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阿阮,当真狠心
皇城, 翠微宫。
窗边粉彩花觚插着几朵牡丹,屋角三足兽鼎燃着龙脑香,微风拂过织锦淡香水红纱, 泛起层层涟漪。
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拂过腕间点翠金镯, 珍妃话音淡淡:“我儿可还记得, 二十多年前, 这翠微殿是个什么模样?”
二皇子邾宾当然知道。
牡丹国色, 贵少难养,不可能由着后宫女人乱掐插瓶, 宫中龙脑香都是特制,因料足,价格十分高昂,需得皇上恩宠才能得赐,更莫说这红,宫中女人不可随意穿红,因那是正室,皇后的象征,但凡沾一点, 就是僭越。
可他的母妃喜欢红色。
母妃相貌明艳,极配金红之色, 偏偏这两种,都不能随意享受,早年得的份例无法呈现她的优势,从穿衣打扮,到饮食住行, 没一处合意,她脾气又烈性, 时常郁结于心,好几次生病都是憋出来的。
“儿子记得,都极朴素。”
“可皇后娘娘那里,什么都有。”
珍妃看着窗边花觚里的牡丹:“和本宫同一时间进宫的姐妹,有的家世很好,有的相貌很好,有的手里从不短银子,可如今站在本宫身边的,一个都没有,不是填了井,就是死在了冷宫。”
邾宾掀袍跪下:“儿子有今日,全靠母妃,母妃生我养我护我助我,恩重于天,儿子永不敢忘——”
珍妃并没叫起,而是盯着自己儿子:“在这皇城,权,即一切,我以为你记住了,不想你记住的只有心慈手软,嗯?”
邾宾这下不仅是跪着,额头都磕到了地面。
珍妃:“本宫只生了你一个儿子,你不争气,是想让本宫跟着你一起死么!”
邾宾:“儿子不敢!”
他知道母妃在敲打他什么。
都说皇权富贵,可皇宫里争斗的残酷,是它处想象不到的,这里宛如一个斗兽场,对后妃是,对皇子是,甚至对宫女太监都是,成者王,败者寇,你能挣扎着走出来,爬到最高位置,便掌握生杀大权,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可如果你败了,没有任何婉转的余地,只有死路一条。
权力,那个最高的位置,于他而言除了是尝到过点滴滋味的野心,午夜梦回缠绕在心头的欲望,还是不想死的恐惧,不甘心的挣扎。
脚下往前的每一步路,都要走的扎实,锐利,威慑,绝不可有游戏之心,可这段时间,他着实放松了太多,想办的事一件没成,连蒙韦仪都妄想以怀柔之策收入囊中……
现在回头想,他后背冷汗涔涔,怎会如此掉以轻心,是觉得老三的手段太低级,不配起戒心,还是认为外部环境没有威胁,可以享受一二了?
珍妃:“正如本宫永远不会忘了十三年前,皇后和太子是怎么没的,你也不该忘了——皇上的儿子不只你和三皇子两个。”
邾宾闭了闭眼睛:“……是。”
“你早已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主意,本宫从未想左右,只是提醒,行了,你起来,去前面同你父皇请个安,回府去吧。”
邾宾拍衣躬身:“儿子告退。”
他身影消失在翠微殿门口,摒退的宫人还没回来,只心腹老嬷嬷轻手轻脚上前,替珍妃换了盏热茶。
“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像皇上。”
珍妃凤眼凌厉,长眉挑起:“不杀伐果断,锋芒凌厉,怎么叫别人怕你?好的不学,偏要去学棠梨宫假惺惺,满口仁义道德的样子,她自己儿子都嫌弃不要的东西!”
棠梨宫。
水晶帘摇曳,珍珠生辉,香炉里燃着温柔的零陵香,甜白瓷圆瓶插着从御湖新鲜折来的菡萏,氛围温暖而放松。
柔妃眉目温柔,皮肤极白,穿着浅藕粉的纱袍,更显气质柔软堪怜,皓腕羊脂玉手镯一衬,让你看到,都舍不得对她说句重话。
“我儿这般辛苦绸缪,殚精竭虑,都是为了大历朝的百姓,天下的安平,可笑那些外人不懂,乱参乱上折……唉,天下愚民多矣,甫儿莫要置气,就是因为有这些愚民,才更需要如我甫儿这般的睿智掌权人。”
邾甫坐在左侧下首圈椅,握紧的拳头仍未松开,锐利眼角戾气不减,鹰钩鼻更显强势:“可父皇不信我。”
柔妃:“惯子如杀子,抱以厚望才会苛责要求许多,市井小贩都对挑剔货品毛病的人最热情最话多,讲价撕扯几番都拉着不肯让人走,因他知道,嫌货,才是买货人。”
邾甫眉头渐渐松开:“母妃说的也是。”
柔妃微笑:“月有阴晴,潮有起落,若是一直完美才吓人,没个戒心,未来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就像十三年前的夏妃……”
邾甫薄唇轻掀,微笑出声:“再怎么张狂,嘴架不输,都是表面,皇宠才是基础,皇权才是一切,就如同现在的翠微宫,眼睛长在头顶上,再能争宠又如何,父皇最钟意的,永远是让他舒服的地方。”
比如母妃的棠梨殿。
柔妃浅笑柔婉:“我儿慧敏,大善。”
一时输赢不必计较,走到最后的,才是走的最好的。
邾甫站起,展袖提袍,深揖跪拜:“以后的路,亦要母妃多助我。”
“起来吧,”柔妃眸底滑过微芒,“好孩子,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为你想,为谁?”
走出殿门,邾甫反思过往,觉得自己着相了,为什么非要同二哥争鸡毛蒜皮的事,二哥要争甲,他便也去追,二哥不喜乙,他更弃如敝履,何必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他的好二哥格局也就那样了,站不到更高处,想不到更远处,而今形势更是,好二哥非要争取蒙韦仪,他搞什么对等约定,非要去护差不多水平的邬复,他该争的,难道不是更往上走,参知政事的经吉,计相公羊博,谏议大夫丰溢,中书令袁魏昂?
谌永安是个好人才,奈何他没得到,反倒因为这件事,失了关系还行的潘家,潘千天在家族只能算嫡系,更大的权力还没有从长辈那里撤下,但此次受牵连不少,潘千天一脉连根拔起,潘家长辈,朝中最高官职的人不得已请辞,朝堂上也只空出了一个位置而已。
他想保住邬复这样的小虾米,不过是为了顶上这个位置,让朝堂站的自己人更多一个,若他能得到更高位者……
中书令和谏议大夫不大可能会表露倾向,除非到了父皇身体出问题,最惊险的时候,现在肯定是打动不了的,可经吉和公孙羊,只要能得到一个,便是如虎添翼!
清华殿侧,被罚面壁思过的六殿下还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跑了,百无聊赖的和师牧云下棋。
师牧云一边摸棋子,一边憋不住,噗噗直笑。
邾晏抬眼:“就这点出息,这就满意了?”
“哪里是‘就这’,殿下这般厉害,我等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怜外头那群傻子,到现在只怕还以为是巧合呢!”
师牧云是真服气,就这些天,六皇子可是干足了大事。
首先是御史中丞蒙韦仪那里,小老头都参人了,参的还是自己的未婚妻,六皇子再疯再颠,也是个龙子,能不要脸面么?稍微来点行动,温国公府就得上折子请罪,顺便把温阮的‘嫁妆单子’重新整理,放出来给大家看……增加的不是一两倍。
可再有弥补,弥补的再多,总归是丢了回面子,大家伙不能装看不见,就真没看到过吧?
于是六皇子再次发疯,要丢人大家一起丢,反正我一个人丢不行,他明目张胆的去揭了二皇子三皇子两家的短。
从娶的媳妇到嫁出去的女儿,从联姻的世家,到宫里生母的娘家……他是一个不漏,所有马蜂窝全捅了一遍。
这事二皇子三皇子虽然恨,但也知道老六疯起来向来不分敌我,而且这些年过来,二皇子三皇子互相攻讦早习惯了,对方身上的短不知道揭过多少回,小辫子捏了一大把,危机应对套路都练熟了,总之先把焦点转移到别处,再淡化存在感,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可这回不一样,风越吹越大,火越烧越旺,连后宫妃嫔都卷进去了,有和前朝勾连迹象……皇上最讨厌这个点,十三年前就吃过教训,会造成危机的,干脆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人都给罚了。
于是就有了翠微宫珍妃禁足一个月,棠梨宫柔妃扣半年月例,二皇子被严苛要求处理好家事,被天子警告手不要伸的太长,三皇子被勒令抄书十卷静心,被天子骂怎么就不能学学你母妃温顺听话……
一时间整个皇宫乌烟瘴气,所有人都吃了瘪,连六皇子都被叫进来面壁思过两日,让他好好理解兄友弟恭四个字。
可能皇上觉得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于他前期的放纵有很大关系,他怎会不知二皇子三皇子的争锋较量,只是儿子们争的凶,才更需要他这个老子镇场子,他的存在才是至高无上,最有威慑,但现在看,撕的都太低级,一点皇室风度都没有,他决定填把炸药进去,催发一下儿子们的心气。
他封了六皇子为简王。
是的,以前一直憋着不给,谁都不封的王爵,现在轻而易举,在对方寸功未立的情况下,给邾晏了。
你说二皇子三皇子心情能好得了?
师牧云也是借着这股贺喜东风,才能顺利请见简王殿下,来这清华殿同六殿下下棋的。
“我得到的消息里,二皇子和三皇子对殿下封王一事虽然酸的很,私底下眼神很可怕,但并没有把殿下视为竞争对手,心里最记挂的还是彼此,最想踩下去的仍然是彼此……简王殿下手段高竿啊。”
简王殿下没说话,只随意拈起一枚棋子,落到了棋盘。
师牧云:“这次二皇子损失尤为惨烈,我说……你该不会是记恨二皇子的谋士欺负过小少爷,故意下手整治这么狠的吧?”
邾晏还是没说话,只是落子后,连吃六颗师牧云的子。
“诶诶别这么凶嘛,小心眼!”师牧云抢不回来,气的磨牙,“我就说了一句,还没说你家小可爱坏话,怎么就忍心吃我这么多子!这步不算!”
邾晏:“我家小可爱?”
师牧云:“不可爱么?”
邾晏面无表情:“可爱,但你不能说。”
说话间又下一子,又连吃了对方六子。
师牧云:……
这破棋,不下了行么!
“厉害啊简王殿下,”师牧云阴阳怪气,“本朝现在唯一的王爷,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得禁足到今天下钥前结束,想见见你家小可……小少爷,都得等到天黑!”
邾晏眉目淡淡,优雅极了:“嗯,晚上就能见到。”
师牧云:……
“你就憋着吧,我就不信看到小少爷,还能憋着!”
“那是我的事。”
“可小少爷肯定会很高兴,到时——”
“必然,他会笑。”
新出炉的简王殿下已经预料到了那一幕,为了忙这些破事,他已经好几日没见到阿阮,今晚回去大约是个惊喜,阿阮会不会高兴的扑过来……
邾晏长眉斜飞,警告师牧云:“你不准胡说八道。”
师牧云:……
行行,你的惊喜你亲口告诉你的小可爱行了吧!
他气的棋都下下不去了,反正事也已经说完,干脆告辞,不再理这个内心过于闷骚荡漾的男人。
夕阳照晚,余晖朦胧时,邾晏离开了皇城,翻身上马,问蓝田:“人在何处?”
他没细说,但蓝田知道说的是谁:“小少爷今日似有闲暇,进城来了,同霍二少吃了顿饭,午后闲坐没多久离开,并未回温国公府,而是又出了城。”
那就是回庄子了。
邾晏长腿一夹马腹,转了方向,直冲城外,庄子方向。
黄昏的时光很短暂,往庄子走的路又略长,跑马没多久,天色便渐渐黑下去,周遭风劲马蹄疾,应着过于明显的心跳,许是夏日过于火热,马背上人的心也激烈跳动,难以平息。
终于到了庄子。
邾晏直接纵马跨过矮栏,一路奔向温阮的院子……却见灯黑着,睡了?
再一听,内里没有人的呼吸声。
人不在?
“殿下——六殿下——”庄头刘大海一路追着狂奔过来,奈何两条腿干不过四条腿,六殿下太快了,直到追到少爷院子,他才跟狗似的,双手搭在膝盖喘气,颤颤巍巍抬手,递出一个信封,“少,少爷说,给,给殿下。”
他感觉气氛很有些不对,送了信就贴到一边廊柱下,大气不敢出,喘气也尽量憋着。
六殿下太可怕了,尤其看到信之后的脸色,简直要杀人!娘喂,还是离远点好……可这是少爷交代下来的任务,没法子,他得干,要不说他刘大海地位高呢,终于闯到少爷心里了吧,不然为什么重要信件让他转交,没交待给国公府呢?还是他最亲!
“好阿阮,当真狠心。”
六殿下的声音融在夜风里,尾音绵长,似叹息。
蓝田:“……王爷,要追么?”
刘大海眼睛瞪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什么王爷,谁是王爷?六殿下封王了?那自家少爷岂不是要当王妃了?那他刘大海岂不就是王妃心腹,未来王府一把手,外务话事人?
他脚底都飘了,下意识要往外走,道声恭喜讨个口彩,也混几个赏钱,可看到六殿下的脸……他往前迈的脚生生止住,一动不敢动。
“为什么要追?”邾晏话音冰冷,眼神也冰冷,“自然是冷一冷,教他个乖,告诉他有些事不能做。”
今日学会不辞而别,改日会不会离家出走?再过些日子,恐怕连他这个夫君都敢忘!
娘喂,这眼神,这语态,哪里是要冷淡警告,看起来像要杀人了!
少爷……我的好少爷,您惹到的到底是怎样一尊佛!可千万要保重啊!
……
午夜,温阮突然梦中惊醒,心跳半天平息不下来,干脆披衣坐起,拉开舱门。
外面水波摇曳,映着星月之辉,可纵目远望,四周全是一样的水面,没有河岸,没有树木,再好看的浩淼水面,在暗夜里都会显得有些阴森。
他现在是在一艘船上,霍家自己的快船,造的足够大,也足够稳,哪怕这两日风向不佳,不利前路,三日之内,也能到达泗州。
“阿阮?可是睡不着?”
旁边舱房壁轻轻敲了下,是霍煦宁,他也睡得不安稳,听到动静,便问了。
温阮:“没事,就是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
“我也有点……好像黄昏前睡的久了点,走了困,夜里总觉得睡不着。”
霍二少干脆抱着薄被过来找温阮,也不点亮灯烛,就这么就着外面轻摇波浪,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怎么了,突然惊醒,梦到什么了,这么害怕?”
“梦见被怪物抓了,说要生啃着吃,都不打算弄熟,实在太不讲究了。”
霍二少:……
还得是好兄弟,点评噩梦都这么清奇。
“想好先到哪儿了么?咱们的信息量实在不够,虽然出发前放了飞鸽出去,可如今咱们在船上,回音收不到,只能到了再归拢总结,这没头没绪的,船在哪停?”
温阮已有打算:“不若,去会会老朋友?”
去哪对霍二少来说不方便,手里有船嘛,不过:“那里是泗州边缘,不是热闹地方,还很穷,吃住大约都没那么方便。”
他说的不方便,不是没地方,搞不到饭,而是条件有限,享受不了。
温阮思忖:“先看看,浪费不了多少时间,没用就立刻走。”
霍二少觑了眼他:“六殿下那边……真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温阮不在意的摇摇头,“你饿不饿,要不要听点宵夜?”
霍二少摇头:“别了,再积了食不舒服,不过……酒倒是可以来点,好睡。”
……
两人下船时,是个安静的早晨。
泗州边缘小县,边缘村庄的小码头,停船倒是很方便,反正周围没有船,也没有人,随便停。
走进村子,非常安静,过于安静了。
灿烂阳光洒在地上,村子里却家家闭户,空房子尤其多,路上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很少看到挑贩做生意的人,也没有小孩子顽皮哭闹,走的久了,才能看到一二村民,但这些村民似乎很专注自己的世界,要忙自己的事,不怎么理会别人的招呼。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过于安静了?”
安静到有点奇怪。
霍二少碎碎念:“我三四年前来过这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啊……阿阮,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走了这么久,遇到几个男人,老人,小孩也碰到一个,可一个年轻姑娘都没有!”
“嗯。”
温阮还注意到,这里家家户户门口,都用石头搭了一个很小的供奉台,有的更简略,挂了一小方布,或画了一个图像,莲座,纱簪帽,柳枝玉瓶,很像佛教里的净瓶观音。
霍二少慢慢的,也看到了:“这这这……这什么意思,这里所有人都信佛?”
并不是。
二人逛了一圈,发现附近不是没有佛塔寺庙,但那里并没有香火,且已破败,一个和尚都没有。
真的信奉佛教,怎会对佛寺的不管不顾?
温阮沉吟:“菩萨和佛,也可以是两码事。”
霍二少想仔细看看那些供奉的画像,认一认是哪位菩萨,佛教里菩萨很多的,可村子里村民画风独特粗犷,他愣是认不出来是哪位,想临摹自己画都很难,实在是看不清线条。
温阮:“总归是个女人。”
坐莲姿势,头发样式,裙子和手,再粗糙,性别也能看出来。
“就说啊,”霍二少十分不理解,“他们拜菩萨,应该对女人尤其有好感啊,为什么村子里一个姑娘都看不见?”
温阮抿唇:“走吧,先去赤江龙的盘子。”
霍二少凭着不怎么清晰的记忆,以及随手地图的帮忙,带着温阮找到了大门——
“去传话,说有人找你们老大。”
“知道我们老大是谁么就信口胡说?”看门的明显不愿意配合,手里比划了个姿势,“哪来的阿猫阿狗,我们老大什么人物,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温阮:……
他有点不太懂这个手势,一般讨好处赏钱,就是拇指食指轻轻搓一搓,可这人不但搓,还捏了个兰花指。
霍二少也不懂,他才离开泗州几天,这是又有新鲜东西玩了?
“看个屁!规矩懂么规矩!娘娘米都没有,还妄想让老子传话,老子看你们就是过来骗钱的!”
娘娘米?什么玩意儿?
霍二少和温阮对视一眼,还真不懂。
“没错,你爹就是过来骗钱的!”
不懂也不耽误事,霍二少脚一抬,把这拦门的狗踹开,顺便把门也拆了,气沉丹田:“赤江龙!你找死是吧,谁都敢怠慢!”
第42章 本王要惩罚他
“快来人啊, 杀人了——”
随着看门小弟撕心裂肺的喊声,霍煦宁带着温阮,大踏步连踹几道门, 走进正厅。
江大龙正仰瘫在春凳上睡觉, 宿醉没醒呢, 听到动静堵上耳朵, 背过身——
忘了前一晚喝大酒醉的不肯回房, 非要蹭在长宽几乎都盛不下他的春凳,长宽都盛不下了, 这一翻身,不妥妥掉下去?
“操!”
脑门磕的生疼,江大龙一句字正腔圆的脏话,抹了把脸,阴森森往外看:“哪个不长眼的大早上瞎闹?叫爷爷逮住你——”
霍二少精准踩住他胸膛:“你祖宗!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谁来了,给我端着点!”
“操姓霍的你个狗东西竟敢踩老——”
看到霍二少身后的人,江大龙腾的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把睡一晚上散开大敞的衣襟裹上,胡乱往腰带里塞, 顺手捋了一把鬓发,试图让狗啃似的乱糟糟发束没那么乱, 一整个彪形大汉突然局促起来:“少爷怎么这么快到了?我昨天中午才接到的信,以为你们最快也得明天晚上到呢,我这乱糟糟的你看……”
他一边嘻嘻陪笑,一边眼锋凌厉,招呼手下小弟进来收拾, 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走擦了,地上零零碎碎捡开抱走, 窗子打开通风……
小弟们也伶俐,没几息,厅堂就干净了。
至于那个瞎喊的看门小弟,现在已然听不到动静。
“来,少爷,坐!”厅堂干净了,江大龙腰板也挺直了,整个人俨然不拘小节的粗犷行船汉子,膀大腰圆,雄性气势十足,“早饭用了没?这破地方想是不方便,来人——给我们少爷上一桌!”
至于霍二,他屁股一顶,直接把人撞开,想坐哪自己找地方,这种狗东西还用得着招呼?
温阮:……
“谢龙哥。”
“叫什么龙哥,见外,叫我小江就行!”
霍二少抚额:“狗龙你收敛点,别吓着少爷。”
江大龙咧开一嘴白牙,瞪了他一眼,才又看向温阮:“少爷别理他,他嫉妒咱哥俩感情好呢。”
温阮:……
江大龙说一桌,还真的是一桌,整治的很快,可能因为时间问题,都不是那么精致,有炖菜有凉菜有辣卤有包子粥饼,炒菜只两盘,但是量大管饱,且闻着很香。
凉菜好拌,炖菜辣卤大约是昨天就备好的,今天中午或晚上的菜单,包子粥饼更好理解了,早饭么,总得准备这些,虽然现在看时间将近中午……
谁让头儿宿醉未醒,还没来得及吃呢。
“少爷别嫌弃,”江大龙不敢拿自己筷子给少爷夹菜,只热情的把菜盘往温阮跟前推,“这穷乡僻壤的没啥好东西,有点乱,但保准好吃!我那厨子可是我从州府抢——”
霍二少啪一声,放下盛好粥的碗:“是挺乱的,这段漕河,你就是这么守的?外头放的什么小弟,都敢怠慢少爷了?”
“不可能!”
江大龙勾手指叫下面人过来,那人笑嘻嘻冲温阮和霍二少行了个礼,才轻轻掩唇,在江大龙耳边说了几句话。
“嗐,原来是才招进来的嫩瓜子,还没调教好呢,先放门口看看人怎么样,他连霍二都不认识,何谈少爷您,不过怎么说都是我这个头儿没管好,少爷您别介意,小江给您赔礼道歉了!”
江大龙说话就要自罚三杯。
温阮赶紧拦了:“龙哥不必如此,我并未介意,今日得见龙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说都是人,怎么少爷说话就这么让人舒服呢,”江大龙便没举杯,“少爷放心,那人不会办事,今儿个就让他滚回去。”
温阮则是注意到了另一个点:“龙哥最近招人,可是很难招?”
漕运帮派有自己的特殊性,绝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刚才那个守门的简直把愚蠢两个字顶在脑门上,一般来说,管事不会犯这种错误。
“要不说少爷呢,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江大龙叹了口气:“可不就是难招呗,跑船虽然能得还算丰厚的养家钱,但又苦又累,还叫人嫌弃,哪如那些轻轻松松享福的活儿?人都入了娘娘教了!”
温阮眯眼:“娘娘教?”
“我忘了少爷才来,肯定不知道,”江大龙便凑近了,眉飞色舞细说,“说是东莲圣母,也不知道风从哪刮来的,突然就起来了,别的地方尚不明显,咱们泗州,府城没怎么见,就是偏远村镇,总能见着,附近村镇尤其多,把那位东莲圣母吹的可神了,说能懂百姓苦,可解煞厄,可予饭乌饱衣足,能满足你一切愿望,总之只要你肯信,圣母娘娘什么都能给你!”
