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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这日一早, 明员外亲自带着商队买回的纱绸登了祁家的门,一来把料子送上,二来答谢与祁北南的这桩生意。

    手脚麻利的仆役, 足足抬了两大个箱子前来。

    “那纱绸人在并州云中县下一处庄子上, 商队到了县里,遣了人去打听接洽,这才成的事儿。”

    明达说起来欢喜:“商队领头传信儿回来与我言,云中县是个闭塞的小县城, 通商之人少有往那头去做生意。若非是出发前得了确切的消息,否则谁会想到那般小地上还有好货。”

    “冬季天寒,买纱绸的人少, 纱绸人卖出去也没几匹布。预备存够了货, 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售出去。”

    “可压了货在手头上, 到底心里头也不安稳, 商队前去商谈, 他便愿意将有的货先出了, 转做银子捏在手上另行存货。”

    明达教下人开了箱子, 同祁北南点看纱绸:“这些料子唤做挽月纱, 正如郎君所言,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

    “我一门外汉姑且在白日里瞧着这些料子都觉好, 更别提是月色下了。”

    祁北南拾起一匹光滑轻薄的料子瞧了两眼,上回见到这绸纱, 还是他前去京城赶考的时候。

    那年进到繁华巍峨的京城中,舟车劳顿, 已是明月高悬, 只见楼宇高处有人穿得这么一身衣衫,揽着一身月华, 活似广寒宫的嫦娥下凡了一般,教人看痴了去。

    祁北南道:“天气暖和时身披华衣,月下赏花吃酒,何其光彩照人。”

    明达应声附和:“祁郎君好眼光。鑫哥儿爱买些料子,眼光最是刁,瞧了这纱绸,也生是央我要了半箱子去。”

    他颇有些想知晓祁北南是如何知道并州县下的庄子里,那般远的地界上,会有这样的好料子。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并没有不知事的张口去刺探。

    祁北南并非池中之物,人自有些门道在身上。

    贸然询问,只怕教人多心,得罪了人反倒是不美。

    无论他如何得知,总之是把这桩生意与了他做,又何须追根求源。

    明达转言要紧事:“商队前去采买,与纱绸人谈的价格是两贯钱一匹。郎君所出一百贯,拿得五十匹料子。”

    他取出此次买纱的账簿,同祁北南一观。

    挽月纱甚么价格祁北南心里有数,当初他初见这纱绸觉得好看,也想买一匹与萧元宝捎去,可彼时料子已经在京都风靡,价格飞涨到了十余贯钱。

    他手头紧,又还要遣人送东西到岭县,路费更是了不得,便只好作罢。

    如今两贯钱一匹,属实是价贱。

    城中那些料子中上等,款式老旧的丝绸尚且要三四贯钱的价格,挽月纱料子虽不说上等,但新颖,这般价格买下,自然是很合适的。

    不过祁北南也算得来账,挽月纱之所以能低价拿到,一则是尚未大肆在市场上流通,价格还不曾涨起来。

    纱绸人还未把生意做稳,遇见明家这般大商队,能一回盘空他的积货,足可见实力雄厚。

    两厢必然不会只做这一回生意,定拟了契约,往后还会拿买货物。

    为此才谈了个十分低廉的价格下来。

    大树底下好乘凉,祁北南就是料到了这些,才站在明家这颗大树下乘到了凉。

    “我与明老爷也是老相熟了,你生意的品性我是信得过的。”

    祁北南扫了两眼账簿,作似意思了一下,实则他一目十行已经看了个清楚,道:“若是信不过,也不会将这桩不错的生意与明老爷做。”

    他将账簿合上递还与明达:“明老爷,你说是不是?”

    明达朗笑:“祁郎君所言不差,承蒙瞧得起鄙人。”

    言罢,明达抬手,跟着的人单独抱来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他将匣子递于祁北南,道:“郎君说交情,我也厚着面皮再央一回交情。这桩生意还可长远的做,只是好不好做,还得请郎君行个方便。”

    “货好,迟早是要兴起。只不过遍地布行都有挽月纱,时日长短上,大有不同。”

    祁北南微微一笑,明达的意思他明白。

    如今得了好货,明达是生意人,看得出这东西能得利,他当然想着得更多的利。

    挽月纱在并州尚且不曾兴起,外地的丝绸商得知这般好货,到拿了货回地方上售卖,其间会有不短的一个时间。

    明达想尽可能的延长这个时间,一家独自经营这桩买卖。

    只要旁的商户不晓得拿货地,他不仅能在邻县售挽月纱,且还能去州府上售,以及邻府地江州。

    州府上达官显贵比地方上云集,越是昂贵市面稀少的东西,反倒是越好售出去。

    祁北南打开了明达奉上的匣子,内里是红绸铺底的四根金条。

    一根当是十两重的规制,便等同于百两银,四根金条有四百贯钱之数。

    他未言,把匣子放在了茶案上。

    明达见状,摸不透祁北南是个甚么心意,道:“我知若非两家交情,祁郎君定也不会选择与明家合作这桩好买卖。”

    “我诚心想守住这桩生意的路,若郎君嫌这点不够诚意,你只管开价。届时岭县上只你我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岂非美哉。”

    祁北南对明达的利诱十分清醒,并不心动。

    若说往后就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属实是长远盈利之相。

    只不过还是那句话,家里底子薄,绸缎是要投大钱的买卖。

    既是做丝绸,未必就只卖挽月纱一样,全然不卖旁的丝绸了?

    倘若是自家的手艺人制造的挽月纱,那还能琢磨一番独只卖这一样料子。

    实际便是,他们只是路途迢迢前去拿货的,其间有太多的风险。

    若再行买卖旁的丝绸,姑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些银子投进去。

    就算投进去了,此前从未经营过丝绸布匹生意,往后如何能经营下去?

    “我不是生意人,挽月纱的买卖,未有长久经营的心思。而明老爷想做挽月纱的生意,怕却不止在岭县上吧。”

    明达讪笑了一声,早寻摸出祁北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今再次觉出他心有盘算且不受人左右。

    “祁郎君眼明心亮,当真瞒不过郎君的眼睛。”

    祁北南看着明达:“明老爷这般有长远谋划的心思,才是商人当有的样子。商人不图利图什麽。”

    “其实我不与旁人言拿挽月纱的路子并非甚么难事。我还能告知明员外,我得此路子的人亦不在磷州,且无心这些生意。”

    祁北南道:“只是我不说,未必旁人就不能从别的路子上得知。届时又当如何?”

    明达听闻祁北南的话,知晓事情有了苗头,心中大喜。

    “祁郎君只管安心,只要你答应不张口,我自有法子防范,能保得一段时间上只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

    “倘若是有人知晓了路子,郎君信我给我这桩生意,我也定信绝非郎君所传出去。”

    祁北南道:“话说在前头,对谁都好。届时若出纰漏,也勿因猜忌而伤了交情。”

    “为彼此安心,明老爷的心意我收下便是。”

    明达欢喜不已:

    “与郎君这般明事之人交往,当真爽快。”

    祁北南笑了笑:“明老爷吃茶。”

    上午明达脚下生风的走,下午与杜家生意的中间人也来了。

    商队一切顺利,拿得货也不错,不过祁北南投的钱要等着货出了才能分成拿回。

    此先送来了一箱子东西,算是商队送的。

    祁北南打赏了中间人半吊子钱,与萧元宝开了箱子来瞧。

    箱子里东西繁多,装整得却整齐,五花八门的甚么都有。

    女子哥儿贯常用的胭脂、玉女粉、唇脂、洗面药、澡豆儿、玫瑰碱,香水等用物;

    又有彩线、簪花针、粉盒、梳篦、洗手帕

    日常家用的铜制藤花手炉、铁制莲花烛台、红烛白烛若干;

    读书人的用具也有,譬如湖笔、花笺、墨池、书签一系。

    甚至还有小孩子玩耍的升官图、陶响器、九连环、投壶、傀儡儿等等

    “我以前竟都不晓得商队会带这么多东西回来!”

