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国庆节一过, 一阵秋雨一阵凉。斯江和景生都换上了长袖,学校里各个兴趣班也开展得有声有色。茄汁鹌鹑蛋考过后,学红烧大排。男生们最最开心, 有肉吃。考试这天一个个把大排骨敲得震天响。斯江得了景生的指点,先把排骨边缘有皮带筋的地方切开几个切口。师傅看到了, 夸她很用心。
“我上堂课示范的时候做过这个动作, 特意没讲解, 今天一圈看下来, 只有阿拉迭位(我们这位)漂亮女同学注意到了。”
师傅拎起斯江案板上的排骨示意:“看到伐?此地,此地, 有筋的地方都要开口, 不然大排进了油里, 热胀冷缩大家都知道的, 但是肉要胀开来,被筋箍牢了, 怎么办?只好翘起来卷起来, 卖相就难看了, 受热还不均匀。大家记牢了啊, 学烹饪, 一定要用眼用手还要用心。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 没哪个师傅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手把手地教你们的, 全靠自己用心去看,懂了伐?”
教室里一片掌声。斯江红着脸把大排用刀背敲到薄纸一片足以透光, 才裹上面包糠。炸透的大排香味诱人,林卓宇等不及红烧就偷偷摸摸啃下一大块。
“师傅, 其实阿拉(我们)学学油炸大排就够了,炸大排更加好切(吃)”。被师傅捉了个正着的他企图负隅顽抗。
“阿拉上海小菜, 红烧是精髓,浓赤酱油,酱油、黄酒、盐、糖、水,勾芡,配比相当重要。现在条件是比老早好交关(许多),但是也不可能顿顿有肉吃,侬炸大排三口五口吃下去,没哉,红烧大排勿一样,一碗汤汁,侬好再切三碗饭,拎得清点哦蛋桶同学!”
同学们哄堂大笑。李南笑得手软,刚刚出油锅的大排飞过盘子砸在地上,她目瞪口呆中师傅迅速一把捡起来,甩了甩丢回油锅里。
“高温杀毒,没关系,反正我不尝了,侬私噶切,覅要紧格(反正是你自己吃,不要紧的)。”师傅眯眯笑。
教室里尖叫声拍台子声哈哈大笑声交织在一起。
师傅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我友情提醒大家一件事啊,出去吃饭千万不要嫌便人家菜做得不好要求重做。阿拉正规饭店里当然会得规规矩矩重做,但是大部分饭店里,菜端回去,说不定就会经过这趟磨难,还有种恶劣的小工,吐口涎唾水抖点香烟灰都有的,报纸上都登过。”
这下教室里更加炸开来了。斯江笑得肚子疼,她把师傅的话当成笑话听,反正大舅舅的东生食堂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出锅的成品大排切出一小块,浇上汤汁给师傅评分,剩下的自用。斯江带了饭盒子,小心翼翼连汤汁一道装好,准备带回家给外婆、景生和斯好尝尝自己的手艺。男生的几口就当场吃完了。
唐泽年笑着问斯江:“我实在吃不下,没带饭盒子,我这块大排你带回去算了,放心,我这块就比你少三分,肯定不难吃。”
斯江忍俊不禁,想到斯好的谗样,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步出教室,一个女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
“斯江!等等。”
王璐急步走了过来。斯江头皮一麻,她一点也不想做知心妹妹,尤其在景生已经和王璐说清楚后,她更不想变成王璐曲线救国的那条线。
唐泽年十分善解人意,立刻笑着叮嘱:“那我和李南在停车棚等你,记得今天托福课要测验,你快点。”
今天并没有托福课的斯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李南做了个鬼脸,和唐泽年嘻嘻哈哈走远了。
王璐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对不起,斯江,我知道我这样子不大好,不过我实在忍不住——”
斯江背后对王璐颇多腹谤,但真对上她这么愁肠百结的模样,却又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你找我做什么?”
王璐沉默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压了压眼角。
斯江有点慌:“王璐,你?”
王璐带着泪抬起头笑了笑:“老难为情格,对不起,我就是想问问顾景生喜欢的那个女生,到底是谁?斯江你肯定认识的对吗?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她的,我——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谁?想知道我哪里不如她……”
斯江傻了。
“我哥喜欢的女生?!”
王璐咬住下唇点点头,吸了吸鼻子:“他亲口告诉我的,还说那个女生有喜欢的男生,不喜欢他,我不相信,除非我看到那个女生。斯江,请你告诉我吧。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死心。”
斯江怔怔地看着王璐,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刚才对王璐的同情和同为女性产生出的“物伤其类”全没了,铺天盖地冲入她心里的是巨大的酸楚和难受。戏剧化的场景无需构造就自动浮现在她脑海里。和大舅舅一样深情专一的阿哥,爱而不得,远远注视着“那个女生”,而那个女生却和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生笑语嫣然。阿哥在夕阳下落寞离去。
“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所以,阿哥说的其实也是他自己吗?他一辈子就只会喜欢那一个女生,偏偏那个女生还不喜欢他!这个世界上,阿哥有他喜欢的女生了,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女生不喜欢阿哥?!
“斯江?”王璐被斯江脸上的泪水吓了一跳,她其实一直感觉得到自己不被斯江喜欢,但她把这个当做棚户区和老洋房间的天然疏离与敌视,并不放在心上,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失恋”的狼狈姿态裸露出来后,没有被斯江嘲笑,反而得到了她的理解。这种理解太过宝贵,这一刹那,王璐把斯江引为了毕生知己,全然不知道这泪水并不是因她而流。
“斯江?”
景生踢完球,教室里没找到斯江,车棚里遇到唐泽年和李南才赶紧跑了过来。
两个少女泪水盈盈地看向他。
那个长手长腿的十七岁少年,风一样地飞奔而来,鲜衣怒马的感觉。
斯江心都碎了。
景生有点紧张地看看王璐:“没事吧你们?”
王璐匆匆拭去泪水,她并不想在景生面前流露出脆弱和嫉妒的情绪。
“我先走了,谢谢你,斯江。我明天给你带一些托福的参考资料和磁带,对你肯定有帮助。”王璐还记得对着景生微笑道别,不忘叮嘱他一句:“下乡学农的清单记得认真看,东西带带全,你们炊事班要提前两天去的,别忘了。”
“嗯。再见。”景生颔首。
看着王璐离去,景生接过斯江手里的书包和饭盒。
“大排成功伐?考了多少分?”
“九十五。”斯江擦了泪,闷闷地跟着他走向车棚。
“阿哥。”
“嗯?”
斯江问不出口,这么痛苦的事,大概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开伤口吧。
“阿哥,你们下乡学农去哪里啊?”
“南汇。”
“去多久?”
“两个礼拜。”
“你报名了炊事班?”
“嗯,听说伙食条件不大好,炊事班至少能吃饱。”
“哦,那我明年也报炊事班。”
“你别报。”
“为啥?”
“辛苦,要提前去打扫食堂备料。听说洗带鱼就要洗一整天,我们球队一个师兄说他去年洗菜洗得手上全裂了,苦得要命。”
“我不怕苦。”
“屁闲话。你剥个鹌鹑蛋都不会剥。”
“我后来不是剥得很好的嘛。”
“你又不会吃不饱。你们炊事班的同学肯定会保证你吃饱。”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喜欢斯江的男生不要太多,她不说还以为他不知道。
斯江突然幽幽叹了口气。阿哥跑去炊事班吃苦,会不会是为了给他喜欢的女生多舀一勺肉呢,不过万一那个女生把这勺肉转送给她喜欢的男生怎么办?万一那个女生很冷漠地拒绝说她爱吃鱼不爱吃肉又怎么办?拿着勺子一脸隐忍孤寂无助的阿哥哟——
斯江的心又酸又疼,眼泪扑簌簌又往下掉,忍也忍不住。
景生吓了一跳:“王璐跟你说什么?你干嘛?”
斯江看到前面车棚里的绰绰人影,停下里揪住景生的球衣。
“阿哥。”
景生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得不行:“怎么了?”
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斯江最后抽噎着说:“阿哥,你要对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景生一愣,翻了个白眼,呼出一口没脾气的气。
“废话,我都在炊事班了,能饿着自己嘛。”
“不是的。我是说——”
“什么?”
“你,你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景生差点摔一跤。
“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那个女生瞎了眼连你都不喜欢,你就也不要喜欢她了。我觉得舅舅说得对,谁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像大舅妈这样的是凤毛麟角,是大舅舅走了狗屎运,是瞎猫碰上——呸呸呸。我不是,哎,我就是说你别太死心眼知道吗?”斯江越说越乱,几乎语无伦次了。她怕景生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赶紧撒腿往车棚里跑。
“南瓜!唐泽年——”
景生深深吸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是啊,他就没有顾东文这么好运气,猫明明不瞎,老鼠也往别处撞。
“怎么这么久啊,她好烦啊,快点,双色雪糕都要化了。”李南大大咧咧地坐在唐泽年脚踏车后座上,塞给斯江一根雪糕:“老唐请客,不吃白不吃。”
斯江拿着雪糕,转头看看一脸木然的景生,眨眨眼,拆开来讨好地递给景生:“阿哥,侬切伐?(你吃吗?)”
景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四个人并肩往学校后门走。
李南乐呵呵地低声问景生:“阿哥,我们老唐和仙女还是蛮配的吧?你放心,绝对不影响学习。老唐心里有数的,还会帮仙女数理化上去一个台阶,互相促进共同奔向美好未来。”
景生侧目:“???”
“啧啧啧,一起考托福,一起出国,读同一个大学,异国他乡开始美好的爱情,啊,我相信小说相信电影了,六年苦追,终成正果,伟大的爱情啊——”李南两眼直冒星星。
景生咯嘣咬断了雪糕棒子,最后一大块雪糕掉进喉咙里,囫囵下肚,火烧火燎的。
李南突然想起一事,从书包里掏出三封粉蓝粉红的信来,鬼鬼祟祟塞进景生外套口袋里,双手合十:“阿哥,帮帮忙,至少拆开来看一看,不要丢进学校的垃圾桶就行。我就完成任务了啊。下个礼拜三块大排搞定了。放心,不是情书啊,是笔友,单方面的笔友。嘘——别让斯江知道啊。”
景生看向前面有说有笑的两个人,看起来貌似是很顺眼。
貌似而已,其实很扎眼,还扎心。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斯江从来没遇到过唐泽年这样的男生, 她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舅舅们及景生以外的异性相处,她没有可学习的对象,也没有可练习的机会。
像赵佑宁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男生, 自然而然大家就很熟稔,于是也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 男生只是一个名词。而其他“喜欢她”的男生, 她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喜欢, 例如周嘉明、林卓宇, 现在的班长任新友,甚至说什么都很呛的郁平看见她会脸红的徐昊, 他们看她的眼神对她说话的神情态度是和对别的女生是不一样的, 但她和他们都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以外, 认识的;同学;比同学更亲近一点的老同学;可以随便开开玩笑也不要紧的老同学;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待在她划出来的一个个人际交往定义圈里, 这个距离保持得并不费力。
但唐泽年似乎从教她打球开始就跨越了那条安全线,而她并不反感。唐泽年身上有种和赵佑宁相似的气质, 那是先天环境加后天培养出来的, 很难模仿。优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习惯, 似乎唾手可得, 而他们的优秀并没有让他们变得怪异甚至难以相处, 反而因为他们格外平易近人善解人意显得更具吸引力。很少有女生能抵抗这种吸引力。
斯江也承认在自己心里, 唐泽年和其他男生的确是不一样的。和他相处毫不尴尬还很适宜, 他总能让她如沐春风,而且这个春风是独一无二的, 在细致处很明显,却又不至于明显到让她有压力的地步。她需求的任何事, 他总能以很自然的方式提前帮到她,看似不着痕迹, 实际却花了许多心里。正因为斯江自己是一个敏感细腻的性格,在事后回头去看,就对唐泽年更增添了好感。点点滴滴累积起来,好感里慢慢掺进了甜意。
斯江在国庆节被表白的时候,是慌张无措的,因为没想到那层纸会被突然捅开。她脱口而出的话,心口如一,觉得也算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所以做好了失去这个比朋友更亲近的“良师益友”的心理准备,但回到学校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变化。“保唐派”的头领李南甚至更兴奋了,动辄宣扬她已经给了唐泽年承诺。
承诺是个什么鬼东西?斯江自己也一头雾水。直到唐泽年撑在操场栏杆上笑盈盈地说他会和她申请同一所大学的时候,斯江才明白过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惭愧、吃惊、感动、高兴,庆幸,还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愉悦。第一次有男生这么重视她珍惜她,甚至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前途的前面,这份感情太过真挚太过宝贵。斯江觉得不会再有任何人对她比唐泽年对她更好了。
再回味唐泽年那句“吾欢喜侬,欢喜勒蛮长辰光了。(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了。)”斯江突然明白阿哥为什么要对王璐那样“说清楚”了。
原来如果有人说“吾欢喜侬。”标准的拒绝答案并不是她那种“我现在没想过,只想好好读书……”,因为对男生来说就是“等读好书就可以想了,就可以欢喜侬了。”甚至还多了隐晦的考验反问句:“那你能等我读好书考好试吗?你的喜欢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吗?”
标准答案是:“对勿起,吾勿欢喜侬。”
当然,这还不够,因为欢喜侬格宁人(喜欢你的人)如果就这么轻易退缩怎么配得上“欢喜”两个字呢,必然还要追问“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然后他们还会自问自答“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现在不喜欢,或者过一段时间就喜欢了。”“那我对你更好一点,你就喜欢我了。”等等。至于你的不喜欢其实就是简单又真是的不喜欢,他们是绝不肯承认的。这也是“暗恋者”的通病。
所以景生直接告诉王璐他有喜欢的女生了。
但是斯江没有喜欢别的男生,她没法用这个做借口去骗唐泽年,骗人当然是不对的,唐泽年对她这么好,用欺骗去敷衍他,斯江认为这是对他真挚宝贵感情的侮辱。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唐泽年呀?”曾昕听完斯江一大堆的分析,眨眨眼好奇地问。
窗外秋雨飘摇,斯江手里的黑板擦停在半空中。
“我就是不知道,真正的喜欢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斯江幽幽叹了口气,当局者迷大概就是这样,她自诩阅书万卷,也算是精通各类爱情小说了,没想到还是纸上谈兵,轮到自己,完全雾中看花,什么也理不清。
曾昕也长长叹了口气,扫帚挥舞得恨天高:“只有你这种美人才有这种烦恼吧,毕竟喜欢你的男生太多了,是得分一分真假轻重。我就从来不想这么深奥的问题,看不见就会想到,看见了就会笑,唉,反正人家不喜欢我,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斯江回过神来:“啊?你有喜欢的男生了?”
曾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真好,我有点羡慕你。”斯江说的是真心话。
一块揩布丢了过来,重重跌落在讲台上。
“陈斯江,侬戳气色了!(讨厌死了)”曾昕哇啦哇啦起来声音比李南还清脆:“你摸摸你的良心!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我喜欢的男生不喜欢我,你还羡慕我?那我也祝你喜欢的男生不喜欢你!”
没等斯江回应,她又哀嚎道:“问题就是天底下又不喜欢你这个仙女的男生吗?除非他瞎了!”
这句话戳中了斯江,斯江拿起揩布有气无力地抹讲台:“你别说,真有这样瞎了的。”
无论曾昕怎么追问,斯江只说有个男生特别帅特别优秀什么都好,但是他喜欢的女生偏偏喜欢别人。
曾昕怀疑斯江在说唐泽年和她自己。
斯江:“真不是!我又不瞎!我知道唐泽年很好的。”
“哦哦哦哦哦。”曾昕怪叫,为周嘉明默哀了三秒钟。
“你误会我了,我说的羡慕,就是羡慕你们很清楚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那个人。”斯江又叹气:“我就真的不清楚。”
“那你看到唐泽年开心伐?”
斯江认真回忆后点头:“开心的。”
“那他跟你说话,你觉得烦伐?”
“当然不烦。”
“他跟你说过喜欢你了没有?”
斯江脸一红:“秘密。”
曾昕啧啧了两声:“那你有没有心跳加快小鹿乱撞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看他?”
斯江脸色怪异起来。
曾昕拍板:“那你就是喜欢他,但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胆小,你在害怕。”
“???”斯江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十分好奇。
“这个很正常,一旦承认喜欢一个男生,我们就会产生患得患失的感觉,还会觉得自己很卑微,其实就是害怕对方突然移情别恋喜新厌旧。如果你不承认呢,好处就很多。”曾昕俨然一个恋爱大师很笃定地分析道。
“什么好处?”
“对男生来说,越难得到的就会越宝贵,懂吗?如果他说我喜欢你,你就也回答我也喜欢你,我保证不到三个月,不不不,一个月,男生就觉得没意思了。你别不相信,真的。”曾昕拉住翻了个白眼的斯江:“我初中有个男生,一学期喜欢了四个女生,真的,每次都是他喜新厌旧,你不信的话去问周嘉明,真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
斯江表示匪夷所思。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可曾昕说的这是什么破事?
“嗐,反正你得信我。”曾昕斩钉截铁地判定:“你是喜欢唐泽年的,但是你内心深处想保护自己,不想被这种喜欢拖累,毕竟你是要考托福出国的嘛,你也不想对他不负责任,随便谈谈就分手对吧?像林卓宇程璎那样大家白相相(往往),所以你就说服自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这样至少你自己不会受伤。”
斯江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
“老唐长得很帅对吧?带出去也有面子,每次你们俩走一起,谁都要多看你们两眼。当然,他那个帅和你哥那种不一样,你哥是妖精级别那种好看,老唐就是人间帅哥,但是你哥不好相处啊。要我选,我也肯定选唐泽年,喜欢这种东西比较肤浅,在一起要舒服才行。真的,你相信我,我看得太多了。”曾昕越说越来劲。
“你这个比较有点怪。”斯江疑惑:“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唐泽年?”
“我不喜欢唐泽年啊。”曾昕乐了:“欸?也喜欢?陈斯江你承认你喜欢他了?”
“没,没啊。”斯江这下真的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看她了。
“哈哈哈,你放心,我帮你保密,绝不让李南高兴,更不让唐泽年翘尾巴。”
“你别瞎说,我真没有,还没想清楚!”斯江急了。女生如果说自己会保密,那就相当于把五个喇叭减成四个喇叭。
“你真的放心!”曾昕笑弯了眼:“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我喜欢的男生叫——顾景生。”
斯江看看她,无奈地翻了第二个白眼。得,她身边的女生,她就知道谁也逃不脱阿哥的石榴裤,所以,那个被阿哥喜欢却不喜欢他的蠢女人,到底是有多瞎!
***
景生是在十一月下乡学农的时候听说了斯江和唐泽年的“绯闻”。
炊事班说辛苦很辛苦,说幸福也很幸福,包子馒头排骨带鱼,只要出锅,炊事班自己的不锈钢大盆里总归装得满满的,男生们借此讨好自己喜欢的女生,方便又有面子。忙完备菜,自然有食堂大师傅炒菜,他们就闲着打打扑克轧轧山河。其他同学去田里学种地,说是学种地,农民伯伯可不傻,之前真信他们能种,种子下地全白费了,损失不小。现在大家就是全一个里外的面子,给你们点没用的种子随便撒撒,老师们拍好照片,收工,田里重新犁一遍,等学生们走了再种粮种菜,皆大欢喜。忙上两三个钟头,学生们聚集到农民家里,也是打牌喝茶吃瓜子轧山河,嘻嘻哈哈快活得很。一起下地的革命友谊到底非同寻常,原本不大来往的男生女生两个革命集团没几天就打成了一片。
夜里更开心,男生一排宿舍没电视机,九点钟熄灯睡觉,唱歌的,弹吉他的,点着蜡烛打牌的,少不了也有说悄悄话的。白天体育政治考试大事说得差不多了,难免就也开始吐露少年心事。有那喜欢王璐的男生酸不拉几地对景生表示羡慕,也有人好奇地打听顾景生喜欢的女生到底是谁,本校的?本级的?本班还是其他班的?甚至景生早饭分包子的细微动作也被拿出来过度解读。
景生对这些不置一词。他默默听,最多回答一句“没有”或者“不是”。
突然有人提起了斯江。
“喂,老顾,你妹妹是和唐泽年谈朋友了吧?”
没等景生回过神来,宿舍里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老顾,你太不够意思了,初中的时候我就想追你妹妹,你把我打了一顿。现在好了,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老张,你和唐泽年比,我也宁可选唐泽年好吧?你照照镜子去。”
“老唐还是可以的,我们篮球队的主力,听说家里条件也好。配老顾的阿妹,不坍台。”
“他们好像都在读托福,有一次我在福州路外文书店看到他们两个了,头靠头肩并肩,老顾阿妹笑得那个甜啊,啧啧啧。你们别说,真的满配的。能被老顾点头的,肯定不是老张你这种歪瓜裂枣。”
“托福是啥?”
“老王,你连托福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那你知道美国吗?”
“去死!”
乒铃乓啷声不断。
景生翻了个身,默默看了会墙,闭上眼。
“对了,这个礼拜天,高一各班的学生代表要来参观学习。王璐手上的名单我看见了,唐泽年和陈斯江都在上面。”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会墙,又闭上了眼。
第二百二十三章
第二百二十三章
高一师生代表团来了八个学生四个老师, 从市区到南汇,两个钟头开下来,精力都耗在了路上, 下车的时候人都有点蔫。
八个学生里,斯江去过南京, 在火车上看到过广袤的田野, 矮小的平房, 其他人连杨浦区和浦东都没去过, 全是地地道道的市区小朋友。他们往东最远到过外滩,往西最远到过动物园, 往南, 肇嘉浜路到顶, 往北, 在建的新客站也只是远远望一眼。上海这个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不外乎是北京路南京路延安路淮海路这四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和无数南北向的小马路构成的棋盘。十年后以循环播放《宝贝对不起》的太平洋百货为中心的徐家汇商业中心, 现在只是荒凉的乡下地方。军训时去天马山打靶, 上车下车, 下车上车, 谁也没留意真正的乡下是什么样子, 一下车全惊叹不已。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有人快乐地唱起歌来。
等进了营区大门, 集体傻眼了。大食堂就是废弃工厂的一个空厂房,挑高五米多, 空荡荡破烂烂,窗玻璃一大半是残缺的, 别说桌子了,连张凳子也没有, 墙角散落着几张《光明日报》和《新民晚报》。
“食堂没桌子也没椅子?”
学农代表团委书记王璐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还朝斯江笑了笑:“我们就坐地上吃饭,男同学们挺好的,报纸都让给我们女生垫,就是下雨天比较烦,上星期下了三天雨,屋顶漏水漏得厉害,村里说明年你们来应该会修好的。”
她指了指有几处颜色比较深的水泥地。大家才发现自己偶尔踩到的明亮光线,就是太阳从屋顶的缝隙里投下来的。高一的学生代表们沉默了,传说中学农很快活很轻松还可以打牌吃得上农民伯伯家的老母鸡的呢?
参观学生宿舍的时候,顾景生正在男生宿舍外晾衣服。
斯江笑着偷偷朝他挥挥手,和她并肩而行的唐泽年也大大方方地朝景生打了个招呼。
景生对他们点点头,把手里的毛巾绞干,泼掉脸盆里的水,拎着脸盆和小木凳回宿舍。
“这边是女生宿舍,十个人一间。”王璐笑盈盈地指了指大门:“这间的门坏了,没法锁,没法修,估计得换门,不过等你们明年来应该换好了。”
四班的女生代表惊呼了一声:“锁不了门你们晚上怎么睡啊?”
“团干部班干部顶上啊。”王璐瞥了她一眼:“这是我的床,夜里用我的床顶住门,其他同学就能安心睡觉了。”
众人心悦诚服,团委书记就是团委书记,靠得住,优秀!
“王书记侬真结棍(你真厉害)!阿拉勿来噻格(我们不行的),肯定会吓死的,嗷嗷嗷嗷。”两个女生由衷地称赞。
斯江看到王璐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不由得也面露敬佩之色,顺便反省了一下自己对她的偏见。
唐泽年握拳抵唇无声地笑了,趁着两人落在队伍后面的时候低声说:“营房门口就是老师宿舍,前面一排和后面一排都是男生宿舍,女生宿舍被团团包围,很安全的。”
斯江白了他一眼:“那她也很了不起。这么苦的条件,你看她一点都不嫌弃抱怨。”
队伍前面传来王璐的一声尖叫,人群一阵骚乱。
“老鼠!老鼠!啊啊啊啊啊——”
斯江一愣,人已经被唐泽年一把拉到他身侧,连眼睛都被挡了一挡,温热的手掌心触到她的睫毛,斯江吓得赶紧闭上眼,跟着鼻子似乎撞到了谁身上,幸好不疼。
前面三个女生尖叫着跳个不停,指着斯江喊:“陈斯江,刚刚老鼠就从你脚下窜过去了!”
斯江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硕大无比的毛茸茸灰黑色老鼠拖着长尾巴正迅速跑远,这么看过去,竟比一只小猫都小不了多少。斯江猛地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万春街弄堂里也常见到老鼠,但都是夜里,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窜过去,事后才想起来肯定是老鼠。原来乡下连老鼠都比市里的大好几倍!
“谢谢侬!”斯江现在由衷地感激唐泽年的及时援手,一想到老鼠可能会碰到她,她简直要不行了。
老鼠其实也吓得半死,吱吱吱呈不规则曲线一路狂奔,在墙边突然调了个头,又往人群那边冲,走道里的尖叫声立刻又高了几十分贝。
突然一把铁锹从天而降,“啪”地一声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老师们。
在女生们更尖锐惨烈的尖叫声中,顾景生也停了停。
“对不起——没想到打得这么准。”
景生扬了扬眉,看着斯江:“转过去。别看,腻惺。”
斯江立刻转过身捂住眼睛。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景生淡淡地手一翻,铲起血肉模糊还在抖动的硕鼠尸体,一脸若无其事地往右边的大厨房那边去了,还解释了一句:“整个营地只有大厨房才有两个大垃圾桶。那边老鼠更多,你们过去的时候当心点。”
王璐扶着墙吐了起来。
高一的女生代表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几乎是哭着问老师:“我们、我们明年还是来这里吗?”
高二的宋老师扶了扶眼镜,咳了两声:“是的,不过放心,学校会提前来进行灭鼠灭虫工作的。”灭了也没用,这就不用告诉这群可怜的孩子了。
斯江心里一抽一抽的,吓的,勉强还能维持住脸上的镇定,对王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唐泽年吁出一口气:“你哥打死的就叫rat。”
“啊?”
“我们弄堂里经常出没的老鼠,叫mouse,这种乡下很大的老鼠,叫rat。”唐泽年声音不大,刚好所有人都听得见,大家顿时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刚才的血腥恶心场面一下子淡了下去。
“Mouse是城中鼠,喜欢吃奶酪,Rat是乡下鼠,什么都啃,所以Mouse很看不起Rat。”唐泽年笑着解释:“所以米老鼠,只可能是Mickey Mouse,不可能是Mickey Rat. 现在大家想一想,Mouse可爱得多了吧?”