霍二少哼了一声:“越说的神,我越不信,还什么都能给,若是一个赌汉过去信了,说要供奉,这位圣母娘娘还能把赌债也给他抹了不成?”
江大龙:“你还别说,人真能!圣母娘娘跟前有供奉的净坛尊使,本事大着呢,只要你真的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同他们签份契约,接下来听他们安排,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真就能保证你之后有吃有穿,让你活得开心,过的顺意,还能保证那些赌债从此以后与你无关了!”
霍二少:……
“这么舍得下本,钱打哪来?别是压榨这些签了契的人赚来的吧!”
“过得开心,保证有吃有穿……是把人送去赌场干活了?”温阮想的更多,“把前头的人‘卖’了,得了钱,可不就能养后头新进教的了?”
江大龙抚掌:“少爷聪明啊!真就是这样!像赌棍这样的烂人,走投无路跑过去说信教,以为能占点便宜,结果被人敲碎骨髓吸血,这辈子再也得不到工钱了,全都是教里的,干的好,就是你给教里挣钱,干不好,死了活该,谁叫你本身就是个烂赌鬼呢?想要告官,呵,你以为你签的契是什么?”
霍二少:“你既知道,不站出来告诫?”
江大龙:“我倒是想,可人不听啊,老百姓眼里,比起慈眉善目的东莲教圣母娘娘,咱们这些跑船的更像恶汉,没人信,还会怪咱们拦了他们的好前程。”
他直言,什么赌汉街流子这样的教众,在教里是极少数,娘娘教吸纳更多的是普通百姓,良善百姓,话说的也好听,哄的人们一愣一愣的,什么善人必有善报,恶人被磨死是活该,教里也是层级分明,从上到下十几个阶层,高阶管低阶……
温阮听了一会儿,蹙眉:“听这感觉……莫不是进教也得经人介绍?”
江大龙:“可不就是!所有人都没法自己主动求进,圣母娘娘根本就没开收众渠道,都是教众自己发展带进来,你带进来的,就是你的手下,手下有十个人了,你就能升阶,你手下的人又带了新人进来,带进来多少,全算你的人,人头越多,你的阶层越高……”
霍二少懂了:“所以是以新养旧,只要新人发展足够快,那么旧的成本全部能覆盖?”
或者反过来?这不就是少爷曾经说过的,传销?还勒令他不准这么做,因为收益虽大,但底盘很脆弱,只要资金链断裂,立刻如雪崩山塌,根本救不回来。
温阮:“如此做,不怕官府查处?”
“人又没做什么坏事,做的都是善事,哪里算犯法了?”江大龙道,“百姓们甚至会自发保护,管不了的。”
霍二少:“他们都给了什么,让百姓这么……呃,上头?”
“普通百姓最愁的是什么?”江大龙叹了口气,“尤其这类偏僻村镇,左不过一口饭吃,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入教的百姓们求,教里就会给,米,面,衣裳,甚至可以帮忙安排住处,糊口的活计,如果家里有姑娘……”
对啊,姑娘。
霍二少眯了眼:“要献出来?”
江大龙:“说是圣母娘娘因自己就是女人,遂对女人尤为怜惜,言道可以代为教授姑娘,封她们为圣女,让她们能明明白白长大,不受任何人欺负,甚至得道成仙……”
温阮:“不是强制性的?那这些姑娘都去了哪里,家人知不知道?”
“不是强制的,但圣母娘娘这么厉害,做父母的真心为女儿好,总会想着这个前程,哪怕前期不愿意,入教久了,也愿意了,”江大龙道,“教里说,圣女们为求大道,课业安排非常多,很忙,想要三五年就回来不可能,若心志清明,许就直接成仙了,更不会回来,人在哪里,别说家人不知道,其它教众也不知道,只有圣母娘娘和净坛尊使知道。”
温阮:“没有回来的?”
江大龙:“也有,曾经出现过那么一两个,回来的确变美了,好看了,气质也清贵,说话做事都跟普通人不一样了,不过在教里没多久就会再离开,因为‘仙法’广袤,她们要学的还有很多。”
霍二少看向温阮:“故意调教出来的?”
温阮:“大概。”
居移气,养移体,姑娘生在贫穷人家,没有系统教过装扮礼仪,自会显的淳朴土气,若精心引导教养数年,培养出个‘大家闺秀’又有何难?
哪怕是样子上像。
普通百姓有几个真正见过大家闺秀的,可不就唬了过去?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么教,恐怕也没存着好心思。或者说,仅只是这么教么?
温阮对比当时了解到的月老庙信息,冯姑子此人,很难不让他怀疑,她就是东莲教的人,甚至是个地位不低的上线,她的手段方向是什么呢?月老庙,姻缘签,以逼诱,□□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逼姑娘们就范,成就她‘所促姻缘皆成’的佳话,很多姑娘得到的甚至不是正经婚事,而是悄悄被送到类似潘千天的大人物手里做妾,任人欺辱折磨……
这些娘娘教要去的‘圣女’,或许并不是养成‘大家闺秀’,最终成仙,大约会经由不同教导方向,送去不同的,可以为教里挣取更多钱财利益的地方。
至于可以回来‘探亲’的圣女,想必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以及被拿捏住,绝不想暴露的短处。
或许这些方向发展出来的分支,才是所谓娘娘教的主要财路。
霍二啧了一声:“他们这么搞,岂不是抢你们生意?”
“滚蛋,这话可不兴乱说,”江大龙正色,“我们是正经漕运分支,跑的是船路活儿,一个汗滴摔八瓣挣的血汗钱,要防贼驱盗,还得给官府老爷纳税,正经着呢,这群狗东西才是搞暗渠子买卖,玩人命的!不过么…… ”
他看向温阮:“咱们干这行当,上到官员师爷,下到三教九流都得打交道,也算消息灵通,少爷若想知道什么,尽可开口,我手底下机灵得用的人多着呢。”
温阮思忖,这次恐怕真得这些朋友帮帮忙:“那我先谢过龙哥。”
“别别不用不用,就是,”江大龙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就我那漕粮,少爷关照关照呗?”
霍二少呸了他一声:“你们漕帮是漕帮的事,少叫少爷为难!”
江大龙叫冤:“我哪里敢,这不就是尊敬少爷,打四五年前起,少爷就是咱们整个曹帮的恩人,谁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叫少爷忘了我小江!”
温阮:……
“龙哥放心,我记下了。”
“这话说的,您瞧瞧,”江大龙又不好意思了,“那什么,我这算越界了,少爷可千万别跟昂爷说啊,昂爷下过死令,不叫我们拿这些事问少爷的。”
温阮:“说起昂爷,他现在人在何处?我记得这里坐镇的好像也不是龙哥来着。”
江大龙:“昂爷在州府,说是出了点事,不就是那狗屁娘娘教闹的,手伸的太长,府衙闹了点动静,要整个鸿门宴,昂爷得亲自盯一盯,要不是我犯了错被罚,发配到这,也得跟着过去。”
霍二少:“你现在动不了?”
江大龙磨牙:“昂爷说了,这片水域极为关键,不能离人,勒令我不准懈怠,发现异动立刻上去压制,绝不容有失,就算接到什么信说他在府衙出了事,也不能走,必须守死了这里!”
温阮:“你方才说……鸿门宴?”
看来漕帮与娘娘教有龃龉,且非一日两日的事。
江大龙:“漕帮生意依托于官府,官家腾不出那么多军队运粮,才有了漕帮的生息,可漕帮接了这泼天富贵,自也一同接了隐患,那些匪盗不敢冲着官府使劲,可不就冲着漕帮,漕帮运每一批粮都在官府背了书的,若有损失,不仅仅是翻倍赔偿那么简单,想要把这个生意做圆满,自己人就得卖力气,有想劫漕粮的,兄弟们就得抄家伙拼出命去上,昂爷有本事,这些年带着咱们,越来越好,少有人敢欺负,可最近这一两年,总是有不长眼的撞上来,咱们的粮被抢过,银也被抢过,我也不懂昂爷为什么那么给面子,可能是数目小,不值当,但显然这回不想留面子了,那边借着府衙杨大人的手,想要整治,昂爷这回怕要玩个大的。”
霍二少:“多大?”
江大龙在他们面前,也没虚话:“虽说过要低调,最好不要闹大,可别人一而再欺负,杀个狗官也不是不行……”
温阮垂眸:“狗官啊。”
江大龙又忍不住告状了:“少爷您是不知道,这个杨大人,真是鱼肉乡里的一把好手,什么正事不干,搞钱他倒是擅长,到了州府两年,豪绅富商都被割了不知道几茬,百姓们也是民不聊生,您要不信去问问霍家老爷子,这个黑皮二狗子不行,净在外头瞎折腾,都不管家里的事……”
霍二:“你骂谁呢!”
江大龙按下他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去年来了个新官叫益松雪的,还不错,俩当官的斗法,咱们都替这益大人捏一把汗,果不其然,正经路子哪斗得过邪门歪道,最近这位益大人遇到难处了,这官怕不是得丢,听说他媳妇孩子去京城探亲了,估计也不是什么探亲,就是怕被连累出事,出去避一避……”
温阮感觉,这顿饭吃的真值。
打听事,江大龙是真上心,还附赠了许多他没想到的方向。
“娘娘教的事,龙哥还知道多少?”
“少爷想问什么?”
“半个多月前,京城有个女人叫冯姑子的,我怀疑她是娘娘教的人,很可能逃到了南边,能找到么?”
“这个就不一定了,我打听打听。”
一顿饭吃完,江大龙出去巡查河道了,温阮和霍煦宁则有了新想法。
“这事儿似乎不简单,”霍二少凝眉,“邪教信众,姑娘遭殃,又是抢粮又是掠财,连漕帮都敢招惹,哪来那么大的底气?还有那些姑娘的下落,现在都在哪里,总得找出来……”
温阮:“正该即刻启程,去府城。”
他们落脚在此,本也是想先探点消息,再做决定,现在看别耽误了。
霍二少笑了:“少爷想怎么去?”
温阮:“自然是悄悄的去,不要打草惊蛇,最好借一二这里兄弟们的身份。”
先看看是什么戏,再决定怎么演。
“为何要悄悄的?自然要大张旗鼓。”京城里,新出炉的简王殿下看着舆图,漫不经心,“我的好哥哥们都嫌我烦,我这般懂事,自然得敲锣打鼓离京,好叫他们放心。”
蓝田:……
您敢不敢直接说一句,是想出去逮小少爷?
邾晏修长指尖在舆图上轻点,连成不同的线:“此前谌永安的案子里,仍有一人逍遥法外,你可还记得是谁?”
蓝田想了一瞬:“月老庙,冯姑子?”
主子的意思是,小少爷去找这冯姑子了?
“少爷纯善悲悯,有天人之心,实属难得。”
比那起子假仁假义,嘴里说着忧国忧民,回家便山珍海味各种享受的所谓高官好不知多少倍。
邾晏慢条斯理:“胆子也大。”
蓝田:“可少爷乘船出行,消息难探,我们去哪里寻他?”
邾晏指尖滑过舆图,笃定落在一处:“当然是这里,泗州。”
小孩年纪不大,涉世未深,纵然不少心眼,全都用在了种田上,对外界其实并没那么了解,最熟悉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么多年成长的地方,泗州。冯姑子逃跑时机很微妙,路线也很微妙,似有规律……并不难猜,他能轻易看出来,阿阮必也不会忽略,遂他会去的地方,只能是这里。
而且,他记得春节前后,听到过来自泗州的消息,好像有个贪官。
他最喜欢贪官了。
“走吧,去泗州府衙看看。”邾晏大长腿往外迈,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蓝田:……
“不是说,要冷一冷……”
“放肆!记上二十鞭,回来罚!”
邾晏翻身上马,想着已经两天了,阿阮真害怕了怎么办?当然不能再冷了。
蓝田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叫你快!少爷性子温和,你怎么能忘了规矩,王妃岂是一个下人随意放在嘴边调侃的?
……
泗州府衙内院,今日摒退所有下人,接待了一个特殊客人。
温柔面,窈窕身,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妇人,不是冯姑子是谁?
她似乎和杨肃聊了很久,不怕对方,亦笃定对方不会不答应她:“……杨大人可莫要忘了,头上乌纱打哪来的,我东莲圣母为什么能干下这么大盘子,别人不懂,杨大人是知道的。”
杨肃坐的端正,眼睛精光简直藏不住:“姑姑只叫人搭台子帮忙,却不言好处,是不是太小气了?”
“放心,我教的人脉你还不放心?这京城中书令袁大人——”
“你能让我巴上袁大人?”
“袁大人本人当然不行,但袁大人姻亲家可以,”冯姑子浅浅瞥他一眼,意有所指,“剩下的你自己努努力,不就能成了?”
杨肃:“只是姻亲啊……”
冯姑子:“我还可附赠你一个京城的大消息,你今年底似乎该进京述职了?这京城地界,有位贵人,才回去的,本身没什么根基,却接连认识了不少贵人,连皇室皇子都为他抢了起来……只要你这次帮忙,我便把这条人脉送你。”
……
两日后。
温阮和霍二少信息搜集告一段落,有的顺利得到了,有的阻碍重重,需得施以巧技,才能辛苦得到,他们需要时机。
而明日,就是府衙杨肃大人请宴的日子了。
温阮从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这身怎么样?”
“妙,太妙了!必能行的通!”
霍二少一点都不担心少爷事办不好,少爷的聪慧,除了他,少有人真正见识到,他只担心一点:“明晚我不在你身边,你千万要事事小心,知道么?”
温阮:“不过是赴个宴,还能有生命危险怎的?倒是你,娘娘教既然要明日借杨肃的人压制昂爷,必然注意力都在这边,人手也会调过来,你要趁此时机,把我们方差画好的线,该摸清楚的全部摸清楚,知道么?”
霍二少笑出一口白牙:“保准全部到手!”
二人离开铺子时,灯火阑珊,也并未注意到,远处有一个人,直直盯着他们,确切的说,直直盯着温阮的方向。
邾晏并未选择水路,因一上船,信息便不方便,他走的是陆路,一路都有驿站,传信方便,一路骑马换马不换人,速度也并不慢,到达这里,可不就第一时间看到了温阮?
蓝田看着自家主子青黑的眼底:“不去和少爷……打个招呼么?”
简王殿下傲慢极了:“本王要惩罚他。”
蓝田:……什么?
简王殿下:“本王见到他了,他却见不到本王,一定很难受。”
蓝田:……
您要不仔细想想呢?这到底是在罚少爷,还是罚您自己?
第43章 少爷杀人
府尹杨肃的请宴, 在傍晚时分。
他在府城拥有一个五进的大宅子,专门在侧打造的待客园子更是精巧华美,亭台楼阁, 假山流水太湖石, 无一不有, 夜色初上时挂上华灯, 轻纱漫舞, 气氛顿时朦胧灿美,叫人心向往之。
江南景盛, 近一两年尤为流行夜游,杨肃的这次举宴,不可谓不用心。
与宴宾客不少,但大都只能在园子四下游玩,各自结伴小酌,却入不了正席,见不到杨肃这个主人的面,尽管如此,得了帖子能进来的人都足够兴奋, 聊着各种你不知道我知道或者大家都知道的新鲜事。
温阮是在第一束烟火炸开时,进的园子。
今日风格与以往大为不同, 穿着灿若烟霞的软云缎,搭配飘逸清爽的莨纱,腰身束玉带,坠碧玉玦,头簪金冠, 冠镶东珠,华贵气派, 人生的又极好看,唇红齿白,笑眼弯弯,烟花炸开的那一瞬间,仿若万千星海落入他的眸子,漂亮极了。
很像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不知凡间疾苦,天真又灿烂。
想进这个宴会场,找个帖子并不难,霍二少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软的不行来硬的,小事尔,出门前还趴在温阮耳朵各种叮嘱,旁的事能不能完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命,千万不能太过胡闹的!
温阮并非锦绣堆里长大的天真少年,奈何在京城实在开了很多眼界,见了太多世面,想谦虚说声不会都谦虚不了,进来就开始表演。
他皱着眉,随意指了指各个亭角都挂着的飞花灯:“那是什么?”
南星毕恭毕敬答道:“回少爷,一种特殊的花灯,娇贵又易坏,但极其漂亮,很受女眷和小孩子欢迎。”
“买两车带回去。”
温阮说完,又看到一样东西,这里客人们似乎很喜欢佩戴,十个里至少有五个会戴在手上的白色手串:“那是什么?白却不润,似玉非玉,重量感也不足。”
南星:“回少爷,那是白玉菩提子,并不贵重,也就不怕损坏,一般富户采购都无压力,搭配上不同颜色的珠子或绳线,也能搭衣服衬气质。”
温阮:“买两车回去赏下人。”
往前几步,又看到了新鲜玩意,温阮又问:“那是什么?”
南星:“回少爷,似乎是一种溏心玛瑙,内颜色被封在珠内,表面朦胧,实则透彩,但玛瑙就是玛瑙,算不得好东西,只是瞧个新鲜。”
温阮沉吟:“绿色……”
周围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位少爷,心想莫非又买两车,却听小少爷道:“绿色不要,其它的各买两车,回去弹珠子玩。”
所有人:……
这位谁啊,什么人啊,敢在富庶江南炫富?长得……是好看了点,穿的……也的确富贵了点,气场不算咄咄逼人,就是有点没礼貌,这哪来的纨绔?
纨绔温阮已经插手两个公子哥的嘴架了。
“……都是小爷玩剩下的东西,这还能争起来?去,一人给个两百两,叫他们去云烟楼跟姐姐们玩,长长见识,别在这丢人现眼。”
所有人:……
这哪儿来的小纨绔,如此理直气壮,还当场洒钱!一出手就是四百两!江南虽富庶,也不是不拿钱当钱的……那长随还真给了,这俩丢人的公子哥还真拿了,转头出去,真去找楼里姐姐玩了!
你那么有钱给这种废物玩意干什么,你给我啊,我也想去楼里找小姐姐玩……
阁楼之上,足以俯瞰整个庭院的高处,蓝田有点不敢认:“主子,底下那位……是少爷?”
邾晏浅浅颌首,拎在手里的茶盏半晌未动:“他竟然不是纨绔。”
这话当然不是看不出来温阮在扮什么,是很遗憾为什么这些竟然是演出来的,而不是真的。
虽说少爷现在的样子的确很好看,很耀眼,可纨绔哪里好,让主子这么喜欢?
不过蓝田不得不承认,少爷就是砸钱的样子也很赏心悦目,实话说不怎么像纨绔,太纯太干净了,乖横乖横的,再不讲理也透着可爱……所以主子是喜欢这个?
五十步外,苍昂也认出来了。
漕帮扛把子,江湖人称昂爷的男人,二十七八岁,和其他将入而立之年的男人一点都不一样,他身材健壮,腰腿蕴劲,气势昂藏,眉脚有道刀疤,男性荷尔蒙爆棚,很像黑渠子老大的样子,且正当壮年,可你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会觉得不一样,他的眼神是内收的,将所有杀气锋芒,心机城府,全部敛于眸底,外人很难窥见他半分情绪,不会猜到他想什么,但一定知道,这个人不好惹。
这个不好惹的男人,看到温阮的瞬间,眸底柔软了一瞬,唇角似也轻轻勾起。
长随阿七自也认得:“头儿,咱们过去打个招呼?”
苍昂敛了眸:“今日不宜,避远些,别连累了他。”
“那我稍后悄悄去磕个头……糟糕,”阿七想挡,没挡住,“头儿,少爷看到你了!”
“无碍。”苍昂并未往前,也没再看温阮,折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温阮大为遗憾,只能停下走过去的脚。
他现在是外地来的愣头青,高傲纨绔,自然是不能追,也不能同昂爷认识。
他继续摆谱,下巴高高抬起来,学着最熟悉,最有杀伤力,未婚夫六殿下的睥睨眼神:“你们杨大人呢,怎么还不出来迎接,我可是京城来的少爷,和朝廷内外,宫里皇子们都关系甚好,交情匪浅,岂是一般人能比的,这招待不好的罪过,他一个小小地方府尹能担得起?”
他之所以整这一出,目的有三。
其一,霍二少此前撒出去的钱是管用的,漕帮兄弟们也给力,已然查到些痕迹,那冯姑子,果然就在州府出现过,只是行踪成迷,无法确定其居住,但她去见过杨肃,具体谈的内容,外人很难全部知晓,可有一条漏了出来,二人必达成了什么协议,冯姑子应允会介绍人脉给杨肃,期间语焉不详的提到一位少爷,说是本事了得,和宫里关系都很好……
哪儿哪儿都不说清楚,稀里糊涂,这不纯纯画饼么?温阮和冯姑子没见过面,没任何交情,这个少爷说的必然不是他,可能暗示的是诸如方锐这种只要你打听,就会觉得沾边的少爷,但你不能确定是谁。
可之于杨肃来说,不确定是谁的人,也是机会。
既然不能确定,当然要借来用一用,温阮决定假装自己就是这个人,看能不能反套路一把,套出冯姑子的下落。
其二,既然装扮成了不谙世事的纨绔少爷,行事做风自也得靠拢,还得物尽其用,比如方才,他并不只砸钱,一边砸钱,还一边尝试着往不同方向前进,顺便给南星机会,让他快速探查周遭环境,哪里能去,哪里去不了,哪里被保护的很严实……
提举常平司益松雪,就是那个江大龙说的好官,这几天失踪了,他怀疑是被杨肃这个府尹给抓了。
提举常平司是仓司,管茶,盐,钱谷事宜,再往上一步就是转运使,这里的转运使也叫漕司,漕帮漕粮也归转运使管,泗州转运使一职空缺已有两年,这两年都由杨肃代为管理,想也知道捞了多少油水,益松雪的上任,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益松雪多年辗转在外地做官,每次政绩都很好,从小小县令走到江南这种富庶之地,还做了提举常平司,未来前程很是可期,偏偏人还很不好糊弄,是个耿直的清官,手段也有,一年间已经和杨肃发生不少冲突,他在这里待的越久,知道的越多,杨肃越不能安生,这一场终极对抗始终会来。
既然要来这一趟,干脆一并打听了,若真发现了什么,想办法救出来,也是于国于民的好事。
最后,就是那东莲圣母,娘娘教了。
杨肃明显和这个组织有牵扯,以往对待漕帮不说公平,至少拿了银子,是会行方便的,行方面的程度,看银子给的力度,但最近两年,明显有些不大管用了,他更愿意松松手的,是娘娘教那边。
今日是杨肃早就准备好的鸿门宴,针对的是苍昂,温阮虽信苍昂本事,但万一呢,他既来了,定不会让苍昂陷在这里,若是能打探到更多关于娘娘教的信息就更好了,最好能捉了那冯姑子。
他这这么高调,杨肃还真不大敢怠慢,竟然迎了出来:“这是哪儿的风把京城少爷都吹来了,我杨家真是蓬荜生辉啊……”
温阮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杨肃身材微胖,眼聚精光,嘴形偏小,他笑的越热情,越让人感觉看的别扭,整张脸并不舒展,但他自己大约是没察觉的:“不知这位少爷贵——”
“放肆!”南星站出来,“我家少爷名讳,是你能问的么!”
