有一瞬的异样,相蕴和乖巧点头。

    相豫章院子里的灯亮了一整夜,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商溯,听老仆言简意赅说完话,少年眉梢微挑,问老仆,“昨夜相蕴和有没有来过?”

    “没有。”

    老仆看了商溯一眼。

    您以为那位小姑娘真的是要被人保护的菟丝花?

    不,她不是,她是一朵看似娇/嫩但却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老仆为自家小主人鞠了一把同情泪。

    ——该!乖张嘴欠又刻薄,活该有这样的人来治他。

    老仆心安理得不提醒商溯。

    “这便奇了,她为何不来问我?”

    商溯手指轻叩案几,片刻后,他想到了原因,“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来问我,无妨,我寻她便是。”

    “”

    您可真是一个大聪明。

    老仆看傻子似的看着商溯。

    但老仆是万年不变的死人脸,商溯鲜少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想着相蕴和在房间里着急上火却不好意思来寻他,不由得轻笑一声,“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难道还会拒了她?”

    不,她会拒绝您的好意。

    老仆心情复杂。

    商溯拢袖起身,去寻相蕴和。

    “你要帮我?”

    相蕴和一脸迷茫,“可是,我不需要你的帮忙呀。”

    商溯眉梢微挑,“你不必如此。”

    “你我是朋友,岂有见朋友陷入危难而自己袖手旁观的道理?”

    “危难?我?”

    相蕴和指了指自己。

    商溯微颔首,“不错。”

    “严老将军乃当世名将,在西南之地颇有威名,他的三万兵马,不止止是三万兵马,他若振臂一呼,这西南之地的兵士皆会为他马前卒。”

    “我知道呀。”

    相蕴和点点头,“所以我劝说阿父,不必与他硬碰硬,他这样的将才留在大盛可惜了,不如招他来降,让他在阿父麾下效力。”

    “?”

    “”

    好的,他差点忘了,这位小姑娘虽看上去娇弱病怯,但却是敢以五千新兵守一座破城的相蕴和,更敢在大军兵临城下时,学着诸葛武侯的模样大摆空城计,甚至还像模像样在城楼之上弹琴。

    她从不是娇弱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擎天之树。

    有这样的惊世奇才在身边,相豫章排兵布阵的能力又在严守忠之上,看似危如累卵的方城其实固若金汤。

    ——根本不需要他来施以援手。

    商溯抿了下唇。

    半息后,他再度开口,“我可以帮你们把严守忠的家人从京都救出来。”

    “严守忠虽愚忠,但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亦极为重要,若能救出他家人,他必会对你死心塌地,永不反叛。”

    “不行,这样太麻烦你了。”

    相蕴和摇头,“他家人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不能让你为这件事来涉险。”

    商溯眼底蕴开笑意。

    ——相蕴和在担心他。

    “严守忠虽为名将,但在我眼里不过尔尔,他的家人尚不值得我只身赴险。”

    商溯声音懒懒,“我救他家人,不过顺手为之罢了。”

    “我已出来半年有余,家中事物堆积如山,若再不回去,家中只怕会闹翻天。”

    “是以,我准备后日便启程,待处理完家中事物之后,再来方城寻你。”

    这话是商溯一贯的口吻,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视名将名相如蝼蚁,而名将的家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意摆弄的棋子,顺手一救,不值一提。

    有才之士都这么狂傲吗?

    原谅她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不懂天才们的精神世界。

    资质平平相蕴和看了又看面前眼高于顶的少年,最终点点头,“好吧,既然对你来讲只是举手之劳,那便劳烦你救一救他的家人。”

    “严老将军向来知恩图报,以后肯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不稀罕他的报答。”

    商溯轻嗤一笑。

    相蕴和忍俊不禁,“你这人真奇怪,别人感激你,想要报答你,你不稀罕。”

    “别人若对你不敬,偏偏你又会生气。”

    “你的性格好生别扭。”

    相蕴和摇头轻笑,“除了我,只怕旁人都会与你处不来。”

    “所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商溯一脸无所谓。

    “”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为何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果然是缺了父母的孤儿少教养。

    “你这种性格,若有其他朋友,那才是怪事。”

    相蕴和看落水小狗似的看着商溯,“一个朋友也无妨,我会好好对你的。”

    从未有人对商溯说过这样的话。

    偏这话稚气又直白,带着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特有的天真烂漫,商溯听得心口一热,面上有些不自然。

    到底是小孩子,说话没轻重,什么话都能往外说。

    ——似这样我会好好对你的这种话,是情侣夫妻之间才会说的话,哪会是小女郎对少年郎说的话?

    “知道你对我好。”

    商溯别别扭扭道,“但这样的话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容易让人误会。”

    相蕴和一头雾水,“什么话?”

    “”

    失误了,她才十岁,能知道什么?

    “没什么。”

    商溯伸手戳了下相蕴和粉嘟嘟的小脸,有些替相豫章发愁——这么傻乎乎的一个小姑娘,若被人骗了去怎么办?

    这样不行。

    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不能眼睁睁看她被人骗。

    他母亲当初就是信了他父亲的话,才会落个早早离世的下场。

    “那什么,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男人说的话你尽量不要信。”

    商溯丝毫未察觉这话把自己也骂了进去,郑重其事交代相蕴和。

    “?”

    她阿父挺好的啊。

    相蕴和一脸迷茫。

    “若你阿父要你联姻其他诸侯的子女,不要答应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商溯又道。

    “我阿父才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相蕴和一言难尽。

    商溯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阿父现在不会,是因为对方开的筹码不够大。”

    “如果对方以十万兵马数座城池相送,你觉得你阿父还会不同意吗?”

    相蕴和瞪大了眼。

    “呃,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心。”

    以为自己吓到了小姑娘,商溯连忙改口,“你阿父对你很好的——”

    “十万兵马数座城池?只要订婚便能拿到这么多东西?”

    相蕴和喃喃出声,“怪不得诸侯们都喜欢联姻,原来联姻能拿这么多东西。”

    “如果聘礼这么多的话,那这个婚,也不是不能订啊。”

    商溯瞳孔地震,安慰小姑娘的话戛然而止。

    “???”

    你在想什么?!

    这些东西给你提鞋都不配!

    “如果拿到兵马与城池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结婚,那这些东西,还需要还吗?”

    相蕴和试探出声。

    “”

    你那叫骗婚,谢谢。

    “等我从京都回来,我便给你寻一些教养师父来。”

    商溯痛心疾首,“你不能再跟着你阿父了,好好的小姑娘都被教坏了。”

    ——才十岁都想着骗婚了,长大了还能了得?

    不行,必须把人掰回来。

    相蕴和觉得商溯想得有点远。

    她才十岁,谁会找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来联姻?

    更别提他阿父现在被盛军兵临城下,能不能打得过战功赫赫的严守忠还是一个未知,诸侯们纵然联姻,也会找一个实力强盛的来联姻,而不是找一个自保能力都要打一个问号的她阿父。

    但她还是低估了诸侯们的底线,又或者说长于士族之家的商溯对这些世家出身的诸侯们的劣根太过了解,自她以五千新兵守住一座破城且招降了一万多盛军的事情传遍天下后,她便被九州各地的诸侯盯上,甚至远在江东之地的朱穆也蠢蠢欲动。

    若是相蕴和是男子,他们还会犹豫,但是女郎的话,那便是天选的儿媳!

    ——相豫章眼瞅着要被盛军灭了,没了相豫章,儿媳便是自家人,死心塌地为自己儿子攻城略地,比他们麾下的将领好用百倍。

    “六郎,这是二娘,快给二娘敬酒。”

    朱穆笑眯眯招呼着自己的小儿子,对面无表情的姜贞道,“二娘,这是我家六郎,今年十二,大阿和两岁。”

    姜贞掀了下眼皮,瞧了瞧一身锦衣的少年郎。

    ——这种货色也能配得上她家阿和?

    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作者有话说】

    姜贞:战神商溯厉害吧?我家阿和的陪葬之一。

    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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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 第 34 章

    ◎虽然这事很缺德,但也不是不能做。◎

    第三十四章

    朱六郎今年十二岁, 是朱穆最小的儿子,世家大族讲究个长幼有序,上面有着诸多嫡兄, 他算不得多受宠, 但又因为生母的缘故, 他倒也不算被冷落。

    ——若生母不受宠,他也不会出生。

    得益于生母颇受朱穆喜欢的缘故, 他也时常在朱穆面前走动, 偶尔也会对天下大势发表一些自己的建议和意见, 然后让姜贞再一次感叹,若九州四海被这些酒囊饭袋所掌握, 那才是真的药丸。

    无论是朱穆,还是朱六郎, 父子两人都不是颇有才干的枭雄, 不过是仗着祖辈之势在这个乱世迅速崛起罢了,远远不及与他接壤的楚王,甚至连寡恩刻薄的梁王都及不上,而这些人, 竟是她与豫章争霸天下的对手, 不知是让她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姜贞拢着衣袖, 静静看着面前的朱六郎。

    朱六郎的生母是朱穆最宠爱的姬妾, 长袖善舞善于迎奉, 耳濡目染下, 朱六郎也学了些生母的皮毛,见姜贞没有说话, 只拿眼睛看着他, 便知姜贞不大看得上自己, 于是干笑两声,对着朱穆说道,“父亲,二娘不胜酒力,这盏酒,还是不要敬了为好。”

    姜二娘看不上他,他还看不上相蕴和呢。

    草莽出身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好?

    礼仪规矩半点不懂,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娶回来不过给自平添笑柄。

    似相蕴和这种人,除却能领兵打仗与生孩子外,再无其他用处。

    打仗的事情自有麾下战将来处理,生孩子也并不是非她不可,既如此,这个姻亲不联也罢,省得别人娶回来的是美娇娘,他娶回来的却是粗鄙不堪乡间女。

    “哎,二娘虽为女子,但酒量颇豪,怎会连一盏酒都喝不了?”

    朱穆道。

    他又不是瞎子,怎么看不出姜贞不大看得上六郎?

    倒不是因为出身的缘故,而是因为六郎着实与少年英才没什么关系,不仅没关系,其才能甚至远不如他,每每六郎对战况发表意见,他看在六郎生母的面子上都忍不下,更别提天生将才的二娘。

    那时的二娘面上虽无大表情,眼底的一言难尽却是藏不住的,有才之士大多难忍庸才,二娘能忍六郎这么久,已是看在他这位东道主的面子上。

    但朱穆觉得问题不大。

    虽六郎善于迎奉而没甚才华,但毕竟是他儿子,他虽被楚王又拿走几座城池,但北拒大盛,南防楚王,已有一方诸侯之态,以诸侯之身联姻草莽之女,认真算起来是相蕴和高攀。

    朱穆看向姜贞,“二娘,今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不愿喝这盏酒?”

    世家大族说话多含蓄,这般发问,已是颇为直白的表态,逼问姜贞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雷鸣脸色微变。

    赵修文微垂眼睑,静静看着面前茶盏。

    众人视线纷纷落在姜贞身上。

    就连屏风后吹弹着丝竹之音的众多仆从也忍不住看向姜贞。

    “明公此话怎讲?”

    但端坐在客位之上的女人眉梢微挑,一开口便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我为明公攻取商城,夺下济宁,让明公势力向北扩张无数。”

    “若非明公南方失守,楚王亦要暂避明公锋芒,而非明公今日被被楚王兵锋所摄,不得不北遁济宁。”

    雷鸣心头一跳,几乎想鼓掌称快。

    ——这才是二娘一贯的作风!纵然山穷水尽,也不会被形势所迫做违心之事!

    赵修文抚弄酒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周围宾客微微一惊。

    朱穆脸色微变。

    ——姜二娘竟如此不给他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驳他联姻之意?

    朱六郎恼羞成怒,“姜二娘,你——”

    但话未说完,便听到一声巨响,雷鸣抬脚踹翻面前案几,面上怒色比他更甚,“二娘如此襄助明公,助明公实现天下一统,明公却听从小人谗言,以儿女婚事来拿捏二娘,此举实在令人心寒!”

    “明公待人如此,我们又何必为明公卖命?!”

    “烦请明公放了相老夫人,让我们与二娘这便离去!”

    雷鸣冷笑起身,“省得在这儿碍了小人的眼,动不动被人拿捏儿女!”

    周围人脸色大变。

    姜二娘才干远在诸将之上,若不是姜二娘,朱穆的势力只怕早被楚王蚕食干净,

    是姜二娘先攻商城又打济宁,连下盛军两座重镇,朱穆这才有了喘息之机,得以重整兵力与楚王隔江对峙。

    可姜二娘并非朱穆家将,而是客居之将,总有一日会离开朱穆,没了姜二娘的能征善战,莫说几乎称霸江东的楚王了,就连盛军都能夺取朱穆所占城池。

    是以,朱穆以顾老夫人的名义请姜二娘的家眷来府上小住,说是邀请作客,实则是羁押为人质,借此让姜二娘留下。

    这本是不能拿在台面上说的事情,更别提相老夫人与顾老夫人的确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所以以雷鸣为首的众人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件事,不得不继续为朱穆卖命。

    哪曾想今日联姻之事彻底惹怒了这位性烈如火的雷鸣将军,姜二娘刚开口,他便再也忍不住,踹翻案几,掀了酒席,一开口便点明朱穆扣押相老夫人之事,彻底撕破双方维持的平和假面,让素来注重脸面的朱穆颜面扫地。

    被雷鸣这么一闹,朱穆没心情注意自己被姜二娘拒婚的事情了。

    ——被拒婚与被人指着鼻尖骂,还是后者更丢人一些。

    朱穆声音冷了一分,“雷将军这是哪里话?”

    “相老夫人与我母亲乃闺中密友,如今在府上小住,不过是两位老老夫人情意深厚不舍分开罢了,与我有何干系?”

    “情意深厚?不舍分开?”

    雷鸣声音冷冷,“明公若不派重兵看守相老夫人,我倒真的会信了明公之语!”

    “雷鸣,不得对明公无礼。”

    姜贞淡声开口,制止雷鸣。

    雷鸣虽天不怕地不怕,但却极听姜贞的话,姜贞开口,他便不再说话,冷哼一声,右手扶剑,整个人呈防御状态。

    ——这些士族出身的人向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别看现在没发怒,指不定一会儿便会让亲卫来拿人。

    姜贞整袖起身,拱手向朱穆道,“明公,雷鸣不胜酒力,所说之话不过醉语胡言,明公莫放心上。”

    “我怎会与醉酒之人一般见识?”

    朱穆强压心中不喜。

    “明公宽厚。”

    姜贞道,“醉酒之人容易生事,若再待下去,只怕会毁了明公之宴。”

    朱穆摆摆手,“你先送他回去。”

    姜贞微颔首。

    “修文,扶你雷叔回去休息。”

    姜贞对赵修文道。

    一团孩子气的赵修文哎了一声,从座位上起身,拱手向朱穆道了一声失陪,才去搀扶“醉酒”的雷鸣。

    三人走出宴会厅。

    “主公,雷鸣欺人太甚,主公怎不让我等杀了他!”

    三人走得远了,厅中诸将愤愤不平。

    朱穆冷笑,“方才他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动手?”

    “等他走远了,才敢向我请命杀人?”

    “”

    这不是因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吗?

    只敢事后口出狂言,不敢当面动手杀人。

    诸将面色讪讪。

    知道自己手下一群草包,朱穆对这群草包也不报什么希望,只招来亲卫吩咐道,“严加看守相老夫人,万不能让她离开府邸。”

    雷鸣再怎么不满又如何?

