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八月,日光透过榕树,碎金般落了满地。
一中的宿舍区大铁门外,一个穿白色t恤、背黑色吉他包的少年人正坐在他24寸的大行李箱上,不时脚尖一点,原地转来转去。
微信电话打过来。
“小琢?”
“哎,爸。”陶琢说。
“到学校了吗?见到老师了吗?都还好吧?宿舍怎么样?”
“挺好的,还行,没搬进去呢,不知道。”陶琢趴在拉杆上,漫不经心地敷衍道。
陶琢知道,其实陶正和并不在意问题的答案,他只是用笼统的提问来展现自己有尽过父亲的义务。果然,陶正和念叨了一会儿,话锋一转。
“你说你,书读得好好的,干嘛非要转回南城去呢?户籍的问题,你跟爸说一声,爸不就给你搞定了?广东是高考大省,想考好学校不简单,你现在转过去,万一跟不上怎么办?”
“无所谓了爸,”陶琢想了想,说,“对我来说考哪儿都一样。”
陶正和又就“考哪儿都一样”这个回答发表了十分钟的严正声明,教导陶琢虽然你爹妈牛逼,但学历依旧是你未来混社会的金字招牌,要郑重对待,最后总结道:“那行,爸还有事儿,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找爸啊,好好学习!”
挂了电话,打了一笔巨款过来。
陶琢坐在行李箱上转圈,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点下收款,发了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
另一个微信电话打进来。
“小琢呀?”
“哎,妈。”陶琢又说。
“我听你爸说,你回南城上学了?怎么回事啊?之前学校不待得挺好的吗?是户口的问题吗?”
“不是,就是想回来了,那边没什么朋友。”
“也对,你总是转来转去的,确实没法交朋友。你爸那个人也是……算了我真懒得说他了。或者你来上海呢?”林思含说,扭头去和秘书确定明天的会议细节,半晌后转回来:“要不你来上海吧,小琢。这边有很多国际学校,你上两年,妈妈直接送你去国外读书。”
“算了妈,我英语不好。”
“那有什么?给你找个外教上两节课,当玩儿一样就会说了。国内高考这么卷,累死累活,走海外赛道又简单又轻松,我觉得挺好。”
“还是不要了,我不想一个人去国外。”
“那就到时候请个人去跟你陪读。”
陶琢摇头。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林思含使尽浑身解数试图诱拐陶琢出国,然而都被一一婉拒,最后只得放弃。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早餐按时吃,周末了就和同学去吃点好的,不要亏待自己。钱够吗?”
“够,我爸刚给我打了一笔。”
“多少?”
陶琢报了个数字,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下一秒,陶琢看见林女士的支付宝转账跳了出来,比陶正和多一个0。
“不够就和妈说,妈有空就去看你!”
等林女士有空,那大概要等到下辈子去。陶琢一边这么想,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那头的唠叨,最后把电话一挂,世界清静了。
陶琢伸长腿,在地上一踩,倒推着行李箱,把自己摇进树荫底下。
今天是返校日,林荫小道上都是来往的学生和家长,拎着大包小包涌进宿舍楼。
陶琢低头玩手机,闷热的暑风吹开少年人额前碎发,露出清俊明丽的一张脸。不时有女生回头偷看。
陶琢在等新班主任来接他,叫许瑛,早上下飞机时才加上微信。
转学是陶琢自己提的。没别的理由,就是三个月前,被迫出席陶元——小他十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生日会时,忽然觉得这种硬插进别人家庭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如一个人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于是就和陶正和提了这个想法。
陶琢知道陶正和肯定会答应,但没想到他这个秉持“有后门不走是傻x”原则的爹会把他直接转进南城最好的重点高中一中。
陶琢有点发怵,开始为他未来两年的高中生涯感到一丝姗姗来迟的担忧。
“陶琢!”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陶琢从行李箱上站起来:“许老师。”
许瑛看上去三十来岁,很年轻,梳着丸子头,踩着小高跟:“不好意思啊,刚刚在开班会,让你等了这么久。”
陶琢说没事,正好熟悉校园环境。然后在许瑛的吩咐下,把行李暂时放在一楼宿管处,跟着她去教学楼办手续。
一中是老牌学校,坐落在南城黄金地段,占地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许瑛的介绍下,陶琢很快弄清了校园建筑的大致分布。
“你在五班,是我们一中的重点班,同学都是尖子中的尖子——你爸爸说你以前成绩一直很好,应该没问题吧?”
陶琢一听人都麻了,特别想给陶正和脸上来一拳,说:“如果我说有问题呢?”
“那也来不及了,都已经办好了。你自己努力吧。”许瑛笑道。
于是陶琢在大大小小各种文件上签了名,办了学生证,领了学生卡,拿了学生手册和规章守则,抱着半米高的书,摇摇晃晃跟许瑛去教室。
教室在五楼,零星还有几个学生,见人来都“瑛姐瑛姐”地叫,好奇的目光落在陶琢身上,陶琢笑着点头致意。
“我们班新同学。”许瑛介绍,“叫陶琢。从外省转来的,你们以后多照顾一下。你就坐这儿吧。”
教室最后一排紧靠后门的位置,还有一个空位。
“和喻神坐啊,”一个男生说,“那不得难受死?”