杨肃可是府尹,三品官,虽说外地官员比不上京城,可也绝对不是什么小官,这位少爷竟然上来就能这般狂妄,想来家世十分厉害。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即便如此,也是失礼的,这位少爷怕是给家里闯祸了啊,如此天真不谙世事,家里也敢放出来?怕不是贪玩,自己悄悄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杨肃也如此想。他觉得在他的地盘上,没人敢假装贵族糊弄他,除非不想活了,不想说名字,恐怕除了家世横,也是不想被人知道来了这里,怕被抓回家去?
不谙世事好啊,不谙世事才好哄,若这位真是个天掉的馅饼,他这招待好了,年前回京述职的时候……
但为防万一,也得试一试。
“倒也是,今日我杨家举宴,园林开放,外间公子少年都准允夜游玩耍,这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交朋友本就无需问名姓,少爷来的正好,今日我在花厅备了小宴,恰逢其会,来的就是朋友,少爷请这边请!”
杨肃还怪能自己圆场面的,圆完亲自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给温阮讲解了好些江南风情,最后轻描淡写点了一句:“今日也是巧了,大喜临门,府里稍后会迎简王殿下入宴,既然都是京城来的,少爷便帮我应酬一二,也省的我这心里虚的慌,怕招待不好,落了罪责。”
什么简王殿下,哪来的简王殿下,京城什么时候多了位王爷?新封的?二皇子还是三皇子?可这两位皇子这个时间点,不可能离开京城……
温阮内心惊了一瞬,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担心被发现异样,还随便从怀里摸了个东西扔过来:“先赏你了。”
这是方小侯送给他的礼物,方锐很喜欢跑到他那去玩,还很客气,每回都带东西,一箱一箱的带,也不怎么在意贵还是便宜,总之自己喜欢,看得入眼的,都会分享给他,东西攒多了,免不了有一些宫里赐下来的贵重之物,方锐自己本身不在意,说随他玩,他便也没客气,左不过回好朋友些对方喜欢的回礼。
这是一枚鎏金玲珑球,坠在腰间的饰物,适合年轻人佩戴,男女皆可,不过比起它本身的价值,更贵重的是它的工艺,上面烙下的标识,非常好认,乃是宫造。
且东西很新,款式很新,做工很新,一看就是今年,才做成不久赏下来的。
杨肃脸色果然立刻变了,笑意更加深切,微弯的腰更弓,带着温阮一路走向花厅。
阁楼之上,邾晏饮了口茶,眸色舒缓:“他果然舍不得把我的礼物赏与他人。”
蓝田:……
您的什么礼物,那个蛐蛐罐么?
不过自打订婚之后,王爷确实往小少爷的庄子上送过许多东西,其贵重价值,随便一件,都能把这鎏金玲珑球比到天边,少爷不拿出来,许也是不想便宜了杨肃?
不过比这更重要的是——
“王爷离京前特意威少爷造的势,果然起作用了。”
温阮突然离京,没做任何布置,邾晏大概率猜到他要做什么,便帮忙安排了些,似是而非的传言,造势少爷出行,本意是希望温阮哪怕遇到意外,也能迅速响应,让各处的人都怀疑不了,不想歪打正着,竟然正正好为温阮铺了路。
杨肃再怎么着,也是个三品官,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温阮这么出来骗,风险其实很大,但如果杨肃之前听到过一二类似消息……自不敢轻举妄动。
蓝田认为,这事自家主子得表表功,叫少爷知晓,比在角落开心自己送的东西没被扔出去赏人重要的多。
杨肃是个贪官,贪官最会认识好东西,把鎏金玲珑球收起来,又看了一眼温阮身上衣服,立刻招待上菜,且还叫了人来陪客。
叫了谁呢,也是很巧,他叫了苍昂。
温阮:……
苍昂:……
温阮眨眨眼,才看杨肃,做讶异状:“这位是——”
“容我为小少爷介绍,这位呢,是漕帮的帮主,苍昂,外面人不懂,称一声昂爷,少爷不是打京城来的,那回去时,不防让苍昂安排船,他们漕帮的船最稳最好,行的最快,还不耽误事,”杨肃说完,又看向苍昂,语气可就没那么热情了,讳莫如深,带着警告,“这位是京城来的小少爷,今日你运气好,碰着了,来见个礼吧。”
他此举当然是有用意的。
一来少爷年纪小,涉世未深,不懂这官商漕帮的弯弯绕,不可能觉得江湖泥腿子是助力,但一定会对江湖事好奇,愿意给他这个面子一块吃饭,如果回京城时能照他安排……这条人脉不就稳了?
二来苍昂太傲,分明只是江湖上混,刀尖舔血卖命的人,竟然有那么多坚持,那么多规矩道道,比他这个当官的还有骨气,那不得折一折你的傲骨?
你跟我能对着杠,行,你对京城里来的人杠一下试试,你敢么?只要这回跪了,下回你有什么理由不跪?弯下去的腰,还直的起来么!
他想羞辱苍昂。
苍昂一向悲喜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情绪,但这回他弯了腰了!他果然朝人小少爷行礼问安了!
“在下苍昂,见过少爷,少爷一路行至此,可还安顺,可有愉悦享受?”
果然还是识时务的,之前是嫌他这个府尹不够看?
杨肃眯了眼。
温阮:“昂爷若是能带我水上见识见识,我会更愉悦更享受。”
苍昂:“水道凶险,少爷还是只在缓处看看的好。”
温阮:“凶不凶险不险,有你昂爷,不就不凶险了?”
果然,小少爷就是个不谙世事的。
杨肃拍拍手:“来,都愣着做什么,上酒啊!奏乐!”
温阮于是看到了贪官的排场。
乐姬数,舞娘数,每一个走出来都貌美如花,风情万种,更难得的是,几乎所有人个头都差不多,身材都差不多,当姑娘们同一个动作,同一个频率摆动时,美感风情加倍,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温阮端着酒盅,随着曲子轻轻晃动,一双眸子似阖似睁,笑唇勾起漂亮弧度:“杨大人会享受啊。”
杨肃:“少爷觉得这曲子如何?”
温阮哪里会这个,他这辈子最头疼的就是乐理,什么曲子什么舞,一概不懂,就挑了个方向点评:“这琵琶听着不好。虽技巧不错,听不出不和谐之处,但毫无感情啊,尤其这挑弦,撩弦,指法欠些美感也就算了,一把琵琶,没有情感注入,听不出诉说感,不能寓情于景,不能如泣如诉,没有缠绵感,也无法催人泪下……这也能叫琵琶曲?”
阁楼上,邾晏唇角微微勾起。
蓝田:“少爷……这么懂琵琶?”
“他不懂,只是听过我的琵琶曲——”
邾晏垂眸看着花团锦簇里的小少爷:“自然全天下的琵琶曲,都看不上了。”
杨肃深受震撼,果然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少爷,对乐理这般通达,这么好的曲还能挑出毛病嫌弃!
温阮懒懒道:“我可是听说杨大人这里有好东西,才来玩的,结果就这?”
杨肃笑得颇有深意:“少爷这么说,苍昂该要不高兴了。”
温阮看出来,这狗东西对他仍然有怀疑,注意趁机会试他呢:“哦?为什么?”
“这位琵琶手,就是为苍帮主来的啊,”杨肃目光掠过苍昂,似笑非笑,“莫看苍帮主将进而立之年,实则还没娶妻,外界心慕他的姑娘……男子也是,不计其数,我还听闻过一段艳事……”
温阮啧了一声,看向苍昂:“昂爷这品位,有待提升啊。”
苍昂似有不悦:“杨大人说的也算不错,但我自有择妻标准,不敢耽误别人。”
温阮:“哦?”
苍昂慢条斯理:“我家中有个弟弟,对未来嫂嫂有些要求,言我吃的糙,干活糙,担心我饿死,说嫂嫂至少得擅厨艺,管的住我,才好结夫妻缘分。”
温阮:……
杨肃:“这岂不是要找个胭脂虎?可不怕苍帮主的,世间能有几个?”
就这一张充满杀气的脸,这副过于彪悍的身材,别人谁敢管?
阁楼上,蓝田道:“杨肃在为难少爷。”
邾晏眼神微戾:“显然。”
他过来的匆忙,猜不到阿阮到这里怎么展开想做的事,但很显然,他认识这个叫苍昂的,而且很熟,那些走丢的过往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昂爷身边的人不行啊,”温阮调侃苍昂,“既然不喜,别人还能追着你到这里,哪来的消息?我身边反正不能有这样的人,有就杀了。”
他感觉,他猜到苍昂想干什么了。
果然,苍昂脸色暗下去,慢慢回身,看向后面跟着的人:“是谁流出的消息呢?”
温阮立刻注意到一个神色不对的:“南星——”
南星立刻过去,把人揪了出来:“就是你,背主卖消息么?”
“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这人惊的眼珠子乱颤,但他下意识,看了杨肃一眼。
南星的刀已经架到了这人脖子上,隐有血线沁出。
这人扑通跪下去:“我没有,昂爷饶命啊……我可是你的人,你就这么任由别人欺负?”
苍昂不动声色:“这位可是府衙贵客,京城来的小少爷,我又能如何?”
这人挣扎,南星的刀可没动过,他自己这么撞,可不就血流了出来?他牙齿磨得咯咯响:“我对你忠心耿耿,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苍昂一副无奈的样子。
这人突然冷笑:“你果然早知道了吧,那批货是因为我丢的!你不喜欢我,不想重用我,反而重用功劳没我高的兄弟,我便不跟你了,有什么错!你活该失了那船粮食,你不会有好下场!不过一个船上生下来的贱种,真以为——”
温阮抬手,南星刀落,这人扑倒在地,抽搐两下,断了气。
“抱歉啊,手太快,”温阮微笑,先朝杨肃点点头,才又看向苍昂,“我最讨厌背主的人了,性子又急,竟然直接帮昂也解决了,昂爷不会怪我吧?”
他不喜欢杀人,但并不是不会。
穿过来太久,早已抛却了最初那份天真,他若不学着适应规则,早死了。
第44章 本王要他
一阵微凉夜风袭来, 烛盏爆出一个灯花,花厅气氛瞬间变得肃杀。
没人能想到,这位言笑晏晏, 精致如玉的小少爷, 竟然轻描淡写, 就杀了一个人。
尽管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背叛者自己也知道, 终会迎来审判处决,尽管这些都是底层人, 上位者本身就拥有生杀大权,可小少爷这般温软,竟然也……
杨肃有点可惜死的这个人,埋进漕帮的钉子,替他办事已近两年,贪财好色且没有底线,只要钱给够,什么都肯干,他还是给苍昂留了面子的, 此前并没有借此掀翻了漕帮,不过今天死了也就死了——
毕竟今夜之后, 这人也不再有用武之地。
他只意外了一瞬,双眼就亮了,不不,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这才是真正京城大少爷会做的事!
若是这点场面就怕了, 惶惶不敢动,怎么可能是京城呼风唤雨, 谁都愿意给面子,连皇子们都能交好来往的少爷呢?
杀人不可能舒服,温阮觉得这辈子都不会习惯这种事,在这种社会制度讲什么人人平等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天才,可以推动社会文明进展,他只能尽己所能的做一件事,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种地,搞一些小发明,让普通百姓能过得稍稍好一点,其它的,是掌权者该做的,愁也没用。
他有点想吐,但他表现的很稳,在南星把尸体挡住后,也能扯出笑容,懒洋洋看杨肃:“府尹大人还在这里呢,昂爷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杨肃同样微笑看向苍昂,同时挺起了腰。
毕竟是‘手下自己人’被别人处决,怎么圆都丢面子,苍昂只能做憋屈状,桌子底下的手什么动作,没人能看见,但指骨捏的咔吧咔吧响的声音,没人能错过。
“背主求荣,他死的不冤枉。”
“这就对了么,”温阮看向杨肃,“咱们吃点菜?”
“对对,吃菜!”随着杨肃招手,下人们鱼贯而入,添了份螃蟹,“少爷尝尝这个。”
温阮:……
你不是说有什么王爷要款待?这一桌都三人了,酒菜都上了,连螃蟹都端上来了,王爷呢?你怕不是在骗人?
杨肃当然没骗人,简王殿下的确在这里,突然来的,行踪无人知晓,什么都不说,不接受他的招待,不接受他的逢迎,礼物更是一个不要全看不上,他说什么都没用,一整个就是冷酷,直接征用了园子里最高的阁楼……
他悄悄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再看小少爷,脸色就更和蔼了。
他的确有点指望这位小少爷,如果他目前所得的消息都是真的,那么只要把这位少爷伺候好了,那边简王殿下兴许愿意给个面子,只要能和简王殿下搭上话,他还需要什么冯姑子牵线人脉?
但这话不能说,他不可能在少爷面前露怯,而且也要试一试这位少爷的深浅,别帮不上事,反倒拖累了他。
“……这螃蟹呢,是本地特产,还没到最肥美的时候,我挑的是初批成熟里最好的,少爷若是喜欢,便多尝尝,这东西娇贵,运输不易,哪怕是苍昂的漕船,也不能保证运到京城还是活的,少爷平日该少有尝到……”
温阮看不出杨肃用意,在侍女端过的盆里净过手,就开始拆螃蟹。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有力量感,使用工具拆螃蟹时,尤其显得优雅,赏心悦目。
阁楼上。
蓝田看明白了:“少爷方才杀的,是杨肃的人?”
邾晏:“他和那个苍昂,在打配合。”
这颗钉子大约埋在身边时间不短,苍昂早就知道,但不方便下手处理,今夜正好是机会,温阮伸手就帮了……
不曾想他们竟如此默契。
蓝田:“少爷看上去很果断。”
一点都不怕杀人,那将来进了简王府,也会适应很多。
“不,他并非无动于衷。”
他不开心。
邾晏不喜欢温阮现在脸上的笑,以后也不想看到,一点都不好看。
师牧云说,人娶回来是要好好过日子的,要让对方过得好,自己就得懂得疼人,万事不能总较真,婚姻里,没必要什么都争个高低。
方锐说,不管他爹他娘为什么吵起来的,吵成什么样子,道歉认错的都是他爹,他爹说跟媳妇低个头,不丢人,相反,没媳妇疼,才丢人。
邾晏决定,不再惩罚温阮了。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
蓝田:“主子是要……见少爷?”
不是说之前要惩罚少爷,不让少爷见着么?
邾晏:“他此刻一定非常思念我,哭了可怎生是好?我总不能传出坏名声,叫别人以为我无情冷淡,对发妻不好。”
蓝田:……
醒醒王爷,您有过好名声么!
您到底怎么看出来少爷很想你,还会想你想到哭的?
“不过在此之前,”邾晏眯眼,“去查查苍昂,他说家中有个弟弟是怎么回事?”
他总感觉有些微妙,不太喜欢这种事情不在掌握中的感觉。
而且不管这个苍昂是什么人,都不太行,若他在下面,必不会叫阿阮难受。
……
“这什么破邪教,狡兔三窟,故布疑阵,邪门歪道让他们研究透了是吧!”
河边,霍二少正在发脾气,今日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少爷在杨肃那里舍生忘死,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他竟然到现在一无所获,一个娘娘教据点都没找着!
分明之前得到的线索显示,就在这附近啊,怎么会没有!
霍二少紧紧皱了眉:“再找!”
结果再往前走,竟然碰到了熟人,京城梁家铺子的掌柜?梁夫人目前以中培养的心腹。
那人还袖子遮脸想要跑,霍二少立刻把人拽住:“你怎么也到这来了?”三更半夜不可能过来做生意,“你们也有人丢了?”
那掌柜讪讪放下袖子,陪笑:“这……”
霍二少摆摆手:“商是商,事是事,我虽同你打过擂台,互相坑的挺惨,可该办的事得办,需要帮忙也不用客气,我就问你一句准话,可是过来找人的?”
“二少仗义,”那掌柜拱手行礼,“确是如此,我们东家的事……二少大约听过两嘴,此地不宜细言,我等几人顺着消息寻过来,找到这里却卡住了,有个地方过不去……”
也就是说,有线索?
霍二少立刻道:“你若信我,咱们把消息整合一下,你过不去的坎,许我能过去,你可敢放手一搏?”
那掌柜当即表态:“我们东家都信二少,我小小掌柜怎敢不信?”
立刻就把自己得到的信息说了。
霍二少整合自己这边,还真锁定了一个地方,十分不起眼,且鱼龙混杂,可如果那些被拐走的姑娘被囚在这里……
“咱们这样……”他脑子迅速转动,很快有了大致计划,同梁家掌柜和盘托出,以他的力量为主,梁家掌柜带着人帮忙围边收口,内外呼应,一起把这破据点击穿!
今夜目标一,顺利找到娘娘教藏人据点,把被哄骗囚禁的姑娘救出来,目标二,抓获或杀掉冯姑子这个罪大恶极之人,如果事情不顺利,完不成目标二,至少完成目标一,救人比杀人更为关键!
一行人后分两路,悄悄前进,还没到地点时,霍二少这边发现前头有人在打架。
打架好啊……今夜不知杨肃那里会发生什么事,不方便用漕帮的人,得自己上,他有段日子没亲自动过手了!
“……二少,不对劲,似乎有官路子。”
霍二少打个手势,带着所有人潜藏下来,静默观察。
好像不是帮娘娘教的,是帮他们的?不知道是他们潜藏不够专业,还是之前就漏了痕迹,这些官路子似乎发现他们了,但并没有驱逐,甚至有意放了口子,鼓励纵容他们过去?
“操!”霍二少眯了眼,看了好久,骂了声脏话。
他就说有个东西那么眼熟呢,就那招数列阵习惯非常像官路子的几个人,衣角上都绣着一个标志,他在京城见过到,是少爷那未婚夫,六皇子身边人才会绣的玩意儿!
莫非是担心少爷安危,过来帮忙了?
那还不借一波东风!少爷说过,当用则用,物尽其用啊!
霍二少大笑几声:“走,都跟我上!”
杨肃那边不用愁了,六殿下的人来了,他还能跑得了?少爷一准没事!还有那什么破娘娘教也是,今晚上不给你一锅端了,你爹就不姓霍!
不过……
阿阮啊,我就说你不辞而别太不讲究了吧,六殿下过来抓人了,你可千万长点心!
阁楼这里,邾晏很快得到了消息,手指按在舆图上:“霍二在这里?”
“是,这几个地方,我们也都在盯着。”蓝田又指了几个点。
邾晏看着这几个方向,眸底快速闪过思索,回头看着花厅里的少年,唇角微微勾起:“叫人把杨家围起来,悄悄的。”
蓝田:“嗯?”
他们来的仓促,很多消息是一边打听着,一边立刻做决定,王爷对泗州了解并不多,未知全貌时,不会轻易下令,可现在……是有谱了?这么快?
邾晏:“府外花园,外围无关人员,立刻进行疏散,所有确定身份的人,都赶出去,女子一个不放,若有男人看起来身量不足,偏瘦偏秀气的,给我验明正身——”
蓝田:“啊?”
自家主子薄薄一眼瞥来,他不敢置疑,行了个礼,立刻下去办事了。
阁楼下花厅,温阮吃了两个螃蟹,桌上气氛又回来了,仿佛之前杀人的事是错觉。
“这螃蟹当真不错,我两个月前还说想吃来着,可惜你们这的官,叫什么来着,姓益好像,”温阮状似不经意提起,“不愿意给,说送不了。”
杨肃听到姓益就懂是谁了:“益松雪吧,那可是为不同情理的主,少爷可别理他,再叫自己生气。”
温阮慢条斯理:“哦,原来叫益松雪,我这人呢,记仇,叫我生过气,我就得敲打敲打。”
杨肃放下酒盏,叹了一声:“可是不巧了,这事我还帮不上忙,这个益松雪玩忽职守,失踪好几日了,我这有事想叫人来商量,都找不着人呢。”
玩忽职守失踪,还是叫人掳走关起来,你心里能没数?
这是不肯放人,温阮不要太懂:“那算了,”他看起来意兴阑珊,“你这园子不小,我能到处逛逛么?”
“这……恐怕不大方便,”杨肃一来不想放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到处跑,二来虽是他的家,他也有很大一片地方做不了主,简王殿下在呢,“各处都在准备,必须得先接待王爷。”
温阮:……
又是王爷,到底哪儿冒出来的王爷!
苍昂此时不在。早在刚刚吃螃蟹时,他就以‘不胜酒力’为由,说要出去透透气,当然,并不是不胜酒力。
杨肃认为,他是受不了羞辱,要去静一静,缓一缓,正好方便自己推动某些事,也就没说话拦,温阮则更懂,就方才短短的聊天时间,他们已经打足了暗号,双方都交换了信息。
比如关心确认彼此安全,娘娘教是否与这里有勾结,有没有发现冯姑子,以及——确定益松雪就在这里,被藏起来了,至于藏在哪里,现下还不知道,但不管在哪,他们都得救。
之所以表现的互相针对,是为了取信杨肃,好让杨肃放心施为。
方才入席之前,他们已经分别试探了几个方向,剩下的似乎是……
苍昂装作内心愤懑,漫无目的的四处逛,却发现虽然没人明面上跟着,但暗里脚步声有点多,亦有黑影时不时闪现,是杨肃的人。
不管他去往哪里,有意还是无意,都有人跟着他。
他突然想起方才席间,杨肃利用阿阮,是为了打击他……
若杨肃今日目的在他身上,他没必要去碰去撞,不若让机会自己找上来。
“拿酒来。”
他堂而皇之在廊前叫酒,豪气饮了一坛,把空酒坛往地上一摔,装作不胜酒力:“来人,回花厅。”
在他暗示下,他的长随被‘引开’,没及时回来,搀住他的,是另一双不熟悉的手,那小厮轻声哄着他,带他走了很久,送到一个房间,关了门。
这是通往内宅的路。
怪不得他和阿阮都没发现,他们还是把人心想的太好了。
这大约是一个不常用的厢房,布置有点旧,有奇怪的香味,苍昂屏住呼吸,从袖间取了枚药丸服下,再往里走,发现床上有一个人,被子掀开,是一个中年男人,被绑缚的很严实,嘴里塞着布团。
苍昂认识:“益大人?”
益松雪在装睡,听到声音,立刻睁开眼,焦急用喉咙发出声音。
苍昂拿走他嘴里布团:“大人认得我?”
“是,”益松雪有些难堪,但他克制住了,“在漕司办事时,有幸遥遥见过苍帮主一次,私下亦打听过苍帮主名声……实不相瞒,今日杨肃绑我在这里,是为害我,也是为害你,我二人名声尽毁于此,他便能不费吹灰之力除掉我,此处官场再无阻力,也能轻而易举以犯官之由除掉你,在漕帮扶植一个新帮主,自此漕帮为他所用,再无掣肘。”
益检雪明显被下了药,力气有限,话说的断断续续,但眼底很亮:“杨肃与娘娘教有勾结,在我这里,你的漕帮,都渗透有人……我如今拿不出切实证据与你,苍帮主可愿信我?”