    萧元宝翻看侍弄箱子足足就去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没把这些东西点看够。

    货都是从外头的州府上采买回县上的,东西不似纱绸名贵,一匹料子就得几贯钱。

    可这些却都是日常起居用得上的物。

    且许多样式县里都没有,瞧着时新好瞧不说,又还实用,怎能不喜欢。

    “只要太平年间,外头没有起甚么匪患,商队都会从外地采买东西回来卖。只不过以前咱们住在乡下,没得机会在城里逛荡,也就没逢上商队卖这些外头来的货。”

    萧元宝嗅了这盒子香粉,又闻闻那包澡豆儿,欢喜的不行。

    “早先倒是听说过城里有商队大集,不过一直没得机会逛。如今商队直接挑好的送家里来,这不比在外头逛更方便么。”

    “我正愁着二姐儿过些日子成婚送她什麽好,时下商队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回来,可再不必愁了。”

    “再者眼看着就年关了,过节时少不得人情来往,别家送礼来,咱要回礼去。”

    “库房里没两样东西还真是周展不开。年底上再去采买礼品送人,样样都涨价贵的不行,东西不见得好,价格却不低。”

    萧元宝抱着这些新得的东西,舍不得放下:“有了这些好货,我与人送礼去,也教他们眼前一亮。”

    祁北南好笑道:“再是没人比你会盘算过日子的了。”

    “你只管把东西挑了送人便是,要觉着带回来的东西好,下回杜家的商队出去,拿了银子再教他们带一箱子回来便是了。”

    萧元宝点头说好,又道:“挽月纱贵重,虽是要拿去卖钱的,不过我还是想自留下四匹来。”

    “送一匹去冯娘子家里,她老人家虽然见多识广,可这纱绸是才出的好东西,想必她能瞧得上眼;一匹给二姐儿做礼,一匹送桂姐儿,鑫哥儿自家里多是挽月纱,咱这头的纱绸还是他家里搬过来的,就不必要再搬过去;另外再给老师一匹。”

    祁北南听萧元宝的安排,点头道:“这些都是应当送的,不过依蒋夫郎的性子,只怕不肯收。不如你按照他的尺寸给做好一身送去,如此这般,他倒容易收下些。”

    萧元宝圆了眼睛:“还是哥哥想的周道。那再留一匹,我与哥哥也做一身衣裳吧。”

    “哥哥不喜欢鲜亮的颜色,我瞧有一匹皎玉色的不算太鲜。”

    祁北南摆了摆手:“我一男子,就无需穿月下发光的衣裳了。倒是你,自留两匹来做衣裳吧。”

    两人说一番,最后留下了八匹挽月纱。

    年十五上,县城里便张灯结彩起来,夹道的商铺都陆续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瑟瑟的街市因着这一抹红彩,让人觉着好似暖和了两分。

    这日一早,县里外出的商队发了功,清早就赶着车子巡街吆喝。

    祁北南休沐,天冷起的迟了些,正与萧元宝在屋里吃羊肉饺子,隐约也听到了外头的吆喝声。

    这些大商户,在闹市上赁用了几十个摊位的位置,要一同布开卖年货。

    城里冷,大伙儿为着置办年货,有新鲜玩意儿,也都愿意前去凑一凑热闹。

    祁北南和萧元宝不为着前去凑热闹,也要去瞧瞧与家里有关联的生意。

    吃了早食,两人系上厚厚的斗篷,一并步行前去闹市上。

    今朝无雨也无雪的,不过走在巷子里,却依然干冷的厉害,言语间,呵出来的气都是白雾。

    冬日里鸟虫的鸣声少,转被顽童点的鞭炮声替代,倒也不觉过分寂寥。

    两人到闹市上时,这头已然热闹得很了。

    几家商队把摊子铺开,吃穿日用的物品应有尽有,瞧看得人眼花缭乱。

    每个小摊儿上都有两个伙计招呼着客,老百姓从这个摊子欢喜的寻看到那个摊子上,都在寻买着好物,人声鼎沸。

    杜家今年受了祁北南的介绍,前去拿得货都很新颖,且是日用的东西。

    摊子前最是热闹,生意都不知做了好几十桩了。

    人多怕起事,还有四个巡街衙役在此处守着。

    受了商户的好,正在一处面摊儿上吃馄饨和羊肉汤。

    萧元宝两只耳朵上带了一对圆圆的白兔毛暖耳,他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头。

    站在祁北南身侧,巷子里的风都教他挡了去,一点不觉冷。

    只是占了这般个子矮的便宜,远却又瞧不到摊子那头,最后还是爬到了闹市边的小石墩儿上。

    站得高了,摊子那头的景象一目了然。

    祁北南看着站在石墩儿上方才与他一般高的萧元宝,眸子里起了些笑。

    又还怕他摔下来,便伸手端着他的胳膊。

    “哟,老明,今年又来凑热闹呐?”

    一行搬抗着货物的伙计从东街那头姗姗来迟,阵仗不小。

    径直从穆家商行的布匹摊前行过,往空下的一片地去布摊子。

    那正在监督着伙计招呼客的穆家员外见此,忍不得挖苦明达两句。

    “前年那些桌椅凳儿可尽数售出去了?不过拿旧货出来也无妨,左右是为咱商会的集市添几分热闹嘛。”

    年底上商队回来,各家都在此处卖货,这头最是热闹人口聚集的地儿。

    明家怎又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自也来布摊子售卖铺子的东西。

    奈何家中主行木材生意,打的柜子桌凳儿都是大物件儿,重量也高,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卖出去的却鲜少。

    每回在此处布摊子生意都是几个商户中垫底儿的,没少受笑话。

    “大家都来热闹,我怎有不来热闹的道理。”

    明达今年有底气,很是大方的回应了穆家人的调侃。

    穆员外道:“还得是咱老明大气,若换做我,必然是懒得跑这一趟。白教伙计将些笨重的家伙什抬着来,又原封不动的给抬回去。”

    “磕了碰了,最后还得砸在自己手头上,你说这又是何苦。”

    几个商户听热闹,皆跟着笑出了声来。

    明达没说话,瞅了穆家员外一眼。

    心中想,一会儿也还能笑得这般畅快,倒还敬你是条汉子。

    穆员外见明达一言不发的去了自家摊位前,以为折了他的脸面,嗤笑了一声。

    旋即招揽自家摊位前的几波客。

    “来来,娘子,瞧瞧我们从扬州府拿的料子,最是时新。”

    “这细绸甚么价钱?”

    “五贯钱夫人拿走。扬州那头您这般的妇人都买这般细绸子穿呐,再衬你不过。”

    穆员外话音刚落。

    明家那头的伙计吆喝开了来:“这边走,这边看,上等时新的纱绸咧!”

