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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鹰神

    圣人未剿灭世家之前,雁州商户拢共收着两重税,有不少走垛的生意人都有绕开关卡运货的野路子。

    云暮也未曾想过自己醒来时已然出了云州。

    “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徐不疾伸手递给她一个胡饼,一个牛皮水囊,厚重的牛皮落在掌心有温润的触感,“水壶是干净的。”

    荒漠的夜晚巨大的天幕笼罩下来,月朗星稀直看得人神清气爽,倘若不是被强行带到野外的话,确实是一番好景色。

    有一回,她见他的剑上血色干涸,便自作主张替他拭剑。

    他碰见了,冷冷从她手中夺了佩剑,告诫她,这不是她该碰的。

    她才明白,他的佩剑是权力的象征,和他的玺印、兵符都一样——所以,不许别人碰。

    但今日他却轻易地给了别的女人,让她拿去舞剑助兴。

    云蓝微微怔愣时,谢疏云已经踩着鼓乐声舞起剑来。

    剑光寒厉,她舞的是《战城南》。

    今夜雪色照烛光,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谢疏云一袭红衣,在如昼光明里,剑影幢幢,人影翩跹。像一只误打误撞,闯进了群鸟中的鸾凤,霎时惊得寒鸦四起。

    鼓声阵阵,胡笳寒肃,剑光乱闪,分明是萧瑟的曲子,她舞起来,却又平添了好几分欢欣鼓舞与志在必得。

    云蓝轻轻念道:“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她眼前蓦然就浮现出宜蓝城破,父兄战死的情形。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她怔了好久,那过往的一幕幕,随着谢疏云这曲舞剑,重新浮上心头。

    程绣在旁边说:“看不出来,她还会这个。”

    云蓝才回过神,原来谢疏云已舞毕,她见她脸色红润,喘气尚急促,蹭蹭上了台阶来,双手呈上佩剑,仍不卑不亢的,眸子晶亮,笑着说:“世子,疏云献丑了。”

    四下窃窃私语,莫不是赞叹这位谢小姐的。依稀听到谁惊叹一句,世上还有这样的佳人,不知何人配得上她。便也有人应说,旁人哪有那样的福气消受。

    云蓝也才注意到崔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唇角微勾:“舞得好,此曲颇有古风,韧而不过刚,美而不过柔。刀兵哀瑟,皆在舞中。”

    崔琰顿了顿,续道:“朕赏你什么好?”说着,他却看向云蓝,与云蓝看他的视线,恰好撞了个正着。

    云蓝心道,难道还要她来选?她倒想说,世子不如把佩剑赏赐出去。

    只是若真这样提议,崔琰又该责怪她有争风吃醋之嫌疑,她反倒落个不是。

    她思索着,微笑说:“世子上回得了一卷古剑谱孤本,不如让人誊抄一份,赐予谢小姐?”

    谢疏云闻言,瞥了眼云蓝的方向,却对崔琰说道:“世子,疏云不要赏赐。”

    云蓝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崔琰微微皱眉:“哦?为什么?”

    谢疏云笑道:“世子,这世上最难得不过‘知音’两字,世子能懂疏云这剑中之意,疏云已经心满意足,哪里需要什么别的赏赐——”

    她一顿,明眸一转,扬起一抹极其明媚的笑靥,却是从旁边宫人那里,斟了一盏酒,举起了酒盏,“世子若真要赏赐疏云,那,望世子赏脸,喝了疏云敬世子的这盏酒。”

    云蓝自然已瞧得出,她是什么意思了。她微微垂眸,略有无趣地支起下颔,侧过眸,看见程绣若无其事地在吃蜜饯果子。她表情十分怪异,但强行欢笑,小声同她道:“随姐姐,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尝尝?”

    云蓝便从面前的盘子里挑了一只青梅果吃,刚入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来,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小心咀嚼。

    她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绣一脸忍笑的样子,她悄悄笑道:“随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刚刚林美人就这样诓我。”

    云蓝无可奈何,暗自想着,到底谁做的青梅果,酸成这样,她此前都没发现,回头要好好问责。

    崔琰道:“酒不过三,朕今夜已饮了三盏,不能喝了。”说着,又下意识看了眼云蓝的方向,却看她紧紧皱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她并不在看他,也不在看谢疏云;她跟程绣有说有笑,吃吃喝喝,倒是自在。

    谢疏云略有失落,本还想说什么,可一看,崔琰的目光已移向别处。

    她却话锋一转,笑盈盈看了一眼云蓝,对崔琰道:“世子不喝酒,不如,请世子妃代饮了罢?夫妻一体,世子妃替世子饮了疏云这盏酒,也是疏云的荣幸。”

    云蓝心中一动,倒没想过,谢疏云的矛头直接指到她这里来了,“夫妻一体”这四字,她哪里有资格用。

    谢疏云这番话,若她应了,后宫里别人当作何想,都是妾室,怎地她就成了“妻”,不是让别人都要暗里恨上她了?若她不应,扫了兴致,旁人看来,便是她古板不懂变通,这等说笑的场合,却过分认真,开不得玩笑。

    她便温柔笑说:“谢小姐这一盏酒,怕是不够我们分呢。”看了眼这一列坐着的十几个妃子,含笑道,“不如我们都饮一盏。”

    谢疏云一愣,说:“世子妃说的是,是疏云疏忽了。”

    崔琰的视线,隔着冕旒落在了云蓝的跟前,吴有禄悄悄说:“世子妃最是知礼守规矩。”他却蹙着眉,不发一言,吴有禄说完就不敢说了,总觉得世子他又有些莫名其妙不高兴。

    云蓝本来不想喝酒,喝了以后,果然没一会儿,就犯起头晕。

    这个酒对她来说,还是烈了些;若是娘亲自己酿的梅子酒,便不会头晕。

    ……怎么又想起往事来了。

    她撑着腮,后续的歌舞杂耍,没怎么看进去。

    眼前青梅果被吃了个光,她大抵是喝酒后头脑不清醒了,明明吃了一个,酸得厉害,却没一会儿就忘记了教训,又拣一个吃。

    长公主在旁边,见她吃青梅果吃得眼都不眨,当很好吃,也拣了一只尝尝,立崔酸得皱脸,问她:“这样酸的果子,云蓝,你怎么吃得下的?”

    何必?

    她此生波澜困顿皆因他而起,雁州失守亦有他推波助澜,他自然是要去找到她,再不叫她离开自己身边。

    倘若她有半分闪失,北疆天下大乱又与他何干?

    第 72 章 祭奠

    人是会累的。

    经历过太多生死,云暮竟觉得疲倦。

    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偏偏过不了一天安心日子呢?可是也只是懈怠了一瞬间,极大的恐惧还是逼迫云暮强自打起精神。

    大永自诩天朝,对着北狄素来是既瞧不上又忌惮。盖因他们大大小小的部落松散多斗争,战败的部落便全是奴隶。

    云暮去走货时,曾见过他们如何对待奴隶,白日里带着镣铐做活,夜里便挤在捉襟见肘的低矮房屋,一家四五口只能偎依在土床蹲着睡,一旦犯错,轻则被鞭笞,重则被虐杀。

    他们信仰的荒漠鹰神,是需要用活人祭祀的。野蛮血腥但擅长劫掠,如何不令人既厌又惧?

    窗边的黑影悄无声息的消失,云暮背靠着窗口缓缓滑坐在床上,微微打了个哆嗦,暗自心惊。

    方才这驿站的驿丞分明是知晓那些人身份的,难不成只一夜之间他们便从雁州南下往云州去了?

    不对。

    他们来时,驿站中门口值守的依旧是大永官兵。

    歌舞繁声,渐渐渺远去,眼前笙歌繁华的风景逐渐虚化,她朦胧地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除夕。

    崔琰率兵从赵军手里夺回召溪城不久,便是除夕。

    战火肆虐过,城中百废待兴。

    他们住进了召溪城的太守府中。

    城中缺这缺那,屋舍损毁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他须安抚人心,每日忙着处理战后诸多事宜。

    怀泽的补给因大雪封路迟迟未能送到,召溪城里缺衣少食。

    崔琰恪行节俭恤下,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当然也跟着吃什么。多数时候,只是稀粥米饭野菜。

    大雪天,林子里野兽绝踪,河水结冰,也打不到鱼虾。

    除夕一早,她出太守府上街市。因着过节,街市难得在凋敝冬日有了些人气,有小贩,贩卖些春联年画纸钱香烛一类的东西。

    她买了点纸钱,预备烧给爹爹他们,又买了红纸、年画,忽然看到街头一个猎户兜售他新打来的兔子。

    是小白兔,皮毛油光水滑,咔嚓咔嚓啃着干草。

    她自然很想买,毕竟是过节,她都想好了,一整只兔子,既能煲汤,肉也能炒着吃。

    只是一问价钱,有些迟疑,对她来说,有些贵了。

    所以,她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没有买。

    但那猎户认出她,追上来,笑说,齐王殿下英勇击退了赵国蛮子,这区区兔肉算什么,夫人尽管拿去。

    她的确很想要,却不能白要他的兔子,几番推辞不得,她把自己戴的银质长命锁给了猎户,才提着小兔,欢天喜地地回了太守府。

    她把兔笼放在她房间里,先去了外头找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烧了纸钱,哪知回去准备宰兔子,跟崔琰撞了个正着。

    他身上玄袍风雪簌簌,头发、眉睫间沾满雪花,似乎是刚回来。

    他手里拎着她的兔子,脸色有些阴沉,沉声问她:“哪儿来的?”

    她被吓到,乖乖交代:“是妾身在集市上碰见一个猎户,他送的。”

    他脸色就更沉了:“说过多少次,百姓财物,不取分毫。送回去。”

    她愣了愣,旋崔有些委屈,说:“妾身不是白拿的,给了银子。”

    他拧着眉,扫了眼小兔子:“多少?”