苍昂:“去岁元月,益大人一介文人,敢于闹市惊马之下抢夺半岁婴儿;去岁端午,大人怜农耕之累,亲自去往田间地头,以凉茶慰农,一送就是三个月,整个夏日,无论抢种还是抢收,无一百姓中暑;去岁小年,泗州罕见大雪,不少贫农房屋倒塌,大人亲管赈灾,暖房粮食粥食调配无一不亲问,除灾情首日外,百姓无一死亡,大人却因数日不休,除夕万家团圆夜,叫了大夫……”
“大人所行所为,令人敬佩,昂怎敢不信?大人放心,今夜便是粉身碎骨,漕帮也必救您出去。”
益松雪:“……多谢。”
苍昂:“大人可能起身?”
“不能,”益松雪有些尴尬,“虽我知他们不安好心,并没怎么动他们给的食饮,还是中了招,如今虽能保持理智,四肢却酸软,动不了,若太麻烦……苍帮主只需顾自己安全即可,我们中间只要有一人能避开此险,也尽足够了。”
杨肃故意设这么一个局,定然看管甚严,到了时机好立刻曝出,他们想不动声色离开,并不容易,需要外面有人配合。
苍昂便道:“大人放心,我弟弟现在就在外面,他向来机敏,鬼点子多,有他配合,此次定然无虞。”
“弟弟?”
益松雪不知苍昂说的是谁,但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味道,苍昂身上的沾着的,螃蟹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似无,镌刻在记忆深处,带着绿意的淡淡香气。
他迟疑了一瞬,问:“你们方才,是否在吃螃蟹?”
苍昂不料他有此问:“是。”
益松雪看着苍昂眼睛:“你的这个弟弟……可是叫阿阮?”
苍昂意外:“嗯?”
“没什么,”益松雪已然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闭上已泛起湿意的眼睛,“只是没想到,经年过去,我竟又要受少爷大恩……”
苍昂也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他这个不愿意认干亲的干弟弟做过不少好事,却没料到他还救过益松雪,或许他自己都忘了。
“大人稍待,我才获知大人在这里,需得观察四周路线,制定计划,方能万无一失,”苍昂将益松雪身上的绳子全解了,塞过去两个小瓶子,“危机之时,大人记得使用,红瓶洒出去是毒,触者皆死,蓝瓶救命圣药,只要服下,不管大人身体如何危急,都能救回来。”
说罢不再逗留,顺着窗子缝隙观察外面片刻后,果断破窗而出,在看管之人惊喊出声之前,扭断了他的脖子。
之后无声纵跃起落,至高处观察四周,大脑快速转动,几息后,他取出一枚特殊骨哨,在唇边吹响。
温阮认出了哨声。
他微微一笑,看着杨肃:“都这么久了,杨大人还不让我逛逛园子?你们这里最时兴的,不就是夜游,不游一游,我来你这做甚?”
杨肃突然感觉不大对劲,这位少爷提逛园子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
而且,若这位少爷果真在京城那么厉害,阁楼上那位……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久了不是么?不可能没看到啊。
莫非他判断错了?
他眼底浮出锐利,忽的笑了:“好啊,管家——来,陪小少爷逛逛。”
他这个管家可不单单是管家,看看这少爷想看什么……想来能摸清少爷的底。
他自己则准备回内院看看,事成没成,苍昂可是离开有一会儿了,正好今日简王殿下在,若这丑事叫简王看到了……看他们还怎么翻身!
快速行事内院,四周一片寂静,杨肃脸阴了下去,再一推门,床上只有一个人,益松雪。
“人都死了么!苍昂呢,为何不在!”他眯了眼,“都给我去找,给我杀了他!”
见益松雪醒着,肮脏心思也瞒不住了,他忽尔有了另一个主意——
苍昂都快三十了没娶亲,他故意设这么一局不但能同时恶心这两个人,还能编造一定的说服力,但那位简王殿下……可是确确实实喜欢男人的,听闻京城定下的王妃就是男子,好像是什么国公府的少爷。
益松雪虽长的不错,但这年纪,想来简王殿下是看不上眼的,但他可以让他恶心简王殿下啊,甚至都不用近身,只要往前这么一扑——
简王殿下恶心了,不就直接能治益松雪一个大不敬之罪,要杀要剐岂非顺理成章?
让人把益松雪扶起来,堵上嘴,杨肃拍了拍他的脸:“益大人啊,你可别怪我,这水至清则无鱼,谁叫你偏要独清,还看见了那么多事呢?待会黄泉路上,可记得发个誓,下辈子千万别做好人!”
杨肃叫人把益松雪搀上,小心调整了表情,去往阁楼,专门捡光线不好的暗处走,不能露馅么。
“王爷……简王殿下?”
他已眼色示意下人,准备一敲开门,就拔开益松雪嘴里的布,制造一个益松雪主动往前扑的假象,众所周知,这位六殿下是京城里脾气最不好的人,届时定很难无动于衷,大概率会不分青红皂白,立刻把益松雪杀了,益松雪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人死了,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亦有了理由赔罪,这礼物一送进简王府……
怎么认识这位王爷的不重要,产生联系,以便以后巴上去才重要。
富贵险中求,这么大机会,他万万不能错过了!
房间里有人过来开门了,简王殿下也的确如他期盼的那样,在阁楼里坐久有点腻了,且天色渐深,肚子总会饿,走到了门口:“何事?”
杨肃一看眼睛都亮了,上天助他!
“这夜渐深浓,下官已备下酒菜,请王爷赏脸——”
同时下发指令,让下面人行动。
可益松雪分明在暗处,阁楼里光线通明,这位简王殿下从里面走出来,忽临暗色,本该视野模糊才是,谁知他好像头侧长了眼睛,人还没扑到眼前,已经退到一侧了。
别说益松雪,谁都沾不了他的身。
杨肃:……
邾晏:“怎么,杨大人想送人给本王?”
“这……”杨肃擦汗。
邾晏:“倒不是不可以。”
杨肃眼睛瞬间睁大。
邾晏突然抬手,指向不远处拐角:“——本王要他。”
杨肃看到人,突然沉默了。
温阮也沉默了。
他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看错了,怎么六殿下在这里?点名要自己是什么意思?杨肃在干什么?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是谁?
他好像耳朵也聋了,有点幻听,六殿下方才自称什么?
本王?
他的未婚夫六殿下,不是单纯的皇子么?
第45章 陪我吃饭
内宅, 为女眷居处,外男不入。
江湖道上的规矩,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事不涉老幼女眷, 苍昂没想到, 杨肃一个当官的, 还不如漕帮汉子们讲究, 竟然把娘娘教一部分被拐掳的女人,藏在了他的内宅!
而他真正的内眷, 显然不知此事,方寸大乱。
“这杨大人够意思啊,拿自己妻女来伺候老大!”
阿七话说的脏,内心更气愤,他一直跟着老大,最清楚这里面怎么回事,和着杨肃准备了好几手,要栽赃老大,怎么着, 益松雪益大人不够,又用内宅为饵, 就赌老大查不到,查到了也不敢进去,只要一个‘辱人妻女’帽子扣下来,老大就别想脱身!
苍昂:“别废话,救人!”
他一马当先, 冲了上去!
搜寻到这里是意外,他通过骨哨和温阮联系过, 也得到了回应,温阮大胆承接益松雪大人的事,让他专心这边不要犹豫,他相信温阮,自一往无前,毫不退缩。
有些局是需要衡量利弊,计算得失的,有些局不用。他根本没去考虑之后被诬陷,加罪滔天,无法抵抗的乱局,救人最重要!
阿七着急:“可那狗官若是死咬住老大——”
今夜过去,若他们的事不顺利,狗官继续好好的当官,那必要治老大的罪,没跑;若他们的事顺利,狗官落马,自知无法挽回时日无多,不甘心之下,定会想拉个垫背的,老大仍然会是众矢之的!
这道垂花门只要进了,老大就会里外不是人,江湖道上的名声是小事,官家律法的杀刑怎么躲!
“那我便去死。”
“没什么好可惜。”
苍昂高大背影未有停顿:“若有意外,我老娘和弟弟就靠你们照顾了,我信得过!”
阿七牙齿磨的咯咯响:“是!”
为数不多,一路跟着苍昂进园子的汉子们也咬紧了牙关:“是!”
杨肃既然在这里布了局,就会有准备,打扮成家丁护院的府兵冲出来,跟他们交上了手。
阿七脚上功夫好,趁着苍昂挡住巨大攻势时,率先冲进了前面的厢房——
“老大,在这里!”
这只是一间厢房,府尹五进的宅子多大,单个偏僻厢房的空间都大不了,里面没什么摆设,有二三十个姑娘倒在里面,似是被喂过什么药,有的醒了,有的还在睡着,意识大多不太清醒,连害怕尖叫的反应都没有,有些木愣愣的。
苍昂等漕帮汉子是为救人,招式间保护意味浓重,这里的人不会,他们得了府尹命令,根本没把姑娘们的命当做命,双方刀光剑影,冲突更为激烈。
有姑娘慢慢清醒,眼底从木然变到惊醒,眼角泪滴还未流下时,就看到万分凶险之时,有一个漕帮汉子扑过来,为她挡住了杨家护卫冲她捅过的刀。
那把刀,本来应该扎进她胸口,现在却扎在汉子的后心。
本来该死的,是她。
“小姑娘,哭什么。”那汉子应该不常哄人,脸上有道刀疤,看上去并不好看,刻意不想吓人的语气,反而更吓人了。
姑娘眼泪掉的更凶:“为什么……”
“为什么,”那汉子有点疼,额头沁出汗滴,仍然咧开嘴在笑,“当然因为你是姑娘啊,就该漂漂亮亮,舒舒展展,花儿似的过活,不应该在这里被狗官祸害……挺好看的姑娘,待会出去了,好好过日子吧。”
姑娘声音都抖了:“你……”
“你勇哥怕什……”汉子闭了闭眼,“算了,不必记我名字。”
老大说的对,这世道,女人过活不易,外头干坏事的都是男人,倒霉的却都是女人,女人不能反抗,也反抗不了,这不是女人的错,他们身为男儿,当要明事理。
护不住人时,不要随便结下羁绊,不然哪天死了,受苦的还是别人。
“抱歉,我有点重,但我现在动不了,你使使劲,推我一把,”汉子安慰小姑娘,“不要害怕相信别人,你看,这世上也有好人的,对不对?”
那姑娘感受到汉子越来越弱的呼吸声,已经泣不成声:“你别死……我害怕。”
“大勇——”
阿七看着汉子后背淋漓鲜血,目眦欲裂,直直冲过去——
在他视角盲区,有个杨家护卫斜插过来,刀锋直冲他要害。
苍昂瞬间抬手,扔出一把刀,正中那护卫胸口,自己也因为这个动作,防卫有了空子,被人一刀砍伤了左臂!
“莫要冲动!”
他嘴里命令所有人不要冲动,积极列阵对抗护卫,自己则负着伤,也纵跃至大勇身侧,将他身边护得密不透风。
没人知道大勇是伤重还是死了,可他,不会退。
“醒了的姑娘都不要害怕,能站起来的扶着站不起来的,慢慢挪动到南墙,今日我漕帮会救大家出去,一个都不会少!”
姑娘们眼神从麻木,到有了光彩,聚到墙边时,看着眼前男儿刚猛,激战惨烈,又咬紧了唇。
她们中间,并不都是被掳拐的人,还有娘娘教发展的新教众,进来才发现被诓了,是她们天真,她们信错了人,她们有错,却连累了这么多……
可这些汉子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们,她们没错,是诓骗她们的人错了,她们只是年纪还小,再长大些,再经些事,许会不一样,不要失去对未来的希望,不要因此丢了相信人的能力……
原来天底下,是有好人的。
原来有时候并不需要自己额外付出什么,就能得到世间的善意,总有那么一些人愿意赴汤蹈火,只为世间公道。
可她们怎么能平白接受这些恩惠,怎么可以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
“那里……”有个姑娘大胆指了个方向,“那边,有冯姑子的人……”
苍昂回首,左臂草草绑住的伤口仍在流血,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郑重冲她点头:“多谢。”
……
霍二少和梁家那个机灵的掌柜配合,加上六殿下的助力,已经精准快速锁定一小片临河院落群,且顺利把里边的人包了饺子。
“给我搜!挖地三尺的搜!我就不信娘娘教的据点里,没点有排面的东西!”
一场硬仗打完,里面仍然有负隅顽抗的邪教分子,隐在暗影里扬高声音喊话——
“做人留一线,我劝霍二少还是别逼太紧的好,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带了你那结义哥们,宝贝少爷来泗州?府尹夜宴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你还不知内情,若再敢上前,莫要怪我们心太狠,下手不客气了!”
霍二少咧出一口白牙:“哎呀我好怕,来来来,你们现在就发信号让那边动手,快,我都等不及了!”
他先前是有点担心的,毕竟这娘娘教感觉越摸越深,深不见底,拿不准对方多大能耐,可他和温阮一路悄悄到了泗州,这些人现在才放出口风说知道,委实是晚了点。
不管娘娘教多深,在别的地方有没有,至少在这里,是没预想中那么厉害的。
而且少爷是谁,少爷的未婚夫是谁,六殿下都到了,能让少爷受委屈?要是连少爷都护不住,这皇子干脆也别干了!
那头见他这么狂,直接沉默了,似不知道怎么反应。
霍二少就给了个反应:“我告诉你们,今晚你们全死在这里,我们少爷都全须全尾,头发丝掉不了一根!别以为你们厉害,外面比你们厉害的多了去了!你们乖乖的,现在扔掉手里的刀,走出来,把知道的事都说了,我可还能努力保你们一条性命,否则——都别活!”
他一介商人,没有逐梦政界的野望,也从没想过任何为国为民的大事,做什么英雄,争利才是他人生唯一目标,可这么多年下来,在少爷身边,耳濡目染,水滴石穿,竟然再也不能看着无辜人受罪了。
“少爷啊少爷,你可真是……”
在你身边呆久了,小爷都成圣人了!
“给我上!谁活捉的人最多,问到的口供最丰富,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证据更多,通通有大赏!”
小爷今晚高兴,没有利争,没有外财,也愿意撒钱!
江湖人怎么了,天下需要江湖人!商人怎么了,商人也不个个都奸诈坑人,世间离不了商人!
而且多可笑不是?所谓的娘娘教,说是为了女子所建,祸害的却都是女子,真正决定组织方向的是男人,出来打架的,也是男人。
……
京城,同一轮残月下。
“……娘娘教,洛兄可听说过?”谌永安给好友洛林昌斟了杯酒。
洛林昌双手枕在脑后,双眼放空,躺在天井摆烂:“别跟我说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这几天地里忙的,感觉一辈子的农活都忙完了……我的脑子和我的手脚,都已经不会动了。”
谌永安:……
“你不是最喜欢种庄稼?”
“你懂什么。”洛林昌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喜欢是一回事,摁着你非得干是一回事,就比如你爱吃红烧肉,让你天天吃顿顿吃别的什么都不准吃,你不会吃到吐?
“小少爷真不是人啊……明明长的那么乖巧可爱,竟然好意思逮着我这个老头子这么使唤……好意思一下子教那么多东西,让我忍不住挨个试挨个看……”
老头眼里都快没光了。
谌永安:……
他出狱后很忙,升了官,案前一堆事,洛林昌也很忙,根本没时间见面喝个小酒吃个饭,可洛林昌在做什么,遇到了什么事,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你开心了。”
“开心个屁!”洛林昌腾一下坐起来,双目炯炯,“那小少爷就是个黑肚皮!总是用最乖巧的笑容说着最吓人的话,偏偏你还不知道他在套路你!你反应过来要骂他吧,他总能摸准你是渴了还是饿了,适时送上来,让你张不开嘴;你吃完喝完想骂他偷懒吧,人比你下地还快;你想摆个谱倚老卖老指点小辈几句,豁,他比你懂的还多;你终于想到法子整治他了,他反倒跑没影了,也不知去哪里了,危不危险,你说气不气人!”
谌永安看好友骂一句精神一点,再骂一句再精神一点,骂完气势如虹,还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不是很好?田里充满希望,未来越来越好,百姓们有了盼头,就不会出现娘娘教的事了。”
百姓其实是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们要的真的不多,只要日子能安顺平和,只要能吃到饭,累一点苦一点都没关系。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希望’二字,能好好活着的希望。
洛林昌:“什么娘娘教,你这说了半天,娘娘教到底是什么?”
谌永安:“一个邪教,打着予人希望的招牌,实则培植人心的贪婪,以善良皮相包藏祸心恶行,各地财粮受其祸害良多……不知何时自民间生发,如今在外地泛滥成灾,因侵入京城时间太短,遂很多人尚不知晓。”
不对劲。
洛林昌审视好友:“你这么晚不睡觉,非要拉着我喝酒,怕不是担心自己困顿睡着,以此举让自己保持清醒?”
谌永安:……
洛林昌皱眉:“你要做什么?”
“我一个刚调入三司的人能做什么?”谌永安垂眸,看着尚未动过一口的酒盏,酒液映着月亮,虽残,但足够光亮,“自然是等着消息进京。”
那必将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足以倾覆某些力量。
……
温阮万万没想到,会在泗州,杨肃府邸遇到邾晏。
他听到苍昂哨音,知道苍昂又有新发现,欲往某方向一探,他便开始配合,说逛园子,其实是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好让苍昂那边行事顺利。那个杨肃派来给他‘指路’,实则观察试探使绊子的管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奈何他本身也没想做什么坏事,真就是胡乱瞎逛,遂这管家也没招。
苍昂效率极快,没等他逛多久,就有新的哨声传来,他略作思索,随手扯了枚叶子给南星,装作一时兴起,要为难下人的样子,让南星吹叶子做出回应,告诉苍昂只顾那头就可以,益松雪这边,他来想办法。
解决管家也简单,直接让南星打晕藏到一边就行了,至于后半夜或明天被发现……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还要问,为什么说好的引路管家,突然跟他们玩捉迷藏失踪了?有这么待客的么?
他带着南星,迅速去往内院方向,奈何晚了一步,杨肃安排好下面的事,开始整活,已经架着益松雪离开,去往阁楼了。
温阮当然立刻跟上,想看看杨肃要干什么,也要准备好,伺机营救益松雪。
暗夜是杨肃的保护色,同样是他和南星的保护色,杨肃故意走烛光看不到的地方,让人不会留意到益松雪的异常,他和南星自也隐藏在暗影里,不会被他发现。
至于益松雪为什么那般配合……真就乖顺安静被架着走,不慌张,不挣扎,也不试图说话,自然是闻到了不太熟悉,但记忆里非常深刻的淡淡香气,转角不动声色回头时,认出了温阮。
他尽量避开身边人的视线,悄悄用手对温阮打了手势,告诉温阮不要担心他,他有保命手段。
是以温阮也并不着急,谁知那道门敲开——
竟然是他的未婚夫?
王爷?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莫非六殿下封王了,就在他离京这些时日?
这是好事啊!
温阮离开京城之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现在姿态自也舒展,微笑着走过来,十分惊喜:“殿下!”
邾晏淡淡瞥了蓝田一眼。
很快,也没说话。
蓝田却能从这隐晦的优越眼神里领会到,自家主子在说——看,我就说他想我了。
温阮是真的挺高兴,围着邾晏转了一圈:“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方才一直在这里么?”
看到桌上空空,除了茶具什么都没有,再看看邾晏衣服上的褶子,鞋底的微灰,明显在这里坐了非常久,甚至急匆匆来的。
“您饿不饿?要不要我陪您吃点东西?”
话刚出口,想起在来峰山山洞里六殿下的社死包袱,极度要脸,温阮又立刻改了口风:“呃,其实我方才……只吃了两个螃蟹,还没吃饱,这里的螃蟹真的很好吃,您也尝尝? ”
少年显而易见的开心,弯弯笑眼里满是他的影子,不知怎的,仿佛日夜兼程积累的疲惫瞬间被抚平,邾晏看着温阮,竟然说不出别的话:“好,本王也饿了。”
这本是非常寻常的对话,随时随地,任何人家都会发生,这么正常,才不正常。
蓝田心内震惊良久。
不会有人懂他这一刻的心情。
自十三年前开始,主子就再也没有正面表达过自己的诉求,所有想要的,不管渴饿,美丑,任何东西,只要是主子很想要的,他都不会自己说出来,他认为那是一种脆弱,想要什么何需言说,自己去取就好了,如今竟然……
竟然能如此坦诚的说饿了。
蓝田深呼吸平复心情,感激的看向温阮。
温阮得到确切答复,见邾晏没再说话的意思,已经开始愉快安排:“南星,扶益大人下去,请大夫来,好生照顾……蓝田?”
蓝田超大声:“在!”
温阮:……
你们跟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声音都这般洪亮的?
可眼下也没有能用的人,而且邾晏身边的事,还是他的人最合适,温阮微笑道:“可否劳烦你亲去厨下看看菜?哪些菜色殿下喜欢,你当最了解。”
“少爷放心,我马上就去!”
蓝田适时回了自家主子一个眼神,王爷放心,小少爷爱吃的属下早就打听过了,一定备好!
他一点都不担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点本事用不上场,这可是富庶的江南,巨贪杨肃的宅子!这都玩夜游了,厨下能食材不足,做不出菜?
必不可能么。
杨肃:……
我呢?在我的家,用着我的阁楼,马上要吃我家厨子做的菜,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杨大人作陪吧。”
温阮客气了一句,邾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那杨肃哪敢上桌,只能低眉顺眼陪站在一侧。
酒菜很快备好,摆了一桌,不算满满当当,但足够两个人吃,色香味俱佳,尤其温阮说的螃蟹,一下子上了八只,分量只有多的,没有不够的。
杨肃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怕不是……看走了眼,小看了这位至今没告诉他名姓的少爷?
这哪里是不受重视,这是重视的不得了好么!
王爷都亲自给他布菜了……还不满这边伺候净手的人节奏不对,伺候的不好,亲自拿湿帕帮少爷擦了手!
这哪里是交情匪浅!
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吃饭气氛安静圆融,平静安和的好像是寻常人家,可又有点不一样,互相看的眼神……尤其王爷看向少爷的眼神,看上去好像很平静,跟看别人没什么区别,可你就是觉得有区别,不对劲。
杨肃解读不出来,他虽然有妻妾儿女,但他并没有谈过恋爱……
不是,你们就没听到外面的动静么!外头打起来了啊,那么大动静,你们耳朵都聋了么,还岁月静好的吃饭呢!
邾晏给温阮夹了一筷子菜:“尝尝这个。”
温阮乖乖接了,吃了,眼睛一亮:“唔,好吃!这是泗州的鱼么,怎么这么好吃!”
他在泗州多年,可泗州很大,他所在之地只是一个小山村,这么多年过来,不是不想享受口腹之欲,只是没那么好的条件,也没那么多的时间,重心注意力全在庄稼良种上,真的第一次吃到这种鱼,这种味道绝不是普通鱼,该是品种贵重,寻常难得一见的鱼!
他顺手就剃了个螃蟹,剥开分解的又快又好:“王爷快尝尝,这个螃蟹真的非常好吃!”