“老唐!你简直不是人,你这个时候还在学英语!”
唐泽年笑着看向斯江:“好一点没有?”
斯江深呼吸几口,奇怪,被他这么一说,脑子里只有米老鼠唐老鸭的可爱形象了,但也有可能,最恶心的场面她没看见。
陪王璐坐下来喝杯水休息的时候,出于对她的同情和理解,斯江忍不住想让她减少一点对自家阿哥的浪漫印象。
“其实我哥——不是你们班级里平时看到的那样。”斯江斟酌了一下词句:“他,他蛮狠的,就是打老鼠那种,不太会顾女生怎么想。”
王璐强忍住才没再吐,对斯江摆摆手:“别,别说那个了,我最怕的就是——”
但顾景生打老鼠,老鼠再恶心,也不能削弱顾景生在她心里的美好,王璐也没忽略斯江前半句话的意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哥哥在学校外是什么样子,我都觉得他挺好。”
斯江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对我阿哥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
王璐一怔,摇摇头笑了:“谢谢你斯江,你真善良,你不用开导我。我自己怎么想的我自己最清楚。我就是喜欢顾景生,只喜欢他。”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见得了解真正的他。”斯江叹了口气:“你看到的都是他优秀的吸引人的一面。可他戳气的那一面,讨人嫌的那一面,你都没见过。就像别人眼里的陈斯江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我。我这个人吧,其实特别小心眼,想得又多,可难相处了,还特别小气,计较钱。”
王璐再次被斯江深深感动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拼命贬低自己的?你又漂亮又温柔,作文一直上榜,又有集体意识,班级比赛找你顶上,你从来不推三阻四,老师们可喜欢你了。而且你还这么善良,总想着让我别难过,我竟然还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怪不得大家都叫你仙女陈斯江。”
斯江红了脸,她的确一直不喜欢王璐,还以为她不知道:“不不不,你们都不了解我的真面目。真的。我缺点一大堆,从小到大我姆妈都没表扬过我。我还老跟我哥发脾气,还打我弟弟,真的,很凶地打。”
王璐看着她一本正经抹黑自己的模样,笑得不行。
“那你哥呢?他在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你跟我说说,说不定你说出了他的一些真面目,我就不喜欢他了。”王璐下意识地用上了做思想工作的技巧。
斯江对此虽然表示怀疑,但为了帮助阿哥减少感情债,还是义不容辞的“出卖”了顾景生。
“他喜欢抠脚皮!”
“啊?”王璐一脸不敢置信。
“我哥从小在云南那边的雨林里打赤脚,脚后跟不知道烂了多少回,擦多少蚌油百雀羚都没用,一到秋冬天就蜕皮,还痒得厉害。”斯江学着景生摆了个大大咧咧的姿势:“呐,他看电视的时候喜欢翘着二郎腿,这么抠啊抠啊,一集电视看完,地板上白花花一摊碎屑屑,啧啧啧,可恶心了,真的,。我不骗你。我都受不了,你受得了吗?”
斯江满怀期待地看向王璐。
王璐两眼晶晶发亮:“以前我还觉得他有点高高在上不好接近,原来他这么随意这么好玩的啊,对了,我家里有种像猪油一样的膏,美国人叫凡士林,抹脚底板特别好,回去了我拿给他用。斯江,你再说点其他的。”
看到斯江失望的小眼神,王璐抿嘴笑了:“你不觉得他这样子还蛮可爱的吗?”
可爱个屁!
斯江转了转眼珠,绞尽脑汁地又想了好几条,比如大夏天的,阿哥早晚都喜欢打赤膊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害得她进出门刷牙洗脸都很不方便;比如他们在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他会突然脱下拖鞋,啪地一声把一只大蚊子打死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就一直有一滩血;又比如,他看报纸从来不按版面一页一页看,总是把体育版单独拿走,害得她老是找不到体育版背面的文娱版。
“还有,他在弄堂里踏脚踏车,他自己不开心了,就吭吭吭骑得飞快,你知道我们弄堂里弹格路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石头,颠得我屁股疼死了!”
斯江一抬头,看见王璐脸上两行泪。
“啊啊,你别哭你别哭。”斯江松了一大口气,好人好事终于达成了:“没事的,你现在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就好了,你以后肯定能遇到一个特别好的男生,你这么好看,这么优秀,还是团委书记,对大家都这么负责,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危险,品德高尚,哪个男生不喜欢你,简直瞎了。”
王璐难为情地拭去眼泪,泪中带笑地看着斯江说:“不是的,我就是特别羡慕你。”
“啊?”
“谢谢你斯江,你说得对,我其实没了解过真正的顾景生。”
“就是就是!”
“我现在觉得他更好了。”王璐简直被自己感动了:“难怪他不喜欢我,因为我以前根本没᭙ꪶ 有喜欢他的资格,现在不一样了,谢谢你斯江!”
王璐激动地抱住了斯江:“你说得对,我了解的只是别人都看到的那个顾景生,我应该像你一样,去了解最真实的他,我也应该让他了解最真实的我——”
斯江傻眼了:“啊?王璐,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王璐紧紧握着她的肩膀,轻声地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是你们以为的‘王璐’,我特别挑食,上大号要上二十分钟,而且我的皮肤特别不好,你看这里。”
她捞起自己的运动裤裤腿。
“我是蛇皮肤,到了秋冬天也蜕皮蜕得很厉害,和你哥哥一样!是不是很巧?”王璐有点抑不住自己的兴奋,顾景生关上了一扇门,可斯江打开了一扇窗!
“我本来是很颓废了,现在我明白了原因,你放心,我不难过了,也不会再去问他喜欢的女生是谁。”王璐笑道:“我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喜欢他了。”
斯江努力回忆自己究竟从哪里开始说错了话,为什么会让王璐有了这种错觉。
“如果这次他还不喜欢我,没关系。”王璐站了起来,看向旧工厂围墙上零乱的爬山虎:“我会帮他去追他喜欢的女生。如果他追到了,我会努力说服自己为他感到高兴。如果他追不到,我就一直陪着他,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我也陪着他。”
斯江深深地被王璐这伟大高尚光明的情操震撼了:“你,王璐你真了不起,我,我肯定勿来噻格。(我肯定不行的)”
门外听了好几耳朵的顾景生和唐泽年面面相觑。
顾景生双手插进裤袋里,默默转身往回走。
唐泽年靠在墙上,看到王璐和斯江出来,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矮凳:“开饭了,走吧,我给你拿了小矮凳。”
“谢谢!”
王璐握了握斯江的手,对她眨了眨眼:“你们俩真好,注意别影响学习啊。唐泽年,你要是敢对斯江不好,我可不会放过你。”
斯江:???……
目送王璐轻快飞奔而去的身影,斯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喜欢上一个人简直像催眠术,可怕。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啊?你听到了?”斯江丧气:“唉,你听上去觉得我是在鼓励她吗?我明明没那个意思啊。”
“我倒没觉得你在鼓励他,只觉得你在拆你哥的台。”
“对啊!我说了那么多我哥的坏话,王璐怎么一句也听不进呢?”
“不过你哥全听见了,应该也听进去了。”唐泽年怜悯地看向自己喜欢的女孩:“他好像生气了。”
斯江觉得这下换自己完蛋了,道歉有多少种方式,她得好好琢磨一下。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上午参观营房, 下午参观农地。
中午一百来号人聚集在厂房食堂里吃饭,沸反盈天,斯江怀疑那几处漏雨的屋顶是被前几届学农的师兄师姐们吼破的。经历过一个星期学农的同辛共苦后, 学校里某些看不见的壁垒统统被打破。没有了评分竞争,班级和班级之间也没了界限, 男生女生们吵起来像一家人, 好起来也像一家人, 为了一块肉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 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的,嘲来嘲去毫无顾忌的, 老师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好在餐盘都是学校食堂提供的, 算是营地里最奢华的物资。斯江拖着不锈钢汤碗和托盘, 眼巴巴地看着大门口。
两个男生提着汤桶挥舞着汤勺进来。
“覅抢!覅抢啊!去去去, 侬只猪头三,让开些。排队排好队——”
“老张, 今朝切啥?洋山芋有伐?早浪厢看到拿勒还刨洋山芋了。(今天吃什么?土豆有吗?早上看你们在刨土豆皮了)”
“咖喱牛肉汤!有牛肉格咖喱牛肉汤!”老张的汤勺嗙嗙嗙敲在汤桶上:“高一的小阿妹小阿弟先过来。你们是客人, 优待。”
唐泽年拿过斯江的汤碗:“我去帮你盛。”
斯江赶紧站起来, 抻长脖子看后面抱着菜盆进来的炊事班师兄师姐, 就是没看见景生。
老张不高兴地瞪了唐泽年一样:“哪个碗是我们斯江阿妹的?”
唐泽年举起右手, 里面立刻多了三篇薄薄的牛肉片。
旁边簇拥着的男生们发出狼嚎声, 拳头雨点般落在了老张头上身上。
“老唐你端好汤碗别洒了, 跟你没关系,我们就教训教训这个见色忘义的小人。”
老张挥起汤勺气吞山河地吼:“阿妹是我们炊事班家属, 你们懂个屁啊,大师傅早就算好的, 十个人三片肉,我们代表顾景生集体省下来的三片肉, 就愿意给阿妹,关你们屁事!滚滚滚。”
大家住了手,突然有男生吼了起来:“你骗人!”
老张脸红脖子粗地吼得更响:“谁骗人了?!”
炊事班的几个男生刚要挤过去作证,这位男生夸张地举起汤碗:“昨天榨菜肉丝蛋花汤,一根肉丝也没,只有三根宝贵的榨菜!今天十个人居然能有三片牛肉???!!!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苍天啊,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食堂里顿时笑声震天。斯江笑得赶紧把唐泽年手上一直抖个不停的汤碗接过来放在地上。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肉,是捞不到的肉——”
老师们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看来学校为了接待高一师生代表团,真是下血本了。
最后,斯江碗里满载着炊事班大爱的三片宝贵的灯影牛肉,被她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十二份,师生代表团一人一片,皆大欢喜。不知道是不是大锅饭的原因,斯江觉得饭菜味道比学校食堂好,三两饭不费力气下了肚,吃完去送餐盘,她忍不住问老张自家阿哥怎么不来。
得了老张的指引,斯江找到厨房背后的那条小河。
***
小河当然不是诗歌里的小桥流水人家那种很有意境的小河,而是脏兮兮的小河。厨房这一片的河面上,肉眼可见的一片片油污、肮脏的水草。斯江沿着河堤下坡,看到远处有人在涮马桶,还有两三个人站在河里,看动作像是在捞鱼。
“阿哥!”
景生一回头。斯江看见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抽烟了?!”
斯江快步跑过去,觉得自己应该劈手抢过他嘴里的烟,恶狠狠地踩上两脚,事实上却心虚地放慢了脚步,在他身边蹲了下去。
“啊?菜原来是在河里洗?”斯江看着浮在河面上的大红塑料澡盆和里面的青菜,吓了一跳:“这河这么脏,上面有人在涮马桶呢!”
景生把烟捻进脚边的泥地里,斯江这才注意到这一片泥地里密密麻麻有不少烟头。
“你?你们都抽烟的吗?”
“抽着玩。无聊。”
景生抓起一把脚边箩筐里的大青菜,放进河里,用力甩掉根部的泥块,丢进红色塑料盆里,头也不抬地说:“河水只要还是活水,再脏也脏不到哪里去。要是直接在水龙头那边洗,泥太多,下水会堵死。”他们刚来的时候不懂,光清理洗菜池的下水就忙活了大半天。
“哦。”斯江偷眼觑他,没看出景生有生气的模样,胆子壮了点,把自己的裤脚管卷了两道边后,挪了挪,离他又近了点,讨好地伸出手:“阿哥,你袖管掉下来了,我帮你卷上去。”
景生一让,没让开,手臂僵在半空中,斜眼看着小姑娘认认真真地把袖管舒展开,再一道道卷上去,卷好了还拍了拍表示满意。
斯江佯装无意地说:“对了,你是不是听到我跟王璐说你的坏话了?阿哥,你生我气了伐?”
“呵。”景生嘴角扯了扯:“有什么好气的,你说的不都是实话心里话嘛。”
“不不不。”斯江赶紧声明:“我就是看她老塞古(很可怜)的,想让不要再喜欢你了,起码少喜欢你一点,就不会那么难过。没想到她好像更喜欢你了,不过阿哥,王璐真的蛮好的。我以前对她有偏见不大好,现在我说了你这么坏话,她还说比以前更喜欢你了,我都被她感动的。你——”
斯江不敢说自己已经知道他有喜欢的女生的事,迂回了一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她?”
七八棵大青菜咣啷砸进盆里,塑料盆在水里摇摇晃晃,斯江探身去扶,没想到塑料盆还挺沉,她往前一个趔趄,幸好景生及时一伸手,直接扑在了景生的手臂上,两只手按在了泥里。
刚才卷袖子的时候,斯江就奇怪男生的手臂怎么死硬死硬的,现在体会到鸡蛋撞在石头上是什么感觉了,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水差点落下来,还不好意思揉。
“盆!盆!”
景生把她扶稳了,拿起旁边的长耙子,把塑料盆轻松勾了回来。
“多事。”
斯江不知道他说的只是扶盆呢,还是也包括了王璐的事。
“对不起,我不该多事的。”她的确多事了,还搞砸了。
她这么爽快地认错,景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生气吗?其实也没有,她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他明白她的意思,听到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窃喜,平时她那些小表情似乎都有了生动的注脚,而且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但这种窃喜只是他一个人的,就有点悲凉。她希望别人不要喜欢他,和她喜欢唐泽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件事。
景生想到唐泽年微微笑的神情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就觉得很烦躁。
“我帮你洗。”斯江拎起一把青菜,学着景生浸入河里用力甩来甩去。
景生冷眼看了看,确认这次她不会再栽进河里,自顾自地继续干活。
“阿哥,我给你带了一块栗子蛋糕。”斯江笑眯眯地说:“凯司令的,你礼拜四生日,你同学有没有帮你过生日?”
“嗯。”
有王璐在,不会漏掉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生日。那天男女生宿舍联谊了,没有蛋糕,炊事班的人请大师傅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只荷包蛋。老张弹吉他,老李吹口琴,女生们点着蜡烛,男生们举着打火机,唱生日快乐歌。每个人都很投入,除了他。他总走神,总想起住院的那年,斯江那盒子“生日愿望”,一件件要为他做的事。她还真的都做到了。
联谊到后来,等老师们走了,男生们从床底下摸出香烟和白酒啤酒来,村里小卖部买的,不是什么好牌子,立刻引起了轰动,不少女生也喝了几杯。对酒当歌,一首首歌唱过去,最后玩转酒瓶,转到谁谁得回答一个问题,说假话的人会一辈子喝没有肉丝也没有蛋花的榨菜肉丝蛋花汤。
“顾景生,你喜欢哪个女生?”
景生没想到除了王璐,还有女生执着于这个问题。大家纷纷起哄,猜他怎么打擦边球。
那夜他已经喝了半瓶二锅头两瓶啤酒,心和脑子一样烧得滚烫,这句问话像一勺沸油浇了上去,突然他就什么也不管地回答:
“陈斯江。”
话一出口,他的心和脑子同时停工了一秒,然后炸得粉粉碎,还没来得及骂自己戆徒猪头三,周围已经响起震天的哄笑声。
女生红着脸举手问:“等等,我能不能重新问,除了你两个妹妹,你喜欢哪个女生?”
有男生笑得前俯后仰说她戆徒,居然忘记设定前提,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
景生的心从半空中落下去,劫后余生很庆幸,又有点失落。
***
洗菜池里的青菜淹没在哗啦啦的自来水里,斯江从书包里拿出来栗子蛋糕。
“阿哥,祝侬生日快乐!”
斯江笑盈盈地把扁塌塌的蛋糕递给景生。景生把蛋糕掰成两半,一脸嫌弃:“难看死了。”
“味道好就好了呀。”斯江调皮地凑近了他:“阿哥,真的不生我气?”
“嗯。”景生两口把蛋糕下了肚,摇摇头。
“我们班本来是李南当学生代表的,我特地找老高换的,费了好大劲。”斯江松了口气:“现在好了,终于帮你过上生日了。”
“陈斯江,走了。要去田里参观了。”唐泽年大步走了过来,接过斯江的书包,笑道:“你也太没良心了吧?你哥他们炊事班给你省下三片牛肉,你却躲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吃蛋糕?”
斯江也忍不住笑了:“见者有份,这是我阿哥的生日蛋糕,来,分你一半。”
她把自己那一半蛋糕又掰成两半,比了比,把小的那块递给唐泽年。唐泽年举了举两只手上的书包,弯腰张开嘴。
斯江脸一红,大大方方地把蛋糕塞进他嘴里:“好啦,现在我可没吃独食了。”
唐泽年笑弯了眼,朝顾景生点点头:“祝你生日快乐,我沾光了。”
“谢谢。”
远处有人挥手:“老唐,仙女,走了,要开车了。”
“阿哥,我走啦。等你们学农结束,我们一起去华山饭店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我请你!”斯江笑着挥手道别。
唐泽年和斯江的身影融入一群人之中,转弯之前,她似乎还回头对景生挥了挥手。
洗菜池里的青菜陷入了一个漩涡中,越转越快。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难过呢。
***
学农结束后,十一月下旬期中考试。斯江的物理竟然考了78分,开心得在淋浴间唱了五遍《苏三起解》,一向捧场的顾阿婆都忍不住问景生:“好叫她别唱了吗?”景生看向捂着耳朵的陈斯好:“你下去跟你姐说一声。”
陈斯好同学立刻原地躺平在沙发上打起了小呼噜。
于是,斯江唱起了第六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
“啥地方有这么喜滋滋乐呵呵的苏三啊,真是!”顾阿婆摇头叹气。
进入十二月后,日子更加过得飞快,墙上的挂历换成了1986年的,《日出》里陈白露小姐的扮演者方舒战胜了多年霸历的刘晓庆,飞入了千家万户。
斯江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陈东来顾西美会带着斯南回上海过年,顾北武和大肚皮的周善让也会回上海过年。阖家团圆指日可待。
第二百二十五章
高一上学期的兴趣班在元旦前全部结束, 斯江的烹饪课成绩优异,最后一堂京剧课,学校请老法师们来给学生讲解示范京剧化妆勒头。铜锤花脸选了任新友扮张飞, 青衣选了斯江扮苏三。斯江勒头时被勒得直犯恶心,周嘉明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 突然冲上台喊“她要吐了!快放开她!”旋即被老师揪着衣领扔回台下, 引得全场人哈哈大笑, 斯江苦于整张脸皮被吊得笑不出, 疼。
最后拍照留念的时候,斯江觉得自己一张脸是麻的, 笑还是哭, 她都傻傻分不清楚。但跟着老师一开口, 嗐, 的确“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心惨脸更惨。教室里和前后门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同学, 赞叹声不绝。
京剧团的老法师和蔼可亲, 一再夸斯江是好苗子, 长得好身段好, 最重要一双眼睛太灵了, 天生的旦角。卸妆前她拿起一只笔左右上下毫无规律地换位置, 让斯江头不动, 只用眼睛追着笔尖看。
“看见没你们,她这双眼多灵啊?看谁勾谁, 勾谁谁死,不死也没了魂。”
老法师得意地扫视周围一圈看呆了的呆头鹅们:“哎哎哎, 回魂了,回魂了啊。”
斯江眨眨眼:“老师, 求求你先松开我的头,疼。”
同学们集体笑翻了。听上去古老陈旧腐朽的京剧,原来有这么好玩的老师们在努力,在斯江眼波流转的刹那,所有人真的体会到惊心动魄的美,不只是戏曲扮相的美,大家发现自己和京剧的距离一点也不遥远。
留念的两张照片贴在学校宣传栏里,下一届京剧班靠这个就能吸引更多的高一新生。结果一年半后斯江那张照片莫名不见了,只剩下任“张飞”在上面吹胡子瞪眼睛,斯江觉得特别可惜。李南她们拍桌子断定是喜欢她的某个狗男生偷走的,李福尔摩斯把目标锁定在景生他们那届高三毕业生里。好在教务处很快找出了底片,又洗了一张贴上去,还给宣传栏加了锁。
***
一月底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斯江年级中等偏上,生物、化学和政治地理拉低了不少分数,最担心的代数几何物理倒都考进了班级前十,托托福的福,英语首次迈入年级前十名。
“你怎么语文分数掉了这么多?”景生惊讶不已,语文一直是斯江的强项,初中三年从来没下过年级前十,这次她居然只考了79分。
“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语文课。”斯江也很烦,高老师和周老师的教法完全不同,刻板又无趣,对作文的要求也特别规范化,同样的写法,周老师会很欣赏,红圈圈一段段地圈,但到了高老师眼里,全是太自由散漫,不紧扣主题,中心思想不积极向上,一堆问题。原来大作文满分40分,斯江总能拿到36分以上,这学期一下子变成了28分以下,天上地下的差别。
“郁平比我还惨。”斯江把语文书丢到一旁,又好笑又烦恼。郁平比她知识面更广,见解更特别,特别擅长讽刺类的杂文风格,散文也别具一格,文字精炼,带着明显的“郁平式”风格的黑色幽默。斯江一直很钦佩他对生活里点点滴滴观察得那么细致入微,他的黑色幽默通常是自嘲,却总能精准地打击到他要讽刺的“群体”,令人会心一笑又回味无穷。由于他学绘画多年,连他文字的词句和分段,都带有特别的韵律美。
“下学期周老师让我和郁平去参加市作文大赛。”斯江提起周老师就两眼放光:“要是我能得奖,高考就能加分,而且也能让老高看看清楚,不是我和郁平有问题,是他太老套太死板了。”
“你不是要考托福出国?”景生侧目:“唐泽年不是也要和你一起出国?”现在唐泽年和斯江已经是全校公认的“一对”了,他们也不避嫌,经常同进同出,虽然总有李南张乐怡一班同学同行,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那两位就是幌子。
斯江红了脸:“不一定考得好,考得好也不一定申请得到奖学金,而且听说现在签证很难的。去年高三年级第一名的卢莹托福考得蛮好,申请到了半奖,结果还是被拒签了。”
景生沉默不语。
斯江甩甩头,很快丢开了语文考试失利的阴影,至于顾西美看到语文分数会怎么说,她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
二月一号,顾北武夫妻回到上海,善让离预产期还有四周。善让的母亲周老太太和善礼当天就来了万春街,母女兄妹大半年不见,看见善让高高凸起的肚皮,又哭又笑又稀奇,说不完的家常话。周老太太和顾阿婆一见如故,两个命运完全不同的老人家格外亲热,一个生怕亲家母看不到自家怎么疼媳妇,一个随时随地都说“听北武的没错”。斯江看着都觉得有趣。
周老太太打算正月初二跟女儿女婿一起回北京,陪善让坐月子,再帮她带上一年外孙。现在北武和善让搬离了北大宿舍,两人在使馆区附近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小公寓。请老太太来□□忙是北武的主意,一来他特别忙,还有几个月就要递交关茂总协定的复关申请,跟着明年要进行复关的多边谈判,肯定会经常出差,他能照顾孩子和善让的时间实在有限。等善让休完产假,孩子就没人照顾。另外也是想让老太太有个事忙,能振奋起来。自从老将军去了以后,老太太很萎靡,在乡下住了三个月,瘦了十五斤,吓得善礼把老太太“绑架”到了上海,逼着老太太“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老太太才慢慢缓过劲来。
顾阿婆对这个深以为然:“亲家母,带宝宝好,真的,我家老头子走了后,来找过我好多次,我病得七荤八素的,真以为也要被他喊走了。但是没办法啊,东文在云南,西美去了新疆,我身边就只有北武一个,他当时连个单位都没有,成天游手好闲,我要跟着老头子去了,他们兄弟姊妹几个怎么办?谁给我家西美寄东西呢。唉,我只好跟老头子说对不住他,劳烦他在下面多耍子几年,等等我。后来有了斯江,亲家母,我真不骗你,斯江跟我睡过一夜,老头子再也没来过。他心里有数的,小囡丢不下啊,得有人照顾。”
周老太太作为一名坚定的马列主义无神论者,眼泪水淌淌地点头:“是的是的,我家老周哦,来喊过我好多回!说过草地苦啊,脚烂掉了,让我去陪他,给他编草鞋。”
好在两位老太太记得这是快过年了,追忆一下往事,又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北武和善让的孩子该怎么带,善让万一没有奶怎么办,有奶要吃上多长时间。
隔了一天,陈东来顾西美带着斯南也回来了。陈东来和顾西美先去了陈家,斯南叫了一声阿奶好,就撒丫子跑来了外婆家。
“阿姐!黄蓉死了!死了!”
一家人被她吼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斯江定定神:“她不是去年就自杀了吗?”
顾阿婆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要打斯南:“大过年的,你个小把戏,一上门就死啊死的不吉利,讨嫌!”
斯南是在火车上和干姐姐们闲聊才得知这个惊天噩耗的,被顾阿婆抽了两下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一屋子的人,很明显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你们太无情了!”
她转身咚咚咚下了楼往弄堂外跑。
斯江和景生赶紧追了出去:“南南!南南!”
陈斯好回过神来了:“谁死了呀?无情是什么?”
“呸呸呸!”顾阿婆捂住他的嘴,对着墙上十字架喊了好几声上帝保佑,上帝不要怪小囡嘴巴没遮挡。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半晌后北武感叹:“斯南好像变化蛮大。”
“小姑娘有喜欢的人挺好的,”善让看着北武微笑:“心里会满当当的,等她长大后回忆起来也是一份很宝贵的记忆。”
斯南跑进康家桥,对着赵家的窗户喊了好几声,隔壁阿婆说赵佑宁还是国庆节回来过两天,不到年三十肯定不会回来。她垂头丧气地往外走,遇到来找她的斯江和景生,被拉回了万春街。她坐在吃饭台子边,手边是斯江给她倒的红枣茶,景生拿来的蛋卷,陈斯好一边吃蛋卷一边好奇地偷偷问她:“啥宁西忒了?(谁死掉了?)”
斯江摸着善让的肚皮对斯南笑:“快来摸摸,动得可厉害了,你猜猜是弟弟还是妹妹?”
顾阿婆把一碗狮子头重重放在她面前:“好了啊,过年,不作兴说不吉利的事,你不是最爱吃肉的吗?来,你阿姐阿哥特意省下四只狮子头给你。”
斯南抄起筷子叉起一只狮子头,啊呜咬了一大口。陈斯好咽了一下口水:“阿姐,你吃得下吗?吃不下我帮你。”
斯南狠狠地又咬了一大口,嚼得苦大仇深腮帮子直颤,瞪着陈斯好片刻,筷子一扔,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啊?侬覅哭啊!”小胖子吓得跑出去三尺远:“我不帮你,我不要帮你了,全是你的,我昨天吃过两个了……阿哥!阿姐?”