    只要相老夫人与一众女眷孩童在他手里,雷鸣便只能乖乖听话。

    ·

    “雷叔,你太沉不住气了。”

    回到居住的地方,赵修文斟了一盏茶递给雷鸣,“你今日大闹宴会厅,只怕朱穆又会加强对祖母的看守。”

    雷鸣抬手把茶一饮而尽,“我不闹怎么办?”

    “我若不闹,今日闹的便是二娘。”

    “两害取其轻,还是我闹吧。”

    雷鸣不甚在意,“反正朱穆早就看不惯我,今日闹过之后,也不过是让他更加厌恶我一分,伤不了什么根本。”

    “但二娘不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二娘不能与他撕破脸。”

    赵修文叹了口气,“可今日婶娘当场拒婚,便是与他撕破脸。”

    “无妨。”

    姜贞眉梢微抬,看向半开的窗口,“我既敢与他撕破脸,便有与他撕破脸的底气。”

    雷鸣大喜。

    相老夫人年迈体弱,经不起颠簸,朱穆对她看守又极为严密,若非如此,他们早就把相老夫人救了出来,而不是让老夫人留在朱府,成为他们不得不听命朱穆的软肋。

    若能把老夫人救出来,那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他们再也不会被朱穆控制了!

    雷鸣瞬间立刻放下茶盏,“二娘,你准备怎么救出老妇人?”

    “不是我救,是楚王救。”

    姜贞声音微微一顿,迟疑说道。

    赵修文眉头微蹙,“楚王?他为什么会帮我们救老夫人?”

    “嗐,这还不简单吗?”

    雷鸣不以为然,“还不是与曾经的朱穆一样,看上了二娘的将才?想救出老夫人,然后以老夫人以令二娘。”

    “呸,又一个只会拿人软肋的怂包!”

    雷鸣十分不屑。

    姜贞摇头,并不赞同雷鸣的话,“楚王光风霁月,远非朱穆之流所能比拟。”

    “救老夫人,不过是不想让我继续为老夫人所用,成为他北上攻取朱穆的一道城防。”

    那日楚王攻势甚急,朱穆方寸大失,不知如何应对,她便请命领了八千人,去解江东之局的危机,两军对峙间,她与楚王远远相望,看到了那位名扬天下的楚王。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尤其是士族出身的诸侯,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她生平所见诸侯,往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楚王却与传言中别无二致,是位光风霁月的英武男子,雍容闲雅,举止风华,与豫章大不相同,更让她意外的是,楚王并未因她是女子而轻视于她,而是将她视为颇为强势的对手,行兵布阵极为小心。

    她见楚王如此,不由得心生感慨,难怪楚王能一统江东,有问鼎天下之势。

    “我们探查多日,尚未找到救出老夫人的办法,远在江东之地的楚王如何能救老夫人?”

    姜贞鲜少这般盛赞一个人,赵修文看了又看姜贞。

    姜贞道,“世家大族互为姻亲,顾老夫人与楚王之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早年互通有无,时常走动,只是这些年朱穆与楚王同争天下,两姐妹之间才慢慢断了来往。”

    “两位老夫人虽不大走动,但身边用惯之人彼此都知晓,楚王略使些手段,便能探知相老夫人周围的部署。”

    “而后再将这些部署告知我们,他从中调停协助,便能帮我们救出老夫人。”

    雷鸣一拍大腿,“甭管楚王为什么帮我们,只要他能帮我们救出老夫人,那他就是好楚王!”

    “不妥。”

    姜贞摇头,“世间万物皆可欠,唯独人情不能欠。”

    “如果我们欠了楚王这个人情,他日后以人情要求我们做事,我们做还是不做?”

    雷鸣傻眼,“这”

    “二娘,你不是说他光风霁月,与朱穆不一样吗?怎么还搞挟恩图报那一套?”

    “逐鹿中原,各凭本事。”

    姜贞摇头轻笑,“一旦入了这场局,再怎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也会变得不择手段。”

    “婶娘不会。”

    赵修文抿了下唇。

    “对,二娘不会。”

    雷鸣跟着道,“还有大哥,大哥也不会。”

    姜贞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总之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欠楚王的人情。”

    “这是自然。”

    赵修文点头。

    雷鸣问道,“不用楚王帮忙,我们怎么救相老夫人?”

    “若我所料不错,楚王这几日会打着母亲的名义来给顾老夫人送东西。”

    姜贞眸光轻闪,“儿子们虽打得热火朝天,可姐妹之情却断不了,顾老夫人多半会将这些人偷偷接进府,问一问自己妹妹的情况。”

    “朱穆虽为庸主,但却颇为孝顺,必会对顾老夫人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撤掉部分亲卫,以全顾老夫人思妹之心。”

    “我们可趁这个机会,在朱府放上一把火,火起之际,便是我们营救相老夫人之时。”

    “好主意!”

    雷鸣拍手称快,“这样一来,我们只是借了楚王的人拜访顾老夫人之机,算不上让他帮忙,更称不上欠他人情!”

    赵修文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雷鸣,长长叹了口气,“雷叔说不欠,那便不欠吧。”

    “我们不会欠他人情。”

    姜贞摊开绢帛,提笔在上面画出济宁城防。

    济宁城与商城皆是她亲手打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城里的情况。

    她走之后,朱穆绝不会是楚王的对手,不过三五年,便会被楚王攻下所有城池,只是济宁易守难攻,是陈州之地的重重之重,楚王若强攻,必会损兵折将无数。

    她的这封城防图,能让楚王少折五万精兵。

    姜贞画好城防图,交叠起来递给赵修文,“若在营救老夫人之时有人帮你,便将这封图给那个人。”

    “婶娘?”

    赵修文眼皮微跳,没有立刻去接图,“楚王只是行了一个方便,我们用不着送他这样的大礼吧?”

    姜贞把图塞到赵修文手里,“我不想欠他任何人情。”

    她有一种不好预感,若她欠了楚王人情,日后必会有连绵不断的麻烦。

    赵修文只好收下城防图。

    是夜,朱府后门大开,十几个奴仆在顾老夫人的陪嫁婆子的带领下轻手轻脚走进朱府后门。

    一个时辰后,火光骤起。

    亲卫们早得了朱穆的暗示,让他们对从朱府后门进来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火光冲天而起,他们才反应过来,忙慌里慌张去救火。

    姜贞一行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祖母,我们来救你了。”

    赵修文轻手轻脚叩响顾老夫人的房门。

    “郎君找错地方了,相老夫人不在这儿。”

    一道温柔女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赵修文心头一惊。

    ——他的功夫虽不及婶娘与雷叔,但也并非平庸之辈,怎会让人悄无声息近了身?

    赵修文脸色微变,立刻回头。

    身后是一位做侍女打扮的少女,年龄不过二八,掌灯立在他身后,面上带着恬淡笑意,“郎君,请随我来。”

    赵修文眯了眯眼。

    少女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赵修文手指微紧。

    半息后,他叹了口气,从衣袖中取出姜贞交给他的城防图,递给掌灯的少女,“辛苦女郎。”

    “主人之命,不敢言辛苦。”

    少女微微一笑,接过城防图,带着赵修文去找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早已穿戴整齐,见赵修文过来,忍不住伸手揪他耳朵,“你这小王八蛋,怎么现在才过来?”

    “我在这里都快闷死了!”

    少女抿唇一笑。

    “好祖母,您先别动怒,婶娘还在外面等我们,我们先出去再说。”

    赵修文连忙求饶。

    相老夫人这才松开手,快步往外走,“还算你们有点良心,没把我撇下自己跑了,比我那没心肝的儿子好多了!”

    混乱之中,少女送祖孙两人出了朱府。

    朱府外,早有一顶小轿在等候。

    赵修文扶着相老夫人上轿。

    雷鸣拱手向少女道谢,“多谢女郎。”

    “你家主人应该会很喜欢这张图。”

    顿了顿,他指了下少女手里的绢帛,“你帮我们,我们也帮你,如此也算扯平了,咱们互不相欠。”

    少女面带浅笑,“将军一路走好。”

    “告辞。”

    雷鸣辞别少女。

    赵修文与相老夫人上了轿,雷鸣一挥马鞭,小轿如离弦之箭,冲向城门。

    城门之上,是姜贞领人在巡视。

    灰扑扑的小轿越来越近,姜贞手起剑落,周围亲卫无声倒下。

    副将脸色大变,“二娘为何如此?”

    “吱呀——”

    厚重的城门被姜贞事先安排好的人打开。

    十几骑护着一顶小轿,从城内冲了出来。

    一匹马仰天长啸,似乎在等人。

    姜贞翻转剑柄,将佩剑送到副将鞘中。

    “明公打错了主意。”

    姜贞眉梢微挑,声音似山泉清冽,“姜二娘一生从不受制于人。”

    言毕纵身一跃,从城楼跳下。

    城楼上早已被她挂上铁索,隐藏在旌旗之下,她单手握铁索,顺着城墙滑下。

    战马嘶鸣。

    铁索与地面仍有一段距离,姜贞松开铁索,从半空跳下。

    战马飞奔而来。

    姜贞稳稳落在马背上。

    “彩!”

    赵修文惊叹出声。

    雷鸣龇牙咧嘴,只觉□□一凉。

    ——女人就是好,这种动作如果换成男人来做,怕不是会残废。

    一行人纵马出城。

    东倒西歪的亲卫从地上爬起来,“副将,要不要去追?”

    “她方才大可取我们的性命,但她没有取。”

    副将看着英姿飒爽的身影,缓缓摇头,“她留我一命,我怎能害她?”

    更别提这位二娘是真正的将才,所到之处莫不臣服,就连即将统一江东之地的楚王,在她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以女子之身便能做到这种程度,若她为男子,天下九州又有谁会是她的敌手?

    副将眸色变了又变。

    半息后,他抬手砍下身边旌旗,转身冲众人大喊,“儿郎们,我愿追随二娘而去,她才是世间罕有的明主将才!”

    “你们可愿与我一起投奔二娘?”

    众人微微一愣。

    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寂静的城楼上爆发一声又一声的豪言壮语——

    “我们愿意!”

    “我们愿意!”

    没有人能够拒绝明主。

    更没有人能拒绝能带自己打胜仗且宽厚待人从不打骂士卒的明主。

    她是女人又如何?

    她的才干,早已超越了她的性别。

    ·

    “女儿千般好,唯独一点不大好,尚未到年龄,便有百家来求娶。”

    相豫章看着堆在案几上的求娶信件,鲜少发脾气的男人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拍着案几破口大骂,“我的阿和才十岁,他们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我呸!也不看看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给阿和提鞋都不配!”

    “其他诸侯也就算了,梁王怎么有脸来求娶的?”

    相豫章越说越气,“别人是打了天下才兔死狗烹,梁王倒好,我还给他打了十几个座城池,他就琢磨着怎么弄死我,要不是我跑得快,只怕早就被他坑死在阵前。”

    “害完我性命又想求娶我女儿,他当我是傻子吗?”

    “更别提他后院的那一堆莺莺燕燕,哪个是省油的灯?阿和若是嫁给他儿子,以后的日子不用过了,天天跟人争风吃醋去吧!”

    相豫章提起这些事便来气。

    他捧在掌心养大的娇娇女,怎么可能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别说只是梁王的儿子了,皇帝佬儿都不配!

    相豫章豪爽豁达,唯独在妻女的事情上容易易燥易怒,众人见怪不怪,纷纷与他一起骂梁王。

    宋梨捡起来梁王的信件,忍着笑对相豫章道,“大哥先别忙着生气,他们想与咱们联姻,也不是全无坏处。”

    “什么全无坏处?分明是都是坏处!”

    相豫章抬手拍案几,声音啪/啪响。

    兰月看了一眼,觉得得让亲卫再做一张案几来。

    ——以豫章这力气,现在的案几应该活不过晚上。

    “梁王不是说了嘛?”

    宋梨笑道,“若大哥答应联姻之事,他便出兵攻打严老将军的大后方,让严老将军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以解大哥方城之危。”

    “梁王的话你也信?”

    相豫章不屑一顾,“他巴不得我被严守忠打死,然后阿和便只能依附他儿子,为他儿子攻城略地,助他实现天下一统——”

    声音微微一顿。

    虎目骤然放光。

    那什么,虽然这事有点缺德,但也不是不能用。

    ——联姻之事虽纯属扯淡,但他可以放出风声,梁王为了与他联姻,送的聘礼是攻打严守忠的大后方。

    此消息一出,哪怕梁王不出兵,也能让严守忠颇为忌惮,不敢倾尽全力来攻打方城。

    不敢倾尽全力,便是不能速战速决,他只需再用些手段,便能让严老将军败阵收兵。

    相豫章眸中精光大盛,吩咐亲卫,“去,把阿和喊过来。”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

    听完相豫章的打算,相蕴和奇怪看相豫章,“阿父今日若不提,我便会来找阿父说这件事。只需放出风声,便能让严老将军分心防备梁王,这种事情我很愿意。”

    相豫章哈哈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我家阿和果然与我一样,都是不拘小节之人。”

    这怎么能叫骗婚呢?

    他只是把梁王求娶的消息放出去,又没有答应梁王的求娶,所以远远称不上骗婚,充其量只能说是缺了点小德。

    相豫章心安理得,大手一挥,让亲卫们去放消息。

    是日,梁王为求联姻决定出兵攻打严守忠大后方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传遍西南各地。

    听到消息的严三娘大惊,火速回营与严守忠商议如何应对,“父亲,梁贼若与相豫章结为姻亲,我们必会腹背受敌。”

    “相豫章颇为爱惜女儿,应该不会做出以女儿来联姻之事。”

    严守忠斟酌开口。

    严三娘不置可否,“父亲,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若短时间内非但没有取胜,还让梁王攻取了我们的大后方,天子必会勃然大怒,降罪父亲。”

    而千里之外正在营救严守忠家人的商溯,也因这个的消息变了脸色。

    相豫章都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骗婚这种事情也能教?!

    梁王之子算什么东西?

    联姻?不,这种人给相蕴和牵马坠蹬,都属于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

    【📢作者有话说】

    毒唯粉小商:梁王之子是吧?我记下了。

    梁王之子:????我不是!我没有!我还想多活两年QAQ

    明天开始日万双更,宝宝不要养肥我鸭,冷题材真的很难拿榜的QAQ

    感谢在2024-01-29 20:14:39~2024-01-31 11: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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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 第 35 章(捉虫)

    ◎“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此时也该收网了。”◎

    第三十五章

    “梁王之子?哼。”

    刻薄的贵公子轻嗤一笑, 十分不屑,“刻薄寡恩之人,也配与相蕴和结亲?”

    不是, 若论刻薄, 谁能比得上您呢?

    十个梁王也不是您的对手。

    老仆看了眼商溯, 心里腹诽道。

    但老仆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心里虽嫌弃自家小主人, 但秉承无论小主人做什么事情, 自己都不置一词的职业操守, 安静拢手立在商溯身后,不对他的言辞发表任何意见。

    骂人若无人附和, 这样的骂则十分无趣儿,商溯骂了半个时辰, 便闲闲止住话头, 老仆适时捧上茶水,他轻啜一口茶,润一润自己的口干舌燥。

    “严老夫人什么时候过来?”

    商溯问老仆。

    老仆声音暗哑,“严老夫人已在厅外等候。”

    “你怎么不早说?”

