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初品
雍帝入座,亭月斟酒。雍帝举杯,传声者唱引,道:“宴——”
彩棚掀帘,杖鼓先震,众臣俯首跪拜,声如雷震,“贺陛下千秋!”
第二盏酒,百鸟鸣乐,第三盏酒,乐舞入场。
寿酒敬罢,众臣入座,菜品如流水引入,热菜十八道,伴汤膳、御菜、干果点心格子及水果等。
眼见着明恩公府的上去了,文定侯把自己的贺礼从匣子中拿出来,转头见徐篱山已经专心致志地吃上面前那道桃仁鸡丁了,不禁凑过去说:“赶紧准备一下,要到我们去贺寿了!”
徐篱山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好准备的?不就送个礼说两句话吗?你信不信陛下早就耳朵起茧了?”
文定侯伸出手指戳他脑袋,“满座的人都小心翼翼,字字斟酌,只有你小子不长心……快点!”
徐篱山抓紧机会吃了最后一块肉,拿出帕子擦嘴、整理仪容,拿起自己的梨木匣子起身,跟随文定侯往最高处去。
路过皇子席,徐篱山发现京纾不在,京澄正专心致志地和身边的人玩骰子,后者也是十七八的模样,他没有京澄那种如珠如宝的漂亮,但眉清目朗,不露锋芒,一身纁黄袍坐在灯光间熠熠生辉,应该就是那位逍遥闲人,六皇子。京珉则和身侧的人说话,那人面上含笑,偏头露出一双温润的桃花眼,很柔和地将徐篱山看了一眼。
京珉也看过来,徐篱山颔首见礼,收回目光,快步上去了。
上到高台,父子俩一起俯身问礼,文定侯献上一卷《寿桃图》,是青州书画名家崔文所创,曾有许多名流文士登门求画、甚有千金求之,崔文都没有点头。徐篱山不知道文定侯是从哪儿弄来的,但雍帝赏画轻笑,显然也很惊喜,这把马屁拍得不错——雍帝好字画,爱收藏名家。
“如水有心了。”今日寿宴,雍帝称文定侯的表字,温声说,“朕当时也派人私下去青州求画,不得,心中一直遗憾,不料得如水成全这一二私心。”他说着看向文定侯身后,“徐家小六,上前来。”
“陛下万安。”徐篱山将怀中木匣双手举平,一旁的内侍上前打开,里头也是一卷长轴。
两个内侍将卷轴展开,卷轴左侧崖岸高峻,牡丹丛于崖石盛开,红黄桃绿多色交织、互相映衬,中间一只驻足的绶带鸟,蓝羽飘逸,刻画入微,卷上只有一个“寿”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徐篱山垂首,余光中雍帝手上戴着京珉所赠的狐毛手套。他语气恭敬,“草民呈一卷《牡丹绶带鸟图》,恭祝陛下福寿祥和,大雍盛世昌平。”
“好……当真栩栩如生,笔底春风。”雍帝抬指抚过卷轴,目露喜爱,“不知画出哪位大家?”
徐篱山“呃”了一声,说:“禀陛下,并非大家,乃草民所画。”
“什么?”雍帝当真惊了,抬眼看了徐篱山两眼,突然抚掌轻笑,“好个徐小六啊,是朕小瞧你了。”
得陛下赞誉,徐篱山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故作十二万分的正经,一副不禁夸的神态。他说:“能入宫为陛下贺寿,草民诚惶诚恐、且喜且忧,只想拿出重礼以谢天恩,但草民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珍贵的古玩玉器,只好作一卷贺寿图。虽非大家名品,但画中有魂,字中藏玉,谢陛下不嫌。”
“你笔下的魂和玉,朕看见了。”雍帝示意内侍将画卷放进匣子,“挂文和殿去。”
文和殿是陛下平日处理政务和私下接见朝臣的地方,里头挂了十卷书画都是已作古或当世大家的名作,还有一卷较为特殊,是肃王殿下幼时所作的第一幅画,如今再加上徐篱山这幅正好十二卷,此举足见陛下喜爱之心。
场上众人皆惊,文定侯瞧了徐篱山一眼,说:“陛下谬赞,犬子万万担不起,这文和殿是什么地方,犬子拙作岂能登大雅之堂?”
“这话是说朕品味低俗了?”雍帝抬手,让人把扑通一声跪下去的文定侯扶起来,复又看向徐篱山,“徐小六,你说,这画能不能挂?”
徐篱山不假思索,“能!”
“朕也觉得能。”雍帝笑一笑,又说,“如水,你家小六多大了?”
文定侯说:“回陛下,犬子是谷雨生的,今年十八。”
“嗯,十八了,可不能只是玩了。字写得这么好,要不要入宫来,朕许你到博文馆做个侍书,或者……”雍帝侧目看向一旁的京纾,“去金昭卫署做个书吏?”