    她低声说:“二两银。”这是那个猎户起初报的价。

    崔琰皱着眉,冷声重复道:“二两?……送回去。”

    她咬着唇,不肯去,嗫嚅说:“殿下,今日是除夕。殿下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妾身才想买只兔子回来煲汤,给殿下补一补……殿下就留下它吧……”

    崔琰微微诧异:“用来吃的?”他顿了顿,“我当你要养兔子。”

    她抬起眼睛,轻轻点头,心想,她若要养兔子,也不会挑在这艰难的时候养。

    他拎着兔子耳朵,脸色才缓下来,淡淡说:“那就罢了。……不过,这兔子若在平日,只能卖五百钱,二两,贵了。”

    他正要把兔子递给她,又想起什么,问:“你会宰兔子?”

    她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妾身会一点。”

    他略有讶异,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她这样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然会宰兔子,对他来说很不可思议。

    爹爹经常出去打猎,猎回来什么山鸡野兔,哥哥宰杀,她在旁边帮忙,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他微微一顿,漆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拿兔子做了菜,煲了汤,除夕的下午,召溪城里四下响着炮仗声,在乌沉沉的天气里,添了几分过节的喜庆。

    崔琰不知去了何处,她在厨房看着灶火,在门边张望着,天快黑了,才见他跟他的几名亲信回来,手里提着些不知在哪里弄的鱼,野鸡一类的猎物。

    他进了屋中,她也连忙过去,帮他解了外穿的披风,拍掉了身上的浮雪,他说:“去城南的林子里,猎了几只野味,等会儿,你再做几个菜。”

    她听得出,他语气里很高兴。

    她没想到他出城打猎去了,天寒地冻,想必要猎到这么多猎物,并不容易,想到他上回中箭,箭伤没好全,这会儿不知有没有崩开,不放心地拿来了药膏,说:“殿下的箭伤,再上一次药吧?”

    他大约也累了,慵懒半躺,解开衣袍,裸出他结实的臂膀,勃勃.起伏的胸口,一段漂亮深邃的锁骨。

    果然,箭伤有些要崩开的趋势,她连忙小心地敷了药,再拿纱带仔细缠好,才将他的衣裳重新合拢。

    烛光缭乱,他阖着眼闭目养神,俊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庞,冷峻淡漠,唇线凉薄,她正悄悄望着,冷不丁他睁了眼,吓她一跳。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赫然是她的长命锁。

    “收好。”

    “我无碍。”

    云暮轻咳一声。

    那蛮子将军只是想叫她承认曾经是崔琰的妾室罢了。

    又一次,崔琰将她抱了起来,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挣扎,只能任他抱着。

    他抱得那样紧,勒的云暮喘不上气来,如同是濒死之人的求救,带着极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渴望。

    崔琰微微冒出的胡茬扎在脖颈,带来刺刺的痒,急促鼻息就那么一下一下喷在脖颈处,温热绵软,像是潮水般覆盖身体。

    “对不起,我不该弄丢你。”崔琰的话在耳边颤抖,又十分轻柔,云暮忽然感觉肩颈处有微微湿意。

    “你啊。”

    她的叹息轻轻飘落在崔琰耳畔。

    第 73 章 笔触

    崔琰一出帐篷,便见漫天黄沙,几个副将已然在帐外静待,声音极平静吩咐道,“传令下去,两个时辰之后开拔,回云州。”

    程副将一派了然,他们此番来人不多,也算是奇袭小胜,若是遇到两国大股部队怕是不妙,打完就跑最好。

    刚要转身就听崔琰冲又吩咐道,“带上你的兵去雁州城外五里处搭架子,将那些个北狄蛮子同那什么将军,还有那些兵痞一道做个人头塔,咱们也祭一祭死去的将士和百姓。”

    程副将登时慌了,“崔大人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啊!”

    杀北狄人倒是没什么,震慑一番倒也不错。

    崔琰说,越是这样的日子,越不能放松警惕,唯恐敌军夜袭,便要出门巡看,顺便嘉奖士卒。

    她一个人呆在府邸,怕出门会给他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虽听到街上热闹,也只是百无聊赖缩在屋子里读书。

    自他让她读书,她有了闲暇,就在读书。不过他随军带的书册,大多数都是兵书;在太守府里便不同,可以去查阅当地的县志之类,没有兵书那样晦涩。

    听说,城中百姓准备了一场舞龙舞狮子,队伍从城北开始,绕行一圈,回到城北。因此,府里一些杂役们,纷纷都去看热闹了。

    她虽在翻着县志,自想起这桩事,耳朵就一直竖起来听着外边动静,心里焦急想着,怎么舞狮子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边。

    再后来,心浮气躁,索性不再看书,走到府门口张望。

    但只有府门前两只大红灯笼兀自明亮,照着夜来风雪。

    有打更的过去,她孤单站立,形影相吊,那打更的便问她:“夫人怎一个人站这儿?”

    “我等那舞狮子的过来。”她笑着说,却看那老伯摇摇头,“他们先前从前面那条街过去的。夫人恐怕不知道。”

    她一呆,原来已经错过了。

    她微微失落,站在原地,雪花飞舞,夜里仍有爆竹声连续不断地炸开,抬眼看到乌沉的夜被爆竹的光染成深橘红色。

    忽有马蹄惊响,哒哒一阵,激荡雪雾停在了府门前,微弱灯光中,只见漆黑披风上银丝绣有云海翻腾的纹饰,泛着雪亮的光。

    那人拉缰下马,是崔琰。他有些诧异:“你在……等我?不是说不必等?”

    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她只是有点惆怅,想等的其实是舞狮子的队伍。但在崔琰那探究目光下,把原委一一交代了。

    说完,他皱着眉,默不作声,三两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侧过脸,朝她伸手:“上来。”

    她一愣。

    她上了马,坐在他身后,他说:“抱紧。”她立崔整个身子都贴在他后背上,圈紧了他的腰,问道:“殿下去哪?”

    他一夹马肚,骏马如离弦箭般电射而去,颠簸极快,马蹄声在青砖道上哒哒作响,风雪扑面,她把脸避在他后背,听到呜呜风声里传来崔琰的淡淡声音:“去追。”

    她不由一愣,他驭马极好,这马从大街小巷里急奔穿行,灵活敏捷,不知急行了多久,渐渐的,似乎就到了热闹的地方,她听到锣鼓喧天,望见不远处烁烁一片绚烂灯光。

    他们下了马,站在这条街巷的街头,远远望到从那一头,舞龙舞狮子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那红彤彤的狮子头,扮出怪趣的样子,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前边儿一个人举着一颗彩球逗引狮子张口去咬,那狮子却咬不到。

    其实,舞狮子舞龙,在宜蓝时,每逢佳节,都有表演,不算稀奇。她想看只是因为,一个人,今夜太寂寥了。

    绕了城一圈,舞狮子舞龙的人大多累极了,动作没有起初的精彩,——但她却如愿以偿。

    她听到崔琰在她身后轻声说:“好险,追上了。”

    她闻声回过头去,望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街市灯烛的光芒,烟花的光芒,还有舞狮子渐渐远去的影。

    那已是三年前了,她想,她从未过过那么惨淡潦草的除夕佳节,无论是前还是后,都要比那夜更好。

    臧夏忽然摇了摇她,小声说:“世子妃,世子妃,醒醒……”

    云蓝一个恍神,仰头望她,回忆里的漫天风雪和敝陋屋舍逐渐被眼前的觥筹交错、丝竹繁华所取代。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问:“怎么了?”

    臧夏说:“世子妃,快到子时了。”

    云蓝有些犯头晕,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又捏了捏眉心,扯出一抹温柔笑意:“刚刚酒劲儿有些上头了。”

    泓绿说:“刚刚世子一直在望这儿,不知是不是有话吩咐。”

    云蓝轻轻笑了笑:“若有吩咐,世子自会叫我,不会干望着。”

    泓绿觉得有道理。

    钟鼓楼传来了数道钟声,新岁伊始,共贺新年,众人纷纷起身祝酒,山呼万岁。

    循例,依级分发赏赐。

    赏赐过后,宴席也算散了,各人各自回去,云蓝虽头晕,但记得要处理宴会之后的杂事,没有立崔走,还在九鹤台待着。

    臧夏说:“世子妃今日礼服单薄,奴婢回去再取件斗篷回来吧,看样子得收拾很久。”

    云蓝点了点头,抱了抱胳膊,今夜的确很冷,穿的是礼服,虽披了一件披风,但天寒地冻,还是冷。

    臧夏却没一会儿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一脸惊慌,急道:“世子妃,我瞧见,萧夫人带着谢小姐往涵元殿去了——”

    云蓝一愣:“你亲眼所见么?”

    臧夏直点头,腮都气鼓鼓的:“世子妃,萧夫人一定想着今夜玉成谢小姐和世子。那位谢小姐……”

    云蓝垂下眼睛,微微笑了:“世子回去了么?”

    臧夏说:“不知道,似乎还没。我还听见萧夫人在僻静处跟人说悄悄话,才知道的,他们说让人先绊住世子,让谢小姐进涵元殿里……。”

    云蓝望着朔风吹卷的雪片,叹息着,“良辰好景,佳人在侧,若天意要成,谁也没有办法。”

    “国公爷去代州之前交代,叫随姑娘且看一看,这些名字哪个给咱们大小姐做闺名好,”

    松烟撑了一柄油纸伞,毕恭毕敬递上来厚厚一叠纸,“主子说,您若是瞧着没有满意的,等他过几日回来再想新的。”

    自雁州一事之后,崔琰只匆匆护着她回了云州,便又折返去了雁州,只派了大夫来替她诊治。

    云暮的视线落在那一叠黄纸上,不由一愣。

    骨架依旧是金钩铁划,笔触竟带了几分缠绵温柔,确实是崔琰的字。

    松烟正待转身出门,却迎面撞来一个姑娘,那姑娘怀中抱了只黑黄花的狸奴,“云暮,这小家伙在你门前缩着,被淋得喵喵直叫也不懂得躲!”

    云暮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微热。

    陈凌霜怀中抱着、正瑟瑟发抖的小猫竟是布布,她快走几步拿了巾帕便去裹布布。

    第 74 章 斩断

    陈凌霜是寻云暮来商量做小买卖的事,却不巧遇到了来探云暮伤的关嫂。

    云暮的积蓄不多了,可无论是徐不疾留给她的钱,还是崔琰着人送来的银票,她都规规整整放在箱子里。

    商量了半天还是没定下做什么,且本钱也还是差一点。

    “你这丫头!银子上又没印着名字!”

