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极致的疯狂
金乌在澄蓝的天空上高挂, 偶有薄云飘过,给地上带来一片阴凉,金色麦浪随着人力收割起伏不定。
褚卜身后缀着一群人,有学子、有农人、有游侠, 自然少不了秦岐玉与褚时英。
他赶着两人道:“都别在我眼前转悠, 你们马会骑了?”
两个明明就会骑马的人, 就这么被褚卜赶到了远处的空地上,跟着游侠宇来学习骑马。
宇当两人老师尽职尽责,并未因他们身份而降低自己的标准, 从如何上马, 讲到如何驭马, 还亲自上场给两人演示了一遍。
宇:“玉、时英,你们一个一个来,先练习上马, 我在旁边牵着缰绳, 你们放心。”
两匹马一匹悠闲地吃着草, 一匹喷着鼻息动了一下, 宇安抚地拍拍马脖子, 眼里满是对这两匹马的喜欢。
马作为极为昂贵的动物,实在不是普通游侠养得起的, 若不是秦岐玉和褚时英要学骑马,宇都不知道自离家后,还要多少年才能摸到好马。
而眼前的马, 是两人大婚时拉马车的最矫健的两匹, 当时秦岐玉趁着大婚, 购入多匹马,而后全交由顺叔养了起来, 对外说是商队用,实则没让它们参与拉货,全部都在训练。
这些马,是战马。
褚时英朝着秦岐玉笑了一下,凤眸里都是装出来的期待,“良人,你先吧,你一定可以顺利上马的。”
这种时候,她倒是叫上良人了,秦岐玉一副对她无奈的宠溺样,顺从地走到马旁。
褚时英候在一边,仔细观察秦岐玉,想看一下不会骑马的人,是如何笨拙地上马的。
然后,她就见秦岐玉在宇的保护下,一个翻身利落地上去了,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啊?当时她学马的时候,也这么简单吗?
宇说道:“好,就是这样。”
然后牵着缰绳让秦岐玉适应马走动时的感觉,牵着牵着,就变成了小跑,更甚至不用他牵着,秦岐玉自己就能骑马奔跑起来。
宇见猎心喜,有一种当老师看见自己子弟有出息的成就感,“时英,我先教玉如何骑马,你先休息。”
褚时英应了一声,管农人借了顶草帽戴,一边薅着草喂马,一边在脑中思考最近应接不暇的事。
就这么愣神的功夫,还被她喂草的马就被宇给借走了,他竟要和秦岐玉比个赛,看谁跑得最快。
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秦岐玉不光能上马,骑马,还能和老师宇一起比起赛来了。
一场痛快的骑马比赛结束后,都不用秦岐玉想他学骑马快的事,宇自己就给脑补了,“不愧是玉,果然天资聪颖,这么快就会骑马了。”
“既然玉已经会骑马了,一会儿时英就由玉来教吧,等你们初步掌握骑马后,我便教你们骑马越障碍物等骑术。”
宇毕竟是个男性,且要当着秦岐玉的面教他的夫人骑马,多少有些不便,不如让秦岐玉来教。
秦岐玉反倒对宇嘴里的骑术感兴趣,以前世他的身体状态,他只能骑骑马,根本支撑不了花样繁多的骑术。
百无聊赖的褚时英被宇交给了秦岐玉,站在马旁时,她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学一下秦岐玉,唰就上去,然后把学上马这个过程给省略掉,突地腰间就被人握住。
她惊愕转头,只能瞧见秦岐玉隐隐要冒胡茬的下巴,视线往上对上他温和的眸子,他道:“时英莫怕,我在呢,来手抓缰绳,右脚踩进这里。”
他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丝毫不觉得动作唐突,褚时英就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尽力忽视掉敏感酥麻的腰部。
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间摩擦,秦岐玉原本只是想逗弄一下褚时英,身为曾经是秦辉王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郑国王后亲自参加秋猎,大展郑国国威的事,他就是想看她装不会骑马的窘样。
然后现在馨香软玉在怀,他眸子变得危险了起来,在褚时英终于成功上马后,他紧接着也跟上了去。
褚时英惊呼:“你做什么?”
他在她耳畔低语:“怕时英摔下来,我与时英共骑。”
微弱的气流进耳,褚时英咽了下口水,偏躲了一下,就是这一下,让秦岐玉抖动手中缰绳,马儿跑了起来。
褚时英本就会骑马,自然不会害怕,只是身后有个人,与她贴得极尽,让她不自在极了。
她在心中唾弃自己,都是成婚的人了,褚时英你可有点出息。
两人共乘一匹马,远远看去,神仙眷侣不外如是。
褚卜很是满意,新婚夫妻就是应该多多培养感情,老围着他个老头子转什么,他背着手,吩咐道:“三三,将你师父叫过来。”
三三应了一声,朝宇跑去,宇骑着另一匹马带着三三过来,“褚老您叫我,”
“嗯,宇你陪我走走。”
宇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褚时英和秦岐玉,褚卜便道:“不必管他们,摔不下,丢不了。”
不知何时身边没有宇了,秦岐玉带着褚时英放肆骑了起来。
风自耳畔吹过,周围景物高速倒退,褚时英头上草帽同心中重压一起被掀飞。
痛快!
不再控制,马儿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载着两人悠哉悠哉走走停停。
秦岐玉收拢双臂,带着暗示地将褚时英的身子,往自己方向贴了贴,“时英,出了一身汗,我们回家清洗一番?”
褚时英双颊都是刚才骑马激出得红晕,丹凤眼向上一挑,像个小钩子勾着秦岐玉,“好啊。”
马儿被栓在院中果树上,厨房中秦岐玉不紧不慢烧着水,褚时英亦在屋中挑着最合适的衣裳。
所有前期的准备,都变成了对之后事情地期待。
屋中浴桶被一桶桶倒入温水,水波荡漾,秦岐玉试着水温,唤道:“时英好了。”
褚时英应了一声,走到屏风前探出一个头,故意问道:“良人,要一起洗吗?烧一次水,怪麻烦的呢。”
秦岐玉便接话说:“夫人有令,岂敢不从,玉谢夫人体谅。”
说完,他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一件一件慢动作地将衣裳扔在屏风上,露出里面隐藏的漂亮躯壳。
温润的光泽顺着他的锁骨向下蔓延,绕着那沟壑分明的小腹打转,径直向下,他迈入浴桶中,带着一丝挑衅说:“夫人,该你了。”
褚时英欣赏着美男入浴景,缓慢自屏风后而出,满意得看他眸子颤动,“如何,良人可喜欢我这身衣裳。”
她浑身上下,只穿着他薄如蝉翼的深黑色纱质外直裾,松松垮垮别着他的玉璜腰封,缓步在他对面停下。
而后优雅地迈入水中,水将衣裳打湿贴在她身上,窈窕身姿一览无余,她将他的手放在腰封玉璜上。
腰封极宽,她带着他摸着腰封的边缘,红唇轻启,她说:“良人,我将你衣裳弄湿了。”
秦岐玉眸子深得不可见底,拽住腰封,将人来拉到了身前。
水面上再瞧不见他的手,褚时英仰头,一把将他的头抱住,颤音道:“良人,家中无人。”
家中没有人,自然可以胡闹一通。
在熬过褚卜前世必死之日后,他们两人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狂欢,释放那多日来积累的恐慌和担忧。
他有些野蛮,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加在了手指上,她亦有些疯狂。
木桶中的水撒了一地,青葱的纤纤手指抠在桶壁上,她整个人被翻转,从掌握主动权,到软得不成样子。
最后她力竭地趴在桶边,他从背后揽着她,轻啄她的耳,有些痒。
过了半晌有些力气了,她推开他,嫌弃的说:“水凉了。”
水凉了,她便不愿再玩了,从桶中出来后,用粉嫩的脚趾踹着秦岐玉的小腿,故意夹着嗓子道:“良人,可快些收拾,不然他们一会儿该回来了。”
秦岐玉弯腰一把抓住脚踝,“怎么,夫人这么怕被他们撞见啊?”
两人眼眸对在一处,缠缠绵绵的丝线再次缠绕。
尚还没有凉下来的身躯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褚时英被冰地打了个颤,秦岐玉低哑着嗓子道:“床榻若是脏了,收拾起来更麻烦,不如在这里,一会儿一起收拾,嗯?”
褚时英额头抵着墙壁,闭眸道:“啰嗦。”
他在她背后轻笑,便又是一轮胡闹,胡闹完后,身子也得重新清洗下,凉水自然不可入,好在秦岐玉早有先见之明在厨房温着热水。
畅快地再次洗了一通,他将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的褚时英抱上床榻,用薄被包裹起来,“夫人一会儿想吃什么?”
胡闹完一通,当真是身心舒爽,褚时英慵懒道:“随便你。”
“好。”
秦岐玉将浴桶附近的水渍全收拾干净,转身进入厨房做饭。
等三三叫嚷着玉、时英,你们怎么偷偷跑回家了的时候,他从厨房走出,便让三三偃旗息鼓闭了嘴。
他心情异常不错,“今日食烤野鸡、拌藿菜、炙牛肉。”
三三顿时欢呼一声,将两人提前回家的事忘在了脑后。
接下来的日子,宇专心教秦岐玉骑术,褚时英就趁着这个空挡处理褚商的事情,等秦岐玉学会了,便由他教她。
考虑到从郑国出逃秦国会遇见箭兵,甚至骑兵,所以秦岐玉学会了挂在马身一侧后,便要求褚时英也将其学了。
褚时英臂力不够,一侧必摔,练了几日,起了厌烦情绪,嘟囔着:“届时,你我共骑一匹马不就好了。”
向来对褚时英言听计从的秦岐玉,垂下眼眸,劝道:“两人骑一匹马,跑不快的。”
“烦死了,”褚时英作势要下马,“不练了,估摸着日子,健今日就要领着商队从秦返回了,我明日再好好练。”
秦岐玉深呼吸一口气,劝诫之言都卡在嗓子眼里,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朝褚时英伸出胳膊欲要将她抱下马。
也就这么会儿功夫,突地响起三三的尖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秦岐玉立刻翻身上马,待两人赶到三三身旁,就见她急地团团转,围在在两个凶狠打架人身旁。
“哎呀,别打了,别打了。”
定睛看去,打架的还是熟人,一个是褚时英最得力的手下健,一个是秦岐玉的游侠好友宇。
褚时英立刻就担心起健来,他功夫定是不如宇好的,可再观察下去,就发现这哪里是两人互殴,分明就是健单方面殴打宇。
宇只护着个脸,也不还手,沉默地任由健揍他,而三三看着像要拉架,其实是担忧她师父宇。
见宇都被打地站不起来,人都倒在草地上了,褚时英和秦岐玉纷纷开口制止。
“健,快停下。”
“宇,你,也停下,”
谁知一向对两人恭敬有加的健和宇,一个都没听话。
健说:“伯英,此乃私事,你且让我打他一顿。”
宇则瓮声瓮气回:“玉,哎呀,这,你别管。”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褚时英干脆对三三说:“三三,过来,别误伤你。”
三三一步三回头,健和宇的战况又再次升级了,健终于停了手,但他抽出了腰间长剑,长剑直指地上的宇,“鸟,给我起来,堂堂正正跟我打一场!”
宇不敢看健,依旧用手捂着脸,往后蠕动了一下,想跑。
健道:“你若今日敢跑,以后再不相见。”
“你这是何必?”宇小声嘀咕,拔出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剑花一挽,健率先行剑礼,宇磨磨蹭蹭不愿意抬剑,健喝道:“别堕了你游侠的威名,怎么,手腕碎了不成,连剑都拿不起来。”
宇紧紧握住剑柄,显然被健说的有些怒了,行了剑礼后,拿剑便刺。
长剑交织形成一道剑网,速度快得剑都甩出了残影。
秦岐玉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褚时英后退,还不忘叫上三三,给两人留出地方。
就听健怒喝:“我不用你相让,给我好好打。”
褚时英拉扯秦岐玉,“你看明白了吗,他们两人谁剑术更强。”
秦岐玉看着没在留力的宇,和已经在宇的攻势下,无法反击只能被动防守的健说:“宇剑术更胜一筹,健要落败了。”
果然,“叮当”一声,健手中的长剑被挑飞,他输了。
宇呼噜了一下头,认命的去给健捡剑,“给,剑收好。”
健接过自己的长剑,“啪嗒”给送进剑鞘,一双眸子还在瞪视着宇。
宇不自在地用脚尖捻着地上的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咋的,该消气了吧?”
“不能!”
褚时英适时插话问道:“你二人可是有些旧怨?”
健冷哼一声:“兄长,问你话呢!”
第四十二章 老秦王病危
“兄长?”褚时英和秦岐玉异口同声。
褚时英是想起了接到顺叔时, 顺叔说他有两个儿子的事,没想到这么巧,宇就是顺叔的长子。
但是她微微有一些疑惑,那前世为何从来没听健提起过宇, 甚至宇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而秦岐玉反应则比她大的多, 他瞳孔微颤, 视线定在宇那细看之下,确实和健有五分像的容貌上,竟有些自责。
宇这边已经磕磕巴巴讲起了他离家出走, 想当游侠锄强扶弱的始末来。
他力气大, 一身腱子肉, 脑子也灵活,顺叔最开始是将他培养成接班人的,结果哪知这小子不喜欢走商的生活, 他就想为了心中正义当游侠。
在和顺叔爆发一次争吵后, 他扬言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游侠, 绝不回家, 自此消失在顺叔和健的生活中。
当游侠的日子不像宇想得那么美好, 没有百姓为他鼓掌拍手叫好、没有鲜花环绕、没有被人敬佩。
反而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被百姓误当做无赖驱赶。
有一次他躺在草坪上, 觉得这日子委实没劲透了,偷偷回郸阳城看父兄,结果看到父亲被逐出褚商, 弟弟给人做工, 生活窘迫。
那他自然更没脸回去找父兄了, 多他一个人,就多一张要吃饭的嘴, 他还不如继续当他的游侠,偶尔赚点小钱,还得匿名接济一下父兄。
健听闻嗤笑一声:“就你那拙劣的给钱技巧,真当我和亲父认不出来那钱是你给的呢,哪个傻子会将郑大刀扔我和亲父面前等着我俩捡。”
被骂了傻子的宇也不敢还嘴,继续说自己的游侠生活。
之后他一直在乡下游荡,直到遇见秦岐玉和褚老,秦岐玉对他有救命之恩,褚老又是他认可的应保护之人,就此隐在暗处天天在两人身边打转。
当褚时英开始寻找父亲,他暗中给牵线,于是父亲和弟弟开始了新生活,父亲精神奕奕在褚商坐镇,健则开始走商。
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他反而有些自卑了,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作祟,当游侠还没闯出什么名堂,弟弟已经是郸阳城有名的商人,两相对比之下,在健频繁初入褚老小院时,他能避则避。
这一躲就躲到了现在。
健痛骂:“你这鸟!我和亲父难道会在意你是不是有名的游侠?我们更在意你孤身一人,在外面有没有冻到,有没有饿到,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陪在你身边!”