    “老爷,今年明家竟也卖起了料子哩。”

    “这卖老朽木的,木材生意做不下去了不成,买卖怎还做到我这布匹行当上了。”

    穆员外闻听了吆喝声,一把拨开跟前的伙计凑到前头些去瞧:“我倒是要看看,哪里捡些烂货来充好。”

    “扬州来的新绸纱,月光下粼粼发光,唤作挽月纱。”

    明家唤了个口齿十分伶俐的伙计,站在高凳儿上,绘声绘色的鼓吹着绸纱的好来。

    眼见前来逛买物件儿的老百姓都瞧了来,伙计拍了拍手。

    立走出来一个女子和哥儿,两人身上皆穿着用挽月纱新裁制出来的衣物。

    轻薄的纱衣穿在锦衣的外层,十分飘逸。

    这时候两个伙计提了四个灯笼来,往两个试衣人前照着,挽月纱立便闪出了些细碎的光来。

    光芒并不耀眼刺目,只觉纱衣上撒了层银粉一般。

    一时间披着的纱衣如同彩翼。

    “耳听为虚,眼见为识!尽可上手试试料子,绝无仅有的绸纱,货少人多,先到先得!”

    “时下买上一匹,请了好的成衣匠裁做衣衫,春来赏花,夏月清凉!”

    正在穆家摊子上看料子的妇人见状,丢下料子道:“我瞧你这料子不似扬州的时新货,那头的挽月纱倒应当是。”

    言罢,连忙便挤过去瞧料子了。

    “诶,别走啊!”

    穆家布摊的伙计连忙留人,却是一个都没留住,都涌去看新鲜了。

    穆员外有些傻眼,便是他一个做布行生意的,也觉得那料子有些名堂。

    不知明达哪里得的货,竟教他一个外行人占了这便宜。

    他嘶了一声,隐约想起秋时好似有个跑闲的来带话,说是有人想借穆家的商队合作生意。

    好似说的有一处地新成绸纱,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十分美丽,不曾大肆问世,价格贱

    彼时他正在忙着商队出发的事情,见是个跑闲的来传话,便也没如何放在心上。

    想着他一个在邻县数一数二的布庄员外,商队时常往返扬州,消息比多少人都灵通,如何会不晓得有这样的料子。

    只当是人侃大话,想要行得方便,也没多客气。

    时下瞧来,竟还真有这桩生意,一时间心头怪不是滋味。

    祁北南瞧了热闹,道:“这明员外倒是会吆喝,唤了两个身段好的试衣人来,教人不想买都难。”

    萧元宝道:“主意一看就是鑫哥儿出的,前些日子他还与我说来着,细问又不肯言,只唤我到时候来看热闹。”

    “商户人家的孩子,果真是脑子灵活,小小年纪就有一本生意经。”

    眼瞅着生意已经铺开了,吵吵嚷嚷的,也不晓得明家究竟卖的是个甚么价钱。

    萧元宝见一个妇人从里头出来,身边的丫头抱了两匹挽月纱,他便上前问了一嘴:“娘子选的这匹纱颜色当真是好,不知是何价格?”

    “便是那头在卖的挽月纱,县上头回见得,怪是新颖。八贯一匹。”

    萧元宝乍闻价格,不由得咂舌。

    “这般高价!”

    那娘子反道:“料子虽不说最上等,倒也能算个中上,商队打扬州那边带回的,定是要比寻常的丝绸料子贵些。”

    “若是托人前去扬州买好料子,少不得也是要给路费赏钱,算下来不比在商队手上买实惠多少。”

    “娘子说的是。”

    萧元宝悻悻道了一声。

    “先行一步了,哥儿若是喜欢这布,唤你家郎君与你买上一匹罢。”

    那娘子看了萧元宝身后的祁北南一眼,道:“趁着时下料子多还有得颜色选,晚了指不定就没了。”

    萧元宝闻言抿了下嘴,怎又这般说,他们果真瞧起来那般登对不成?

    也不是头一回教人误会了。

    萧元宝痴愣罢了,倒也不似头回那般面红无措。

    看着妇人走远,他转过身,朝着祁北南摊开手,小声道:“给我买。”

    祁北南见状,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他轻轻拍了萧元宝的手心一下:

    “我是你郎君么,就唤我与你买。”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我又没说你是我郎君。可你是我哥哥呀,难道不能给我买,只能与你的娘子夫郎买么?”

    祁北南失笑。

    “与你买还不成吗。”

    言罢,萧元宝见祁北南还真要拉着他过去,他连忙拽住了人:

    “我说笑呢。”

    祁北南道:“前去凑凑热闹又如何。”

    萧元宝睁大眼睛:“家里又不是没有,凑这热闹干嘛,八贯钱呢,不要命啦!”

    祁北南颇有些遗憾的止住了步子。

    “那咱们家的货要趁这时候拿出来顺道卖了么?”

    “四十二匹料子,如果按照明家的价格尽数都卖出去的话,除却一百贯买料子的钱,也还能挣下二百多贯呢。”

    “不着急,待着门面儿彻底打开,天气暖和了咱们再把手头上的货卖出去。”

    “到时候说不准还会涨些价格起来。”

    萧元宝有些担忧:“让明员外先把名声打出去固然是好,可他们手上囤得料子比咱们多,届时城里的人都买够了,只怕不好出手。”

    祁北南道:“头一批挽月纱数量并不多,明家手上也就比咱们多个二三十匹。”

    “只是明家与造纱人定了契约,到时候会再去补货。我们只需在明家这一批挽月纱卖得差不多的时候售出去即可。”

    “城中使得起银子的人家远比你想的多,有这样的好料子,他们不单自买来穿新鲜,还要拿来做礼送人。"

    "这般买得起挽月纱的高门,来往的亦不是甚么布衣小户,若没有些好物,如何拿得出手送人。为此见了好料子,他们定然也要囤买些往外头的相识送去,只要卖挽月纱的人不多,咱们就不愁出不了手。”

    萧元宝不如祁北南得这些生意上的门道,也没旁的主意,便应了下来。

    十九一日,两人一同回了庄子上,预备着二十一日上方家吃送嫁酒。

    方家为着嫁女,年底上将一方土院儿重新修缮了一番,瞧着新了不少。

    这一日已经在装点,挂红布、红灯笼、贴喜字窗花儿,喜庆的很。

    此前方家穷困的时候不见来往的他乡亲戚,这朝闻着喜事儿,都提前来了不少人。

    旁的不说,倒是热闹。

    萧元宝将备好的成婚礼提前给二姐儿带过去,好与她说说话儿。

    祁北南没跟着前去,留在庄子上看账簿。

    “这不是城里正抢手的好料子么!”

    方二姐儿今日也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裳,她在闺房里头瞧看了萧元宝带来的礼,惊得张起了一张小口。

    “宝哥儿,你送的这礼也忒贵重了些,我如何能要!”