    关嫂提起来徐不疾,语气中也有几分复杂,前些天说是徐家通敌的事都上达天听了,皇帝老爷亲笔判的,那便是全完了。

    好在徐少东家留给云暮的钱倒都是干干净净的钱,关嫂伸手拢一拢云暮额角碎发,“别想那么多,世道乱的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该花就花!”

    臧夏着急说:“世子妃,那可怎么办?”

    云蓝淡淡撑腮,目光落在窗边宝蓝瓶中插的白梅花上。分明才换的新鲜花枝,怎么这样快又枯萎了……她轻轻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

    崔琰践祚以来,宫中新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宫。她莫可奈何。

    她从未敢奢望过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只求她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好。

    所以三年以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虽说离她想要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若是做事做得好,那也说不清。

    她今日气色已好得多了,不烧了,只是偶尔咳嗽。除夕宫宴的事情,她已初步有了想法,这几日需加紧筹备。崔琰的意思是,能省则省,清俭为主,不必奢靡铺张。

    云蓝托着腮思索着,臧夏忽道:“世子妃,程婕妤来了。”

    程绣一眼望到八仙桌旁坐着的女子,她穿得素净,月白色袄子,攀着淡淡青色的缠枝莲的纹样。

    身姿纤瘦,坐那儿,映着门前玉雪飞花,长廊绮柱,格外的静谧美好。

    她不施粉黛已这么好看了,程绣想,若是浓妆艳抹打扮起来,该多么明艳……连她靠近这儿,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她这样的美人惊到。

    云蓝抬眸看向她,盈盈微笑:“程妹妹怎么来了?”

    程绣扭捏了两下:“随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我……我刚刚去给世子请安,顺路过来,探望姐姐。”

    她望向眼前人,眉目淡淡,乌发堆云,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钗子,正单手支颐,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

    程绣心想,那支钗已经回到她跟前了,想必是世子亲手给的。那几日,世子莫名其妙责罚随婕妤,但后来她一细想,虽是责罚,也是随婕妤“独一份”的呢。

    她宫中的老嬷嬷说了,世子治下严厉,处置犯错的妃子,往往从严,要么就彻底失宠,要么就彻底没命。从前的顾美人得宠,却恃宠生娇,装病欺瞒世子,如今降为更衣,世子再没理过她死活,都成了每位嬷嬷告诫新人的例子了。

    可世子待随婕妤的方式,却很不同。

    不过,嬷嬷也说了:“这位随婕妤虽好,又在世子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是世子妃坐上‘那个位置’的对手。”

    那时她好奇问嬷嬷缘故,嬷嬷说:“她父兄在三年前战死疆场,如今满门只她一个孤女。她是万万做不了皇后的。”

    程绣想着想着,猛回了神,所以今日她来探望随婕妤,心里也是有些同情她。她也才晓得当时初次见面,她每每在人家跟前提自己家里人,委实过分了些,幸亏随婕妤她性子温柔,不计较她。

    她叫侍女又拿来了一些礼物,笑说:“随姐姐,近来天愈发冷了,我这儿多出来一匹银狐皮,姐姐拿去做副围脖?”

    云蓝推辞一番,收下了,心里却想,可做两副暖手抄。

    这些客套话说完,程绣想着,也不知随婕妤知不知道那件事,便装出苦恼模样说:“随姐姐,你在病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近来炙手可热的一个人?”

    云蓝端着茶盏的动作轻轻一顿,抬起眼望她,说:“谁呀?”

    程绣睁大眼睛:“随姐姐不知?谢疏云,谢将军的女儿,世子的表妹——”

    她特意着重了后面五字,任是在场谁的目光都汇了过来。云蓝思索着道:“谢老将军,何时添了女儿?”

    “而且,前日里,他们东郊骑射,这位谢小姐不仅文采好,骑射也分毫不差,射中了两只雪狐狸,胜了旁人好几筹!”

    她一口气说完,自个儿越说越是担心,这谢小姐也是要进宫争抢后位,心底七上八下的。

    谁知她看向云蓝,云蓝神情平静,唇角弯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轻声说:“谢老将军年过半百,现在还多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程绣呆了呆:“随姐姐……你,你难道看不出,大将军他想做什么吗?”

    云蓝望她,目光含笑,轻轻摇头:“不知。”

    程绣着急道:“姐姐!你怎地……”她干脆明说,“姐姐,谢老将军恐怕想让谢疏云进宫呢。”

    好半晌,她才见云蓝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叹息说:“程妹妹,习惯就好。”

    程绣蹙着眉,眸光盈盈地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突然想到什么,她道:“随姐姐,过段时间,许就能见到她了。”

    程绣说的那个“见到她”,便是指萧夫人打算在除夕前领着谢疏云这个皇帝表妹进宫,来认认人。

    程绣走了之后,臧夏立崔叽叽喳喳说:“世子妃,这谢小姐,恐怕很厉害啊……怎么办?”

    云蓝微微垂眸,脸上还是应对程绣的那副淡淡温柔的笑意:“程婕妤是想拉拢我,让我在世子面前,说一些话。其实她不知……若世子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谢老将军也不行。”

    臧夏松了一口气,“世子妃,你早这么说嘛,害我白担心!”

    云蓝抬起眼笑看她一眼,续道:“但世子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我也不行。”

    臧夏的笑瞬间僵住,愁眉苦脸起来:“世子妃的意思是,若世子不动心,就万事大吉了?”

    云蓝没有回应她,目光轻轻地看向门外飘飞的雪花。

    他说……今日还会来看她。

    不知作不作数。

    过了午,云蓝照旧打算歇息片刻,没想到一睡醒又到了黄昏时分。

    天色暗淡,令她下意识觉得不安,轻声唤道:“臧夏……”

    “徐不疾?”

    崔琰艰涩的将这几个字从唇齿见挤出。

    他看到她纤细清瘦的身影停在了垂花门下,“我们的五年,抵不上他陪你一年?”

    云暮没回头,崔琰却听到她的声音依旧是清甜中透着决然。

    “是。”

    她说。

    第 75 章 晚照

    帐篷被黄沙吹得一鼓一鼓,军帐外兵戈厮杀已止,有不少军士正牵了战马来来往往,沉重的铁甲磕在石砾上,发出清脆声响。

    程副将听着便高兴。

    马匹、兵甲,皆是金光闪闪战利品,打仗果真是最赚钱的营生!

    “既大戎残部已灭,便不必拘泥于云州代州以东,北狄人自然也往西北去,若是我们往西北,自然可将整个北疆、连带着岭北都收入囊中!”

    程副眼将环视一周,看见军帐中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相同的,藏不住野心。

    狼走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这月余,崔大人谋定而动,不多时便将北狄人击退不说,往东灭了大戎,驻军防线竟还不知不觉往南去了许多。

    他们这些人实是跟对了主子!

    所以即便是如今京中闹成了一锅粥,他们也是稳如泰山的。程副将如今竟觉得,当初家眷都来了云州大本营,未尝不是一种安全。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崔琰神机妙算。

    程副将觑着崔琰淡漠神色,便觉得心底有了十分底气,蒲扇大掌往行军图上重重一拍,“崔大人,如今我们乘胜追即便是,可不能叫他们往西北去!”

    云蓝一回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赶紧让有兰暗中送吃的去落月宫。

    十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崔琰还未去漠北之前,崔桢林便受极了圣上宠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脾性,外加其母丽妃性格亦是强势和跋扈,母子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一样难缠。

    以前,云蓝总是躲着她们。不管是因为丽妃和王妃不对付,还是因为崔琰的关系,云蓝即使去太学上课,也总是坐在最后面、最不显眼的一角。

    外出活动的科目,比如骑术和箭术,纵使云蓝十分想去,但也总是按住心里的向往,和几个关系尚可的、托病不去的公主和贵族小姐待在一起。

    每一次课业考试,她也总是点到为止,即使那些题目她都会做,但她明白,她是他们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因此也是最不应该显眼的那个。

    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按住心里的绮丽和愿望,只为了不给人添麻烦。

    然而,即使如这般谨慎,她还是低估了现实的复杂。

    几年下来,她出落得越发貌美,连着宫里几个以美貌著称的妃子都要惊叹的程度,她们暗地里纷纷警告自家儿子离她远一些。

    然而,即使如此,却挡不住崔桢林。

    他自小受尽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会管这些?

    看见容貌日渐出众的云蓝,他心里像是着了魔一般,看见云蓝就走不动路,而他自己宫里的那些女人,再也就入不了他的眼。

    纵使明白云蓝是王妃的侄女,纵使知道云蓝之所以还未被指婚,很可能是留给崔琰的,但那又如何?他崔桢林看上的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得不到手的。

    他不知道云蓝喜欢什么,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名人字画,全都一股脑地往芙蕖宫里送,这可把丽妃气得够呛。

    然而这些东西,却无一例外被云蓝原物返回,一件也没有留下。如果云蓝是身无长物的小可蓝,倒还可能真的被他的糖衣炮弹侵蚀。

    然而云蓝虽说少与人交往,但毕竟是王妃的侄女、皇帝伴读的女儿,她的到的东西,不比崔桢林少,甚至由于身份特殊,她得到的御赐之物比他还多。

    然而崔桢林却不知,见云蓝将他的东西退回,越发觉得的她品行高洁,不管人长得美,连心也是干净的。

    于是,见金银珠宝不管用,便开始主动前来探望。

    这让云蓝,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云蓝换了身衣服,让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走到前厅,提起十二分精神与崔桢林留下的太医应付。

    她本以为崔桢林留下的太医怎么也是个老者,却不想这太医倒是个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白衣,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烦躁,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喝茶。

    沅芷偏头轻声道:“这都续了好几壶了,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云蓝点点头,看来这人,她是非要自己应付不可了。

    她正准备上前,屋内的少女敏锐地看向她们的方向,两人目光恰好对上。

    一双弯弯柳叶儿眉,眉眼之上带着些许冷淡,淡淡地看着云蓝,说不出喜怒。

    她缓缓起身,上前向着云蓝行礼,不卑不亢:“民女柳叶儿,见过云小姐。”

    云蓝拖着伤口不便回礼,沅芷便代为回礼,而云蓝只是微微福身以示回应:“我身子不便,劳烦柳太医了。”

    柳叶儿似乎不甚在意,只淡淡道:“云小姐似乎误会了,我并非柳太医,柳太医是我的爷爷。”

    云蓝讶异:“爷爷?那你……”

    一般人,可进不了宫,更何况还是后宫!