宇沉默,依旧用脚尖去撵都已经被他踩平的枯草,“哎呀,你不懂,那说出去的话也不能当放屁,我都说了我要成为有名游侠然后再回家的。”
“你是有名的游侠。”
宇猛地抬头看向秦岐玉,救命恩人的话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不同的。
秦岐玉罕见开解他人,他用真诚的眸子注视着宇,将宇看得不自觉站直了,像是在等待秦岐玉检阅的士兵。
他道:“你正直善良、侠肝义胆、武艺高绝,你是名副其实的游侠,谁说你没有名了,不信,你问问他们?”
听说这里有人比剑而过来看热闹的农人们,一张张黝黑的脸看向宇,咧着嘴七嘴八舌道:“哎呀,我知道你呢,经常在褚老身后保护他的游侠就有你一个吧。”
“那我知道的比你多,他是咱这片的游侠头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他叫宇。”
“上次雪婶子家小黄丢了就是宇你找回来的吧?”
“就是,你怎么不是游侠呢,村里那些娃娃白日里没人看,不都是你和其他游侠帮着照看么。”
“哎呀,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狗儿走丢是不是就是他给送回来的?”
“可不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嘴,将铁血硬汉的宇说的脸都臊红了。
健见状松开一直按住的剑柄,对周围的农人拱手道:“多谢诸位照看家兄。”
“哪里的话呀,都是他帮我们,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归家了,你们也早些回吧。”
又有农人对三三道:“三三,家雀你还吃不吃了?今儿我们打算再捉一笼。”
三三大声回道:“吃!”
褚时英伸出手指点点三三的额头,“去吧,跟大家一起抓,不许占便宜。”
三三欢快地追上去,“知道啦。”
周围的人散去,健紧紧盯着宇道:“有名的游侠宇,一会儿跟我回家吧?”
而后他又将手放在了剑柄上,一副他要是不从,就强把他绑过去的架势。
宇偷偷去看秦岐玉,秦岐玉颔首,“去吧,顺叔年纪大了,你也该尽尽孝了。”
“哎,”宇做作地扭头,“走吧,二弟。”
健倏地握紧剑柄,“都说了不要叫我二弟叫名字,你给我等着!”
然后他向褚时英拱手,“伯英,看见许久未见的兄长,健激动了,险些误了伯英的大事。”
他从怀中掏出用牛皮保护的布帛,恭敬地递给褚时英,“这是在秦国,蔡老亲自交给我的。”
褚时英和秦岐玉对视一眼,接了过去安慰道:“行了,你快带着宇归家吧,顺叔得高兴死了。”
秦岐玉跟着说:“你们将这两匹马骑走,快一些。”
褚时英略有些诧异的看向秦岐玉,他可不是那般心善的人,秦岐玉偏头躲了一下,望着骑在马上要和健一较高下的宇,他眸中闪过痛惜。
“现在没有马了,秦岐玉你背我。”
有事良人,没事秦岐玉,秦岐玉紧绷的脸却舒缓了一下,“好。”
两人到家了,方才打开布帛,布帛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话。
“王病重,太子理政,速归。”
秦岐玉没有丝毫意外,前世老秦王这时也病了一场,太子安定君监国理政,因与朝中老臣政见不合,担惊受怕后几次犯病,最严重一次险些走在老秦王前面。
秦国上下大乱。
现在他不急,着急的应是秦国才对。
褚时英捻着比普通布厚一些的布帛哎了一声,她点燃青铜鸟油灯,就着火光看去,只见布帛中间有一小块阴影。
这是怕泄秘,将密信藏于两片正反一样的布帛中间,再用秘法粘贴在一起的方法。
对此秦岐玉比较熟,他拿出刀片,仔细将布帛撕开,掉出里面巴掌大小的薄布。
上面写着老秦王将派大军至秦郑两国交界处迎接他的归来,秦军不能过界一步,否则视为挑衅,公子岐玉务必自行出郑国界。
至于选派哪位公子替公子岐玉为质,老秦王想等接到公子岐玉,对所有公子进行考校后,由公子岐玉亲自定夺。
不愧是老秦王,轻松将压力给回秦岐玉。
秦岐玉轻笑,要让他来当恶人选质子?乐意之至。
秦国王宫东殿内,殿内点着四个硕大的火盆,窗户开了条微缝,寒风争先恐后涌入,内侍生怕有风吹到老秦王,在窗户前安置了一大扇屏风。
这点换气微风根本影响不了屋内温度,老秦王穿着里衣躺在宽厚的榻上,这榻与西殿的榻同样大小,唯一不同的便是此榻上层层叠叠铺了许多皮毛。
躺之,柔软深陷。
至于西殿那批办政务的榻,褥下就是硬木板,是老秦王故意让人这么收拾出来的,就为了不让自己太过舒服而睡过去。
此时他将政务全推给了太子,无事一身轻,正是该将养休息的时候,可偏偏休息不住。
殿内响起他一连串的咳嗽声,“蔡兰可到了?”
内侍回道:“已进宫了,马上到。”
“善,将鱼羊炖与兰陵酒拿上来,我今日要与蔡兰痛饮三大碗。”
内侍有些担忧,但不敢反驳,只得在蔡兰进来前,悄悄同他说了几句,蔡兰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来,先哈哈大笑起来。
“就知道王这有好吃的好喝的,这满屋子的香味,馋的嘞。”
老秦王跟着他笑出声,那听闻太子被老臣抨击后,竟回府哭泣的无奈与忧愁,被抚平了一半。
“你从郑国回来后,一直念叨着玉的手艺好,说他做的饭你能多吃一碗黄米饭,今日你来尝尝我这的鱼羊炖,且看它烂不烂。”
蔡兰入座榻旁案几,深深嗅闻一口,“香!”
而后他状似控诉老秦王,“从郑国回来那一路,我省吃俭用,就省出那么几口肉干,还全叫王你给吃了!”
“哈哈哈!”老秦王开怀大笑,“谁让你非在我面前显摆。”
那些肉干本就是蔡兰给老秦王留的,他就是想趁机在老秦王面前刷一波秦岐玉的好,哪知秦岐玉给他的信被老秦王看了。
那信连同他通过褚商传回来的信,让老秦王心中有了决断,直截了当问他秦岐玉为人如何。
蔡兰在信上已经不偏不倚,将秦岐玉的种种行为告知,现在老秦王再问,问的是他的真实想法。
他觉得秦岐玉有野心,有抱负,简直太适合现在的秦国了!将人大夸特夸,说到兴头上就把秦岐玉做饭好吃的事全给说出来了。
自此他每次来,老秦王都要问问他,是秦岐玉的饭好吃,还是他王宫的饭好吃。
老秦王执筷,哼哧哼哧吃起来,蔡兰见状,也跟着加入,一时间满殿都是两人啃肉吸汤声。
一口兰陵酒下肚,蔡兰哈了一声。
老秦王对自己身体还是知道的,喝了一大碗后,就不再喝了说道:“我已经吩咐将军蒙鸽点将万人,准备至秦郑边境迎接岐玉,以他们脚程,三五日即可抵达,你觉得,岐玉若想从郑逃至边境线需要几日?”
蔡兰道:“这就得看公子看到信后,是即刻准备启程,还是稍有犹豫耽搁一下,依我看,他与褚卜情谊深厚,又有发妻拖累,快不了,少说也得十日。”
老秦王对此未置可否,狼子野心可以有,但人也不能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这也会让他担心他是否能掌管好秦国。
蔡兰举杯夸赞:“王让公子回来,顺带考校,英明至极。”
秦岐玉想回国继承秦国正统,总不能嘴皮子说他行就行。
至少,先让老秦王看看他的实力,那就从自己逃出郑国开始,或仰仗豪商、或强取豪夺、或坑蒙拐骗,使劲浑身解数。
只要能成功回到秦国,他在郑国的一切行为,都会被称赞一声卧薪尝胆,更何况他迎娶了褚时英,有褚商做后盾。
要是再连郑国都逃不出,也别吹嘘自己对秦王之位势在必得了。
而后老秦王是真的打算让秦岐玉自己挑选让秦国哪位公子替他为质,他要借此考察他用人眼光。
若他选了对自己登上秦王位置威胁最大的公子,而不是最无能最适合的公子,那证明他内里空虚,对自己成王并不自信。
老秦王对他的评价便不会这么高了,但他依旧会综合这些公子的情况,重点培养他。
只是会改换自己培养的方式,力求在他尚且清明时,将秦岐玉这块掉落在郑国的璞玉,精雕细琢一番。
他道:“便让我看看,岐玉走到我面前的样子。”
同一时间郑国褚卜小院,秦岐玉将所有的布帛烧毁,火苗窜起,映着两人一同沉重的脸。
他们是时候该离开这里,离开褚卜了。
理智上,他们当然应立刻离开,奔赴秦国,然后情感上,他们舍不得,他们在这里有曾大父。
他们走了曾大父怎么办,他已经老了,他们这一走,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深更半夜,已经睡下的褚卜,险些被又又又到他榻前看望他的秦岐玉和褚时英吓着,他没好气的说:“你们俩个最好有事!”
秦岐玉和褚时英便你一言,我一语跟褚卜剖析起心事了,宗旨就是老秦王病重,秦岐玉得返回秦国了,但是他们两人舍不得褚卜,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褚卜闭着眸道:“怎么,你们两人还是奶娃娃吗?离不开家人的照顾?”
褚时英被他的话噎住,喏喏说:“那不是怕我们不在身边,曾大父你没人照顾,你看玉他照顾你照顾的多好。”
两人也想过让褚卜跟他们一起去秦国,但以褚卜和老郑王莫逆之交,答应老郑王会留在郑国的情分看,就不可能答应,而且两人也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
褚卜睁开眸子,“替我穿衣,你们两个就让我这样同你们说话?”
秦岐玉连忙将屏风上的衣裳拿下,伺候褚卜穿衣。
褚卜跪坐在榻上,明明是很不正经的环境,但他肃穆着脸,就将这场谈话变得再正经不过,他直接吩咐道:“你二人连夜进城,时英你去调动商队,玉你去寻这些年结交的游侠,都行动起来。”
褚时英欲言又止,褚卜却是道:“无需担心你曾大父,郑国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褚姓人,你莫不是忘了你伯父?你们走后,我会搬去你伯父那居住。”
眼见褚时英还是不动,眼里水光流转,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褚卜干脆拔出就放在床下的宽剑,当头砸了上去。
“嗷!”褚时英捂着头,痛得眼泪直流,“曾大父。”
褚卜道:“出息!”
秦岐玉还是第一次瞧见褚卜拿宽剑砸人,被惊之后,连忙将褚时英揽在怀里替她揉着发顶,仔细一摸,都肿了。
褚时英可可怜怜,“疼,轻点揉。”
褚卜一个宽剑扫过,两人齐齐后退,他喝道:“还不快去准备,兵贵神速!”
什么愁肠在被这宽剑打过之后都没有了,在褚时英拉着秦岐玉赶忙跑的时候,褚卜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
他道:“与其将你二人留在身边,我更希望看到你们在秦国大放异彩。”
秦岐玉握住褚时英的手,承诺道:“我们会的。”
第四十三章 出逃秦国一
要想在郑王眼皮子底下逃跑, 最重要的就是装作一切如常,然后出其不意。
受褚哲之前转移褚商资产启发,褚时英将在库房中早就准备好的金块藏于货物中,交由商队带出。
因西褚商日后就要以秦为中心, 所以此次货物量庞大, 仅靠健一支商队根本带不完, 褚时英与顺叔正商议如何走第二趟的时候,褚哲主动相帮,将东褚商的商队借褚时英一用。
这不是他藏了坏心眼, 是他向即将返回秦国的公子示好, 和郑季姜搞好关系的同时, 他也不忘捎带上秦岐玉。
在一个普通的白日,褚时英亲自送商队出城。
健叮嘱完顺叔忙起来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又与刚找回来的兄弟宇拥抱, 向褚时英一拱手, 方喝道:“启程!”
商队缓慢行进, 褚时英同顺叔承诺, “等在秦国安稳下来, 我必接顺叔至秦与健团聚。”
顺叔应了,示意褚时英稳扎稳打, 不必惦念远在郑国的他,他都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难道还不知道不是褚时英不想带他去秦国, 而是他得作为迷惑郑王的人走不了。
跟顺叔同样要留在郑国的还有曲, 作为秦岐玉的贴身内侍, 他是绝对走不了的。
曲在得知秦岐玉即将返秦的时候,高兴得语无伦次, 兴致勃勃去给秦岐玉收拾东西,被秦岐玉给叫住。
“哎呀,玉你不用说,我都懂,我得留下帮你拖延时间,”曲将自己的失落掩藏得很好,“只要你能回国,我这辈子都值了。”
“况且托你和夫人的福,我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出了这个院门在郑国街道上转悠,足够了,无非是再被关一段日子。”
秦岐玉确实无法带他走,无法给予的承诺他不给,但可以给出的承诺他必做到,“曲,你等我,很快我便会将你接回秦国。”
“好,我等着公子来接我。”
安慰完曲,告诉曲不必给他收拾行李,届时他们要骑马越过郑国关卡,东西越少越好后,秦岐玉托人将褚哲请到了祖父的小院中。
他详细将褚卜平日里的习惯,诸如早晨几时起、午睡多久、爱食羊肉但食之上火需配绿菜,就连几日刮一次胡须,剪一次指甲都一一告知。
怕褚哲记不住,他将其全部整理到了布帛上,交给褚哲保管,又反复叮嘱,“曾大父近日食量渐长,精神头比前段日子要好上不少,若他想出门走走,尽管安排人跟随便是。”
“因他如今年岁大了,特别要注意别让他摔着,以往每半月请一次巫医看诊,现在可改为每七日一次。”
褚哲捧着叹息一声,感慨秦岐玉为人细腻,又为他这份照顾褚卜的心而欣慰,亲父疼他教导他,也算没白疼。
一切准备就绪后,也不过才过了三日光景。
在临出发的前一晚,褚时英嘴里咬着秦岐玉的衣服,不让自己出声,两人很是孟浪了一番。
事必,秦岐玉拥着褚时英,说道:“时英莫怕,这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
褚时英长长舒了口气,她怎能不怕,她都不敢想象,若是跑不出去被抓回来会怎样。
秦岐玉便道:“你若不安心,想想我们携带的东西、备下的马匹,都是用你的金子砸出来的,不信我也总要信自己的金子,是否好受了不少。”
褚时英:不,更心痛了,她的钱。
不过被秦歧玉这么一打岔,她担忧之心确实散去不少,窝在秦岐玉肩处睡着了,秦岐玉揽着她,在脑中模拟了一遍行走的路线后也跟着她睡去了。
次日天还没亮,两人点着油灯起。
秦岐玉一身纯黑劲装,双臂扣铁甲护腕,牛皮腰封裹身,外罩翻毛大氅,大腿外侧绑着短剑,小腿上则绑着匕首,看着干练精悍。
褚时英则一身火红胡服,手戴半截软牛皮手套,外罩一轻便白裘,腰带上别一匕首,神采奕奕。
二人一出门,便见祖父屋子也亮起了油灯,褚卜早早就穿戴整齐,一袭青袍清华隽秀,手上还提溜个宽剑。
褚时英看见宽剑,那离别的愁绪顿时就散了,宽剑打人是真疼啊,她小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褚卜招呼他二人上前,他二人齐齐跪下,这一次褚卜没让他们起来。
他训导两人到了秦国之后要互相扶持、做事有度、步步为营、徐徐图之,然后拿起宽剑,在褚时英下意识闭眸时,轻轻地一人拍了一次。
用质朴的语言道:“但曾大父更希望你们好好活着,不必过多担忧我,我已决定,回到褚宅后,便闭关著书。”
“曾大父。”褚时英两滴泪缀在眼下,长睫湿润,知道这是祖父怕他们行动失败,给他们的退路。
有他在郑国著书为引,郑王必得放他们一马。
褚卜见她哭了喝道:“出息!”