    大几贯钱的挽月纱不说,又还与了她四支红烛、一对荷花烛台;两支银蝶钗子。

    “我这挽月纱不是外头高价钱买的,是哥哥一早便托商队跟着带回来的,哪有市面儿上那般唬人的价。”

    萧元宝道:“二姐姐欢喜秋里暖和的颜色,我挑了一匹扶光色的,看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可再喜欢不过了。”

    方二姐儿小心的捧着料子,脸庞微微发红的与萧元宝道:“待我做了新妇的时候就裁做成衣裳穿。”

    萧元宝听这话,再是欢喜不过。

    其实他本想再送二姐儿一些胭脂、香粉、口脂一系做妆的礼,后头还是祁北南点了他一下。

    二姐姐的郎君家里便是做胭脂生意的,哪里还短缺这些。

    若是那般名贵少得的胭脂香粉也就罢了,商队拿回的也并不是奢贵的胭脂香粉,如此拿去送二姐儿,只怕不能教人多欢喜。

    他这才作罢,将原本准备的这些东西换做了红烛。

    两人在屋里说了一晌话,外头还有些亲戚,二姐儿需得去照应,也便没能说太多。

    翌日,萧元宝早早的前来帮着给二姐儿梳了头发,晚些时候,男家那头的迎亲队伍前来。

    二姐儿盖着红盖头,上了花轿,就教人接了去。

    萧元宝瞧着新郎官儿穿了一身红艳艳的喜服,骑在一头脖子前挂了大红布花的骡子身上来迎亲,还挺俊秀威风。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头教人围着说话,客气应对的祁北南,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

    倘若倘若是他与北南哥哥能成亲的话

    那他们本就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能骑着骡子马儿来接亲么?

    想来是不能的,总不可能教人骑着马儿骡子在外头溜转一圈再回来吧。

    萧元宝纠结了一番,回过神来,忍不得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他想什麽不好,偏想这些没头没脑的。

    一回头险些撞在不知甚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的祁北南胸口上:“新郎官儿这般出挑,瞧这么久?”

    萧元宝道:“二姐姐的郎君自是不会差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再不差也是旁人的了。”

    “不看了,去吃席面儿吧。”

    二十四小年一日,百事通寻到齐北南跟前,将杜家分成的银子带了来。

    拿的两张交子银票,都是八十贯的数目。

    也便是说此次与杜家的生意,赚了八十贯钱。

    祁北南点看了账目,账上倒是没问题,不过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另外的账本。

    但就算是杜家昧了银钱,也不亏,左右他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算是坐收银钱,多一些少一点倒是影响也不大。

    且他只做这一回生意,不会长久以此营生,对合作人不必考量的太深。

    做这些生意,为的是挣一波快钱,到底冲着磷州的生意去的。

    祁北南盘算了一番,时下手头上已经有了六百贯左右,待着把手头上的挽月纱出手,还能挣上几百贯。

    如此一来,他手上当能有一千贯左右的银钱。

    他问百事通:“外头的挽月纱现在甚么价格?”

    “明员外家的新料子好,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抢着买,价格足足涨了五百文。”

    百事通先前虽不晓得祁北南与杜家合作的新料子是什麽,但明家的料子在市场上出现,他立马便得知了这就是祁北南原本要给杜家的生意。

    他心中忍不得想,穆家先前倨傲,将他不客气的赶出了门,如今看着明家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将他们家的丝绸生意给占了光彩去,只怕是毁得肠子都青了。

    倒是不枉他这般想,前两日杜家人请了好茶,将他邀去,好言好语的央他问祁北南的消息,心头想着要挽月纱的路子呢。

    百事通既吃这碗跑闲的饭,能在城里混到今时,便晓得干这行首要的就是嘴巴严。

    祁北南若是愿意现身,起初便不会让他做中间人两头跑。

    他自然没有张口提祁北南一个字,受了穆家的好,却也只答应前来问话,成不成的,全凭祁北南的话。

    “若是他早些答应下来,这生意自然是他的。”

    祁北南慢条斯理的吃了口茶:“可做生意不想担风险,只想见着了好才动手,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好事情。”

    百事通道:“穆家言,郎君尽可开条件。”

    祁北南笑了笑:“让我尽可开条件的不只他穆家。”

    百事通明悟了祁北南的意思,也便没有再多言。

    祁北南道:“你办事很是玲珑周到。”

    百事通见状,连忙道:“郎君信我才教我在这般要紧的生意上牵线搭桥,与郎君做事,不敢不周。”

    “往后有甚么事,还需你周道。”

    百事通欢喜道:“小的定当与郎君的事为首要。”

    祁北南又赏了百事通十贯钱作为此次事成的奖赏。

    年后,春上,天气转暖。

    两场赏花宴后,挽月纱的价格从八贯余钱涨到了十贯上。

    祁北南得闻明家的商队已预备离县,铺子里的挽月纱早已经卖尽,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那些有头脑的小商贩,提前在明家囤了几匹货下来,趁着涨价好倒卖。

    挽月纱的名气打响,却这时候断了货,想买纱的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寻料子。

    市场上说是十贯钱的挽月纱,从倒卖商的手上拿一匹起码得再加上两贯钱。

    祁北南知晓这厢时机到了,方才将手头上有挽月纱的消息放出去。

    一头是识人甚多的百事通,一头是与人梳头的方二姐儿。

    当日消息传出,百事通便前来拿了十五匹挽月纱出去。

    他专与人跑闲传递消息,早已有不少人前来朝他打听何处还能买到挽月纱。

    祁北南这头一放货,他便与人这些人家送去。

    买家欢喜,他亦得了不少赏钱。

    方二姐儿这边结识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妇人夫郎,哥儿姐儿的,最是爱买料子的人。

    只要去给人梳头发时,透露出有挽月纱的门路,都央她介绍。

    不过十来日的时间,祁北南手上的四十二匹挽月纱尽数售尽。

    他倒是以十贯的价格售出,只不过百事通和方姐儿把挽月纱拿与买家是说得多少数目,他便不得知了,也未前去打听,毕竟中间人也是要拿些好的。

    这朝算下来,挽月纱就挣了四百二十贯钱,除却一百贯的本钱,也还有三百多贯。

    手上一千贯钱是有的了。

    磷州铺子的事情可算是有了着落。

    第72章

    六月过罢, 七月中上,又一年秋时。

    夹道上的早桂飘出花香,今年县里有下场之心的秀才, 都紧绷了起来。

    八月乡试, 当预备着前往州府上应试了。

    往日里光风霁月,从容不迫的秀才郎君,神色忧忧,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些对前程的忧心。

    “这回乡试课室中的同窗欲结伴同行, 相互有个照应。”

    祁北南与萧元宝道:“马俊义包揽了前去州府上的车马,我们便不必另行准备了。”

    “马秀才恁大方,我记着哥哥课室里还是有七八位秀才郎君的。”

    萧元宝这几日都在给祁北南准备赶考的物品, 也不是头回下场去州府上了, 准备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这几年在县学读书, 大家相处的确实和睦。今朝是同窗, 来时科考路上若走得远, 为官做宰, 在朝堂中同窗便更显可贵了。”

    祁北南道:“如今多来往周到, 也是为将来。有朝一日想起同窗之谊, 遇事也会顾念几分情分。”

    萧元宝想着,眼下最低也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郎君了, 不说往上多远,哪怕就上一重, 也便是举子老爷了。

    免除赋役,有了做官资格, 属实易为人脉。

    他不禁感慨:“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 想的果真长远许多。”

    祁北南道:“既是过日子,要想过得顺心, 如何能不下功夫去谋计的。”

    萧元宝应声:“那我与哥哥多准备些吃食带在路上吧,与同窗郎君们分食,咱也不能白白沾旁人的便宜是不是。”