    柳叶儿似乎早就料到了云蓝的疑惑,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止一次面对这样的质疑,解释道:“柳叶儿自小跟随爷爷学医,云小姐大可放心。”

    崔桢林听闻云蓝病了,便找来太医院院首柳真为云蓝诊治,然而柳真快八十岁高龄了,日常有午休的习惯,等了一个时辰后实在是撑不住了。

    然而崔桢林可不管这些,命令柳真必须替云蓝把病治好。柳叶儿看不过去,便接下重担,直接让柳真回去休息。

    毕竟,一个养在后宫的富贵小姐,能有多大的病呢?

    柳叶儿对此不屑一顾,无非是一些闲出来的富贵病罢了。

    一见着云蓝的模样,柳叶儿心道果真如此,如此貌美的女人,怕不是平时连走路都要人抬着,吃饭都要别人替她夹菜,哪会有什么病!

    然而云蓝却没注意柳叶儿的心思,只是惊叹地看着她。

    虽说大周并不限制女子行医,但是女子行医本就稀少,更何况是柳叶儿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大夫。

    云蓝自进宫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早就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然而由于常年战争,根本没机会出去。

    自崔琰去了漠北后,她在太学听老师讲那些边境塞外的诗歌,每每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时,那些恢弘的场景,简直如画卷般不在自己的眼前。

    外面的世界,似乎是一个禁忌,但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憧憬。

    如今,柳叶儿一个活生生在宫外生长的人,还是个女大夫,她的见识,一定是远超自己的,云蓝瞬间对她肃然起敬。

    她本不打算让人看病的,但这一刻,她却突然改了主意。

    她想让柳叶儿为她治病,或者说,她想和柳叶儿交朋友。

    更深的原因,她向往这外面的世界,向往着似乎不属于她的世界,向往着有崔琰在的世界。

    “柳大夫,”云蓝靠近柳叶儿坐下,柳叶儿本打算走个流程,为她把一把平安脉,却不想云蓝却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她的肤色白的刺眼,然而比她手臂更刺眼的,是她手肘处的淤青。

    又青又紫,一看就是刚受的伤。

    柳叶儿一愣,她不是没见过更严重的伤口,然而她却从未见将这种伤和云蓝这样娇滴滴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于是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搞的?”

    然而此话一出,她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先不说自己说话有些不符合礼仪,她们大夫行医,一般也并不随意打听病患的受伤原因,尤其还是在极为敏感的深宫。若是一个不小心探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不就上了贼船,要么就被人灭口。

    她赶紧补救:“我不是想打听这些,只是……”

    然而云蓝并未生气,只是再轻轻撩起裤子。

    屋子里没什么外人,云蓝便落落大方地展示了自己膝盖处的伤口,这回,柳叶儿直接哑了声。

    那处的伤口,比手肘处的,更加惊心动魄!

    她被惊得说不出话,只低头细细地查看伤口。云蓝实在是太白了,撩起整个裙子,大腿处的肌肤几乎比她的白衣还要亮,简直正如书中所言“吹弹可破”。

    由此,越发显得伤口狰狞。

    柳叶儿仔细查看一番,正准备上手时,猛地想起自己正在治的是个娇滴滴富家小姐,并非平日里那些上山砍柴的扭了腰的婶婶们。

    她犹豫一下,还是解释道:“我要上手给你看下骨头有没有错位,你这里肿的太厉害了,我担心伤到了骨头。”

    “没事的,柳大夫不必顾忌。”云蓝安慰似的朝她笑了笑,从百鸟园她都拖着伤口忍着痛走回来了,怎么还会怕这些痛?

    柳叶儿闻言,便也不在忌惮,直接用大夫的目光审视伤口。一番检查下来,她松了一口气。

    只因云蓝的皮肤太白,伤口又红肿得厉害,所以才看着那么吓人,好在是没有伤到骨头。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云蓝打量她的双眼。

    她这才注意到,刚刚自己检查的整个过程,云蓝似乎叫都没叫一声。按理说,伤着这幅样子,连寻常男子都会忍不住叫疼,但云蓝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柳叶儿虽然跟着爷爷柳青在宫里走动,或多或少也对在宫里寄养的这位云小姐有所耳闻,听过最多的,无外乎是各个宫里的娘娘讨论她的身世凄惨和貌美过人。

    今日一见,貌美确实十分貌美,但更让她好奇的,反而是她本身。明明身份尊贵,却被皇子欺负到离宫,明明有足以娇横的美貌,却能忍下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柳叶儿好不躲避地迎着云蓝的目光,倒是让云蓝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柳叶儿刚刚认真的目光,几乎让云蓝想到了崔琰。

    在太学时,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而崔琰总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她看向老师的时候,总会看见崔琰认真专注的模样。

    那双真挚而执着的双眼,那道俊朗的侧颜,几乎贯穿了云蓝整个童年。到后来,这些画面她已不知何时印在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柳叶儿除了跟随爷爷柳真行医,经常在外义诊,向来不拘小节。她好奇地看向云蓝:“你在看什么?”

    云蓝:“……”

    偷看别人,还被人发现,实在是过于尴尬。

    云蓝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之前从未见过女大夫,不免有些好奇,唐突了柳大夫,还请柳大夫见谅。”

    柳叶儿见她眼神躲避,就知道对方并未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实话。但那也无关紧要,她并不关心,她只要把病治好就行了。

    她招呼药童进门,对云蓝道:“云小姐这伤十分严重,怕是要吃上一旬的药才能好。”

    “平日里不要沾水,也不要到处走,尽量卧床静养。”

    一听只能静养,云蓝瞬间有些坐不住了,她犹豫一瞬,看着柳叶儿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这柳叶儿本是崔桢林留下的人,她若是让她隐瞒伤情,她会照做吗?云蓝拿不准,但箭到弦上不得不发。

    她扯下身上的玉佩,一边递上玉佩一边试探地问道:“柳大夫,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受伤的消息告诉别人?”

    柳叶儿蹙眉看着身前的玉佩,不语。

    云蓝以为她是没明白,于是更进一步道:“尤其是,十皇子。”-

    马车中,人的脸颊都被映的血红。

    “无碍,崔琰杀一杀我的威风,也并非是为着我这个人,而是为了和亲的公主。”

    云暮的手被江晚照紧紧攥得生疼,却只得紧紧攥了回去。

    江晚照眼眶发红,“只因着朝廷同北狄和缓些,圣人才腾得出手对付崔琰,那大皇子便力主我嫁那北狄可汗。”

    “就没有旁的法子么?”

    真到了这般权谋大事,云暮忽觉得自己无力到渺小。

    “没有。”

    大颗的眼泪从江晚照的眼中滑落,有一颗晶莹挂在她饱满的唇珠上,她轻轻拍一拍那鹿皮靴,靴子边缘便露出一抹银光,“可是云暮,我可以和亲,可是我不能嫁给杀了我哥哥的畜生!”

    云暮只瞧着心惊,正这时马车缓缓停下,有人掀了帘子,她顺着往外瞧去,却见到那车旁,崔琰的一双静水深流的桃花眼望了过来。

    云暮抿唇,定定的同他对视。

    第 76 章 诡异

    街上的玄甲军护着公主的仪仗开始清街,云暮同崔琰隔着渐渐消散的人群静静对视。

    空气便在他们之间缓缓凝结。

    那日之后,崔琰仿佛真的退出了她的生活,消失的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就连见念念时,婢仆也会将他留在念念屋中的纸笔都收得干干净净。

    云暮同崔琰最近的距离,大概是听城中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的讲他如何三箭退敌百里。

    云州一日胜过一日的安稳下来,崔琰在北疆百姓中名声更是日盛,如今已成了戎装金甲,执弓挟矢,丰神俊秀的“清源妙道真君下凡”。

    斜阳照进长廊,迟暮的光线照出漂浮着灰尘,风吹得檐铃轻响。

    云蓝看到,他从东长廊来,他的位置到她的距离,足足有五十步远。有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间或看得到,绯色的官服上,绣着凶相怒目、张牙舞爪的麒麟兽。

    她怔住的刹那里,他们更近了,他的眉眼渐次清晰,被斜阳的光晖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半张脸,像披拂着金光的白玉雕琢成。

    矜贵清冷,长廊间浮动的灰尘,仿佛片点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云蓝扭头便从西长廊离开明光殿,初时只是小步走,到后面,头也不回的,步子越来越快。

    她既怕他认出她,亦怕他不认得她。

    绯衣清贵的青年注意到,莫名向那里看了一眼。

    仍是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视线,斜阳却将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似觉对方有几分面善,问身侧的小太监道:“那位是谁?”

    小太监恭敬回道:“回世子,那位是随婕妤世子妃。”

    说话间,他们到了殿门前,小太监垂首道:“世子稍等。”

    吴有禄觉得身侧的帝王,似乎有些不高兴。

    刚刚世子出了殿,他陪侍着世子四处走了走,散散步,世子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然疲惫。刚巧走到这拐角,正远远看到钟世子到了。

    也看到了随婕妤她避之不及似的快步离开了明光殿。

    这二者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吴有禄想,随婕妤乃是因为急着回去吃饭,而钟世子则是忙着要觐见世子。

    谁知世子眉目一沉,却问他:“她缘何走得那么快?”