“我将毕生所学著书,你应为我开心才是!”
褚时英以头磕地,“时英贺曾大父。”
褚卜又看向一脸凝重的秦岐玉,叮嘱道:“时英便交给你了,盼你能在与她冲突时,想想她的好,另外你身子骨终究还是弱些,这一路奔逃更耗心血,等到了地方后,切不可心急,先将养好身体。”
秦岐玉哽咽,“曾大父。”
“好了,”褚卜将宽剑递给秦岐玉,“此剑跟随我一辈子,如今我将它送你。”
秦岐玉郑重接剑,“谢曾大父。”
“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两人深深看了一眼褚卜,将其相貌刻进脑海,再次叩首,携宽剑离去!
屋外三三正等着他们,褚时英看着这个比刚来时蹿了一个头的三三,说道:“曾大父就交给三三你照顾了。”
三三抹着泪,“知道了时英,你放心吧,你们一路小心。”
褚时英颔首,替秦岐玉将宽剑绑在后背上,走前在小丫头头上揉了揉,“走了。”
院外,两匹马踢踢踏踏吃着枯草,两人翻身上马,“驾!”
迎着消散的月光,两人越过麦田,奔向西方,马蹄声在空旷的田野里“踢踢踏踏”。
一直到月色彻底消融,阳光普照大地,两人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人影,十个全副武装身穿郑国甲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颇有威严。
秦歧玉勒紧缰绳,褚时英紧随其后,两人停下后,那十人也纷纷下马,他们从头到脚,只露两个眼睛,将两人团团围住。
褚时英有些紧张,下意识贴上秦歧玉,秦歧玉握住褚时英的手拍了拍,这都是他找来护送他们出郑国的游侠。
接过他们扔过来的两身郑国甲,秦歧玉先帮褚时英穿好,而后才将自己穿戴整齐,就在大家翻身上马打算启程的时候,他看着游侠中一个眼睛异常熟悉的人开口,“宇?”
宇讪讪摘下头盔和面具,“我都捂这么严实了,你还能认出我?”
秦歧玉勃然大怒,“我不是叫你留在郸阳城?你为何会在此处?赶紧回城!”
“不回!你让我回我就回,”宇道,“兄弟们的家人都被你安顿好了,不用怕死在路上被郑军发现,连累家人,你不让我们为此削面,我们就戴了面具。
我亲父有二弟照顾,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最适合送你回国。
再说,我可是游侠,这种事情,怎么能落下我,好了别啰嗦,我们游侠操守无需多言,赶紧走。”
说着,他将头盔和面具戴好,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秦歧玉情绪鲜少外露,可他此时咬紧牙关,显然被气得不清,眼前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他前世逃出郑国这一路上的艰辛。
原本选中要走的郑光道多出许多士兵看守,宇带着众游侠将他护在最中心,匆匆折返入林。
从密林而出浪费太过时间,他们抵达郑国要塞坎山谷口,借身上郑国甲蒙混出关,紧接着身份暴露,郑军倾泻而下追杀他们。
宇及众游侠牢牢护着他出逃,为他与郑军厮杀,最终因寡不敌众被人击杀下马,他挣扎着扑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想就此放弃返秦。
然后他摘下宇的面巾,看到的是被削掉了鼻子,又将面容烧毁到面目全非的脸。
他愕然回首,那些重诺答应以命护他的游侠纷纷摘下面具,面具下是和宇如出一辙的烧毁脸。
其中一个游侠,他的脸被烧毁了,所以秦歧玉也不知道是谁,拉起他,将他推到了马上,“公子,别让我们的牺牲没有意义!”
他就那么被他们,用人命护送回了秦国。
目光倏而汇聚清醒,这一世,他反复设计逃郑路线,躲过郑光道,从西入秦,他不信,还不能将他们活着带到秦国。
“驾!”
马蹄声轰隆隆作响,坎山谷口近在眼前。
此谷口乃是郑国四大要塞之一,在这里驻扎着五千重甲布兵、四千弓箭手、三千骑兵、三千守城兵,配合着三千大型弩机、上万箭矢,形成四道防线。
可以说,要想攻入,非大军压境而不能过。
而秦歧玉这一马队,不过区区十二人。
第四十四章 出逃秦国二
十二人如一只利箭, 非但没有面对坎山谷口要塞的恐慌,反而气势如虹,径直扎去。
但凡他们有一丝丝的迟疑,坎山谷口的弩都将把他们像糖葫芦一样刺穿。
他们离坎山谷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天幕倾轧而下, 挤压阳光占据整片天地的阴云突地下起雪来, 雪花翩翩飞舞, 将他们十二人的身影笼罩在内看不真切。
秦歧玉特意选在早上那个时辰出发,连此时的天气都考虑到了。
谷中传来一记响亮的铜锣声,紧接着有人吼道:“来者何人?速速停下!”
马队速度不减, 宇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举着一枚金灿灿的令箭, 面向黄土高山喊道:“王上有令,千骑队前哨急赴百凌有军机要务——”
大雪中,他们一行人身穿郑国士兵盔甲, 手中又有郑王令箭, 谷内吼道:“马队过……”
谷中关卡打开, 他们从容进入谷中峡道, 峡道两侧是高耸到险些忘不到头的高山, 山上怪石嶙峋、野草从生。
而他们正在走的谷底一线,更是路线崎岖的羊肠小道, 任你是何身份,纵是挂着青铜铃铛的贵人马车来了,也只能一线独行。
他们一骑单骑衔着一骑单骑, 面对偶然出现的怪石路障, 轻松越过。
秦歧玉回头看了一眼褚时英, 褚时英咬紧牙关,冲他挥了下手, 示意他不必管自己。
待他们奔到峡谷中段的时候,宇下令让他们停下休息,秦歧玉没有任何异议,直接翻身下马。
一个队伍中应只有一个声音,宇得将才谋略和前世为他的死战到底,让他信任到将性命托付给他。
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秦歧玉和褚时英对视一眼,学着其他人的动作站在战马右侧,若有意外,可以直接上马逃跑。
游侠们,或者在这一刻,称呼他们为骑兵们更为适合,他们带着战马单列而战,留给他人的只有孤单的背影。
他们解下挎在马上的布袋,里面有为战马准备的新鲜草料。
褚时英从布袋中抓出一把草料,眼尖的发现草料中还加入了红枣等物,闻之一股清香,这是最贵的、最好的、马儿最爱吃的草料。
都不用想,定是秦歧玉用她的钱采购的,她学着前方秦歧玉的身影,捧着马料喂马。
待马吃饱,还要喂它们喝水,让一路疾行的它们充分休息。
直到伺候完马儿,才轮到他们自己吃饭,出门在外,马比人重要。
也是这个时候,褚时英才发现都已经晌午了,峡道内冷冽的风都柔和了,漫天飞雪轻飘而下,落在手中的牛肉干和烙饼上。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打开了面具机关,只露嘴和下巴,都在机械咀嚼。
就连峡谷内有士兵过来检验令箭,都没让他们停下。
宇就在队伍第一个位置,秦歧玉与褚时英稍抬头就能看见他将令箭交给对方,纯金打造的令箭上中间一个大大的令字。
这是秦歧玉融了一块金砖,找数个匠人打造出模型,而后他自己亲自打磨的令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下来,就见那士兵将令箭归还,敲了一声铜锣,大吼:“令箭无误,马队过——”
众人“啪嗒”合上面具,将手中剩余的肉干扔进食袋,利落翻身上马。
“驾!”
为首的战马一跃而起,带着他们势如破竹冲出雪雾,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终于行驶出压抑得谷道。
峡谷两侧那在寒风中隐能瞧见的弩锋不再如芒刺背,面前视线徒然宽阔,他们离开坎山谷口了。
有甲在身、有令在手,不必钻进密林中浪费时间,宇带着他们直接上了百凌官道。
官道宽敞平坦,足可容纳三四匹马共骑,秦歧玉放慢速度和褚时英并排,头盔下的眼锋利又关怀。
褚时英向他颔首,丹凤眼中亦有一股狠劲,不就是逃亡么,她又不是没逃过,小时她只有两条腿还活下来了呢,何况现在有马有食,怕个鸟。
“驾!”
疾驰的十二人顺着官道直接抵达百凌的出口城堡,同之前出坎山谷口一样的方式,宇高举令箭,直接喝道:“王上令箭,出百凌至离原要塞!”
百凌城堡甚至都没出士兵检验令箭便让他们过了,毕竟百凌只是一个补充军需的城堡,前有坎山谷口检验身份,后有离原要塞守门,他们自不会得罪拿着王上令箭的人。
出了百凌,再翻过一个山头,他们就脱离了多山地带进入了一望无际的平原。
平原上就没有风险了?
大错!
区区十二人的身影,在广阔的平原上一览无余。
好在如今天阴沉沉,光线不足,加之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影响视线,才没让他们太过显眼。
以马队速度,若是一切都照秦歧玉所算,他们能在天黑前抵达出郑国的最后一个要塞,离原要塞。
出了离原要塞,他们就能回秦国了。
而此时郑国郸阳城,郑王已经发现秦歧玉与褚时英都不见了!
秦歧玉与褚时英的障眼法确实好使,也给他们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可人算不如天算。
晌午时分,在秦歧玉和褚时英一行人在谷道内快速用饭时,公子季姜携妻拜访褚卜。
公子季姜是听褚丽周说褚哲最近在城内为褚卜寻巫医,以为褚卜病重,特意前来想表孝心拉近关系的。
吃着三三做的勉强能吃的食物,褚丽周问起自家姐姐,郑季姜想来看望褚卜,她可是要来看褚时英的,如今郑季姜满足了,她还没有呢。
她这一问,褚卜便是一叹。
藏不住了。
秦歧玉带着褚时英跑了的事,以最快的速度传进郑王耳中,郑王就知道秦歧玉贼心不死,当即便道:“追!”
又得知褚商几日前,从郸阳城走出过两支商队,他立刻下令让人围住褚商所有商铺,并关押质子别院的曲。
秦歧玉跑回秦国那是放虎归山,褚商资产同他一道回去,那是如虎添翼。
在他郑国土壤上滋生秦歧玉便算了,若叫他真回秦国,相当于他自己给郑国培养了一个强大对手,故而凶狠道:“他既先跑,死活不论!”
真正的千骑队万里奔袭,至天黑前赶至坎山谷口下,他们手拿金令箭,大吼:“王上有令,千骑队捉拿秦国质子……”
坎山谷口的士兵根本没听清他们后面说什么,看见令箭和千骑队还以为他们和之前秦歧玉过去的千骑队前哨是一起的,当即让他们过谷口。
而后在千骑队询问是否见到可疑之人时,斩钉截铁说没有,千骑队都已经转身要回去禀告了,秦国质子没从这里走。
坎山谷口的士兵补了一句,“今日只有你们千骑队前哨过谷了。”
千骑队豁然转身,“今日来坎山谷口的千骑队只有我们一支,我们未曾分过前哨出去,是谁过了谷?”
那还用问,定是秦国质子秦歧玉啊,“遭了!他们何时出谷的?”
坎山谷口士兵也意识到不对了,顿时汗如雨下,但依旧不忘为自身失职找补,“晌午十分,他们穿盔甲,手拿王上金令箭出的谷。”
千骑队长当机立断,“点烽烟!”
同一时间,秦歧玉一行人顺利经过离原要塞,眼见胜利在望,饶是秦歧玉都不禁心潮澎湃起来,身后轰隆一声,从离原要塞中冲出数不清的铁骑。
天上彤云翻滚,大雪肆虐,依旧阻挡不了那浓黑的烽烟在恶劣天气下被视线捕捉。
他们暴露了。
宇和秦歧玉同时大喝:“快走!”
“驾!”
十二人一甩缰绳,马儿速度堪称风驰电掣,迎面风雪呼啸打来,眼睛都睁不开,一切都靠马儿自己跟上领头的马。
身后铁骑紧追不舍,秦歧玉等人不敢有丝毫停歇。
眼见快要追不上秦歧玉,万千箭雨不怕浪费的射出,箭驶在雪天发挥不出它应有的作用,但作为阻拦马队足够了。
幸而马儿和人均有铁甲加身,箭矢射中铁甲,直接滑落下来,只有那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箭雨射中,马儿方才会在嘶鸣中倒了下来,连带着马上的人也翻滚下来。
游侠们将秦歧玉和褚时英保护起来,神箭手随意瞄准中间两人,一箭破空朝着秦歧玉射出,危机时刻,宇挺身相护。
“宇!”
鲜血喷射,映红了秦歧玉的眼,他抱着宇双双跌下马。
宇一眼中箭,疼得手上青筋暴露,他一推秦歧玉,吼道:“带着夫人,快跑!”
和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冲击着秦歧玉的心神,他兀自镇定下来,随便爬到一匹没有人的马上,在人群中精准找到褚时英,“我们走。”
宇等人也纷纷重新上马,他们再次改变队形,秦歧玉和褚时英为首,其余人分两行缀在其后,以身相护,像一支利剑,往西面冲去。
身后不断传来痛呼声,秦歧玉大喝道:“援兵马上就到,大家坚持住,绝对不可以在这里落马!”