    商溯斜了一眼老仆。

    老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您不曾发问。”

    “”

    他迟早要被怪老头气死。

    “请她进来。”

    商溯没有好气道。

    老仆应诺而去。

    严老夫人跟随老仆走进花厅。

    严老夫人与严守忠是少年夫妻, 感情甚笃, 早年随严守忠南征北战, 虽无将军之名, 却有将军之实, 是位不亚于严守忠的女将军。

    后来子女们接连出事,她才军中离开, 在府上做起相夫教子的老封君, 护着府上为数不多的孩子, 唯恐她们再出事。

    那些疯的疯死的死的孩子们,是她心口永不会愈合的疤。

    而今日,这些伤疤被院子的主人再度揭开,鲜血淋漓摆在她面前,让她曾经的猜测成为现实——那些事情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敢问小郎君,你有何证据来证明,我儿子与女儿的事情是别人陷害所致?”

    严老夫人开门见山,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少年郎。

    少年锦衣玉带,做世家子弟打扮,但却没有士族公子的脂粉气,反而有种清冽的孤高阴鸷之气,让人过目不忘。

    这人是谁?

    若是京中权贵之后,她当见过才对,但她对这张脸全无记忆,分明是一个从未在京中权贵圈出现过的陌生人。

    一个不在京都生活的陌生人却对她子女遭遇之事了若指掌,她与忠哥究竟是多眼盲心盲,才会觉得儿子是为国捐躯,女儿是被他们所累?!

    严老夫人不敢继续往下想。

    商溯掀了下眼皮,瞧了眼严老夫人。

    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些,六十出头的年龄,鬓发已全白,他记得这个年龄的贵妇人大多保养得极好,远不是她这副模样。

    不过老虽老了些,但瞧上去颇为威严,尤其是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目,与京中温和慈爱的老夫人们大不相同,一看便是多年浸染刀与血才会养出来的锋利。

    啧,这么一位女将军,怎么养出来的子女一个比一个窝囊?

    ——白瞎了自己的一身好本事。

    商溯收回视线,“或许你可以听听他们的话。”

    老仆领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严老夫人眼皮倏地一跳。

    这不是四皇子身边的人么?又或者是朝中权贵之子的扈从?怎么被少年抓到这里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严老夫人抬头看商溯。

    少年嘴角噙着讥讽的笑,似乎在看什么好戏。

    严老夫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商溯手指轻扣案几,“说吧。”

    “四皇子不喜茜娘舞刀弄枪,唯爱侧妃温声软语。”

    四皇子的亲卫战战兢兢道,“王妃在不曾为四皇子生下一男半女,并非王妃的缘故,而是四皇子与侧妃之故。”

    “王妃曾有过好几次的身孕,但刚刚足月,便突然流产。”

    “那时王妃年轻,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四皇子拦着不许,说王妃习武,孩子没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怪不到别人头上。”

    “一派胡言!”

    严老夫人喝道,“茜娘嫁给四皇子,便鲜少再提刀枪棍棒。”

    “再者,她知晓四皇子不喜她习武,又怎会做四皇子不喜之事?”

    “老夫人明鉴,王妃是死在四皇子手里的。”

    亲卫哆嗦了一下。

    严老夫人肩膀微微一颤。

    亲卫继续道,“王妃难产之际,四皇子正在与侧妃寻欢作乐,误了请医官的时辰。王妃苦苦挣扎十几个时辰,到底没能熬过去,一尸两命,撒手西去。”

    “为何茜娘不告诉我!”

    严老夫人勃然大怒,“王府离将军府不过半个时辰路程,四皇子不喜她,难道将军府还会见死不救?!”

    “老夫人,王妃告诉您,您又能怎样?与四皇子和离吗?”

    亲卫畏畏缩缩,小声开口,“老夫人只有天家皇室休妻,没有王妃和离的规矩。”

    严老夫人如被人扼住脖颈,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女儿临终之际的场景,她会拉着陪嫁的手一遍又一遍交代,不要将她难产的事情告知父母,让父母难做。

    她会说他嫁入皇家是尽忠亦是尽孝,如今她身死皇城,也算忠孝两全,不负她父母的一生英名。

    严老夫人脸上血色瞬间褪色一干二净。

    商溯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十分讨厌这种愚忠愚孝的故事。

    严老夫人身体晃了晃。

    她木然转动眼珠,看向几乎想将自己缩到地下的亲卫,衣袖微动,骤然出手。

    “老夫人——”

    亲卫大睁着眼,身体无力倒在地上,他甚至没能看清楚,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夫人是用的什么武器要了他的命。

    商溯啧了一声,“夫人虽老,可身手不减当年。”

    “唔,彩。”

    商溯抬手鼓掌。

    花厅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

    您消停会儿吧!

    老仆沙哑开口,“老夫人,节哀。”

    “我早该知道的。”

    严老夫人拭去赤金簪子上的血迹,将簪子重新簪在发间,“茜娘洒脱豪迈,生平最爱笑,可自她嫁入皇城,她的笑便越来越少了。”

    “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更不喜欢胸无大志的四皇子。”

    她喜欢的,是能与她纵马天下的少年将军,而不是脂粉堆里的纨绔皇子。

    但帝王一声令下,她只能嫁,带着将门虎女对大盛的忠心,嫁给她不喜也不喜欢她的人。

    ——是将门之后的身份害了茜娘。

    严老夫人闭了闭眼。

    未淌出来的泪被她生生咽下去,她掐了下掌心,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半息后,她终于调整好情绪,缓缓睁开眼,看向另一人,“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老夫人,大郎并非死于敌军之手,而是、而是有人故意害他。”

    “老夫人,二郎死得冤枉。”

    剩下几人惊悚开口,“三郎至死都在等援军,他以为只要自己撑下去,便能到援军,与他并肩作战,大破朱贼。”

    “可他没有等到,他万箭穿心而死,尸首被朱贼所获,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老夫人,四娘的悲剧,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是那些人见死不救,四娘才会被叛军所得,被害得疯疯傻傻。”

    “老夫人,您、您救救二娘吧。”

    “二娘快熬不下去了,可她不敢声张,因为老将军本就被天子忌惮,她不敢再让老将军为她得罪权贵,让老将军更不被权贵士族所容。”

    “老夫人”

    “老夫人——”

    “老夫人!”

    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柄又一柄的锋利刀子,狠狠插/向严老夫人的心窝,让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夫人面无血色,再不复初来花厅时的威严肃穆,她不再是征战沙场的女将军,也不是将军府的老夫人,而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子女们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可怜可悲的母亲。

    极度悲伤自责中,严老夫人看向商溯,“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难得你还能保持理智,不错。”

    商溯微挑眉,懒得与人绕圈子,“我只问你,是效忠一个薄凉狠辣又昏庸的帝王,还是投降相豫章?”

    “你若愿意投降相豫章,我可以把你们送出京都,让你们去——”

    “可笑,大盛天子并非明主,难道相豫章便是救世之人?”

    严老夫人冷声打断商溯的话。

    商溯懒懒出声,“他是不是救世之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严守忠已出征半月有余,若月底他仍不能传回捷报,你便会被皇后请去宫中小住,名为作客,实为人质。”

    严老夫人脸色微变。

    少年猜错了。

    不是月底,而是现在——她今日出府之时,便有消息传来,皇后有意请她去宫中。

    “我的话已经带到,降还是不降,你自己拿主意。”

    商溯啧了一声,“不过我劝你快些拿主意,因为你几个子女里,数严三娘心中少算计,聪明之人尚死得如此惨烈,直率之人又如何独善其身?”

    严老夫人身体一僵。

    “多谢郎君直言相告。”

    严老夫人缓缓起身,“背主投降乃人臣大忌,郎君容我再想一想。”

    商溯轻嗤一笑,“送客。”

    严老夫人走出偏僻小院。

    她没有回将军府,而是换了一身打扮,凭借自己的一身好武艺溜进二女儿的夫家。

    烈日炎炎,身为当家主母的严二娘房间里却并没有冰,她又素来畏热,热浪袭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笨拙绣着给夫君准备的香囊。

    世家大族有的是磋磨人还让人有口说不出的法子,家中人口简单的严二娘显然不知士族的深/浅,这些琐事原本可以交给底下的人做,但夫君一句你连这些事情都做不来,我娶你有何用处?

    换成其他贵女,说几句软话便过去了,但她不会,她太刚直,也不懂迎奉,只能笨手笨脚准备着夫君要的东西,然后被骂粗糙,然后再重新准备,然后误了吃饭的时辰,被婆母刺粗鄙不知礼,被妯娌取笑笨口拙舌,冷饭残羹匆匆吃几口,吃多了,会被奴仆笑称食量大如牛。

    翱翔九天的鹰被人剪了翅膀做家雀儿,再怎样低眉顺眼学着讨好主人,也不是惹人喜欢的夜莺与黄鹂。

    严老夫人慢慢垂了眼。

    她恍惚中想起,相豫章的夫人姜二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麾下女将无数,让盛军闻风丧胆的兰月,杀人不用刀的宋梨,她们虽是女子,却不受制女子身份,以将军,以谋臣,以一个鼎立天地之间的正常人在姜二娘身边发挥着自己的才能。

    相豫章容得下女人。

    他的妻子名声不在他之下,他的女儿更是声名鹊起,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五千新兵守住了摇摇欲坠的方城。

    严老夫人从房顶一跃而下。

    “二娘,跟娘回家。”

    她对明明眉眼有英气此时却低眉顺眼的女儿说道。

    是日,一顶小轿离开京都。

    “就这么走了?”

    看着小轿远去的背影,商溯一唱三叹,“四皇子,严二娘的夫家,便这样轻飘飘放下?”

    “严老夫人如此宽宏大量,寺庙里还修什么菩萨佛陀?将严老夫人塑了金身供上去,岂不比菩萨佛陀来得心善?”

    “”

    您可闭嘴吧。

    老仆面上无表情腹诽着。

    “忠孝二字不过是统治者约束底下人的工具罢了,若是信了,那才是愚不可及。”

    商溯收回视线,“可惜,严守忠与其夫人都深受其害,冥顽不灵。”

    老仆转着一张死人脸,看向奚落人从不心软的商溯,“忠孝二字若果真不堪,小女郎对豫公算什么?”

    “您对小女郎,又算什么?”

    “?”

    “”

    能言善辩又刻薄的少年倏地陷入沉默。

    “呵,相蕴和岂是一般人?”

    半息后,少年别别扭扭出声,“至于我,我对她哪里忠心了?”

    “不过是看她有趣儿,才顺手帮她一帮。”

    “哦。”

    老仆不予置评。

    ·

    “阿父,三郎今日来信,说他那边已经办妥啦。”

    相蕴和拿着商溯的信,去找相豫章,“严老将军的家眷此时已经出城,再过十几日,便能抵达方城。”

    相豫章摸着下巴,“哟,想不到这位顾家三郎还有这样的好口才,竟能劝说严老夫人投降我们。”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严老夫人是位愚忠不在严老将军之下的执拗性子。”

    “几个孩子死得那么惨烈,自己的老来女又疯疯傻傻,神志不清,严老夫人如何不心寒?”

    相蕴和唏嘘道。

    相豫章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为人父母的,自己吃些苦倒没什么的,可若是孩子受了罪,那便不一样了。”

    “所以严老夫人离开了京都。”

    相蕴和道。

    相豫章点头,“恩,老夫人来了,老将军也不远了。”

    “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此时也该收网了。”

    是日,严三娘率八千精骑追击相豫章,原本一败涂地的相豫章在绕过山谷之后仿佛换了一支部队,再不复方才的慌乱不堪,紧接着,漫山遍野摇起相豫章的旌旗,最大的旌旗下,赫然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眉眼弯弯,面上尽是阳光之色。

    “严三娘,降了吧。”

    相蕴和笑眯眯道,“天子昏庸,奸臣当道,你一身武功献给这样的人岂不可惜?”

    自己被相豫章包围,严三娘短暂慌乱了一瞬,但很快,这位自幼跟随严老将军南征北战的女将军恢复镇定,勒马提枪,枪指相蕴和。

    “天子昏庸?呵。”

    严三娘冷笑,“若天子果然昏庸,我又怎会成为大盛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她的话显然戳到了小姑娘,旌旗下的小姑娘愣了愣,面上有些难以置信。

    呵,没见识的小姑娘,像天子这般开明的君主,翻遍史书也难寻。

    严三娘下巴微抬,眼底尽是骄傲之色,正欲开口说话间,忽听小姑娘再度说了话——

    “用女人便是圣明君主吗?”

    小姑娘问她,“我阿娘是女人,地位超然,在我阿父之上。”

    “兰姨是女人,梨姨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们都能统率军队,不需要阿父来特赦。”

    严三娘眼皮狠狠一跳。

    “你父亲对大盛忠心耿耿,一把年龄为仍南征北战,不得荣养。”

    “你几位兄长为国战死,尸骨无存。”

    “你除却战功赫赫,还对大盛天子有救命之恩。”

    “这么多的战功与救命之恩的加持下,大盛天子才勉强默许了你的存在,让你成为为他冲锋陷阵的一位女将军。”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封赏,封侯?封将?都没有。”

    “你明明军功卓著,远在那些权贵家的酒囊饭袋之上,他们无功封侯封将,你却只能做个白板将军。”

    “严三娘,这真的是开明的君主吗?”

    相蕴和看向严三娘,眼底满是同情之色,“这分明是把你当拉磨的驴使,还要你自己备草料。”

    【📢作者有话说】

    严三娘:我可是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相蕴和:那啥,我阿娘未来会当皇帝。

    严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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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第 36 章(捉虫)

    ◎“放心,阿父肯定能赢。”◎

    第三十六章

    严三娘呼吸陡然一紧。

    她想起自己白发苍苍但仍在硬撑的老父亲, 想起自己收尸安葬却寻不到尸骨的几位兄长,想起权贵唾手可得的封将封侯,而她的兄长们, 至死才换来一个名誉上的侯爵。

    名誉到哪种程度呢?

    不世袭, 没有封地, 圣旨一封,便为侯爵。

    一个口头上的侯爵, 却让他们全家受宠若惊, 老父亲感激涕零, 老母亲声音暗哑,就连她自己, 也高兴为死去的兄长们高兴,高兴他们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他们的死并不是白白牺牲, 而是一种光荣。

    但这些让他们大喜过望的东西,明明是世家权贵们动动手指便能拿到的。

    而到了他们家,要三位兄长尸骨无存才能换到。

    她还想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晋升的“将军”头衔。

    ——她是“将军”,也仅仅是“将军”, 终其一生, 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 她分明不比男儿差, 分明为大盛立下无数战功, 世人无人不知晓, 严家三娘的威名。

    严三娘手指攥着长/枪,掌心被磨得一寸寸地疼。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 “因为你是女子, 你能为女将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你不能要求封赏,否则便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你明面上与男人平起平坐,实则你打仗,他们领军功。他们表面奉承你几句,你便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既然一样,为何别人是荡寇将军,是扬威将军,是安南将军,是这侯那侯,而你只是将军,什么都没有?”

    相蕴和静静看着严三娘,觉得她无比可怜,“不仅你没有,就连你阿父也没有,军功盖世,却不曾被封侯——”

    “不要再说了!”