    吴有禄堆着笑说:“世子,宫妃不宜同外臣见面,这正是婕妤世子妃知礼守矩呀。”

    崔琰却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钟宴来尚有要事,关于南征。

    他崔位两年来,先帝朝遗留的诸多弊端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他初崔位时已动过几次干戈,但仍未根除。今时今日若筹备南征,各地势力,若要趁大军南伐而攻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

    他预备让钟宴先操练兵马,制定作战计划的同时,他先行处理这些心腹之患。

    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帮先帝朝中老臣,反对南征,坚持与赵国划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纷纷痛哭流涕,实令他烦恼。

    他们还整日将他的子嗣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先帝这个年纪已有了数名皇子公主,他这个年纪却无一儿半女,——更令他烦恼。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么得来的,母族高贵,在荆楚之地举足轻重,麾下兵马良将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杀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众多的祸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厉害,他也最清楚。

    现在放眼后宫妃嫔,家世皆好,无论谁生了孩子,至少占了个“长”。他羽翼未丰,对她们的母族,总是不放心的。

    钟宴退下之后,天已彻底黑了。

    崔琰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张口正想唤谁,意识到什么,将将打住,目光落向虚空。

    吴有禄才敢说:“世子,方才程婕妤世子妃求见,说有一样东西落在明光殿里了。”

    崔琰淡淡说:“什么东西?”

    “程婕妤说是一支白玉钗子。”

    崔琰顿了顿,“让她进来找吧。”说着起身预备出殿门用晚膳,迈出青玉案后。

    适逢掌灯的宫人点上新烛,殿中亮起来,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莹润泛光的白玉钗。

    原来掉在了地毯缝隙间。

    吴有禄也立崔瞧见了,忙地要弯腰去捡,谁知崔琰已自己捡起来,眉头一蹙:“这不是……”

    吴有禄道:“这似乎是随婕妤的钗。”

    崔琰将那支钗握在手里,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绣得准进殿来,行了礼,目光悄悄在地面上搜索着,崔琰问她:“是这支白玉钗?”

    他摊开手心,白玉钗赫然躺着,程绣连忙喜道:“回世子,正是它!”她伸手要拿,崔琰却合上了手,嗓音沉沉:“这是你的?”

    程绣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狭长的眼睛,仿佛没什么波澜一样地望她。她老实说:“不是臣妾的,是随姐姐的。臣妾听她说丢了钗子,似在明光殿,就替随姐姐来取。”

    “她自己的东西,为何叫你来取?”

    程绣尚不知下午崔琰跟云蓝之间说了什么,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世子,臣妾刚刚去看随姐姐,她病得又厉害了些,卧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军政要地,宫人们进不来,臣妾便主动说替随姐姐来找。”

    “什么叫‘又’病了?”他漆黑眼里微微一闪,扫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吴有禄,吴有禄忙地说道:“世子,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绣愣了愣:“世子不知?三日前,随姐姐忽然发了高热,一直有些反复。臣妾刚刚去看她时,好像比那日烧得还厉害了。”

    她没听到崔琰的动静,补了一句:“许是随姐姐忘了告诉世子了。”

    半晌,她只听到崔琰微沉的呼吸声:“……她不是忘了。”

    云暮顿了顿,嗓音干涩,全然不同于方才提及崔琰那副古井无波模样,“他死了,为了救我。”

    江晚照伸手捂住了嘴巴,满目愕然。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云暮又道。

    夜风拂动,天上云便渐渐掩着玉盘,天地间都便失了三分皎洁。院中,崔琰觉得自己正在和月色一道,坠入无边墨色之中。

    第 77 章 替身

    总不好一直在崔琰府中,云暮回到家中时,布布正软绵绵软躺在枕头上,肚皮朝天打着呼噜,如今天热了,还云暮坐在床上时,才看到整个枕头都是布布的绒毛。

    先看见将阿照,再看见布布,云暮忽有种奇妙的平静感。一年前,她最难走出来的时候,有那样多的人在她身边陪着,阿照推测她的生辰,徐不疾送她布布,还有热热闹闹的关家人。

    可是好像也只用了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只剩布布变得沉甸甸毛茸茸,仿佛浑不在意发生过的一切。云暮拎起布布放到怀中,轻轻搔着它的下巴,布布眯着眼睛打起了呼噜。

    冬日里殿门一向虚掩着避风,现在殿门敞开,云蓝这时恍觉出了不对。

    她这里能看到程绣侍立在青玉案的一侧研墨。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云蓝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世子妃,请进殿。”

    云蓝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崔琰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云蓝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世子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崔琰穿的乌金靴。

    崔琰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崔琰却并未让她起来。

    她想,难道罚站罚完了还要罚跪?若在这里晕过去,……不大好。

    殿中静了一刻,吴有禄将殿门关上,那晚阳斜晖与凛冽寒风一并被关在了外头,显得殿中更寂静了。

    久不闻他开口,云蓝微微抬眼,正与崔琰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心头一跳,重新垂下眼。

    她望见他起身,乌金靴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

    冷淡的声音响起:“朕当初说过的四条规矩,你重复一遍。”

    她能清晰地感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顷刻间冷汗涟涟。

    看样子……他,他的确是因为她隐瞒认识钟宴的事情,不高兴了。

    她极想抬起手抚一抚激烈跳动的心口,可他离得太近,近到玄色锦袍上绣着的盘桓的金龙的针脚都清晰可见,她已不敢动。

    隐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嗓音尽力放缓,说:“其一,不得争风吃醋,不得勾心斗角;其二,……宜多多读书,修己德行;其三,勤俭持家,不可招摇奢靡,铺张浪费。”她卡了一卡,“其四,……侍奉世子真心实意,绝无二心。”

    她心慌神乱,崔琰居高临下,垂眼看她,声线凉薄:“你现在应知朕为何罚你。”

    云蓝心头乱跳一气,额角再度渗出了汗水,殿中格外的闷,闷得她快呼吸不过来了,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臣妾……臣妾心中,只、只世子一人。所以,……”

    她仰起脸来,却见崔琰眉目微微一蹙。

    他这神情,难道不信她剖白心迹的话?

    踌躇之际,后续原本思索好了的陈情之言,一时未能出口,却听崔琰道:“这点,朕自然知道。”

    云蓝仰着双眸,下意识咬紧唇瓣,崔琰淡淡续道:“你一向贤惠明理,是宫中众人的表率。今次,竟犯下这种错,……朕很失望。除夕宫宴朕打算让程绣操办,她未必能服众,你多照顾她些。此外,这段时日,你就在承明殿思过吧。”

    云蓝双眼睁大了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崔琰,伸手想拉住他的衣摆,不想崔琰负手踱去一旁,叫她拉了个空。

    她撑着地面,眼前发黑,启声时嗓音仿佛更哑了:“世子……臣妾知错了,臣妾绝不再犯,……臣妾心中,的的确确,只有世子一人,……”

    她本还想说,她对钟世子曾经虽有心动,但已过去数年,不复存在了,今日她是世子的人,往后见到世子,亦只当陌路——可她见崔琰眉目阴沉,想来这时候提及钟宴,反令他更恼。

    谁知他骤然开口,打断了她:“够了。你心中有朕,那就替朕打理好后宫琐事,管教妃嫔勿生是非,而不是忙着争风吃醋,使小性子。”

    玄衣帝王冷冷道,甩袖离开,明光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已踏出殿外。

    云蓝终于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回头望去,不见他的背影。

    心头迟缓地涌上些许庆幸。

    原来他……并非因为知道钟世子与她旧相识的事而责难她,好在刚刚,她没有说出口。

    但酸楚却是,她分明没有争风吃醋,待谁都如待自家姐妹一样。他却这样说。

    斜晖从殿门外照进来,照得正对大门的那扇紫檀玉屏风晃人的眼睛。

    云蓝缓缓站起来,出了殿门,北风呼啸。

    她脚步略有虚浮,大抵是烧还没有退,今日又站久了。她倒还苦中作乐地想,回去承明殿里思过,——这下能安心养病了。

    没想到在长廊上,碰到一位首领太监领着个人过来。

    那人穿绯色的官袍,冠戴整齐,远远看去,模样风神俊秀,步履从容。

    程绣说:“世子也在。”

    她见云蓝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云蓝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世子,她面对世子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世子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世子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云蓝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世子妃,别想那些了,……”

    云蓝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世子妃,是世子说了,世子妃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世子妃休养。”

    云蓝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崔琰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世子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云蓝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云蓝?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崔琰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云蓝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云蓝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世子宜早日大婚娶后。

    她心里一惊,目光盯紧了他手里朱笔,不知他要批复什么。

    崔琰回到府中时,已然天光大亮。

    “程将军已然到了,”

    松烟迎面而来,冲崔琰低声禀告眼神却在他的脸颊快速扫过,他当然知道崔琰是去寻随姑娘的,可是这半张脸都是血,难不成是被随姑娘抓的?

    多问总归不好,松烟只低声道,“可要奴才准备伤药?”

    “大人,审出来了!”

    崔琰正待开口,程副将便从书房外堂冲了出来,“那小子还真特娘的有东西,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昨日大人边说,那勤国公本就不是什么硬茬子,后面跟着那三千羽林郎才是真使臣,要他去审。

    他按照崔大人的吩咐,将人满口拔了牙,慢慢割皮剌肉的熬刑,终究是遭不住吐了口,可是这吐出来结果,竟硬生生将程副将吓出一身冷汗。

    崔琰看他递过的薄薄的一张黄纸,角落里按了血手印,上面赫然写着:

    西北幽、蓟、檀、涿共十州,以为公主做嫁。

    “好好好!”

    崔琰朗声笑了起来,好个大皇子,竟真能做出此等愚蠢下贱之事,“我倒要看看接下来,他是不是要向那北狄可汗称臣称子!”

    半边脸上铁锈色的血迹,连带着衣领是斑驳,程副将静静看了崔琰一眼,只觉眼前这人此时竟状如厉鬼。

    若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倒是真要寻些黄纸符咒来贴一贴。

    不过,崔大人这般深不可测,行事多谋善战的人物,大皇子防着他甚于北狄,虽然常人听着因此卖国甚是荒谬,现下看来,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第 78 章 云烟

    那天晚上之后,云暮久违的发起了烧。

    江晚照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烧了多久,只觉得烧得脑子发懵,人都看不清,更别说请大夫了。

    那丫鬟端了托盘刚一进屋,狭小的房间内便氤氲着苦涩的药香,江晚照转身去拿汤药,不想烫得险些失手扔出去,只得垫了帕子,将药一点点吹温道,“说到底,你这里还是少个服侍的,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真是太辛苦了。”

    “那倒不必,谁还每个头疼脑热的,”云暮点头虚弱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这几日的照料。”

    “怎么突然就发烧了,不会是被崔琰吓病的吧?”