“喏!”
十二人在万千铁骑面前,应就像一道开胃小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摧毁,可偏偏他们仗着距离铁骑远,变着路线地疯狂逃窜,竟硬生生给自己逃出了一条生路。
一支胡马飞骑冲破雪雾,这支胡马飞骑身着铁轻甲,身下之马一样铁甲覆身,头盔上黑色穗子随风摆动。
它们将秦歧玉这支疲惫又受伤的队伍包裹住,而后悍然如巨龙一般和郑军铁骑厮杀上,一场鏖战就此展开。
他们是秦国的三骑锥!
秦国三骑锥举世闻名,八国混战时,曾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四国停战,已许久不见三骑锥身影,不曾想,竟在此时见到了!
三骑锥一冲破郑国队形,便如绞肉机一般在郑军中厮杀开来。
他们最擅长以少胜多,以三骑为一小队,冲锋突刺,三个三骑配个什长指挥,相护配合配合间动作流畅、行云流水、大开大合。
三骑又三骑,将郑军拦得是严严实实,郑军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歧玉的队伍被护着往西走。
眼见着秦歧玉一行人都快要消失在目光中了,三骑锥扭头折返而跑,郑军士气大盛,“追!”
一番你追我赶,我偶尔停下等等你,和你打上一场,再溜着你跑一跑的三骑锥,猛然停下了。
为首将领蒙鸽直接摘了头盔,充满野性的相貌展露,他手臂夹着头盔,扬声喝道:“停战!我秦国公子已到秦国境内,尔等再走就要越线了。”
郑国士兵看着退在秦国国土内的三骑锥,快被气炸了,铁骑将领脸色铁青,大吼:“鸟,是你秦国士兵先越的线!”
青年将才,桀骜不驯。
蒙鸽猖狂大笑几声,独身上前,郑国士兵根本不敢阻拦,便见他拎起一位郑国士兵的尸身,径直扔到秦国线内。
抱胸道:“好了,现在你郑军也越线了。”
郑国将领怒目而视:“你这鸟!”
蒙鸽猛地抽出背后短柄铁斧,“你若想再战,我三骑锥奉陪到底。”
身后三骑锥大喝:“战!”
三骑锥之威名乃是各国将领噩梦,刚刚又亲自领教过,郑国将领不敢随意应战。
蒙鸽便道:“行了,我越线了,你也越线了,我们扯平了,你也不想,秦郑大战,就在我们手里展开吧,千夫所指我蒙鸽可承受不起。”
郑国铁骑将领面色大变,“你姓蒙?蒙衣是你何人?”
凶猛的蒙衣曾带领三骑锥直接灭了一国。
蒙鸽谦虚道:“不才正是家父。”
郑国铁骑将领几次深呼吸,猛地下令:“回军!”
蒙鸽见状,亲自扶起地上郑国士兵尸身交还回去,一样喊道:“回军!”
两方人马如退潮一般缓慢后移,直到互相拉开足够的距离,方才转身奔向自家要塞。
秦国天险震谷要塞,形似峡谷,谷壁设五千投石机,滚石随地可取,弩机一千,装样子的六百,真实能用堪四百。
然你以为此地好攻,大错。
天险为阻,那五千投石机每日有士兵维护,滚石一落,任你是谁都得砸个稀巴烂。
此地另布有三骑锥两千,轻骑兵三千,重兵步甲五千,共一万士兵镇守。
以往这偏僻到草不咋长,花不咋开,鸟不拉屎的要塞,先后迎来蒙鸽大将军,又接回了尊贵的秦国公子秦歧玉。
要塞上下士兵提心吊胆,就怕这二人随意一人起幺蛾子,致使他们镇守失利。
幸而蒙鸽是少年将军,只管自己的四千三骑锥,对他们要塞军务毫不关心。
如今就看秦歧玉了。
然,他们以为高高在上、细皮嫩肉的公子,正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看着榻上几乎要昏厥的宇坚定道:“剜!”
不等秦军军医手抖,他走过宇,又去看其他受伤游侠。
有一游侠长箭直接贯穿膝盖,还有一游侠命大,长箭没能穿透铁甲,顺着甲缝刺进皮肉两寸,再多近一下,便能刺穿心脏。
冻雨
每个游侠身上都有伤,没有轻的,最后护着秦歧玉和褚时英那一下,险些要了他们的命。
秦歧玉眼眶血红,吩咐道:“尽全力医治,能保住他们受伤的手脚便保,实在保不住那便锯了。”
而后他道:“先给这位游侠拔眼睛上的箭。”
军医看看宇的伤势,沉重道:“喏。”
褚时英在此时倏而站起,她有些受不了,“我出去透透气。”
秦歧玉没动,僵硬着身子低嗯了一声,褚时英出门一屁股坐在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宇的痛呼声,她捂住耳浑身都在颤抖。
蒙鸽便是在这时领人归来的,他完全没注意到门口的褚时英,只是停在门边向内看了看,便有屋内士兵出来解释。
他大惊:“全是游侠?不是公子歧玉重金聘请的人?”
士兵道:“不是,说都是自愿护送公子的。”
蒙鸽一时哑然,片刻后同士兵道:“此等侠士舍生忘死,举世无双,当扬名天下才是!”
而后又看着屋内一脸凝重的秦歧玉欣慰道:“能让游侠们怀必死之心,舍身相送,我们的公子也是个惊艳绝绝之人,便是我父亲,或是蔡兰,又能让几名游侠甘愿付出生命。”
“走吧,给他们准备饭食,药材可够?”
“回将军够的,都提前交代军医了,随时取用。”
蒙鸽点头走了,而后时间被无限拉长,屋内游侠的惨叫声一个比一个大,一直到暴雪停歇,风雪散去,橘黄的骄阳攀爬上澄蓝的天空,秦歧玉方才疲惫地走出门。
一眼便瞧见脸上还脏兮兮的褚时英,随之坐在她身材。
她问:“怎么样了?”
秦歧玉学她的样子,将头靠在身后墙壁上,“宇摘除了一只眼,幸而高烧已退,应不会有性命之忧,其余游侠伤势皆以处理……”
褚时英:“那个膝盖被贯穿的游侠呢?”
“先将箭拔掉,而后用烈酒浇灌,以烙铁封之,若能挺过高烧,便能保留一腿,只是会瘸。”
他侧首,同褚时英四目相对,“夫人,我又要花你的钱了,我得为他们负责。”
褚时英极轻微地颔首,她真得从头到脚都没一点力气了,“随便花,你夫人有钱。”
然后她看他,他脸上一道血痕,从右眼角划过鼻梁一直到左下颌,那是喷溅上的宇的血,此时的他脆弱又野心勃勃。
无数人为他返回秦国前赴后继努力,游侠险些命丧在此,她褚时英用全部身家和自己做赌。
她费力地站起身,睨着他,甩下一句话。
“秦歧玉,你要是成不了秦国的王,我宰了你。”
(第一卷完)
第四十五章 公子玉归国
“报!”
一名秦国士兵骑着一匹骏马驶入秦国咸阳, 震谷要塞八百里急报!
东殿榻上的老秦王喉间嗬嗬做响,半晌在内侍的帮助下吐出一口老痰,一把打开帛书。
“公子岐玉平安抵达震谷要塞,蒙鸽将军亲护, 不日抵达咸阳。”
老秦王一拍卧榻, 大喜:“善!宣太子!”
内侍:“喏!”
正在替老秦王监国的太子安定君, 得知老秦王见他,立刻让被四名孔武有力的内侍扶他过来。
他一身黑色秦服,身上肥肉随他行走而微颤, 乃是一个雪白的大胖子, 只走这几步便让他浑身汗涔涔, 他掏出袖中黑色手帕拭汗,白皙面庞上满是不健康的红,“亲父, 可是要塞出了事?”
老秦王不满他猜不到跟秦岐玉有关, 也不愿啰嗦, 示意内侍将急报给他看, 吩咐道:“玉归来那日, 我与你在咸阳城外同迎。”
安定君惊呼:“亲父,何至于去城外, 宫外不就行了。”
老秦王:“不可,你之亲子为归国不知经历何种磨难,我老秦让他幼年为质本就有愧, 自要亲迎, 才能体现你我对他的重视。”
安定君担忧:“亲父你身体可能撑得住?”
老秦王道:“撑不住也要撑!去安排人打扫主街, 莫要让玉归来看到咸阳破烂不堪!”
安定君不敢忤逆父亲的话,“喏, 儿这就去安排。”
王宫下令,动作自然极快,没出几日从主街开始延伸到宫外的那条路就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像是暮年老者一般沉寂的咸阳城,开始有人三三两两热议发生了何事,重新散发生机。
“听说是一直在郑国为质的公子岐玉,马上要带着他的夫人回来了。”
“嚯,公子岐玉是不是之前那个名震抡材盛会的苏钰。”
“正是呢!”
有那激灵的褚商伙计,探听到这个消息撒开脚丫子就往铺子里跑,“健、健,伯英要到了!”
健猛地站起,连拍大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安排道:“太好了,告诉所有的掌柜和伙计,把铺子打扫干净,将账目准备好,等待伯英查账!”
伙计兴奋的应了一声。
托褚商在咸阳城广为宣传的福,土生土长的咸阳百姓对秦岐玉充满了好奇与亲切。
初时他们也只是听闻苏钰之大名,暗恼名士都是他国的。
而后突地就有人说,苏钰乃是他们秦国公子,公子在郑国迫于生计,化名苏钰,是他们秦国人。
这瞬间就让咸阳百姓挺起腰板了,哎呀,苏钰是他们秦国公子啊。
“也不知这公子岐玉长何模样,俊不俊俏?”
“想想咱们的王和太子……”
“问话之人闭了嘴。”行啊,不抱期待了。
群众中有一人高呼,“快快,王和太子从宫中出来了。”
本来过来看热闹,想一睹秦岐玉真容的百姓们瞬间就激动了,“王也来了?”
“王来了!快避让!”
百姓们退到道路一边,有那咸阳城的老者听说今日王出行,当即让人搀扶着将他带出来。
“纠纠老秦,共赴国难!”是刻在每一个秦国人血脉中的话。
他们秦国从最开始的荒凉西蛮之地,被所有人瞧不起,到如今的四强国之一,他们跟着经历兴衰荣辱,老秦王就是他们的定心丸。
这段日子听闻老秦王病重,秦国上下不知多少人的心都悬着,没想到今日竟然能见到王。
护卫开道,十六匹矫健的黑马拉着一宽敞马车缓缓而出,黑金马车低调奢华,铁片包轮,四面围绕着黑纱,另有黑色玛瑙坠子点缀在顶盖。
车内有一硕大软榻,足够七八人上去横躺,软榻上有数个抱枕,老秦王就侧躺倚在软榻之上。
百姓们可以透过黑色纱帘看见老秦王,没有人对老秦王竟然躺着有意见,他们自发跪了下去。
“王上!”
“王!”
“参见王上!”
身批厚重大氅的老秦王,隔着黑纱帘向两边百姓挥手,引来更为剧烈的呼喊声。
在马车后面行驶的安定君,看见这一幕眼露羡慕,虽与有荣焉,但又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被百姓爱戴成这样。
与此同时挨着咸阳的渭水河畔,四千三骑锥护着中间黑色马车停了下来。
天地辽阔,壮丽渭水,他们如此渺小。
秦岐玉率先下车,蒙鸽见状走上前去,却见他极为自然地伸手将褚时英接了下来,每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蒙鸽都有些不太自在。
褚时英看出蒙鸽想跟秦岐玉说话,主动提出想沿河岸走走,蒙鸽立刻挥手,让十名亲卫上前保护。
蒙鸽道:“沿着渭水再走二十里地,就能抵达咸阳了。”
秦岐玉遥遥望着根本看不见咸阳影子的方向,“多谢。”
“你跟我客气什么?当年由我和亲父送你去的郑国,现在也应由我将你接回来,我都怕我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秦岐玉侧首望他,透过他仿佛瞧见了那幼时护着自己的骄傲少年,瞧见了在他病榻前哭得泣不成声的铁血汉子。
说来惭愧,他虽为秦国公子,却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礼仪廉耻都没人会教他。
后来蒙鸽的父亲瞧他可怜,将他带去了自己家,自此他借住在蒙家,受蒙家教导,同蒙鸽成为莫逆之交。
他幼时那一身气度,不夸张的说都是蒙家养出来的,而蒙家也一直坚定地站在他的背后。
蒙鸽一把揽住秦岐玉肩膀,用身子撞他,“多年未见,还以为会接回一个落魄的你,好让我嘲笑一番,结果我都没成亲呢,你倒是夫人都娶上了。”
“真是好福气,夫人漂亮得很,竟还敢跟你一道从郑国逃出来。”
看着在河边慢慢散步的身影,秦岐玉眼里浮起星点笑意,“我夫人是很不错。”
又随即打趣道:“我以为你都儿女成群了,可惜,可叹。”
“你叹什么?”蒙鸽一下炸毛了,“你可别随我亲父,整日就知道催我娶妻!”
“不催,”他很认真道,“你会娶到一位和你志同道合,一起驰骋沙场,万般般配的夫人的。”
蒙鸽不好意思地撞撞他,“还没来得及恭贺你归国,玉,欢迎回家。”
而后他舒展双臂,一个转身将秦岐玉抱住了,猛地拍了他好几下,“欢迎回家。”
铁甲与黑色大氅碰撞,秦岐玉亦用力回抱他。
咸阳,他回来了。
离咸阳越近,越能看清那座城。
恢弘的咸阳城,如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粗犷,建筑粗犷,人也粗犷。
待他们行至城门口,看着那门前的许多人,秦岐玉率先下了马车,径直朝那最大的马车走去。
他步履从容,不急不缓,头戴高冠,一身秦服,芝兰玉树款款走来,用仿佛拿尺子量出来一般的礼仪叩首,“孙儿见过曾大父。”
出城候着这会儿功夫,老秦王已睡了一觉,人到了方才惊醒,眸中依旧锐利,他示意内侍打开黑纱帘,从软塌上坐起。
秦岐玉只觉得自己在老秦王面前浑身上下都被看透了,尽管如此,他眸中依旧满是淡漠。
殊不知向来对人苛刻的老秦王,对他第一印象却是非常满意。
从郑国一路逃难而归,终于回国,见到他与太子亲迎,或手足无措,激动到喜极而泣;或怨恨丛生,记恨将他送至郑国,但他在秦岐玉身上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沉稳大气到像极了在位多年的储君。
然后他便笑了,“哈哈,好,玉快起,去见过你亲父。”
“喏。”
秦岐玉起身,又走到太子安定君身前,安定君早就下了马车,被一左一右两个内侍搀扶着。
饶是他也被秦歧玉一身气度所惊,不禁乐呵呵问:“你便是玉?”