斯江扶着斯南的肩膀,听着她呜咽地喊着模糊不清的黄蓉,鼻子也发酸。喜欢人真的很伟大,王璐喜欢阿哥,那么难过,连南南喜欢翁美玲,也会因为失去她这么伤心。
好在斯南大哭了一场后,化悲痛为食欲,把四只狮子头全吃下去了,到了晚上就基本痊愈了。捧着小小的电话本对着话筒里和赵佑宁说她有多难过。说了十分钟后,顾阿婆不停地提醒她,打电话要钱的呀,要钱的啊小祖宗。
三十分钟后,陈斯南挂上电话,横了景生和斯江两眼,一抬下巴:“你们都不理解我!只有宁宁哥哥懂我。”
景生摸了摸鼻子:“赵佑宁——真是太有礼貌了。”也太惨了。
***
为了让舅舅舅妈阿妹看到自己的烹饪新技能,第二天一大早,斯江兴致勃勃地拉上景生去了武宁路菜场,捏着副食品票和买菜钱精打细算了好一番,买了两斤肋排,准备烧糖醋小排,一斤鹌鹑蛋做斯好最喜欢的茄汁虎皮吃法,,一只童子鸡清炒,三颗塌菜炒一根冬笋,最后在红烧大排和清炒河虾仁之间犹豫不决。
“虾仁吧。”景生拍板:“你那个虾仁炒得比我们都好,特别好吃,再说已经有小排了。”
斯江笑弯了眼:“真的吗?真的吗?我炒得比你和舅舅还好?”
“真的,今年年夜饭这道菜让你来弄。”景生也笑了:“再买四条乌鲫鱼,烧个鲫鱼豆腐汤。”
“对对对,虾仁蘸了醋,就是大闸蟹的味道,一菜两吃,不要太划算。舅舅最喜欢吃大闸蟹了。”斯江喜不自胜,去年秋天大闸蟹涨价,要五块钱一只,顾东文买了十只,被顾阿婆念叨了好几天。说起大闸蟹,斯江和景生想起老太太那些话,不由得相视而笑。
“阿奶说得有道理,五十块洋钿吃下去,拉出来还是——”
“不许说!腻惺!”斯江轮起冬笋去戳景生的脸。景生笑着躲开,先去豆制品柜台买豆腐。
卖活鱼活虾的菜场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利索地嘭嘭嘭几棍子敲晕了鲫鱼,鱼鳞和水四溅,吓了斯江一跳。小伙子把鲫鱼冲干净,拿报纸一包,放进斯江的菜篮子里,问她河虾打算怎么吃买多少。
“我想炒一盆虾仁,您看应该买多少活虾合适?”斯江心里没数,虚心求教。
小伙子被她看红了脸,闷头抄起一网兜的活虾:“一斤够了。”
“哦哦哦,要这么多啊。”斯江蹲下身:“麻烦师傅帮我把水沥干一点好伐?”
网篓大力抖了几抖,小伙子把几个泛白的虾挑出来扔到台面上一堆死虾里。
“谢谢侬!侬真好!”斯江根本没注意里面还有半死不活的虾,立刻被感动得不行:“师傅你的工号牌是多少啊?我要给你们菜场写表扬信。”
小伙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下次买虾,记得自己看一看。”
“哦哦哦。”斯江很惭愧,看来会烧还不够,还要会买。
小伙子把活虾称好重量:“要帮你剥好虾仁吗?”
斯江这下傻眼了:“啊?还能帮我剥好的吗?”
小伙子脸上带笑,手下不停,已经十几只虾仁进了不锈钢盆子里。
“现在提倡服务到位,片鱼片拆鱼骨做鱼丸剥虾仁,我们都做的。”
斯江注意到摊位上方的流动红旗,“优秀服务员”的字样闪着金光。
没几分钟,一斤河虾已经变成六两虾仁。
斯江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小伙子又拿出一根牙签,唰唰地挑起了虾线,下签如有神。
景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斯江戆呵呵地看着菜场服务员,一脸崇拜孺慕感激涕零。
离开河鲜摊位,斯江犹自一步三回头。
“阿哥,太不好意思了,他们连服务费都不收,怎么这么好啊!”
“因为你长得好看?”景生斜睨了她一眼,啧啧啧叹气:“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剥个虾仁挑个虾线你就感动成这样,怪不得——”唐泽年对你好一点,你就屁颠屁颠把我的生日蛋糕塞他嘴里跟他跑了。
斯江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跟好看有什么关系,你也好看啊。对了,豆制品柜台有什么特别服务?”
景生举起手:“服务?没,大概因为我长得还行,卖菜的服务员阿姨送了我一把小葱。”
斯江看着水灵灵的小葱陷入了沉思,再看看一本正经的阿哥,他这是炫耀自己呢,还是在讽刺她呢?
回到家,斯江又把卖鱼虾的卖菜服务员盛赞了一通,顾阿婆横眉立目丢下手里纳了一半的棉鞋底。
“这个小赤佬!上次我要他帮忙做点鱼丸,收了我两角洋钿服务费!”
“还有,我去找朱阿婆一道去,她上次买了三两河虾,回来里头十几只白塌塌半死不活的!欺负我们年纪大了看不清楚。”
景生拦住顾阿婆:“算了阿奶,服务费是明码标价的,有个小牌子挂在边上。”
顾阿婆、斯江:“啊?”
“去鱼骨片鱼片是一角洋钿,打鱼丸两毛,剥虾仁挑虾线也是两毛。”景生朝斯江挑了挑眉:“阿妹太漂亮了,服务员忘记收服务费了。”
斯江臊红了脸:“那、那他会不会要赔给单位啊?要么,我去补钱给他吧?”
“人家自愿免费服务,你回去给他钱不是让他难堪?”景生不以为然:“两角洋钿可以买四块肋排呢。”
顾阿婆嘀咕道:“欺负我们老太婆不识字呗,早晓得要钱,我才不要他弄,弄又没弄清爽,还有鱼刺在里头,切。囡囡下趟不要去他手上买鱼,晓得伐?”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买。”斯江犹豫了一下,看看斯好,四块肋排的吸引力占了上风。
“小市民!”景生笑话斯江:“没想到你变成这种人了。”
斯江不服气:“那你还拿人家送的小葱???”
景生瘪忒。最后顾阿婆仔细算了笔帐,如果每个礼拜天节假日都派景生和斯江去买菜,一年至少能省下六七块钱,一只大闸蟹有了。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同病相怜。
夜里斯江忙活出一大桌子菜,景生再三声明:“我就给斯江打了打下手,菜都是她烧的,虾仁上浆也是她的独门秘籍,都不肯给我看呢。”
北武和善让赞不绝口,顾东文也笑着感叹:“这手艺不开店浪费了,看来我们东生食堂可以再出江湖了。”
斯南啃着糖醋小排提意见:“那不能叫东生食堂,得叫生江食堂!”
一桌人哈哈大笑。顾阿婆也笑弯了眼:“什么生姜食堂!还小葱大蒜呢你。”
吃到半当中,陈东来和顾西美从陈家过来了,东文和北武拉着他们坐下来尝几口。
陈东来笑着说景生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顾东文哈哈大笑:“好了,生姜食堂可以搞起来了。”
顾西美知道这桌菜都是斯江做的以后,眉头一拧沉下脸来:“斯江你有空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不好好琢磨写作文?写作文一直是你的优点,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弱点,七十几分的语文分数能看吗?你到底好好想过没有?考托福要出国是一回事,不能因为要出国读书就丢下语文,一码归一码,学习、做事不能总这么顾头失尾的。”
一桌人都没了声音。陈斯好迅速溜下桌,躲去电视机面前继续啃排骨。
斯江低下头塌这肩膀不说话,她早有准备,这些话她都跟景生模拟过,但真的一切被她意料到了,难受只有一点点,大部分是觉得可笑。
北武和东文对视一眼,刚要开口。陈斯南突然站了起来,筷子一摔。
“姆妈侬烦色了!(妈妈你烦死了)”
“黄蓉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什么语文数学英语的,分数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我跟你说半天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你就知道说我英语不好,现在又开始说姐姐语文不好。谁能什么都好啊?黄蓉什么都好,自杀了!你是不是也要我们自杀就满意了?”
顾西美目瞪口呆,完全反应不过来她话里的关联关系。
“啊?我羊水破了!北武!北武——”善让喊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幸好家里装了电话!”斯江事后感叹, 没忘记替出力的王璐敲一下边鼓:“还好有王璐爸爸批的条子,现在装电话要排大半年队呢。”
顾东文一个电话打给华山医院里值班的卢护士,卢护士马上找了护士长, 护士长再两个电话分别打去一妇婴和国妇婴,半个钟头以后, 国妇婴的救护车就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还好善让状态还不错, 坚持在家里换了干净的棉裤, 垫了斯江给斯南买的卫生巾, 扶着顾北武自己走上了救护车。
生孩子顾西美很有发言权,三下五除二把善让和宝宝要用的东西全理好了。
“能剖就剖吧。”西美跟北武说:“善让羊水肯定不多了, 对宝宝不好, 再说顺产实在太疼, 她又是头胎, 打个麻药拉一刀,省事。”
顾阿婆不乐意地瞪了她一眼:“听说剖出来的霞子(孩子)不聪明!脑袋瓜子不灵。你看看景生斯江斯南几个, 多好。”
顾西美对自己老娘的耐心比对自己孩子的还少, 立刻不耐烦地驳了回去:“北武和善让都这么聪明, 孩子再笨能笨到哪里去啊?再说善让从小没吃过苦, 跟我们能一样吗?你生我们跟摘瓜似的容易, 就以为别人生小孩也容易?我生斯江斯南, 鬼门关走了两回, 只有我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好伐?真是的!”
顾阿婆嘀咕着拿出一包红糖和一包新疆大枣塞进善让的住院行李里。
“听医生的。”北武拍板。
善让的户口在北大,产妇档案在协和医院, 进了产科急诊后,做好B超, 医生建议马上剖腹产,没有阵痛, 宫口未开,羊水只剩下两百毫升左右,胎儿脐带绕颈三周,有窒息的危险。这时周老太太和善礼也赶来了医院,北武签字同意手术。
善让被推进手术室,北武和西美陪着老太太们坐在外头等,西美正好装作轻描淡写地再叙述一遍自己在火车上惊心动魄的生产历险记,得了周老太太一句“你真了不起”的夸奖,心里舒坦了。
景生、斯江斯南和斯好四个人在医院走廊里蹓跶。
“看,是大舅舅。”斯南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他在那里干嘛?”
“吃香烟。”景生的角度刚好看得见他指尖的一个红点。
“我饿了。”斯好摸了摸肚皮,怀念起被丢在躺椅扶手上还没啃完的半块小排骨。
顾东文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正蹲在医院外的马路牙子上吃香烟,路灯居高临下,照得他从头顶到整个背上都是一汪惨淡的亮白。华山路上脚踏车公交车还很多,显得他的静止莫名有点苍凉。
斯江默默看着大舅舅的背影,景生阿哥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可大舅妈和大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心里会不会难过。现在卢护士和大舅舅在一起,他们不生孩子,究竟是他们真的不想生,还是因为阿哥才不生呢。大人也好难啊。斯江忍不住看向景生,见景生垂眸看着外头一动不动,唇角朝下绷得紧紧的,斯江知道他肯定也在想这个。
“阿哥?”
“嗯?”景生抬起头,看见斯江微红的眼圈,吸了口气转开眼。
“卢阿姨来了!”斯南不愧是一帮帮主,眼力过人。
三个人又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陈斯好在下面挤来挤去:“我好饿啊,我好饿啊。”
斯江看见卢护士走到大舅舅面前,两个人一个抬着头一个低着头,隔着两步远互相看了一会儿,好像什么也没说。随后卢护士转身靠到了路灯杆子上。
“卢阿姨也吃香烟!”斯南讶然地喊了一声,扭头看向景生和斯江。
顾东文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给了卢护士,卢护士低头吸了两口,又还给了他。
“她笑了呢。”斯南眯起眼:“大舅舅和卢阿姨怪里怪气的。看不懂。”
“他们就这样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一门心思为景生着想:“那卢阿姨还是个蛮好的后妈,大舅舅以后的房子和钱都是大表哥一个人的,我就放心了。”
景生侧目,抬手给了斯南一个毛栗子:“瞎三话四啥么子!(瞎说什么)”
经历过陈家争产风波的斯江没作声。她深信卢护士不是她二妈三妈那样的女人。
斯南捂着头说起赵佑宁来:“你不知道宁宁哥哥的‘假’后妈多坏,偷了他爸的存折,到银行领走了八千块钱,还差点把他姆妈的钢琴也偷偷卖掉了,幸好隔壁阿婆给他爸爸打了电话,啧啧啧。”
“啊?”景生和斯江还真不知道。
斯南得意地瞥了他们一眼:“我就说你们都太无情了吧?根本不关心宁宁哥哥。只有我才是他的知己!”
斯江真心很惭愧,去年国庆节赵佑宁还上门来替她补过两天物理和代数几何,她受益匪浅,却没好好关心过他的近况。
“他爸爸活该!谁让他见色忘义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哼,没义气,活该碰到这种坏女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可惜钱要不回来,那都是宁宁哥的钱啊,将来他要是结婚了,他老婆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转头就会把‘假’后妈打一顿,哈哈哈。”斯南现在说话,自带武侠世情小说里来的一套类江湖切口,掺杂了因果报应后,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加上时间跨度太大,思维太跳跃,听起来十分玄乎。陈斯好暂时忘记了肚子饿,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二姐。
“总之,我们桃花降龙打狗帮里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无情无义之徒存在,见一个我杀一个。”斯南举起手刀一劈,对着陈斯好灌输自己的江湖道德:“除暴安良懂吗?”
“阿姐,那你真的敢杀坏蛋吗?”陈斯好问:“用刀?用枪?还是用手?”
景生和斯江默默地走远了,把空间和时间留给初中生和幼儿园小朋友。
“你是不是对‘江湖’有兴趣了?”斯南两眼放光:“来吧,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我封你做一个四袋长老。”
“啥叫四袋长老?”
“你棉袄上有两个袋子,裤袋也有两个,加在一起正好四个,长老就是不用长就很老嘎(厉害、什么都行)的意思。最厉害的是九袋长老。”
“阿姐,我有六只袋袋呢。”斯好掀起棉袄,里面的棒针开衫真的还有两只口袋。
斯南戳了戳,不是假口袋,是真口袋,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那你就当六袋长老吧。不过我跟你说,超过五袋要给帮里做贡献,五袋一个月缴五毛钱帮费,六袋缴六毛七袋缴七毛。今年你拿了压岁钱别忘记给我七块二,我会发做贡献的大红奖状给你。”
“那、那我老嘎了,有啥好处?”
“为人民服务,是种光荣啊,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懂吗?你怎么想着要好处呢?来,我们好好谈谈,你这个思想很危险。”
“那有肉吃吗?”
“没。”
“有巧克力吗?进口的那种有吗?”
“没!你想得美。”
斯好捂住两个口袋:“那算了,我就还是当四袋吧,四袋不用给你钱。”
陈斯南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个胸无大志的弟弟:“哼,像你这样好吃懒做斤斤计较的小人,根本不配加入我们英雄的帮会。”
陈斯好眨巴眨巴眼,学着米老鼠耸耸肩膀:“哦,那好吧。”幸好,他小短裤上还有个口袋没告诉阿姐,要不然变成七袋老嘎,一个月要给她七毛钱,她才想得美哦,七角洋钿可以吃一碗小馄饨一笼小笼包呢。
***
手术室上面的灯熄灭了。
护士推着小车子出来,婴儿哇哇地哭着,声音极其响亮,颇有斯江斯南和斯好的风范。
“顾北武?顾北武在吗?”
顾北武腿一软,被大哥拉了一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跑了过去。
“恭喜,你妻子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孩子3.3公斤,很健康。”
顾北武看向小箱子里哇哇大哭红彤彤的一小坨,碰都不敢碰:“请问他手指头脚趾头都正常吗?我妻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护士笑了:“你妻子很快出来。你们当爸爸的怎么第一个问题都一模一样的啊,放心,宝宝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很正常。你们家属再认真看一看,核对一下手环上的名字,我要把宝宝送到育婴室去了。”
斯江斯南斯好挤进去。
“弟弟真丑。”斯南戳了戳婴儿的脸蛋,发现他哭得更厉害了,颇得意地判定:“比我小时候还丑。”
顾西美“啪”地一巴掌拍在她手上:“你洗手了没?就上手乱摸弟弟?这世界上就没人比你生下来的时候还难看。”
斯南也不生气:“小时候越丑,长大了才越好看,唉,那弟弟以后只能跟陈斯好差不多好看了。比起大表哥就要差得远啦。”
陈斯好疑惑地摸了摸自己脸:“???”他怀疑自己是因为不肯当六袋七袋长老才被二姐这么说的。
景生拎着她的衣领给护士让路:“就你话多,我生出来可不难看。”
“那你说不定本来比现在还要好看十倍呢。”斯南一脸理所当然。
婴儿推车进了电梯。周老太太和顾阿婆连连顿足,她们只顾着看,竟然连抱也没抱一下!
顾阿婆对着电梯门连连划十字:“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顾家一个大孙子!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凡在我里面的,也要称颂他的圣名!”
周老太太不信上帝,看着亲家母如此虔诚,被感动得也双手合十道:“老周啊,谢谢你保佑了善让,保佑了外孙,母子平安呢。你这次干得不错,我明天给你烧双皮靴,草鞋不顶用的,你以后想要什么尽管说,知道吗?去了下面就不要太节俭了……”
***
善让被转到产科八人间病房,护士给她压肚子排出淤血。斯江斯南几个在外面,听见善让惨叫连连,被吓到了。卢护士安慰她们,剖腹产才会这样,顺产就没事。
“我可不要生小孩。”斯南问卢护士:“卢阿姨,你不生小孩开心吗?”
卢护士笑着摸了摸她的卷毛:“开心啊,工资我一个人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过生小孩也有生小孩的开心,慢点你问问你小舅舅小舅妈。”
景生突然插了一句:“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
顾东文和卢护士不禁都扭头看向他。
景生站起来,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往病房区外头走。
斯南立刻追了上去。
陈斯好有样学样跟着往外走,一双小胖手往裤袋里插了半天,两坨胖肉塞不进去,卡出两条红印子来。
斯江笑着对顾东文眨眨眼:“大舅舅,加油!”
顾东文看着景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小赤佬。”
***
顾念,小名是顾阿婆取的,叫虎头,其实他出生的时间离丙寅虎年还差三天。大年初四被父母从医院抱回了万春街。顾阿婆抱着虎头坐在顾阿爹的遗像前说了大半个钟头的话,又哭又笑。全家人坐在客堂间里静静陪着,五十年的光阴白驹过隙,毫无预兆的生死离别,战争、运动,一切好的坏的,在老太太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抱怨或是一句庆幸。
“好了,不说啦,家里会越来越好的。你一个人在下面也要好好的,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
顾阿婆轻轻摇了摇被自己念叨得睡着的孙子,最后又感谢了一下上帝,心满意足地把顾念还给了顾北武。
斯江这夜在日记本上写道:“活到最后,原来人会成为化石,喜怒哀乐变成了岁月的肌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顾家添丁, 大喜,做了六百只红蛋大肆派发,连华亭路各家摊贩和华山医院卢护士科室里都吃上了。
上门贺喜看顾虎头的人交交关关(许许多多), 不少阿娘阿婆大妈妈出了支弄就开始感慨,儿子像娘, 可惜了, 小朋友将来长大了没顾北武好看, 当然, 男人长得好看没啥大用场,女人长得太好看又容易出事体, 转头大家又羡慕顾虎头会投胎, 爷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国家单位金饭碗, 还是顾家独苗一根。
陈阿娘带着三个儿子上门贺喜,送了一只三两重的纯金长命锁。
“寻芳啊, 侬覅客气, 一定要收下来, ”陈阿娘握住顾阿婆的手感叹:“斯江是北武带大的, 现在斯好也是侬帮东文勒还照顾(你和东文在照顾), 阿拉老陈家欠倷(你们)顾家太多了。”
周老太太听善让说过陈家三姐妹的不幸还有争产的事情, 她是老革命家, 对陈家人就没什么好印象,但冲着这块长命锁, 也不好意思下脸子,于是三个老太太念起家常来貌似还挺和谐。
陈东来看见老娘送了这么重的礼, 转身偷偷往红包里多塞了三十块钱,五十变八十。他们赶不上顾念的满月礼, 红包先给。陈东方陈东海还是给的二十块,作为姻亲也不失礼。
顾东文转头拎了三瓶铁盖的飞天茅台酒出来,给他们一人一瓶当回礼。陈东海受宠若惊,连连推辞,这一瓶酒他们蔬菜公司内部买也要十八块五,顾东文出手太大方了。
在灶披间里,斯江气囔囔地埋怨大舅舅不该对她二叔三叔那么大方。景生心里门清,解释给她听:“你二叔三叔结婚生小孩,我爸和爷叔都没出过人情,现在小表弟的人情,爷叔他们回了北京也不可能还,所以爸爸索性当场结清,不拖不欠*干干净净的。”怕斯江还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爸爸不想欠着陈家什么人情债。”
斯江用力把油面筋戳了个洞,朝里塞肉酱,想起当年斯好周岁摆酒,姆妈也在小本子上记下一笔笔红包帐。人情总是逃不掉要还的。
“你和斯南斯好其实不算真正的陈家人。”景生以为自己最后那句惹她多想了。
斯江一愣,笑了:“没事,我也没把自己当成陈家的人啊,要是能跟着姆妈改姓顾也蛮好的,顾斯江顾斯南顾斯好,好听伐?”
“那可不行。”景生抢过她手里的油面筋:“你想什么呢?肉塞太多了。”
“我要是将来生了小孩,肯定不让她姓陈。”斯江拿起一个油面筋颠了颠:“虽然男女平等,跟爸爸跟妈妈姓都一样,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跟爸爸姓,或者就姓顾也蛮好。我阿娘还是蛮好的,就是阿爷,太重男轻女了,想起来我就很生气,唉,不知道三个嬢嬢现在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日子的人,在哪里都过得好。过不好日子的人,抱着金山银山也过不好。”景生手下不停,做好了一大盆油面筋塞肉,指挥斯江把地上的一捆小葱拿出去洗。
“咦?这捆葱也是你买菜人家送的?”
景生转身拿锅子:“买的。”
“啧啧啧,看来服务员换成男的了。”斯江嘀咕着出了门。
隔着窗,景生声音大了一点:“每次陈斯南回来,你就会被她传染,说话阴阳怪气的,注意点啊你,别被她带坏了。”
斯南从楼梯上咚咚咚跑下来:“喂,我怎么阴阳怪气的了?怎么带坏陈斯江了?顾景生你才阴阳怪气的,背后说我坏话,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斯江和景生都跑到楼梯口瞪着斯南。
“干嘛?”斯南梗起脖子:“想打架?”
“你刚刚叫我们什么?”景生眉头拧出个“川”字。斯江也想问这句话。
“叫你们名字啊。”斯南眉头一挑:“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干嘛,我叫错了吗?”
斯江读了大半年托福,对外国人兄弟姊妹之间互相叫名字的习俗颇能接受,想想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她手一抬,笑着甩了斯南一脸水:“陈斯南,你好样的啊,没事,你就叫我名字好了,不叫姐姐也没关系。”她这么一表态,景生倒也不好说斯南什么,就是一下子从大表哥变成连名带姓的叫法,的确心理上有点落差。
斯南嫌弃地抹了把脸,从他们两个人之间挤了过去:“我去康家桥看宁宁哥哥,不回来吃中饭。”
“赵佑宁回来了?”
“嗯。”
“你怎么没跟我们说啊?”
“我干嘛要跟你们说啊,你们两个一天到晚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动不动就躲到亭子间里说,躲到灶披间里说,怎么都不跟我说呢?”斯南回过头来,两手叉腰吼道:“顾景生你再也不是我最最亲爱的大表哥了,你现在是普普通通的表哥。还有陈斯江,你也不是我最最亲爱的阿姐了——哼,再见!”
斯江和景生面面相觑。
“不要管她。成天莫名其妙的。”景生摇摇头:“狗都嫌。”
斯江倒笑了:“我去找她,顺便把赵佑宁叫来我们家吃红蛋玩虎头,斯南肯定只好跟着回来了。”
景生弯腰生火:“陈斯江,平时没看出来你这么阴险。”
“哈哈哈哈。”斯江笑着追了出去:“阿哥,你说话阴阳怪气的,看来也被斯南传染了,注意点哦。”
***
赵佑宁是回来搬钢琴的,正好陈斯南给他打电话,就约了一起去陕西路的美新点心店吃汤团。
斯南很豪爽:“我请你吃,我有钱。”她今年压岁钱收获颇丰,顾西美忙着往返于陈家顾家和医院之间,完全没注意斯南少上交了顾北武发的一个大红包,还另外发了她十块钱零花钱,叮嘱她不许闯祸。
看见斯南,赵佑宁吓了一跳。
“呀,南南侬长大了。”
斯南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看向卧室门口:“那个——在吗?”
赵佑宁乐了,小姑娘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不在。我爸等下带搬钢琴的师傅回来。”
斯南皱起眉毛:“算她识相,要不然我不但要骂她,哼哼,说不定还会——”
“我的打狗棍法你还没看到过吧?”斯南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趁手的家伙能将就一下,鸡毛掸子也行的。
赵佑宁从她进门就笑得没停过。
琴凳、琴谱和钢琴上原来的相框花瓶都收拾好了,玄关这里空出了一大片。斯南在客厅餐厅转悠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贾青青的痕迹。
“她偷了钱以后就没回来过,现在我爸一个人住这里。”赵佑宁又笑了:“你想喝什么?不过这里现在只有白开水或者可口可乐。”
“可乐,冰的有吗?”斯南大马金刀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赵佑宁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来,倒了一杯给她。楼下门铃响了。斯南如临大敌地蹭地站了起来:“是不是你后妈来了?她会不会还想霸占你姆妈的钢琴?”
结果上来的是斯江。
赵佑宁问斯南:“先去你外婆家看小弟弟,再去美新好不好?”