    “怎的就非要扯到他身上?”

    云暮把药咽下去,苦得直皱眉头,却只低头掩唇轻咳,“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他,大概是在雁州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江晚照撇嘴摇摇头,伸手把一块果脯塞进云暮口中,“也是,崔琰那模样,死了也算是个艳鬼。”

    他在身侧,外头虽有狂风骤雪,风雪声似都显得渺远,云蓝悬着的心咽回肚子里,好似也放松下来。

    可没一会儿,云蓝借着薄薄天光看到他的双眉蹙着,便轻声问:“世子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唔。”他淡淡应着,沉默了半天,目光微冷,说,“这些年不曾与赵国开战,他们占着南方千里疆土,始终是朕的心病。”

    闲话桑麻一样的闲聊,说的却都是国家大事,云蓝一面心头高兴他愿意说这些给她听,一面却想,可惜她在军国政事上,帮不到他什么。

    她轻声细语,缓缓说:“赵国雄踞江南,屡犯疆境,是为我朝心腹大患。世子出兵,是为江山社稷,举一劳永逸之功。臣妾父亲生前之志,便是有朝一日,得见王师南定,河山一统。世子若要出兵,臣妾一定站在世子这边。”

    她的嗓音温柔宛转,似是江南多雨之地,每逢黄梅雨季,淋在郁郁花树上的潺潺雨声。

    虽学了很久的上京官话,话音里还是有些吴侬软语的缠绵腔调。

    按揉了半晌,他蓦然抬起手按在她的手上,示意她停下,从她的膝上支起了身,说:“歇息罢。”

    云蓝依言照做,替他宽衣解带。

    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呼吸间的酒气要更明显些。

    云蓝不敢越雷池,只是心底挂念生孩子的事,还是小心地靠近他了些。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只得盼望他自己把持不住,从而……

    崔琰身周属于男子的气息几乎将她包裹住。

    失眠了数夜,今夜他在,她心中安定放松了许多,自然而然也犯起困,迷迷糊糊闭上眼。

    夜里寒冷,锦被一个人盖还算宽绰,两个人盖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是崔琰这样身形格外挺拔颀长的男人。

    云蓝睡梦里觉得冷了,便下意识往热乎乎的地方挤靠过去,寻了个温暖的地方,埋着脑袋,无意识中还抱住什么滚热的东西,不曾听到身侧人倒抽一口凉气。

    崔琰睁开眼,平复着呼吸,酒意也清醒了不少。

    侧过眼望去,身旁人小心蜷缩在锦被里,或者说,依偎在他身旁。只有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裸露在锦被外,乌黑的长发散满了银青枕上,愈发衬得她的脸细白可爱,蛾眉长而细,睡梦中的眼睫忽颤忽颤的,似是栖息在花枝上的黑蝶翕动着双翼。

    她自然已睡熟,崔琰望了两眼,移开目光,抬起手伸向自己亵裤里。

    翌日一早,云蓝准时醒过来,胳膊却麻得很,试着动了动,才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搁着男人的下巴。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翻了个身,他侧过头,下巴就抵在她的肩窝处,呼吸的热气尚且喷在她耳垂,令那块地方都热乎乎的,要烧起来。

    她稍微一动,更是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

    她心慌意乱,几乎瞬间忘记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趁他睡着行了事,他醒来,若是怪罪她,……她这厢思绪万千,哪知崔琰也已醒来。

    他嗓音有些慵懒,许是才睡醒的缘故,鼻音略重,在云蓝犹豫之际突兀开口,吓得她心脏猛跳一阵:“几时了?”

    云蓝已把方才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柔声回道:“卯时未到。”

    他淡淡支着身子坐起来,云蓝也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下了床,侍奉他起身。

    锦被掀开来,他单薄中衣下,赫然是一块鼓包。他并没有避着她,也并没有当一回事似的,云蓝挪开目光,不想再注意它。

    他坐在床沿,她跪坐在脚踏上正要服侍他穿袜,头顶蓦然传来崔琰颇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磁沉的声线:“……手,给朕。”

    云蓝愕然抬眼,伸出手,被他一把抓着细腕。

    不知过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她的手,并舒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淡淡说:“替朕收拾了。”

    云蓝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心头一时恍然,不知当作何想。

    恍惚着起身,收回手,掌心磨得已发红灼热,泛着疼。

    他还敞着衣裳,这个模样,自也不宜由其他人看到,她默默地退出门,端了热水和干净绢帕来,跪坐在他腿间,小心替他收拾着。

    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滋味,她算是晓得了。

    彤史上添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帝幸随婕妤。

    彤史光秃秃的,放眼望来,这些年看似都是她一个人侍寝承宠,羡煞了旁人,只是各人却也都晓得,那不过是世子做做样子,不至于流传出世子身有隐疾的谣言,动摇人心而已。

    云蓝心里叹息,忽然又想到,虽没有崔琰身子不行的谣言,却有另一桩谣言——说他出生之时,天有祥瑞,可法相寺的一个和尚,却断言他将来要做半生的鳏夫。

    云蓝寻思着,他十七岁登基,后宫已有这样多女人,何来的鳏夫命。

    崔琰在承明殿用了早膳后,又道:“昨夜里忘了说,今日朕倒想起来了。”

    云蓝抽出绢帕来替他擦拭了嘴角,眸光盈盈:“什么事?”

    崔琰呷了口茶,身姿优雅,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天青瓷的茶盏,说:“武宁侯世子钟宴,他虽不是宜蓝人,倒是在宜蓝长大。不久前他随父平定了东南的几次叛乱,是个可用之才。云蓝,你可认得他?”

    云蓝微微思索以后,摇了摇头,老实道:“臣妾不曾识得……”

    崔琰漆黑双眼看向她,笑了笑:“只是朕也不知他是否忠心堪用,亦不知他所言真假。今日朕召了他来宫中觐见,你陪朕一起看看。”

    云蓝心头一喜。

    叶桐环视一周,只见满屋琳琅,竟是比之宫中也不遑多让,便开口问道,“崔琰做什么对你这么好?”

    江晚照回到京中时可没少和她骂崔琰。

    “爱屋及乌咯!”

    江晚照摇头,两人都转头看过来,只把云暮看的一身鸡皮疙瘩。

    “走吧,去她那里看一看。”

    叶桐并不多说什么,只伸手一指云暮,见她二人一愣,便径自往门外走去,“走啊,愣着干什么?”

    三人一上马车,叶桐便又要去逛药材铺子。

    几经辗转待进了铺子,她方才压低声音道,“你还是要寻机会离开。”

    “一来崔琰这里是否安全、他又愿不愿意保你尚未可知。”

    “二来,我窥见大皇子那蠢货写给勤国公的密信,竟是要将雁州往西十个州府一并割给北狄,说是给你做嫁妆,若是嫁了,性命和名声怕是一个都留不下。”

    “三来……”

    叶桐顿了顿,声音中带了犹豫,“圣人那毒我瞧过,中的实在蹊跷,我瞧着倒像是从前定国公府中的一味。”

    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世子妃,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云蓝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世子妃,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云蓝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世子妃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云蓝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云蓝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崔琰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世子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世子妃跟前聒噪了无数遍世子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崔琰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云蓝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崔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云蓝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世子?”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世子了。”

    望着对面两双眼眸墨色瞳仁极快速的震动,叶桐叹了口气,街上人多眼杂,自然不是谈论这等事宜的好地方,可总比在崔琰府中谈稳妥些。

    第 79 章 卑微

    浓浓的草药香弥散在鼻尖,药铺子掌柜被叶桐指使着去拿药去了,前面铺子一时间甚是静默。

    大永朝代绵延近百年,得益于太祖同世家联手征战抢强盛一时。所以无论是世家还是皇族,乃至民间百姓,自来以天朝上国自居,将周边视作不同教化的蛮夷番邦。

    如今竟要向北狄割地求和?

    荒唐。

    叶桐话音刚落,三人皆是一阵沉默。

    许久,江晚照哑声道,“那我父兄……又算什么?”

    “如今最打紧的事是崔琰到底要你如何。”

    云暮扯一扯她的袖子,低声安慰道。

    若是按常理来,割让的十个州虽然贫瘠,但却让雁州以西便被北狄占据,纵然云暮不懂行军打仗,也知道北狄人有了大片土地,想来对崔琰是没什么好处的。

    可如果叶姑娘揣测的是真的,圣人的毒出自崔琰,那如今这个结果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依我看,和亲总归是对崔琰不利,不嫁,他也只能将这件事的罪责推到我身上。”

    也许她做得还算可以,他并没有挑剔她的不是,甚至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大约是……夸奖。

    下半夜似乎没怎么刮风了,她侍奉完,就被带出了中军帐。

    中军帐是军机要地,她不能久留,可回到母亲和她暂住的营帐时,却不见母亲在。

    第二日她才知道,母亲送她去了崔琰的身边,没有回营帐,而是出了军营,——跳江自尽了。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跳江。

    明明……她已经找到了靠山。

    也许是母亲想让她看着更可怜一些,索性舍弃自己的性命,好让崔琰更怜悯她,——这是旁人众说纷纭的说辞。

    她冥冥地想,也许是因为父亲已经战死,母亲不愿独活,如今,她未来已有了倚仗,母亲便可安心陪父亲而去。

    原本团圆美满的一家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只剩下她一个。

    父亲的志向,母亲的希望全然成为梦幻泡影,消逝在滚滚的江水里。

    但战事尚未结束,崔琰休整一夜后立崔要发兵直取召溪,不能容赵国的军队喘过气来,因此,今日需急行六十里路在召溪城外扎营。

    她服侍他穿上他的金甲,铠甲很沉,她几乎抱不动;他的枪也很沉,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被他自己接过去。他说:“会骑马吗?”

    她一愣:“妾身不会……殿下要带我一起么?”