    祁北南说了句好。

    此行前去磷州,不仅应考,他还想着顺道把那头买铺子的事情给一并办了,省得到时候再周折又去州府。

    但那头的生意若无人打理,到时候还得他亲自费心前去。

    他盘算一番,决定去磷州时把铁男带上,教他跟着自己跑一趟,提前熟悉一番,到时候铺子租赁,还得要有人看着。

    这一载有余,铁男在县里,识字算账学得不差,已经大有长进。

    他初到家里时年纪不大,少年孩子最是学东西快得时候,家里怎么教,也便怎长本事。

    如今十三四的年纪了,足以立些事。

    且只要把铺子的事情打点妥当,租赁收取赁金,也不是甚么难事。

    事情不难,但不能没有人手。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用人使人何尝又不是。

    好在早先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预备,否则这时候更是不知哪里去寻人来做事。

    祁北南拿着去钱庄置换的出来便于携带的两张五百贯交子,不知放在何处。

    置放在包袱书箱中,只怕将东西遗落了去。

    思索一番,觉得还是贴身放在身上。

    七月二十一日,一行上十个人,车马队伍排做一长排,停在城门口。

    家眷前来送行,细声嘱咐,依依惜别。

    “好好待在家里,若嫌乏味无趣了,可回庄子上住些日子。”

    祁北南站在自要乘坐的那辆马车前头些,与萧元宝嘱咐:“少贪凉吃些冷饮,身子吃不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晓得。”

    萧元宝道:“哥哥也别读书太晚,熬得眼睛疼。路上一切谨慎小心,考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平安最要紧。”

    “嗯。”

    祁北南应承了一声,看着跟前长高了不少的萧元宝,已然快到他的下巴了。

    萧元宝长大,眉眼渐开,不仅年幼时的乖巧可爱,倒是生得更好看了些。

    人总是在分别时方才用心的看一眼身边的人,以此在分开的日子中足有清晰的面容用来思念。

    他轻轻给萧元宝理了理衣角,用只两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也别不挂念。”

    萧元宝微微怔了怔。

    他耳尖微红,躲开了祁北南温热的目光,点了点头。

    马俊义今朝从家中出门时便与外祖父小祖父请安做了辞别,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自是不能来城门口相送。

    舅舅舅母又去外乡行商生意去了,一时间竟是无人在城门口惜别。

    他只好在置了一盆子冰块的马车里头等着同窗。

    马俊义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几位同窗的爹娘差不多都前来相送,成亲早的,妻儿更是掩面不舍。

    他见此情境,胸中怅然,微微有些不好受。

    此次乡试,他爹别说是相送了,便是送来一封家书,勉励或是嘱咐二三乡试一事也是好的啊。

    他心中怀揣着一丝期许,信在路上耽搁了,没赶到送在他手上。

    可他心中何其清明,他爹有心送信,一个节度使,如何会连封家书都不能按时送到。

    马俊义心中哀凉,暗处谴责过他父亲薄情寡义,却又还是忍不得想从他那获取些父爱。

    他正欲要放下马车帘子,以防再触景伤情。

    瞟眼见着站在角落的祁北南与萧元宝,两人不知在说什麽,十分和睦,眉眼间都有些笑意。

    倒是也稀奇,祁北南也无父母爹娘相送,独只萧元宝一人送行。

    他瞧着言笑晏晏,暖心动人的萧元宝,心中一叹。

    更是觉着自己无用。

    早前自己尚未全然发动去求人好,便从表弟的口中得知人家暂且没有婚配打算。

    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会不明白人家的意思。

    一头不免心生遗憾,如此好的一个小哥儿不得,另一头又觉挫败,接二连三的所求不得,论谁的信心都会受到些打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家眷,郎君们该出发了。”

    赶车头子见马俊义靠在车子中神思倦怠,以为他是等的不耐了,便高声言了一句,催促着人上路。

    秀才们这才作别家眷,陆续上了车子。

    萧元宝唤铁男照顾好人,与祁北南挥了挥手,未再言,只静静的看着车马远了去。

    人在跟前时,再是作别也还未觉多不舍,真当是远了,不见得踪影,方才后知后觉的涌起些怅然若失的情绪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宽慰着自己很快便家来了。

    这才尽量轻松的踩着街市上的石板回去。

    马车一路往城外行去,七八月上,正还是热的时候。

    车子里的冰在第二日全部消融了后,怪是闷热,大伙儿两人一个车子,怕在路上闷得中了暑气,有驿站的地方都会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

    祁北南去打了一壶冷茶装在水囊里,赵光宗找去了茅房,诚邀祁北南一起,他婉拒了。

    打了水准备回马车那边,转头见着马俊义,招呼了一声:“可还好?”

    “还成,我出远门的次数不少,倒还习惯。”

    祁北南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祁兄,不妨到我车子里坐一程吧,天热赶路书也瞧不进去,我一个人怪是乏味。”

    马俊义忽的道了一声:“两人说会儿话倒还打发时间,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打扰了祁兄。”

    “怎会,我在车子上也假寐,书箱子都不曾打开。”

    虽说马俊义对萧元宝生过心思,但祁北南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因此便对人生出敌意。

    两人结伴一道上了车子。

    “今朝同窗的亲眷皆来相送,倒是不见祁兄父母尊长。”

    马俊义从冰盆上端起了个碟子,内里是红艳艳的冰镇寒瓜,他与祁北南吃。

    “说来,竟还不曾见过祁兄的家里人。”

    祁北南道:“我少时父母俱丧,投奔萧家。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叔叔不得空前来,婶婶亦是早逝。”

    马俊义闻言,眸子微睁,胸口深起伏了一下。

    他连忙与祁北南拱手做歉:“不知祁兄家中是此,贸然发问,教祁兄想起伤心事来,是我之过。”

    祁北南笑着摆了摆手:“马兄也是出于关心,何过之有。往事已逝,我既能泰然说出,便已无妨。”

    “祁兄当真是豁达之人,教我敬佩。”

    马俊义见此,喃喃道了一声。

    “马兄似乎有心事?”

    祁北南何其精明,早察觉出马俊义今朝情绪与往日里有些不一样。

    “若是愿意,不妨道出,我未必能为马兄排解心绪,但至少可做个嘴严的倾听者。”

    马俊义他识得祁北南的时间算不得长久,两人也是在县学读书时才结识。

    可这几年相处下来,他觉着祁北南似乎有甚么魔力一般,总是教人想要亲近。

    大抵他是个十分沉稳且不爱张扬的人,教人觉着可靠。

    他常常见赵光宗与之情如兄弟一般,两人同进同出,甚么话都能言,甚么好的不好的都能共同分用,虽自己嘴上不言,心头却格外的羡慕。

    自己身旁环绕着不少人,但这样的情谊,他晓得自己是不曾有的。

    马俊义顿了顿,道:“说来不怕祁兄笑话,今朝在城门前,见着诸位同窗的亲眷相送,我心中颇有些感触,生出些扭捏之态来。”

    马俊义虽是马家嫡出的长子,但他并不受江州节度使马大人的喜爱。

    他幼年时小爹离世,尚未一载,马父便续弦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弟,两人恩爱和睦,很快就生下了两子一女。