秦岐玉眸中复杂,“是,见过亲父。”
安定君一句不错,又善意提醒了一句,“你夫人何在?快带出来让我与你曾大父瞧瞧。”
若无人相叫,褚时英便不能出马车,得不到老秦王的认可,那她就不是秦国公子秦岐玉的夫人,她很有可能会被贬为滕妾。
安定君这一句,直接肯定了褚时英夫人的地位。
秦岐玉这次是真心谢过安定君,不管他为君如何,他确实是一好人。
他折返回马车,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了出去,让褚时英扶着他下车。
此举一下便让老秦王皱了眉,觉得他太过宠爱褚时英。
然褚时英落落大方随秦岐玉到他们跟前,挨个见礼,又让他眉头舒展了,勉励了褚时英几句,夸她慧眼识英雄。
安定君笑呵呵跟着夸赞,又道:“亲父,孩子们舟车劳顿,不如先让他们安顿休息。”
如今已是冬天,天气过于寒冷,老秦王在外等了那么长时间,身子该受不住了,便同意了安定君所说,一行人直接进了城。
周围百姓好奇注视下,秦岐玉与褚时英被直接带到了一处咸阳的宅院,老秦王命他们在此地休息。
然而这一休息,老秦王就再没召见过他们,就好像在城门前的郑重欢迎,是一场镜花水月。
第四十六章 考校诸公子
“阿嚏!”
秦国比之郑国要冷上不少, 褚时英还没出被窝,只堪堪从榻上坐起,就已感受到了屋内的冷风。
四位侍女听见动静低着头鱼贯而入,为首侍女问道:“夫人可是风寒了?奴给夫人唤巫医?”
“不用。”褚时英打着哈欠拒绝, 她完全就是从郑国一路奔逃, 而后又日夜兼程赶往咸阳身体疲惫, 加上一时有些不适应秦国的气候,这才显得有些娇弱了。
她嘟囔,“你们这也太冷了。”
秦岐玉早已清醒, 不过是看褚时英还没醒, 怕自己起了吵醒她, 一直在假寐罢了,闻言便道:“咸阳气候是比邯郸冷些,白裘便别披了, 你若想出去, 先披我的大氅。”
褚时英顿时一脸一言难尽, 秦岐玉身子骨差, 他的衣裳, 从披风到大氅,内里都被曲细心地缝上了一层皮子, 确实很保暖,但又大又沉,她撑不起来, 活像一只熊。
他多聪慧, 如何不知褚时英在嫌弃什么, 便笑道:“此处又无外人,你怕谁看?”
褚时英啧了一声, 翻身掐他,是回家了啊,有人给撑腰了,都敢取笑她了,以前在祖父小院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两人在床榻之上互相挠痒痒,四位侍女生怕自己看见听见不该看的听的,恨不得将头低到衣裳里去
闹了一会儿,两人纷纷偃旗息鼓,毕竟屋里还有侍女,且褚时英腿上的伤还没好,谁都没心思闹出点出格的事。
他们合衣同榻而眠,都得有一月了。
郑国奔逃那日,从清晨一直骑马到将近傍晚,整整一日的功夫褚时英双腿内侧全破了。
到了地方之后,她又一直等着游侠的医治结果,等她真正回房休息,脱不下绸裤才发现,绸裤已经和破皮的腿粘在了一起。
最后还是秦岐玉阴郁着一张心疼外露的脸,一点一点将绸裤从她腿上撕下来的。
从郑国到秦国,又是飞驰又是打仗的,褚时英都没掉眼泪,脱个绸裤,把她疼的泪珠子不断,等再上个药,半条命又被疼去了。
至于光线正好、亲密相见、旖旎气氛?
褚时英表示她都快疼死了,秦岐玉那小弱身子骨都快累死了,别想了,他们眼一闭就睡着了。
次日又开始忙着安顿游侠,他们伤势太重,根本无法跟着来咸阳,秦岐玉让他们修养好身体后再来寻他。
而后一晃便到了现在,两人在咸阳这个宅院里,要多悠哉有多悠哉,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担心老秦王别有用意而夜不能寐?
归国那日老秦王大张旗鼓亲自迎接,接回来之后好像只是给百姓做戏一般,将两人扔在宅院就不管了。
还往宅院里塞了那么多伺候的人,人人都是老秦王的眼线,老秦王想干什么?
对此,秦岐玉表示,这种情况他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了,且那时,还没有老秦王和安定君亲迎,他照样被扔在这冷待了一个月。
那时是真地辗转反侧,夜夜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险些被磨净沉稳,做出些冲动的事情,幸而找回理智。
现在,他已踏上国土,晚上安眠的很。
此时秦岐玉已经下地了,正张着双臂任由两位侍女为他穿衣,褚时英也从被窝钻出来了,另两位侍女过来服侍她。
四位侍女,分工明确,训练有素,长得可心,又香香软软,褚时英觉得,就算老秦王别有用心又如何。
由俭入奢易啊,她终于又过上了被人伺候的舒坦日子,老秦王爱干嘛就干嘛吧,易地而处她若是郑国王后,她做得能比老秦王还绝。
何况待在这个宅院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自然也进不来,谁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
秦岐玉是公子没错,但他在秦国毫无根基,但凡有其他公子眼热老秦王与安定君亲迎来找事,就算他们两人能解决,那也麻烦得很。
哪像现在,消息也不流通,外面对他们的评价也不知道,每天就想一件事。
“我们晌午吃什么?”
对,现在都已经不是清晨而是晌午了,他们两个现在在咸阳,又不需要配合祖父早起,自然是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
秦岐玉拿起刀片对镜刮胡须,咽喉这等重要的位置,他从不假手于人,制止过侍女帮他刮胡须一次,侍女就只会在一旁捧着水盆候着。
他从镜中看着褚时英在衣柜中挑挑拣拣,选中了一套橙色的曲裾穿着,雪白的肩膀露出,他收起视线说道:“炙鸽子?”
褚时英啧了一身,很是嫌弃,“别炙了,吃够了,那还不如炖鸽子。”
“烤牛肉?”
褚时英牙疼,“咬不动。”
也不知道咸阳城的牛怎么回事,真得太废牙了。
“呀!”她穿好衣裳让侍女将窗户打开,便见外面银装素裹,“下雪了。”
秦岐玉嘱咐了一句给夫人披上大氅,而后笑道:“既然下雪了,不如晌午吃炖锅子?”
褚时英欣然回头,“好啊!”
厨房里的人再次诚惶诚恐地见到,他们秦国的公子出现在厨房这种地方。
秦岐玉十分坦然地挽起袖子,指挥着他们洗菜切菜,而后亲自调配汤底。
他并不会每一顿饭都做,初到咸阳时,两人是吃秦国菜的,然而不说褚时英吃不惯,饶是他也被在郑国的自己养刁了。
索性现在比较闲,他便动手做,让厨子跟在身后学。
准备锅子比较快,唯一耗时的就是汤底,然而有昨日炖鸡汤的汤底在,调配起来也是非常得快。
肥瘦相间的牛羊肉被片得薄如蝉翼,另有装在冰盘中的的青虾,片好得鱼肉,还有洗干净的冬葵和梨子。
这一顿午饭,堪称丰富。
褚时英夹了一筷子牛肉下到滚锅中烫煮,刚刚变色就赶忙捞出来,生怕捞晚了又硬得咬不动,吃进嘴里,那叫一个满足。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聊着天,吃着锅子,便有人禀告,“蔡公来了。”
本是想来安抚一下秦岐玉,顺便开解他一下,生怕他在这等关键时刻做出傻事,惹老秦王厌弃的蔡兰。
一被侍女带进门,就被香气喷了脸,再观之,秦岐玉与褚时英一人一个小锅,双颊粉红,吃得不亦乐乎,哪有半点焦躁的样。
三人互相见了礼,秦岐玉便客气相邀,“蔡公可用过午食了?不如在此跟玉和夫人再用一些?”
已经吃过饭的蔡兰当即道:“尚未用膳!”
秦岐玉招手,“给蔡公也上一套锅子。”
看着根本不用劝慰的秦岐玉,蔡兰埋头苦吃,扶着肚子,“嗝……”
用过饭,秦岐玉案几上又多出一个茶壶,里面的震泽绿茶泡得刚刚好,他给褚时英和蔡兰一人倒上一碗茶,“怎么样蔡公,这比之咸阳的鱼羊炖,哪个更好吃?”
蔡兰啐了秦岐玉一口,屋里人多眼杂,他是生怕老秦王不知道自己在这用饭了。
饮下一碗茶解腻,蔡兰道:“行了,观公子一切都好,老夫便放心了,这就走。”
蔡兰一走,褚时英低头看着茶碗中黄色的茶汤叹了一声,她想祖父了。
其实她和秦岐玉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只不过到咸阳之后,在这幢陌生的宅院里有些不适应了,巧又瞧见有这绿茶,两人便将茶叶泡上了。
就仿佛褚卜还陪在他们身边,他们在给祖父泡茶喝。
“哎……”
与此同时,远在郑国郸阳城的褚宅,褚卜落下毛笔揉揉眉心,如今饭吃得不合胃口,茶喝得也没滋没味。
三三蹲在他案几旁用树枝练大字,练着练着把自己练睡着了,猛一点头,醒了,她眨着迷蒙的眼,“主公可是累了?是否要休息会儿?”
褚卜恍惚,好似看见秦岐玉强硬又温和的同他说:“主公,晌午光线太足,看书废眼,不如睡个午觉。”
说着,秦岐玉就会上前将他手中的竹简抽走,亲自盯着他到榻上为止。
如今不一样了,他道:“你且起来去小榻上睡,我再写一会儿。”
三三应了,自己爬上小榻,脑袋刚一放上,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褚卜边写边低声道:“人老了,就得趁着有精神多写会儿,不然死后无人写,岂不可惜。”
这一写,就写到夕阳西下,写到褚哲归家。
自褚卜搬回褚宅,褚哲每日下衙都会将朝中大事,尤其跟秦国有关的事同褚卜讲一遍。
“王上派出的使者已抵达秦国,表达了王上对公子岐玉脱离郑国反秦,挑起两国纷争的不满和谴责,要求秦国交还公子岐玉,继续为质,不然郑国不惧秦国,立即开战。”
褚卜合着眸子点头,“算来,郑国使者的回信也应到了,秦国如何说?”
褚哲仔细观察着褚卜神色,思考片刻后道:“今日,王上收到使者回信,说玉正被关押在咸阳城的一处宅院中,老秦王表示定会给郑国一个满意交代,他将在近期交出质子。”
褚卜霍然睁开眼,褚哲怕他过于焦急身体承受不住,“亲父,玉他才名远播,老秦王不可能放弃他。”
“你再说一遍,老秦王是如何回复的?”
褚哲立刻又说了一遍,褚卜念叨着“质子、质子”而后放心一笑,“老秦王没打算将玉交出来,他要保玉弃别人了。”
青铜鸟油灯一闪,光暗交织,秦国王宫东殿。
“无用之人就会被舍弃,”老秦王堪称冷血道,“你因是我仅有的儿子而坐稳太子之位,不然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将你交出去当质子吗?”
安定君身子抖成筛子,跪在地上高呼:“亲父息怒,儿只是不舍再有儿子去郑国为质,反正玉都已经回到我们秦国了,我们何必再交出去一个质子。”
老秦王一把将案几上自己能摸到的竹简,劈头盖脸砸下去,“糊涂!”
“把玉给出去的时候,也没见你跟我谏言让他不要去了,如今换成别的儿子,有他们的母亲在你耳边吹风,说舍不得儿子,你便敢来这找我了?”
“质子乃是两国大事,我只问你,现在的秦国国政为何?”
安定君用袖子擦着汗,嘚瑟着回:“息兵养国。”
老秦王声音提了三个调,“你也知道?那我且问你,秦岐玉回秦国,此事伤及郑国颜面,你说他们能咽下这口气吗?秦郑本就有血海深仇,你这是给敌人递刀子呢?”
“儿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咳咳咳!”
内侍赶忙上前帮老秦王拍背,一番兵荒马乱,费劲咳出一口痰,老秦王躺在榻上摆手,“此事不必再议,必须交质子。”
“蔡兰!你且跟他说说,你今日去见岐玉,他都在做什么?”
蔡兰回道:“公子在与夫人吃锅子。”
安定君还没在这短短一句话说中想到深层含义,老秦王不耐烦道:“秦岐玉回国向我展示了自己的野心与能力,他能安稳在宅子中悠闲待着,向我展示了隐忍。”
“你其他的儿子们,享受了秦国万般优待,也是时候到他们该奉献的时候了,退下,明日便给我上书,请求在一众庶子中选贤者立嫡,选举过程中,表现差者去秦国为质。”
安定君神情惊变,却不敢再多言,叩首后让内侍们给搀扶下去了。
老秦王看着安定君那走起来颤巍巍的宽厚背影,不禁气道:“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懦弱无为,不堪大用!”
“我纵横一世,怎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苍老颤抖的声音响在室内,“偏他之后,连个嫡子都没有,我心焦灼,唯恐秦国后代难以为继,我又能再撑几年?”
凄凉的晚景老人剧烈咳嗽着,“咳咳咳……”
豆大的泪滴自发而出,蔡兰与内侍齐齐跪地,哀切道:“王上!”
蔡兰以袖擦眼,“王上,公子岐玉归国,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王上大可借此定下大统继承,培养有力新君!”
老秦王挣扎而起,喝道:“长史何在?”
负责起草文书的长史赶忙被内侍领入,跪坐在榻旁案几。
老秦王道:“明日待太子上书后,传我令,命蔡兰负责考校太子秦阿诸位庶子,太子府不得插手,本王决断立嫡,公子岐玉判定郑国质子!”
“喏!”
次日,太子安定君秦阿监国,当着众臣之面,上书恳求立嫡,老秦王命长史念令,诸臣惊骇,诸公子敢怒不敢言。
蔡公在秦国为相三十余载,他来考校学问,他们没意见。
但秦岐玉一个刚从郑国跑回来的公子,他凭什么决断,谁替他去郑国为质。
凭什么?
第四十七章 公子的气质
“就凭我从郑国逃出来了。”
秦岐玉冷然, “你等亦可感同身受一番。”
太子府学馆,第一次踏出咸阳宅院,就被送到这的秦岐玉,一进来就听见众公子探讨对他的不服之言。
他亦想问, 凭甚当年送他为质!