“你就留在我们家吃吧。”斯江带着歉意热忱邀请:“我阿哥烧了一大台子菜,还有我也会炒一个虾仁,烧一个红烧大排。是我上学期烹饪课学的,来吧,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佑宁耳尖发烫,不敢看斯江,转头征求斯南的意见。
斯南看到阿姐主动追过来,心里已经很捂心(开心),再不用自己花钱请客,何乐而不为之?立刻连连点头:“她那个虾仁炒得真好吃,有螃蟹肉的味道。”
赵佑宁给赵衍留了张纸条,跟着斯江斯南去了万春街。
做了好几天参观道具的顾念小朋友正被陈斯好玩弄得不厌其烦。赵佑宁还没敢伸手,他就哇哇大哭起来,震得大家耳朵嗡嗡响。
“嗐呀,我孙子这中气真足!随他阿爹(dia爷爷)。”顾阿婆喜滋滋地颠着小脚跑过来,把顾念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摇啊摇:“当年你阿爹在静安寺路上看到前头要招黄包车的客人,隔着一条马路他都一嗓子喊住。客人都喜欢坐他的车,嗓门大力气就大,拉车拉得飞快。”
老太太笑眯眯摇上几下,顾念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顾阿婆看。
“来,宁宁,你摸摸弟弟。”顾阿婆把孙子凑到赵佑宁面前,一脸期冀地笑:“宁宁你是神童,多摸几下弟弟,让小弟弟沾沾你的文曲星光。”
陈斯好个头矮,伸手一拽,只拽到顾念的小脚,被他一拉,顾念皱皱眉,蹬了蹬腿儿,又大哭起来。吓得赵佑宁才摸了一把小手就缩了回去。
顾阿婆气得转头给了斯好一巴掌:“不好拉弟弟的脚,拉成长短脚怎么办?”
陈斯好不乐意了:“外婆你坏,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我回阿娘家去了啊。”
“你个小没良心的狗东西,你回你回你回去,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啦?”话虽然硬气得很,顾阿婆人却弯下腰来,把顾念送到陈斯好手边:“你不好老是偷偷摸摸戳弟弟小面孔,他会流口水的,摸一摸,轻轻的,对,这样他就不哭了,你弄得他疼了不舒服了哭了,外婆不说你说谁呢?”
客堂间里的一众人看着祖孙三个笑。周老太太走上去跃跃欲试要抱顾念。顾阿婆依依不舍地把孙子交给她:“托好头颈,托好腰。好好好,亲家母抱得真好。”
“啊哟,真是讲究。”周老太太也感慨:“当年生善让大哥的时候,我们被国民党追着屁股打,我呢,双手只顾着拿枪,她大哥是在篓子里长大的,哪里被抱过哦。后来善礼生下来,换我们追着国民党的屁股跑,手里拿的还是枪,善礼被丢在乡下养到四岁才接到我们身边,见了面根本不认识我们。也就只有善让运气好,生在和平年代,可惜我也没抱过,都是我家阿姨抱的——唉,小宝宝怎么这么小这么软这么轻。”老太太想到了周致远,一声叹息。孙辈她倒都抱过,但也没带过,都是媳妇们自己带的,抱也就是象征性地抱一下,想到以后能天天抱着顾念,老太太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弯了上去。
“哟,砸吧嘴了。哈哈哈。”顾阿婆轻轻碰了碰顾念的小嘴巴:“找奶呢这是,怎么这么聪明,这才几天的小人儿啊,就知道找奶吃了,看看,他眼乌子来回地转,善让,善让,你儿子找你呢。”
善让接过顾念,到里间去喂奶,两个老太太如影随形跟了进去,交待陈斯好守在门帘外头,谁也不许进去。
陈斯好搬了个小矮凳,坐到门帘前,盯着赵佑宁看。
“不认识我了?”赵佑宁笑着问他。
“认识。”
“国庆节才见过的,怎么会不认识。”斯江笑着剥了一只红蛋给赵佑宁:“喝什么?”
“白开水就好了。”
斯南从点心盒子里扒拉出来一把瓜子,塞到赵佑宁手里,再分给陈斯好一点,好奇地轻轻把门帘拉开一条缝朝里张望。
陈斯好接过瓜子,熟练地磕上后,揪了揪斯南的裤脚管:“喂,二姐姐。”
“嗯?”
“你不要抢大姐姐的男朋友哦。”
“啥?”
斯南一屁股蹲了下来,瞪圆了眼:“谁?谁是陈斯江的男朋友?”
陈斯好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瓜子壳朝赵佑宁一指:“他啊。”
小胖子最后被两个姐姐一个大表哥狠狠教训了一顿,交待自己的小脑袋瓜在幼儿园到底进了什么水,瓜子也被没收了,对着一脸无奈面红耳赤的赵佑宁,陈斯好识相地放弃了自己的原则,说了对不起。
但被吓到的,其实是赵佑宁。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赵佑宁的心怦怦乱跳, 装作没听见陈斯南和陈斯好的话。
“南南,你下手真挺疼的。”一片混乱中他替小胖子吃了斯南两拳,又把小胖子的耳朵从景生的手下拯救出来。
斯南搓着自己的拳头很是骄傲:“我这是铁砂拳呢。”
长大后的陈斯好一直念着赵佑宁这份情, 更为自己独具的“慧眼”而骄傲。
“五百年前我就发现了你们的‘奸情’!”这句话在他内心里呐喊过千百回,从来没敢说出口, 怕话出口人也被灭口。
探视小宝宝这项重大社交活动, 在顾念小朋友吃饱了奶睡着后告一段落。赵佑宁被斯南拖着坐到她和斯江中间, 屁股刚落座, 顾西美回来了。他赶紧站起来让位:“斯江妈妈好。过年好。”
顾西美一愣:“小赵?哦,过年好。你坐吧。”她狐疑地看看斯江又看看景生, 就是没想到赵佑宁因为斯南才被拉来。
顾北武把浓白醇香的黄豆猪脚汤端上桌:“咦, 你怎么回来了?”
顾西美在顾阿婆身边加了副碗筷, 叹了口气:“钱桂华又来了, 让他们自己烦去,我回来躲个清净。”
斯南一愣:“三妈坐好牢啦?”
“嗯。大人的事, 小孩不要多嘴。吃你的饭。”顾西美皱了皱眉, 瞪了斯南一眼:“让你回来跟着你姐学英语, 你学了没啊?”钱桂华提前获释, 三天两头上门来哭赤无赖, 骂陈东海没良心骂陈家没良心, 要钱要房子还要儿子。元宵节还没过, 阿娘已经进了两趟地段医院,陈东来息事宁人, 给了钱桂华两百块钱,哪里搪得住, 反被陈东海抱怨了一番,里外不是人。
“学了啊, ”斯南眼睛瞪得更大:“我今天还给虎头唱ABC歌了呢。你不信问问小舅舅小舅妈。”
善让刚安顿好儿子,和周老太太落了座,笑着替斯南作证:“是的,我们南南唱了五六遍呢。”
“好了好了,开饭了啊。”顾阿婆白了西美一眼:“吃饭不教子。”
“谁有空教她啊。”西美白了斯南一眼,把斯好碗里的两只大虾拎到自己面前:“来,姆妈帮你剥虾。对了小赵,听说你跳级了?”
陈斯好赶紧站起来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两只大虾,乐呵呵地等着吃现成的。
斯南赶紧也往赵佑宁碗里夹了两只大虾:“陈斯好,你已经这么胖了,怎么有脸吃这么多虾?宁宁哥哥,在我家吃饭你可千万不能客气,手快有,手慢就只能吃个——空气了。”
“二姐姐你本来想说吃个屁!哈哈哈。”
“放你的屁!我本来就是要说空气的。”
“吃饭吃饭,你们两个不许再说什么恶心巴拉的词了啊。”斯江见姆妈脸色难看,赶紧出来打圆场。
“小舅舅说了,吃虾不发胖!高蛋白有营养。”陈斯好落筷如飞,又给善让也夹了两只:“小舅妈,你也吃。”
赵佑宁这才回答了顾西美的问话:“是的,斯江妈妈,今年九月份升大学。”
“啊?这么快?你和斯江不是一届的吗?”顾西美作为老师,对于优秀的学生有着天然的好感:“你拿了那么多奖,肯定不用参加高考就能直升,想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还没定。”赵佑宁认真细致地剥好虾壳,却放回了斯南的饭碗里。
“我给你吃的!不是要你剥给我吃!”斯南不领情,筷子一伸把虾又还给他:“北京大学好,宁宁哥哥你去北京吧,我小舅妈肯定能罩着你,她是北大的老师。大学也是江湖,很大的江湖,得好好捣糨糊才行的。”
一桌人包括西美都被斯南的江湖论逗笑了。
北武笑着说:“热烈欢迎小赵来读北大,不过数学系、物理系可能会打起来。”
善让也笑了:“听斯南说你一月份去南开大学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了?”
“是的,去了六天。”赵佑宁有点赧然,他不太愿意在斯江和景生面前说这些,怕有炫耀的嫌疑,和斯南因为年龄差和年级差,反而没这个顾忌。他也没什么人可以分享这些事情,说给爸爸听,爸爸已经听了很多年,现在也没有心思辅导他,听完说一声蛮好你好好努力。倒是斯南会特别起劲地问他是怎么被选拔去的,一起去的又有哪些厉害的神童,他们平时都吃什么玩什么看不看电视知不知道射雕英雄传,竞赛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尿急了能不能半当中跑去上厕所。她似乎对任何琐碎的事都充满了热情和好奇,不厌其烦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倒让他从题海世界落到了实地,被人关心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什么全国数学冬令营?”西美疑惑地问:“我们乌鲁木齐怎么听也没听说过。”
善让放寒假前还在学校上班,便解释道:“是为了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准备的一个营,去年国家选拔了两个孩子去参赛,成绩不太理想,所以今年北大、南开、复旦和中科大联合办了个冬令营,给佑宁他们这样的学生集训,再进行选拔。”
“是的。”赵佑宁点点头,侧头看向斯南,想让她对选拔结果保密。
斯南会错了意,自以为接到了赵佑宁划过去的翎子,立刻兴奋地嚷了起来:“姆妈,我告诉你啊,这次冬令营全国一共去了八十一个数学高手,只选了二十一个人,三月份去北京再集训两个月,最后再选六个人去国外比赛。宁宁哥哥这次就被选中了,结棍!他下次肯定也会被选中,模子!出国去了!”
顾西美看赵佑宁的目光又不一样了些,转头没好气地说斯南:“小赵出国比赛,你咋呼咋呼的干什么?再说现在出国已经不稀奇了,过两年等你姐姐考上美国的大学,随你怎么咋呼。”
斯南嘴一撅:“你就不愿意说点好听的让人高兴。”
“我祝小赵成功通过选拔,出国比赛,为国争光。好听吗?那你倒也学学小赵哥哥啊,他给你寄了那么多卷子,你只知道卖钱,不知道自己做做看,不求上进。小学里每年都第一名的,现在拿个第一怎么那么难啊?”顾西美想不通,两个女儿明明小学都是出类拔萃的孩子,进了中学怎么就泯然于众人了,她管吧,她们不乐意,不管吧,她自己心里不适意。
斯南声音比西美还响:“那你怎么没评到市优秀教师啊?拿个第一难吗?优秀教师还有两百块奖金呢,我拿第一又没奖金的喽。”
顾西美气白了脸,当着周老太太和赵佑宁两个外人的面,不能骂也不能打,加上这事的确戳疼了她的肺管子,只好轻拿轻放地说了一句:“你懂什么,评这个又不是靠考试。”
北武和善让夫妻俩忍着笑对视一眼,想的都是一物降一物这句话。好在斯南一击命中见好就收,转头就开始谈论今年奥林匹克比赛的地点华沙是哪个国家的首都,为什么以前的冠军不是苏联人就是美国人,中国队什么时候能拿冠军……
一顿饭,赵佑宁吃得提心吊胆。好在筷子一搁,北武打发他们四个孩子去南京路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景生和斯江赶紧叫上斯南和赵佑宁溜号,丢下陈斯好在门口拍大腿仰着脖子嚎啕大哭。
“阿哥阿姐又勿带吾!吾啊要去!(哥哥姐姐又不带我,我也要去!)”
顾西美蹲下身要把儿子抱起来,陈斯好太胖,她差点摔了一跤,幸好一只手撑在了地上,但也擦破了点皮。
“你看看,姆妈为了你手都破了。”
陈斯好眼泪水淌淌地搂住姆妈的脖子,对着她的手掌心吹了吹,想想自己被抛下的悲惨,又委屈巴拉地哭了起来。
***
四个人从静安寺坐20路公共汽车,准备到南京西路黄河路下车。过年的氛围还在,南京西路上红灯笼挂满了树梢,亨达利钟表店往西,到石门路转弯角子上的儿童图书馆一带坐满了晒太阳的老太太,新衣裳已经舍不得上身,仍旧穿着藏青色的棉袄,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线。时髦的年轻人在她们的视线下昂首阔步压马路,时不时扫过去嫌弃的眼风,就是这些老头老太,拖累了大上海重返世界时尚中心地位的脚步,毕竟Modern现在已经不摩登了,必须Fashion才足够洋气。
“没什么两样嘛,南京路就是我们的友好路。”
“还是不一样,这里马路牙子上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不时髦,穿得灰不拉叽的,我们乌市的老太太们都戴花头巾,可好看了。”
“电冰箱我们友好商场的橱窗里也摆了一个,里面还放着可乐,我去摸过,是真的,但是苹果香蕉都是假的。”
一路上斯南叽里呱啦比较着上海和乌市。
景生忍不住问她:“你到底是乌鲁木齐人还是上海人哪?”
斯南想了想:“我是自己人。”
斯江和佑宁哈哈大笑。
斯南把脸压扁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行,玻璃上立刻一团白汽氤氲开来。
“我在乌鲁木齐,就是上海人,回到上海我又变成了乌鲁木齐人。其实我是阿克苏人吧?”斯南退开两公分,对着玻璃哈了一口长气:“反正我是我自己,所以我是自己人。”
斯江挽住斯南的胳膊:“那我也是自己人,是南南的自己人。”
斯南笑弯了眼,两个小梨涡忽隐忽现,得意地看向景生和佑宁。
“那我也是。”赵佑宁表态得很坚决。
景生笑着扯了扯斯南蓬松的大辫子:“行,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自己人。”
“那你们要不要入我的帮?九袋长老,左右护法都可以给你们当!”斯南瞪圆了眼发出江湖邀请函。
景生和斯江同时摇头,还阻止住了犹豫中的赵佑宁。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加入帮会,不缴帮会费。自己人谈钱干什么,伤感情。”景生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给你们优惠!一个月给我五毛钱就行,我还给你们发长老证护法证。”
“对了,舅舅说蝴蝶酥要买几斤?我忘记了。”斯江皱起眉问斯南。
斯南愣了愣:“我忘了。大表哥,买几斤?”
“两斤蝴蝶酥。对了,回来路上还要去江宁路绿杨邨买十只菜包,陕西北路点心店买二十只糍毛团,再去美新买五十只鲜肉汤团。”景生如数家珍。
赵佑宁一愣,刚要纠正,斯南已经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菜包是二十只,糍毛团是十只!”
三兄妹讨论了五分钟,赵佑宁憋着笑提醒她们:“到站啦。”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笑着拉斯南下车。
走了两步,斯南回头挽住景生和赵佑宁的胳膊:“大表哥你是我的左护法,宁宁哥哥你是右护法,阿姐,看,我们三个在南京路上横着走,结棍伐?气派伐?赞伐?”
看到景生和赵佑宁刹那石化的表情,斯江顿时笑弯了腰。
斯南笑眯眯地扯着自己的左右护法踏上了征服南京路的旅途。
***
元宵节一过,陈东来和顾西美要带着斯南回新疆。顾北武和善让要带着顾念和周老太太回北京。顾阿婆不免有点愀然不乐故作欢笑。
北武私下问老娘:“舍不得虎头了吧?”
“还好。”顾阿婆赶着给孙子再多做二十条棉尿布,用的是教友们家里的旧床单,最是软和不过。
“善让说,怕她妈妈忙不过来,要是你愿意的话,不如也去北京跟我们住个一年半载的。”北武低头去看老娘的神情。
顾阿婆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是个没用的人,这小脚走起路来自己都急死,又不识字,去了外地水土不服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尽给你们添麻烦,我不去。亲家母右手臂中过弹,使不上力,你们别老让她抱虎头。”
北武吃了一惊:“我们怎么不知道?”
顾阿婆横了他一眼:“你们晓得个屁咧,你老娘大半辈子都没有胆,逃难时被日本人吓破的,你晓得不?”
北武沉默了。
“老四你可别去问啊。前天虎头从沙发上滑下来,你丈母娘没接住,懊悔得打了自己两耳光子,就是因为手使不上力。唉。”顾阿婆把二十块尿布叠叠整齐:“我看着不对劲,问了半天她才肯说,她生怕你们知道了不让她去带虎头。你心里有数就行,也别跟善让说,善让肯定会哭,她剖了一刀,至少要坐满双月子,月子里不好哭的,哭了眼睛坏掉,跟我一眼,现在穿个针都要喊景生帮忙。”
北武接过尿布,又一块块展开,手缝的针脚细细密密,一点毛边都没有。
“姆妈。”
“嗯?”
北武默然了片刻,把尿布重新又一块块叠了起来:“那我们每个月给你寄虎头的照片。”
“好,多拍点,你自己拍,别去照相馆拍,善让不是说北京春天杨花厉害,虎头还小呢,少出门。对了,多拍点你们一家人的合影,带上你丈母娘。”顾阿婆压低了声音叮嘱儿子:“一辈子连打仗都没分开过,一下子人没了,三五年都缓不过来。你们多看着她一点,宁可让她围着虎头团团转,别给她一个人歇着,一个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正月十六,顾北武拖着顾东文,把全家老小拉到静安公园里,拍完了两卷胶卷。
回到北京洗好照片,北武眼睛湿了。有一张是顾阿婆独自站在草地上,站得笔笔挺,两只手垂在裤腿侧面,她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宝相花暗纹的中式立领棉袄,袄子掐了点腰,黑色长裤下是顾东文给她定做的绣花小棉靴,对着镜头笑得有点腼腆有点拘谨。
顾北武记得,拍这张的时候有点逆光,他换了个角度,又不停地赶走她身后追逐打闹的斯南和斯好,害她站了好一会儿。那天特别冷,风还大,可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着看着他。
“逃难的时候,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谁想到还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抱上虎头呢。老头子,你没享到福啊,你亏了,亏大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用小学生作文必备词库里的词语来形容, 1986年是新年新气象,是欣欣向荣的,在国际上是扬眉吐气的。
在顾北武和周善让的眼里, 祖国的崛起势不可挡。一月份,小平同志作为全球年度风云人物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二月份, 运载火箭技术进入实用阶段;三月, 863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实施。三月底, “七五”计划面世, “六五”计划成果可喜,进出口贸易总额达2300亿美元。一切既有的僵化规定都被打碎或者进入了模糊地带, 除了粮和油还需要票, 其他的票证都基本取消了, 住旅馆有没有《介绍信》也变成可商量的, 友谊商店里没有外汇券也能用人民币直接买进出口商品。用北武的话说:市场化是不可阻挡的。
在陈斯好小胖子的眼里,这是他快活自在逍遥的最后半年。九月就要上小学, 开始有作业有考试有排名, 被姆妈念叨了无数遍的这些词语成了斯好的噩梦之源。不想长大, 想永远做一个宝宝, 就算总是被阿哥阿姐无情抛弃也好的。
“你也太无情了!”从斯南这里学来的新词成了小胖子的口头禅, 伴着《西游记》里唐僧同款痛心疾首的表情, 喜剧效果十足。
斯江觉得斯好这种早上发愁晚上快活的状态很好玩, 大抵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愁也愁不上一整天, 开心也开心不了多久。景生说:“三岁看到老,陈斯好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得过且过,将来不拖你和斯南的后腿就很好了。”斯江为此还和景生争论了很久, 在姐姐眼里,弟弟当然是聪明的可爱的调皮的将来会很有出息的人,虽然他曾经把她存了很久的零花钱偷出去挥霍一空。
当然,大表哥和大姐姐的口舌之争对于陈斯好来说毫无意义,他忙得不得了,又要看《西游记》,又要看《葫芦兄弟》,要是少看了一集,就插不进幼儿园小朋友们的讨论。作为大(3)班著名的“胖胖”,他必须时刻防备其他人把他和二师兄猪八戒关联在一起,否则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绝对勿来噻(不行)。所有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他都要演唐僧,拿着小扫帚当禅杖,对着扮演孙悟空的小朋友一脸无奈:“悟空!你太无情了。”扮悟空的小朋友不干了,说他自己瞎编,应该说“悟空,为师的错怪你了。”陈斯好也不干,一定要追着问“你懂无情是什么意思吗?不懂吧?”最后小朋友们推选出别的唐僧不带他玩,他又要凑进去主动要求玩“真假唐僧”,即便是做假唐僧真妖怪,陈斯好也满足的。
结果电话里说给二姐斯南一听,斯南火冒三丈:“你!不许跟人说你是我陈斯南的弟弟,什么不做你要做唐僧?!唐僧最没用最愚蠢最讨厌,哪怕做妖怪也比做唐僧强一百倍,不,一万倍。陈斯好,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你也太无情了。”斯好捧着话筒嘤嘤嘤,委屈。
“你明天必须做孙悟空,谁跟你抢,你就用我教的降龙十八掌打狗棍法收拾他。”斯南严厉要求:“孙悟空的金箍棒也是棍子,正正好!”
被二姐威逼过的陈斯好,并没有服从命令听指挥去争取孙悟空一角,就是再也不肯接听斯南打来的电话了。
“没出息!”斯南恨恨地对斯江说:“阿姐你太温柔了,对阿弟太好了,他被你和外婆宠坏了。”
斯江叹气:“你看你,现在说话怎么和姆妈一样了。以前姆妈就总是说我被阿舅和外婆宠坏了。”
斯南瘪忒,嘟囔了几句岔开话题,说起赵佑宁去北京集训的事。
***
赵佑宁三月五号提前抵达北京,要在北京101中学集训两个月。主教练是中科大的裘宗沪老师。去年选出来的两个选手,一位是北大附中的,另一位是上海向明中学的吴同学,吴同学在赫尔辛基拿到了铜牌,实现了中国IMO的零突破,但对万事求冠军拿第一必须赶苏超美的中国队来说,当然不够,所以今年的准备工作可谓竭尽全力,中科院数学所出了几大箱的题,美国数学邀请赛AIME的考题也是重点,目标是六名参赛选手今年去华沙能取得金牌的零突破,团体分数保五争三,这样才能争取把IMO引入中国。
八号开营,赵佑宁来过几次北京,没打算再去长城故宫参观,便给周善让打了个电话问候一声,想要把顾阿婆和斯江托他带的礼物送上门。善让热情邀请他去北大见面。
佑宁在善让的带领下参观了北大,也去了数学系和物理系。让他吃惊的是,好几位老师听到了他的名字后都格外热情。
“加油,小赵,记得来我们数学系。物理系就别考虑了,物理的尽头是数学,物理学家都是数学家,但数学家就是数学家。”
“小赵,虽然你参加的数学竞赛多,但千万不要浪费自己在物理学上的天赋。好好想一想,诺贝尔为什么没有数学奖?只有来我们物理系,才能和霍金、爱因斯坦成为同行。卢瑟福说过,除了物理学,其他学科都只是集邮。”
十七岁的赵佑宁同学第一次体会到学科鄙视链,和善让在未名湖畔笑得前俯后仰。
善让到长征食堂买了六个菜,带佑宁回家吃晚饭。周老太太和虎头已经回来了,北武打电话说要晚些回。
“妈,李阿姨身体还好吗?”善让一边热菜一边大声问。
“不好。”老太太让佑宁帮忙拎起虎头的两条小胖腿,给他擦屁股换尿布:“今天还说趁着她人还在,要把虎头安排进总政治部幼儿园呢,什么话啊,真是的,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了,还尽操心我们这些老部下。我们虎头这才两个月大,再过两年才能入托呢。”
周老太太说的李老太太是开国唯一的女将军,以前是八路军妇女学校的校长,也是她的老领导,和周老将军也十分熟稔。原来周老太太现在忙碌的程度竟然堪与顾北武媲美,无他,老战友老领导太热情了。开国将军总计不过一千六百多人,每年都有人离世,周老将军的丧事从简,简得不能再简,难免让还健在的老将军们很是唏嘘。自从善让进京读书,就一直被老将军们各种关怀,想把她变成儿媳妇的大有人在,连着顾北武也收到不少关注。得知善让生子周老太太进京,老将军们坐不住了,三天两头派车来接。顾虎头小朋友刚满月就跟着外婆满北京城蹓跶,今天就是去探望李老将军的。
善让热好菜,北武刚好进门,他特地从单位食堂带了一只烤鸭回来。赵佑宁体会到了斯江一直说的“全世界最好的小舅舅小舅妈”是什么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吃饭的时候听善让绘声绘色地复述物理系和数学系的互相贬低,北武也笑得不行:“他们开惯了玩笑的,宁宁你别当真,其实我们经济系才是一直被他们看不起的。数学系和物理系高高在上睥睨群系,在鄙视我们其他学科上,他们向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赵佑宁差点被烤鸭噎住。
善让眨了眨眼:“不不不,还有文史学科垫底的呢。”
北武笑道:“文史的不都说至少还有体育艺术系的垫底嘛。”
佑宁呛咳了好几声,这是他第一次和成年人平等地交谈,他们完全不把他当成“中学生”当成孩子,也不把他当成外人,一顿饭的时间里,上至军国大事,下至市民怪谈,他们无话不谈,对于老太太和他不理解的地方,耐心解释。
“为什么你们要集训两个月再去比赛呢,”北武笑着告诉佑宁:“因为比赛还牵涉到我国在联合国的地位。”
赵佑宁一呆,虽然还不懂,但立刻热血澎湃起来。
“我们作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一直没参加IMO,就失去了这个宝贵的舞台,不参加就更加谈不上引入这个国际赛事。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去年在巴黎就质疑了这个问题。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国都会参加IMO,这个比赛更像一个世界青年联欢会,是展现自身国家水平和魅力的一个平台,”顾北武把最后一块烤鸭卷好放到佑宁的盘子里:“要融入国际社会,要展示我们国家,方方面面都不能放过。所以你们如果获得了金牌,不比女排那世界冠军的金牌份量轻,都是在为国争光,当然,对于你们年轻人自己,也是极有好处的,可以增长见识结交各国的朋友。”
佑宁真心羡慕斯江,也理解了为什么斯江一直对这个世界有着不一样的认知和理解,她的世界那么丰富广阔。还有顾念小朋友,有这样的爸爸妈妈,真是太幸福了。
话题再回到数学系和物理系的战争,赵佑宁挠挠头表示自己的确还没想好,这几年来他对数学、物理还有计算机的兴趣几乎不相上下,实在拿不定到底怎么决定。
“热情,”北武诚恳地给出了建议:“最重要的是热情,宁宁你是有天赋的人,关键在于你最想把天赋用在哪里。哪一门学科能激发起你最深层的热情,你就选那个。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以后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修正。”
看到赵佑宁若有所思,善让笑道:“我们那届有位天才,叫冯奚乔。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先填志愿再考试,都是眼前一抹黑考完被录取了再选专业。他是因为中学里物理一直满分就随手选了物理系,没想到是位了不起的物理天才。要知道我们77级几乎没几个应届生,像你顾叔叔都不算年龄最大的,很多人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冯奚乔当年才十八岁,读了两年,在李政道先生的帮助下去了哈佛,今年他应该可以拿到哈佛物理系的博士学位。”
听着传奇人物的传奇经历,赵佑宁不由得为之神往,却连打了三个饱嗝。
他尴尬地捂住嘴,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老太太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来。
“幸好你不是打三个喷嚏。”善让眨眨眼。
“为什么?”赵佑宁趁着打嗝间隙好奇地问。
“斯南经常说,一个喷嚏有人想,两个喷嚏有人念,三个喷嚏,对不起,你感冒了,赶紧吃药去。哈哈哈哈。”
赵佑宁一边打嗝一边忍不住笑,他突然想到,即便没有顾北武和周善让的谆谆教导,斯南依然长成了现在古灵精怪的模样,还那么善良体贴,也挺不容易的。
远在乌鲁木齐的陈斯南连打了三个喷嚏,茫然四顾,她这是感冒了?要吃药吗?