邾晏看的出来,少年是真心分享,尽管以往不怎么对螃蟹有偏爱,这一口,却觉有意外之喜:“的确好吃。”
杨肃:……
不是,你们还吃什么螃蟹啊,没听见外头兵器格挡的声音么,被击飞的流剑都扎窗户上了!
温阮狠狠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责备大惊小怪什么,没见正吃饭呢么?
邾晏见温阮注意离开,更为凌厉的视线刮过来,直刮的杨肃头皮发麻,好像在说:不想活,现在就可以死。
杨肃:……
他感觉下一刻小命就要交待在这。
如果这两个人不是正在吃饭,怕影响胃口,没准现在就把他弄死了!
可难道就他一个人急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啊啊又一把剑飞插到窗户上了啊啊!
第46章 王爷你做个人吧
外面有人激烈交手, 刀光剑影,动静那么大,温阮不可能没听到。
他当然关心是怎么回事, 这个距离太近了, 必不可能是苍昂, 想来是邾晏的安排, 殿下既然来了这里, 不管是为什么,总有要做的事, 总有相应准备,他那点心思,都不够看的。
反正益松雪已经救下来了,苍昂那边没有新信号传来,便是一切顺利,宅子外还有霍二少在努力,他若再过于担心,才是侮辱这些人的本事。
多思无用,还不如好好吃饭。
他又不会武功, 到这个干架阶段,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
但不会干架, 可以告状啊!
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吃饭速度就慢下来了,温阮有意为邾晏的信息量查漏补缺:“杨大人这园子真好,三步一景,五步一画, 夜色下竟不掩精致,更添风采, 刚才在外面听那些文人雅士公子点出一样样讲究,我都没听说过呢。”
“菜色也是,颜色搭配,食材选择,不仅要好看,好吃,还得是看起来不起眼,实则价高的金贵东西,枉我在泗州这么多年,虽然连瞧都没瞧见过。”
“还有方才外头燃过的烟火,厅堂随处可见的窑彩摆设,翡翠玉石,我看的眼睛都花啦。”
就这样的做派,谁敢说这官不贪?
温阮不确定这是不是邾晏突然过来的原因,他对这个未婚夫实在知之甚少,可邾晏为人,在那次来峰山上,他便已有了不同的感受,跟外界传闻不符,邾晏有自己的规划道路,要做的事。
“……就是这偌大的院子,竟没有一间墨香纸雅的书房,实在有些可惜。”
温阮浅浅点了一下,提醒邾晏不要忘了搜寻证据。
邾晏却莫名想起,温阮走丢的这些年。
明明是京城国公府长房小少爷,明明应该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受尽宠爱,却流落泗州,吃了那么多苦,不知道荣华富贵是个什么滋味,还要在这种破宅子里见世面——
“莫说阿阮,本王都没见过。”
杨肃通一声跪了下去,简王殿下这是在点他呢,黄子王爷都没享受到的东西,他全享受了?
果然,小少爷对他不满意,怕是要进谗言整他!
“下官不敢,”杨肃斟酌着话语,“这各处风俗不一……王爷见惯了京城的,自对江南眼生,这边的园子布局都讲究雅致,摆设也是,旁人的宅子也是如此……”
温阮放下筷子,抿起了唇。
蓝田速度更快,直接过去赏了两个耳光:“王爷驾前,安敢放肆!让你说话了么!”
杨肃多少年没受过这份屈辱了,可他一点都不敢反抗,忍着嘴角剧痛,连抽气都不敢。
邾晏给温阮夹了一筷子菜:“阿阮继续。”
他喜欢现在少年的样子,想笑就笑,想不高兴就不高兴,笑的时候眉眼弯弯,满满盛着他的影子,不高兴就抿嘴,眼神也不看别处,就直直盯着他,像是在告状。
像眼睛圆圆气鼓鼓的猫咪,威胁主人你敢断个冤假错案,不哄我,去偏心外头那些坏猫试试看!
没有畏惧,没有小心,更没有各种犹犹豫豫,乱七八糟的斟酌试探,同他相处很是坦诚,胆子大的不行。
殿下这态度,温阮当然就跟着顺杆爬了,擦擦嘴,坐端正:“这里还有个娘娘教,可会祸害人了……杨大人就同这个组织有勾结!”
他条理清楚,语速略快,小嘴叭叭的,三下五除二,把知道的信息全说了。
说的太急,让人看着就觉得口渴,邾晏亲手执壶,倒了盏茶,递给他喝。
“谢谢殿下。”因对方这盏茶递过来的高度太高,都到嘴边了,温阮也没客气,就这么就着邾晏的手,把这盏茶喝了,继续说。
杨肃:……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两个人有一腿!
这简王殿下在京城不是有未婚妻么?听说是国公府的人,国公府啊,那是什么身份,富贵窝里养出的人,能差得了?这都快成婚了竟然还在外头偷吃!这个叫什么阿阮的小少爷不知道么,要不要脸啊勾引别人丈夫!
虽然看着温阮的脸,杨肃不得不承认是有点子气质的,怪不得王爷会迷上,可这事不对啊!就不能对!
而且外面动静越来越大了,他心惊肉跳,心急如焚,实在是憋不住。
“王爷千万莫听小人谗言!有些人接近王爷别有用心,就想挑拨关系,中间谋利,下官绝不允许如此被污蔑,什么娘娘教,下官全不知晓,倒是漕帮今日来我府赴宴,看似乖顺,实则包藏祸心,外面动静定然是他们搞出来的!”
这次他没有迎来巴掌,根本没有人理他。
邾晏指了指脸:“这里。”
温阮没懂:“嗯?”
邾晏:“吃到脸上了。”
温阮:……
赶紧伸手擦。
擦完感觉邾晏眼神仍然有点奇怪,迟疑了片刻:“没擦掉?”
邾晏眼神微深:“还要上面一点。”
温阮又擦,仍然没擦掉。
邾晏:“过了,下面一点。”
温阮:……
他看看左右,这是个用来观景的阁楼,房间里没有放镜子,他任命挪过去,坐到邾晏旁边,身体微微前倾:“殿下帮个忙?”
“嗯。”邾晏勉为其难伸手。
拇指轻轻碰到少年脸颊,温热,柔软,触感和预想中相似,又没那么相似。
少年乖乖的没动,呼吸轻轻拂在他的指骨,让他想起了欲停在猫咪鼻子上的蝴蝶。
他只碰了一下,并没有多久,就收回了手:“好了。”
指腹还留存着温暖触感,桌子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方才他就在想,少年的脸那么乖,那么甜,摸一下定然会觉得很满足,试过果然很满足,一如他想象,可现在发现,更不满足了。
该要久点的。
蓝田:……
主子你做个人吧!
少爷分明没有吃到脸上,你跟那演呢?
还好他机智,早早占了关键方位,以避免突发意外,南星就晚了一步,站的略偏,至少看不到没对着他的少爷这边半边脸,并没有沾到任何东西……
不然他都没办法为自家主子兜底。
一个堂堂王爷干出这种事,丢不丢人!
显然王爷是不知道丢人的,一分随心所欲,一点都不替属下着想,诸如此类的手段,不要脸的使了好几回。
竟然还哄小少爷:“阿阮要不要饮些酒?”
蓝田:……
他感觉自家王爷没救了。
温阮有些意外:“殿下……能饮酒?”
显然是想起了聚日楼意外,邾晏带着莫大酒气发疯,非要摸他的琵琶骨。
邾晏:“为何不能?”
只是有些特殊的不可以,但没必要说。
温阮懂了,这场合也不方便说,既然不妨碍什么,也不会耽误事,小酌能怡情么:“那我真要了?”
有螃蟹怎么可以没酒呢,方才他就遗憾来着!
邾晏颌首:“可。”
杨肃宅子这么讲究,席面这么讲究,怎会没好酒?很快就端上了桌。
温阮相当殷勤,给邾晏倒上,再给自己倒上:“那这第一杯,我敬殿下!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我替娘娘教里的苦主谢过殿下!”
一饮而尽。
邾晏垂眸:“好。”
今日似乎并不只温阮想要酒配螃蟹,王爷似乎也很想饮,没多久,也拎起酒盅:“阿阮大功,该要庆贺。”
温阮眼睛亮亮,立刻伸手举杯去撞了一下:“谢殿下!”
一来二去,酒下去了不少。
这酒后劲长,现在倒没什么反应,温阮饮的开心,又……不知不觉被占了点便宜。
蓝田:……
虽然有些不太礼貌,但自家主子实在是……
有点禽兽啊!
南星倒还好,自家少爷什么性子,他最清楚,少爷真心没有拒绝,决定做,想做的事,他拦什么?就是……王爷是不是太好钓了……咳,不能这么说,既然不久就要结成夫妻,夫妻恩爱,自然是好的。
温阮是真的放心,情绪舒缓,他能做的已经做到,后面的事管不了,仍然絮絮叨叨告状,娘娘教祸害的人太多,他都说不完。
直到外动静渐小,邾晏才道:“娘娘教的事,阿阮不必担心,本王已经知晓,府尹杨肃与其勾结,罄竹难书,证据凿凿,必会依法治办。”
杨肃:……
他有些恍惚,原来简王也是冲他来的?那他还能有好下场?
温阮:“可冯姑子还没抓到……”
娘娘教存在,扩大到此规模,绝非一日之功,他在想,没准别的地方也有据点,把这边全掀了,也未必能够立刻让娘娘教倾覆,可这个冯姑子,必须得逮住,这个据点的查办,必须给予重击,敲山震虎也好,让对方知道顾忌,收敛行为,如果能停止一段时间,就更好了,受害者总归会少一点。
官府再继续在底下努力,总会揪出幕后黑手,掀翻整个娘娘教的。
邾晏:“你以为我在这里,是做什么?”
温阮顿了下,目光灼灼:“冯姑子……竟然在这里么!”
为什么!他完全没猜到!
邾晏:“你觉得冯姑子从京城逃出,想做什么?”
“首先是保命?她应该是嗅到危险气息,认为有巨大风险,离开了京城,但离开了并不代表安全,她的行踪一定会被关注,她不能露……”
温阮快速思考:“唔,还得有功。她是娘娘教的人,在京城行事,必然是为了娘娘教发展,且观她行事本事,似在教里品级不低,这么灰头土脸的逃离京城,京城的盘子,必然是丢了,官府不可能不查,那她在娘娘教,可就有罪责了,就算顺利找到了上级,也得受罚,遂她最好再立个功,届时功过相抵,总不会太惨。”
邾晏嗯了一声:“继续。”
“她要在泗州,做成这个‘功’?那必少不了和府尹杨肃打交道,二者利益之营,想来会谈很多交换条件,杨府尹可是个精明人,不‘趁她病要她命’才怪,必然狮子大开口,可她现在身处危局,不能再失去什么,所以要确保万无一失……”
温阮继续思考那个场面:“二人或许谈判拉扯,但冯姑子早已料到占不着便宜,筹码会给的很干脆,可她身上筹码着实已经不多,不能再失去……遂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情愿给出去的,可能会回来取。”
卸磨杀驴,黑吃黑嘛,事办完,我掀桌不认了,你又能如何?
遂她今晚有很大可能会在这宅子里!
且杨肃可能也并未料到,冯姑子会杀回来,以自身行为,完完全全书写‘富贵险中求’五个字。
“冯姑子给了杨大人什么信物?”
杨肃:……
他还真不知道!难道冯姑子还真在这里?
邾晏:“搜。”
蓝田立刻按住杨肃,将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杨肃:……
“有个印章!”蓝田拿过来,呈给邾晏。
温阮凑近,见这印章小巧精致,有一个莲花浮雕造型……没跑了,这必然是娘娘教的东西!
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杨肃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蓝田喝问:“这章子哪来的,做什么用,冯姑子都同你谈了什么,还不肯招么!”
杨肃冷汗涔涔:“一笔钱……一份政绩。”
泗州很大,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富庶,往北往西与其它州府相接的地方总是不算太平,都向往江南富庶么,日子过不去的百姓,总爱往这边跑,流民多了,府尹治理不好,引起民怨,民怨再变成山匪……政绩受影响可就大了。
本来娘娘教吸纳人,形势是很低调的,毕竟某个地方一下子丢那么多百姓,在官家那里不好交代,但这一次,冯姑子跟他说,可以帮他解决流民这件事,她全部弄走或全部杀了,不就没有流民了?没有流民,哪来的民怨,府尹政绩不就有了?
而冯姑子想要的,则是府尹这个保护伞,给予的各处通行特权,她有笔东西要截,保证处理好后路,不给杨肃添麻烦,只要杨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之后所得,还可与他分润。
为了取信杨肃,她还自己身份牌子——也就是这枚印章,给了杨肃。
这是教里专门为各出头领打造的东西,只要拿着它,就能联络所有教里打通的人脉,让对方给予方便。
温阮听着这些话,细思极恐:“冯姑子要截的那笔东西……是什么?”
他和霍二少这些天悄悄探访,查了很多,可就是没有冯姑子的消息,霍二少通商路,这又是泗州,算得上大本营了,怎么可能有查不出的事,可真就是没有,怎么想怎么怪异,到现在,他突然有了个方向……
霍家做生意算得上本分,不是自家所涉,基本不插手,也不多问,可霍家这么多生意,早已深入民间各行各业,真正一点不涉足,沾不到边的,只有……
杨肃:“盐。她要截官盐。”
果然。
温阮手都要抖了:“她好大的胆子!”
盐都敢碰?娘娘教手是不是伸的太长了!
“少爷莫生气,”蓝田见自家主子不动,赶紧给端了盏茶,“她得逞不了,王爷盯着呢。”
邾晏这才颌首:“她自以为计划详备,各处关节打通,最快退路也已经安排好,只要到这里,把杨肃身上的印章取走,最后一步要完成了——实则哪一个,她都办不到。”
“原来殿下已经安排好了……”
温阮松了口气,微笑出声:“我就知道殿下厉害的!”
原来这里还有盐的事……当真是惊险。
杨肃汗如雨下,他到现在才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所有一切,早就被简王殿下知道了……这到底怎么做到的,他跟冯姑子见面都没两天,短短时间,简王殿下从京城来,怎么能知道这么多,又哪来的人手,又是查又是控制?
这一刻,他对座上人充满了敬畏。
也在这一刻,他知道这回逃不过了,他必死无疑。
“王爷既然已经铺开了天罗地网,何苦要演这一出?”杨肃眼神愤恨,“非要看我像跳梁小丑一样丢人现眼么,为何不早早告知,干脆把我拿了!”
温阮噗的笑出声:“你这人可真好笑,我们想抓你,还提前布了局,为什么要告诉你,让你警惕当心,好反抗么?”
杨肃:……
“呵呵……哈哈哈哈……”杨肃突然发笑,笑的挺吓人。
温阮:……
吓疯了?
“王爷以为这样就完了么?”杨肃眼底泛出红色血丝,抬头看向邾晏,“我或许是行事不密,终叫人给害了,可万事得给自己留退路,我是知道的,王爷要不要猜一猜,方才在楼下花厅里,我给这位小少爷吃了什么茶?”
温阮一怔。
他今天带着目的来的,当然不会随便吃这里的东西,是确认过同一壶倒出来的茶水,杨肃自己喝了,没事,他才也喝了两口的,难道里面有毒!
邾晏却老神在在,锐利视线盯回杨肃:“那杨大人要不要猜一猜,你这壶茶,本王换过没有?”
杨肃:……
他惊恐的看向温阮,这位小少爷一如进园子的最初,眉目纯澈干净,不见半分迷蒙,精气神还在,只是脸颊因方才饮了酒,被激起一小片绯色,整个人看上去并无不适,也没有哪里难受。
哪里像中毒的样子!
简王竟然连这步都算到了?
他闭了闭眼,认命了,只咬着牙道:“你们抓不住冯姑子的,她很厉害——”
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响:“禀王爷,人抓住了!”
杨肃:……
“确实同杨大人不可同日而语,耽误了本王这么久。”邾晏平静话音里充满讽刺。
杨肃已经闭上眼睛,不想面对这一幕。
蓝田已经过去开门,一个舞娘被推进来,跪在了地上。
温阮:“原来她扮成了舞娘啊。”
怪不得他认不出来。
他没见过冯姑子,只从霍二少那里看到过画像,可女人妆一浓,可以直接变成另一个,他能认出来才有鬼。
今日府中有宴,杨肃喜欢排场,琴曲歌舞都有准备,他之前就被迫看过一段舞,跳舞的姑娘们都身材婀娜,舞姿优美,个头还差不多,冯姑子能成功混进这里面,大约本身也是有点技能加身的。
莫非也曾经是教中圣女?就是用来安抚人心的那种圣女,只有一个名头,实则秘密被收往不同方向调教,冯姑子学过跳舞?
那她的经历……
温阮不敢往好方向想。
冯姑子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双手被绳子反绑在背后,头发微乱,钗掉了一根,脸上的妆也有点花,呼吸急促,看得出疲惫感,但她似乎并没有害怕,还笑了:“京城新封的简王爷,不受人待见的六皇子……你以为你现在,就算赢了?不,我告诉你,还差得远!”
温阮拿起那枚小印章,晃了晃:“好像差不多?”
冯姑子眼神瞬间凶戾,想往前扑,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被摁的死死的,动不了,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
“你不是很得意?别以为他跟你有婚约,就是真的喜欢你,那都是装的,演给你看,也演给所有人看!他十三年前就敢在皇上面前杀人,四年前在后宫皇子所有人围追刺杀的局面下还能脱身,这样的人怎会没势力,没野心?”
她满心怨毒似要从眼睛里射出来:“你被骗了,你只是他利用的工具,呵,世间男人都一样!”
“没关系。”
温阮看着她,慢条斯理道:“我也是男人。”
冯姑子:……
温阮:“王爷既然没要你性命,你就有活下去的机会,立了功,许会考虑特赦,你要不要好好想想,说点合适的?”
冯姑子静了一会儿。
“天地熔炉,世间皆苦,三千红尘,都为孽障,何必贪恋?”
她突然微微一笑,齿间用力,一抹血线从唇角溢出。
“不好,她服毒了!南星,快!”
温阮着急,所有人都着急,但已经来不及,冯姑子身体开始抽搐,眼神开始涣散,是很剧烈的毒,救不回来的。
“唯……唯我圣母……莲绽……”她双手颤抖着,努力伸往身前,似要合十,最终还没碰到,就滑了下去,“泽……泽世……”
温阮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邪教,这么大劲的么!
押她进来那人立刻跪下请罪:“属下已检查过,她齿间并无毒囊……”
“是血。”邾晏眸底深黑,“她的血,有毒。”
有些用药养出来的血,是不能吃的,关键时刻咬了舌,疼不死噎不死,也得毒死。
第47章 可爱,想亲
泗州边缘河道, 赤江龙蹲的脚都麻了。
“……什么嘛,说让我好好盯着,结果什么都没有?那老子还蹲个蛋!”
“老大, 要不要来点酒?”跟着值夜的小弟悄悄凑过来, 试图表点心意。
“酒你奶奶!”赤江龙一脚过去, 精准踹到小弟屁股, “干事是干事, 休息是休息,规矩都忘到你姥姥家了?都听你们的, 帮派还混不混了,功劳还抢不抢了!”
“嘿嘿……要不说您是老大呢,就是通透。”
“嘿个屁!给我精神点!”
“是是,老大放心,我就那么一说,没带酒,”小弟挺直腰板,展现自己非常良好的精神状态,“要不是跟着老大, 我们这群瞎混,没准脑袋早掉了, 那天还在少爷跟前丢那么大人,少爷大度,才没有——”
“少爷是大度,所以咱们才更得懂点事……”
话没说完,赤江龙突然站了起来。
小弟也跟着紧张了:“怎, 怎么了?”
赤江龙摸出刀,咧开一嘴白牙:“还真叫昂爷说着了!你去, 后头招呼兄弟们过来,蒙上脸,悄悄的,咱们拉几条船过去!”
有人要在这河道过,那不得给点买路钱!
赤江龙决定截他娘的。
这一刻,他不是漕帮人,只是江湖上的正义之士,这几条船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还挑这种时候行船过道,一准没憋着什么好屁,不能叫下游的百姓们遭殃,兄弟们操心不是?
他斩钉截铁果断出击,带着兄弟们上了。
然后发现,对方虽然只有五条船,但战斗力不弱,今天怕是得有恶战!
操!昂爷只说可能有意外,没说过这是个硬茬子啊,还是运货的,几个扒上去准备干架的兄弟不小心被砸到了水里,竟然呸呸喊咸,这是河水又不是海水,怎么会咸!
赤江龙觉得不对劲。
再然后,他就看到披挂着官府旗子的船了。
船来的不多,不只是低调行事,还是没准备的那么充足,有点着急,但很明显,官差是冲着这些‘有点咸’的船来的。
心下快速转了几个弯,赤江龙咧嘴一笑——
“兄弟们,把面巾摘了,咱们来帮官船的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有些东西不能沾手,有些功确是可以顺便抢的!
小少爷啊小少爷,又叫您给教着了!
他这边的战斗正在继续,其他地方的战斗已经结束,苍昂忙完手里的事,带着兄弟们和被救的姑娘出来,就发现气氛不对,过来与他们沟通,接手掌控杨府局面的,不是杨肃,不是杨肃的管家,不是之前看到的任何一个眼熟的人,而是气势整肃,有纪有律的……官兵?
“昂爷——”
南星就在外面等着呢,赶紧过去跟他解说当前局面,言简意赅,总之就是府尹杨肃的事不必再担心,他如今被简王殿下抓了个正着,证据确凿,来日抄家下狱板上钉钉,娘娘教的事,简王殿下也接手了,于此事上有过的必罚,有功的当赏,苍昂做为漕帮大当家,没有同流合污,一直在尽力斡旋,让他放心,必不会无故蒙冤,被人指责,还会得到应得的……
“我呢我呢?”
苍昂还没来得及说话,霍二少也打完架回来了,笑嘻嘻的也站到南星旁边。
南星笑了:“二少当然也是有功,要不我先替少爷夸夸你?”
霍二少立刻抱臂扬头,下巴高高抬起:“既然你如此诚心,小爷我便勉为其难听一听,夸的好了小爷有赏——”
一把就被苍昂推开了,还未摆好的姿势瞬间变得狼狈难堪。
“苍昂你干什么!别以为少爷敬你,我就——”
“你就如何?”苍昂眯眼,现在是玩乐的时候么,他盯着南星,“阿阮呢?”
南星:“饮了些酒,睡了。”
苍昂眼底不满之色更甚:“他睡了,你为何在这里?”
酒醉之人多会不适,要茶要水怎么办,如厕怎么办,吐了怎么办?
南星并不是会偷懒的人,对阿阮的忠心从未变过,是以他对现下局面很难理解。
南星:“少爷叮嘱我,将话同昂爷说明白,不叫昂爷误会难做。”
“胡闹!”苍昂紧紧皱眉,“我又不是傻子,晚一时半刻知道又能如何,他的安全——”
霍二少懒洋洋插话:“昂爷莫急,阿阮那边有知心人照顾了呗。”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飞了个眼给南星。
南星微笑。
二少也是想浅了一层,还有一点,是他不能坏少爷的事。
谁知道少爷要不要借酒意干点什么,他不在,少爷才好施展嘛。
就苍昂未知全貌,眉尾狠狠一抖:“知心人?”