宽敞的学馆大庭院中, 已经三十岁上下作为年长者的四位公子, 峨冠博带,身姿挺拔,沉稳有力, 纷纷从交谈的政务中抬起头。
作为已经开始入朝承担政务的公子, 他们自觉无立嫡可能, 却又不甘心放弃可能的机会,所以做足了充分准备而来。
二十岁上下的三位公子们,闻言嗤笑出声, 他们表情傲然, 对这场考校充满了信心, 对秦岐玉颇为不服气, 也就是他们口出狂言。
至于那十岁出头, 正在嬉笑玩闹的四位公子们,纷纷跑回自己案几后坐好, 眨着好奇的眼,看突然出现的秦岐玉。
而三三两两手握竹简正在互相请教的公主们,也朝着秦岐玉看了过去。
太子秦阿一共二十三个庶出孩子, 其中十四位公子, 九位公主, 加上秦岐玉,今日在场上的, 除了两个尚且要被乳母抱着的公子,其余悉数到场。
秦岐玉迈步朝他们走来,他头戴墨玉高冠,身披纯黑大氅,一圈狐狸毛簇拥着他面如冠玉的脸,整个人矜贵淡漠的很。
明明是个在郑国为质的落魄公子,反倒好像比在场的公子公主们气质更甚。
褚时英还是第一次看见气势全开的秦岐玉,细眉挑起,暗道,果然人靠衣装啊。
她与秦岐玉一道被老秦王的人接出,秦岐玉被领到了庭院,她则被领到了庭院后的房屋内,房屋内全是珠光宝气,各有各美点的夫人和妾室。
她们有的是公子们的生母,有的是公子们的夫人,透过窗户紧紧盯着庭院,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连突然出现的褚时英这张陌生脸,都无暇顾及。
褚时英选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站着,总觉得有人在偷偷打量自己,可当自己望过去时,又找不到人,随即作罢,专心往外看去。
此时时辰已到,只听:“蔡公到,考核开始——”
蔡兰着一身黑色秦服,大步迈入,所有公子公主起身行礼,“见过蔡公!”
“都坐。”蔡兰站到庭院中间最大的案几后,案几旁还安置着一个火盆,不光他这有,每一个案几旁都有怕他们冻着的火盆。
蔡兰一脸正色,“话不多说,本次立嫡考核共三项,分三日考校,一日武、一日文、一日实。”
三场考核一说,公子公主们纷纷交头接耳,公子们是为了争夺嫡子之位,不想表现太差去当质子,公主们则是想好好表现,为婚事筹谋一二。
二十岁左右,最为嚣张跋扈,深受太子秦阿宠爱,险些被立为嫡子的公子媳直接问道:“蔡公,这武与文,我们都懂,实是何物?”
蔡兰道:“实乃经邦治国之实务,尔等求学多年,若不能将以致用,则毫无用处。”
开始接触政务的最年长的几位公子纷纷附和:“此考甚好!”
公子媳甩袖愤愤而坐,“那就别啰嗦了,蔡公,赶紧开始吧。”
蔡公看了一眼公子媳,暗自摇头。
此等大考,老秦王怎会不盯着,在那庭院后的某一间屋内,长史早就到位,将诸公子公主言行记录在案,待一日考校后呈递老秦王。
他道:“考校开始,第一考,武!武分四场考校。”
“第一考剑术,第二考第三考,儒家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占射箭、驾车两门考校,另将排兵布阵列为第四考,现在,开考——”
所有公子公主们,均被带下去换方便骑射的胡服,只有秦岐玉,他不光拒绝了内侍要领他换衣裳,还管内侍多要了一盆火放在脚边。
两盆火,他依旧觉得冷,所以又要了暖手炉。
庭院中,只有他与蔡兰,蔡兰作为主考,不能与他说话交谈,更不能偏袒,只能阖上眸子,假装自己看不见。
公子、公主们换衣归来,见他没换衣裳,又有火盆拱卫,窃窃私语起来,公子媳立刻嘲笑,“身体这么差,就该龟缩在院子里别出来!”
秦岐玉掀起眼眸,他本是不想搭理公子媳的,但公子媳这个人,你不搭理,他越上劲儿,因而淡淡回道:“王命不敢为。”
公子媳气得抽出腰间佩剑,同蔡兰道:“蔡公,我可选他比剑吧?”
剑术自然是要比剑方能看出谁强谁弱,蔡兰应准,公子媳洋洋得意,“公子岐玉,起来吧!”
秦岐玉慢悠悠起身,接过内侍递来的剑,同公子媳一道站在庭院中,特意开辟出来让他们比武的地方。
其余公子、公主纷纷跟上,眼里满是兴味。
“公子媳酷好骑射剑术,玉他能比得过吗?”一道担忧之声响在耳畔,褚时英惊了个倒仰。
她扭头看着跟秦岐玉七分相像,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岁月的痕迹体现在她身上,便让她更有韵味。
妇人见她受了惊讶,不好意思地缩了下脖,便是这一个瑟缩的动作,便将那本可以举手投足间芳华尽显的姿态,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空洞容颜。
褚时英看了眼四周,低声问:“您是玉的生母?”
妇人见她猜出来,眼露惊喜,“正是,你定是他的夫人吧?这里,我只有你没见过。”
丹凤眼快速在妇人身上质朴到浆洗了多遍,都洗掉色的衣裳上转了一圈,褚时英回道:“正是,我乃玉的夫人,褚家时英,母亲唤我时英便好。”
一句母亲让妇人激动地险些落泪,满是茧子的手握住褚时英,险些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比武场上,公子媳正在奚落耻笑秦岐玉,他轻蔑道:“这剑术,想必你没学过吧,不如你学三声狗叫,我一会儿让让你。”
妇人紧紧抓着褚时英,“这可怎么办,也太折辱人了!玉他不会受伤吧?他能比得过吗?”
褚时英幽幽道:“母亲,您太看不起玉了。”
妇人眼里升起希望,褚时英接着道:“他定比不过。”
“啊?”
比武场上,秦岐玉执起剑拱手,看都没看公子媳,说道:“蔡公,岐玉不善剑术,就此认输。”
轰得一声,哗然声起,无论公子还是公主们,都没想到他连比都没比就认输了。
蔡兰冷着脸宣布:“公子岐玉本场输,公子媳胜……”
公子媳用剑指着秦岐玉,“你,你,你,你不要脸,还是不是君子了?把你的剑拔出来!”
秦岐玉将剑交还给内侍,回道:“以我之短,攻彼之长,蠢也,玉对公子媳的剑术心服口服。”
“鸟!”公子媳大怒,“你都没跟我比!”
秦岐玉嗯了一声,公子媳连叫三声鸟,就要提剑朝秦岐玉冲去,被相熟兄弟纷纷拦住。
有公子道:“息怒,莫要中了他的圈套。”
“对,这阴险小人!想让你在大考出丑。”
只是对自身战力有充分认知,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比过公子媳的秦岐玉……
算了,他早就对这些兄弟们的脑子,不抱希望了。
剑术比得很快,输者下,赢者上,再输者与输者对比,赢者与赢者比,一场接一场,秦岐玉从头认输到尾,最后果不其然,他成绩最差,公子媳拔得头筹。
但公子媳显然并不满意,还在恼恨秦岐玉认输之事,第二场射箭一开始,他就放言称要和秦岐玉一较高下。
有公子吹嘘,“我八兄那可是能百步穿杨的,公子岐玉你这次不会也要认输吧!”
秦岐玉将狐狸毛领往上拽了拽,以遮挡住大半张脸御寒,在蔡兰威胁的目光中说:“蔡公,本场玉弃考。”
“什么弃考?”
“竟有人会弃考。”
在公子和公主们惊愕的目光下,秦岐玉不光第二场弃考了,第三场他也弃考了。
不才,骑马他还能跑跑,但是驾车仅限于牛车,马车太快,他怕献丑。
第四场,所有公子和公主们都在暗戳戳瞧他,就想知道他还会不会弃考?他若一直认输弃考,他们是不是不会垫底了?
结果,让他们失望了,秦岐玉上场了。
他一上场,公子媳噌就站了起来,站在沙盘对面,“我来跟你比!”
这一场,排兵布阵,他们来模拟当年秦国以少胜多,坑杀俘虏之战。
两人抽签,公子媳抽中秦国,秦岐玉抽中当年的战败国鲁国。
公子媳为人骄傲自大,对自己战术十分自信,但排兵布阵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狡诈异常。
他没有完全按照当年的秦国战术而战,而是加入了许多自己的巧思,但凡今日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秦岐玉,鲁国必败。
两人在沙盘上模拟,你攻我防,秦岐玉手里的鲁国几次险象环生,最后以激得公子媳跳脚,大军进攻,他饶到后方摧毁险胜。
公子媳败了,自认为从无敌手的公子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败给了,秦岐玉这个从郑国跑回来的质子。
“彩。”
公子媳猛然抬头,第一反应就是秦岐玉这厮嘲讽他,可当他看见秦岐玉满眼称赞时,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要不是秦岐玉知道公子媳为人秉性,针对他的性格排兵,这一场,谁输谁赢还不好说,因而他真心实意夸赞道:“彩!”
“彩——”
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对决,公子和公主们纷纷拍手叫彩,公子媳脸上挂不住,唰得红了,扬着下巴快速走了,“考校完了吧,我饿了,我先去用膳了。”
不知是谁带头笑出声,大家一个个都笑了出来。
从清晨比到现在,他们哪个不是饥肠辘辘,但没有人敢像公子媳一般,说离席就离席,这第四场,还未比完。
秦岐玉一直等到最后一位公主论战结束,方才同蔡兰道别。
既已道别,蔡兰便可以同秦岐玉说话了,白日秦岐玉又认输又弃考,让他惊怒交加,若不是第四场秦岐玉胜了公子媳,他此时要好好痛骂秦岐玉一番了。
“勿要忘了,你还得在公子们中间选出一位替你去郑国为质,今日武比便算了,明日开始,带上笔墨多多记载。”
秦岐玉冷漠的反驳了一句,“蔡公,正确说法是,他们替秦国为质。”
蔡兰重新打量了一番敢跟他顶嘴的秦岐玉,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他身上属于王孙贵族公子的威压与傲慢。
这种特质不仅不会让他讨厌,反而让他欣喜,他最担心的就是秦岐玉在郑国多年委曲求全,行事会畏畏缩缩。
巧在此时褚时英出来寻找秦岐玉,听见蔡兰的话,不经意说了句:“带笔墨作甚,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第四十八章 最终的考校
过目不忘的秦岐玉, 若想记住每一位公子、公主们的德行,哪里需要纸笔,纯靠脑子就行。
回到两人在咸阳的宅院,褚时英立刻命厨房熬煮姜汤, 盯着秦岐玉将姜汤一口不剩地喝了, 自己也跟着喝了, 待手脚暖和了,两人钻进温暖的被窝。
秦岐玉先问道:“今日表现不佳,夫人可担心?”
褚时英用带着鼻音的朦胧语调回道:“你本不擅武, 最擅长的在后两科考, 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打了个哈欠, “快睡吧,明日早上多吃点,八成又得在庭院里考, 冻死个人。”
说着, 她翻身睡下。
秦岐玉仰面望着屋中房梁, 那因回到幼时最厌恶地方, 心中激荡的情绪平复了下去。
第二日, 考文。
庭院中的公子、公主们正热烈讨论着昨日认输又弃考的秦岐玉。
“什么从郑国逃出来有勇有谋的公子,我看就是撞了大运, 他连骑射都不会,君子六艺都没学过吧?”
“真是烦,他回来了, 我们还得出一人为质。”
“我看他名士的贤名, 也是被吹捧出来的, 就他昨日遇到点困难就退缩的样,哪像个君子, 不足为惧。”
“我们从小读书,还能比一个在郑国朝不保夕的公子差,我看今日比文啊,他必输无疑!”
“嘘,他来了。”
依旧是太子府的庭院,依旧在风雪中露天而坐,蔡兰特意选则此处作为考场,有老秦王的授意,一为考验诸位公子和公主们的意志力,二为考验他们的身体是否健康强壮。
老秦王一生仅有两个儿子,嫡长子天资聪颖,博学多才,却连个子嗣都来不及留下就突然病逝。
嫡次子安定君更是一个体型庞大的胖子,走起路来喘三喘,很难让人相信,待他继位后,能活几年。
因此身体康健,也是他非常看重的一个标准。
秦岐玉这次自己带了暖手炉,宽袖一遮,任谁也瞧不出内里有个小巧玲珑的暖手炉在散发着暖意。
他半点不侨情,绝不会为了这次考核将好好养的身体弄废了,特意招呼内侍在自己脚边多放置了两个火盆,昨日只添加了一个,他回家都手脚冰冷,还是凉到了。
褚时英再次回到房间角落,她从屋里看着都替秦岐玉冷得慌。
屋内有夫人打量她,显然昨日秦岐玉的弃考给她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形中看低了他。
“蔡公到——”
蔡兰这个精神奕奕的老者,再次站到了中间案几后。
“见过蔡公。”
“今日考文,老夫想了许久今日到底该考何家何派,却未思考出来,盖因眼下百家争鸣流派众多,便是诸位公子、公主都有自己的深学。”
说着,他背手而立,走了下来,“那到底是应考如农家、水家、医家此等专攻民生的流派,还是考校星象家阴阳家?”
阴阳家一出,公子公主们纷纷笑出声来,他们眼神倨傲,分明是看不上这等在他们眼中不入流的玄奥学派。
又听蔡兰道:“亦或是该考校如法、儒、墨、道、王道之学的治世经国五学?”