***
五月中,赵佑宁没能成为六人参赛团队中的一员,失望肯定是失望的,但强中更有强中手,主教练的选择必然有他的道理。两个月的集训收获也很大,至少他想清楚了自己更喜欢要考哪所大学选择什么专业。集训营里所有的学员基本都收到了各大名校的邀请,虽然清华和上海交大等学校没有参与这次集训营,也都递出了橄榄枝。
五月底赵佑宁回到上海,十七岁的他被保送北大物理系。
九月,赵佑宁成为了北大物理系的新学子。
第二百三十章(增补280字)
到斯江下乡学农的时候, 在其他人眼里,她和唐泽年已经是公开的一对。斯江从频频否认到懒得理会,最后好像连解释都显得很矫情做作。因为不可否认, 唐泽年是除了阿哥以外和她关系最亲密的异性。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唐泽年和李南总是先坐公交车到万春街弄堂口等斯江, 再一起步行去学校, 顺路是当然不顺路的, 但理由又很充分, 三个人一路上只许使用英语对话,提升听力、语感, 谁要是答错五次或是讲中文了, 课间点心谁请客。放学也是三人同行, 每周三次的托福课结束后, 经常在外国语学院附近解决晚饭。晚饭都是唐泽年请,李南嘻嘻哈哈摆明要吃白食, 斯江抢了几次都抢不过唐泽年。
“我们各付各的吧, 不能总是你请客,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斯江坚持道。
“如果你托福考到580, 你不想请我们都不行。”唐泽年:“平时都我来, 要不然我就变成吃‘软饭’的了, 请允许我在这方面坚持这一点点大男子主义。”
“你放心, ”李南被斯江踢了一脚,依然坚定地站在唐泽年一边:“他有的是钱, 绝对没有打肿脸充胖子。老唐啊,哪天你穷得叮当响, 念在我们是幼儿园赤屁股旁友的份上,只要我有一口吃的肯定也不会少你一口。”
唐泽年无奈地笑:“最好不要有这么一天, 要不然我只能拿着牙签和吸管等在你家门外头了。”
李南哇啦哇啦叫着去捶他:“吃饭的时候说这么恶心的东西!找死,仙女,快点揍扁他。”
斯江一脸懵,问牙签和吸管是什么典故。
唐泽年迅速喝完自己碗里的面汤,搁下筷子和汤勺,一本正经地说:“有两个乞丐,饿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吃的,就等在上海滩有名的大富豪李老板家门外头——”
斯江笑着看向李南:“哦,原来是李老板呀。”
李南翻了个白眼,闷头吃面,不理他们俩个。
唐泽年继续一本正经地讲下去:“因为李老板天天请客吃饭,他们指望夜里佣人能倒点剩菜剩饭出来,让他们填饱肚子。”
李南憋着笑捂了一下脸,三口并两口吃完:“我饱了。”
斯江疑惑地看了看她和唐泽年,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辣酱面和半个荷包蛋,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佣人没等到,到了半夜天,终于出来一位客人。两个乞丐赶紧冲上去,没想到这个客人扶着墙就一顿狂呕。啊呀,呕出来交关好么子(许多好东西),乞丐甲眼明手快,赶紧掏出两根牙签,把地上能戳起来的好么子全吃进了自己肚皮里,乞丐乙没办法,只好拿出一根吸管——”一本正经的唐泽年实在正经不下去了:“对勿起哦,斯江,侬还是快点切伐。(对不起,斯江,你还是快点吃吧。)侬吸管要伐?”
李南笑得整张台子都在抖,还转身喊:“爷叔,请问侬牙签有伐?”
斯江一边笑一边踢了唐泽年好几脚:“讨厌!你们俩太讨厌了,我还没吃好呢!”
“那两个乞丐呀,一个姓唐,一个姓陈。”李南抱住斯江的胳膊喊肚子疼:“没事,斯江,老唐问你要不要吸管,所以他就是那个用牙签的,哈哈哈哈哈。”
唐泽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但看到斯江笑容中带着薄薄的嗔恼,就算被李南损一百句也值得。
回万春街的路上,过了新闸路,李南总是借故落在后面,好让唐泽年和斯江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话题总是唐泽年提起的,学校的事,社会上的事,出国的事,美国的大学,断断续续,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是唐泽年在说斯江微笑着听,她偶尔回头,总会看见李南对着他们做鬼脸,手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
虽然李南也是她最要好的女性朋友,但斯江常常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唐泽年,有一个李南这样的好朋友,就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
斯江哈哈哈笑,托福她做了三次模拟卷,都在550-560分,如果能考到580,申请奖学金的把握更大。
***
这届学农的情形并没有比去年好多少,门还是坏的,老鼠还是有的,食堂的天花板还是漏的。这个废弃工厂一年才派这一次用,一次才用半个月,村里觉得实在没必要花力气花钱修缮。
张乐怡被分到了炊事班,干了一整天的脏活累活,哭得一塌糊涂,说累得要死,她又不敢跟老高说换人。斯江主动提出和她换,她倒不怕苦也不怕累,反而觉得景生去年在炊事班,她今年也去炊事班,就和阿哥做了班友,还挺有意思的。结果她去了食堂,才发现唐泽年是炊事班班长,不免引来一阵口哨声和起哄,解释就是掩饰,斯江索性大大方方地跟大家打招呼,成了炊事班唯二的女生之一。
结果正如景生所言,就头两天辛苦,后面两个礼拜都挺舒服。长得好看的确占很大便宜,她拿起扫帚,任新友就冲过来抢过去:“我来我来。你去帮忙称一下青菜的重量对不对。”她准备洗带鱼,唐泽年指挥她戴上手套把他们洗刷好的带鱼放进桶里。男生们在河边冲洗菜根上的污泥,她和另外一个女生负责试吃菜肉馄饨的咸淡。
斯江第一次发现原来男生们对女生们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仙女,你们女同学为什么上厕所都要一起上?”
“因为——上课没时间聊天?”斯江其实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推断。
“你们女生下课叽叽喳喳地都在说什么啊?”
“作业、题目说得多,然后电影电视音乐什么的,乱七八糟瞎聊。”当然还有背后抱怨老高,但这个不能透露。
“那你喜欢谭咏麟还是张国荣?”
“我?这两个都还可以,我特别喜欢崔健。”
“崔健是谁?香港的还是台湾的?”
“北京人,今年世界和平年演唱会上他唱了《一无所有》。”斯江笑着解释:“他是摇滚歌手,自己作曲自己作词,弹吉他很厉害,还会吹小号,以前是北京交响乐团的小号乐手。我小舅妈特别喜欢他,所以推荐给我的。”
摇滚、交响乐团对男生们而言过于陌生和遥远,只有任新友笑着点头:“其实我也会吹小号,这个崔健听起来很厉害啊。”
唐泽年把腰里别着的随身听拿出来:“斯江推荐给我后,我去中唱边上买了一盘磁带,你们要不要听听看?挺有意思的。”
一圈人听完,都沉默了。
任新友挠了挠头:“有点吵,不过——有点意思,是吧?”
“这个好听吗?”也有人笑着调侃:“没想到斯江你原来喜欢这种歌啊,你要跟谁走?”
“老唐,你可以啊,你和仙女还是知音啊。”
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妇唱夫随”,大家哄笑起来。
唐泽年收回随身听,笑笑没说话。
斯江涨红了脸:“其实老唐推荐给我的乐队也很灵的,The Rolling Stones、The Beatles,还有U2——”看到大家的表情,斯江尴尬地停了下来,心想还有阿哥最喜欢的Queen、Bon Jovi……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懂懂懂,虽然这些乐队我们都不懂,不过仙女你和老唐——我们懂的,你们一起读托福要一起出国留学的嘛,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真的不太一样。”三班的女生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喜欢我们中文歌,中文歌词太美了,我喜欢顾嘉辉的作品,词曲特别古典优美。去年徐小凤那首得奖的《顺流逆流》我也喜欢,每一串泪水伴随每一个梦想,你们听过没?”
“还是谭咏麟赞,他去年《雨夜的浪漫》和《爱情陷阱》两首歌都得奖了。”
一时的冷场翻了篇,讨论又火热了起来。
夜里,唐泽年送斯江回女生宿舍。
“其实我提到滚石、甲壳虫乐队没有那个意思。”斯江还是解释了一句,没有“夫唱妇随”,更没有炫耀她们英文好的意思,虽然每次说起她喜欢的英语歌曲,其他同学都会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
“我知道。不用管别人怎么想,管也管不了。”唐泽年明白她有点介意先前的尴尬:“我们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就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乐队和歌手对吗?”
“这倒也是。”
“其实我也会弹吉他。”唐泽年笑着说。
斯江一愣,噗嗤笑出了声。
“去年学校举办第一届艺术节,我特地报了个吉他班,想着自弹自唱可以拿个名次,学会了一首《童年》。没想到大家觉得太安静,直接把我给毙了。”唐泽年表示无奈:“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天你有空,让我露一手。”
“你们班后来是跳的集体健美操吧?得了第二名。”斯江实话实说:“单人唱歌肯定没有集体节目得分高,除非你唱得像谭咏麟张国荣那么好。”
“健美操还不是输给了你们班的时装表演?我记得你是大功臣。”
“才不是。”斯江赶紧声明:“节目是李南和曾昕想出来的,音乐是张乐怡配的,李南是总指挥,我就帮忙穿几身衣服走几步而已,而且我们班女生和男生都很积极,一共上了二十四个人,参与分数最高。”
“不是说服装都是你们家提供的?特别时髦,方老师都去问了在哪里买。”唐泽年笑着揶揄斯江:“陈老板?”
斯江又想到牙签和吸管的故事,不由得嗔了他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
学农最后一夜,团委组织了篝火活动。秋夜风寒,女生们亲热地挤在一起,分享最后幸存下来的几包零食点心,唐泽年和任新友拎了两桶山芋来,丢进几个篝火堆里,大家摩拳擦掌等着吃烘山芋,有吃的就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感,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四班的班主任小郭老师是学校著名的时髦人,他拿出一台夏普GF-777收录机,磁带放进去,音乐响起来,第一首就是谭咏麟的快歌《爱情陷阱》,尖叫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学生们兴致高昂。林卓宇揪着小郭老师在篝火边扭起了迪斯科。
“林卓宇,派你去邀请几个女同学来一起跳。”小郭老师嫌弃地一扭胯,把林卓宇差点顶了个跟头,女生们笑得前俯后仰。
“郭老师你比我有魅力啊,你一声号召,连陈斯江都能下来跳,”林卓宇高声喊:“老二班的阿姐阿妹们,给我点面子啊,下来下来下来,阿拉高二(三)班的姊妹们,让大家看看你们的风采!迪斯科,必须阿拉最风骚!”
“去掉那个‘风’字!”暗处有人大喊。
篝火边的哄笑声更甚,斯江还没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点名,正在和曾昕说着悄悄话,突然被张乐怡捅了一胳膊肘。
头一抬,小郭老师真的风度翩翩地来了二班女生堆的前面,引起一片尖叫。
“陈斯江,来跳舞,来吧!”
高老师赶紧跑上去和小郭老师拉拉扯扯:“你疯归你疯,不要带坏我们班的啊。”结果高老师阻止未遂,反而被小郭老师拉着手左两步右两步跳起了伦巴。
小郭老师声情并茂地高唱:“我一见你就笑,你就是顶顶严肃的老高——嗐,同学们发现没?还挺押韵!非得是高老师不可啊。”
全场人笑疯了。
林卓宇和程璎联袂向斯江伸出手:“来吧,斯江,放下你的仙女架子,跳一回呗。”
斯江狼狈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会,我真的不会跳迪斯科,你们跳,我给你们鼓掌加油。”
架不住身边叛徒多,斯江最后还是被李南曾昕拱进了场里,她左右看看,幸好已经有一大半同学下了场,正随着音乐自在地扭动着。收录机放着张国荣的《不羁的风》,林卓宇一边扭一边甩他的张国荣发型,引来阵阵尖叫。
“停住这风Baby!长夜抱拥Darling!”全场来了个集体大合唱。
斯江看见被高老师拧着眉踉踉跄跄却挣脱不掉郭老师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和曾昕几个哈哈笑,不一会儿就被大家带动着扭了起来,很奇怪,明明已经很多年不跳舞了,可跳起来竟然也不别扭,好像身体会自动随着节奏摇摆,嘴唇不由自主会上翘,越跳越欢乐。女生们面对面背对背,不停变换阵型,男生们各种撞胯比拼,甚至有人开始斗鸡。忽然林卓宇起了个头,程璎搭着他的腰,一个接一个开起了迪斯科火车,一条长长的人龙围绕着篝火堆,实在不好意思跳舞的同学们围着“火车”鼓掌。
“山芋焦忒哉——!”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的呼喊声。瞬间迪斯科火车四分五裂,男生们抄起树枝去拨火堆里的烘山芋。
篝火渐熄,人群渐散,有人拿来一把吉他,对着烘山芋皮边弹边唱。
“唐泽年,给你个机会,要不要露一手?”斯江笑着问身边的少年。
唐泽年眼睛一亮,另一侧的李南立刻睁圆了快合上的双眼。
“唐泽年,来一个!唐泽年,来一个!唐泽年,来一个!”
斯江忍俊不禁,抱着膝盖笑弯了眼。
唐泽年从斯江前面跨出去,手指轻轻拂过她耳边,斯江愣了愣,赶紧低下头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几根发丝。
“李南吼三吼,上海滩抖三抖。”唐泽年手指也火辣辣地发烫,顺手给了李南一个毛栗子,一声叹息,多浪漫的事啊,被这家伙一吼,全变味了。
二百三十一章
“现在我们已经是高年级的同学, 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盼望着毕业盼望着明天,期待和你相恋的那天……”
唐泽年浅吟慢唱, 改过的歌词太过大胆直白,瞬间掀起了今夜的第二个高潮。虽然只剩下三五十个人, 尖叫声却不亚于刚才迪斯科火车接龙的时候。
斯江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只敢盯着面前的星星之火看, 胸中一片燎原。她抬起眼, 看见隔壁篝火堆边,抱着吉他对自己微微笑的少年, 眼睛闪闪亮, 手指舒展, 弹出歌曲最后一串音符。
琴弦轻动, 唐泽年接着弹了下去,乐曲温柔缠绵。
“《爱的罗曼史》, ”李南凑过来靠住斯江, 叹了口气:“仙女, 你这还不动心, 你真的成仙了, 你不是人。”
斯江嘴角轻轻上扬。
曲终人散, 宿舍的灯早就熄了, 唐泽年带着炊事班把现场打扫干净,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其他人纷纷识相地相继离去, 只剩斯江还在慢腾腾整理水井边的几个吊桶的绳子。
李南打了好几个哈欠:“我先回去了啊,今天电灯泡没电了。老唐, 我先走啦。”
她哼着小曲走远了。斯江听出来她哼的就是刚才唐泽年弹的《爱的罗曼史》,有意思的事这首乐曲是法国电影《被禁忌的游戏》的配乐。李南说到这个的时候还做了好几个鬼脸, 一再强调被禁忌三个字。
想到这三个字,斯江的心开始扑通乱跳,有点懊恼自己这么磨磨蹭蹭的,好像在等着和唐泽年单独相处似的。这就是动心就是喜欢吗?斯江突然害怕起来,又有点羞耻于自己内心隐隐的期待。有什么不一样了吗?会发生什么?她正胡思乱想着,唐泽年笑着走了过来。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手电筒的光小小一团,照在斯江脚底下。
前面是旧厂区的一片林荫小道,两边种满了松树长满了野草,白天看还不觉得有什么,夜里黑咕隆咚地却十分吓人。
“喵——”地一声凄厉惨叫,黑乎乎一团从路边窜了出来。
斯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唐泽年身边躲了躲。
“没事,是那只黑猫,估计你前几天一直喂它,被它记住你的味道了。”唐泽年很自然地揽住了斯江的肩膀。
斯江回过神来,轻轻挣了挣,肩膀上的那只手温暖坚定,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她低下头跟着面前那团光缓缓前行,心乱如麻,夜里没有戴眼镜,那团光温柔晕开,边缘模糊到和黑夜失去了界限。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夜里,除了脚步声就剩下两颗心急速跳动的声音。
咬了咬唇,斯江红着脸“喂”了一声。
唐泽年“嗯”了一声。斯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笑意,不禁有点羞恼又有点甜蜜。她从来没设想过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女生而已,没有成仙,当然会动心,会喜欢上一个很好很好的男生,她的运气的确很好。
出了这条小路,前面就是宿舍区。
唐泽年轻轻松开手,斯江松了一口气,左手却又被轻轻牵住了。
“当心,这里有个台阶。”唐泽年的声音有点颤抖,头两个字还破了音,他有点狼狈地笑了出来。
“侬笑撒?(你笑什么?)”斯江真忘记了这里有个台阶,还好被他拉了一把,不然可能在这么浪漫的夜里摔个狗吃屎。
“特别开心,”唐泽年把她的手指捏紧了点:“特别紧张,闲话都港勿来了(话都不会说了)。”
“骗宁(骗人。)”斯江随口应了一句,她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左手上了,的确特别紧张,也有点开心。
“勿骗侬。”唐泽年轻轻喟叹了一声:“吾现在心跳大概160都有了。”
斯江噗嗤笑了:“超过100就是心动过速,要去医院检查。喂,侬放开手呀,被宁看到了勿好。(你放开手,被人看见了不好。)”
唐泽年一怔,依言放开了斯江的手,才觉得自己掌心汗涔涔的,难为情。
“那我以后估计要经常去医院检查了。”他说的是真心话。
斯江接不下去了,走快了几步,转身笑道:“吾进去啦,谢谢侬送吾回来,再会。”
“陈斯江——”
斯江刚转身就听见背后唐泽年在喊自己名字,声音还不小,吓得她赶紧回头竖起手指放在嘴上:“嘘——轻点!”想到这根手指几秒前还被他捏着,斯江像被火灼了一下赶紧放下手指,不自在地在身上蹭了蹭。
唐泽年跨了两大步,停在她面前。斯江赶紧退后一步,贴在了冰冷的青砖方柱上,心如鹿群乱撞,脑海里第一时间想的是万一他要亲自己她该怎么办……
“阿拉就格能一道好好交。(我们就这样一起好好的。)”唐泽年完全猜到斯江在想什么,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别乱来”,他强忍着笑意低下头,贴着斯江的耳边轻声说:“对勿起,吾实在太欢喜侬了。(对不起,我实在太喜欢你了。)”所以未经她允许,就揽了她的肩膀,就牵了她的手,就离她这么近,近到不会超过一公分的距离。
斯江手脚发麻,呆呆地看着唐泽年大步走远,依稀看得出他还回身朝自己挥了挥手,应该是让她赶紧进去。
欸?她并没有要依依不舍目送他离去的意思,但没法解释了,已经既成事实。
斯江悄悄推开宿舍门,停住脚摒住呼吸,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松了口气进了门,轻轻把门提了提再关上,以免发出咯吱声。
“唰”地三四道手电筒光照在了她身上,一片哄笑声响起。
“亲了亲了!我们看见了!嗷嗷嗷嗷嗷——”
“哇哇哇哇,太浪漫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小说和电视原来是真的!”
“妈呀,我刚才心都快跳出来了!”
混乱中斯江红着脸跳上床,把自己藏到被子里:“别瞎说!没有!没有亲!”
“哈哈哈,我们全是证人,亲眼所见啊。亲脸也是亲嘛。”
张乐怡蹦上斯江的床,把她往外拖,拿手电筒照她:“过来,老实交代,你们还干什么了?那片黑乎乎的小树林,啧啧啧。”
斯江抢过手电筒去打她的屁股:“就你瞎起哄,真没有!”
最后斯江不得不交待两人就只是搭了个肩膀,牵了个小手,还有最后不是什么亲脸,就是说以后要这样一起好好的。
张乐怡压在斯江身上死死抱住她:“老唐,你真没用!要学我这样啊——”
好在大家早已默认了他们俩是一对,倒也没有更过分的嘲笑。
斯江面红耳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更好还是会更糟?
月色透过毛玻璃窗,也是模糊的一片,晕染在隔壁李南的床头。斯江突然留意到李南的被子在轻微地一抖一抖着。
“喂,怎么了你?”斯江爬过去,拍了拍李南。
李南掀开被子,紧紧搂住斯江,低声抽泣道:“我太感动了,真的,觉得特别开心。仙女你不会懂的。”
“南瓜,谢谢侬。”斯江诚意致谢,如果没有李南这么多年一直锲而不舍地拉郎配,她应该也没机会体验被一个优秀的男生喜欢是多么美好的事。
“不是的,是谢谢侬!”李南让开了些,拉斯江钻进她被窝里:“你放心,老唐要是敢对你不好,我阉了他!”
斯江不禁骇笑。
“但你也要对他好,不一定要像他对你那么好,但是起码比对其他男生好一点,好伐?”
“嗯。”
“老唐真的很好的。你选他不会错的。我替他打包票。”李南抹了抹不停往外冒的眼泪水:“我真的太开心了,以后我终于再也不用当电灯泡了。阿爹啦娘咧,电灯泡也不是好当的,吃力死我了。我以后早上可以多睡半个钟头了。”
两个女生在被窝里笑成一团。
***
十一月底,高二年级被全校通报批评,喇叭里宣布的是高二四个班这次学农不积极,缺乏组织纪律性。
李南从团委得来的情报,起源是篝火晚会的那次迪斯科舞会。老高很生气,认为高二年级的男生女生没有分寸,过于亲密,近于轻浮,还指出不少同学忘记了学习是第一任务,被港台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开始早恋,对校风产生了极其不利的负面影响。小郭老师被党委严厉批评后不再担任四班的班主任,林卓宇、程璎等人被叫到了校长室接受思想教育,唐泽年和斯江是第二批被传唤的,由于传言他们俩那夜接吻了,事态相当严重,学校格外重视,不只是班主任、团委辅导员和副校长都出面了,还叫来了他们的家长。
少年人和成年人不同,在面对强大外力的逼迫时,他们并不会懊悔不会自责,他们还没有学会圆滑学会将就学会委曲求全,他们只会生出无穷的勇气和愤怒,宛如唐吉坷德一般冲上战场。
“我们没有接过吻。”斯江坦坦荡荡地告诉一办公室的成年人:“没有。”
“对,我是从学农结束开始对唐泽年有了特殊的好感。”斯江镇定自若地宣布:“比同学和朋友更多一点的好感,但我们有共识,在进大学前不会谈朋友。我们没有早恋。”
“就算是早恋,我们也没有违法。喜欢一个人,是人类的本能,我们无法控制这个感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但我们会努力采用恰当的方式,不影响我们的学习不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
“高老师,也许您无法理解我们,但希望您能尊重我们,尊重我们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唐泽年一霎不霎地看着自己身边的陈斯江。她比他想象的更美好更勇敢更宝贵,能遇到并喜欢上陈斯江,是他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办公室外,被顾东文抓来当“家长”的顾景生沉默了片刻,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看到景生的一刹那, 刚刚还有理有据直言无忌的斯江一下子心虚了。
“阿哥?!”继而她越发愤怒地看向高老师,太可耻了,学校竟然为了这个事请家长来, 如果姆妈在上海,斯江不难想象她的反应。
“嗯。”景生淡淡应了一声, 对几个老师点了点头:“高三(3)班顾景生, 我是陈斯江的表哥, 家里让我来看看是什么事。”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你家的大人竟然一个都不来?”高老师难以置信:“表哥?表哥算什么家长?”
“我嬢嬢和姑父都在新疆工作,”景生站在斯江身边, 像杆标枪一般寸步不让咄咄逼人:“我爸说, 除了生和死, 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来就行了。”
办公室里的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高老师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唐泽年不禁看向顾景生, 他的侧脸线条流畅鲜活, 完全看不出任何生气或紧张的情绪。
副校长无奈地笑了, 示意被斯江刚才那番话激怒的高老师冷静一点:“也行, 那你坐下来, 听高老师说一下具体情况。”
高老师按捺住火气大概说了一下情况, 看看景生的脸, 觉得他大有可能也早恋了,借机敲打道:“长得好看, 是一种优势,但随时可能变成劣势。我不管你们家里是打算让陈斯江出过留学还是要考国内的大学, 只要在我班上一天,就要遵守规定, 把不该有的心思全给我收起来。早恋是绝对不允许的,什么拉拉小手,抱一抱,亲一亲更加不行,你们家里必须重视重视再重视,年轻人头脑一热,万一真出了事怎么办?谁来负责?学校不可能分分钟盯住他们。你回去告诉陈斯江的父母,必须及早防范,免得将来后悔。”
“还有陈斯江,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接受学校和老师的批评和教育的吗?到底是我们教育你还是你教育我们?不违法就可以干了?你们没影响其他同学?那为什么有同学反映你们接吻了?你不要拿书本上看到的那些虚无的理论来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还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呢,你唯一的权利就是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好好学习考上理想的大学,老师和学校都是为了你们好!”
高老师现在回过神来,一鼓作气地反驳斯江,越说越感慨,我欲将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真是让人痛心疾首,难道班主任的尊严就不需要被尊重吗?