“唉呀呀,昂爷莫非还不知道,”霍二少拉长的声音,幸灾乐祸,“咱们少爷定亲了啊,再过一个月,就要同求婚夫简王殿下大婚啦!”
苍昂:……
“你说什么?”
“成婚啊,”霍二少无辜的眨眨眼,“阿阮没专程写信同昂爷说过此事?”
苍昂:……
他料霍二少不敢撒谎,用这种大事骗他。
“许是不好意思。”
“是见外吧?”霍二少看热闹不嫌事大,“叫你当年不肯放话说认干弟弟,阿阮现在也不肯认你当哥,才不会告诉你!”
苍昂眼神逐渐危险。
霍二少感觉不对,撒丫子就跑:“我错了错了,昂爷别打——别别,别打脸,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我留点面子!”
苍昂没留下死手,但也没留多少面子,把霍二少教训了一顿,火气才消了点。
“真狠啊……”
霍二少嘶嘶抽着凉气,还得收拾烂摊子,把苍昂叫到一边,把这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他敢这么做,自也知道苍昂对温阮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当年就是真的想对温阮好,才没摆酒认干亲,怕自己干的事拖累温阮,但对温阮,他是没二话的,真有什么事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点不好的心思没有。
他也知道温阮挺在意苍昂这个不能叫大哥的大哥,才愿意替二人周旋这么一下。
“……或许,阿阮是真的不好意思。”
国公府那一堆不算家人,他霍二少顶多算是玩伴,好友,知己,没什么好瞒,一起闯祸都行,但苍昂不一样,事是事,情分是情分,温阮或许真有点害臊——
为他那有点脏的心思。
苍昂:……
自己的弟弟,干了坏事闯祸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
要怪只能怪简王长的太好看,勾的弟弟把持不住!
“分明在我这里,不用吃那么多苦的。”苍昂皱着眉,还是对温阮在京城的精力很不满意。
霍二少摊手:“在我这里也不用啊,可谁叫他是少爷呢?”
那么多的本事,那么高的心气,总是要出去闯的,这泗州,留不住他的。
苍昂:“他真是自愿?”
“关心则乱了不是?”霍二少懒洋洋,“昂爷可见过他非自愿,被逼迫做过什么事?”
他们尊称温阮一声少爷,可去国公府前,温阮一直都是阶级最底层的农人,无父无母无家无世,哪来的少爷?他们这么叫,是因为温阮配的上,无有父母家世,无有权势大财又如何,温阮就是能靠自己的本事,脑子里的机灵聪慧,心底的澄净明亮,任何时候都能自如处事,什么麻烦都不怕,难题越多越好,人心越乱越是机会,任何事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转化为助力,仇人都能变成朋友。
任世间风云变幻,少爷永远能自如处之。
苍昂敛眉,这倒是。
霍二少勾了勾手指,示意苍昂低下头。
“嗯?”苍昂低下头。
霍二少小小声,用气音说悄悄话:“少爷说了,要是哪天他改了主意,不想和……过了,就通知咱们,让咱们一块努力,把他捞出来……我可是答应了,到时你可别说不去啊!”
苍昂:“你才不去!”
他本来还想着,不管对象是谁,还没成亲,就厮混在一起不合适,得把温阮叫回来,现在……还是别叫了。
不能坏了弟弟的好事。
今夜过后,泗州格局必会大变,江南……怕是要紧张起来了,京城恐也不惶多让。
霍二少说完正事,拍拍屁股就要走:“不行,这回来一趟,还没跟家里老爷子打招呼呢,怕是得挨揍,我得摸着黑回去,假装早就到了,明天一早断叫他揍不下手!昂爷我先走了,南星回见!”
苍昂:“我也回去了。”
弟弟回来,肯定会去看看他娘,他得告诉老太太一声。
刚转身,他又转回来,皱眉盯着南星:“你别在这了,回去看着阿阮。”
南星微笑:“是,昂爷放心。”
……
霍二少偷偷摸摸回家,连门房都不敢打扰,是翻墙进的,你还别说,挺顺利——
个毛线!
前院突然烛光大亮,一把太师椅摆在中间,老爷子就坐在那等他呢!
还有他那哥哥,宁愿加件厚披风,都陪着等!
“……真是不让人省心,都这么夜了还不睡,一把老骨头不怕熬出个好歹,”霍二少抢走老爷子的浓茶,又把自己外袍脱下来,披在哥哥身上,“夜风这么大,还敢站风口,也不怕明天把自己咳死,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回事!”
霍大少爷没说话,只微笑着看他。
老爷子也没说话,只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拄——
霍二少扑通一声跪下了:“祖父我错了,哥哥我错了。”
老爷子却根本没管他,只问:“少爷来泗州了?”
“来是来了,但我们有正事,而且这么晚了,”霍二少吞了口口水,“谁不睡觉,没礼数的上门拜访……明天啊,明天!”
老爷子一拐杖就敲在了他背上:“你个兔崽子,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带着少爷一块在外头受罪,出了事怎么办?咱们家的门路是空摆着的么,叫你过家门而不入!”
霍大少爷轻轻拍了拍老爷子的背:“祖父莫要生气。”
霍二少:“大哥你这是……有话要说?”
霍大少爷看着他:“盐的事,你可知晓了?”
“算……算是?”霍二少把今天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可这盐跟咱家没关系,我才没想到。”
霍大少爷却垂了眸:“有关系。”
“嗯?”
“我记得两三年前,少爷曾提过一个制盐法子,只是当初条件不足,咱们家也未涉这桩生意,便暂时做罢,”霍大少爷修眉微蹙,“如今盐价居高不下,私盐泛滥成灾,民间贫农被逼贩私者屡见不鲜,盐和粮食一样是民众生活最不可缺的东西,少爷当时考虑的便是这件事,如今已经不能再等,下一步可能会想布棋于此……你可有打算了?”
霍二少:……
“这都什么还没提,我怎么打算?”
“等提出来再打算就晚了!”
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旁的事,咱们霍家都没争过,只要对少爷有利,少爷想用谁,就给谁,西边的绣艺,东边的制服作坊……咱们霍家不会贪,也不是靠贪走到今日的,可盐这个东西,太容易惹祸了,咱们就是不想沾,也得替少爷看着点,不能叫少爷伤在里面!”
霍二少倒是觉得没事:“少爷有简王殿下呢,这孙猴子再能蹦哒,也跳不出五指山不是,简王作为未婚夫,怎么也得护着少爷……”
“什么?”
“你说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别说老爷子和大哥惊喊出声,霍二甚至听到了门内扑通扑通摔倒惊叹的声音,这是多少人在偷听,少爷不过来,你们就都睡不着觉是么!
“呃……我忘记回信说了?”霍二少挠挠头,“少爷订婚了啊,在京城定的,下的圣旨,定是六皇子,六皇子现已被封简王,是皇子里唯一一个王爷……”
老爷子的拐杖又下来了:“你成天嘴上叭叭叭,遇到正事就掉链子!快快,都给我准备起来! ”
行,这下全别睡了,整个府都醒了。
霍大少爷勾唇:“少爷要回来了,既未婚夫也在,必会携同上门来访——咱们总得让简王殿下瞧瞧,娘家人的态度。”
“那什么国公府算个屁!”老爷子早听说过京城里的事,苦无于处发泄,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声如洪钟,“开我的库房,把我的宝贝家什全拿出来,传给孙孙的传家宝也拿出来,都给阿阮!”
霍二少:……
祖父,您要不要正眼瞧一瞧地上跪着的这个,您宝贝乖孙在这儿呢?
他想到那一幕就头疼:“祖父,咱们还别太过……若是得罪了简王殿下怎么办?”
“得罪了就得罪了!”老爷子竟然倚老卖老,准备摆烂碰瓷,“大不了我老头子这条命舍予他!我们阿阮苦了那么多年,不是为了以后一直苦的,他若对我阿阮好,治我个大不敬就治,我本也是土埋脖子的人,死就死,他若是对阿阮不好,我能让这门亲事成才怪!我阿阮受不得半点委屈!他能受,我也不准他受——”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阿阮有家,有亲人,走到哪,都有人撑腰!”
霍二少被老爷子的掷地有声吓一跳,缓缓看向亲大哥:“大哥也……”
霍大少微笑:“怎么,二弟不这么想?”
霍二少吓得一哆嗦,想起被亲哥血脉压制的恐惧:“不,不敢!阿阮就是我亲弟弟!咱们家的东西和该有他一份——”
抬眼看到霍大少似乎不怎么满意的挑眉,立刻改了:“都是他的!都是他的行了吧!”
“……可惜阿阮一点都不贪心,必不会愿意要,”霍大少一脸遗憾,“得想个法子。”
霍二:……
亲哥,我最亲最好的大哥,你要不要低头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我呢,我才是你一母同胞,最亲最可爱的弟弟啊!
霍大少低眸看弟弟:“原本有件事想同你说,但今天看来,不大合适,我还是同阿阮说吧。”
霍二:……
啊?你什么意思?我是不是亲弟弟,你信不过我,只信少爷了是不是!
霍大少:“阿宁。”
霍二身子一抖,每次大哥这么温柔说话的时候,就是……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示意自己闭嘴了,不说了,不说了,不敢再说了!
……
温阮是被邾晏抱回房间的。
不是杨家的宅子,邾晏嫌这里太脏,太乱,早早有过命令,在他们各种搞事的时候,蓝田派的人已经重新准备了一座宅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精致舒爽,尤其主院最好的房间,主人卧房,从景观到摆设,从床椅到被褥,全部都是最舒服的。
邾晏把温阮放到床上,温阮就醒了。
“咦……床?不是在马车上么?”
他记得冯姑子被抓住,又死了,没来得及问出更多东西,但她身上,周围的人,仍然有可以收集的线索,杨肃也被押下去了,其它后续都得先做整理再安排,他就和邾晏先走了,坐的马车,马车一晃一晃的,他就迷糊了……
头有点晕。好像还坐在车上一样,视野一晃一晃的。
可他没喝醉啊,那个酒不太辣,酒劲似乎不大啊……
邾晏告知:“今晚就在这里睡。”
温阮反应慢半拍:“那殿下呢?”
邾晏:“我也在。”
“哦。”温阮抬手,眼睛愣愣看着自己的爪子。
邾晏:“怎么了?”
温阮迷迷糊糊抬头,眼睛里盛着他的影子:“可是我还没擦手。”
“嗯。”
邾晏取来帕子,沾了水,握住他的手,细细给他擦。
擦完,见温阮抬起头,闭了眼,乖乖的:“脸也要。”
邾晏重新浸了帕子,给他擦脸。
“唔……你好慢,”温阮嘟囔着,“但擦的比南星还舒服,你给很多人擦过脸么?”
邾晏:“……没有。”
擦了手,擦了脸,温阮舒服了,把鞋子蹬掉,但还是没上床,怔怔看着自己的脚。
邾晏:“要洗?”
温阮点点头,又脚心踩脚背,把两只脚往裤脚里藏,眼睛找着南星:“南星打水……”
邾晏:“南星出去办事了,现在回不来。”
“那我自己……”
温阮晃晃悠悠站起来,还没走出两步,就踩到自己的裤脚,直直往前摔——
被邾晏接了个满怀。
他把少年重新抱到床上,揉了下少年头顶:“乖一点,嗯?”
温阮脸红了个透。
邾晏走到门边:“打水来。温水。”
蓝田一直在门边等着伺候,速度很快,但门边愣是只开了一条缝,没让他进去,简王殿下自己伸手接的,还用脚啪一声把门勾上……没让他看到一点。
他倒不是想看什么,存心僭越,只是这种事……王爷要自己做么?
邾晏本没多想,就是之前少年留存在他指腹的触感挥之不去,他想要更多,这些事顺手就做了,意识到时也没放手,继续往下进行,他能放肆的时间不多,阿阮不是总会醉,若清醒着,不会允许他这么亲近。
他知道蓝田猜到了,今日的酒,就是他故意让上的,想让温阮饮些。
但他本意并不是这么肮脏,是阿阮之前命令南星杀人,令下得很果断,人杀的也没错,可他能感受到阿阮不开心,少年还是太善良了,不愿意看到人命在自己面前消逝。
见了这么多血,怕不好眠,酒能助眠,他才有意安排,未料到……
竟有意外之喜。
简王殿下从来不是君子,有机会,自然不会推开。
水盆放好,人……不见了?
邾晏环视房间,一眼就看到纱帘后映出微晃人影。
他未立刻上前,只道:“不穿鞋,脚踩在地上,肯定更脏了。”
帘后人影一顿。
“到时洗了,水也更脏。”
帘后人影脚心踩在脚背上,试图缩小与地面接触的范围。
“会更难为情。”
帘后人从头脸到脚趾,整个人都变成红彤彤的了。
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南星不在……
温阮声音低低的,像气音:“你是谁?”
“你要不要出来亲自认认?”
邾晏掀开纱帘,大手直接勾住了温阮的腰。
这腰太细,也太软。
邾晏不可能放开,看着少年眼睛:“我是谁?”
温阮微偏头,似乎认出来了:“六,六殿下?”
邾晏:“六殿下是谁?”
温阮似乎有些羞涩,眼帘微微垂下:“未婚夫。”
邾晏:“那让洗了么?”
温阮乖乖点头:“让的。”他还怪客气,“这次麻烦你,我以后也帮你洗一次。”
邾晏:……
“你乖一点就好。”
一双脚被摁在水里,白皙柔软,指甲圆圆,脚趾润粉,很好看。
“痒……”
温阮躲开,又被重新摁住。
邾晏注意到,少年大脚趾,指甲靠近内侧的地方,有一点红肿,看上去像是走路走的急,不小心踢到了什么,有点肿,他轻轻碰了一下——
“嘶——疼疼——”温阮疼的眼泪汪汪。
邾晏心道该:“受伤了不知道叫人涂药?”
看到少年蒙上泪雾的眼,又舍不得骂,亲去取了药来,擦干少年的脚,认真给他上药。
上完药,还拿来小剪,要给他剪去多余的指甲。
温阮脸胀的通红,把脚往后缩:“我自己来……”
“醉成这个样子,再把脚趾头戳个洞?”邾晏摁住他的脚,“放心,我擅兵器。”
温阮似乎觉得没脸见人,干脆躺倒,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邾晏也没说话,就认真在帮少年剪指甲。
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他竟不觉得对方的脚脏,不觉得这个行为不合适,反而觉得人可爱,脚也可爱,这样的人,这样的脚,就该只给他看,只给他这么做,他甚至停不下来,一口气把少年十个脚趾的指甲全部修剪了一遍。
剪完后发现……
人睡着了,仰躺在床上,保持着捂脸的姿势。
邾晏垂眼,丢开小剪刀,重新把温阮抱起,头放在枕头上。
少年很乖,给枕头就枕好,给被子就立刻抱住,让松手就松手……他要很克制,才能忍住不一块睡下去。
把床纱放下,准备离开时,邾晏发现,温阮在抖。
很害怕的那种颤抖,眼睛闭得紧紧,身体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蜷缩姿势,明明很害怕,明明知道之前有人在身边,却没有开口不让人走……
邾晏皱眉,拉开被子,躺到了床上。
温阮立刻缠了过来,双手双脚一起,整个人抱在了他身上,蹭蹭他的肩,蹭蹭他的脸,终于不抖了。
“不怕不怕……不怕的……”
少年过于眷恋这份陪伴,蹭的太近,太紧,眼看嘴唇要挨过来——
邾晏立刻伸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掌心一暖,是少年的唇。
软软的,柔柔的,润润的,如春日的风,轻轻吹绽了桃花。
邾晏闭了闭眼。
他不该留下来的。
“我是谁?嗯?”
“六……六殿下……”少年梦中呓语,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
邾晏抱紧他,轻柔的吻落在少年发顶。
“我在,睡吧。”
第48章 我幼时也很可爱
天光大亮。
灿烂阳光悄悄爬进窗槅, 透过床纱,落到脸上,有一点点痒。四下悄静无声, 没有人走动, 没有人说话, 连清晨活泼的唱歌小鸟都没有, 好像周围特别空……
空?
温阮下意识摸了下身边, 没有人,也没有温度, 整个房间气息干净,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睡过。
昨晚……是做了什么梦?
他睁开眼睛,很有些迷茫。
他真的喝醉了,有点断片,上马车时还记得,那时只是有点晕,努力控制着自己别醉别醉,和邾晏相处也记得分寸,只头沉的不行时, 有点无赖的靠了邾晏肩膀……
之后呢?都干了什么?是回来就直接睡着了么?邾晏什么反应,有没有生气, 有没有跟着睡,有没有……自己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温阮赶紧下床洗漱,收拾更衣,问南星:“昨晚……我在简王殿下那里,可曾有失礼?”
南星摇了头。
温阮松了口气。
南星说:“我不知道。”
“咳咳——”温阮差点用一口茶呛死自己, “你……不在?”
南星:“少爷让我去和昂爷通个气……”
温阮:“对,是得去告知。”
不然以昂爷那脾气, 不得亲手拆了杨家那宅子。
“那你有没有替我转达,我要去家里看看老太太?”
“因尚未确定时间,”南星当时想说来着,但一来少爷有点醉了,二来简王在,他不确定今天能不能成行,也不能替少爷约定,“便没说。”
温阮理解南星为难处:“还是得去的,待会儿就去。”
“怕是不行,”南星道,“昂爷那边派人传了信来,说是今日有点事,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
温阮:“那就明日再去,今天先去霍家,看看老爷子。”
都在府城,倒也方便。
南星提醒:“王爷那边……要问一下意思么?”
温阮静了下,才道:“不问一下……似乎不合适?”
“问什么?”
邾晏正好来了,穿着滚了金边的王爷常服,玉带金冠,丰神俊朗,缓缓绕过廊柱时,淡淡看来一眼,眸底似藏有千山万水,又似什么都没有。
“同本王有关?”
温阮被那一眼看得心慌,他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失礼的事啊!
“难得回来泗州,有些旧故要拜见,今日我想去霍家看望霍老爷子,”他干脆直说,“殿下可要同去?”
邾晏视线掠过少年柔软的唇:“可是霍二的祖父,曾经照顾你良多的那位老人家?”
温阮:“正是。”
邾晏:“也罢,既然你求我了,那就陪你走一趟。”
温阮:……
他默默看向南星:我求了?
南星眸底很有些深意:少爷要不要想想昨天晚上?或许是那个时候?
温阮:……
“王爷要不要更……”
“不必。”
“我还有礼物未备……”
“蓝田会处理。”
温阮发现未婚夫比他准备的还要充分,衣服不用换了,身上这件就很合适,礼物也不用备,已经提前备好了?这是指导他要做什么,全部都提前做好了……还是他真的在昨晚求过这件事!
总之,简王殿下比他还积极,速度比他还快,快的有点……让他跟不上。
完全不像很迁就,很亲近他的样子,倒像是要保持距离,果然昨天夜里……都是梦吧。
全部都是错觉,他没有对简王殿下挨挨蹭蹭,简王殿下也没有对他……疑似亲吻的动作,他怎么就做了那样的梦!
在马车上也是,他和简王殿下一人一边,不但坐的毫不沾边,一点碰不着,还都不愿意说话,简王殿下甚至把眼睛都闭上了,眼不见为净么这是!
造孽啊,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等到了霍家,发现不对劲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怎么这么安静?这可是霍家,霍二那张嘴家学渊源,霍家做生意,没有不爱聊天凑热闹的,他已经叫南星提前过来打过招呼,怎么这是一个人都没有么?
没人是不可能的,霍家甚至开了大门,恭恭敬敬迎简王和他进府,可这不对劲,这么安静,一定藏着什么幺蛾子。
果然,他和邾晏刚下车,由门房引领走到庑廊,扑棱蛾子就过来了——
霍二少今日盛装打扮,穿的五颜六色华美至极,温阮头一次见他穿的这么花哨,跟个扎着翅膀要飞起来的锦鸡似的,锦鸡直愣愣往这边滑冲,停都停不下来:“啊啊啊啊阿阮快躲开,王爷恕罪,我刹不住脚啊啊啊啊——”
不大像自己跑出来迎人的,倒像是被扔出来的,还直直冲着这边扔,往温阮身上撞。
他冲出来的太突然,角度太刁钻,邾晏和温阮并肩而站,邾晏是很轻易能躲掉的,但温阮不行,他就站在霍二少冲锋的路上,躲闪不及,很快就要撞上!
邾晏现在要是闪开,以霍二少和温阮的交情,勉力转个角度,与温阮擦肩而过是可能的,前提是他在这个冲速上依然有控制身体的本事……
邾晏显然不相信,他拉开了温阮。
把人拉开,他仍不放心,担心霍二少这只锦鸡撞上廊柱再回弹,二次伤害温阮,干脆自己迎上去——
简王殿下自是没被撞倒的,反倒是霍二少,像撞到一堵铁墙,直接被弹开,重重跌倒在地,好一个结实的屁蹲。
“疼疼疼疼疼——”
霍二少被这一下撞的眼泪汪汪,感觉尾巴骨都不是自己的了:“王爷你好狠……”
邾晏:“你该庆幸,本王的狗不在这里。”
霍二少:……
他艰难的,揉着自己的尾巴骨站起来:“抱歉,我刚刚脚滑了一下……”回头就骂开了,“哪个不长眼的扔的瓜皮,今天王爷莅临都敢偷懒不打扫,是想被提脚卖出去么!”
温阮:……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踩着瓜皮脚滑过来的?瓜皮呢?被你吃了?
下人们竟然还配合,一群五六七八个,乌泱泱过来了,手里拿着打扫的工具,恭恭敬敬行礼,认认真真的干活,什么都没打扫闹哄哄的走了。
邾晏:……
“还好都没伤着,要不说我们霍家风水好呢,连简王殿下都给盼来啦!”霍二少脸皮厚,就跟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被看出来似的,笑嘻嘻往前引路,“来来来王爷,里面请,我们老爷子正等着给您行礼问安呢——”
然而还没看到老爷子,就先看到了一个小孩。
小孩两三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白白嫩嫩,不怎么能跑稳当,从天井廊台下爬上来,刚跑两步,啪叽一下倒在地上,他倒是没哭,但抱住一边柱子,不抬头也不肯起来了。
“我们小幺怎么了?”霍二少蹲过去,用很可怕的夹子音和小孩交流。
但小幺没理他,问久了,还鼻子哼哼,跺起了小脚,分明很急,却说不出一句话,可爱死了。
霍二少哄不好,赶紧回来解释:“王爷勿怪,这是本家叔叔的孙儿,今天家里有贵客,祖父叫了大家同乐,孩子就跟着长辈一起来了,小幺还小,正是不懂事不怕人的年纪,有点调皮……”
温阮发现小孩偷偷看他,便走过去:“小幺?”
小幺这孩子可能有点颜控,看到温阮过来笑出米粒牙,羞涩又可爱,软软叫了声:“漂亮哥哥……”
温阮看到小孩脸上的泪,伸手过去帮他抹了:“我们小幺怎么啦?叫谁欺负了?”