    马俊义在马家,便如同外人一般。

    家中孩子不少,妾室也还有两个孩子,可马父独爱续弦生下的两子一女。

    可庶出的两个孩子尚且还有姨娘疼爱,独是马俊义无爹疼也没娘爱。

    明氏一族心中亏欠马俊义的小爹,见孩子在马家无所依靠,便借着读书的由头,十余岁上,将他接回了明家来养。

    他父亲和小爹的结合,不过就是一桩利益置换。

    彼时马家虽为官宦,却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儿,银钱常有短缺,过得潦倒。

    而盘踞在磷州的明氏一族生意渐大,却缺乏士族背景。

    两厢互补,明氏便陪了厚厚的嫁妆,将最小的一个哥儿嫁到了马家,得受马家的庇护。

    那时候马俊义的父亲与自己的青梅竹马正是情谊浓烈的时候,为着家族兴盛被迫娶了商户家的小哥儿,怎会甘心。

    可想而知对马俊义的小爹何种态度。

    但毕竟是利益牵扯联姻,也不敢薄待明家哥儿。

    如此这般,倒是教他心中更为不平。

    明家哥儿离世后,马父没了牵制,又得家里的人脉疏通,一路从末流小官儿升至了如今的四品官,可谓是官运亨通。

    家中不再需要明家的扶持,他自是随心由着自己的心性来。

    续弦心爱之人,冷待亡妻之子。

    祁北南这两年其实也对马俊义的事情略有耳闻,知晓他家世不俗,却在岭县读书时,便察觉出了些不对劲来。

    不过大家虽是同窗,却并不曾互相询问彼此的家中情况。

    今朝说来,倒也是意料之中。

    大户人家,这般婚姻,并不是多稀罕的事情。

    可寻常归寻常,爹娘老子若不相敬相爱,孩子多也受苦。

    祁北南道:“倘若人生来便事事圆满,是感受不到圆满的,只有残缺时,方才能感知它的可贵。”

    “马兄苦于不得令尊关切,这是马兄的苦处;而我父亲自小待我不薄,奈何匆匆辞世,这是我的痛;”

    “再说我识得的一位大哥,他倒是父母高堂俱在,一家子相处和睦。偏却家中清贫,有上顿没下顿,心仪的姑娘亦心仪于他,却怕姑娘跟着自己受穷受苦,生生错过。这是他的憾事。”

    祁北南看着马俊义,道:“我们往来相见,与人看的都是好的光彩的一面,往往觉着活于这世道间,难捱哀愁的只有自己,实则不然,谁背后都有自己的苦痛之处。”

    “既然人人如此,作何不珍惜当下所有的,自强。”

    马俊义复述了一遍:“自强。”

    “是矣,自强而不薄幸己身,总是能寻得弥补缺憾所在。”

    祁北南道:“马兄生来所有的,已然强过许多人,何不借此搏一番自己的天地。若有自己的天地,如何会再囿于高堂轻视之中。”

    是啊,他做得好,行得差,父亲既然都漠不关心,那自己何苦于围绕着他的目光、他的认可打转。

    听罢祁北南的话,马俊义原本郁结于胸的情绪顿时疏散开了不少。

    “多谢祁兄疏导,从不曾有人与我深谈过这些话,我今日受益颇多。”

    祁北南道:“马兄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你是通透之人,想通明悟是迟早的事情。”

    马俊义听罢,微有些飘然,愈发对祁北南好感起来。

    若说此前在县学里头他的才学总是压他几头,教他心中有些不得劲儿。

    这朝与之有了一番深谈,他反倒是十分佩服和敬重起他来了。

    祁北南这般的人物,单做知交,感觉太过可惜了。

    要是能与祁北南做亲戚,那可当真是再好不过。

    先前原本歇了的心思,忽的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又再次生了出来。

    他默了默,觉着不该那么快就轻然放弃求得萧元宝。

    人家觉着门不当户不对,自己若坚定些想法,让人家觉得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在意,说不准就能打动了人去。

    他父亲左右是不关心他,婚事上想来也不会为自己费心。

    否则自己都近二十的年纪了,怎的也没听闻他提过一句成家之事。

    父亲不为他着想,那自己也还要不为自己着想么。

    就当寻个自己欢喜满意的人成家才好,再不要如同他父亲和小爹那般婚姻。

    祁北南见马俊义两只眼睛一扫先前的阴霾,神采奕奕,想来是真的想明白了。

    他不免欣慰,马俊义这当上却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张口道:“祁兄,我与你当真是相见恨晚,只怨不是亲戚兄弟。”

    祁北南眉心微挑,兄弟便兄弟,男子称兄道弟是寻常,只是说甚么亲戚。

    他敏锐的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祁北南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了,听人言这般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来,便忍不得多想。

    虽萧元宝此前已经同他三令五申,和明观鑫传达了他的意思,并且马俊义也再没有同他示过好,但到底没有得到马俊义这头的准确回复。

    眼下,他只好自行再加一重保障了。

    “马兄是明白通透的人,我欢喜与这般的人来往。说句笑话,若是我有姐姐弟弟的,当真是想与马兄做亲戚。”

    马俊义本有试探一二的心思,听祁北南这话,不由得一愣。

    旋即与祁北南说笑:“祁兄定是哄我,与我说客套话。家中分明有哥儿,作何与我做不成亲戚。”

    祁北南:“”

    果真了是!谁说男子的嗅觉比女子哥儿差。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祁北南也不想再兜圈子,趁此便道:“小宝并非只是家弟。”

    “我与他自小定有婚约,只待着他到了年纪,我中举之后便会成婚。”

    马俊义:“”

    面上以说笑为由试探的笑容僵了个实在。

    久旱逢的不一定是甘霖,还有可能是旱上添烈火。

    马俊义嘴里发苦,道:“到时候定要唤我吃杯子喜酒。”

    表弟也真是,怎的这般要紧事都不知,害他白日梦了一场。

    “这是自然。”

    话毕,两人忽然都没了话。

    一同坐在马车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脆口的寒瓜送进嘴里不甜了,盆子里的冰块融尽,马车里也更热了。

    正当是不知该找点甚么话来说时,马车忽的急停了下来,害得两人皆是一个踉跄。

    “怎了?”

    队伍一时间嘈杂了起来。

    纷纷探出窗子去瞧。

    只见前头迎面来了个背着包袱的老汉,似乎是从远处赶路来的。

    他神色忧恐,问道:“你们可是前去州府上赶考的读书人?”

    “正是,老汉可是要讨水吃?”

    马俊义的车子行在最前头,便询问起那拦路的老汉来。

    “去不得,去不得!白鸟观那头出了凶徒,伤了前去赶考的读书人咧。”

    “你们这般队伍前去,教他们碰上,少不得出事。”

    一行人闻言,神色大变:“乡试乃是国之大事!老汉,你可别胡言,扰乱考生进城考试是大罪!”

    "我好心与郎君们言,却受你们这般斥责。郎君们既是不信我,也便作罢。"

    话毕,那老汉拢了拢包袱,快步便要继续赶路去。

    马俊义眉头一紧,不由得看了祁北南一眼。

    祁北南见状唤住了老汉,他从车上下去:“老人家莫要见气,我同窗也是乍闻这样的事心中震惊,并没有要责难老人家的意思。”

    他同马俊义示意了一下,从马车上取下了个水壶,递给了老汉:“天热赶路辛劳,喝口水润润嗓。老人家且与我们说说前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老汉见祁北南客气,接过水壶,这才道:“老汉从怀乡那头来,还未上官道,就见着一伙满脸胡子的歹人,身上挂着胳膊长的大刀躲在山里头。他们不欺行路人,专指着进城赶考的书生下手呐!”

    “老汉生生是瞧见个坐着车的读书人挨了他们一通老拳后被推进了河里,惊得一身冷汗,卧在田里头不敢出声儿,生等着他们走了才爬出去。”

    “只是书生已教水冲走,不知死活呀!”