“喻神跟你不一样,”一个女生说,“喻神不装逼,每学期也就考试结束后,看着他的成绩条难受两天。”
学生们嘻嘻哈哈开玩笑,许瑛也和他们打成一片。陶琢抱着书,自己走到座位旁。
同桌的语文课本正摊在桌上,风吹动纸张哗啦啦响。陶琢低头,恰好看见扉页上写着潦草的两个字,“严喻”。
“严喻是年级第一,”许瑛走过来,“从入学到现在,那位置上就没换过人,你习惯就好。”
“男寝508住的谁啊,”许瑛翻着手机问,“是不是乔原棋那个宿舍?我有印象,天天晚上熄灯后说话被扣分。”
“508?那不就严喻那个宿舍么,喻神,棋哥,还有鳝鱼。”
“他们是一个宿舍的?”
“对啊。”
“那为什么单宇数学还考那么点分?”许瑛佯怒,班里又是一片哄笑声。
“挺好的,这是严喻,这是单宇,”许瑛点了点陶琢的同桌,又点陶琢前桌,“你们都在一个宿舍,我让他们多照应你一下,别担心,放轻松,很快就融进来了。”
陶琢乖乖“嗯”了一声,把书分门别类放进书桌。
傍晚时分,火烧云自天边漫山遍野燃烧而来,金红一片,笼罩整座南城。
许瑛带陶琢去宿舍。
一中的宿舍区被香樟树掩映,总共就四栋楼,每栋楼有独立的用电区和洗衣间,一楼有自习室。
许瑛站在一楼打电话:“单宇你人呢?为什么不在宿舍!晚自习不上了吗?!”
单宇溜出学校吃饭去了,陶琢一边听他在电话那边唯唯诺诺,一边倍感抱歉,心想开学第一天就给舍友捅了个篓子。
许瑛挂了电话发微信,说:“没事,严喻应该在,我喊他来。”
陶琢说:“没事,我自己上去就行。”
一个微冷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许老师,您找我。”
陶琢扭头。
一个比他略高半头,身型纤瘦,单肩挎书包,手里拎着件校服外套的男生正朝他走来。
昨天下了大雨,地上残存积水,成片的水洼倒映着灿烂燃烧的晚霞,严喻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在满目金红之中,看了陶琢一眼。
他似乎刚从自习室出来,身上还带着空调的冷气,单手摘下蓝牙耳机,逆光,陶琢看不清他的脸。
“严喻,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陶琢。你们在一个宿舍。你带他熟悉一下宿舍,把床和行李这些都收拾好,可以吗?”
严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许瑛又转向陶琢,把该嘱咐的都嘱咐一遍,最后说:“那今天的晚自习你就不用来了,先把宿舍整理干净,明天正式开学,好吗?”
陶琢说好,许瑛很满意,找到宿管阿姨匆匆交代几句,转身离开。
严喻没说话,看陶琢一眼,转头就朝男寝走。不知怎么,陶琢意会了这一眼的含义,立刻拉着行李箱跟上。
然后他就在入口处站住了。
很遗憾,一中的宿舍没有电梯。
严喻上了一阶台阶,又扭头:“拿得动吗?”
陶琢:“拿得动。”
严喻转身上去,陶琢深吸一口气,一把拎起他那24寸大小的全部家当。
然后就在二楼瘫了下来,感觉身体被掏空。
箱子里装了四季的衣服,远比陶琢想象中沉。陶琢只好半层半层地上,连拖带拽,不顾四个轮子死活,硬是把行李箱咣当咣当拉上去。
正在三楼弯着腰喘气,忽然发现消失已久的严喻又出现了。
估计是走到五楼等了半天,发现他没跟上,不得不下楼来找。
严喻就那么单肩挎着书包,平静地站在不远处看他,一句话也不说,陶琢却心念一动,再次神奇地意会了学神的身体语言。
陶琢起身让开,严喻走过来,一把拎起行李箱。
用力时肌肉收缩,修长的小臂上微微暴起青筋,呈现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力量感。
陶琢慢半步,跟在严喻身后,说:“谢谢啊。”
严喻没有反应。
陶琢一看,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耳机塞回去了,大概没听见。但这回借着天光,陶琢看清了严喻的脸。
严喻长得很好看,轮廓明朗,五官分明;鼻梁高,睫毛长,就是总习惯性垂眼,让人看不清那双瞳色很深的眼睛里,到底潜藏着什么情绪。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508。
一中的宿舍由八人间改造而来,因此空间很大,每间宿舍配有单独的阳台、浴室、卫生间,两张上下床,以及一溜靠墙罚站的储物柜。
唯一的空位是靠里的上铺,大概因为长年无人入住而被征用,木板上放着几摞竞赛书。严喻放下行李箱走过去,把书抱起来,随手放到自己枕边。
他就住在陶琢下铺。
“这是浴室,洗手间,阳台,”严喻说,声音冷淡,“走廊左边是用电区,有统一的吹风机,洗衣间的洗衣机需要投币使用,不接受扫码。自习室在一楼,这是宿管电话。”
他从草稿纸上顺手撕下一条,写了一串数字,递给陶琢:“还有别的问题吗?”
陶琢摇头。
严喻点头,完成许瑛布置的“带他熟悉一下宿舍”任务,拎起书包,转身出门,大概是晚自习去了。
忙了整整一天,陶琢终于等到独处的机会,霎时间松了口气。
宿舍里很安静,空调呜呜送风,不时吹动严喻蚊帐,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那人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陶琢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眺望远处的钟楼。日暮余晖,整座城市都晕散在半粉半紫之间。
这就是未来两年他要蜗居的地方了,陶琢心想。
记忆中,南城的夏天总是漫长又炎热,无穷无尽,使人焦躁。
但这一刻,闻着茉莉花香,听校园里的嬉笑声渐散渐远,陶琢深吸一口气,觉得一切其实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