小幺乖乖任他抱,模模糊糊又委委屈屈说了一句:“糖糖……掉了。”
“这么可怜呀,”小孩实在可爱,温阮蹭了蹭他的脸,“那哥哥给你几颗好不好?”
他今天过府拜访,知道这边少不了孩子,刚好备着呢。
小幺却背过手,不接:“可是这样哥哥就没有了,小幺不能要。”
小孩太乖了,温阮直接把糖塞过去:“没事,哥哥长大了,不喜欢糖了,都给小幺吃。”
小幺想了想,收下了,但从小兜兜里掏出颗草编扣子:“这个给哥哥,”又掏出一只布缝的小兔子,“这个也给哥哥,”又掏出两枚果果,犹豫了一下,狠了狠心,全部推过来,“都,都给哥哥!”
可见这是他全部的宝贝了。
温阮一颗心都要化了,谁家养的孩子这么乖!他都想偷走了!
小孩得了糖,送出了礼物,悄悄看向漂亮哥哥身边的男人——
邾晏面无表情看着他。
“哇——”小孩都没坚持超过一息,立刻哭了。
“没事没事,那位哥哥只是长的凶,没想凶小幺,小幺的糖都是他准备的呢!”温阮赶紧哄。
但小幺明显哄不好了,哇哇哭的超级委屈,跑向照顾他的下人,嘴里喊着爹爹,催促下人快走,连冲人道别挥手再见都忘了。
温阮:……
“多可爱的孩子,殿下不喜欢?”
“没你可爱。”邾晏面无波澜。
温阮:……
他昨天晚上一定得罪殿下了!
他话音委婉:“他还是个孩子,殿下何不温柔一些?”
“他这招本王两岁时就会了,”邾晏慢条斯理,“必然是馋了,娘亲又不让吃糖,担心坏牙齿,就想办法找人诓,周边人骗一圈骗不到了,上门的客人自然不能错过。”
说完还语重心长教导温阮:“学会了?小孩子也并不都天真,总有使歪招的地方。”
温阮:……
“但是他很可爱。”
邾晏:“本王幼时也很可爱。”
霍二少:……
王爷您要不要瞧一眼,旁边还有人在呢?这就开始打情骂俏了么!
温阮:“你不喜欢小孩子?”
邾晏:“不喜欢。”
温阮:“当真?”
邾晏:“本王值当在这种事上撒谎?”
倒是不必。
温阮只是觉得很意外,香香软软萌到没边的人类幼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啊!
再往里走,霍家老爷子携全家人行礼跪迎——
“参见简王殿下!”
老爷子礼数周全,还招手叫霍二少过来,一起跪下,该有的场面做足,该给的恭敬给足,该说的话滴水不漏,甚至连礼物都准备好了,不管别人怎么劝都没起,行过全礼后,才在邾晏叫起的声音里起来。
之后,才是温阮过来见礼。
按理说,温阮现在身份不同,是京城温国公府的小少爷,霍老爷子若是个讲礼数的老古板,这时也不应该少,应该把先前那一套再拿出来,礼行一遍再说,但温阮说行家礼,霍老爷子真就没推脱,并未向温阮行礼,温阮朝他拱手长揖时,他也没避,就这么受了。
显然没把温阮当外人,就像自家小辈那样疼爱对待。
对比面对邾晏时的严肃排场……有些东西就很明了了。
邾晏坐在主位,漫不经心的垂眸饮茶。
“听说你即将成婚……”霍老爷子目光慈爱的递过来一份东西。
温阮接了,还以为是本书,随手翻开,这书哗啦啦往下滚,竟然是一张折好的礼单子,相当相当长,滚了很久才停,铺开在地上长长一条。
温阮一下子就看到单子前面写的几样东西,他都认得,是老爷子的宝贝,祖产上留下来的,收藏了很多年,如今价值早已难测,早先说过是要传给后代子孙的,现在竟然给了他?
而且这么长的单子,红纸金字,怎么看上去那么像嫁妆单子啊!
温阮立刻明白了老爷子的用意,赶紧推回去:“老爷子对晚辈拳拳爱护之心,晚辈都知道,只是这东西,晚辈不能收。”
霍老爷子急了:“为何不能,你刚刚说见家礼,不用别的礼,现在是逼着老头子行礼么?”
温阮:……
他就知道。多年前见老爷子老爷子如此,到现在还如此,是真的对他很喜欢很爱护,但……
他看了眼霍二少。
你亲祖父,你倒是劝劝啊!
霍二少别开眼,不敢,劝不了,而且也没多少东西,给你你就拿着呗。
温阮:……
邾晏:“收下吧。”
温阮疑惑偏头,嗯?
“老人家一番心意,何必辜负?”邾晏面无波澜,“本王自会给他们更好的回报。”
一个王爷的承诺,一个皇子说更好的回报,分量显而易见。
瞬间把送礼物变成了利益交易,只要霍家受了,日后将有了不得的巨大收益。
霍老爷子立刻回绝:“王爷厚爱,霍家不敢受,这些只是贺阿阮大婚的礼物而已,谈不上什么回报不回报。”
邾晏:“不要回报?”
言下之意象在问,不要交换?
霍老爷子斩钉截铁:“不要,这些本就是我为阿阮攒的。”
邾晏:“那不能收。”
温阮:“对对对,不能要。”
霍老爷子脸黑了。
温阮看看下首一句话不说的霍二少,再看看一直面带微笑的霍大少爷,悟了。
正如他对霍家感情很深,数年来往里认可彼此的脾气秉性,家风行事,霍家对他亦如此,他与霍家荣辱与共,霍家也想保护他,为他做点什么,平日里大家都有自己的赛道,要不要互相帮衬都没关系,反正自己都挺厉害,可成亲大事,怎能不重视?老爷子恐是瞧出来他在京城国公府那个家不像样,十分替他操心,怕他在钱财上吃了亏,又怕未婚夫品性不端,与他不配。
遂有了这几次试探。
霍二少在门口的那一滑,直直冲着他来,霍家是想看邾晏反应,危急之时独善其身,还是会顾念他的安危,拉他一把……他不知邾晏对他是否有‘情’,毕竟这是一场契约婚姻,但邾晏心正,行事自来有分寸,有能力时必不会看着无辜人受伤。
那个叫小幺的孩子,则会勾起子嗣问题。
小孩虎头虎脑,粉妆玉琢,可爱又不失机灵,是个人都会喜欢,在这样的小孩面前,少有人会绷的住,然而邾晏是真的没什么偏爱,他对小孩子谈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该是对子嗣没那么看重的人,如此的话,婚后应该不会想要女人?
对方毕竟是皇子,霍家不敢打探更多,只希望用自己的一点点办法,看清一二,如果不好怎么应对,如果还好,至少会放一点心。
再就是这红纸金字的‘嫁妆单子’。
当着邾晏的面拿出来,是不想这位王爷轻看,是想告诉他阿阮是有娘家人的,这么多代代传承的东西,霍家都敢分,就是把阿阮放到了子孙相同的位置上,未来阿阮好了,他们看着高兴,未必会想沾光,可阿阮不好,只要霍家在一日,阿阮就永远有归处。
温阮心间似有暖泉流过,软软胀胀,鼻子都跟着酸了一下。
“老爷子……当真不必如此。”
他有些后悔没和老爷子商量,就同意了这桩亲事,他该要来说一声的。
他早该明白,他在这世间,并非是一个人,早有很多人走在了他的身边,陪他一同经历,温暖阳光也好,狂风骤雨也罢,大家其实都在一起。
霍老爷子还在生气:“这单子你不要,就别同我说话!”
放完狠话,又舍不得凶温阮,疯狂朝一边孙子使眼色——茶啊!给续上!眼睛都瞎了么!
霍二少赶紧给续茶。
霍大少爷呢,则取出一方棋盘,邀请邾晏:“闲来无事,王爷可愿手谈一局?”
邾晏修长指节搭在茶盏沿:“你胆子很大。”
霍大少微笑:“王爷要同阿阮成亲,亦是厉害人物。”
两人也不废话,直接就执了黑白子,杀将起来。
温阮:……
若是他猜的不错,这也是一轮试探?以棋路观人,想看看邾晏人品风骨,心机城府?
熟悉的人都知道,霍家世代从商,盘子很大,财富更是积累了不知多少,下一代家主已定,就是霍二少霍煦宁,可很少人知道为何如此。霍煦宁排行为二,上面自然是有一位大哥的,这位大少爷名霍煦方,与二少乃是一母同胞,自小聪明伶俐,才华横溢,天分奇高,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友朋皆知,至今霍家很多商路布设,商品营销策划,人际关系筹谋斡旋,挑事平事,都是出自他手,至于为什么他不是未来家主……
乃是因为他少时落入寒潭,肺腑落下病根,经常缠绵病榻,不能远行。行商要天分,也要经验,哪里都不能走,怎么谈买卖,怎么开新商路,怎么撑起家主之位?
这一方棋局,在静寂里厮杀,在棋格间布局,无声的接近,诱捕,格挡,有人力拔山河,有人以退为进,有人暗棋藏凶险,有人布局千里之外……
迷雾揭开时,酣畅淋漓!
“妙啊!”霍二少拉着温阮,“简王殿下好生厉害!我哥没事干时就会研究棋路,能把他逼成这样的,可是多少年没有了!”
温阮见过霍煦方下棋,却是第一次见邾晏下棋,原来他这么厉害的?
棋局见心性,这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可见这么多年,他吃过不少苦。
所有人都说,六殿下幼时养在先皇后名下,太子亲自给开的蒙,养在身边教导,他聪明伶俐,对皇后孝顺,对太子孺慕,兄弟感情很好,纵有一二调皮干坏事,也很知道分寸,从不给皇后太子添麻烦,朝中内外都赞他懂事,说未来是不可多得的贤王人选,可十三年前,所有都变了,皇后和太子先后离世,六殿下当着皇上的面,杀了好几个导致这些事发生的人,也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疯,行事没有顾忌……
他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吧?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温阮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也是在这一年走丢,上元夜,他和温瑜一起,不知道怎么走丢了,温瑜早早被找了回去,他则今年才被‘找到’,分明一直有人暗里盯着他,为何……
他轻轻把这些念头晃出脑后,不再多想,而是专注眼前棋局。
霍老爷子盯上了南星,准备趁他不注意,暗搓搓将礼单子塞到他衣裳,或腰封里。
南星是阿阮的长随,他拿走了,便等同于阿阮拿走了,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他看阿阮敢退回来!
退回来他也不会认的!
他这么大年纪了,受了惊吓可是会晕过去的,他就不信阿阮有那么狠的心!
第49章 本王的荣幸
这一局棋, 终究是没下完。
胜负未分时,突然有人来找霍煦方,说出事了, 人走了!
温阮没听清楚人名, 不知道谁走了, 过来报告的人明显是霍大少心腹, 脑门还渗着汗, 他不是不机灵的人,不是不知道今日气氛特殊, 非大事急事不可打扰,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来禀报了……
遂这件事对霍煦方来说,很重要。
霍家大少身体不好,这个天气还披着披风,他最知自己不宜焦虑,不宜行动过速,平时做什么都慢悠悠,很有一种自得悠然的静感,韵律感, 可今日不同,他瘦削的背影几乎走出残影, 步伐非常急,很快转出了庑廊。
温阮疑惑看向霍二少:“谁……走了?”
霍二少迷茫的摇了摇头,比他还疑惑:“不知道啊,大哥心里难道还有比我这个可爱弟弟更重要的人?”
温阮:……
“咳!”
霍老爷子已经成功利用刚刚的震惊瞬间,把‘嫁妆单子’悄悄塞到了南星衣服里, 很是满意,他现在巴不得家里有个大热闹, 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别让南星有机会发现这件事,卖孙子也在所不惜。
“一起过去看看?”
他甚至不遗余力邀请简王殿下,说招待不周,乡野人家没什么规矩,殿下看个趣,了解了解民生百态也是好的。
邾晏觉得此间发展很有些玩味:“你确定,邀请本王去?”
霍老爷子:“你不是阿阮夫君?”
这个倒——
邾晏斩钉截铁:“是。”
同时非常满意老爷子说的这几个字,不愧是年老成精,就是会说话。
“我家没什么事要瞒着阿阮,他定也想邀王爷同去……”霍老爷子扭头,发现人已经和二孙子一块跑了,把未婚夫都忘在这了,清咳一声,替小辈圆缓,“孩子还小,性格跳脱,一回家就忘形,王爷莫怪,这边请——”
霍家大少爷的院子,因养病需要,离主院稍微有些远,很安静,但不乏舒适,挨着一个很大的园子,湖景尤其好,让人看一眼就觉心境开阔,养眼养心。
霍煦方没回自己院子,而是绕着湖走了一段,进了一个更小,但挺耐看的院子,进门快速转了一圈,看了几眼,尤其对墙头草被踩过,痕迹特别明显的那面墙,着重看了两息,突然不着急了,也不去别处了,叫下人把庑廊角的桌椅移过来,掀袍坐下,喘匀了气,平静呼吸,才慢条斯理问:“人走了?”
长随:“是,到处找不见,还给大少爷留了书信,就在这——”
霍煦方却没打开那封信,只静静放到了桌上。
“大少爷不去追?”
“为何要追?”霍煦方垂眸,“我说过予她选择,她并未选择我,人之常情,想来……没有哪个女子不愿意要我这样的夫君。”
温阮倏的睁圆了眼!
夫君怎么回事?什么夫君?霍家大哥要成亲了么?
他转头看了眼霍二少,霍二少……比他还惊讶,比他还猝不及防,一脸‘我要有嫂嫂了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的懵圈。
再往后看,唯有霍老爷子一脸意味深长。
霍二少已经就近逮住了老管家,问是怎么回事,老管家看看老爷子,看看一同围观的简王殿下,才压低声音,说了句:“大少爷两个多月前,于江边采莲时,救下了一位姑娘……”
霍家生意盘子大,尤其在泗州,涉及行行业业,霍二少在外跑的时候多,家中大本营,则是大少爷在守,大少爷身体原因,少有外出,但并不是不外出,也是时常要巡查自家产业的,两个多月前,并非莲子成熟时节,他只为先期查看,预估今年形势,从莲子莲蓬莲花到池鱼,甚至江面环境,都要了解。
他在自家庄子外的河道上,救下一位姑娘,那姑娘可惨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可瘦可瘦,肚子上好大一个刀伤,尽管被她勉力裹上了,可泡在水里能有个好?
大少爷发现她时,她脸上已经没什么血色,人也昏迷不醒,呼吸非常微弱,立刻请了大夫来看,三五天仍是不醒,斟酌考虑下了猛药,才激回生命力……这些天一直养在这个院子里。
那姑娘是个倔强的,受人恩惠,她并不扭捏,坦言必报,近些天一直在同大少爷说织艺布匹,已经聊出新花样,她竟是个织娘,但听口音,似是京城那边的人,显是受了很多苦,可她对自身经历一语不发,不诉苦,也不说委屈,是个极坚韧顽强的姑娘。
京城来的,织娘,落水……
温阮很难不猜想,这姑娘恐就是京城织女失踪的一员,又是娘娘教造的孽。
霍煦方是和这姑娘日久生情,互相倾心了?
他是个很知礼,很懂分寸的人,比起商人,更多的是君子儒雅的气质,不会玩强娶豪夺那一套,真要玩,也不至于二十好几了还单身不娶,如今光天化日,当着众人面,也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显然求爱之路异常辛苦,逼的架子不能摆,脸也不要了。
长随是个机灵的,听弦闻雅意:“可大少爷对关姑娘这么好,这些时日亲力亲为照顾,又不欲关姑娘为名声所累,都没让她知晓,也铺好了后路,不叫任何人有说闲话的机会……”
霍煦方阖眸:“深情已赋,无怨无悔。”
长随:“您就不觉得后悔,不会怪关姑娘么?”
霍煦方:“为何?情之所系,心不由己,这是我自己的事,同她无关。”
长随:“如此说来,关姑娘离开,是她的损失。”
“不,是我。”霍煦方苦涩,“此后余生,我大约会活在追忆里,踽踽独行,惨淡寥落,但我仍不想耽误她,只盼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四季如花,畅快欢颜。”
好一个情伤忧郁,芝兰玉树,让人心软的翩翩佳公子!
温阮:……
察觉到邾宴走到身边,他才意识到刚刚看热闹太心急,没等他一起:“抱歉,我刚刚……”
邾晏却示意他压低声音,看前面:“霍家人……都这么爱演么?”
从跳脱吵闹的霍二少,到小小年纪为了骗糖吃撒娇卖萌手段用尽的小幺,到虽然礼数周全但试图碰瓷悄悄塞钱的老爷子,再到眼前这个之前分明举止风度皆有分寸的大少爷……
都有种与俗世普通人不一样的特别气质。
“其实也不……”温阮痛苦抚额,轻轻点了点头,“但他们都是好人。”
“嗯。”
邾晏也看出来了,真要想扣住一个人,以霍家的财力也好,手段也好,人脉也有,有的是法子,非要用这种舍下脸面的求法,不过是因为……
想求的,是一颗真心。
是那人的情愿。
总之不管别人怎么劝,霍大少爷就是不走,好像伤透了心,动不了了。
关之玉终于憋不住了,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你知道我还没走是不是?”
她果然很瘦,不知吃了多少苦,手腕细的仿佛一折就能断,但她长眉微扬,杏眸静稳,眉眼间有股通透的英慧之气,美的很独特。
“当然不知……”见姑娘面色不对,霍大少立刻转了口风,“你身子还未大好,若这般匆忙离开,我的人再追上去,跑动间对你的身体消耗很大,若我是你,必先制做已然走了的假象,等霍家的人追出去,这边没人了,再静静离开,有了这个时间差,不必跑也不必累,对身体好。”
关之玉:“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她目光滑过院子里的两个陌生人,邾晏和温阮,她都没有见过,但光看衣衫气度,她也能看出来是贵客。
“……你不该来的。”
“我不来,才会后悔。”霍煦方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出很想靠近,手却握成拳负到了背后,一动未动。
关之玉闭了闭眼:“大夫说,我伤到的地方不对,江水又寒,恐这世无子女缘份。”
她被掳出京城,船行至江南,她听到了那群押着她们的人聊天,她不愿成为为这些人赚钱的工具,奋力反抗,脱离了那些人,但也被那些人一刀戳进肚子,九死一生。虽侥幸活了下来,已然伤及小腹宫体,大夫说的委婉,但她心里明白,这辈子恐怕很难同人孕育孩子。
霍煦方苦笑:“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表露心迹叫你知道。”
“我幼时落水,伤及肺腑,一年中有三个季节缠绵病榻,大夫早说过,恐会影响寿数,”也是因此,他才从未想过婚嫁之事,不想耽误任何姑娘,可这次,他不想错过,“我最近积极治病,也请数位大夫帮忙把过脉,大家都言,只要我日后认真吃药,努力过活,可能身子还是会比寻常人虚,常有生病,但……也是有机会陪你到老的。”
他看着面前姑娘:“你没子女缘,我病秧子,还挺配的,不是么?谁都不用嫌弃谁。”
关之玉:……
霍煦方往前几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这辈子同我凑合过?”
关之玉垂眸:“我不想嫁人。”
霍煦方:“那我入赘。”
四个字可谓掷地有声,速度奇快,生怕慢一点表达的不清楚,影响对方判断。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霍二少不干了,撸起袖子马上要往里冲——
被温阮拦住了,还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的嘴,关键时刻呢,别吭声!
关之玉抿唇,认真看着霍煦方:“你是霍家长孙,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霍煦方:“你就是最好的。若你不愿,我只能此生不娶。”
关之玉有些着急:“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志并不在贤妻良母,你不想嫁个男人,自此活在后院,操持一日三餐,举案齐眉,侍奉夫君安好,我也不需要,”霍煦方道,“你想继续织布,想在布匹间呈现你的奇思妙想,想让这个行当不一样,你不觉得织布低人一等,同样,我也不觉得,我霍家最初起家,靠的就是布匹,就是当初我霍家第一批织娘,我有能力提供给你这个平台,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一辈子追求的事业要做,你为何不可以?”
关之玉眼角有些红:“可你是——”
霍煦方:“我是长孙,但并不是家主,家族的事不归我管,那是二弟要奋斗的事业,他若不听话,自有祖父叔伯管教,你不必替我增加压力,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你也可以。阿玉,你可以尽情成长,长成自己喜欢的人。 ”
关之玉怔住。
她真的,可以么?
霍煦方微笑:“你郑重考虑一下——我们,嗯?”
一整个猝不及防,好甜好甜的爱情故事从天而降,温阮得努力控制,才能不把‘答应他’三个字喊出声。
邾晏见他看的目不转睛,哼了一声:“笑什么?”
温阮眉眼弯弯,笑的眼里水光化开,柔软极了:“就是没想到,一个清冷的人陷入爱河,这么有趣……”
他来过霍家很多次,对霍煦方这个大少爷非常熟悉,这人很温柔,很君子,待人接物从未失礼,脸上永远挂着微笑,虽身有痼疾,常年与汤药为伍,但各位大少爷从未害怕,从不畏惧,可今日显然不同,霍煦方脸上的笑不稳了,还有点傻傻的,也有些失礼,走的离人家姑娘很近,怕被拒绝,又退了一步,不想让人家觉得自己不君子,可又舍不得退太多,怕姑娘一时太生气要走阻拦不及……
还有手上的小动作,到处都彰显着紧张,像个毛头小伙子,哪里还有以前的稳重安静,慢条斯理?
邾晏皱眉:“你喜欢这种?”
这种蠢样子,有什么好欣赏的?
温阮:“呃,也不是喜欢,就是觉得,还挺可爱。”
邾晏紧紧抿起了唇。
关之玉明显还有些犹豫:“可我的家世不太……”
“都是普通人家,谁又比谁高贵了?我霍家不是比寻常百姓多几个钱而已。”
霍老爷子站了出来:“我家的长孙媳,我这个老头子料想还算说得上话,玉丫头,你遇人不淑,落难江中,救你本就是应尽之事,我家孩子若在外面,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不配姓霍!但他对你无状,不要脸的话张口就来,唐突于你,是他的错,我是该打他板子的!你若无意,直管放心,我霍家容不得子孙坏人名声,必会好好治他,你若能看得上我这孙儿,愿意下嫁,是我霍家的福分!”
“老爷子……”
关之玉眼底一片湿润,提裙跪了下来:“晚辈不敢隐瞒,晚辈没有福分,幼时失怙失恃,族人全无,有一个表姐嫁在京城,与梁夫人做儿媳,女子过活不易,梁夫人和表姐纵有善心,时常照顾于我,我却也不敢受,不愿轻扰,多年来一直独自在外过活,织布为生。此次被拐,实是自己不慎,轻信了一位大娘,时至如今,虽有受伤,却也无愧天地,无愧本心,贵府大公子芝兰玉树,人品贵重,我……”
她想说自己配不上,想说不能成亲,但霍煦方对她有情,她又如何不是,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然知道这个男人的宽厚,包容,温柔……
不是真的不想,是怕耽误对方。
霍煦方说凑合过,和他一起,怎能是凑合?