    老汉说起来也是一阵胆寒。

    祁北南见着他裤腿上还有干了的水渍痕迹,一双草席上也还夹着田中的泥,不似说谎。

    “那老人家可晓得歹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是朝磷州那边去的,他们要对读书人下手,说不准是想在那头蹲守着害人。”

    老汉说得心中害怕,虽自家没有读书的儿郎,可见着这般光天化日行凶的事情,还是尤觉瘆得慌。

    祁北南又问了老汉几句,与了他一壶水,另外几个肉饼干粮,谢了他方才教人离去。

    骤然间听得这样的消息,看着老实本分的老汉说得又有鼻子有眼,大伙儿心里头都慌了起来。

    祁北南细细回想起来,当初天降异象后,属实是闹出了不少事情。

    其间好似确实听闻有歹人在乡试时作乱,伤了前去赶考的读书人。

    彼时他在金陵参考,只听说了小地方上出了乱子。

    像是金陵那般繁荣之地,戒备森严,歹人再是凶蛮,也并不敢有行动。

    于是便在偏远的小地上,拿那些没甚么身世背景的读书人开刀,寻衅滋事,挑战皇权。

    祁北南一琢磨,岭县可不就能算作是这些贼人作乱的小地方。

    几人见祁北南不知在想什麽,一直不曾张口,心中更没了主意。

    他们都是些学生,终日太平读书,哪里真见过打杀的阵仗,又见素日里最是沉稳的祁北南都没了话,不免心头更是乱。

    “北南兄,这事情究竟真假?科考何其严肃之事,怎么会有歹人专门行凶,莫不是不要命了!”

    “你们可还记得去年官府抓到了几个四处散播谣言,煽动无知百姓起事的歹人?估摸此次在路上专门对读书人下手的也是一个路子。”

    诸人惶然:“那可如何是好!”

    祁北南心中有些迟疑,片刻后,道:“不怕事假,就怕事真。科考固然要紧,可平安出来,好生生回去更是重要。”

    “北南兄说得不错,莫不是就这般原路返回,今年的乡试就白白错过?”

    “大家别慌,所幸咱们此次是结伴赶考,不曾落单。”

    祁北南道:“我们既没有防身的武器,又没有带利索好手,也不知对方几人。要是真对上,大家可有信心?”

    诸人都沉默着没有言语。

    读书人再是高大,也不如练家子。

    祁北南虽会点手脚,可也不能说自己与歹人搏斗还护人安生。

    “便先折返,重新准备?”

    他们早已出了岭县地界儿,这一来一回的耽搁,只怕误了赶考。

    先前也是心大,想着前去磷州也不是头一回了,都已经有了些熟悉,出发的日子便定的晚,谁预料路上会有这样的事。

    几人做了商量,为安全着想,还是决定返回。

    “几位郎君,作何不前啊!”

    不想都预备调头了,一行押货的人从后头行来。

    马俊义见此,赶忙上前去攀谈。

    “呸!这些贼东西,竟对读书人下手,要不要面皮!真要有些胆气,怎不去官府衙门滋事,柿子还挑软的捏!”

    得闻了有歹人害读书人的事,那为首押货的魁梧汉子道:“我们一行镖师要去磷州送货,郎君们若是担心,不如与我们结伴。”

    “果真么!”

    诸人不免喜出望外。

    “我们有家伙什,不怕歹人!”

    “这些贼人最好教我碰上,不与他一通腿脚,他不知太平日子过着有多舒坦。”

    大伙儿见一行镖师精神健硕,不免对此提议动了心。

    祁北南想着回去重新整装费时间不说,也不一定能找到比这些镖师手脚更好的人随行了,便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心中谨慎,为求妥当,又还央了镖师与他们这些书生一身衣裳,大伙儿都给换上,装作了压货的镖师。

    祁北南身形高大,且不似课室里的另几个读书人那般书生气重。

    换了束袖,额间捆了布襟,顿时还真就似镖师一般了。

    他便随着押镖人走在前头些。

    孱弱些的同窗混在队伍中间。

    赵光宗体格子也还成,随着人赶马车去了。

    马俊义本身就衣饰华丽,便就坐在马车里头,做似郎君老爷。

    “郎君,你的那身青色衣裳真是好看,穿着就似读书人。”

    祁北南身侧忽的凑上前来个少年,骨骼宽大,个子不小,瞧着模样十五六,浓眉大眼的。

    “蠢小子,你以为是那衣裳的功劳,不知是人郎君气韵好。”

    领头的镖师笑骂了一句:“郎君别见怪,没甚么见识的混小子。”

    “无妨。”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你要喜欢那身衣裳,换与你穿便是。我倒觉着这身镖师的衣裳穿着威武。”

    “多谢郎君!”

    少年欢喜的挥了套拳。

    看似欢快而发的动作,祁北南却见拳拳生风,当真是练家子。

    “你甚么年岁了?”

    少年道:“郎君,唤我秦缰便是,今年十三了。”

    祁北南微微意外:“我当你十五六上了,个子生得真好。”

    “我八岁就跟着我爹走镖了,南来北去的,瞧着就比同龄人大些。”

    祁北南点点头:“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好小子。”

    镖头儿道:“郎君勿要夸他,这小子皮实得很。”

    “若不是别无出处,也不会教他走镖吃风受霜。若能去与大相公看家护院的,总都比这般强。”

    祁北南道:“如此虽吃苦头,却长了一身本事,也是难得。”

    几个书生随着押镖人一路,路途劳累了不少,不过倒是安生。

    几日后,大伙儿顺利抵达了磷州。

    几人深谢了一行镖师,留了姓名,只待乡试以后回县城上再做答谢。

    住进马俊义家里人提前赁好的宅子里时,提心吊胆了几日,大家方才将悬着的心落进了肚子里头。

    马俊义道:“这朝可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一回。”

    赵光宗应道:“可不,往后说来,又是一桩趣闻。”

    大家一同笑了一场。

    夜里,祁北南在灯下写信回去报平安。

    赵光宗打着个灯笼进了他的屋里来:“家书还没写好?”

    “快了。”

    祁北南眼睛落在纸业上,不曾留意赵光宗,待着罢了笔,方才见着人竟连被褥都抱了来。

    “你这是作甚?”