    严三娘突然出声,打断相蕴和的话,“我为盛将你为贼寇,我怎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相蕴和悲悯看着严三娘,“我的话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严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去接这句话。

    “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擒你。”

    相蕴和敛着衣袖,看着不远处的悍勇骁将,“你走吧,回去看看严老将军,看一看他头上还有几根黑发,阴雨天之际腿脚是否灵便。”

    严三娘心头一颤。

    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收兵。”

    相蕴和吩咐兵士。

    围困着严三娘的军士纷纷退下。

    严三娘回神。

    看着周围如潮水般退下的相军,她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她是从军多年,太清楚军队里的弯弯绕绕,她清楚看到这些人并非因为相蕴和是相豫章的女儿而不得不听从于她,他们对她,是发自内心的推崇,她的性别,她的年龄,都不是能阻挡她发挥自己才能的障碍。

    ——当她可只手擎天,她便该手托九州,刑掌四海,而不是做个不问世事的乖乖女,在家中等待父母的回来。

    严三娘静了一瞬。

    相军退去,严三娘收兵回营。

    “三娘,你没事吧?”

    听闻女儿平安归来,准备带兵去救的严守忠松了一口气,快步从营帐中走出,“相豫章狡诈异常,你是怎么冲出来的?”

    “可曾伤到了哪?”

    严守忠捏捏严三娘的肩膀,看看严三娘的腿,面前的女儿莫说受伤了,身上连血痕都没见一点,严守忠不免有些意外,寒星似的眼睛变了一瞬,立刻抬手遣退身边人,带着严三娘回内账。

    内账之中只有他们两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相豫章为何放了你?”

    严三娘没有回答严守忠的问题,而是摘下他的头盔,看着他早已灰白的鬓发。

    那位小姑娘说得的确不错,她的父亲已经老了,早不是当初纵横疆场无敌手的严大将军,而是一位虎虽老,却不敢有败相老人。

    三位兄长皆战死,她虽为女将,却一生不会有晋升,威威赫赫的将门后继无人,父亲便只能硬撑。

    ——父亲掌兵的情况下,二姐姐尚被夫家苛待,若父亲解甲归田,二姐姐又会遭遇什么?是否与大姐姐一样,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她不敢想。

    她知道,父亲更不敢想,所以拼了这么条老命,也要再挣一份军功,祈求执政者看在军功的面子上,能约束士族一二,让他的二女儿过两年清净日子。

    可是,若执政者果真有良心,他们严家又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怒火冲心而起,严三娘咬了下牙。

    “怎么了?”

    自家女儿脸色有异,严守忠干笑一声,“嫌父亲老了?”

    “你放心,为父虽老,但也还护得住你。”

    “我知道。”

    严三娘声音低了一分,“父亲,您的腿脚还好么?阴雨天之际,是否疼痛难忍?连翻身上马都是一种酷刑?”

    严守忠有些意外。

    若论心智,他这个三女儿是几个孩子里最大大咧咧,鲜少会注意身边细节,正是因为如此,他略微掩饰,便能让她发觉不了他身体的糟糕,但现在,他刻意隐瞒的事情似乎都被她得知,所以她才会一改往日的作风,不是看他的白发,便是问他的伤腿。

    严守忠眸色微沉。

    短短一瞬,他便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三娘,相豫章与你说了什么?”

    “父亲,相豫章没有与我说话,倒是他的女儿今日与我说了几句话。”

    严三娘把相蕴和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严守忠。

    严守忠微微一怔,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老将军的脸色登时变了。

    严三娘看着变了脸色的老父亲,忍不住问道,“父亲,我们这样真的值得吗?”

    “那些士族权贵凭什么永远压我们一头?凭他们的出身好吗?”

    “若是这样,那我们的子子孙孙岂不是都是他们的马前卒?”

    “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也得不到一个应有的评价。”

    “父亲,我不服。”

    严三娘并起两指,指向京都的方向,“凭什么我们刀口舔血,换来的却是那群人安享富贵?!”

    严守忠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他回到不了这样的问题,更回答不了为何自己的三个儿子死得蹊跷的问题,更无法面对长女的一尸两命,小女儿的疯疯癫癫。

    他是一位将军,但也是一位父亲。

    他可以面不改色看面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因为那是身为将军必须面对的事情。

    他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将军,否则不可能在士族把持朝政的情况下仍在朝中挣出了一席之地。

    可他做不到对自己子女的死无动于衷,更做不到对小女儿的痴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他最聪慧最招人喜欢的老来女,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安稳人生,却因为士族的袖手旁观而坠入深远地狱。

    “三娘,为父对不起你们。”

    严守忠听到自己的声音。

    ·

    “严守忠虽疼爱子女,但却不会因为严三娘的几句话便投降我们。”

    相蕴和与相豫章分析,“阿父若想让他来降,只做这些事远远不够,还需几擒几纵。”

    小姑娘像模像样分析战况,相豫章挑了下眉,伸手捏了下相蕴和的小鼻梁,“你要阿父学诸葛武侯?七擒七纵严老将军?”

    “阿父对自己好生自信,竟敢自比武侯?”

    相蕴和莞尔一笑,抬手拿开相豫章捏自己鼻子的手。

    相豫章对高官权贵没什么好印象,但对诸葛武侯却颇为敬重,“这不是随口一说吗?”

    “武侯厉害得很,无论是治国还是打仗,世间罕逢敌手。可惜生不逢时,偏居一隅的川蜀难以图谋天下,这才让他遗恨五丈原,至死没能恢复汉家河山。”

    “阿父不是武侯,不会永远偏居一隅的。”

    相蕴和笑眯眯道,“至于严老将军嘛,虽然比孟获厉害,可天子不信他,权贵防备他,任他有只手补天之能,也要受限于天子权贵,发挥不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阿父加油!”

    相蕴和给相豫章加油鼓劲,“只要严老夫人抵达方城,阿父能几擒几纵严老将军,严老将军便能归降阿父啦!”

    相豫章豪气干云,“放心,阿父肯定能赢。”

    “可惜你阿娘不在这里,无人欣赏你阿父的英姿。”

    顿了顿,相豫章又颇感遗憾,“若你阿娘在这里,你阿父会更有动力。”

    贞儿曾说过,他这人嬉笑怒骂,整日没个正形,唯有冲锋陷阵之际还算有几分人模样。

    ——恩,他觉得这话是夸他战场冲杀颇为英雄,才不是讥讽他平时没个人样。

    ·

    姜贞勒马停下,侧耳倾听身后动静。

    “二娘,怎么了?”

    雷鸣奇怪问道。

    姜贞眉梢微挑,“他们该来了。”

    “谁?”

    雷鸣一头雾水。

    “还能是谁?肯定是楚王那个小白脸!”

    马车上的相老夫人没有好气道。

    “婶娘不是那种人。”

    赵修文看了一眼姜贞。

    女人并未受相老夫人的话所影响,嘴角噙着恬淡笑意,似乎在等人。

    赵修文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他记得叔父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过,说婶娘最喜欢小白脸来着。

    相老夫人痛心疾首,“二娘,你嫁给豫章确实有点屈才,踹了豫章另嫁他人,我绝不会拦你。”

    “但是,你好歹也挑挑不是?”

    相老夫人絮絮叨叨,“楚王的孩子姬妾一大群,你到那便是当人后娘当人妾室,日子过得未必有现在好。”

    “是,我承认,楚王长得好,细皮嫩肉的,比女人还好看。”

    “但好看不能当饭吃啊,他的女人那么多,你去了天天跟人争风吃醋,烦都烦死了。”

    “再说了,你这火爆脾气能斗得过人家撒娇卖痴吗?”

    雷鸣嘴角微抽。

    “祖母,走了一路,您口渴了吧?”

    赵修文再也听不下去,匆忙打断相老夫人的话,把一盏茶塞到相老夫人的手里,“快,喝水。”

    相老夫人烦不胜烦,“水水水水,我一路上都喝了多少水了,我不渴!”

    “你这小兔崽子,不跟你祖母一条心,倒是整日护着你婶娘。”

    “二娘,你看到了吧?”

    “后娘不好做,后祖母更不好做。”

    “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跟你亲。”

    “闭嘴。”

    姜贞烦不胜烦。

    相老夫人委屈巴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细微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初时有些听不清,但很快,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大地都在为之颤动。

    雷鸣脸色微变。

    ——这是大军出行才会有的动静。

    “完了完了,楚王那老小子派大军来追咱们了!”

    饶是不懂军事如相老夫人,此时也觉察到不对劲,扯开轿帘便冲姜贞喊道,“二娘,你快跑!你骑术好,他肯定抓不到你!”

    姜贞置若罔闻。

    只调转马头,看向黑压压冲过来的军队。

    相老夫人简直气炸,“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听劝呢!”

    “在朱家的时候我就让你走,你不走,结果给朱穆当牛马使唤了这么久,走的时候连块银子都没有,全靠我在顾老夫人那顺的银子当盘缠,你——”

    “二好生狠心,竟舍我们这些同袍而去!”

    浑厚的男声远远传了过来,“我与二娘并肩作战一年有余,冲锋陷阵,生死相托,难道不值得二娘携我而去?同奔大业?”

    相老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这些不是楚王的人?

    而是来投奔二娘的人?

    相老夫人睁大了眼。

    军队越来越近。

    在离姜贞还有数步距离之际,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二娘,我追随于你,生死不论,富贵不移。”

    “二娘,带我走吧!”

    “二娘,带我们走吧!”

    “二娘,我们只愿效忠于你!”

    一道道声音响起,一位位将军拱手下拜。

    雷鸣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些人竟真的愿意舍弃荣华富贵,追随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二娘?

    赵修文轻轻笑了起来。

    ——婶娘生来便有统率天下的力量,不会因为她是女子之身而影响分毫。

    姜贞微微一笑,“二娘以命起誓,此生绝不负众将士追随之恩!”

    “我等誓死追随二娘!”

    将士们朗声答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霄,浅浅的金光落在众人眼角眉梢,黑压压的军士们重整队形,跟随姜贞而行。

    相老夫人终于从震惊中回神。

    她那小王八蛋的儿子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气,才会娶到二娘这样的妻子。

    啊,不对!那王八蛋没事净干缺德事,绝不是会积福的人,肯定是她前世啥事都没做,净忙着做善事积福了,才会福泽子孙,让王八蛋儿子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对,肯定是她的福气!

    豫章那个王八蛋不像是福泽深厚的人。

    ·

    “老将军福泽深厚,我怎会杀将军?”

    相豫章亲手将严守忠搀起,亲手给严守忠解绑,亲手又给颇为狼狈的老将军奉上一盏热茶。

    “咳咳。”

    账后响起一道威严女声。

    严三娘心中一喜,“阿娘!”

    严守忠脸色微变。

    ——这、这叫他如何是好?

    侧目去瞧,亲卫已掀开内账一角,里面赫然坐着他的老妻,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瞧着他。

    而痴傻的女儿,此时正被一个陌生女子耐心哄着,欢欢喜喜吃着糖,面上一派天真烂漫之色。

    那位嫁入士族豪门之家的二女儿,脸上的肉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些,好奇打量着军帐里的布置。

    病病歪歪的小孙儿,此时正睡得正香。

    早慧的小孙女,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说,祖父,我好想你。

    严守忠心头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自他掌兵之后,见家人便是难以登天,大盛天子将他家人看守得极严,相豫章必是花了大力气才能把他们救出来。

    “老将军,降了吧。”

    相蕴和笑眯眯对严守忠道。

    母亲与家人已抵达方城,严三娘心中再无挂念,此时恨不得去按着严守忠的脖子让他点头,“父亲,降了吧,豫公才是真正的明主。”

    啧,这声豫公真好听。

    相豫章挑了一下眉,看向严守忠身旁的严三娘,嗯,英姿飒爽,很有贞儿的风范。

    相豫章爽朗一笑,收回视线,“豫章侥幸得胜,不足挂齿。”

    “降与不降,老将军细细斟酌之后再做决定,而今最重要的,是先看看老夫人与孩子们。”

    相豫章对严守忠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父!”

    正在吃糖的严四娘看到外帐的严守忠,不由得眼前一亮,拿着手里的点心向严守忠飞奔而来。

    “阿父,我好想你。”

    严四娘扑到严守忠怀里。

    明明是韶华正好的娇俏女郎,此时却一团孩子气,与三岁稚儿没什么不同,严守忠眸光微暗,伸手抚弄严四娘的发,“乖,阿父也想你了。”

    一旁的相豫章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揉相蕴和的发,心中感慨万千。

    他比严守忠幸运得多,阿和仍在,聪明机智,玉雪可爱。当然,若是运气再好些,那便更好了。

    ——他与贞儿已分别近两年,着实有些想她了。

    “大哥,谷城打下了!”

    斥卫飞奔而来,大喜道,“嫂子打下了谷城!”

    相豫章觉得斥卫大惊小怪,“谷城与叶城相距不远,军师拿下叶城之后再下谷城有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相蕴和睁大了眼。

    ——阿娘打下了谷城?!

    “谁?!”

    相豫章再也顾不得要在严老将军一家人面前保持枭雄风范,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伸手去揪斥卫领口,“你说谁?谁打下了谷城?!”

    “大嫂!是大嫂打下了谷城!”

    斥卫激动道,“大哥,您知道大嫂有多少人吗?”

    “两万!”

    “足足两万!”

    “守城的盛军看到大嫂兵临城下,连象征性抵抗都没抵抗一下,直接开城献降!”

    【📢作者有话说】

    守城盛军:我只是平庸,又不是傻,投降和送死我还是分得清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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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第 37 章(捉虫)

    ◎“阿娘!是阿娘回来了!”◎

    第三十七章

    还别说, 这还是真是盛军能做出来的事情。

    遇到强敌便投降,遇到软蛋便穷追猛打,主打一个欺软怕硬识时务者为俊杰。

    严三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莫名觉得出身盛军是自己为数不多的黑历史。

    严老将军与严老夫人显然比直率的严三娘心思深, 想得也远比她要多, 斥卫开口的那一刻,老两口的视线齐刷刷落在相豫章身上。

    ——妻子如此厉害, 这位威震西南之地的枭雄会有什么反应?

    是又喜又惊, 还是心有戚戚?

    又或者不寒而栗, 怕这位能力不在他之下的枕边人未来会与他争权,甚至送他上西天?

    都没有。

    相豫章蹭地从座位上窜起来, 抓着斥卫的衣袖不停追问着姜贞的消息,“盛军降不降的有什么要紧?谁要听他们的消息!”

    “我要听贞儿的, 贞儿!”

    “贞儿现在怎么样了?”

    “她什么时候过来找咱——不, 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两年没见她了,再不去找她,她肯定把我抛到脑后去找小白脸了!”

    沉稳豁达的男人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说话颠三倒四, 让人啼笑皆非, 他喃喃自语着要去找姜贞, 丢开斥卫的衣袖, 便风风火火往外走。

    “马!”

    帐外传来他吆喝亲卫的声音, “快给我牵马!我要去古城找贞儿!”

    “”

    确认过眼神,这是位惧内的人。

    严守忠与严夫人收回视线, 颇为复杂的目光整齐划一落在相蕴和身上。

    ——怪不得小姑娘能在乱军中走丢呢, 摊上这位父亲, 换谁谁都能走丢。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阿父。”

    听到相蕴和的声音,帐外同手同脚翻身上马的相豫章动作微微一顿,瞬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拍脑壳道,“哎呀,差点把你给忘了。”

    “阿和,阿和,走,阿父带你去找你阿娘!”

    相豫章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回来,长臂一伸,抱起仍在座位上的相蕴和,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交代小姑娘,“你两年没见你阿娘了吧?见了你阿娘,多替阿父说说好话,要不然你阿娘那个没心肝的人,肯定忙着军政不搭理你阿父。”

    相蕴和对相豫章的过于兴奋见怪不怪,“我知道,我会说阿父的好话的。”

    “真是为父的乖女儿,不枉为父这么疼你!”