霍老爷子眼毒,早看出来了,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担心什么,便道:“玉丫头不必想太多,我这大孙子说的话,等同于我的话,我霍家子嗣丰隆,枝繁叶茂,有的是人传宗接代,早就没想过指着他,你好生将养身子,不必多想,这未来家主也是早早订好了的,我老头子同族人,和大孙子一起认真商量决定的,没有人有二话,家里的事以后都是二孙子管,你们愿意帮忙,家族兴旺,是你们的功劳,你们不帮忙,家道中落,是老二的责任,是他不行,同你们无关,可记住了?”
霍煦宁:……
老爷子别啊!您不能偏心大孙子,就把二孙子扔到火坑里踩啊!
嘶,不对,他昨天晚上干大事还碰到了京城梁夫人的掌柜呢,这些人到江南,想必是一路寻着打听着,想找回关之玉,谁曾想昨天晚上还各种烦恼找不着,没在被拐的姑娘堆里的人,竟然在自己家?
大哥昨夜等他,其实也是想同他说这件事的?
老爷子话还没完:“你若忧心子嗣之事,很想要个孩子,可在各房头中挑选嗣子过继,若不想,老二和他的子孙自会奉养兄嫂,他敢不干,我打不死他!”
霍二少赶紧跳出来,拍胸脯表忠心:“愿意愿意!嫂子你放心,我还能帮着您看着大哥,不叫他干坏事!就是……就是嫂子啊,您也关照关照小叔子,别扎我大哥的心了行么?就他那破身子,哪遭得住……”
说到这又觉得不对,眉头一跳,赶紧往回找补:“不过您放心,我大哥虽然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都在喝汤药,但当年落水只伤了肺腑,没伤到别的地儿,影响不了夫妻过日子的!”
温阮:……
这什么跟什么,你让一个大姑娘听这话合适么!
霍老爷子也是,拐杖直接就举起来了,往二孙子身上敲:“不会说话你就闭嘴,没人嫌你是哑巴!”
接下来没人关注老大婚事了,都去看老爷子揍二孙子,温阮还带头鼓掌叫好:“祖父打他屁股!那块肉多,不怕疼,还能叫他在您跟前站站规矩,给您添个茶布个菜!”
霍二少怒目相视:“好你个阿阮,你给我等着的!”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等着什么等着?好啊,我瞧不见的地方,你还欺负阿阮了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没有啊祖父……亲祖父,我的亲爷爷,我那就是随口一说——嗷疼疼疼您还真打啊!”
霍二少鬼哭狼嚎的声音里,霍大少想伸手扶关之玉,又生生顿住了,柔声道:“你莫怕,婚事……祖父会安排好,去京城梁家为我提亲。”
关之玉站起来,这次没再拒绝了,垂着头轻轻道:“嗯。”
温阮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分明那么喜欢,那么想要靠近,却时时克制,甚至距离疏远,是……怕忍不住么?
眼角余光偶尔掠过邾晏,他突然想起,今天打见了面,邾晏就十分和他保持距离,恨不得离三尺远……
他笑了下,轻轻摇头,定然不是什么情之所致,怕忍不住要亲近,肯定是昨天晚上喝醉说了什么话得罪他了。
他和六殿下,哪里有这么深重的情分?
邾晏看得出来,这一出并非是事先安排,该是正好赶上了,倒也不虚此行,见证了一份良缘,且霍家家风,还算不错。
老爷子教训完二孙子,视线滑过这边,也算瞧出来了,简王殿下看温阮的眼神算不单纯,这一路以来似有似无的维护更是,显是有了心思的,相反,温阮才是没心没肺,没看懂的那个。
这段赐婚算不算是好姻缘……他不知道,总归是有的磨了。
他现在反正挺开心,温阮算是有个伴了,以后行事也会多思量,不那么拼,遇到危险也多了一个人护着,就算是去闯京城险境,他也不用那么担心了。
既然都被简王看出来了,他干脆破罐破摔。
让现场人散了,他对着邾晏道:“王爷恐已经瞧出来了,我霍家小门小户,不敢攀附,这辈子,只认阿阮。”
言下之意,你是阿阮未婚夫,我霍家就顺带认一下你,若你来日不是,管你身份如何,我们阿阮不认你,那我霍家自也不认了。
温阮:“老爷子……”
这话很大胆,也很不敬,但霍家就是说了,相当坦诚,从老爷子到下面两个孙子,目光如一,谁都没有二话。
邾晏缓缓勾唇:“钱财于本王,还是挺重要的,恕本王直言,老爷子,本王怕是不会轻易放你霍家走。”
这话看似威胁,实则在表达,他不会离开温阮,此心不易,霍家也就没必要思考未来割席。
他很满意霍家氛围,也很喜欢在这里的温阮,远比在京城时鲜活可爱,连跋扈闹腾都格外生气勃勃,弯弯眉眼更好看了。
霍老爷子人老成精,哪能分不清王爷是威胁还是许诺,笑的都快看到两年前掉的牙窟窿了,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这才哪儿到哪儿,王爷稍后可随阿阮去田间地头看看,那里,才是他的天下。”
邾晏看着温阮,手负在背后:“本王的荣幸。”
第50章 人见人爱小少爷
温阮和邾晏在霍家吃了中饭。
霍家气氛一如既往, 热闹的有些喧嚣,除了简王殿下初至时摸不清路数,绷得有点紧, 后来或是被看透或是摊牌, 直接放飞了, 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全部没有, 有的是饭桌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大人们互坑,小孩骗糖,酒令都换着花样行了好几轮,若不是体贴温阮刚回来肯定有事要办,根本不会放他们走。
走出霍家所在街道时,邾晏仍然觉得耳边炸的慌,他从小到大,还真是从未经受过这种‘洗礼’,民间普通人家的热闹, 都是这样子的?倒是身边少年……
他看了眼温阮。
这人倒是如鱼得水,像是一条孤单的小鱼游过江河湖海, 终于回到了窝,家里一群鱼冲出来围着他转,每条鱼都过来亲昵的打招呼,一条两条是温情,能让人感动的想流泪, 可千条万条一块挤着过来打招呼亲亲贴贴,阿阮竟然受得了, 还跟每条鱼都说得上话,记得所有鱼的长相性格,一起做过的事……
何其恐怖!
恐怖的温阮问了南星,得知苍昂那边还没回来,决定穿过街巷,去附近田里看一看。
简王殿下于是见识到,没有最恐怖,只有更恐怖,太热情了,这边的人见到温阮简直疯了!
“少爷——少爷您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大家伙在外头走商的多,这个点好多人不在呢!我这酱肉铺子的配方改良过了,配折耳根酱汁,少爷尝尝?”
“去去去,你一个做吃食的凑什么热闹,少爷快瞧瞧我这个新设计!大摆裙,束腰收肩斜襟盘扣,完美呈现女孩子的身材之美,又矜持端庄……少爷能看上眼不?觉得我这个能火不?”
“能不能火你找几个夫人娘子穿一穿不就知道了,值当问少爷?少爷您快来看看我这,我可愁死了,上回您指点过的那个扎染计时法可好,就是那工具叫我给使坏了,您快看看怎么修,虽说您家那儿有弟子会,可我的心里老是不着落,您给看一眼!”
“这都能修着什么急啊,我的好少爷!如今可是七月了,下个月就八月,入秋了啊!今年秋冬的妆面该定个调了,您快帮着看看!”
打温阮出现的那一瞬间起,整条街突然热闹起来,风起云涌,所有人都朝这边来,所有人都在搭话,行业吃穿住行无一不有,甚至连吃药看大夫的事都要问一嘴,仿佛在这群人眼里,温阮是全能的,什么都会,找他准没错!
温阮竟然还真的句句有应答,什么事到跟前都能说的头头是道,现场无人不折服,个个目露敬佩,心满意足。
邾晏:……
“你在这条街上——”
“没错,最靓的崽!”温阮挺起胸膛。
他在前两年最缺钱的时候,的确频繁光顾这条各商业龙头盘踞的街道,给出了很多点子和建议,有些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商业形态……但大家对他还是太捧了些。
是以他更加谦逊,更加温和的回应大家的热情。
邾晏注意到,这条街道十分特殊,与其它不同。江南繁华,各行各业尤其繁荣,这条街该是泗州最惹眼的商业街,但它的‘惹眼’,除了人多繁荣,百业俱兴外,还有就是,风格尤为清奇,很多大胆创新的东西,让这条街的气质感觉有点怪异,有极大的视觉冲击感。
“这也是……你的主意?”他指着那些用色风格极为大胆的东西。
温阮微笑:“我一个人哪做得了那么多,大家一起努力,大胆创新而已。”
业界需要活力,活力就是新的东西,新的东西可能不对,需要调整,但不敢放出来,总想保守,不就成了一滩死水?商业上的东西尤其如此,这里的人行商,其实不怕投资失败,方向失败,错了重整旗鼓再来就是,错二十次,对一次,那这一次的收益完全可以覆盖所有损失!
他很多时候乐于帮助大家,一起走出困境,但商者的赌性写在骨子里,可不是他能左右的东西。
“殿下别愣着了,快走,一会人都来了就跑不了了!”
温阮见前边路越来越堵,干脆拉住邾晏的手,带着他奔跑,穿越小巷。
这里他路熟,太知道怎么拐怎么绕能穿过人群,巷道又多路又窄,还就得用两条腿跑的,坐车骑马都不行。
七月夏风掠过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少年鬓边调皮发丝微荡,周遭是一道又一道的墙路,却困不住他们的脚,安静巷道里只有彼此的心跳,远处街市嘈杂已然听不清,抬头是越过树梢的斑驳阳光……
这种经历,邾晏还是第一次。
但好像,还不错。
“想快些?”他勾了唇,低沉声音落在温阮耳畔。
温阮:“当然,被追上就惨了……”
话音未落,腰间一紧,有大手伸来,箍住他的腰,瞬间视野陡转,失重感传来,他下意识伸手,搂住了邾晏肩膀——
竟然飞了起来!邾晏用轻功带着他纵跃墙头,甚至踩着树枝,往高往远荡去……
“哇……”
“这样更快。”邾晏面无波澜,看都不看怀里人一眼,似乎这只是司空见惯的小事,没什么好惊讶。
可温阮看不到的地方,他唇角勾起,很久很久,都没压下去。
穿越长长街巷,前方无人后,邾晏放开了温阮,温阮看距离不算太远,也没叫马车,就这么步行到了田间。
这里不是他的地,他的地还要往远走,更远的小县城的小山村里,这是霍家的地,说是给了他,他没要,地契什么的都没改,但他享有种地权,一年四季这里种什么,怎么种,粮食出来怎么放,怎么处理,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这是他的试验田。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少爷您怎么才回来,老奴等您好久了!”
“师父——少爷来检查试验田啦!大家快出来!”
“少爷快来看,这是您走前种下的,您看看,长的可还行!”
又是一群人,乌泱乌泱迎过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子,每一张都是兴奋期待的脸,都拉着温阮看田,像等待检验的军队。
邾晏在京城,来峰山的庄子里,见识过温阮的受欢迎程度,那边的农人很喜欢他,因为帮忙解决了很多问题,比如育种成长,比如病虫害,他的少年很擅长这些,可见到眼前场景——
他的阿阮擅长的,显然不止病虫害这么简单,而是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培育良种,杂交,抽穗,灌浆…… 一大堆的实验记录和资料。
这些田地划分出很多区域,进行不同的培植方向,这个构想温阮显然已经策划了很久,持续了多年,到今天已经不仅仅是构想,而是往前迈出了很大一步,这里的田地规规整整,每一种粮食都茁壮成长,不管花叶还是果实,比邾晏在别的地方见识到的都要大,要饱满,且没有任何病虫害,可想而知收获时会是怎样的收成。
邾晏感觉,他仍是小看了阿阮,直至今日,才看到了阿阮在田间地头的统治地位。
不仅这里的田地庄稼比别处种的好,这里的农人也懂得更多,温阮说话时,从不会有人随便插问,那些在京城老农眼里是疑惑的问题,在这里根本不是问题,连十来岁的孩子都懂,他们全部用期待敬仰的眼神看着温阮,可想而知,所有这些都是温阮教的,温阮在此一道从不藏私,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追随,这么多热切目光……
“少爷您看!您年初制的‘化肥样品’方向没错,这片田长势尤其好,亩产会是其它的三倍!”
“还有这个,少爷您看!您改良过的点种工具没毛病,今年磨合下来,除两个地方有小更改,其它没问题,可大为增加播种速度,减少人力畜力消耗!”
“少爷您看,还有这个!商队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新粮种,大家都不认识,您给认认看是不是能种的好东西!”
所有人都很兴奋,温阮也很兴奋,完全忘记了未婚夫的存在,直接扎进了田地里。
邾晏突然想起在霍家,霍老父子意味深长的话,原来老爷子的未尽之语……
是天下所有农人,都会是温阮的娘家人。
他何其荣幸,能够得到这个耀眼的少年。
一整个下午,温阮泡在田地里,乐不思蜀,邾晏也见识到了与京城全然不一样的风景,一直到傍晚,南星来报‘昂爷回了漕帮’,温阮才恋恋不舍的告别农人,去了漕帮。
这一行于邾晏而言,又是一次很新鲜的体验。
他换了衣服,没穿亲王常服,当然也不寒酸,不管气质气派,看上去仍然很是个大人物,但未露身份,漕帮汉子们是不知道的。
“哟小少爷来啦!正好今儿个有新鲜的鱼,给您蒸一条吃!”
“去去没规矩,小少爷这年纪,还唇红齿白小孩似的,吃什么蒸鱼,得吃咱们这野生野长的王八,入了酒用了味炖的那种,是时候长大啦,再不经点事,会点活儿,要叫京城姑娘笑话了!”
“滚你的蛋,敢跟少爷开这种玩笑,少爷您瞧好了,我帮您揍他一顿,您叫昂爷免了我的罚,怎样?”
汉子们眼力不及霍家老爷子,也或许常年走漕船,官府大人物也看惯了,虽觉得邾晏气质特殊,但也并没怎么怕,一个个笑着跟小少爷打招呼,皮肤黝黑,咧出一口白牙,看起来个个不好惹,实则一个比一个憨。
温阮笑眯眯跟他们打招呼,任他们逗趣,什么调侃都不往心里去,最多骂个一两句,汉子们也不生气,不过心,甚至还觉得挺荣幸,嘲笑对方‘看我被少爷骂滚了你不行,少爷都不理你’……
最后还闹哄哄的要给少爷添菜,马上下水捉个王八立刻现做的那种,最后被老太太一个个敲了一顿,才消停。
老太太姓金,是苍昂的娘亲,先前有过一儿一女,没留住,生苍昂生的晚,遂现在年纪有点大,鬓边都白了,但她心态非常好,精气神十足,一点都不显老,手里拎的拐棍根本不是用来拄的,而是教训身边这群猴子的,谁不听话教训谁,亲儿子不听话一样揍,唯独没打过的,就只有温阮了。
今晚这一桌菜,甚至是她亲手张罗的,全部都是温阮爱吃的菜,亲儿子都忘了,是真把温阮心肝肉似的疼,饭桌上更是,恨不得把所有菜都夹温阮碗里,生怕他饿着了,吃不饱。
苍昂想拦拦不住,还被老娘的拐杖敲了下手,最后只得肃着脸,斟酒举杯和邾晏赔罪。
邾晏其实并不介意。京城里,所有人都懂礼数,所有人都长袖善舞巧舌如簧,反而让这红尘俗世的直白坦诚更为珍贵,他喜欢看少年眉目张扬,如鱼得水的鲜活模样,也喜欢看少年招架不住长辈慈爱,羞涩红润的脸。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一老一少发生的故事。
温阮救过老太太。
三四年前,泗州有一场大雨。雨在江南并不鲜见,只要不是那种连接几日,河堤决山洪发的大灾,都没什么大问题,百姓们早已习惯,护好自己不受伤,雨过了就好,可那一次老太太有点倒霉,苍昂出船去了不在,她一个去庙里进香回来,不小心扭了脚,动不了,周遭一个人都没有,求助无门,眼看被冲到了河里……
正好被同时下山的温阮看到了,山间河流与外面不同,来势险峻,温阮找了块浮木,让老太太趴在上面,一路游着扶着护着老太太到下游,老太太除了湿了衣裳,一点事没有,回去大夫开剂防风寒的方子,好好治脚,就没什么事了,反倒是温阮,一路在不怎么好的河道里游动穿行,衣服被刮破了,身上全是细细碎碎,大大小小的伤,有树枝划出来的,有锋利石头划出来的,失血也不少,病了好些日子才养好。
若不是有他在,老太太凶多吉少。
救命之恩,老太太怎能忘,遂一直想照顾他,报答他,奈何他自己有本事,不需要老太太帮什么,是以老太太一直很遗憾,索性把他当自己孩子看,能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
因为温阮,苍昂才有亲有奉,自也十分感激,不但不会制止母亲行为,反而觉得还不够,待温阮自己亲弟弟一样。
苍昂了解温阮,私下问明白结亲内情后,并不反对这桩婚事,反而很愿意让邾晏多了解温阮,只要自家弟弟喜欢,自家弟弟愿意,那他没什么好说,全力促成,左不过这个‘弟媳妇’来路太大,为防万一,他这个哥哥得更努力,打下更大更结实的地盘才行。
他从不觉得自己身在江湖是劣势,朝廷纵然掌权,拿捏着江湖人性命,但朝廷也需要江湖,恰好他很擅长在江湖搅动,江面有起伏,权力有更迭,然水面之下的利益勾连,自古都有,从不会变。
于是邾晏听到了很多温阮过去的事,调皮,善良,难处,遇到的灾厄……不一而足。
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温阮的善良。
温阮救的人,可不止老太太一个,他总是对出现在周围的苦命人充满怜悯,任何无辜人受难,只要他看到了,都会想去搭把手,可并不是所有‘无辜受难的人’都是无辜的,就是有人看准了别人会怜惜‘老弱妇孺’的点,故意制造事端,讹钱讹人,温阮在这上面也吃过不少亏,可他从来不记恨,他一直觉得坏人是少数,如果因为这些少数人,就记恨所有,那真正无辜受难的人怎么办,谁都装做看不见,让她们去死么?
“哼!你们这些男娃子,平时厉害的没边,节骨眼上一个比一个眼瞎,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桌子拍的啪啪响,“就上回那非说脚脖子被阿阮看到了,赖着要嫁给阿阮的姑娘,你们一个两个谁说话硬气了,还不是要我来把人骂走!”
“这世道,姑娘们不容易,我怎会不知道,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有些人就是心坏,根子上就坏了,你不防着点,真被赖上了就是你吃亏!越是好心人,才越要学着长心眼,懂不懂啊你!”
老太太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在担心自己,温阮怎会不懂,过来握住老太太的手,靠在老太太肩上撒娇:“那是他们没人疼,才要多长心眼呢,我有您看着,长那么多心眼做甚?左右有您护着我,我才不怕。”
老太太笑了,笑的那叫一个满足,眼角纹路都舒展了,笑完,才点了点他额头:“回回拿这话哄我,这下跑到京城,老婆子老了,又不能日日看着你陪着你,以后不知道……唉。”
她拿眼角觑亲儿子。
苍昂放下酒盅:“您看我也没用,留不住。”
“还不是你没用!我生你还不如生个丫头!”老太太狠狠瞪他一眼,才看向邾晏,“家里闹哄哄的,让您见笑了。”
邾晏亲自斟酒,给老太太倒了一盏:“您放心,日后有我看着阿阮,没人欺负得了他。”
老太太愣了下,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敬她,垂眸笑了下,大大方方端起酒盏,和邾晏遥遥碰了下:“殿下是君子,倒让我老婆子这小人都不好做了。”
这之后,她再没提类似的事,话渐渐少了,笑眯眯看着三个男人聊天。
这一夜酒,仍然有点闹哄哄,同样的,温阮得了老太太塞过来的红纸金字长单子,一连串的宝贝,里头有几样是温阮早先看到过,老太太说给儿子攒着娶媳妇用的,现在都给了他。
温阮不要,老太太就说,就苍昂那倒霉脾气,等他找女人成婚不知什么时候呢,好东西她再攒,这些不准温阮拒绝。
她还倚老卖老,用你敢推拒我就敢倒地碰瓷的姿态威胁,连简王殿下都不敢冒着伤害老人家的风险,替温阮拒绝,最后只能说……
是我和阿阮的荣幸。
温阮并没有喝醉,他怕酒后失仪,再惹简王殿下不快,一而再再而三,别人是会恼的嘛。
他还非常有礼貌,非常有时间观念,和邾晏一起回了暂住的宅子后,见时间差不多,主动走往客院。
邾晏:……
这夜星光很好,银河灿烂,风也温柔,有夜虫鸣叫。希望脚下的路久久长长,最好不要停歇,它却很短,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
邾晏非常遗憾,并且别有暗意的看向房间内茶具:“你要不要——”
温阮又没醉,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转过头,也看到了桌上那套茶具:“殿下口渴了?酒饮多了是会渴……”
邾晏刚要说是,就听到温阮又言——
“可我这里没有泡茶,南星随我长在乡间,手艺也比不上蓝田,”温阮真诚建议,“不若再忍一忍,让蓝田泡?今日陪我忙碌到现在,殿下委实辛苦,殿下早些回去休息?我也该洗洗上床睡了。”
邾晏:……
是要……洗脚的吧?
奈何门被关上了,简王殿下只得遗憾回去。
同时对蓝田怒目而视——你为何泡茶技术那般好,若是不如南星,不就有借口留下了!
蓝田:……
这,主子,要是属下连这个都做不了,早被你砍死了,哪能留到现在?
转天中午,温阮被邾晏邀请,一起见益松雪。
益大人前日被救出来,经大夫诊过脉,吃了汤药,狠狠休息两日,束过发修过须更过衣出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谦逊儒雅,年过中年仍然有十足的书生气,给人感觉十分特别。
温阮这时才觉得有些眼熟:“你是……”
是不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见过来着?
“益松雪,谢过少爷救命之恩,”益松雪眼底有些湿润,“两次受恩,未能相报,益某惭愧!”
“益大人请起!”温阮不停朝他使眼色,谢他做什么,旁边有简王殿下呢,你们混官场的,倒是有点眼色啊!
不过他也想起来了,益松雪……好像也是一次大雨,他救过的一对夫妻?
同样也不是什么数日大雨,但益松雪当时似乎正在经历仇敌追杀,非常危险,他留了这对夫妻一段时间……如此想来,益松雪果然是个好官,在当时就表现出对田粮之事非常感兴趣,与他交流颇多,还聊出了一套新政策。
温阮记得,这对夫妻离开时,好像提了一嘴,说妻子有孕,当时并未显怀……
“你的妻子如何?孩子可好?”
“好,都好,”提起妻儿,益松雪忍不住笑了,“我妻生产顺利,儿子也顺顺当当,没病没灾,就是最近我这不太顺,娘俩就去京城岳父那里探亲了,也能躲一躲。”
“益松雪。”
邾晏修长指尖滑过茶盏沿:“本王记得,你岳父在京做御史中丞,遇到难处,为何不求救?”
“这……”
益松雪笑的腼腆:“些许小事,怎可给岳父大人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