    他淡漠地擦拭着银枪,说:“我不会再回宜蓝。攻下召溪之后,就回怀泽,自要带你一起。”

    她的确不会骑马,所以被他拉上马,他坐在她的身后,怀抱她拉着缰绳,身下乌黑宝马箭一样离弦而去,她害怕地闭着眼睛缩在他的怀里。

    耳边,是千里浩荡的风;迎面,是生疼凛冽的雪。

    快马疾驰六十里,傍晚时分,在雪林里遭遇了赵军的埋伏,无数枝冷箭向他们飞至,她睁大眼睛望着破空而来的寒箭,险些以为这就要葬身此地。

    不想,她被一只手紧紧箍住了腰身,耳畔除了风声箭矢声,还有锵的一声,银枪挥过,迎面来的箭矢尽数折地。

    崔琰的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怕,就闭上眼。”她没有闭眼,在他怀里,极小声地说:“有殿下在……妾身不、不怕,……”

    他说:“好,那你看着,看我斩了贼将的人头。”

    黑马遽然调转方向直冲过去,她来不及看清,银枪格挡着流箭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脑瓜嗡嗡作响,却没有一支当真射中他们。

    再之后便是他一枪搠进赵军将军的胸口,没了将领,剩下的赵国士兵纷纷投降。

    银枪的尖头沾着血,从尖处直流,流到了红缨上。云蓝被他这样看,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低下头,谁知崔琰却伸手抬起她的下颔。

    这样,被迫抬头同他对视。

    他的手温热暖和,但指尖还沾着风雪的凉意。想来他过来匆忙,所以连御寒的鹤氅也没有穿。

    漆黑的眸闪过什么,似乎在思索,好半晌,她才听到他静静开口说:“朕不知道你病了。若非程绣告诉朕……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云蓝一愣,刚张嘴,他却注视她,轻声续道:“云蓝,你为何不说?叫朕错怪了你,白白受了委屈。……你怪我么?”

    云蓝嗫嚅着,“臣妾……忘记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委屈,可是天底下只有错了的臣子,没有犯错的天子。

    她思虑着,他的第一反应是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生病的事,而非是关心她的病情。

    他大抵从程绣口中晓得此事后,心里有些许错怪她的内疚,但立崔过来寻她,便是想得她的谅解,不再为此内疚了。

    那么这时候,她最合适的做法,自然是将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如此,他不再有什么负罪感……

    云蓝便抬起眼,微微一笑:“世子,臣妾不怪世子,是臣妾自己隐瞒此事,才让世子误会了。世子今日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欢喜都来不及。”

    满堂寂静之时,吴有禄悄悄地提醒他:“世子,薛大人奏完了。”

    崔琰才回过神,抬眼看向了风骨笔瘦的薛侍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道:“薛卿方才所奏,朕在思索。铨选人才之制,为计国家之本,宜早日着手,……这件事,薛卿择日拟好,呈给朕过目崔是。”

    薛侍郎连连称是,却还是疑心,世子方才略有走神。

    罢朝之后,吴有禄想着,世子多半会去探望随婕妤,可不曾想世子却孤坐在案前,蹙着眉,将那支白玉钗翻来覆去地打量,最后搁在了玉案上,说:“吴有禄,你差人把它送去承明殿。”

    吴有禄小心问他:“世子不妨去承明殿探望婕妤世子妃,顺手归还了玉钗……?世子妃一定高兴。”

    世子蓦然睁开狭长漆黑的眼睛,冷冷扫了他一眼,嗓音深沉:“朕今日在朝会上竟恍了神。……长此以往,……岂非要重蹈往日覆辙?”

    吴有禄躬起身子:“世子,老奴失言了……”

    话虽如此,可没坐片刻,他却见世子站起来,拿着白玉钗,便要出门,吴有禄惊异道:“世子?”

    他连忙给世子披上了御寒的黑狐大氅,听世子一面抬手理着领口,一面淡淡说:“……不,朕该去探望她。云蓝美貌本无辜,朕若连这点定力也没有,反而畏手畏脚,心神不定,岂非让人耻笑。”

    吴有禄心底想,世子若没有定力,这三年里也不会只宠幸过美若天仙的随婕妤一次。

    那一回,还是世子寿辰之日喝醉了酒,才宠幸了随婕妤。

    清醒过来第二日,日上三竿,世子冷着脸叫他,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并说,饮酒误事,往后饮酒,定不过三盏。

    后来么,大大小小宴会上,世子的确只饮三盏酒,至多微醺薄醉,不再似那夜酩酊大醉。

    今日仍是个雪霁初晴的天气,日光照耀下宫城雪白泛光,檐头挂着一溜儿晶莹细长的冰棱。

    云蓝正在床上看书。

    崔琰让她乖乖养病不要出门,她自然不好违抗他的意思。烧已经退了,但咳嗽得还是厉害,臧夏端来热茶,说:“世子妃,你在看什么呢?这上面画的山水怪好看的呢……”

    云蓝微微一笑:“这是前朝一位隐士所著的游记,他游览了江南八十一州,所见风土人情,传闻轶事,一一记录下来,还绘了一张舆图。这山叫‘桐山’,是稚川郡最高的山,听说那里,有神仙居住。”

    臧夏兴致勃勃道:“真的吗?有神仙居住?什么样子?”

    云蓝摇摇头,轻声说:“我也不知,只是以前听母亲说的。母亲是稚川郡人,她说,桐山上有座桐山观,观里有位得道高人,能医百病,占卜吉凶,道行高深……”

    云蓝还没有说完,倒先听得外头响起人声:“世子驾到——”

    崔琰来得是愈发突然了。

    四下里血色染着茫茫大雪,视野之中,红白交错,血腥气弥漫着。

    这样的景象,她很害怕,只是在他问起时,仍然强装着镇定说,不怕。

    她晓得崔琰欣赏她怎样回答,她便会怎样回答。她想,她不能被他厌恶,被他丢下——她现在只剩下他了。

    攻打召溪城的一日,赵军夜来劫营,放了一把火,深夜睡眠之中,她听到响动,惊醒过来,营帐外是喧嚣吵嚷的人声,她下意识要去中军帐找崔琰。

    兵荒马乱,火光冲天,大营里一团乱麻,她小心翼翼躲避着横冲直撞的兵马,跑到中军帐时,崔琰并不在。

    她找不到他,背贴着营帐壁,心慌意乱下,终于想到,崔琰若要撤离,势必会骑马……她的确在那里看到了崔琰和护着他的诸多将领。

    他们尚未发现她,翻身上马,催促崔琰说:“殿下受了伤,快走——”

    “殿下,难道还想要带上那个女人?她不会骑马,还要殿下护着她,她就是个累赘!此番中了他们的计,速速撤离为好,殿下快下令吧!”出声的是他一向倚重的老将军谢忱,也一向不喜欢她。

    崔琰未语的片刻,她立马从阴影处跑出来,跪到他的马前,火光把他们的脸都映得忽明忽暗,她忍着害怕的泪意,仰望着跨坐黑马上的崔琰,说:“殿下!妾身不会成为殿下的累赘的……殿下带上妾身吧……”

    她不会成为他的累赘的——这句话,也许打动了崔琰,他静了静,伸手向她,火光中看得不分明,他穿的衣袍也是黑色,直到她握着他的手上马时,才发现有浓稠的鲜血汩汩沿着胳膊流下来,流了满手殷红,把袖衣全都浸湿。

    他嗓音似乎因伤而略显虚弱,只是威严不减,是同他麾下众人说的:“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谋什么江山天下。”

    在他的怀中,她睁大眼睛,眼望着快马踏过了无数火光,积雪,沟壑。

    明知周围世界一点也不安全,可在他怀中,又令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只要她不是他的拖累,他就不会抛弃她,……她想。

    后来,崔琰攻下了召溪城以后,赵军投降的投降,败退的败退。

    他的胳膊中了箭,是右臂,为了养伤,连写字也写不了。所以在召溪养伤的时日,他处理封地来的公务时,便时常让她在旁伺候笔墨。

    她才发现,崔琰的世界,要比她从前的那个世界,大上很多。

    直到那日,她还看到了一封密信。他并未瞒她,命她展信。她想,他信任她,这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但那封信来自上京城的眼线,信中说的事情,……是朝中风云将变。

    永平八年的初春,他收到这封密信,又烧了它,沉默良久,跟她说:“云蓝,回去收拾东西吧。”

    她正在替他按揉太阳穴,闻言,愣了愣:“殿下是预备回怀泽了?”

    自那日夜里之后,这是云暮第一次见崔琰。

    在下属面前,他好像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云暮突然有些不敢试探他

    膝盖微弯浅浅行礼,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到崔琰声音中带了嘶哑,“你且放心,我不会叫江晚照和亲的。”

    他长身玉立一袭淡青色锦袍,同记忆中的温文模样别无二致,只形容消瘦,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另一边则是一块纱布,瞧着实在可怜。

    崔琰见她目光在自己脸上留恋,忽想起江晚照那话话来,赶忙清清嗓子,语气更柔和几分,“你放心,不会留疤的。”

    “嗯。”

    云暮也未曾想过并不用她试探,崔琰便如此爽利,一低头目光便落在他案头上的那盘点心上。

    却见崔琰伸手将那点心往后推了推,藏在了案上一摞折子后。

    一旁的程副将目瞪口呆。

    崔琰此人向来骨子里就透出几分傲,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

    他看傻了眼,赶忙匆匆告退。

    待出门时,还甚为体贴的替他二人将门关上。及至走至院外,程副将突然猛地一拍脑袋。

    好家伙,当日叫披风裹了,没看见!

    姑娘恰是当初从北狄那死鬼将军帐子中救出来的!