唐泽年咳了一声:“高老师,我和陈斯江的确没有早恋,更没有接吻。哪位同学举报的,请让她出来和我们对一下质,时间地点什么的,我们也好找出证据来反驳,证人我们也有不少。”
“你们要好的同学之间相互打掩护打惯了!不要把老师当成瞎子!”高老师瞪了瞪身边的(4)班的新班主任小刘老师,恨铁不成钢。小刘是个凶不起来的年轻女老师,一看唐泽年常年排名年级前三,就从头到尾不吭声。
不等斯江开口,景生眉头皱了皱,上前一步:“那麻烦高老师给个关于早恋的具体说明文件吧,我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看,到底哪些行为叫做早恋,要是斯江真做了让人误会的事,我爸肯定会跟她好好说的。”
办公室里又是一静。斯江抿着唇低下头忍住笑意,心里却酸酸的发胀,阿哥说过的,无论任何情况下无论面对任何人,他都会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
唐泽年也是一怔,赶紧绷住表情扭头看向窗外,希望自家爷娘别那么快过来影响顾景生的发挥。
景生又看向团委的老师,一脸严肃地侃侃而谈:“这个文件最好贴到宣传栏里,让全校师生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男生女生能不能说话,一天最多说几句话,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食堂里是不是应该把分成男生区和女生区,平时走路男生和女生要相隔多少公分以上才不算早恋。还有初中游泳课也太危险了,男生打赤膊和女生在一个池子里游泳,有时候还互相泼水,这个是不是早恋的苗头?我作为被影响过的学生,建议学校取消游泳课。还有艺术节也不大好,男生女生排在一起跳健美操,穿得那么紧身,时不时拉一拉小手,还有托举动作也不雅观。对了,校运会也有些问题,总有男同学动不动脱掉运动背心,混合接力赛,女生摔倒了,男生背着女生去医务室,这些是不是也属于早恋行为?”
高老师几次想打断都没能打断,脸涨得通通红。
“顾景生你胡搅蛮缠些什么!”高老师乱了,偏偏一句像样的反驳都憋不出来。
小刘老师背过身去装作喝茶,和团委的老师相视而笑,这种事情大惊小怪的弄成这样太没意思,高老师实在是太古板了,还活在二十年前呢,小郭是她大学师兄,他把小郭弄下去,说不定是因为师兄被提名了优秀教师的评选,把她拱上来,搞得她里外不是人,真是讨厌。
景生却又转头看向唐泽年:“你老实说,到底亲过我妹妹没有?”
“哥!”斯江扯了扯景生的袖子。
“没。”唐泽年一脸坦荡,想当然是想的,有贼心没贼胆,还没来得及下嘴。
“她十八岁以前你要是敢碰她一下,我就敢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景生阴测测的眯起眼:“我从小干得最多的是在橡胶林里割胶,懂吗?”
“阿哥!”斯江气得差点踢他一脚。
唐泽年忍着笑点了点头。
景生不为之动,转头又看向高老师,蹙眉道:“我还有个建议,高老师您都结婚很多年了,孩子也在我们初中部,您怎么能坐得离女老师这么近呢?早恋固然可怕,但——唉,结了婚的人再恋一下更可怕,万一出了事,谁来负责?学校不可能分分钟盯着啊。刘老师对不起,我知道您绝对不会——但我是真心为高老师着想为了高老师好。”
小刘老师一口茶喷了出去,呛得连连咳嗽。高老师气急败坏,霍地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比顾景生矮半个头。
“好了好了,顾景生你少说几句,你的意思学校明白了,你们年轻人不要愤世嫉俗,你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能理解,但学校和老师的出发点的确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这点也要明白。”副校长站了起来打圆场。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学校也是第一次遇到顾景生陈斯江这样的刺头,头疼,现在的学生,打不得骂不得,难弄啊。
顾景生点点头:“明白的,真的明白。谢谢学校,谢谢老师们。不过高老师,幸好今天是我来——”
“如果是我爸来的话,知道我妹被这么冤枉,他会打你。”景生一脸同情:“他最多去派出所蹲七天,你可能要疼七个礼拜,他还赚了。”
高老师气得直发抖,简直开始怀疑人生,长得这么好的顾景生和陈斯江两兄妹,说的都是什么话,他们家是什么流氓阿飞世家吗?竟然敢对老师公然发出这种威胁!
“我爸□□时曾经举着西瓜刀从静安寺冲到白渡桥,在云南当知青的时候拦断过昆明火车站的火车,七几年他为了知青回城在天安门广场绝过食举过牌子,还面当面骂过王震副总理。他就是个没文化的直肠子,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高老师,我说这些也都是为了你好,真的,是真心为了你好,再有什么事千万别打电话找我爸,真的,不值得。”
景生一脸诚恳地表示这不是威胁,是最诚挚的忠告。
唐泽年姆妈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小刘老师和唐泽年在。小刘老师艰难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不过他们已经澄清了,学校也找了其他一些同学求证,是冤枉他们了,唐泽年的确没有早恋。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跑来学校一趟。”
顾景生虽然已经带着陈斯江走了,但他留下的阴影还在。
***
夜里,斯江做完功课,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景生。
“阿哥?”
“嗯。”景生不疾不徐地翻着《世界知识》杂志,上面竟然出现了军火广告,有点稀奇。
“谢谢侬!”
景生撩起眼皮,半晌才问了一句:“格么伊到底亲过侬伐?放心,吾勿会放伊格血格。(那么他到底亲过你吗?放心,我不会放他的血的。)”景生垂下眼帘,因为后面一句他无法保证。
“没呀!”斯江红着脸争辩:“真的没,就是夜里太黑,有个台阶我没看见差点摔一跤,他拉了我一下而已!后来在宿舍门口他凑近了说了句悄悄话,不知道是谁去打小报告说那个了,怎么可能!真是的。”
景生翻了一页杂志,抬起眼看了看斯江的嘴唇,没作声。
“阿哥侬相信吾呀。(你相信我呀。)”
“嗯。”景生不置可否。
“我第一次发现阿哥你原来这么厉害!你叭叭叭一通讲,老高的脸都变成猪肝了!哈哈哈哈。你平时怎么都不大说话的呢?你口才也太好了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像大舅舅,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反驳呢……”
景生嘴角扯了扯,接受了她的吹捧。其实这些话有不少的确是顾东文几年前在派出所替顾南红争辩男女关系时候说过的话,他改了改,自己也有点得意改得十分得当,在气死人不赔命方面尤其得当。
斯江用完水,把热水瓶灌满,周到地放进淋浴间里,叫景生下楼洗脚。
“你干嘛?”
“为了慰劳阿哥为我打了这么一场艰苦的战役,我包点小馄饨给你吃宵夜。嘘,别给斯好知道——他又胖了两斤,怎么会的呢,明明已经不给他吃糖了,今晚也只给他吃了一小碗米饭。”
“那你不要摊蛋皮,直接煎两只荷包蛋。”景生坐在凳子上泡脚,手上杂志还没丢下。
“好咧!让你看看我的手艺。”斯江到现在血还在沸腾,脚下轻飘飘,脑子里闹哄哄的静不下来,兴高采烈地起油锅煎鸡蛋。阿哥怎么这么灵光呢,整个人闪闪发光,他说的那些话斯江忍不住在心里从翻来覆去地复习,越想越觉得好笑觉得过瘾觉得妙极了。小舅舅说得对,她和斯南是小聪明,可是景生阿哥是大智慧。服气!
鸡蛋在油里滋滋响,蛋白凝结成白云,颤巍巍地抖动着。斯江微微笑,完全没留意自己从出了办公室开始就没想起过唐泽年。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早恋风波表面上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高二(2)班的师生矛盾却日益激化,连何宏伟和方树人都听说了,还特地找斯江谈心。
“你哥太厉害了。”何老师笑着摇头:“这次老高真的太惨了。”
“你哥没事吧?”方树人倒是知道高老师事后找过校长和顾景生的班主任。顾景生那几段话被初中部的老师们当做笑谈, “我是真心为你好”甚至成为了年轻老师们新的口头禅,流传开来。
“没事。”斯江笑得促狭:“原来高老师在学校人缘不好的……反正比起何老师方老师你们来差得远了。我们真倒霉, 撞在他手里, 现在我们班没一个同学喜欢语文课的。”
何宏伟失笑道:“应该说他倒霉才是, 撞在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学生手里。老高人不坏, 就是古板了点,教学水平其实还是可以的。”
“时代在进步呀, ”斯江摇头:“老师更需要进步对吧?他尊重我们, 我们当然也会尊重他, 何老师我们为啥这么喜欢你?不就因为你尊重我们, 平等地对待我们嘛。还有方老师,你从来不骂我们也不罚我们不侮辱我们的人格。我们都十六七岁了, 老高还动不动罚站罚打扫教室各种骂, 一点意思都没有。”
“只有完全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失败者才会企图利用权势地位和体力去打倒对手。”
“老高现在就像灭亡前的清王朝, 每天对我们进行疯狂的压迫, ”斯江瞪圆了眼:“何老师, 你能想像吗?因为郁平的事, 他前天竟然搜了全班的书包和课桌!简直疯了。”
何宏伟和方树人面面相觑。
“郁平在语文课上看小说是不太对, 但是高老师真的吓人哦,他突然从讲台上冲下来, 一把掀翻了郁平的课桌,用上海话狂骂郁平, 骂得可难听了,什么崇明小赤佬之类的, 还把他的小说书丢出窗外。我们全班都傻掉了。郁平直接拎起书包回家了,还说‘你有本事让学校开除我,骂人罚站太低级了’”斯江憋住笑,郁平还骂了好几句沪骂呢,声音比高老师还响。
“后来他就开始搜所有人的书包和课桌,简直是法西斯纳粹!女生的卫生用品就被他扔在课桌上,好几个女同学都哭了。”斯江吸了口气,坚定地小声告诉两位老师:“我们昨天全班联名给校长写抗议信了,要求更换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方树人吓了一跳:“谁出的主意?”
斯江眨了眨眼,坦承道:“是我的主意,是我带的头,我写的抗议书,我第一个签的名。”
何宏伟“嘶”的倒吸了口凉气:“陈斯江,你可以啊,你胆子真够大的。”
方树人紧张起来:“老何,斯江会不会有事?”
何宏伟沉思了片刻,看着一脸红星照我去战斗表情的斯江,摇了摇头:“全班都签了名的话,学校肯定会偏向学生,老高这次恐怕会栽。但是——”
斯江听见何老师这么分析,高兴得不行。
“但是,陈斯江,”何宏伟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就说过你是一个很特别很优秀的女生,外柔内刚,骨子里有侠义之风,但是你以后千万要慎重行事,尤其要避免做领头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非黑即白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学生,尤其是热血沸腾的学生,是非常容易被煽动被利用的,最后牺牲的往往是冲在最前面的。”
“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进步不会改变,总要有人第一个站起来。”斯江并不认同何老师的观点。
“老高这样是有点太过分了。”方树人叹了口气:“斯江,何老师是政治学专业,他的话你现在不一定听得进去,但很多事当你经历过了,你会明白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笑出了声,这句话被顾景生用得已经没法正常使用了。
“对了,你有没有被高老师针对?”方树人担忧地问,毕竟学校就算换老师,也要等下学期甚至下学年,而班主任要给一个学生穿小鞋,真是分分钟的事,最容易不过了。
“我倒还行,上周测验他给我大作文批了个18分。我气死了,就去找了周老师。”斯江笑弯了眼:“后来语文教研组开会,给我重新改成了38分,哈哈哈哈哈。老高鼻子快气歪了。”
“你这反抗意识还挺强啊,”何宏伟笑着摇头,“初中三年倒没看出来,看来我运气挺好。”
“因为何老师你是最好的班主任!”斯江笑弯了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
***
学校的确很重视高二(2)班全体学生的联名抗议信,党委书记和校长先找了班干部们了解情况,又随机抽了将近十位同学去座谈,斯江和郁平都不在其中。
(2)班的学生像打了鸡血似的,天天下课后就在讨论这件事,不把高老师拉下马誓不罢休。唯一不起劲的却是整个事件的当事人:郁平。
“无聊,有毛病。”郁平对着斯江翻白眼。
斯江以为他说的是高老师:“年纪大了,把脾气朝你朝我们学生发,是像有毛病。”
“我说你,多管闲事。”郁平把手里的小说书拍在课桌上,嫌弃地看了斯江一眼。
斯江懵了。
“有空哦侬,切饱了,(有空哦你,吃饱了,)”郁平不耐烦地撸了把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跟老高那种人有什么好斗的,老师绝大多数都是他这样子的,不睬他就好了。你们实在看不惯就自己搞,干嘛说是因为我?”
“郁平!”周嘉明第一个跳了起来:“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们在为你打抱不平,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真是——奴性十足!”
“滚!”郁平腿一伸,踢在周嘉明的椅子腿上:“你就是陈斯江的一只狗,就晓得跟在她屁股后转,别挡着老子看书。”
李南气得把课桌拍得啪啪响:“郁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被骂的被掀桌子的是你,你要当缩头乌龟王八蛋你自己当,我们还就看不顺眼了怎么样?我们就是要抗议,我们就不想要这样的老师,怎么样?你去学校说好了,你去当老高的狗跟着他屁股后面转好了,别挡着老子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女生们纷纷鼓起掌来。
“你懂个屁!”郁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睥睨了斯江一眼,“你们懂个屁!”
任新友突然冲了过来,“嘭”地一脚踹在了郁平的课桌上,一桌子的书本撒得满地都是。
徐昊愤怒地推了任新友一把:“你干嘛!”
“道歉!郁平你他妈的给陈斯江道歉!”任新友轻轻松松把徐昊推了个趔趄,揪住郁平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郁平也不反抗,只冷笑着看向斯江:“看,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连一两句真话都听不懂也听不得,你们就是一帮屁。”
“还有你,初三生毛病休了一年学把脑子休坏掉了是不是?还班长呢,嘁!”郁平慢腾腾地把任新友手掰开:“草包。”
上课铃响了,郁平若无其事地把地上的课本都捡了起来。斯江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坐好,眼保健操的前奏音乐响起了。
放学后,斯江在足球场边上看景生他们校队踢球,李南匆匆跑了过来。
“郁平真的去校长室了,叛徒!懦夫!!可耻!!!”
“算了。”斯江站起身:“我也去找校长,这件事是我发起的,责任我来担。”
“我跟你一起去!”李南紧紧握住她的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校长室的门紧闭,斯江和李南放轻了脚步,对视一眼互相鼓了鼓劲儿。
“请进。”
“杨校长您好。我是高二(2)班的陈斯江。”斯江突然想起何老师说的那些话,她挺起胸膛:“我们班的那封联名抗议信——”
“不关陈斯江的事。”李南大声说,却听到郁平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斯江和李南诧异地看向郁平。
杨校长对斯江是有印象的,初中的时候她数学成绩突飞猛进,还被方树人推荐进学校的数学竞赛班过,可惜后来没能坚持下去。他给竞赛班上过好几节课,长得特别好看的孩子很难不被记住。他笑了笑:“你们不用担心,学校没有要追究谁是领头人的意思。”
郁平看也不看斯江一眼:“杨校长,真的是我违反了上课纪律,跟其他同学没关系。我想转班。”
李南完全不懂郁平啥想法,脱口而出一声:“啊?”
斯江却若有所悟,立刻上前一步:“杨校长,学校已经找过我们班的班干部和同学开过会了,应该清楚抗议信上写的都是事实。抗议信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如果要承担什么责任,应该是我来承担而不是郁平。”
“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负责?!”郁平有点气急败坏地把斯江往后拉了拉。
斯江挣开他的手,直视着校长的脸:“我们全班、全年级都特别热爱我们的学校,以我们学校为荣。我初一考进来的时候,好几天都高兴得睡不着,在学校里,我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学到了做人的道理。我们初中的班主任何老师、语文周老师数学方老师,每个老师都和蔼可亲,传道、授业、解惑,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一直认为好老师就是像他们那样。我能理解高老师和其他老师性格上不同,观念也不同,但高老师把我们学生当成了被他统治的一群羊,这个不对。”
“你继续。”杨校长微笑着看着斯江。
“国家领导人都能走进校园和学生们平等对话,高老师这种高高在上的霸权教育方式,我们真的很难接受。他几乎磨灭了我们所有人对语文这门课的兴趣,他搜查我们的书包和课桌,侮辱我们的人格。他利用的并不是他这个班主任的权威,而是学校的权威。我们反抗的不是学校不是纪律,而是高老师这种个人行为。如果他传的是这种‘道’,那和学校包容发展的大方向是相悖的。”斯江停了停,见杨校长依然笑眯眯地在听自己说话,胆子更大了。
“高一的时候,我记得校长您说过,我们学校会坚持‘为了每一个学生全面而富有个性的发展’。”
“是的,我说过。”杨校长点点头,笑意更深。
“所以,为了每一个同学都能有全面而富有个性的发展,”斯江努力镇定自若地下结语:“我们班希望学校能更换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这个和郁平同学个人的遭遇关系并不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的意见不是因为这一件事引发的,郁平他最多只是一根导火索。”
杨校长的目光在三个学生脸上转了几遍,笑道:“学校会慎重考虑你们的意见,你们高二(2)班的集体意识很强,同学友谊很深厚,我已经见识到了。你们先回去安心上学。我代表学校感谢你们对学校的信任,学校很高兴能培养出你们这样敢于提意见的学生。”
出了校长室,李南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喂,有戏是不是?校长的口气好像我们能赢啊。”
郁平白了她一眼,三步并两步地跳下了楼梯,迅速消失在转角口。
“有毛病!十三点!呸!”李南气得不行。
“他只是不愿意女生替他出头而已。”斯江笑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无论如何,今天她也不比阿哥差呢。就是回头一想,有很多更好的词句没能用上,还有应该把高老师和其他任课老师作个比较的,懊恼!
***
1987年的挂历上墙了。元旦过后,学校宣布:原高二(2)班的班主任高老师由于心脏疾病问题需要休假一年,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周老师调任(2)班语文老师,英语孟老师接任班主任。
公告一发,全校轰动。高二(2)班沸腾了。斯江被全班当成了英雄。只有郁平依然一脸嫌弃地看了斯江一眼:“这人就喜欢多管闲事。”
李南转头白了他一眼:“口是心非!你就偷着乐吧,十三点!”
第二百三十四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了庆祝“老高下台”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取得的胜利, 在唐泽年和李南的策划下,高二年级决定在新学期的第一个周六晚上举办集体生日舞会,还邀请了七八位老师, 都是何宏伟方树人小郭老师这些和学生关系一直比较密切的年轻老师。
各班统计下来,二月份生日的同学共计十二人, 七男五女, 在二月十四号舞会这天生日的有两位, 恰好就是郁平和陈斯江, 这次战斗的当事人和号召人。
“无巧不成书啊,没想到我们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竟然这么有缘分!”班上少不了有人起哄打趣。
“可惜不是英雄救美, 是美救英雄, 哈哈哈。”
李南拍着桌子喊:“瞎三话四啥呀?你们当心再被喇叭点名批评啊。”
“怕什么!谁敢批评我们就叫谁下台!”
“学校是你家开的?”
“南瓜你没劲得来, 干嘛?我们班仙女盖了唐泽年的章了?你成天跟个哮天犬似的护主心切, 肥水不流外人田懂吗?我们班的仙女凭什么给他们四班追走了啊?”
“滚侬只头!你才哮天犬,你侮辱我人格, 舞会你可以不用来了。”李南手上一叠作业本砸向对方。
“救命救命, 我错了我错了——”
教室里闹成一团, 男女主角却都缺席, 斯江和郁平去语文教研组拿作文比赛的资料了。
看到郁平和陈斯江, 周老师的大脑门闪闪发亮, 笑着把比赛通知书和注意事项发给他们。
“郁平你要收着点, 不要太恣意狂放。”
“陈斯江要再放开一点,感情抒发上不要太内敛, 你们两个最好互补一下。”
针对各种体裁,周老师又细加指导了一番后才放他们离开。
***
斯江去了趟厕所, 刚走近教室后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哄堂大笑声,还有她的名字。
李南正语带讽刺地问郁平:“哟, 郁大才子,看不出你原来那么在意我们陈斯江长得好不好看啊。”
郁平眼皮抬了抬:“你又发什么毛病?”
李南和张乐怡对视一眼,开始案件重演:“别瞎说,什么班花校花,郁平才看不上。他以前说过,陈斯江越长越丑了。”
丑吗?斯江的手停在了教室后门的的门把手上,透过小小一块玻璃窗愕然看向郁平。
郁平低头看着作文比赛的资料,几张薄薄的纸出现了皱褶。
“啊?我们陈斯江还丑?你是眼睛有毛病还是语文水平有毛病?”
郁平的老同桌徐昊趴在了课桌上面壁思过。
郁平抬起头,声音却很稳:“干嘛?这话我当着陈斯江的面也这么说。她最好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现在。”
一语即出,嘘声四起。
“我是从素描角度评价的,没什么别的意思。陈斯江最好看的时候,是她五六岁在中福会给领导献花的那两年,换牙了以后门牙有点大,近视了以后眼神有点失焦,还有——她大概习惯用右边的牙齿咀嚼,咬肌两侧不均衡,左右脸有点不对称。这叫客观事实,不能说吗?”
斯江呆了呆,很想找个镜子仔细看看哪里不对称,但她吃东西好像的确是用右边的大牙多。
嘘声变成了议论声惊叹声混杂着笑声。
李南一脸疑惑:“脸还分对称不对称?”
郁平冷笑了两声:“说了你也不懂,戆度。”反正全校只有他见过陈斯江最好看的样子。
女生们纷纷找同桌探索左右脸不对称这一新的难题。
郁平突然大声说:“你们看什么看?陈斯江再丑也比普通人好看一百倍,你们懂个屁。这个地球上永远都有那么一千来号人在美人金字塔的最顶端,她们就不是按地球人外貌水准长的,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美人,算了,跟你们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他“嘭”地推开课桌,高昂着头,双手插袋,倨傲地打开教室后门,却和避让不及的斯江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
教室里一片哈哈哈哈和嗷嗷嗷。
郁平两眼上翻面不改色地往男厕所方向走去。
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座位上。李南几个立刻扑上,七嘴八舌把郁平骂了个半死。
“他是要当画家的人,这么说很正常。”斯江笑着打开铅笔盒,对着盒盖上的小镜子照了照,“奇怪,我怎么看不出不对称呀?”
教室里的地球人们默默地回味着郁大才子的话。
“他是在夸你吧?”
“是夸吧?十三点夸人也很十三点的。”
斯江突然回过神来:“咦?难道幼儿园的时候郁平就认识我了?”
徐昊这才抬起头幽幽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和你一起去献花的那个男小伟(男孩)。”
“哇——哦!”
李南跳了起来,膝馒头(膝盖)撞在了课桌角上,嘶嘶喊疼。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郁平太不要脸了吧?竟然惦记我们仙女十几年了。”
“别瞎说。”斯江赶紧扯她坐下。
不管大家怎么嘲,郁平最后还是在参加集体生日舞会的表格上签了字,话嘛,照样说得不好听。
“不要弄那种丑里吧唧的生日蛋糕啊,人造奶油裱一团红的绿的花,难看得像花圈一样。”
李南气得抢回表格:“谢谢侬一家门!有本事你自己做一个你觉得好看的蛋糕来,我警告你啊,舞会这天嘴巴闭闭劳,要不然我用花圈——不,奶油蛋糕糊你一脸!”
斯江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一天生日的人,还是幼儿园期间就认识的,又是六年中学同学,听了郁平的话,就回头说:“我舅舅有个朋友在红宝石上班,可以帮忙定做蛋糕,要是郁平你有觉得好看的样子,要不画一张图,让他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不画。”郁平一边翻围棋棋谱,一边懒洋洋地回了两个字。
斯江没作声,笑了笑转过身去了。
郁平抬起眼,看着斜前方斯江还在晃动的马尾辫,抿了抿唇,棋谱嘛,啥也没看进去。
***
夜里收拾完书包,倒完洗脚水,斯江经过墙上的大挂钟时忍不住对着钟面转了转脖子,她晚上吃饭的时候特地注意了用两边牙咀嚼,腮帮子都嚼酸了。
“看什么呢?”景生站在她身后也看向挂钟。
斯江回过头,左右转了转面孔:“阿哥,你看得出我左右脸不对称吗,哪边大哪边小?”
景生眯起眼,人往后仰了仰。
“看得出伐?”
“看不出。谁说的?”
“没事,”斯江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认真观察起景生的脸来,“阿哥你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一凑近,景生差点变成斗鸡眼,仰无可仰,退了一步:“看好了没?”
“没!你别动!”斯江又看了三秒钟,啧啧啧叹道:“阿哥,你知道吗?地球上只有一千来个人不是按地球人外貌水准长的,是那种最顶级的美人,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美人。我也太走运了,眼睛一睁,一屋子顶级美人,哈哈哈。嗳,阿哥,你别皱眉呀——”
斯江手指按上景生眉头中间用力压了压:“唉,算了,你皱着也好看。可我怎么会大小脸了呢!喂喂喂,陈斯好!你在干嘛?!放下!过个年你又胖了三斤你知道不知道?”
斯江一个箭步蹿向餐桌背后要阻止小胖子的“犯罪”行径,陈斯好当机立断塞了满嘴的桃酥,含糊不清地表示自己还长高了三公分。姐弟两个围着餐桌一个逃一个追,引来顾阿婆的帮腔:“能吃是福,饿坏了怎么办?”阁楼上传来顾东文的笑声:“小胖子饿上七天七夜还是万春街最胖的,侬放心。”
景生揉了揉被斯江按过的眉心,挂钟的印花玻璃钟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五官,还有,大小脸是怎么回事?
***
周六晚上,高二年级一百多个同学齐聚曹杨路上的某单位食堂。
食堂里的春节红灯笼、剪纸还在,平添了不少喜气,正中间悬挂着的一颗迪斯科旋转球灯很是炫目。最顶端有一个蛮像样的舞台,上面铺着红地毯,两个麦克风,一套功放,还放置着一套西洋鼓,看得出这家单位平时没少举办舞会。
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花了不少力气,每张圆桌中间都吊着一串红气球和黄气球,英文的“Happy Birthday”彩色装饰带环绕全场。写菜单的大黑板上是斯江她们各班的板报精英们的合作成品,黑板正中心是花体字的中英文生日快乐和十二位寿星的名字,周围是高二年级军训、学农、春秋游、运动会的各种照片。斯江闭着眼睛举着双拳没接到球反被排球砸倒头,李南四仰八叉躺在铅球赛场边的,林卓宇脸部变形赛道上狂奔,唐泽年一脸麻木洗着带鱼,动物园春游男生们和猩猩欲比高,也有庄严的升旗仪式、打靶的认真瞄准等等严肃题材。几位老师都看得津津有味欢笑不断。
高一年级和高三年级也受邀来了十多位学生干部,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当然更多是赞叹集体生日舞会这好点子。
景生是被斯江硬拖来的,转了一圈就看不见斯江的人影了,倒被张乐怡和曾昕跟在了身后,问他等一下会请谁跳舞,能不能给个面子也和她们跳一个。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不跳舞。”
两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喊着可惜。
曾昕嘀咕道:“老唐肯定会请斯江跳舞。感天动地唐泽年,我现在也是老唐派的了,为了给仙女过生日他真是费尽心机啊。”
张乐怡看着景生脸色不大好,赶紧解释:“是给二月份生日的同学们集体过生日,不是单给我们仙女过。不过斯江阿哥,我们老唐真不错吧?这个场地是他妈妈单位的,还请食堂大师傅准备了西式自助餐,洋气得一塌糊涂!”