京纾目不斜视,并不言语。
徐篱山没有发现两人的目光猫腻,心中早已计较起来:客观来说,这两者虽都不是什么大官,但前者教□□子以及恩典入宫读书的部分权贵子弟书法,后者替肃王整理文书,平日接触的都是权贵,机会多多啊。
不过若两相比较,徐篱山还是偏向后者——如今,诸皇子中,二、三两位皇子已经顺利通过博文馆的结业考试,只剩五、六还在苦逼奋斗,而他平时常和京澄玩,不必再靠书课老师这一身份特意接近。况且,他若是弃选后者,会不会得罪京纾还是个问题,更要命的是,在那日禅房一事的前提下,万一京纾误会他真要攀雍帝的高枝儿,不得把他剐了!
此时,雍帝催问:“徐小六,你怎么想?”
徐篱山立马说:“回陛下,草民想去金昭卫署。”
京纾看了他一眼。
“哦,不错。”雍帝似是随口一问,“为何如此选择?”
徐篱山内敛地笑一笑,说:“离家更近。”
雍帝一愣,随后不禁轻笑一声,摆手道:“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二位下去用膳吧。”
父子俩齐声道谢,一起下去了。
没走几步路,文定侯抬起手就往徐篱山脑袋上敲,徐篱山为了躲“灾”,撩起半边袍摆就跑了。雍帝远远看着,笑道:“还是跳脱。”
“这性子不宜入金昭卫署。”京纾说。
“我看不然,再说方才人家装得挺安静老实的啊。”雍帝笑道,“况且你还怕管教不了他么?”
京纾不置可否,颔首告退。
*
一场宴席结束,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众臣相继出宫。徐篱山懒得听文定侯唠叨,还是自己单独乘坐马车回去,中途在香尘街停了一下,徐篱山下车涌入人群,熟练地穿入一条小巷,上了另一辆马车。
“殿下久等。”徐篱山正襟危坐。
京纾说:“你很会投其所好。”
“今日别鹤台那么多人哪个不是投其所好,只是草民正中下怀罢了。”徐篱山说,“殿下不能苛责草民。”
京纾抬眼,“不能?”
徐篱山改口,“能。”
“斟茶。”京纾说。
徐篱山起身过去。
京纾把手放在膝盖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见徐篱山眉眼沉静,手指纤长,便说:“祥龙行雨,凤凰点头,夫妻和合,鲤鱼翻身。”
徐篱山双手微抬,抬眼笑道:“捧杯敬茶。”
京纾盯着他两息,竟然真的按照接下来的茶序颔首回敬,随后说:“这里没有别人,你来赏。”
徐篱山也不惶恐,鉴色闻香,三指托杯,品了一口。京纾见他面露惊讶,便问:“茶如何?”
“好岩茶,不过看来不用二探兰芷了。”徐篱山无意识地舔了下唇,“杯沿竟有兰花香……”他举杯轻嗅,抬眼问京纾,“殿下在宫中喝的是兰花酒啊。”
京纾没有说话,沉默地凝视着徐篱山,看着后者笑着放下茶杯,随后伸手搭上他的腿,在毛垫子上膝行着凑过来问他,“殿下喝了多少?”
“一壶。”京纾回。
“不多啊。”徐篱山取笑,“殿下酒量不好。您是不是从不多饮,永远克制?”
“你酒量好,”京纾刺道,“此时还是醉了。”
徐篱山仰头,在嘴唇要碰上京纾下巴的时候及时顿住,说:“不过三分罢了。”
“我瞧着像是醉傻了,否则怎么不吃教训?”京纾说。
徐篱山闷声一笑,“我吃啊,可今夜分明是殿下勾/引在先。”
京纾蹙眉,显然对“勾/引”二字颇有微词。
“殿下让我用您喝过的杯子,不是勾/引是什么?您明知我道行不够,满身凡欲,您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昏头,遑论如此?”徐篱山叹息,“殿下,别太欺负人了。”
京纾垂着眼看他,“我以为你久在欢场,已经和人玩腻了嘴对嘴喂酒的游戏。”
“冤枉。”徐篱山说,“不信您问问十一,问他我有没有洁身自好,他有没有对您瞒而不报……对了,近日怎么不见十一?”
“出家了。”京纾见徐篱山瞪了瞪眼睛,便又说,“你害的。”
徐篱山一时分不清他话中真假,思索道:“莫不是那日我说要娶他,把他吓坏了,赶紧剃光头入空门了?”
“他回来对我声泪俱下地说徐六公子满口妄言,求我把他调走,至少离你八万里。”
“殿下,别一本正经地瞎编啦,”徐篱山好笑,“人物都ooc了。 ”
这个词京纾没听过,问他何意?
“就是人物脱离了原本的设定,从而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就比如方才,”徐篱山把话题绕回去,“殿下您让我喝那杯茶。”
京纾明白了,说:“那在你眼中,我原本的设定是什么?”
“自然是神佛不惧,万鬼不惊,让我又怕又……爱。”说罢,徐篱山抬手用拇指按住京纾的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亲在自己的拇指上,不等京纾发作,他起身推开门就跳下去了。
坐在外面的辛年耳边掠过一阵风,来不及说话,徐篱山已经跑得老远,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有鬼——等等,主子!
辛年浑身一凛,立马转头,只见车内茶烟缭绕,衬得京纾的神情愈发不可琢磨,他靠着椅座,那是个近乎僵硬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