    相豫章捧着相蕴和的额头狠狠亲了一口,爽朗的笑声隔着十里路都能听得见。

    亲卫牵来战马。

    相豫章把相蕴和放到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一众亲卫紧随其后。

    “豫公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严三娘感叹出声。

    严四娘接道,“跟阿父阿娘一样好!”

    “对,跟父亲母亲一样好。”

    严三娘微颔首,很是赞同四娘的话。

    ——只是似乎忽略了什么?

    一回头,看到自家老父亲仍在客座上坐着,而自己的老母亲,则在内帐中端坐,严三娘眼皮一跳,瞬间发觉忽略了什么——

    两位老人家把投降的事情说了一半,招降他们的人却突然离开去寻妻,那么问题来了,这个降是降还是不降?

    严三娘有些绷不住。

    豫公着实草莽气,这么重要的招降都能半途而废?

    “老将军,请吃茶。”

    一道温柔女声突然响起。

    严三娘抬头一瞧,是方才在内帐哄她侄儿的高挑女人。

    相豫章突然离开,没有留下一句话,女人便从内帐走出来,落落大方招呼众人,仿佛这是她的分内之事,主公不在,自己便担起军中所有政务,而营帐里的亲卫们似乎也早已习惯她的理政,对她的尊敬不亚于相豫章。

    严三娘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相蕴和果然没有骗她,在豫公这里,女人的确与男人一样处理军政,最起码,现在是一样的。

    “老将军莫怪。”

    察觉到严三娘的异样,宋梨笑了笑,抬手给严守忠续上新茶,“豫公虽宽厚稳妥,但在夫人与女郎之事上容易失分寸,他突然离开,并非轻视老将军,而是两年未见夫人,心里着实想念,这才高兴得没了轻重,八百里加急去寻夫人。”

    说到这,宋梨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看着严守忠,“老将军与老夫人伉俪情深,想来能理解豫公之心。”

    “豫公乃性情中人,我怎会怪他?”

    严守忠轻捋胡须,面上无半点自己被冷落的不虞。

    相豫章越看重妻女,他越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在相豫章这里,女人不是菟丝花,而是能与男人一同并肩作战的人。

    如他让盛军望风而降的妻子,如他以五千新兵守下方城的女儿。

    她们从不是男人身后的女人,而是男人坚实的堡垒,锋利的长矛。

    严守忠道一声豫公,宋梨长舒一口气。

    ——老将军投降之事,稳了。

    宋梨心中微喜,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波澜不惊招呼着严守忠一家人。

    “老将军吃完这盏茶,我再替豫公向老将军赔个不是。”

    宋梨笑吟吟道,“梁王与豫公结亲之事乃是无稽之谈,梁王几次三番害豫公性命,豫公怎会与他结亲?”

    “放出消息,是为了让老将军分心,豫公与梁王之间,实无结亲之举。”

    严三娘瞪大了眼。

    名扬天下的相豫章竟是一个混不吝?

    为了让她父亲分兵,不惜以女儿婚事为诱饵?

    严守忠摇头轻笑,“两军交战,各凭本事,将军无需道歉。”

    “那,梁王那里?”

    宋梨眸光轻闪。

    严守忠人如其名,是位颇为忠心的将军,哪怕一时降了大哥,也做不出调头攻击旧主大盛的事情来。

    所以他们一早便议定,若老将军来降,便让他攻打梁王,夺取几座城池来,为方城打下一片缓冲之地,省得自家的大后方完全暴露在梁王的兵锋之下,以后远征中原之地都要提心吊胆。

    严守忠闻琴声知雅意,“将军若不疑,老夫可替豫公取梁王平周石临两座城池。”

    “此二城乃扼守西南与西北的咽喉之地,上可攻西北,下可伐西南,对方城威胁极大。豫公若想后方安稳,平周与石临便不能被梁王所控。”

    宋梨大喜,“如此,便有劳将军了。”

    “将军切莫立刻决定,还是与豫公商议之后再做决策。”

    严守忠看了一眼对他毫无防备之意的宋梨。

    ——毕竟自己是降将,哪有降将初降便委以重用的?

    宋梨悠悠一笑,“老将军放心,此事我做得了主。”

    严守忠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宋梨拱手向严守忠道,“平周石临两城,便拜托老将军了。”

    严守忠眼皮狠狠一跳。

    他戎马半生,竟还是第一次被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

    “阿和,咱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相豫章疾驰到谷城,在城楼下把自己的衣物整了又整,紧张急促得像是去见心上姑娘的少年郎。

    相蕴和被他逗笑了,“阿父,这句话你一路上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嗐,这不是高兴嘛?”

    整完衣物,相豫章又扶了扶发冠,郑重其事问相蕴和,“阿和,为父现在如何?可还好看?”

    相蕴和抿唇一笑,“好看,阿父特别好看。”

    “好看就行。”

    被相蕴和夸好看,相豫章这才往城里走,“你不知道,你阿娘这人与旁人不一样,生平最爱好皮囊,我若难看了,她肯定不给我好脸色。”

    相蕴和忍俊不禁,“不会的。”

    “会,可太会了。”

    相豫章痛心疾首,“你阿娘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

    “当初我约你阿娘去听小曲儿,她能看着台上的小生入了迷,连我与他说话都忘了听。”

    想起姜贞被美色所迷的往事,相豫章越发在意自己现在的模样,可惜战后的谷城萧条得很,偌大街道上没有几家敢开门的店铺,否则他定要买上几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去见姜贞。

    “不行,我不能这么去见贞儿。”

    来到姜贞居住的谷城郡守府,相豫章再度停下脚步,吩咐身边亲卫,“那什么,你们赶紧去买几件衣服,靴子也要买几双,还有发冠什么的,每样都来点。”

    “大哥,人家卖衣服的店根本没开门。”

    亲卫有些无语。

    相豫章大手一挥,“他们没开门,你们不会敲门吗?”

    “上门的生意都不做,他们还想不想在谷城干下去?”

    “快去快去!”

    相豫章催促亲卫。

    亲卫只好去买衣物。

    “对了,香囊什么的不用买!”

    怕亲卫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都买,相豫章又冲亲卫们大喊,“要是让贞儿看到我身上挂香囊,怕不是能揭了我的皮!”

    相蕴和笑得肚子疼。

    “这有什么好笑的?”

    相豫章奇怪问相蕴和。

    相蕴和忍着笑,“恩,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女为悦己者容,这事儿换在男人身上也一样。

    唯一不同的大多数的男人好面子,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打扮自己,她阿父是个例外,既当了离经叛道的反贼,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即将去见自己两年未见的心上人,当然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

    “你阿娘在议事厅处理军政,咱们先别惊动她。”

    相豫章领着相蕴和来到内宅,“为父先去洗个澡收拾一下,你去隔壁也洗漱一下,别一会儿让你阿娘看到了,还以为我虐/待了你。”

    相蕴和乖巧点头,跟着亲卫去另一个房间去洗漱。

    等她洗漱完毕,阿父还在洗,她算了下时间,估摸着阿父要把自己洗掉一层皮才会结束,于是自己先去议事厅寻阿娘。

    “阿和,二娘不在议事厅。”

    但她刚走没几步,便被姜贞留下的亲卫拦下了,“二娘出城巡视,现在还未回来,她言若你与大哥过来了,便先在后院安置下来,安心在府上等她回来便好。”

    阿娘不在郡守府,相蕴和有些失落,小脸鼓了鼓,“好吧,我在府上等阿娘。”

    ——她还以为现在就能看到阿娘呢。

    “阿和放心,二娘很快便会回来了。”

    因见不到母亲而委屈巴巴的小姑娘着实可爱,亲卫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马蹄声骤然响起。

    低头踢着脚相蕴和眼皮一跳,倏地抬头。

    谷城与中原接壤,是盛军重军部署的地方,城池修得巍峨威严,郡守府也修得颇为气派,远不是顾家三郎眼中的马棚似的方城郡守府所能比拟。

    谷城郡守府前厅视线开阔,可攻可守,颇有一郡之首的不怒自威。

    后院便是小桥流水,长廊花簇,仿佛让人置身世外桃源,是个休憩居住的好地方。

    而现在,相蕴和便站在前厅议事厅的廊下,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骑马的人未到,声音已传了过来,相蕴和在父亲相豫章的耳濡目染下对马匹也略有了解,听出这是一匹良驹才会有的声音,而骑马之人的骑术亦是上佳,不在阿父之下,她听着声音,笑意便从眼底浮上来。

    “阿娘!是阿娘回来了!”

    她扯着亲卫衣袖道。

    一人一骑狂奔而来。

    战马在嘶鸣,马上之人飒爽英姿,凤目凌厉。

    “阿娘!”

    相蕴和小跑着去迎上去。

    姜贞勒马。

    马蹄腾空,姜贞一跃而下。

    相蕴和只觉身体一轻,自己已在阿娘怀里,百年不曾相见的阿娘此时仍是年轻时的模样,一双凤目往上挑,高挺的鼻梁秀气里又带着几分坚毅,最绝的是薄薄的唇,嘴角微微一抿,世间风流绝色便陷于她的唇瓣之间。

    这不是凡尘俗世能有的人,当是九天的神祇降下云头,敛了神通变化人模样,浅尝一盏人间的酸甜苦辣。

    这样的人是她阿娘!

    她是修了几世的好福气,竟有这样的阿娘?

    相蕴和贪婪地看着姜贞,眼泪几乎掉下来,“阿娘,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阿娘也想你。”

    姜贞亲了亲相蕴和额头。

    曾经刚到她腰高的小姑娘开始抽条,逐渐有了少女的娇俏模样,眉眼依旧娇怯,却比以前多了些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雪。

    这种风雪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有的痕迹,姜贞眼皮轻轻一跳,心里直骂相豫章。

    这草莽在旁的事情上不着调也就罢了,怎能在女儿的事情上也如此粗枝大叶?让她的小阿和这个年龄便眸中有风雪?

    姜贞长眉轻蹙,心中一阵酸楚,“都怪你阿父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阿娘,阿父也不想这样的,您别怪他。”

    相蕴和轻轻摇头。

    阿娘的敏锐犹在阿父之上,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改变,她高兴阿娘对她的关心,可也不想让阿娘内疚,努力吸了吸鼻子,压下自己声音的哽咽。

    恩,她好不容易见到阿娘,这是好事,不能哭。

    相蕴和扑在姜贞怀里,眼睛酸涩得厉害。

    那些自己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日子,那些做了百年孤魂野鬼的事情,似乎在遇到阿娘的那一瞬全部消失,所有委屈与磨难,似乎都有了意义。

    ——只要能再见到阿娘,那些事情又能算什么呢?

    她不怕苦的。

    只要能与阿娘阿父在一起。

    姜贞凤目微敛,静静看着怀里的小姑娘。

    两年不见,能发生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小姑娘长大了,眉眼虽稚嫩,可眼底的神色却骗不了人,那是在刀尖滚过才会有的坚韧,不属于十来岁小姑娘该有的神色。

    姜贞静了一瞬。

    “阿和,你有什么话要与阿娘说?”

    姜贞问相蕴和。

    相蕴和睫毛颤了颤。

    果然,阿娘还是这般敏锐,只抬眉一瞧,便看出她的变化。

    “有,我好多好多话要与阿娘讲。”

    相蕴和轻轻点头。

    那些阿娘毒杀阿父登基为帝的事情,那些阿娘明明开创盛世太平却毁誉参半的事情,那些阿娘——

    眸光微微一顿,视线瞬间落在姜贞平坦小腹上。

    前世的阿娘与阿父重逢时是带了一个孩子回来的,世人皆道那是阿娘与楚王的私生子。楚王兵败之际唯一心愿是见阿娘最后一面,而阿娘不顾身边人劝阻,的确去送了楚王最后一程,收容他麾下将领,安抚他在世的家人,让一代雄主走得颇为体面。

    她知阿娘光风霁月,做这些事或许是出自于英雄之剑的惺惺相惜,可世人不知,只知两人举止暧昧,又有私生子的传言,让后世史官在记录阿娘事迹时都忍不住添了一条注释——后长子襄,疑似父为楚王。

    神使鬼差般,相蕴和摸了摸姜贞小腹。

    这一世不知什么缘故,阿娘与阿父的重逢比前世早了许多,那么问题来了,那个让阿父与阿娘感情破裂的孩子,到底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说】

    相豫章:流言!全是流言!攻击不了我媳妇的能力就攻击我媳妇的道德,你们这些人啊,我早就看透了!

    小商:就是,有孩子是很大的事情吗?生下来,我跟孩子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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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第 38 章(捉虫)

    ◎相豫章一蹦三尺高。◎

    第三十八章

    盛夏时节, 姜贞身上穿的并不多,隔着薄薄衣料,相蕴和还能摸到她轮廓极好的腹肌, 那是常年习武才会有的东西, 而不是怀孕待产之人会有的。

    相蕴和悬着的心忽而便放下了。

    ——市井流言果然不可信, 阿娘才不是那种以色取人的人。

    “阿和,怎么了?”

    怀里的小姑娘脸色变了又变, 姜贞眉梢微挑。

    相蕴和摇摇头, 弯弯的眼睛一下子笑了起来, “没什么。”

    “好久没见阿娘了,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贞不置可否。

    牵着小姑娘的手把人牵到议事厅, 亲卫奉了茶,极有眼色退下。

    偌大议事厅只有她与女儿两个人, 她轻啜一口茶, 眼睛看着偎依在自己怀里的乖女儿。

    “阿和,你方才说,你有许多话要与阿娘说?”

    姜贞不动声色问道。

    相蕴和点点头,“对, 很多话, 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能瞒着阿父, 但却不会瞒着阿娘。

    比如说阿娘毒杀阿父的传言, 比如说阿娘与楚王生有一子, 比如说未来的阿娘毁誉参半, 若不是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只怕连那一半的誉都不会有。

    相蕴和一一讲给姜贞听。

    姜贞凤目轻眯。

    前世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且信息量极大, 相蕴和说完话, 便在一旁静静饮茶,等着姜贞慢慢消化。

    “你——”

    仅一息后,姜贞便做出了反应,她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迟疑问出自己的问题,“你是前世的阿和,那么今生的阿和,又去了哪?”

    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

    她以为阿娘会先问毒杀阿父之事,会问自己与梁王的私生子的事情,会问她死后大夏的江山万里,会问自己的身后名,可她没有,她只是拧眉看着她,问她,她的小阿和去了哪?

    江山万里她能自己打,弑君登基之事亦不是做不出,身后名自有后世来评价,功过是非不过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唯一能萦绕她心间的,是她的阿和,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心心念念在寻找的女儿——她去了哪?

    相蕴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着面前年轻的母亲,如被人紧紧扼住喉咙,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

    “罢了,阿娘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

    相蕴和迟迟未说话,姜贞叹了一声,将人揽在怀里,“你是前世的阿和也好,是今生的也罢,都是阿娘的小阿和。”

    “阿娘只是,担心另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阿和罢了。”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她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孩子,若失了父母的庇佑,该如何活得下去?”