曾昕表示羡慕:“斯江和郁平也太会挑生日了吧,李南说今天在欧美国家是很特别的节日,叫Valentine's Day!”
她和张乐怡神秘兮兮地头靠头压低声音笑:“情人节!”
一转头,顾景生不见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五点多钟, 唐泽年的姆妈和几个看着像单位领导的人走了进来。唐泽年和李南几个迎了上去,带她们去和老师们寒暄,唐泽年目光四处游弋寻找斯江, 斯江低下头转身避开了他的视线。
程璎笑着揶揄斯江:“啊哟喂,这是要提前见婆婆啊。”
“仙女!老唐正在找你呢, 走吧, 和他姆妈去打个招呼。”李南笑着跑了过来, 鼻尖上满是热情的汗珠。
“我不去, 你在就好了。”斯江微微蹙了蹙眉。
“走吧走吧,刚刚他姆妈还问到你了呢。这么多人, 打个招呼有什么关系。”李南轻轻撞了撞斯江的胳膊。
“斯江, 过来。”
斯江一抬头, 见到景生在备餐区那边朝自己招手, 赶紧借故溜了。李南气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
程璎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南瓜你何必呢?拼命为他人作嫁衣裳, 也太高尚了吧。”
李南笑了笑:“反正我学不来你这么潇洒。”
晚餐准备得很丰富, 土豆沙拉、水果沙拉;罗宋汤、蘑菇汤;炸猪排, 炸鸡排;吐司、三明治, 饮料除了橘子汁和可乐, 还有咖啡和咖啡伴侣, 十分洋气。不少男生已经围着餐台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斯江站在餐台后面的阴影里, 正好把全场尽收眼底。
“阿哥,侬想好切撒了伐?(你想好吃什么了吗?)”斯江一边问, 一边留意着唐泽年他们那边人群的动静。
李南跑回去对唐泽年耳语了几句,唐泽年有点失落, 抬头找到她和景生的位置,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唐泽年的姆妈转过头看向这边, 斯江一下子认出她来,是电视机和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位女领导,分管教育和卫生。唐泽年低头跟他姆妈说了什么,他姆妈笑着点了点头。
斯江迅速把眼镜拿下来放进口袋里,心跳得有点快,早知道就不该戴眼镜的,看不清楚也就云里雾里对付过去了,现在真有点尴尬。但到底为什么尴尬,她也说不上来。
“你眼镜不戴,分得出洋山芋和苹果伐?”景生瞥了她一眼。
“我现在才三百度近视,这么近怎么分不出?”斯江笑着指了指:“不有牌子吗?牌子还是我写的呢,这边的是土豆沙拉。”
很快,那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斯江一慌:“我去找找曾昕她们。”
景生一把拉住她:“又不是你凑上去的,怕什么,站着,别动。”
餐台边的同学们纷纷让开通道,唐泽年姆妈视察了一下,笑着感谢旁边的沈总。沈总豪爽地笑着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嘛”,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没了眼镜,斯江心里反而踏实多了,她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敏感如她,有件事刹那间呼之欲出。
高老师的下台,并不是他们(2)班全体学生的胜利,更不是她陈斯江的胜利,否则就不会有之前的全校通报批评。
***
领导们很快就走了,音乐响了起来,却是大家从小学开始春秋游必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全场哄然大笑。
乐声渐轻,唐泽年和李南上台。
“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唐泽年吗?老唐你好。”李南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和唐泽年相握。
“校花老李你好。”唐泽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台下口哨声四起。
李南笑着双手撑腰:“林卓宇你不要吹口哨,不服气是吗?我们每个女生都是学校宝贵的花朵,简称校花。我这样的呢——就是南瓜花,南瓜花你们见过没有?”
“没见过?怪不得学农不认真要被通报批评!”
哄堂大笑中,唐泽年和李南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很快把话题引到了十七岁生日上。
“老唐,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我算算啊,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十四年了。”
“啊?完结哦,我这辈子竟然只有过三年的幸福时光?”
“喂,老李,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阿拉是十四年格赤屁股旁友,交情邪气好。(我们是十四年的赤屁股朋友,交情特别好。)”
李南翻了个白眼:“吾真要谢谢侬哦!”(沪语里这句话是讽刺的语气。)
台下一片笑声。
“大家都知道,幼儿园认识的呢,叫做赤屁股旁友,请不要只想着赤屁股啊,大家注意文明,要想就在脑子里压压交偷偷交(偷偷摸摸地)想,像我这样——”李南的台词还没说完就又被笑声打断了。
斯江第一次发现,台上那个会说笑话的唐泽年和她所认识的唐泽年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而李南,也和她熟悉的李南不一样,她那么鲜活那么耀眼,看着唐泽年的眼神闪闪发亮。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王璐看阿哥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唐泽年看她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小舅妈看小舅舅,卢护士看大舅舅,都是这种眼神。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她最好的朋友,把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推给了她,还给了她最真心的祝福,可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究竟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因为她实际上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所以从来就避免去设想这个可能性?
台上的人默契无双,台下的人热情欢腾。斯江庆幸自己躲在了这不显眼的暗处,这一盆滚油豁地泼下来的时候,除了最亲近的阿哥,没有人知道。她很混乱,混乱中又保持着极端的冷静,重新审视着自己和唐泽年以及李南。
斯江很清楚她做不到李南这样,她甚至无法想象到底要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样,她觉得很惭愧,因为她发现自己对唐泽年的“喜欢”毫无疑问抵不上李南的十分之一。而唐泽年呢,他是否也一无所知?还是说他心知肚明却利用了李南的“喜欢”?斯江因为自己的这份小人之心更加惭愧。短短几分钟,她的心思千转百回,最后却有点庆幸她一直坚持考上大学再说。这样想,她还不算太对不起李南吧。
“看出来了吗?李南喜欢唐泽年。”景生淡淡地下了结论。
斯江沉默了两秒,轻轻“嗯”了一声,人一动才发现腿竟然麻了。
景生稳稳地扶住她,让她歪着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不要觉得对不起李南。”景生说完就紧抿住唇,后悔自己话太多了。
斯江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口气。景生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又坠了下去。
“不知道,”斯江老老实实地说,“就觉得很对不起李南——”
景生垂眸瞥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松快起来。在斯江脸上,找不到任何发现“好朋友喜欢男朋友”的正常反应,所以……
斯江想的却是:喜欢一个人太难了,人和人的关系那么简单,又那么复杂。也许艺术并不来源于生活,而是生活一直在模仿艺术。
很快,十二位寿星被请到了台上,斯江和郁平被推到了正中间,闪光灯闪了好几下。这几张照片在(2)班一直被传为笑谈。郁平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老子不耐烦了”的表情,斯江精准地在每次闪光的时候闭上了眼。
***
八点钟,迪斯科球闪着七彩光,张蔷的声音响了起来:“让我牵着你的手,随着热热的节奏,快快乐乐地跳上一曲Disco……”
郁平因为死也不肯下场跳舞,反而成为了全场的中心人物,他不停地笑骂着册那,人却被林卓宇牢牢箍在背上,双脚离地甩来甩去。
寿星们被簇拥在中间,拉炮嘭嘭嘭响,撒了斯江一头的彩纸屑。李南张乐怡和曾昕拥上来欢呼:“仙女!生日快乐!”
斯江被挤得撞进了唐泽年怀里。
唐泽年看到对面景生一脸严肃,笑着张开双臂,礼貌又绅士地退到一旁。
“生日快乐,陈斯江。”
老师们也陆陆续续被拉下了场,青春的热情极富感染力,哪怕是谨慎内敛如方树人,也忍不住微笑着随着节奏在场外轻轻点头,这一代年轻人实在太幸福了。
迪斯科球停止了旋转,昏暗的灯光中,响起了威猛乐队的《Careless Whisper》,舞会即将曲终人散,经过了两个小时的摇摆后,氛围壮人胆,有些互有好感的男生女生跳起了三步,牵手搭肩勾腰,虽然彼此还保持着二三十公分的距离,已经把方树人看得心惊胆颤,她低声问何宏伟:“这样真的没事吗?”
何宏伟笑了:“方老师,疏远胜于堵,年少慕艾是最正常的事,我们越紧张越反对,他们越是要去尝试,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正常交谊。放心吧,他们都是好孩子,心里都清楚着呢,去年期末五校联考,他们高二好像是唯一拿到第二名的年级。我们年级能拿到第三,还多亏了你的数学把总平均分拉上去了。”
方树人笑着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斯江。
唐泽年的手虚搭在斯江的腰上,两个人都跳错了好几次步子。
“你晚上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唐泽年柔声解释:“对不起,我姆妈本来说好不过来的,要是知道她要来,我肯定——”
“高老师那个事情,其实是你姆妈安排的吧?”斯江抬起头问。
唐泽年一怔,有点狼狈。
“所以我们学生真实的诉求,并不如领导的一句话。”斯江苦笑道:“郁平说得对,是我们太天真了,是我太天真了。”
“不全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斯江垂下眸子:“虽然我并不想感谢你。”
“我不是要你感谢我——”
“我们不希望你帮忙,”斯江又踩了唐泽年一脚,“对不起,又踩到你了。”
“没关系。”
“至少我不希望你帮忙,该承担的后果应该由我、我们自己来承担。现在这就是走后门对吧?”斯江抬起眼:“我们借用你姆妈的权势去打击高老师,和高老师用老师的权势打击郁平,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们甚至更糟糕,至少高老师没有权力让郁平休学。”斯江沮丧之极,连着踩了唐泽年两下。
“我们寻求是师生平等、互相尊重、公开公平公正地对事不对人,所以我们站出来说出我们的所想。”斯江正色道:“唐泽年,你这样做很不好,真的。”
“对不起。”唐泽年低声道歉:“我有解释几句的权利吗?”
“当然有。”
“我是知道高老师故意打低你作文分数后才跟我姆妈抱怨了两句,因为她正好分管教育,所以引起了她的重视。之前学校通报批评那个事,她知道,学校找我们说早恋的事她也知道,她觉得学校处理得挺好的。”唐泽年无奈地握紧了斯江的手:“如果你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就把我归到官员子弟狐假虎威的那一边,说真的我有点委屈,对我姆妈也不公平,她也是职责所在,对事不对人。如果高老师对自己看不顺眼的学生随心所欲地压低分数,打击报复,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强大会找语文教研组反击回去的,那其他受害的学生找谁要公平呢?”
斯江不得不承认,唐泽年说的也很有道理。
乐曲终结,灯光全灭,每个蛋糕上的十七根生日蜡烛逐次被点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愿啊,寿星们,大声点,让我们都听到你们许了什么愿望!”
斯江他们刚准备吹蜡烛,就听见不知哪位老师洪亮的嗓门:“下周一摸底考试别忘记啊——”
寿星们都笑得不行,烛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一大半都还顽强地亮着。
林卓宇从牛仔裤袋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纸挥得哗啦啦响:“朱老师,看!阿拉都带着错题集来跳舞的,放心,这次我们(3)班绝对要干掉他们(4)班。”
张乐怡笑着喊:“还有曾昕,刚才跳三步的时候还在背英语课文!害得我全跳错了。”
***
二月春寒料峭。斯江坐上脚踏车的后座,挥手大家道别,一张口就是一层薄薄的雾气。
“再会!再会!谢谢大家!”
唐泽年追了上去:“斯江!等一下。”
景生长腿撑地,斯江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唐泽年掏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小盒子,笑着说:“生日快乐,托福加油。”
“谢谢。”斯江道了谢,却没有收礼物:“你已经送给我们一份特别特别难忘的生日礼物了,这个我不能收。”
唐泽年一怔,笑着解释:“你放心,不是戒指项链什么的,是我自己雕的一个纪念品,不值钱的,雕得不好,你别嫌弃。”
他这么说了,斯江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收了下来。
不远处,李南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斯江呆了呆,也朝李南用力挥了挥手,心里酸酸胀胀的,她赶紧说了声谢谢,上了脚踏车。
“阿哥,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少同学骑车同行,快乐的热闹氛围还在,有人双脱把边唱边骑,有人呼喝着做S形超车。斯江捏着小盒子回过头,看到那个单位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李南大笑着对唐泽年挥出一拳,唐泽年夸张地东倒西歪了几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大门。
斯江抱住景生的腰,埋头把眼泪压在了他软软的棉大衣上头。
脚踏车飞快地转了个弯,远离了同学们的笑声和喧嚣。
十七岁的生日,有欢笑,也有泪水。喜欢一个人,无论这份喜欢有多少,最后都变成了粉红色的回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 世界很大,胸怀壮阔,放眼望去是万里江山宇宙星辰, 但世界也很小,日常往返的不过家校两处, 身边的人和事多年不会有变故, 如果一旦钻进牛角尖, 那世界就只剩下针尖那么大的一点儿, 来回咀嚼反刍自己那点子欢喜悲伤强说愁。
斯江一直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钻牛角尖,所以难过了一晚, 落了一碗眼泪水后, 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背牛津英汉词典, 这也得益于身边家人的影响, 像顾东文的“除却生死无大事”,顾阿婆常常挂在嘴边的“凡事都有定时”, 还有景生一贯泰山崩于眼前不为之动的沉着冷静, 潜移默化这许多年, 斯江觉得自己虽然没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但进步还是有一点的。
景生下楼做早饭, 看到煤球炉子上泡饭已经烧好了, 往窗外张了一眼, 斯江正在外头走来走去。
“vagabond:a person who has no home or job and who travels from place to place. vagabond.”
“vagabond……”
景生往大碗里打了六只鸡蛋,翻出一把韭菜准备做韭菜鸡蛋饼。
“阿哥, 早呀,泡饭烧好了。”斯江凑过来笑眯眯打招呼。
“看到了。我听你已经背到v了?”景生见她眼睛还肿着, 把泡饭挪开,架上斯好的奶锅, 放水另煮一只白灼蛋。
“嗯,今天才开始v的,我背得太慢了,唐——唐泽年李南他们已经开始背第二遍了。”
“不急,你用英文解释背,肯定比中文解释背得慢。”
“唉,小舅舅说必须这么背才有用,真的太难了。那我去背单词啦。”
“嗯,韭菜饼好了我叫你吃饭。”
外面是斯江清脆的背单词声,里面是韭菜鸡蛋面糊下到油锅里滋滋的响声,奶锅里的水笃笃笃开了。景生莫名觉得安心,好像一切终于恢复了正常。
楼上传来顾阿婆的几声咳嗽清痰的声音,跟着是小胖子陈斯好哇啦哇啦委屈的哭喊声。
“礼拜天礼拜天!今朝休息呀——外婆!!!”
“啊哟哟,对不起对不起哦乖乖,阿婆忘记忒了。你睡你睡,随便你睡到几点。”
“睡什么睡,胖子快点起来,跟我去西宫跑步。”顾东文笑嘻嘻地喊。
跟着是一通惨烈无比的杀猪声响彻整条支弄。
好在韭菜蛋饼的香味拯救了小胖子。
“切早饭了切早饭了,阿哥!阿姐!救命啊,吾要西特快哉(我要死了)——”
“正月还没过,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小霞子不懂乱说话,上帝你不要怪他。”顾阿婆急得去拧斯好的嘴,楼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和往常所有的礼拜天没什么区别。
景生和斯江隔着窗相视而笑。
“阿哥,外婆昨天夜里咳嗽得有点厉害,我炖了一碗冰糖梨,温在蒸锅里,你记得拿出来。”斯江收了词典,准备把泡饭和蛋饼端上楼。
“等下,”景生把剥好的白灼蛋给她,“趁热,在眼睛周围滚一滚,消肿。”
斯江一怔,难为情地接了过去,跑到淋浴间里对着镜子滚眼圈。
一家子吃好早饭各有各忙。顾东文先送顾阿婆去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做礼拜,再去华亭路开档。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去南京西路石门路的工商银行换零散钞票,顺便把斯好放在少年儿童图书馆做作业,随后斯江到电视台门口坐37路公交车去上托福课,景生送好零钱去乌鲁木齐菜场买小菜,买好小菜接上顾阿婆回家烧中饭。
斯江托福课下课后到图书馆接上斯好回家吃饭,通常会接回来一串小萝卜头。弄堂里的街坊们都觉得顾家教子有方,喜欢盯着顾阿婆打听,知道陈斯好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儿童图书馆做作业借书后,就也把小宁(小孩)往那里赶,叮嘱他们千万跟牢陈斯好。倒让斯江变成了幼儿园老师,指挥七八个小朋友过马路上公交车拉稳把手下车,比上十堂托福课还费劲。顾阿婆气得在弄堂里喊了几十趟:你们家的霞子(孩子)去归去,不要跟着我家斯江斯好回来,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家可不管!邻居们笑着打哈哈,但跟还是照跟,毕竟小鬼头们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学,有个大孩子带着总归放心一点,何况斯江是出了名的好小囡最是尊老爱幼的。
吃好中饭,顾阿婆通常要睡个午觉。斯江去阿娘家里送点水果点心和小菜,顺便帮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这几年陈东珠姊妹三个都没回上海过年,陈东方陈东海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歇了看住金条的心,春节来挤两夜,年初二就各回各家了。阿娘一个人太冷清,被顾阿婆带着也信了基督,家里观音菩萨像对面墙上挂了十字架,圣经和金刚经并排放。顾阿婆说了她几回:信了上帝就不能信别的神。陈阿娘阳奉阴违,跟斯江说多个神仙多条路,多拜拜总没错。顾阿婆就不带她一道去做礼拜了,斯江还居中调和了好几次。不想神有神路,佛有佛路,脚踩两条船的也有船路,阿娘在万春街和康家桥觅着十几位同道知己。最厉害的一位孤寡老太太,家里耶稣圣母观音太上老君排排坐,跟开神仙大会似的,圣诞、佛诞都庆祝,教堂寺庙都不放过,连静安寺这样的密宗禅院也一样诚心诚意去烧香,要不是清真寺不给她进,她家里还要多挂一副星月旗。拜得多,心得也多,老太太去社区遇到免费量血压,过年志愿者上门帮忙剪头发,菜场送菜上门,统统都成了各路神仙显灵。
顾阿婆对这些不屑一顾,在弄堂里晒太阳的时候直言不讳:“放屁!这些明明都是党好政府好政策好,做事情的年轻人好,跟神仙没一点关系。”
人家老太太声音比她响三倍:“你才放屁,就是菩萨神仙显灵,才有这些好事的,要不这些好事怎么没轮到你头上啊?”
顾阿婆心想,废话,老娘是五好,又是不孤寡。但这话不好说,只好掉头宣传信上帝的好处,不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是关系到前途的人生大事。顾阿婆祭出顾东文开饭店开服装摊,顾北武上北大留学美国,斯江坚决要考市重点,一件件一桩桩,上帝最终以绝对优势胜出。老太太们移师顾家畅谈人生,忆苦思甜。
吃好晚饭,斯江检查斯好的作业,再背一会儿英文词典,八点钟顾西美的电话就如期而至,偶尔是陈东来打过来。先问顾阿婆身体好不好,再问斯江的各科学习情况,跟着是斯好接电话接受全方位的关怀,穿几件衣服在学校喝水了没有,上厕所来不来得及,有没有瘦一点,要记得多吃点肉少吃点饭,远离电视保护眼睛不要像姐姐那样变成近视眼,同学们还有没有笑话他胖,课间休息不要乱奔乱跑,同桌的小姑娘还丢他的铅笔不……陈斯好回答上五六句后就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机,直到那边陈斯南不耐烦地抢过话筒喊景生接电话,小胖子解放了。
顾北武和善让的电话通常是八点半打来。顾念已经满了周岁,对电话处在高度热情期,不等顾北武开口就要抱着话筒嗷嗷嗷嗷一顿喊,爸、妈、奶、姐,喂,不时往外蹦,每次蹦出一个字,那边就听见周老太太的欢呼和鼓掌声,还有北武善让的笑声,这边也是一片欢笑。
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间一般都很长,等顾念玩够了被抱走,北武会告诉斯江他又去了哪里出差,遇到些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看到什么书合适斯江和景生读,国家最新的一些发展和政策动向,国外发生的一些大事,通常和斯江在报纸上看到的并不一样。舅甥俩边说边笑边探讨,景生坐边上认真旁听,时不时问上几句。等北武说完,善让也会和斯江聊上好一会儿,讲讲北大师生的趣闻。斯江听到经济系的厉先生担任了四十七个社会职务还坚持每学期给新生开一门课的时候,咋舌不已。
“要是你不出国留学,一定要考到我们北大来。”善让每每都不忘记给斯江下蛊。
“要是不留学的话,我就报考交大,还跟阿哥在一起。”斯江哈哈笑。
景生已经定了方向,第一志愿要考交大的机械工程专业,有运动员的二十分加分,把握蛮大。今年交大的闵行校区要完工,新生都得去闵行住校,顾东文还特地抽空带他去工地上转了一圈。
这天夜里,北武在电话里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三月初上海市政府就要出台政策,新疆知青子女年满十四周岁的,户口可以转回上海,直接就读初中、中专、技校、高中以及大学。
“让斯南回来!”斯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第二百三十七章
迁谁的户口回上海?顾西美和陈东来想都不用想, 当然是迁陈斯好的。结果三月份一看下达的通知,夫妻双方只有一方是知青的,子女得年满十四周岁才能回沪读书, 陈东来是大学毕业分配来新疆的不算知青,只有西美有知青证, 于是歇菜。
“那就迁斯江的。”在斯江和斯南之间, 顾西美也不用犹豫。斯南在她身边长大, 她和陈东来亏欠斯江太多, 而且斯江从小在上海长大读书,变回百分之百正宗的上海人理所当然。
“迁回你家, ”西美跟陈东来商量:“落在阿娘户口下头, 就怕侬两个阿弟勿捂心, 要有闲话港。(就怕你两个弟弟不开心, 有话说)”少不得又花半个钟头嘲讽奚落陈东方陈东海。
枕边风呼呼吹,陈东来泥菩萨也有三分火, 第二天直接一只电话打回万春街, 不料阿娘跟着老姊妹去了玉佛寺, 只好留了言, 火气嘛也消掉了, 又重新组织一遍语言。
等陈阿娘拜好菩萨回来, 到了夜里才颠着小脚到顾阿婆家打长途电话。
“好好好, 对对对,把斯江的户口迁进来, 跟吾一道,啥宁敢有闲话港!(谁敢吭声)”陈阿娘喜笑颜开一口应下。
斯江急了, 抢过话筒把爷老头子(爸爸)一顿呛。
“当然迁南南的!我和弟弟都在上海读书,南南也应该回来读书。我反正要申请留学, 哪里的户口都一样。大舅舅去问过教育局了,南南下学期可以先回来作为借读生读初三,然后明年再正式上户口。”
陈东来想得周到:“可是……万一你出不了国呢,我是说万一啊,那你就得回新疆来考试,课本和考试科目都不同怎么考?”
“那我也考得回上海!我对自己有信心,你和姆妈是不是对我没信心?”斯江质问。
“信心是有的,你一直很用功,又在市重点,但是你姆妈学校的老师们说上海高考的卷子比全国卷容易,所以——”陈东来犹疑地搬出了顾西美,却不肯把话筒让给西美。
“给我呀,我来跟她说!”西美气得一把抢过话筒,一胳膊肘把陈东来顶了出去。
旁边做作业的斯南撑住腮帮子,右手开始不停地转圆珠笔,斜着眼睛看陈东来。
陈东来悻悻地走过去,拿开她手里的圆珠笔:“写字就好好写字,转什么转?一副二流子的样子,很不好。”
斯南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直接甩下脸跑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陈东来喊了两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要把这尊小魔星放回上海,还不知道要闯多少祸,就这么在西美眼皮子底下,还三天两头被教导主任训呢。
但是再怎么争,斯江也争不过姆妈。顾西美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和信心尊严无关,万事都有利弊,得趋利避害,关键是要避免最坏的结果。斯南回上海,对西美来说就叫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万一斯江没能出国,回新疆参加高考自然也属于最坏的结果。何况还有顾北武之前的建议放在哪里。
***
五月份,从乌市二中的集体户口申请迁回上海的资料寄到了万春街,斯江对照文件仔细检查完,松了口气,规定要求得很细,全家的户口证明、三姐弟的出生证明、西美的知青证、结婚证等等都齐全了。
陈东来还给相关部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情况说明书,把他和西美当年入疆的种种血泪辛苦细细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回沪这件事希望过太多次但最后都是失望,他盼着打打感情牌好顺利办成这次迁户口的事。
斯江虽然听外婆说起过父母援疆的事,但都只是一鳞半爪,他们的“苦”在外婆嘴里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算不得什么苦,毕竟没有被枪炮追赶过,也没有大舅舅面临过的死亡和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但这封信,让斯江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在沙漠里三年只吃过不到十次肉,运到油田的番茄永远是烂掉的馊掉的,而母亲头两年住在阿克苏的地窝子里,每天都得从沙子里爬起来,工作十二个小时,所有的休息天都被动员去为边疆做贡献。他们没有永远站不起来,没有子宫脱垂,甚至没有死亡,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而已。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过父母足够的关心,也隐隐嫉妒过斯南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但这回直面父母的生活,突然半只脚踏入了成人社会,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一切似乎都有他们的苦衷他们的难处。令斯江最心酸的是,父亲陈述的文字里带着隐晦的卑微的哀求。
“小时候,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挺高大的,”斯江翻出相簿里的一张黑白照片来给景生看,“这是他在教我写毛笔字,小舅舅拍的。”照片里的陈东来年轻俊秀斯文,父女俩都是一脸满足的笑容。
父亲是劳动模范,母亲是人民教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斯江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光辉,后来是怎么越来越平凡越来越“不过如此”甚至变得陌生的,斯江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爸个子还是蛮高的,”斯江想了想,“不知道是我爸高,还是小舅舅高。家里最后大概会是你最高吧?”
景生今年已经一米八十三,上阁楼的时候第三格楼梯就要弯腰低头。
陈东来的信景生也看了,他在沙井子住过一年,倒没有斯江这么意外,看到她红了眼圈,就继续翻起相簿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我爸你爸妈是先苦后甜,我们说不定会先甜后苦呢。”
斯江赶紧“呸”了一声:“才不会!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代人,从头甜到尾。”
“你幸福吗?”景生笑着问。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幸福的。虽然也有点小烦恼,但比起爸妈他们那时候,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最起码吃得饱穿得暖读着好学校,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还有几个好朋友。”
“不缺什么了?”景生的笑容带了点玩味的意思,眯起了眼。
“不缺!”斯江斩钉截铁地说完,忍不住轻轻踹了景生一脚:“阿哥侬有点戳气哦,西洋怪气的(阴阳怪气的)。那你呢?你幸福吗?”