“不管考校何种流派之学,只则一门考校都对学习其他流派的王孙有失公平。”
诸公子、公主们颔首,“蔡公说得在理。”
蔡兰环顾一圈,便道:“我秦国虽重秦法,但用人之道却是所学皆可,因而,今日考文,请诸位王孙则一流派,写自己治世心得。”
很快便有内侍为公子、公主们分发布帛与笔墨。
布帛用得是上好的雪绸,笔墨用得是陈国的松果墨,磨之有一股松果香味。
庭院安静下来,只有树梢上的鸟儿蹦跳着鸣叫,似叽叽喳喳讨论他们到底写得怎么样。
除几位年幼的王孙左右探视,被内侍提醒。
其余公子、公主几乎是稍想片刻,便动笔提写,他们所学多年,又日日有官师教导,自信写自己最擅长的流派,绝不会被比下去。
陆续有人停笔,有那聪明的便将自己所写,给蔡兰品鉴,被其余公子暗骂有心机,纷纷加快了自己的书写速度。
写完的人,看着自己的文章,左右环顾,下意识就被还在书写的秦岐玉吸引了目光,这个从郑国跑回来的公子,武考垫底,不知肚里有几分墨水应付这次文考。
约莫半个时辰后,除秦岐玉皆停了笔,公子媳双臂环胸,“本场考核没有时间限制吗?总不能让我们在这里就等一个人写完。”
秦岐玉已经向内侍要了三块雪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眼皮轻掀,只看了一眼公子媳,不紧不慢将最后一段收了尾。
在他放笔那刻,蔡兰道:“请诸位王孙当众读之,一同品鉴。”
年岁偏小的公子们抢着先读,他们心里清楚,他们那点学识,绝对比不上年长的兄长,不如先读了,不然等兄长们一读,就凸显出他们文章的不好了。
或是花团锦簇,或是溜须拍马的一篇篇文章被当众念之,作为杂家的蔡兰,各家均有所涉猎,因而不光每篇文章都挑出能夸的优点夸之,还给了日后学习的意见。
年轻公子们真心实意道了谢,待他们的文章告一段落,最年长的几位公子对视一眼,纷纷拱手,示意对方先来。
他们不敢抢公子媳的名头,现在时机正好。
大公子翎见大家都在推辞,索性站了起来,既然都在谦让,不如按次序来吧。
“蔡公,我乃儒家子弟,今日这篇文章名为《周礼的重要》,国家兴亡,礼不可废,无礼便有蛮夷滋生,上不敬鬼神、下不敬兄长,秩序乱之……”
一篇文章念完,蔡兰颔首,“公子所书,老夫不做评价,一切待呈王上指点。”
大公子翎宽袖一甩,用周礼古法给蔡兰行礼,而后方才端正跪坐,只是脸上喜色遮都遮不住。
既他之后,二公子、三公子、四公主……相继念之,这些文章,蔡兰一应没做点评,只叫内侍将布帛收好。
七公主蝶站起,文章名一出,秦岐玉眼眸便微微亮起。
只听她脆生生道:“桑蚕养殖法改进举措:一、不好操之过急,应先选择个大吐丝多的桑蚕进行稳定培育;二、选取优质桑叶……五、光照……六、水源……”
她一念完,公子媳就嗤笑出声:“女的就是不行,你平日里就爱养蚕,竟然连文章都写这个,丢不丢人。”
七公主一拍案几,怒道:“公子媳,你嘴巴放干净些,养蚕怎么丢人了,你不知道农家吗?”
公子媳刚要继续冷嘲热讽,秦岐玉先喝了一句,“七公主的文章,彩!”
七公主一扬下巴,看着公子媳道:“听见没!我的文章,彩!”
“哈,”公子媳道,“你也不看看给你喝彩的人是谁,郑国回来的落魄公子,也值得你高兴。”
蔡兰一拍案几,两人偃旗息鼓,“公子岐玉,你既说七公主文章彩,彩之何处?”
秦岐玉道:“彩在若文章属实,那可在养桑蚕之地推广,增加农家收入,增产布匹,稳定民生,着实是彩。”
“没错,”蔡兰肯定,“着实是彩。”
他将七公主的布帛放在了自己右手边,孤零零的布帛,同左手边那一摞子布帛形成鲜明对比。
之前还觉得自己稳赢的大公子等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而七公主开了头后,有那觉得自己写得东西上不得台面,不在主流的公子,振奋了精神。
接下来,有十公子梅学墨家,大谈特谈机关改造、百工技艺。
有十二公子卉谈各国商战及引发的系列后果。
他们每每念完,秦岐玉都是一副自家晚辈还不算太差的表情,给于彩字。
等轮到公子媳,他所作文章乃是兵学攻防,秦岐玉不吝啬彩字,公子媳耳尖红完,嘴上不服输:“公子岐玉,场上就你一人没念了,念吧。”
秦岐玉宽袖一动,便拿着雪绸站起,他看着蔡兰,蔡兰眉头一跳,便听他念道:“我之文章题目《论秦国赈灾法度之弊端》。”
这题目一出,众公子和公主们先在脑子里转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不少人暗骂,觉得他用抨击秦国法制的方式,来哗众取宠。
比之他们华而不实,又浅显的文章,他这文章定能吸引老秦王注意,哼,他们到要看看,他能讲出什么东西来。
秦岐玉道:“秦法有言,治灾不赈灾。天灾人祸袭来,王室官府不许开仓取粮救济灾民,亦不准许开放王室园林,供灾民打猎。盖因灾民无功,不可平白受赏。
法令初定时,王孙贵胄与平民同受法令约束,同受天灾,同不受救济,法不阿贵。
且政令清明,官府全力以赴治灾,绝祸乱于根,长此以往,确实治灾比赈灾优异。”
有公子大声质疑:“既然此法优异,你又为何说这法有弊端?”
“自然是因为,”秦岐玉道,“历经三君的该法,不适用了!”
“一因如今平民流离失所轮为庶民屡见不鲜,天灾一至,他们无力抵抗,只有赴死一条路,秦之国民本就稀少,又因天灾折损,于国不利。
二因政令畅通需官员认真负责方得以执行,在咸阳王宫看不见的地方,多有地方官员不作为,懒政怠政,治灾不及时,导致根患未除,灾民死伤无数。”
他停顿片刻,直视蔡兰道:“再者,该法度实行力度,与国君监管有直接关系,若王驾崩,恰逢天灾,王宫内外上下心系国君,远在千里之外的灾民,该当如何?”
蔡兰脸色骤变,公子、公主们纷纷拍桌起身,怒道:“鸟,尔等庶子,胆敢诅咒曾大父!”
“其心可诛!”
“果然是在郑国长大的公子,狼子野心,根本养不熟!”
任众多王孙辱骂,秦岐玉岿然不动,他将雪绸交给瑟瑟发抖的内侍,“玉之文章,太长,便不一一赘读了。”
“玉在其后写了改进之法,秦应改法度,让治灾与赈灾两相并行,赈灾救急,只需保证灾民活着,而后治灾过程中,以粮代工,保证灾民饿不死。”
蔡兰接到雪绸,一目十行读之,越读手便越抖,秦岐玉坦然回望。
这篇文章,他就不是写给这些王孙们看的,以他们的眼光和心性,他们看不出这篇文章背后的深意。
没看见蔡兰只听了个开头,就面色巨变了吗,这篇文章,他是给老秦王看的。
他写得,就是老秦王驾崩时,千里之外犯渭水水患,因官员无暇奔波,均不见踪迹,来咸阳祭拜,导致渭水河畔饿殍无数,万人丧命!
蔡兰卷起秦岐玉的雪绸放在宽袖中,又命内侍拿好他左右两侧的文章,方道:“今日考校到此结束,诸王孙名次,待我进宫禀告王上而后定夺!”
所有公子、公主起身道:“送蔡老——”
蔡兰走到秦岐玉身边,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内侍和在屋中奋笔疾书,记个不停地长史入宫求见老秦王。
树立在王宫内的铜人,肃杀的注视着蔡兰来到老秦王的东殿。
老秦王接过蔡兰递来的雪绸,细细观之,又将太子给叫了过来。
他没有半点被训斥说自己死后,该法令会导致灾民死去的不快,反而哈哈大笑,指着雪绸道:“这小子竟然是站在储君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他将这篇文章写出来,是要让我看到,他若为储君,公允公正,一切为国为民。”
大笑后,他让蔡兰将雪绸递给安定君,他道:“秦阿,你且看看你的儿子玉,你乃我秦国储君,行事应如他般公允,便是我错了,也该指出来,要让你某个儿子为质,你更不该来找我求情。”
安定君惭愧不已,他心胸跟他的身材一样宽广,根本没有老秦王夸赞秦岐玉,贬低他的不喜,反思道:“是儿不是,儿已下令,选谁去郑国为质,后院诸人不得多言。”
老秦王满意颔首,他对秦岐玉的期待又被拉高了,还不够,还不够,让他看看,秦岐玉还有什么本事。
他道:“纸上谈兵终觉浅,明日考校我亲自出题!”
第三日考实,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考法,第二日考文,他们还能在官师填鸭式辅导下,猜测一二考题,做做准备,第三日只能各凭本事了。
蔡兰站在主案几前,环顾一圈或摩拳擦掌的年长公子,或满不在乎的年轻公子,或贪玩好动的年幼公子,以及让老秦王另眼相看的公主们,朗声道:“最后一场考校开始——”
内侍扬声,“最后一场考校开始——”
余音回荡,蔡兰道:“诸位王孙,今日考校共十题,每回答出一题者可回答下一题,否则作罢,答满十题者记魁首,诸位可明白。”
神色各异的公子、公主们齐喝,“明白。”
蔡兰拿出软袋放置在案几上,从中抽出一张纸条,“第一题,嗯,十分简单,问:秦国人口、土地、郡县几何?会答者站起,挨个作答。”
庭院有寒风吹过,吹灭了众案几下的火盆,寂静中透着默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窸窸窣窣全站了起来。
“甚好,”蔡兰点名,“十一公子诡,请作答。”
还以为会按顺序作答,能抄一抄大公子几人答案的十一公子诡,期期艾艾,频频望向大公子,希望能给点提示。
“速答!”
听见蔡兰的声音,十一公子诡不敢耽搁,“大约万万人口,土土地……四千亩?郡县咸阳城一个?”
“噗……”七公主蝶没有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庭院哄堂大笑。
七公主蝶道:“合着我们秦国就咸阳这么大呗,关键咸阳也不止四千亩啊!”
“哈哈哈。”
众人笑弯了腰,蔡兰站在上首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又开始点名,“请第二十二公子作答、第十九公主、第十八公子……”
将表情惶惶然,焦躁不已,小声询问他人,不知此题答案的公子和公主们问完,庭院内还站着的人只有十人。
蔡兰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吐出,这就是他们老秦家的王孙们。
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大家不敢再笑,蔡兰用眼神一个个剐过他们,头痛的道:“请十三公子岐玉作答。”
秦岐玉道:“秦国有人约三百四十万,有土约十万万亩,有郡县二十八。”
“甚好。”标准答案都已经给了,蔡兰再问之,大家答得飞快,可不敢坐下。
他又从袋中抽出一题,“第二题,天下邦国几何,以国土面积从小到大排序。”
刚念完,他就道:“九公子仿似答。”
九公子仿似支支吾吾,“陈……陈、吕、郑、秦!”
蔡兰:“八公子媳答之。”
公子媳猛然被叫,说道:“天下一共四国,陈国国土面积最小,吕国沿海最大,秦国稍次之,排序就该是,陈、郑、秦、吕。”
蔡兰未回答对还是不对,又问:“七公主蝶答之。”
“啊?”七公主稍想片刻,肯定道,“是陈、郑、秦、吕。”
问了一圈,蔡兰道:“请九公子落坐,第三题:天下邦国货币如何换算,如十枚秦半两,可换多少郑大刀、吕白饼、陈小剑。请三公子御随作答。”
三公子深呼吸一口气,吭哧瘪肚道:“吕国货币价值最高,郑国和秦国次之,陈最末……”
没等三公子说完,蔡兰直接道:“三公子落座,请大公子翎答。”
庭院中响起窃窃私语,大公子翎一擦额头汗水,竟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答出。
蔡兰环顾仅剩的八人,公子媳回避了他的目光,就连七公主蝶都低下了头,顿时气道:“才三题,便将诸位王孙难成这般?”
已经被要求坐下的三公子不服,“官师又未曾教过我们这些,无论是哪个流派,都不涉及货币!”
“那你已入朝办公,处理政务时,便不涉及货币转换?”
“与我何干,自由负责货币的人去算!”
蔡兰一连三声好,怒而道:“十三公子岐玉,告诉他们,各邦国货币如何转换的!”
秦岐玉不假思索答道:“十枚秦半两,可换十枚郑大刀、八枚吕白饼、十三柄陈小剑,不过邦国商队往来,多以黄金交易,金价持平。”
“都听见了?第四题,”蔡兰从软袋中又拿出一个纸条,自己看完便先叹了口气,“秦国能耕种土地面积几何,都出产何农作物,能养活多少秦人?”
“不会答的自己坐下,勿等我叫。”
一眨眼的功夫,八公子媳坐下了、十公子梅、十二公子卉一连串公子全坐下了。
七公主蝶左右看看,场上只余她和秦岐玉两人。
第四十九章 刻立嫡玉符
秦岐玉对七公主蝶颔首, 示意她先答,七公主蝶大大方方道:“这道题我不全会,只能答出来一点。”
蔡兰点头应准,七公主蝶便道:“我知道渭水河畔的耕地易种水稻, 秦岭以北能种粟米, 迁陵一带能养蚕。”
“至于具体耕种面积多少, 又能养活多少人,我并不知晓。”
秦岐玉接话道:“秦国耕种面积占国土面积四分之一,产有粟米、稻米、大豆、小豆等多种粮食, 勉强养活八成人口。”
“善!”蔡兰看向七公主, 七公主主动坐下了, “我答得不全,就不继续献丑了。”
蔡兰看着秦岐玉欣慰道:“场上只余十三公子,十三公子岐玉当拔得头筹。”
“等等, 这不公平!”
公子媳站起, “无论是儒、墨、道、杂, 还是什么阴阳、星象, 哪家学派会教这等琐碎的东西, 蔡公你考校我们不会的东西,是为不公!”
“对, 这场考核不公平!平日里我们又没学过这些东西!”三公子跟着附和。
其余公子纷纷跟着群情激愤起来,“我们是王孙,不是官吏, 不管是昨日的考文, 还是前日的考武, 都当称得上正道,今日拿官吏的考题考校我们算什么小道?”
公子媳大嚷:“我们不服!重出考题!”
“我们不服!”
蔡兰险些被这些王孙气着, 他喝问:“十三公子岐玉,你可对本考考题有异议?”
秦岐玉眼眸冷漠,“无。”
公子媳道:“他站到最后,他当然无了,对了,他也没答到十题啊,不能当魁首。”
蔡兰不欲跟这帮不学无术的公子们纠缠,“公子岐玉,你可能看懂本场考核深意?若能给他们讲之!”
黑色大氅的毛随风而动,秦岐玉看着诸公子一个个像伸着脖子的公鸡,嘲讽道:“本次考核考得乃是实,经邦治国非动动笔杆,写一篇昨日文章便能治的。
诸位兄弟,自诩王孙不是官吏,高居庙堂之上,不懂执掌庙堂之意,不善用庙堂之器,心存高远,好高骛远!”
“你说人话!”公子媳快被饶晕了,觉得秦岐玉是在骂他们。
秦岐玉被他这句话噎着了,他摇摇头,用浅白的话解释道:“尔等若要统领官吏,需先知官吏如何运作,法令如何制定与执行,不知秦法,不懂民生,遇事如何决断?
若不知秦国最基本的人口、物价,被官吏欺瞒,如何能识破?”