    相蕴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她想起在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与野狗抢食,与恶人厮杀,踩着累累白骨翻找食物,对作恶者袖手旁观,她从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在阿娘眼里,她是娇娇弱弱的,是需要人保护的。

    ——是她唯一牵挂的阿和。

    “阿娘,前世今生都是我。”

    相蕴和把头埋在姜贞怀里,刚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断断续续,“您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做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姜贞手指微微一紧,慢慢将人抱在怀里。

    “阿和,我知道了。”

    姜贞轻声道,“是阿娘没有保护好你,才会让你遇到那些事情。”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姜贞声音微哑,“阿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阿娘的视线。”

    相蕴和轻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姜贞温柔抚摸着相蕴和的发。

    这位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此时柔和得不像话,像是月之皎皎,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阿娘,您与阿父现在还未兵戎相见,真好。”

    相蕴和从姜贞怀里抬起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见到您与阿父变成那个模样。”

    姜贞动作微微一顿。

    相蕴和抿了下唇,继续说道,“可是,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人。”

    “天下容不下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您与阿父,终究会有那么一日的。”

    姜贞呼吸陡然一紧。

    她突然发现,她的小阿和增长的不止是阅历,还有对天下大势的敏锐。

    她曾见过百年间的世事变迁,所以更能知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什么她与楚王的私生子,什么豫章另有新欢,不过是图穷匕见之际的遮羞布罢了,她与豫章真正的矛盾,是抢夺执掌天下的话语权。

    姜贞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和,你长大了。”

    “你放心,你既与阿娘说了这些,阿娘便会将你的话放在心里,不会剑走偏锋,走到众叛亲离那一步。”

    “有你在,阿娘与阿父不会轻易走到刀剑相抵。”

    她伸手,将面前的小姑娘轻轻揽在怀里。

    阿和是她与豫章之间的纽带。

    有阿和在,她与豫章便会顾忌阿和的感受,在争权夺势的事情上各退一步。

    可阿和若不在,他们两个便再无顾忌。

    她会不在意豫章的感受,执意去送楚王最后一程。

    豫章也会行废太子改立修文为储君的事情,故意削弱她的权利。

    如同绝世神兵没了剑鞘的桎梏,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会罢休。

    ——但阿和仍在,她与豫章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姜贞笑了笑,凌厉凤目柔软一片。

    “阿娘,你真好。”

    相蕴和伏在姜贞肩头撒娇。

    姜贞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我是你阿娘,自然对你好。”

    母女两人之间一派温馨之色。

    “对了,顾家三郎是怎么回事?”

    两人又腻歪好一会儿,姜贞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事情,忍不住问相蕴和,“此人极善用兵,绝非庸碌之辈,怎你前世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相蕴和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我也不知。”

    “他果真姓顾?”

    姜贞凤目轻眯。

    相蕴和愣了一下,“应该是的?”

    “老仆自报家门的时候,他面上虽有不悦之色,但并未反驳老仆的话。”

    “以他对会稽顾家的反应,他应该就是出自会稽顾家。”

    想了想,相蕴和又补上一句,“只是与父亲关系不大好,所以听人提起顾家便心生不喜。”

    “那便怪了,顾家并无能征善战之将。”

    姜贞眯了眯眼。

    相蕴和点头,“是呀。”

    “跟他一样厉害的,天下九州也不过只有阿娘阿父与商溯席拓楚王。”

    “我见过席拓,席拓比顾家三郎年长几岁,奴隶出身,面上有刺字,一身精悍之气,冲锋陷阵之际悍不畏死,绝不是锦绣之中养出的贵公子。”

    姜贞声音微微一顿,心中忽而冒出一个大胆念头——顾家三郎是商溯。

    “阿和,你确定商溯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

    姜贞问相蕴和。

    三郎便是商溯的念头相蕴和也起过,但又很快被她否决,她点点头,回答姜贞的话,“当然确定了。”

    “商溯是我的主要陪葬人,墓志铭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出身商城的孤儿,才不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

    姜贞眉头拧了起来。

    “顾家三郎到底是不是商溯,咱们往商城走一遭便能知晓。”

    虽是盛夏季节,但议事厅里供着冰,怕相蕴和着凉,姜贞拢了拢相蕴和身上衣物。

    相蕴和甜甜笑道,“我早就想去商城了。”

    “可惜阿娘下落不明,阿父又忙于战事,这才耽误了。”

    “现在好了,阿娘回来了,还打下了谷城,让方城与中原之地畅通无堵。”

    “严老将军又投降了阿父,平周与石临两城再过一段时间便会被严老将军取下,方城再无后顾之忧。”

    “咱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也能带人去商城找商溯了。”

    相蕴和笑眯眯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绝不能让他被楚王招揽了去。”

    姜贞笑了一下,“好,都听你的,咱们去商城找商溯。”

    “但先说好,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等阿娘忙完谷城事物,阿娘随你一道去。”

    “恩!”

    相蕴和重重点头,“我最喜欢跟阿娘一起出行了!”

    母女两人有说有笑。

    亲卫掐着时间,觉得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便把姜贞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政务呈上来。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有了谷城,中原之地还会远吗?

    当然不会远。

    不过三年五载时间,整个中原大地便都是二娘的囊中之物。

    亲卫热切看着端坐主位的姜贞,期盼着她带领自己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姜贞带着相蕴和一同处理政务。

    乱世之中若没个靠谱继承人,追随你的人心里都发慌,万一你出了意外,偌大的家业留给谁?

    最典型的是冀州牧。

    明明一统北方,是当世实力最为雄厚的雄主,连盛军都要避他锋芒,可惜大业未成身先丧,年龄大的孩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只剩下一双儿女,大的九岁,小的才四岁,大争之世幼主难撑大业,这才被梁王大盛趁虚而入,将他势力蚕食得一干二净,那双儿女虽还活着,可也只能龟缩在辽东,再不复其父的赫赫威威之态。

    姜贞当然不希望自己也落个这样的下场。

    虽说前世的她与豫章一统九州坐了江山,但该提防的事情也要提防,该培养的继承人更要早早来培养,省得自己与冀州牧一样,人亡政息,后事凄凉。

    “阿和,此事你如何看?”

    姜贞问相蕴和。

    阿娘这是有意在培养自己?

    相蕴和眸光轻闪,瞬间将相豫章多次嘱咐的一定要在姜贞面前多说他好话,以免姜贞只顾政事不问他的事情抛之脑后。

    相蕴和道,“阿娘,我觉得谷城失守,严老将军又投降阿父,大盛天子必会勃然大怒,派能兵强将来攻打咱们。”

    “皇叔在北地攻打梁王,连战连捷,大盛天子应该不会临阵换将,派他前来,大盛天子应该会用——”

    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席拓!他肯定会用席拓!”

    阿父振臂一呼掀起庶民反抗暴政的那一日,起义军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布满九州各地每一个角落。

    前世席拓领兵平叛,先取陈州,再下冀州兖州,紧接着是梁王,辽东王,分崩离析的北方之地在他的攻势下重新被大盛纳入囊中,一统江东之地的楚王都要暂避他的兵锋,隔着朱穆与他不接壤。

    席拓被誉为大盛最强之将。

    强大到哪怕大盛摇摇欲坠,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但只要有他在,他便能为大盛续命百年,拖着早该被历史车轮碾为尘埃的大盛续写新的奇迹。

    可是这么厉害的一位将军,却突然降了楚王。

    没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在他投降楚王一年后自戕而亡,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一代将星就此陨落,让晚他几年出仕的商溯颇为唏嘘——不曾正面打败席拓,他这位战神名头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这位绝世悍将虽不曾北上一统四分五裂的北方之地,但其战功亦让他声名鹊起,是一位地位犹在严老将军之上、几乎与皇叔盛元洲平起平坐的大盛名将。

    严老将军不过庶民出身,权贵执政的大盛朝堂尚如此举步维艰,席拓连庶民都不是,而是角斗场的奴隶,给士族权贵们牵马坠蹬都不配,这样的出身却能坐到这样的位置,可见其军功之盛。

    “阿和,你有办法劝降席拓?”

    察觉到相蕴和眸色微亮,姜贞问道。

    “有是有。”

    相蕴和点头,“但我现在还确定不了,要到京都见到他之后才能确定。”

    姜贞揉着相蕴和的发,“不着急,等处理完谷城的事情,阿娘与你一道去京都。”

    “见见席拓,再会会那位顾家三郎。”

    姜贞眸光轻闪。

    母女俩一边说笑一边处理政务。

    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军政全部处理完。

    雷鸣乃世之骁将,虽与席拓商溯这种天选将才没得比,但应对一般将军绰绰有余,正好能留守谷城。

    至于赵修文,姜贞的意思是让他也留守谷城,与雷鸣有个照应,但少年言京都一行着实危险,一定要追随她左右,姜贞拗不过,便带他一同前去。

    安排好留守之人与同去京都之人,姜贞便让人去接相老夫人。

    之前战事激烈,怕吓到老夫人,她将相老夫人安置在自己姨母家,她的母亲也在那,几位老太太正好能作伴,如今谷城已平,形势一片大好,两位老夫人也该回来了。

    一道道政令从议事厅发出,只待母女两人收拾好东西,便能出发去京都。

    亲卫送来茶点。

    母女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吃着点心,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再看亲卫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姜贞眼皮一跳,想起来了——她还有位死鬼丈夫来着?

    “阿娘,阿父也一同过来了。”

    相蕴和后知后觉想起被自己遗忘的老父亲。

    雷鸣一拍脑袋,“差点把大哥给忘了!”

    “阿和,大哥去哪了?怎么没跟你一起?”

    “我来找阿娘的时候阿父在洗漱。”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一算时间,阿父这会儿应该洗得差不多了。”

    洗得差不多?

    不,应该是把自己浑身的皮都给洗蜕了一层。

    姜贞摇头轻笑,伸手点了点相蕴和额头,“恩,知道了,阿娘去看看他。”

    “阿娘快去。”

    相蕴和催促姜贞,“阿父特别想你,特别特别想的那一种。”

    姜贞笑着揉了下相蕴和的发,起身去后院找相豫章。

    正如相蕴和所言,相豫章这个时候的确洗得差不多了,随手在腰间围了浴巾,便踢踏着鞋去看亲卫给他买的衣服。

    这件太花哨,跟他现在的年龄不符合。

    那件颜色太深,把他衬得跟小老头似的。

    这件衣服的暗纹不吉利,那件做工太粗糙。

    翻来翻去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便只好把花哨的那一件穿在身上。

    ——不符合他的年龄就不符合吧,谁说三十岁的老男人就不能穿鲜嫩颜色了?

    相豫章哼着小曲儿,穿完衣服去试发冠。

    衣服选了件花哨的,发冠也要年轻些,还有腰间的配置,都要一并往下减年龄。

    他三十出头,不算老。

    古人还三十而立,他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相豫章的小曲儿哼得超大声。

    屏风后的姜贞眉头微拧。

    ——真难听。

    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相豫章终于满意,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有一处不好看,这才拢了衣袖,绕过屏风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姜贞。

    然后刚走到屏风处,便看到自己想了两年的人端坐在屏风后,一双凤目往上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转。

    “!!!”

    贞儿什么到的?!

    他刚才挑衣服挑发冠挑配饰的样子是不是都被她看到了?!

    虽惧内但极好面子的相豫章一蹦三尺高。

    【📢作者有话说】

    姜贞:哟,挺俊俏。

    相豫章:这是我的词!!!

    有一说一,我还挺喜欢宝宝们帮我捉虫来着,只要看到了都会修哒O(∩_∩)O~

    最后是接档新文求一发预收鸭,大型恋爱脑男主破防现场~

    【少将军黑化日常】

    众所周知,少将军裴衡与傅颂言是势同水火的死对头

    可无人知晓的是,傅颂言夜夜入梦,婉转承欢,微红眼角与低靡嗓音让少将军如爆开的火,恨不得与人一同溺死在梦里

    对死对头起不堪心思,光风霁月的少将军十分不耻

    ——想他世家出身,清贵自矜,怎会为一佞臣折腰做断袖?!

    裴衡不屑不耻,冷水浇脸守空房

    而另一端的奸佞小人傅颂言,却是纳美妾,夜缠绵

    前往岐州的路上,隔壁房间的动静让少将军咬牙打坐一晚上

    本以为这样的关系会持续到老,不料苍天开眼,傅颂言跌落悬崖,生死不知

    裴衡挖人挖到指甲断裂,白骨横出,却只寻到半片染血衣襟

    那是傅颂言最喜欢的一件衣物,束着白得晃眼的脖颈慵懒穿在身上

    每每向他靠过来,领口处露出来的如玉肌肤总会让他呼吸急促,情愫骤生

    但现在,那片衣物血红一片,刺得他的眼睛针扎一样疼

    极少生病的少将军裴衡大病一场

    病愈已是三年后,性情大变的裴衡远走边疆

    在那里,他遇到一怪人——

    “艹!狗男人也太难缠了!”

    雄雌莫辨的美人显然是醉得狠了,遮脸的面具掉了都不曾发觉:

    “给毁天灭地大BOSS当死对头,我活腻歪了么?”

    “还好我及时死遁,要不然连骨头渣都不剩!”

    裴衡眯了眯眼

    半息后,他忽而低笑,缓步上前,屈指抚弄美人脸

    冰凉触感落在脸上,美人不悦拧眉,一抬眼,撞见一张疯狂得令人心惊的脸

    “裴裴裴裴衡!”

    醉醺醺的傅颂言瞳孔骤缩,瞬间醒酒。

    “渣都不剩?”

    裴衡阴鸷笑着,低头咬上那截白得晃眼的脖颈,“你对自己的下场很清楚。”

    #忍了又忍,不如不忍#

    #不装了,我喜欢你#

    求而不得果断黑化的少将军 VS 女扮男装撩人不自知的慵懒美人

    感谢在2024-02-01 21:39:44~2024-02-02 12:3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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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第 39 章(捉虫)

    ◎“姜二娘,你这是谋杀亲夫!”◎

    第三十九章

    相豫章大惊失色, “你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了半天没有往下说,姜贞斜睥着惊慌失措的枭雄,悠悠笑道, “我不该出现在这儿?”

    这问题是死亡问题, 大脑宕机的相豫章反应过来了, “不——不是!该!”

    “不是,该出现, 该出现, 你太该出现了!”

    情绪太过激动, 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枭雄的语言系统有一瞬的紊乱,但很快, 他调整过来,一下子窜到姜贞面前, 狗似的凑到她身边嗅着, “你什么过来的?过来多久了?我刚才——”

    声音顿了顿,有些不知怎么说。

    ——一把年龄却还跟少年怀春似的,这种事情他着实有些问不出口。

    男人窜到自己面前,姜贞就势捏了把男人的脸。

    唔, 整日里在外面征讨四方, 手感糙了不少, 于是略捏了两下, 便松开了手。

    “刚到没多久。”

    姜贞道, “你方才挑衣服挑发冠挑配饰的模样我全都没看到。”

    “”

    你还不如不说!

    相豫章瞬间垮了脸。

    高大魁梧的男人委屈起来像是落水的大狗, 尤其是头发还湿着,鬂间的几缕碎发飘在额前, 怎么看怎么像可怜兮兮的落水狗。

    姜贞向来心善, 决定不痛打落水狗, 于是瞧了瞧相豫章身上花里胡哨的衣服,勉为其难夸了一句,“这个颜色很娇嫩,挺衬你。”

    其实这个颜色太娇嫩,穿在少男少女身上很适合,相豫章一把年龄穿这种颜色,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但他就是要穿,穿完不行娉娉婷婷之态,仍是大开大合的龙行虎步,骨子里的豪迈中和了衣服的娇俏,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被姜贞敷衍似的夸了一句,相豫章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相豫章一脸骄傲,显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姜贞笑道,“你是大名鼎鼎的豫公。”

    “别。”

    相豫章立刻制止姜贞的话,“你可别跟其他人一样喊豫公,把我浑身的汗毛都吓出来了。”

    “你瞧,是不是都出来了?”