景生也认真地想了想:“比起以前肯定幸福多了。”
“那你还缺什么?”
“缺的可多了。”
“你说呀,缺撒?”斯江促狭地笑:“不缺德就行。”
景生一抬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嘴巴老。”
“喂,你真的缺——那个了啊。”斯江一个扫荡腿,景生早有防备,跳开了去,让她扫了个空。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陈斯好双手抱臂,站在边上冷笑:“要打就认真打啊,用力!阿姐你晚上吃了一碗半饭,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站起来啊!”
景生啧啧两声,上前两步,捉着他的双臂就把他提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晃悠了好几下:“嗐,你现在还会挑拨离间了啊陈斯好,小学没白上嘛。”
陈斯好吓得哇哇叫,喊阿姐外婆救命,等落了地又抱住景生的胳膊不放:“阿哥,再来一遍!我站你这边,我们男生队肯定打得赢阿姐。”
斯江气得霍地站了起来,要来狠狠教训小阿弟,却见斯好又丧气地松开景生的胳膊。
“算了,你肯定舍不得打阿姐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斯好吧嗒吧嗒着大眼睛控诉:“你们俩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景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快点去打脚(洗脚)。”
斯江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知道我和阿哥是一伙的你还敢说风凉话,狗胆包天了你,快点去打脚。”
斯好幽怨地捂着屁股滚下楼去。
“阿哥!没开水了!阿姐!吾忘记特捞脚盆啦——(我忘记拿脚盆啦)”
景生看向斯江。
两人伸出拳头异口同声:“猜东里猜!”
斯江出石头,景生出布。
“啊呀勿好意思,吾又赢了。”景生笑弯了眼:“又包牢侬喽。”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拎起脚盆咚咚咚下楼教训亲生的阿弟去了。
顾东文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瞅了瞅景生,哈哈了两声。
景生扭头看向他,见他睡得好好的,以为他在说梦话。
“上去睏高了。(睡觉了)”景生摇了摇顾东文。
顾东文佯作惊醒状,一巴掌拍在景生胳膊上:“啊哟!吓了老子一跳。”
“上楼去睡吧。年纪大了,当心着凉。”
“就你最烦,管得最宽,”顾东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看了场好戏,唉。”
景生警惕地看了看他,见他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想来想去肯定很自己无关,便白了他一眼,过去替斯江把相簿收了,终究还是不放心,下楼检查煤球炉子去了。
顾东文这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
又过了几天,学校的保送生名单定了下来,按景生的九门会考六A三B的成绩和国家一级运动员的称号,他可以被保送到师范大学、海运学院这批高等院校,不过景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批保送机会,选择参加高考。
上海今年的高考模式还是3+1,3是语数外,1是六门副科任选,景生选了物理,得益于有赵佑宁这个“远程函授老师”做笔友,他升高三后的物理成绩直接进了年级前列,还参加了两次全市物理竞赛,拿了一个二等奖,成了一匹黑马,物理老师开玩笑说他大器晚成。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紧张,用校长的话来说,临时抱佛脚是没有大用处的,平常的点点滴滴才是最扎实的基础,只要把老师布置的要点全部学会学透,第一志愿应该没有问题。月底区模拟统考,四门总分六百,景生考了五百零三分,物理满分,算上加分,对比去年一本理科分数线四百七,交大基本稳了。整个高三年级不分文理总分四百七十六点五,五百分以上的超过二十人。如无意外,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能进一本。
因为景生,斯江格外关心每次考试和排名,在看到了高三年级的市模拟考成绩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母校的强大实力。全市前十的市重点,总分相差竟然都在十分以内,而区重点和市重点的总分却一下子相差了三四十分,普通高中则相差一百分以上,甚至一百五十分的都有。至此,斯江更无比相信自己和大舅舅做的那件了不起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八月,景生以总分五百二十九的成绩如愿拿到交大机械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
同月,陈斯南的户口迁入核准通知寄到了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陈家,陈阿娘以为搞错了。同时,顾西美也收到了陈斯南的向群中学借读报到通知书。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 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 顾东文一脸惊讶,问景生, 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 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 公用电话也没人回, 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 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 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 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 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 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 都是她亲生的女儿, 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 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 顾东文绝对知道, 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气斯江先斩后奏, 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也气东文又瞒着她, 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 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吧,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吧。”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
这天夜里,斯南又蹭上了姆妈的床。
西美终究忍不住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许闯祸,对弟弟要好一点,听外婆和大舅舅的话,等以后斯江出国了,就轮到她去照顾阿娘,不要忘记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斯南不服气:“为什么不是斯好去照顾阿娘?阿娘对他顶顶好了。”
西美一噎:“斯好还小,而且斯好是男小伟!(男孩子)”
斯南冷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西美郁闷了会儿,继续叮嘱:换了新学校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要对男同学们大呼小叫,更不能动手轮椅子,再打伤了人,可不像在二中好解决。
斯南又不服气:我就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欺负到我头上我肯定要打回去的。
西美说半天,还是老样子,她说什么斯南都有话回,最后气得伸脚踹了好几下:“不说了,你回你床上睡觉去,等你闯了祸不要找爷娘!烦死了。”
“你们那么远,找了也没用!”斯南被踢下床,回头看看姆妈,憋了会儿憋出一句话:“姆妈,你以后别跟爸吵架了,我回了上海,就没人帮你们和好了啊。”
“就你能,睡觉。明天要坐火车呢。”西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夜深人静,听着斯南呼吸均匀,西美轻轻起身,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给她盖被子,顺手揉了揉斯南散乱着的一堆卷毛。斯南皱着眉哼唧了一声,倒把她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打着手电筒把行李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床上躺下。
走廊里不知道谁半夜起来上厕所,门开门关,拖鞋踢踏踢踏地从东头响到西头,不一会儿传来呼啦的抽水声,随后踢踏声又从西头回到东头,跟着又是开门关门。西美细细听着,听不出到底是哪家人,突然意识到以后她得独自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睁大眼盯着蚊帐顶看了会儿,眼睛酸得不行,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眼角的湿意,想到三个孩子一个也不在自己身边,就说不出的自哀自怜,可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条件了。
这一刻,西美明白,她最生气的是斯江把斯南从她身边抢走了,或者不能说是抢,是偷走了。
***
斯江是三月份不再去唐泽年他们那个托福小班的,理由是家里太忙,来回路上太费时间。唐泽年劝了她好几回劝不赢,只好每次都把笔记和参考资料复印了带给她。李南气得好几天没跟斯江说话,斯江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不积极,便也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等她消气。谁料四月底期中考试后,新班主任孟老师直接把座位进行了调整。斯江和曾昕成了新同桌,李南坐到了斯江斜后面,两人慢慢渐行渐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斯江后来无数次回忆起这段时间,她和李南的五年友谊似乎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地淡了。李南不再把唐泽年和斯江总挂在嘴边。
究竟是那场生日会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八月大家就要参加托福考试,斯江不得而知。整个春夏之交,她都和大舅舅忙着解决斯南迁户口以及入学的事,顾不上别的,也不太想主动挽回什么。
斯江四月中报了前进进修学院的托福班,八月份参加考试,意外地考出了全班最高的603分,差不多有90 percentile,老师说在全上海也排得进前十名。学校特地挂了一条喜气洋洋的横幅,并向全院学生发了一封喜报,还给斯江发了一百块钱奖金,抵工人半个月工资,绝对属于重赏了,当然这也引发了八月底英语班的报名热潮。
有了还不错的托福成绩,考虑到美国春季开学是一月中,顾北武让斯江立刻开始准备申请大学的资料,他托校友寄给斯江好几本厚厚的美国院校目录,像电话黄页本一样,各州各所学校的大致情况、费用和联系方式都有。斯江根据和北武善让商量的结果,给心仪的几所大学写了申请信索要申请表格。
***
八月二十九号,陈斯南拎着一个行李包一个蛇皮袋,回到了万春街。景生第二天就要去闵行校区报到,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理了出来。顾东文把亭子间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搬到了亭子间睡,把阁楼让给斯江和斯南姊妹俩,顾阿婆照旧带着斯好睡。
先前陈阿娘上门来,想把姐弟三个接回陈家住,斯好直接摇头说不去,阿娘眼泪水淌淌地问斯江怎么说,外婆阿奶手心手背都是肉,斯江只好陪着阿娘哭,说住在一条弄堂里,天天见是一样的。最后还是顾阿婆大大方方地拍板,让斯江姐弟三个以后每个礼拜六放学后去阿娘家里住一天一夜。阿娘才收了泪。
这天的晚饭,既是给斯南的接风宴,又是送景生上大学的践行宴,顾东文忙活了一整天,卢护士也特地调休上门来帮忙,给景生带了不少日常药品。
“当然最好用不上。”卢护士怕顾阿婆多想,特意说了一句。
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一样也用不着,亏得小卢你细心,我们就都没想着,啧啧啧,景生这次要军训一个月吧,上次军训就晒伤了,这次千万要当心啊。”
景生收下药品道了谢,郑重其事地搬出一台红颜色的Underwood打字机给斯江。
“你慢点要给美国学校寄资料和personal statement,有个打字机方便一点。”景生顿了顿,又叮嘱斯南:“南南你有空也要学打字,现在高中有打字课,明年你姐她们还要考资格证书呢。”
斯南好奇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敲,唱了一首ABCD字母歌。
斯江抱住景生胳膊眉开眼笑地喊了十几声谢谢阿哥。上学期的打字课,斯江特地画了一比一的键盘图,每天晚上对着英语阅读理解题“打字”三十分钟,现在一分钟能打280个字母,有了打字机,她后面申请材料就轻松得多了。
“开饭开饭啦——”顾东文端着一砂锅蹄髈汤上来,看到打字机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朝着景生挤眉弄眼。
景生只当做没看见。
第二百三十九章
翌日一大早, 一部红色出租车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引来不少阿爷阿奶侧目。
司机汪强见到顾东文一行人,赶紧丢下烟头笑着迎了上去:“恭喜恭喜, 恭喜东东哥!阿拉景生,模子, 煞根!啧啧啧!东东哥侬真是勿像闲话, 酒都不摆。老丁说了, 等他出院要来找你算账!”
景生也很意外:“爷叔好。”汪强也是云南回沪知青, 和顾东文一起入京请愿过,前几年东生食堂开着的时候, 他和一帮知青兄弟常来吃饭喝酒, 这几年大家各有各忙倒没怎么见过。
顾阿婆紧张起来, 扯了扯顾东文的衣角:“老大, 要花多少钞票?大家都说差头斩冲头,斩起来老煞根格!(出租车坑冤大头, 坑得很厉害)”
汪强大笑道:“姆妈放心!我跟东东哥在景洪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斩外地人外国鬼子没商量, 景生是我亲侄子, 我送他是应该的, 高兴还来不及呢。”
斯南围着出租车转了两圈:“阿舅, 我们要坐差头去大表哥学校?”
“没错。来来来, 妹妹上车。”汪强打开后备箱,把景生的行李放了进去。
斯江斯南和景生坐进后座。想挤上车却被顾阿婆紧紧拉住的陈斯好大哭起来:“吾也要去!带上吾呀, 阿姐!阿哥!”
斯江摇下车窗想安慰他几句,斯南已经跳下了车:“你笨得来, 快点上来。”
顾阿婆跺脚:“宝宝不要去了,宝宝下来。”
陈斯好破涕为笑, 努力把大屁股前移,挤在斯南和车门之间,扒着车窗喊:“我要去我要去我不下我不下。”
顾东文笑着上了副驾:“算了,带上就带上吧,小胖子塞古(可怜)得来。”
陈斯好一颗大头想歪到斯南肩膀上蹭蹭表示谄媚,被陈斯南一巴掌拍开。
“热死了,离我远点。”斯南一脸嫌弃,又把他往前推了推:“你屁股怎么这么大!我和阿姐加在一起都没你屁股大!”
斯好委屈,斯好不哭,能上车就赢了。
被陈斯好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陈斯南翻了个白眼,把斯江朝景生那边用力挤了过去,让出点位置来:“好了好了,别跟只小狗似的看我啊,坐吧。”
斯好泪盈于睫,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带着哭腔表白:“二姐你对我最好了!”还不忘抬起双下巴看一眼斯江和景生。
斯江和景生齐齐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的车窗。
斯南没好气地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入帮?”
“我穷呀,我也没办法呀。”斯好低声辩白了一句,扭头看向窗外。
汽车里费翔热情似火地唱着:“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顾东文正和汪强在闲聊开差头的事。
斯南突然扑到正副驾座位中间,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地问:“阿舅,你认识费翔吗?”
顾东文一愣,笑了:“认识啊,不过他不认识我。”
汪强哈哈大笑:“对对对,我也认识他,怎么?妹妹你也喜欢费翔?册那,怎么是个女人就都欢喜伊呢?不过他那个屁股是扭得好看,对伐东东哥?”
陈斯好凑上去小声显摆自己的专业知识:“那不叫扭屁股,叫迪斯科!”
斯南胳膊肘把斯好挤开,点头如小鸡啄米 :“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费翔长得很像一个人?”
斯江若有所思地看向景生。
斯南来不及地揭晓谜底:“费翔长得很像大表哥有没有?”
顾东文回头看看景生,像吗?不像吗?好像被斯南这么一说是有点像。
汪强摇头如拨浪鼓:“那还是我们景生好看,费翔到底不是纯种的中国人,他是——”
“混血儿!”斯南半个屁股离了座,兴致勃勃:“我告诉你们啊,混血儿要么邪气(极其)好看,要么邪气难看,费翔就是邪气好看。他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亮相,嗨!我一看就发现,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我大表哥像得一塌糊涂!”
这下连斯江也忍不住仔细侧过头端详起景生的五官来了,越看越觉得是很像,特别是薄薄嘴唇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斯好更是爬上座位从斯南身后挤过来:“阿哥,你也给我看一下嘛!”
景生烦不胜烦,索性伸出手推开斯好,顺便捂住了斯江的眼:“看什么看,烦。”
斯江被他圈在手臂里,咯咯笑着用力去掰他的手:“小气鬼!看看你又不少块肉。”
景生只觉得掌心里她的睫毛在不停颤动,还有她的鼻息喷在手上,热乎乎的带着湿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太不妥当,赶紧松开了手,别过脸不理他们。
斯南大笑:“大表哥你脸红了!红得像猴子屁股!哈哈哈。”
景生板着脸横了她一眼。
顾东文和汪强也哈哈大笑。
斯南和斯好又坐没坐相地赖在斯江身上盯着景生看。
汪强笑道:“切,就是因为费翔唱了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大兴安岭烧了足足二十八天!听说了吗?上面说了再也不许费翔来演出了。”
斯南急了:“凭什么啊!这关他什么事呀,又不是他放的火,而且他明明唱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五月份都算夏天了好不好!”
***
东川路800号,交大闵行校区大门口,斯江一下车就愣住了,两根白色弯曲的拱梁宛如飞燕的翅膀,立在一座桥上,很宏伟很特别,但周围全是庄稼田。
顾东文和顾景生在年初还没完工的时候就特地来看过,倒很坦然。
斯南左右前后看看,惊叹:“这是门还是桥?这么丑,咦,旁边全是田!还不如我们沙井子镇呢,这就是个村子吧?闵行村?哈哈哈,大表哥,这下轮到你下乡了。”
汪强开差头三四年,没怎么走过闵行,得意地搂着顾东文的肩膀邀功:“不是我吹牛,东东哥,假使老外要来这里,我也敢开价两百块美金,哈哈哈。”
顾东文给了他一肘锤,笑骂道:“阿拉上海的名誉就是被迭种赤佬败坏的,当心朱市长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
保安过来指挥汪强停车。
汪强开出去五米又倒了回来,摇下车窗大吼大叫:“东东哥,你们等等我啊,我还没进过大学的门呢,一定要沾沾阿拉景生的光,回去三天不洗手,把我家光榔头摸上一千遍,让他读书也开开窍。”
“这个爷叔——”斯南摇摇头:“有点怪。”话虽如此说,手却摸上了景生的胳膊。
“干嘛?”景生甩了甩胳膊甩不掉。
斯南整个人吊在了他胳膊上,笑弯了眼:“沾沾大表哥的光,开开窍。”
斯好赶紧扑上来抱住景生的大腿:“我也要我也要。”
“你就会说你也要,嘁。”斯南嘲笑阿弟,朝斯江指指景生的右胳膊:“阿姐,快,这个给你留着。”
斯江挽住景生的右胳膊:“阿哥,给不给我沾个光呀?”
景生仰面看天,天是好天,云是好云,只他身上这三个不是好人。
汪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行人上了桥。
早上八点钟的太阳明明很温和,陈斯好没走几步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但是他不敢吭气,会被二姐打,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自己哭着喊着要来的,再苦再累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一级进入交大闵行校区的有两千六百名学生,徐汇校区几乎派出了所有能派出的人手,学生会团委学长们竭尽全力要让新生们第一天就爱上母校,欢迎新生的横幅处处可见,各种细节都体现得出他们的良苦用心。每层宿舍楼楼梯口都贴着欢迎词和详细的校内地图、校外地图。各个大门开往市区的公交路线、邮政办事处、食堂、体育场、教学楼、自习室、图书馆、浴室……标注得清清楚楚。
斯南很是服气:“大学真是不一样。大学真好,就是好。”
“阿姐,美国的大学会是什么样?”斯南有点好奇有点羡慕。
这个问题斯江也无法回答,倒是景生幽幽地插了一句:“以前听小爷叔说过,美国大学还有男生和女生宿舍住在一起的,连浴室都是男女混用——男生女生混用的那种。”
斯江红着脸小声说:“我可没申请那种学校——”
斯南和汪强夸张地围住了景生:“真的吗?混用?男生女生能一起洗澡?”
景生的脸也红了,这个他倒也真不知道,当时听到只觉得不可思议,谁好意思问那么仔细。
斯南突然严肃地看着景生:“大表哥,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很想住那种宿舍?想和女生一起洗澡?”
顾东文和汪强刚接了点蒸馏水在喝,顿时笑喷了。景生的白衬衫湿了一小半。
顾东文一边撸一边笑:“没事,想想又不犯罪。你马上二字头的年纪了,不想才有毛病。”
斯江气得直拍他:“阿舅!你怎么又来了?成天欺负阿哥,以后他礼拜天不回来了怎么办?”
顾东文呵呵笑:“他不回来我跟他姓。”
斯好纳闷了:“舅舅,你跟阿哥姓还是姓顾啊。”
顾东文揉揉他的大头:“这也被你发现了?”
斯南一看景生眯起来的眼,赶紧想溜,被景生一把揪住了脖颈,一顿乱搓。
顶着一头怎么也捋不顺滑的卷毛,桃花降龙帮帮主陈斯南就此折戟于上海滩闵行村,灰溜溜地上了红色出租车,唉声叹气地回到了万春街。
“陈斯江——”
等在弄堂口的唐泽年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第二百四十章
第二百四十章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斯南立刻挡在了斯江的身前, 一脸警惕地瞪着唐泽年。
唐泽年一愣,笑了:“你是斯江的阿妹南南吧?你好呀,我是你姐姐的同学, 我叫唐泽年。”
顾东文看了看小孩子们,自顾自拉汪强回家切老酒切(吃)冰西瓜。
疲惫不堪的陈斯好顿时又生出了一股子劲来:“阿舅, 等等吾, 吾也要切冰西瓜!”
斯南疑惑地看看斯江又看看唐泽年, 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哦?哦!”她抻长脖子对着斯好的背影喊:“陈斯好!你不许用调羹挖中间的啊, 阿舅,记得把西瓜切成一片片的——”
夏日黄昏的西宫, 暑热未消, 湖面上的游船已经只剩下三两只, 岸边的柳树无精打采地蔫着。斯南啃着一根双色奶油雪糕, 盯着前面的阿姐和唐泽年。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的,她跟在斯江身后一抬脚就才踩得到。
这感觉有点很奇妙, 没想到阿姐居然谈朋友了。不知道姆妈晓得不晓得, 肯定是不晓得的, 晓得了家里就翻天了。她在二中, 姆妈都成天耳提面命不许她和男生厮混。今年学校会议室一到晚上就会打开那台大彩电, 几乎全校的教职工和教职工子弟都会挤在一起看《红楼梦》, 她才看了几天就被姆妈赶出会议室了。这么小谈恋爱要不得, 贾宝玉长得再好看也是没用的坏胚子,林黛玉心眼针尖大也不好。姆妈自己天天去看, 回来却对着她开批判会。斯南倒觉得林黛玉不好看,鼻子太大了, 长得苦兮兮的,受了委屈就知道哭鼻子, 封建时期的女人就是没有反抗精神,要是学会了打狗棒法,啧啧啧——想起红颜薄命的翁美玲,斯南狠狠咬了一口雪糕棍子,盯着唐泽年的视线立刻不友好起来。
唐泽年扭头看了斯南一眼,笑着对斯江说:“你阿妹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警惕性真高,看我像警察看小偷。”
斯江回头看了斯南一眼,的确是警察看小偷的眼神,不由得也笑了:“南南长得像我小嬢嬢,我像小舅舅。”
“恭喜你这次托福考得这么好。”唐泽年有点自嘲地笑道:“考试那天我都没看见你,还是李南说了我才知道的——”
说起李南,斯江不言语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泽年瞟了她好几眼,吃不准她心思,想来想去怕是李南的缘故,就故作轻松地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李南是邻居,从幼儿园同学到现在,但我们真的没什么的,就是纯友谊,像弟兄一样的。”
斯江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猜测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李南喜欢他呢,还是装作不知道。
“你觉得男生和女生之间存在纯友谊吗?”
“我觉得应该存在,”斯江想了想,“反正我们班男生女生之间关系挺好的,肯定不是那种喜欢,为什么男生和女生之间只能是爱慕之情呢?相互欣赏不就是纯友谊?”
“我也相信有纯友谊的存在,”唐泽年声音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是担心你想多了。你和李南怎么了?为什么你突然不理她了?她说什么了吗?”
斯江有点诧异,明明是因为她不去托福班的事惹李南生气了,李南先不跟她说话的,怎么又变成了她不理李南了呢。但在唐泽年面前去争执这个,未免太怪异了,也没什么意思。
“月有阴晴圆缺吧,”斯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意多加解释。
“那——”唐泽年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也突然不理我了?”
“我没有——”斯江脸上发热。
“我其实希望是我多心。学期放假前一天我想跟你谈谈,结果在走廊里你看见我就掉头走了,”唐泽年苦笑道,“从那次集体生日舞会后,你就跟以前不太一样。我知道你介意高老师的事,如果你觉得我真的做错了,那我们就好好谈谈,至少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说家里忙不方便跟我们一起上课,结果却去了前进上课,平时在学校里总躲着我,暑假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你也不肯出来。”
斯江有点慌乱,她从来没想过像唐泽年这样的男生也会说出张乐怡曾昕那样幽怨的话,她赶紧打断了唐泽年,解释道:“我家里真的挺忙的,三四月份忙着把我妹妹的户口迁回上海,替她落实学校。还有——”
一念之间,斯江突然改变了主意:“对不起,我是有点故意躲着你的。”
唐泽年一怔,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开了。
斯江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我说过好几次了,毕业前只想好好读书。唐泽年,你别对我那么好了,就把我当成普通的同学吧。”
“上学期期中期末考试我都没找过你。”唐泽年轻声辩解:“学农的时候我们不是挺好的吗?而且我真的也没有怎么对你特殊地好,我们就那样相处下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像普通同学那样?普通同学会看见对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逃走吗?”
“那你不要总说要和我报同一个大学,”斯江蹙了蹙眉,“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读自己想读的大学,选自己喜欢的专业,好吗?我——”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大家天天都对我说你对我太好了,我、我怕不能负这么大的责任。”
“斯江!我不是要你对我负责,我——”唐泽年急切地辩白着,却被斯江打断了。
“谁也不能对你的将来负责,除了你自己。”斯江尽量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一些,好掩饰那不明显的颤抖,“我也是一样的。我只能也只想对自己的将来负责。对不起。”
“好,我以后会注意的,尽量不让别人那样说,”唐泽年有点狼狈:“但是我想上有你在的那个大学,这就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很你的观点并不矛盾。”
斯江慢慢继续前行,看向落日余晖:“我小舅舅去美国留学前,想让我小舅妈一起去。但是我小舅妈说,她不会因为喜欢小舅舅就牺牲自己,委屈自己,改变她自己的工作意愿,因为所有的牺牲,最后都会变成对方的负担。”
“那只能说明你小舅妈爱你小舅舅没有你小舅舅爱她那么深。”唐泽年叹了口气。
“不,”斯江笑了笑:“我小舅妈对我小舅舅超级好的,他们的爱——不应该用谁深谁浅去比较,是那种平等的爱,相互尊重的爱,特别美满特别幸福,真的特别好。”
唐泽年咀嚼着斯江的这段话,若有所思。
“对不起,扯远了,其实我应该早点跟你说这些,也不应该一直借你和李南的光,我这个小市民习气是不太上得了台面——”斯江自嘲完毕又忍不住强调了一句:“我就是觉得需要牺牲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
“我不太同意你这个观点,”唐泽年心里乱成一团,竭力维持着镇定组织着话语,“爱当然会有牺牲,没有牺牲和付出的爱,太自私了,我觉得这最多叫喜欢,不能叫做爱。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接近她会为她着想,不是吗?会把她看得最重要,会喜欢她喜欢的,会希望她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为她付出的一切都有意义,甚至包括付出生命和自由,我觉得只有爱情能让这两者皆可抛。比如罗密欧和朱丽叶,比如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
斯江默了默,笑了:“你看,其实我和你很多观点都不同,我理解的感情和你理解的就不一样。”
“只能说你理解的爱比起我理解的爱,还没达到爱那个程度。”唐泽年笑得很有信心:“等你真的懂得爱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想了。”
斯江轻轻喟叹了一声:“我就不会希望你、不会希望别人要和我的观点保持一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哈姆雷特呢?”
“那我们先搁置争议共同学□□行吧?”唐泽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口才:“你是不是已经开始申请大学了?我保证不故意和你申请同样的大学,互相参考总行吧?”
斯江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索取申请表格的几所大学。
唐泽年倒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畅想他们继续做大学同学的未来,认认真真地探讨起各所学校的特点、师资来,随后又把自己理想的几所大学拿出来一一比较,还有写申请资料的一些注意事项。他姆妈分管教育这块,的确有些角度和顾北武所言完全不同。斯江一一认真地记下。
“饿死了!”斯南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
临别前,唐泽年有些无奈地问斯江:“就算是当做普通同学,在楼梯上遇到了也能说上几句话吧?”
斯江不禁有些赧然,她以为自己做得挺自然的,没想到唐泽年早就发现她在躲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