    第 80 章 巴掌

    “……若是陈将军真的同陈姑娘说的那般,你可否匀些三七给陈姑娘?”云暮轻声问道,心底难免有几分忐忑。

    云州全城都没有多少三七,这本就是味南方药草,一打仗更是离不开。陈凌霜这些天跑遍了城南城北,却也未曾来求崔琰,云暮总觉得崔琰同陈将军之间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过结。

    崔琰睚眦必报,可陈将军这样的人,值得她问一问。

    “她说的没错,三七紧俏,我也确实不愿帮他。”崔琰修长的指尖从那记着粮草条目的簿子上放下,轻轻点着红木雕花太师椅,眉头微皱。

    云蓝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准备起身,崔玄铭心智虽如幼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见状连忙伸出手扶起他,却没想自己一个趔趄,带着云蓝再次跌倒。

    两人像两个病恹恹的雏鸟,一个压着一个,滚作一团。

    挨得近了,云蓝才真切地感受到崔玄铭那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联想到刚刚那两个老嬷嬷的话,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落月宫只住着一个痴傻的不受宠的皇子,更何况还是云王妃最厌恶的瑶妃之子,连她都只敢偷偷地来,更不用说其他人会怎么对待崔玄铭。

    克扣份例,不过是最常用的手段罢了。以前云蓝常来补贴,崔玄铭还能勉强吃上口好饭,不过一两个月不来罢了,崔琰就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

    看着在地上揉着脑袋的崔玄铭,云蓝越发内疚。

    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虽说她是王妃的侄女,但王妃对她并不十分亲近,除了崔琰,也只有瑶妃时常在暗地关照她。

    一如她现在暗中照顾崔玄铭一般。

    都是她的错,云蓝默默地想,如果崔玄铭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她怎么对得起故去的瑶妃?

    她环顾一圈,想给崔玄铭倒杯茶缓缓,却发现屋内连一杯茶也没有。明明是初夏时分,但落月宫却诡异地寒凉。

    云蓝撑着身子起身,实在没力气再拉崔玄铭了,只好扯着他宽大而沾满灰尘的衣袍,轻声道:“别再躺地上了,小心着凉。”

    她病了,倒还好说;若是崔玄铭病了,她都无法出面为他请太医。

    崔玄铭难受地哼哼两声,却还是听话地爬起来,迷茫而委屈地看着云蓝:“蓝、蓝儿,你怎么、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我这里疼了好久了。”说着,他双手捂着肚子。

    崔玄铭已经十八岁了,站起来高出云蓝不少,面容肖其母瑶妃,清秀俊逸。虽然衣袍脏兮兮的,眼神也略显呆滞,但皮相和骨相依旧超出常人。

    云蓝心里轻叹一声,若不是痴傻了、口吃了,这不知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虽然崔玄铭比她年长,但这些年来,云蓝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他,早已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弟弟了。两人在暗处相依为命,云蓝看着他空荡荡的衣服和皮包骨头的手,越发内疚和心疼。

    云蓝:“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一会给你送些吃的来,你肚子就不疼了。”

    云蓝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准备转身回宫,却不想崔玄铭却抓着她的衣袖不放手,一双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崔玄铭:“蓝儿刚来,又要走。”

    他的模样,像极了被抛弃的小狗,可蓝巴巴的。云蓝只好轻声道:“我待会儿就来。”

    可是崔玄铭却明显不信,他依旧抓着云蓝的袖子不放手,细数云蓝的罪行:“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等树木发芽,长出新叶了,你就,会来看我。可是……”崔玄铭捏紧了云蓝的袖子,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瓮声瓮气道:“可是,我看着花开了,又谢了,也没等到你。”

    云蓝:“……”

    看着他声泪俱下,即使口齿不清也要努力说出自己告诉他的话,云蓝越发不是滋味。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那你跟我去芙蕖宫吧。”

    崔玄铭眼神一亮,兴奋地看着云蓝,那双圆润的眼睛在瘦到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立马透出几分神采,“蓝儿,同意让我去你,宫里了?”

    云蓝是云王妃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和崔玄铭联系,由是云蓝从不让崔玄铭去自己的芙蕖宫,生怕被人撞见。

    或许是兴奋至极,他上前一步走,无意识地反手抓着云蓝的胳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像极了一只被抛弃许久又找到主人的小狗。

    虽然他心智如幼童,但身体却是实打实的十八岁少年,下手没个轻重,云蓝被他抓得生疼,蹙眉挣扎了一下,然而完全挣不开崔玄铭的爪子。

    像是怕云蓝会突然反悔,崔玄铭此刻就像是个刚刚学会抓握的幼崽,将云蓝紧紧地拽着,一丝也不放松。

    云蓝无奈,只能心道: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本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是不知道十皇子崔桢林到底有没有离开,二是这条回芙蕖宫的路虽然偏僻,但依旧可能会遇上什么人。

    然而,云蓝抬眼看了看那双和瑶妃极为相似的眼睛,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云蓝点点头,“嗯,但是就这一次,一会儿你看到人了,还是和我们以前说的一样,立马走到我的身后,知道吗?”

    崔玄铭眼睛放光,他用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望着云蓝,讨好地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云蓝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八年前他落水傻了之后,为了皇家的颜面,他几乎从未被允许踏出落月宫半步。云蓝于心不忍,有几次趁着宫里举行宴会繁忙,偷偷带他出去。

    但怕撞见别人,每次也都是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云蓝叹了一口气,如此情况,与其生于薄情的帝王家,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说不定更自由。

    看着崔玄铭一马当先地走在她前面,云蓝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上,崔玄铭见状才想起来云蓝刚刚的模样,回到她身边,满眼担忧:“蓝儿,你,这是怎么了?”

    云蓝抬眼看了看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崔玄铭,心怪自己将他给忘了。崔玄铭于她,只是一个弟弟,并非有男女大防的男子。

    姐姐受伤,弟弟相扶,再天经地义不过。

    云蓝向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道:“我腿受伤了,你来扶我一下。”

    崔玄铭看着云蓝的手直接呆住了,仿佛不能理解云蓝的话,直到云蓝催他一下,他才犹豫着上前握住云蓝的手。

    云蓝身形高挑,但手脚精致小巧。崔玄铭一伸手,就将她的手裹起来了。

    明明是初夏,但他的手却冰凉。

    云蓝微微挣开,解释道:“……是手臂,不是手。”

    崔玄铭没有成年人之间男女之防的观念,像是接受姐姐的教诲一般,从善如流地按照云蓝的指导做。

    云蓝担心崔玄铭的身体,一开始还不敢卸力,见他似乎能撑得住,便靠着他、扶着宫墙,费力前行。

    午后的烈日刺目,两人相互搀扶,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体孱弱,在无人偏僻的青石板小道上,沉默无言。

    每走一步,膝盖处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云蓝咬着下唇几乎快出血,浑身硬是疼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觉地偏向崔玄铭的方向,身体也渐渐往崔玄铭的手臂上倾,崔玄铭身体一僵,扶着她的手一顿。

    云蓝早已疼的眼前发黑,她朝上费力抬了抬眼皮,声音已经弱到了微不可查地地步,“怎么了?”

    崔玄铭望着云蓝,久久不语。那双眼,不再如往日般清澈,多几分深沉。

    半晌,云蓝听他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是有人欺负你吗?”

    欺负?崔琰可没有欺负她。

    云蓝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

    这里随时都有人路过,万一她和崔玄铭被人看到了,那就糟了。云蓝不想在这里跟他废话,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快走吧。”

    没想到,崔玄铭却纹丝不动,云蓝奇怪地抬头,只见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

    他逆着光,云蓝看不清他的眼神,这一瞬间,她竟诡异地感到一阵陌生。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正当她在想开口的时候,崔玄铭开口了:

    “那,我背你。”

    背?

    云蓝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

    先不说他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小身板背着她撑到芙蕖宫,万一有人来了,那该如何?

    云蓝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崔玄铭的手臂,“先回去。”

    然而,一向听话的崔玄铭,此刻却根本听不进去云蓝的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云蓝不让他背,他就再也不走一般。

    幼时的崔玄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有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那时的他,性子跳脱,难免有几分顽劣。

    可自五年前落水痴傻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往日的顽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乖巧和沉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怯懦。

    云蓝拉了他几下,然而崔玄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背着云蓝走,任凭云蓝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一瞬的固执,云蓝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顽劣了。

    云蓝正新开口问,却恍惚之间看到了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来了!”

    心慌之下,她赶紧推开身边的崔玄铭,自己也被这道力摔在了墙上,痛苦地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吸气。

    崔玄铭本就有些站不稳,一时没注意,直接被云蓝推到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地上,直接蹭破了皮,渗出密密麻麻的血滴。

    云蓝见状心里一颤,担心地倾身向前看看他的情况,然而体力不支右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于是,当沅芷找到云蓝的时候,便见着了这幕奇怪的场景。

    她慌乱地先将云蓝扶起,看着缓缓从地上起身的崔玄铭,关切道:“小姐和六殿下这是怎么了?”

    云蓝终于带来了救兵,她几乎是趴在了沅芷的身上,忍着疼,意有所指道:“那人回去了吗?”

    沅芷立刻就发现了云蓝的异样,她贴心地搂着云蓝,在她耳边轻声道:“回去是回去了,但他留了太医在宫里。”

    太医?

    糟了!那崔玄铭……

    云蓝看了看一旁目光灼灼盯着她的崔玄铭,如果有崔桢林的人在,那她就不能带着崔玄铭回去了。

    和云蓝相处十年,崔玄铭对云蓝的眼神和动作最熟悉不过,看着她眼里的犹豫,瞬间明白他怕是去不了了。

    他不禁丧气地看着云蓝,委屈道:“蓝儿又,不让我去,了吗?”

    云蓝:“……”

    她看了看沅芷,对着崔玄铭安慰道:“今天不行了,先让沅芷带你回去,一会儿我让人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下次我再带你出来。”

    “每次,都是下次、下次!”崔玄铭刚刚被云蓝粗暴地推了一下,心里本就不满,如今又要食言,他有些崩溃地看着云蓝,控诉道:“嬷嬷们说得对,我不该,给你添麻烦,当初我要是跟着我娘,一起死了就好了!”

    或许是愤怒至极,他连话都说的没那么结巴了。说完,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沅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云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再偷偷来看他吧。

    好在这条路就只有落月院,她也不担心崔玄铭会走丢,看着在一旁惊异不定的沅芷,云蓝无奈地看看被红墙围起来的一片窄窄的蓝天,叹道:“走吧,麻烦总得一个一个解决。”

    比崔玄铭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松烟,可是她对我提要求了,”

    崔琰失了血色的苍白脸颊闪过笑意,“我觉得,她心中或许还有我。”

    他抬手轻轻抚过脸颊,神色中竟带了几分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