    相豫章撸起袖子,把自己的胳膊拿给姜贞看。

    姜贞瞧了一眼,麦色的皮肤,薄薄的肌肉,不夸张,但也不消瘦。

    ——是她中意的审美。

    姜贞以指腹捏了捏,“不错。”

    “我就知道你不会看汗毛。”

    相豫章松开衣袖,长臂一伸,把姜贞抱在怀里,大狗拱人似的拱着她。

    姜贞轻摸狗头,垂眸看着头发尚带着湿气的相豫章,“你难道想让我看汗毛?”

    “这倒没有。”

    相豫章扯开姜贞身上薄甲,低头吻着她锁骨,“这不是想让你看看其他东西么?”

    “看到了,我很中意。”

    姜贞笑了一下,抬手推压在自己身上的相豫章,“先起开,我刚巡视回来,身上脏死了。”

    相豫章满不在乎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在乎这个?”

    “都老夫老妻了,你不一样把自己洗脱皮?”

    姜贞揶揄道。

    “”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相豫章叹了一声,“这不是两年没见,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吗?”

    “恩,我也一样。”

    姜贞拿脚踹相豫章,“起开,我先去洗漱。”

    相豫章抱着姜贞不愿松手,“再亲一下。”

    “再亲一下再去嘛——嘶!”

    话刚说完,耳朵便被姜贞揪了起来,动作被迫中止,他被姜贞揪着耳朵揪了起来。

    “姜二娘,你这是谋杀亲夫!”

    相豫章疼得龇牙咧嘴。

    把人从自己身上揪起来,姜贞松开手,“你现在不还活着?”

    “那是因为我命硬。”

    相豫章揉着自己的耳朵道。

    “希望你一直都命硬。”

    姜贞衷心祝福道。

    谷城是重镇,郡守府修得颇为气派,沐浴的地方引的是活水,姜贞疲惫的时候时常来这里泡一泡,舒经活血还能解乏,是上好的消遣方式。

    方才过来的时候拿了换洗的衣物,姜贞便绕过相豫章,拿着衣服去洗漱,一边走,一边与相豫章说话,“你最好命硬到挺过这段乱世,看九州一统,盛世太平。”

    前世的相豫章倒是熬过了乱世,看到了九州一统,可惜没能看盛世太平。

    ——没当几年皇帝,便被她送去了西天,严重拉低了开国皇帝的平均寿命。

    “我当然能看得到。”

    相豫章追在姜贞身后,“阿和说了,我是大夏朝的开国皇帝,青史有名的那一种。”

    姜贞悲悯地看了一眼相豫章,“是,大夏开国皇帝。”

    皇帝位置都没坐稳,便被她抬脚踹去黄泉。

    “?”

    这眼神似乎有些不对?怎么越看越嘲讽?

    相豫章剑眉微动。

    “啪——”

    询问的话尚未说出口,浴室入口的门便被姜贞合上,他走得急,险些一头撞在房门上。

    “”

    都老夫老妻的,有什么不能看的!

    相豫章完全忘了自己换衣服出来时看到姜贞端坐时的急得跳脚,在外面啪/啪拍着门,“让我进去!”

    “你刚才都看我了,凭什么不让我看回来!”

    门后的姜贞摇头轻笑。

    ——在外面威风八面的枭雄,在她面前跟毛头小子似的。

    俯身试了下水,水温刚刚好,姜贞解开衣甲,赤身下水。

    门外的相豫章仍在敲门,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话,偶尔会冒出几句其他的,左不过唏嘘叹息,感叹他们的小阿和变化着实大,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心里有些不安。

    不安是对的。

    若不是他的人出了问题,前世的阿和怎会过早夭折在乱世里?

    而阿和的死也成了他们之间感情破裂的导火线,让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不死不休。

    她将他身边之人屠了个干净,而她在意之人也被他所杀,最后只剩下两个孤家寡人,一杯毒酒结束他们两个大半辈子的恩仇。

    前生恩怨两消,今生回到原点。

    是刀剑相抵,还是携手与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姜贞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她从不是自苦的性子,画地为牢让自己饱受煎熬。

    如今一切尚未发生,那便是不曾发生,前路多荆棘磨难,仍需她与豫章一起走。

    当然,若未来的豫章仍走上那条老路,她亦不会困于往日恩爱,不能自抑。

    汝剑利,我剑未尝不利①。

    她虽为女子,但亦可为九州天下真正的主人。

    姜贞笑了一下。

    门外的相豫章抓耳挠腮在等候,姜贞没有洗太久,将身上巡视之际染的尘埃洗干净,便披上衣袍往外走。

    大概是在外面敲了太久,这会儿有点累,门外没有再传来相豫章的声音,姜贞耳朵微动,抬手打开房门。

    “豫章——”

    姜贞声音戛然而止。

    浴室外间的小榻上,高大魁梧的男人怀里抱着引枕半躺着,仍保持着看向浴室门的方向。

    ——很显然,男人是累极了,才会等她等到睡着了。

    姜贞眉头跳了跳。

    方城距谷城颇远,八百里加急也要十几日的时间,相豫章十天便从方城赶到谷城,是沿途换马不换人才有的速度。

    阿和尚能在马背上小憩,带着阿和一路狂奔的他却要时刻注意着路况,这么一路跑下来,身体能撑到现在已是一种奇迹,如今终于见到她,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抱着引枕打起了瞌睡。

    姜贞莞尔。

    姜贞走上前,亲了亲相豫章的额头。

    “豫章,去屋里睡吧。”

    姜贞道。

    睡得迷迷糊糊的相豫章含糊说着话,“唔,你洗完了?”

    “亲一下,好久没亲了。”

    半睡半醒间,相豫章去亲姜贞的脸。

    姜贞没有躲,任由略显粗糙的唇落在自己脸颊,早间刚刮过的胡子此时又长出青色胡茬,扎得她有些痒痒的。

    “好了。”

    她制止相豫章的动作。

    抬手一揽,将相豫章抗在自己肩上,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

    “”

    “!!!”

    “放我下来!”

    相豫章彻底醒了,挥舞着手脚挣扎着,“让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但姜贞远不是弱不经风的娇女郎,而是一位战场厮杀的女将,他的挣扎她并未放在心上,只轻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的人都跟你一样没眼色?”

    “在过来找你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出去了。”

    “不愧是你,比我会调/教人。”

    相豫章动作微微一顿,肃然起敬。

    院子里没亲卫,相豫章不挣扎了,被人扛在肩头,便就势俯身凑在姜贞面前,在她脸上印上一吻。

    “真好。”

    相豫章发出一声满足叹谓,“你还在,阿和也在,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

    小别胜新婚,相蕴和没有去打扰两年未见的父母,只在亲卫的带领下去了后院安置。

    这一路虽不用自己来骑马,但她也被颠簸得不轻,好不容易来到谷城郡守府,见到自己多年未见的阿娘,母女俩亲亲热热说话时尚不觉得累,等阿娘走了,她才发现自己哪哪都是疼的。

    ——千里奔驰是个力气活儿,她这小身板着实有些扛不住。

    看来将军们不大长寿都是有原因的,刀口舔血也就算了,还要时不时突袭夜袭,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这样的折腾。

    以后要多劝劝阿娘与阿父,不要看自己年轻便逞强,以后年龄大了,这些年轻时候逞的强都会在身上讨回来。

    相蕴和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揉着自己的腰。

    莫名觉得哪怕没有阿娘的那杯毒酒,以阿父的身体,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她还记得阿娘阿父给她迁坟造陵,让她成为史上第一个身为公主却拥有帝王才有的依山建陵的陵墓时,阿娘看上去气色颇为不错,阿父却不大好,两鬓微白,已有了苍老的痕迹,远不如同行的阿娘精神。

    阿娘祖上皆长寿,遗传了祖上的好基因,哪怕年轻时没少打仗,但赖以家族基因好,她是个颇为长寿的帝王,比阿父多活了三十多年。

    阿父便没这么好运气了,祖上都是短命鬼,直系亲属里活得最长的是他母亲,满打满算六十九,遗传到他身上,也没几日的好年头,再加上以千里奔袭而著称的打法,他能长寿才是见了鬼。

    这样不好。

    以后得多养护身体,让自己健健康康。

    ——如果没有被阿娘毒死,好歹还能多陪阿娘几年不是?

    相蕴和迷迷糊糊地想,慢慢进入梦乡。

    这几日着急赶路,一路疾驰下来身体仿佛被掏空,相蕴和睡觉睡得特别沉。

    雷鸣与赵修文知晓小姑娘累得太狠,便也没有喊她,只吩咐庖厨热着她的饭,等她醒来再去吃。

    相蕴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正午的阳光顺着窗柩漫进来,盈满一室盛夏的光亮。

    天已经大亮了?

    怎么没人喊她?

    以后要跟梨姨好好说道说道,阿父忙得脚不沾地,她哪能安心躺在床上睡懒觉?

    她虽年龄小,但也能做不少事,把睡懒觉的时间去帮阿父的忙,能让阿父省很多事呢。

    相蕴和揉了揉眼,从床上爬起来。

    周围一切皆陌生,金丝楠木的博物架,半人高的鎏金瑞兽吐着熏香,寸金寸缕的纱幔摇摇晃晃,晃得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阿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

    这可不是如今偏居一隅的阿父能有的房间配置。

    相蕴和愣了愣。

    “嘘——”

    廊下传来堂兄赵修文刻意压低的声音,“小阿和还在睡,晚一会儿再喊她。”

    相蕴和反应过来了。

    这的确不是阿父能有的,而是阿娘拥有的——这里不是方城,是阿娘新打下来的重镇谷城。

    她当真是累惨了,睡蒙了,连这件事情都给忘了。

    相蕴和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被自己刚睡醒时的蠢逗笑了。

    “修文哥哥,我睡醒了。”

    相蕴和起身穿衣,对廊下的赵修文道。

    廊下传来一声轻笑,“我吵到你了?”

    “没有。”

    相蕴和穿好衣服,简单把自己的发挽了两个鬓,走到门前打开房门。

    热烈的盛夏阳光扑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眯了眯眼,“这个点了,我也该醒了。”

    “醒了就好,快去洗漱,我让人给你送饭。”

    赵修文温柔笑着,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

    相蕴和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嗳,知道啦。”

    水是赵修文一早便让亲卫打好的,相蕴和挽了衣袖去洗漱。

    亲卫鱼贯而入,送来一直热着的饭菜。

    等相蕴和洗漱完,立在她身旁的赵修文手里托着一瓶香膏,“这个香味不太浓,婶娘比较喜欢,你也试试。”

    “又是从原来的郡守那里搜刮来的?”

    相蕴和笑了笑,净了手,以指腹剜了些香膏涂在脸上。

    香膏质地细腻,有清幽的淡香,味道并不浓烈,相蕴和赞了一声,“很不错呀。”

    “修文哥哥,想不到你对这种东西颇有研究。”

    “算不上有研究。”

    赵修文腼腆一笑,“婶娘身边没个女使伺候,其他亲卫粗枝大叶,从不在这上面用心。我年龄小,懂些胭脂之物也无人说笑,能让婶娘过得舒坦些。”

    相蕴和眨了下眼,绽开灿烂的笑脸。

    可惜这么好的一位兄长,前世却成了阿父与阿娘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阿父看不上阿娘后面生的小儿子,嫌他不类己,担不起万里江山的重任,可偏又没甚后妃,孩子统共两个,一个是早已死在乱军之中的她,另一个便是怎么看怎么嫌弃的小儿子,选都没得选。

    这种情况下,正常的帝王都会捏着鼻子把皇位交给唯一的儿子。

    但阿父从不是正常人,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在这种事情上开明得很,儿子不行,那不是还有侄子吗?

    跟随他一路打天下的侄子的才干远在儿子之上,一百个儿子也不及侄子一根手指头。

    更别提儿子四五岁,侄子已是好大侄,比儿子大了十几岁,怎么看怎么比话都说不利索的儿子有人主之相。

    阿父动了废太子改立侄子为储君的心思。

    以不类己,以四方刚平国赖长君的借口废太子。

    阿娘从不是吃素的。

    阿父念头刚起,她便废了修文哥哥的第三条腿,彻底断绝阿父以侄子传江山的念头。

    谦谦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这么温润如玉的有匪君子,却被迫太监,一生都为他人做笑柄。

    相蕴和看着如今略显青涩的少年,不由得叹了一声,“修文哥哥,你真好。”

    前世的修文哥哥至死不曾怨恨她阿娘。

    反而在阿娘毒杀阿父之后群臣震怒联合上书要阿娘退位之际站出来,掷地有声替阿娘说话——

    “若无婶娘,这九州万里不知是谁的天下。”

    “叔父的确生过废太子的念头,但至死不曾动过废后的心思。”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有婶娘才能统御九州,威压四海。”

    赵修文伸手揉着相蕴和的发,“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好不好的?”

    “什么好与不好?”

    姜贞的声音从长廊处传来,“你们兄妹俩又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赵修文转身回眸,笑如三月暖阳,“婶娘切莫多心。”

    “我与阿和说,婶娘极好。”

    “对,在修文哥哥眼里,阿娘特别好。”

    相蕴和重重点头。

    姜贞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依次去揉兄妹两人的发。

    相蕴和十一,刚到她肩膀,她深深手便能碰到。

    赵修文却已抽条,悄默声地长得比她还要高,她抬手没碰到,少年极为有眼色,立刻屈膝让她揉发。

    “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姜贞眼皮微抬,啧了一声。

    三人去房间吃饭。

    “阿娘,阿父呢?”

    相蕴和比姜贞多了几分良心,看相豫章没有一起过来,便问了一句。

    姜贞给兄妹两人各自夹了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你阿父身体不适,今日不与我们一起吃饭了。”

    “啊?身体不适?”

    相蕴和一脸迷茫,“他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不适了?”

    “咳咳——”

    赵修文咳得满脸通红,温文尔雅的君子手忙脚乱给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夹菜,“阿和,这个菜好吃,你多吃点。”

    “?”

    “”

    好的,良心这种东西这个时间不太适合有。

    “谢、谢谢修文哥哥。”

    当了一百多年鬼的相蕴和须臾间明白赵修文的欲盖弥彰,连忙埋头吃饭,不再问了。

    谷城失守,大盛天子震怒,着名将席拓领军二十万,誓要将姜贞相豫章一网打尽,再将降将严守忠碎尸万段。

    盛军已在集结兵马,席拓又是世之骁将,姜贞不敢大意,吃完饭,便领五千人前去修筑工事,顺便打探关于席拓的消息。

    “婶娘,我们就这样走了?”

    马背上赵修文回头看了眼谷城,“不跟叔父说一声?”

    姜贞不甚在意,指导着相蕴和的马术,“他这几日累到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

    赵修文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了。

    姜贞口中需要多休息的相豫章的确休息了很久。

    相蕴和一觉睡到大天亮,相豫章一觉睡到暮色深沉。

    睡得时间足够久,这几日的千里奔驰的疲惫终于消失殆尽,想起昨夜的温香软玉,半睡半醒间的相豫章伸手去捞身边人,“贞儿——”

    捞了个空。

    “?”

    不太敢信,又伸手摸了摸。

    他记得谷城郡守府修得颇为气派,后院的拔步床也修得极大,这么大的床只睡了他与贞儿两个,伸手捞不着人也在情理之中。

    相豫章继续去摸人。

    整张床被他揉了个遍,也没找到昨夜的人。

    “???”

    他媳妇儿呢?!

    他那么大的一个媳妇儿呢?!