公子媳被说的哑口无言,其余公子也是瞠目结舌不敢再闹。
秦岐玉黑色宽袖自大氅中甩出,他拱手道:“蔡老软袋中多少题,不妨全出了,玉来作答。”
“好!便让这帮坐井观天之人看看”
蔡兰从牛皮软袋中到处全部纸条条,“还有二十一题,公子岐玉听题,第五题,秦之法令纲目为何?”
秦岐玉作答:“秦之法从周法中演变而出,历经三代国君……”
“第六题,吕国当前国君、储君皆是何人?”
“吕国国君乃是吕陵君,今七十有二,储君于去岁逝世,如今是嫡三子丰为储君。”
“第七、八、九……第十题,咸□□价几何?一身衣需用几尺布?”
秦岐玉:“咸阳米价一抖三枚秦半两,一匹布约能做两身衣。”
“第十一……第二十……第二十五题,秦国税种几何?”
“秦国有田赋、采地税、关税。”
蔡兰将最后一张纸条念完,“第三场考校,十三公子岐玉作答二十五,所答皆正确,当之无愧的魁首,可有人还有异议?”
诸公子被秦歧玉没有一丝犹豫的作答震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真得有人知道这么多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
公子媳站起,怀疑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提前知道题目?怎么可能全都会。”
蔡兰一拍案几,勃然大怒:“这些题目都是王上亲自出的,今日早晨我方拿到,公子媳的意思,是王上给透题,还是我透题?”
公子媳不服:“不敢。”
“若无证据,还望公子媳慎言!”
秦岐玉此时道:“这些题,玉会不奇怪,不是玉提前获题,而是这些东西,本应是诸位都掌握的。”
说完,蔡兰已甩袖道:“何必同他们说这些,走,同我入宫面见王上!”
一听秦岐玉要被叫去面见老秦王,所有公子彻底死了心,一个个如丧考妣。
秦岐玉看了下庭院后的房屋,方跟上蔡兰。
秦国王宫此时灯火通明,簇簇火苗似是在欢迎秦岐玉的回归。
老秦王罕见没在西殿也没在东殿,反而在议事的正殿等候。
他与太子安定君均着黑衮服,见秦岐玉来了后,亲自递给他一块晶莹的黑玉,“公子岐玉,你通过考校,今日特立你为秦阿嫡子。”
“此为立嫡玉符,左半交予你保存,右半将由王宫长史典藏。”
与此同时,太子府学馆的庭院后房屋内,褚时英被太子夫人叫了去,然后侍女告诉她,太子夫人正在小憩,让她在门外候着。
褚时英感受着外面冰冷的温度,看着侍女脸上倨傲的神情,丹凤眼一挑,笑了。
鲸木整理
她终于知道,自来到秦国后,她处处感到别扭的原因了,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尊重她,仿佛她嫁给秦岐玉后,便是他的附庸了。
奇怪,前世,李嗣远帮助秦岐玉逃回秦国,秦国将李嗣远视为恩人,又是封官,又是感恩戴德的,怎么到了她这,连个夫人位置都给的不情不愿,谁都敢踩上一脚。
她褚时英,不受这个气!
第五十章 谁离不开谁
“夫人既然在小憩, 那便等夫人醒了再叫我吧。”
褚时英将自己白色大氅的帽子戴上,白狐狸毛在寒风地吹拂下笼罩在她的脸上,显得脸只有巴掌大,弱化了飞扬的丹凤眼带来的凌厉。
太子夫人身边的侍女闻言皱眉, “夫人有令, 命你在此地等候, 你听不懂话吗?秦姬,你来教教她规矩。”
“喏。”
随着唯唯诺诺回答声,褚时英愕然瞧见了秦岐玉的生母, 她走到褚时英身边, 压低声音道:“夫人乃是吕国贵女, 可不敢得罪,不然一会儿让你站得时间更久。”
说完,台阶上那侍女趾高气昂道:“好了, 秦姬, 你进屋去服侍夫人吧。”
秦姬应了一声, 听话的进了屋, 随即, 褚时英就见窗户上映出秦姬模糊的影子,她好似进去就跪了下去, 而后带着浓浓吕音的声音叱责她,“侬要死呀,这么磨蹭。”
那可是秦岐玉的生母, 太子夫人便这么辱骂?
还是杀鸡儆猴呢?
褚时英啧了一声, 这太子夫人的手段, 她前世都不屑于在郑国后宫用。
嫁给郑季姜的时候,她有郑王护着, 郑季姜还需倚靠她,根本不敢乱来。
等她成为王后,在后宫中说一不二,那些妾室,讨好她都来不及,她自然也不需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折腾人。
甭管太子夫人今日此举是何深意,是想警告秦岐玉你亲生母亲在我手中,就算当了嫡子也得对我尊敬有加。
亦或是想借此拿捏住她,得到一个听话的儿媳妇,她褚时英都不答应。
就她也配。
褚时英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身后侍女扬声喝道:“站住,夫人还未见你,你做什么去?”
路被太子夫人院内的侍女们挡住,褚时英半侧着身子,话不说二遍,直接道:“自然是回府,呵,什么东西”
侍女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夫人今日胆敢折辱我,她算什么东西?”
“你、你、你!”
褚时英冷笑回头:“我褚时英隶属于赵国滨伊褚氏一族嫡出,我曾大父乃是‘四公子’之首的褚卜,我自己掌管坐拥三十多条商路的褚商,随便挥挥手都是一地的金子。”
“回去转告你家夫人,不是我褚时英离不开他秦岐玉,是他秦岐玉离不开我褚时英,我随时能走,别想着用自己身份压我,望夫人牢记。”
侍女惊骇,连连回头,屋内太子夫人已然听见褚时英狂妄之言,尖锐的吕音刺得人脑仁疼。
褚时英理都未理,她要出院门,上前,侍女们齐齐后退,再上前,再后退。
她道:“我连你家夫人都不怕,你们几个小侍女还敢拦我的路?”
侍女对视一眼,悄悄假装拦不住的样子,放褚时英走。
褚时英平白无故吃了一肚子气,简直莫名其妙,身后秦姬追出,她一脸忧色,还想让褚时英跟她回去同太子夫人认错。
睨了眼缀在秦姬身后的侍女,褚时英抓住秦姬的手,借着大氅的遮挡,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褪下,戴到秦姬手上,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母亲,没人敢辱我。”
秦姬满脸忧色,“可是。”
“没有可是,”褚时英拉住秦姬,阻止她回头看,小声道,“玉已经回来,兴许今日就会被立为嫡子,他一但为嫡子,母亲你作为生母,腰板便可挺起来了。”
秦姬哪敢,惊骇到想捂褚时英的嘴,“我区区一个低贱侍女出身,哪敢肖想那些。”
褚时英怜惜这个可怜的女人,“那现在可以想了。”
而后她扬声,说给那侍女听,“如今良人已归,我亦在,我看谁敢拿你当侍女!但凡你受了委屈,便来找我,我让良人给你做主。”
秦姬美目水波微漾,看得褚时英心软连连,忍不住叮嘱道:“母亲,照顾好自己,我便先走了。”
“嗯!”
太子府占地面积广,幸好褚时英记得来时的路,顺顺利利往外走,一走出后院的范围,就见到了早候在那里的太子府家老。
家老亲自引路,又为褚时英准备马车,待她上了马车,才尊敬询问,“夫人可要归府?”
褚时英冷笑,“归府?归得哪门子府,那又不是赐给你们秦国公子的宅院,送我去褚商商铺。”
马车精准将褚时英送到咸阳城最大的褚商商铺前,一面绣着雄鹿非常显眼的褚商旗帜,正迎风飘舞。
褚时英仰头望去,只见商铺是上下两层的建筑,各有敞厅,非常壮观。
走进一瞧,商铺内里墙壁上皆绘有黑、朱红、石青、石绿色彩的壁画,壁画上万鹿奔腾,气势汹汹。
有伙计走上前来,“这位夫人,您要买点什么,本店主卖玉石珠宝,若想看上好玉质的玉佩、玉簪等物,请移步上楼。”
褚时英满意点头,跟着伙计来到二楼,二楼比之一楼更为奢华,袅袅升起的熏香缭绕在身。
她刚一露面,二楼伙计就认出她了,“伯、伯英!”
他扯着嗓子喊:“健,快出来,伯英来了!”
只见健从二楼隔出的房间中快步走出,“伯英,你能出来了?”
自秦岐玉和褚时英回到咸阳,褚商上下就等着褚时英过来巡店,可左等右等没将人等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让老秦王关在宅子中了。
这可把健急坏了,既担心褚时英身体是否健康,又担忧宇那个家伙,非要逞强送秦岐玉,也不知受伤没有。
见到熟人,褚时英亦是激动不已,到了秦国,她才知道背井离乡的苦楚,不然在郑国,谁敢欺她,祖父的宽剑早就替她教训人了。
她道:“健,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伯英……”他眼眶微微泛红,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样子,褚时英道,“你放心,宇没死,他人正在养伤,但是……”
他急道:“但是什么,伯英但说无妨。”
“他瞎了只眼,抱歉。”
健长长吐出口气,“只是没了只眼睛,还好,至少没缺胳膊断腿。”
待他冷静下来,褚时英问道:“这间铺子,是否是你之前说,不想再租,想直接买下来那间?”
“正是,”说到这,他一脸正经,“伯英可要巡视一遍在咸阳城的商铺?”
褚时英颔首,看了看上二楼打算买东西的客人,说道:“此事我自有安排,我让你在咸阳城给我准备一处小宅,你可安排了?”
“自然安排了。”
“我们去那里说。”
“喏。”健一撂袍脚,恭恭敬敬带着褚时英往店铺外面走。
有那熟客见之询问,“跟在你家掌柜后面的夫人是何人啊?”
伙计自豪道:“是我们褚商的主子。”
“啊?竟是个女的。”
健直接将褚时英引到商铺后院,另有伙计将备好的马车牵出,褚时英打趣,“都坐上马车了?”
“咸阳城非富即贵,若没辆马车,别说和他们一起做生意了,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你。”
褚时英懂,看着已经变得稳重大气的健直白夸赞,将健夸得一张黑脸都红了。
健给褚时英买的宅子可不是什么小宅,宅院坐北朝南,占据了半条街的面积,内里包含有南门房、北门房、会客室、东西四厢房、主房,还有浴间、厨房、柴房、车马室、茅厕等。
院落内有一片空地,等着褚时英或栽种花植,或栽种梅树,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南面一幢二层小楼。
小楼顶瓦,乃是动物纹,配着蟾蜍和玉兔,楼前一方池塘,如今已结冰上冻,待到夏日,荷花盛开,定有美不胜收的美景。
褚时英赞道:“此楼可当藏书楼。”
健说:“还能放账本。”
褚时英被逗笑,健又领着她通过回廊饶去后宅,后宅有一小片农田,他道:“此处可给伯英盖一仓库。”
“你有心了,”褚时英道,“寻到这样的房子不容易吧?”
两人往会客室而去,健想了半晌,终是道:“是公子给了我几个可选的房屋位置,我才能选到此宅的。”
听到秦岐玉,褚时英就没好气,冷哼道:“那也是你亲自跑腿对比,方选出的此宅,你最辛苦。”
健闻之,小心看了一眼她脸上神色,不再多说,向她说起这段日子褚商在咸阳的发展情况。
目前,褚商在咸阳已经开了十家商铺,多在西南部的城外居民区,这其中靠近城北宫殿的商铺主要售卖金银玉石、别国新奇玩意。
靠近城外贫民区的铺子,主要售卖粮食、布匹。
褚时英听完后连连点头,又询问了一番店铺盈利问题,得知买下商铺的钱都已经连本带利赚回来,对健更是满意。
两人就着咸阳城的布局商讨,打算再在咸阳加开售卖吕盐、铜器的铺子,同时商队需要再向秦国其他郡县行进,开辟新的路线,将铺子开到别的城池。
褚时英赞同,健又说咸阳富户对玉石铺子很感兴趣,询问是否还有上好玉石。
褚商不光倒卖木材、铜货,玉石也占了极大的占比,如果秦国人对玉情有独钟,完全可以将玉石生意做大做强。
褚时英沉思,回忆自己前世知道的,在秦国境内的玉矿。
此玉矿,说是在秦国境内,但因国土毗邻吕、郑、陈,每次开战必首当其冲,那的百姓怕战争突然袭来,几乎不在那耕种,也就无人发现玉矿。
久而久之,那成了四不管地带,简而言之,哪国都不管。
若是能到那采矿,几乎没有倒买原石的成本,一本万利。
“伯英?”
褚时英回神,对那玉矿真是馋涎欲滴,“玉料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传鹿符令,从明日起让他们关闭店铺,我将挨家查账,让他们做好准备。”
健拱手,“我早就安排好了,只是全部都关吗?”
“善,都关!”
褚时英凤眸眯起,“对外,就说褚商要撤出咸阳。”
“这是为何?”
她笑道:“有人让我不痛快,那我也得让她不痛快。”
“喏!谨遵,主公号令。”
褚时英长睫轻眨,“你,唤我什么?”
健一本正经道:“早就该对伯英改称呼了,伯英当得起这声主公,谁说主公不能唤女子。”
褚时英舔了舔唇侧软肉,“健你真是,今年年末我单独给你包个红封。”
“哈哈,那我先谢过主公了。”
健和顺叔可不是拿月薪的人,他们都是拿褚商红利抽成的,年末的红封,那是褚时英自己的钱。
褚时英以茶代酒道:“祝我们褚商,再上一层楼。”
“祝褚商!”
两爵相碰,清脆一声响。
咸阳王宫内,兰陵酒在爵内荡漾,秦岐玉将其一饮而尽,酒味辛辣,直入肚肠。
他跪在老秦王和安定君面前,双手接过黑玉。
左右半块黑玉均刻着他的姓名、生辰八字、父亲母亲,这是前世他求而不得之物。
他眸中复杂,尽数收敛,不再多看,将右半交给长史,左半塞入袖中,行叩首大礼,“玉日后定但担起秦国公子责任。”
以头磕地那一刹那,他想起在震谷要塞,褚时英迎着初霞对他说,“秦歧玉,你要是成不了秦国的王,我宰了你。”
他回答:“必不负夫人期望。”
如今,他成太子嫡子,便离这个目标又近一步了,他迫不及待想将这个消息分享给褚时英。
他站在横贯咸阳城的咸阳王宫内,咸阳宫殿尽数建立在城北山上,向下望去,整片咸阳尽收眼底。
日后,他将与时英同看此景。
当秦岐玉返回宅院时,就见宅院门口,褚时英的手下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头驴咽了气。
健道:“主公说了,公子想吃驴肉的话,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