    【📢作者有话说】

    见到姜贞前——

    相豫章:阿和,你一定要记得在你阿娘面前多说阿父的好话,千万别让你阿娘只顾军政不管你阿父QAQ

    相蕴和:恩,我记下啦!我一定会提醒阿娘多想着阿父哒!

    见到姜贞后——

    相蕴和:阿娘,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相豫章:????????

    ①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出自三国演义袁本初硬刚董卓吕布时的高光台词。

    出场人物越来越多了,这里捋一下人物关系~

    时间线——相老夫人嫁人当后娘,丈夫继子噶,带着大拖油瓶相豫章小拖油瓶赵修文独自生活,后再嫁,生了左骞,但第二个的丈夫也早嘎,所以相老夫人觉得自己福泽深厚,相豫章克死亲爹大哥和继父,但她还活得好好的2333

    这大概属于龙傲天的常规操作?

    亲人祭天,法力无边2333333333

    ps:相豫章兄弟三人姓氏各不同,大哥随亲爹,相豫章随相老夫人姓相,弟弟左骞随短命鬼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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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第 40 章(捉虫)

    ◎她还是个孩子,她能说谎吗?◎

    第四十章

    相豫章瞳孔地震。

    ——贞儿又把他抛下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手, 蹭地从被褥里窜出来,大睁着眼睛翻遍床榻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把房间搜寻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别说姜贞了, 连姜贞的衣物都没找到半片。

    “”

    这可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睡完就走,绝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事业心的不尊重。

    相豫章嘴角微抽。

    房间里的叮叮咚咚让在外面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鸣大喜过望。

    ——他在外面守了大半天了, 大哥终于醒了!

    “砰砰砰!”

    雷鸣砰砰砸门, “大哥, 你睡醒了没?”

    “要是睡醒了,咱们就来商量商量战事呗。”

    雷鸣道, “中原传来的消息,席拓兴兵二十万来打谷城, 二娘这会儿已经领人去修筑工事了, 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盘水了。”

    盘水,横在西南之地与中原之地的一条河,也是中原腹地为数不多的天然屏障。

    席拓乃当世名将,极善用兵, 必会以盘水为突破口, 借以攻打谷城。

    “盘水虽重要, 但咱们谷城也不能防。”

    雷鸣大着嗓门砸着门, “大哥, 快起来, 咱们合计一下谷城的防御。”

    雷鸣人如其名,嗓门大如雷霆, 相豫章烦不胜烦, 一脸起床气拉开门。

    “防御个屁!”

    相豫章没有好气道。

    房门突然被打开, 雷鸣差点被闪得一趔趄,幸好多年习武让他反应极快,手指扒拉着门框,堪堪稳住身形,没有一头栽在相豫章身上。

    “大哥,二娘不搭理你,你干嘛对我发脾气?”

    雷鸣嫌弃道。

    在其他事情上波澜不惊,但在姜贞的事情上相豫章反应极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巴掌拍在雷鸣头上,“谁说贞儿不搭理我了?她明明是心疼我,这才让我好好休息,自己去了盘水。”

    “是是是,二娘最心疼大哥了。”

    雷鸣的话极不走心,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心疼到连去盘水都没跟大哥说一声,自己带着阿和修文便过去了。”

    “闭嘴!”

    相豫章忍无可忍,抬脚将人踹了个狗啃泥。

    周围亲卫哈哈大笑。

    相豫章怒目而视,“笑什么?!”

    “没什么,笑今天天气好。”

    “对,今天天气真好。”

    亲卫们笑着打哈哈。

    ——恩,被二娘抛弃的大哥不能惹。

    这才像样子,相豫章没有拿脚踹亲卫,自己捋着衣袖去洗脸。

    雷鸣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

    怪事。

    大哥居然没有腿软脚软,竟然还有力气来踹他?

    恩,看来不能把人得罪得太狠,要不然遭殃的人还是自己。

    ——被媳妇儿抛弃的可怜人惹不起啊惹不起。

    雷鸣心里腹诽着,拍拍身上的土,凑到相豫章身边问,“大哥,你准备怎么对待席拓?”

    “这位将军厉害得很,好几支起义军在他的攻势下一败涂地,不过数月,便把中原之地的叛乱全部平息。”

    “甚至就连当时的咱们,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想想自己跟着二娘仓皇逃命的场景,雷鸣只觉牙疼,“太强了,他太强了,简直不是人能打出来的战役。”

    “哦,他强你就怕了?”

    擦完脸,相豫章把帕子摔在雷鸣脸上,自己转身往屋里走,“没出息!”

    亲卫已布好饭菜。

    雷鸣抬手揭开帕子,丢到一旁的亲卫怀里,大步追着相豫章来到屋里,“这不是没出息,我是真的打不过这样的人。”

    “这几天我在掰着手指算,算这个世道上能有谁是席拓的对手。”

    “算出来了没?都谁是他的对手?”

    相豫章扒拉一口饭。

    在外面守了这么久,雷鸣也饿了,让亲卫也给自己盛上一碗饭,席地坐在相豫章对面,跟他同吃一锅饭,一边吃,一边拿着筷子叨叨,“楚王大概会是他的对手。”

    “恩,楚王确实厉害,一统江东,虎视群雄。”

    相豫章点头,“还有吗?”

    “没了。”

    雷鸣摇头。

    “你说没了就没了?”

    相豫章拿筷子敲雷鸣的头,“你大哥你嫂子难道不是他的对手?”

    相豫章手劲颇大,雷鸣连忙捂头,“你俩不是他的手下败将吗?”

    “不仅败了,还败得那么惨,差点把小阿和都给丢了。”

    “那时候能跟现在一样吗?”

    相豫章有些无语,“那时候你大哥手里才有几个人?三千拿着锄头榔头的起义军去对阵席拓的五万精兵,换韩白卫霍来了也打不赢!”

    “现在不一样了,你大哥手里有人了。”

    相豫章颇为自得,“不仅有人,还有粮,有城,有民心与悍将——”

    雷鸣泼冷水,“是啊,咱们有民心有悍将,可席拓也有二十万大军啊。”

    “这还只是先锋军,后面还不知道多少人呢。”

    “皇帝佬儿对庶民出身的严老将军防备得很,可对奴隶出身的席拓却颇为信任。”

    雷鸣想不明白,“二十万的兵马说给就给了,还准备再动员个二三十万,给他凑够五十万来剿匪——不对,来打咱们。”

    “匪”是自己,雷鸣立刻改了说辞。

    五十万大军在哪都不是一个小数字,尤其是对相豫章这种刚刚打下根据地需要发展的人来讲,这个数字足以让他一夜回到起义前,更别提领兵之人是席拓,打得起义军望风而逃的绝世悍将,遇到这样的人,简直天要亡他。

    但相豫章一点不紧张,白手起家的枭雄主打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你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现在不是还没五十万吗?以皇帝佬儿的抠搜,这二十万先锋军的水分都不少。”

    “席拓确实厉害,但咱们也不差。”

    饭菜吃得差不多,相豫章搁下碗,伸手揽着雷鸣的肩膀,“你大哥一辈子怕过谁?别说席拓了,他跟楚王绑一块,你大哥都不怕他。”

    只要贞儿不拿剑指着他,那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相豫章与雷鸣勾肩搭背,“放心,我以前败给他,现在不会。”

    “要不是因为他,阿和能受这么多的苦?”

    相豫章虎目微眯,眼底闪过一丝暴戾。

    今生的阿和活了下来,但前世呢?

    前世的阿和没能熬过乱世,凄凉死在群狼环视里。

    直到他登基为帝,为她依山建陵,为她立碑写传,当了多年孤魂野鬼的阿和才终于瞑目,经年改世再重生,以现在的模样与他重逢。

    前尘往事不能想,一想便是拿尖刀剜他的心窝,“席拓纵然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阿和受的那些苦,我要在他身上讨回来。”

    虽然自己还没成婚,更没有女儿,但雷鸣也能明白相豫章的心里。

    阿和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是他们捧在掌心养大的小姑娘,若不是运气足够好,哪能在乱军之中活下去?更不可能再与他们重逢。

    想起阿和受的苦,雷鸣心里也不好受,于是拍拍相豫章肩膀,示意自己与他同仇敌忾,“咱们一起讨回来。”

    “不就是席拓吗?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一个席拓?”

    因领兵之人是名扬天下的席拓而有些底气不足的雷鸣此时信心爆棚。

    ——他就是死,也得拖着席拓一起下地狱。

    他可不想留这么一个祸患未来再霍霍小阿和。

    阿和那么病弱娇怯的一个人,经不起又一次的摧残折磨。

    两人狼吞虎咽吃完饭,去商议应对席拓的对策。

    驻守叶城的军师韩行一听到席拓亲提二十万大军而来,忙把叶城的事务交给稳妥之人来看守,带着石都星夜赶来。

    “军师来了?”

    雷鸣大喜,“太好了!这把稳了!咱们肯定能赢!”

    韩行一摇着频率万年不变的羽扇,领着石都来到议事厅,“雷将军,不可轻敌。”

    “席拓天生将才,非一般人能敌,纵然是我,也没有十全把握能赢他。”

    “没事,军师赢不了他,还有大哥与二娘呢!”

    雷鸣哈哈一笑。

    “”

    谢了,主公与夫人与我同在伯仲之间,我若赢不了,便是主公夫人同样赢不了。

    跟石都这种聪明人打交道打久了,韩行一有些忍不了雷鸣的蠢,羽扇拨开雷鸣,径直来到沙盘前,查看敌我地形与兵力。

    他们虽扼守叶城与谷城两座城池,但席拓亦有盘水天险。

    他们虽有严老将军来降,又有夫人带来的三万精兵,但席拓麾下二十万,还有三十多万在调集。

    他们虽连下几城,士气正胜,但席拓横扫天下,鲜有敌手,跟随他的盛军的气势不说气势如虹,那也是所向披靡的程度,远不是被酒囊饭袋统率时的散兵游勇。

    一言蔽之——

    难打。

    难打。

    非常难打。

    难打到让他忍不住怀疑,上辈子的主公在没有阿和的帮助下是怎么打赢了席拓,又如何一统的天下?

    ——别是小姑娘为了骗他给主公卖命而哄他的话吧?上辈子的主公压根没能当皇帝?

    不能吧?

    小姑娘说话时才八岁,还是孩子,她能说谎吗?

    当然不能。

    所以这场仗必然是主公赢了。

    所向披靡如席拓都是主公的手下败将,其他墙头草定然望风而降,主公以摧枯拉朽的攻势一统中原,然后与楚王一战定胜负,最后做了九州天下之主。

    恩,定然是这样。

    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主公位尊九五,他青史留芳。

    这么一想,韩行一倒也不觉得席拓不可战胜了,摇着羽扇又斟酌片刻,眸中精光倏地一闪,“若无把握大破席拓,不妨换条思路。”

    “哪条思路?”

    雷鸣跃跃欲试。

    ——他就知道军师肯定有主意!

    韩行一羽扇掩面,微微一笑,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招降。”

    “”

    你可真敢想。

    席拓又不是在大盛过得凄风苦雨的严守忠,他官拜大司马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投降他们!

    ·

    “席拓为何会投降楚王?”

    修筑得高高的工事上,姜贞凤目轻眯,看向不远处翻涌怒吼着的盘水。

    相蕴和双手托腮,坐在她身边,“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死的时候是用一支凤钗自戕的。”

    “凤钗?”

    姜贞眉头微动。

    相蕴和拿手比划着,“前来蹭我陵墓的鬼曾与我说过,是一支很漂亮的凤钗。”

    她的陵墓选的地方着实好,又以五行八卦来修筑,她是被葬到那之后,才慢慢有了意识。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意识到父母已为开国帝后,然后再意识到泼天富贵没能落在她身上,她只是一个坐拥无边帝陵的孤魂野鬼,就,挺无聊的。

    偶尔也会有执念极深的鬼嗅着帝陵的帝王气寻到她这里来,作为蹭帝王气的报答,会与她讲一些这些年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比如说一生未尝一败的席拓死于自戕,凶器是一支极为罕见的凤钗,染血的凤钗和着南方极为罕见的鹅毛大雪,把闭目而躺的将军掩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你还记得凤钗的模样吗?”

    姜贞眼皮一跳,问相蕴和。

    相蕴和点头,“记得。”

    “那支凤钗很漂亮,让人过目不忘。”

    “甚好。”

    姜贞慢慢笑了起来,“画下来,让工匠连夜打造出来,然后咱们送给这位战无不胜的盛朝大司马。”

    相蕴和循着记忆,把凤钗画了下来。

    赵修文拿了图纸,寻能工巧匠去打造。

    因为要修筑工事,姜贞带的大多是工兵,里面最不缺的便是打造东西的兵士,一群人围在一起炼制了几个昼夜,终于把凤钗打造了出来。

    “阿和,凤钗好了,你看对不对?”

    赵修文重赏完军士,拿着簪子找相蕴和。

    相蕴和左看右看,“唔,好像是这样的。”

    “但,又好像缺了什么。”

    姜贞轻取佩剑,割破掌心,染血的手指抓起凤钗,斑斑血迹沁入钗环。

    相蕴和呀了一声,“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婶娘仔细手!”

    赵修文大惊。

    “这样是不是更像了?”

    姜贞把凤钗递给相蕴和。

    相蕴和这才意识到姜贞的用意,把凤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的确比刚才像了。”

    “可是,阿娘也不必用自己的血。”

    相蕴和看着姜贞掌心的伤口,不由得颇为心疼,“咱们带的有鸡鸭鱼,随意取些它们的血也是一样的。”

    姜贞摇头,“席拓乃冲锋陷阵之将,岂会分辨不出人血与畜生血?”

    “哪怕用人血,也不该用婶娘的血。”

    脾气极好的温润公子难得说了埋怨的话,“我还在这儿呢,婶娘可以用我的血。”

    “你这孩子,你的我的有什么区别?”

    姜贞被他逗笑了。

    亲卫取来纱布与伤药。

    赵修文接过来,轻手轻脚给姜贞包扎伤口,“不一样的,婶娘是三军主帅,我不是。”

    “三军不可无主帅,但我这样的人却很多。”

    “孩子气。”

    姜贞摇头轻笑。

    “阿和,这支凤钗可否送给席大司马?”

    姜贞问相蕴和。

    “呃”

    相蕴和有些拿不定主意。

    盛夏时节,百花大多凋零,荒草漫野中,只剩下不知谁种下的月季仍一枝独秀,相蕴和眼前一亮,上前掐了朵开得正好的月季花,簪在凤钗上面。

    “这样就差不多了。”

    染血的凤钗配着开到荼蘼的花儿,相蕴和颇为满意,“这支凤钗,应该能让大司马深夜来见。”

    相蕴和说对了。

    当这支凤钗被使者送到席拓面前,灿烂的花儿已因路途的颠簸而衰败,残破不堪的花儿与斑斑的血迹压着崭新的凤钗,这位有冷面阎王之称的大司马瞬间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说】

    出场武将越来越多了,这里排一下战斗力,先排前四,兰月石都后面慢慢排~~

    爹妈席拓楚王伯仲之间,大概99.5,席拓略胜一点,99.8,不比99.5多多少——需要说明一下,爹妈会在正面战场打败席拓;

    小商不参与排行,因为是带兵打仗天花板,但也仅限于带兵打仗,其他能力一塌糊涂到刨地坑;

    政治治国爹妈天花板,六边形战士无可争议,楚王60,勉强及格,席拓80,属于武将里很少见的,小商负数(没错,就是这么菜2333)

    个人武力值暂时不排,宝宝们往下看就好了,有意想不到的惊喜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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