    赵光宗将褥子往榻子上一铺:“想着路上的事情,怪是吓人,我来与你作伴。”

    祁北南道:“你都多大的人了,竟是还这般,也不怕人笑话。”

    “一路安顺,今儿晚间吃饭时,你们几人不还在谈是不是那老汉扯谎吓唬人么,怎的这时候又怂了起来。”

    祁北南半晌不见赵光宗回答,走上前去,这小子裹着被子竟已经睡熟了去。

    来时紧绷了一路,如今好不易松懈下来,又还舟车劳顿,怎会有不困倦的道理。

    祁北南看着窗前的皎皎明月,桂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不知岭县今夜的月亮是否也如此皎洁。

    他轻轻吐了口浊气,不知觉间觉着自己变了许多。

    若是换做昔年,遇上这朝赶考路上的事,他定然热血不已,便是独自一人行,也要与歹人斗一场。

    如今竟是为保安生,连半路返还的主意都能想出来。

    他不由得摇头笑了笑,许是答应了人,要平安罢。

    第73章

    晚间, 雨疏风骤。

    门窗被号叫的风声摔得砰砰作响。

    萧元宝喊了刘妈妈和赵五哥赶紧前去把各屋子的门窗闭好,园子里的树木被风刮扯得老长,廊子间尽数是被卷起的残败枯树叶子。

    好一晌奔忙, 才将各间屋子都关上。

    本是还未曾落尽的白幕, 这朝风雨喧嚣,笼了茫茫灰暗之色。

    一时间仿佛入了夜一般。

    萧元宝在屋里,听得外头阵仗大,放了灯罩的烛火也依然有些晃荡不安。

    他瞧着风雨势头, 心里不得安宁。

    算着日子赶考的队伍已经去了三日有余,要是车程快,差不多是能到磷州了, 若是路上行得慢, 只怕是还在路上。

    这样大风大雨, 在家中闭上门窗倒是安稳。

    若在外头赶路, 雨幕糊视线, 泥泞官道不说;风大经行林间方才吓人, 不知甚么时候就教风刮倒了树木枝干, 砸在人身上可了不得。

    再又迟迟不得歇脚的地儿, 淋湿了身子,那不染风寒才怪。

    萧元宝夜里听着外头的风雨声, 总觉得烦闷不已。

    这些日子上心中不大安宁,他便觉着有些怪异, 独怕是他们在路上遇见不好的事儿。

    昨儿去城中的庙里烧了几炷香,又还添了些香油钱, 不求旁的, 只求他们在路上顺利平安。

    去了庙里心头稍微安稳了些,谁晓得今日竟又起大风。

    他只有在心中祈祷, 这场风雨独只在岭县,就别教赶考的学子吃苦头了。

    翌日一早,整个宅子见天儿的地方都湿糟糟的。

    园子里的桂花教夜里的风雨抖落了个干净,秋雨也被刮得东倒西歪。

    累得宅子里的人好一番打理。

    萧元宝一头等着磷州那头的信儿,一头又等着家里来人。

    今年菇子种得多,城里要吃要买的人家更是多,田恳两日就要往城里送回菜,他好问问昨夜庄子上有没有受风雨摧残。

    快午间,田恳才赶着车子过来。

    进宅子里吃了些茶水,送来了些新鲜的瓜菜还有鸡鸭各两只。

    庄子上倒是没甚么事,只是村子里涨了水,把木桥给冲断了去。

    清早上里正便带着人去修补了一番,这才耽搁了好些时辰来城里。

    萧元宝下午些时候,预备出门去药堂子里拿点百合莲子家来。

    最近冯娘子有些咳嗽气虚,家里正好送来了鸡,他想着炖一盅猪肚鸡汤送去与冯娘子吃。

    刚到宝医堂,二姐儿见了萧元宝,连忙一把将他拉近了内室去。

    “怎了,我今儿个可没带吃食。”

    “这时候了,谁还惦记一口吃。”

    桂姐儿道:“我正说要过去寻你。”

    萧元宝见二姐儿神色不对,连问道:“怎了?可是出了甚么事?”

    桂姐儿低声道:“你可晓得陈夫子?在斜街巷那头置了一间私塾那个。”

    萧元宝乍听这人,还有些懵,不过他认得的夫子并不多,忽的又想起了这号人来。

    不就是以前瞧不起赵三哥哥那个老货么。

    “我识得的,咋啦?”

    桂姐儿道:“昨儿夜里我阿祖教陈家人匆匆请了去看诊,前去一瞧,方才晓得是陈夫子受了伤。他胸口肋骨教人打断了两根,又有些溺水症,阿祖见着人时都半死不活了。”

    萧元宝听得睁大了眼:“陈夫子虽名声不大好,可到底是个秀才,谁胆子那般大,如何敢殴打他!”

    “阿祖便觉得事情怪,可陈家不说,阿祖也不好过问,只与他医治了一番,好歹是命给保住了。”

    桂姐儿道:“我今儿才从爹爹那晓得,原是陈夫子今年也前去乡试赶考了。谁晓得在路上竟遇见了歹人,对他痛下狠手,若不是跳进了河里,只怕丢了性命!”

    萧元宝大骇:“甚么歹人,这、这是劫财还是如何?”

    “歹人劫财如何敢动读书人,且不说赶考的读书人身上有几个钱,前去乡试的读书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劫财的哪里敢去招惹。他们都盯着商队咧。”

    桂姐儿四下张望了一眼,才低声在萧元宝耳边道:“我与你言,你切莫往外头说。这些歹人只怕是专门为着起事才动的手,就是要教朝廷不安宁。”

    萧元宝心突突直跳:“那他们这回前去赶考的人,岂不是”

    桂姐儿说到此处,也是一张小脸儿惨白。

    罗听风也在队伍之中,她怎么能不担心。

    萧元宝心头惶惶不安,像是头顶悬上了把利剑。

    怪不得这些日子心里头都不得劲儿,他原以为是昨夜那场大风雨,不想这才是真正不安的缘由。

    他全然不敢想祁北南他们要是撞见了歹人该如何。

    萧元宝都不晓得怎么回的家,只觉着自己离了魂儿。

    这样的事,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头没个着落,如坐针毡了一日,最后扭头回了庄子上。

    他将事情说与了萧护听。

    “怎会起这事!先前官府抓了人,还以为这些歹人都伏了法,不想竟还在干不要命的事!”

    萧护听得也是急:“这朝廷是干什麽吃的!”

    “虽是在家里,爹爹也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哥哥总说太平之下,总也还有不太平的事。”

    萧元宝道:“他总嘱咐我出门要谨慎注意自身安危,哪里想竟教他遇见这样不安稳的事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护得了消息,心头大概便有了主意:“我得把这事儿去跟里正说一声,他们家光宗也一同去了磷州,让里正帮忙寻两个好手,我带着人去一趟磷州。”

    萧元宝点点头,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事情没有闹大,官府有意压着消息,怕传开来起动乱。

    家里有读书人赴考的大户人家还是得了些小道消息,一时间都在急急忙忙的打点着人。

    不想,这时候磷州的信使进了县,陆续收到了那头过来的平安信。

    简直大大的虚是惊了一场。

    萧元宝拿着祁北南的亲笔信时,恍惚的跟做梦似的。

    他拆了信匆匆阅览,积压在胸口的担忧,总算是在这时候疏散了去。

    萧元宝把信反复读了三回,信里一个遇险的字都没提。

    一时间他倒有些不晓得他们一行人究竟是不晓得路上有事,还是说知道了,刻意隐瞒不教家里人忧心的。

    但不论怎么说,还能写信回来,说明人是没事的。

    萧元宝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触。

    他将信小心放进抽屉里,吐了一口浊气:“差点害人成了望门寡!”

    得了磷州那头的地址,他想回封信去,提着笔竟又不晓得说甚么好。

    在桌案前坐了半晌,才动了笔。

    八月初九一日,祁北南提着书箱,与同窗们互祝了好成绩,进了考场。

    乡试的严格,比之当初的院试更上一层楼。

    光是在号房外的庭堂上验身查检就去了半个多时辰。

    祁北南草草的张望了几眼,不知是今年受了歹人影响,还是磷州这头的秀才人数本就不多。

    估摸赴考的不过两百人。

    他觉着比之那年金陵乡试时人要少好些。

    不过也情有可原,磷州与金陵的繁荣富庶没法一较。

    就好似京都府,遍地王公贵族,秀才举子更是云集,乡试时,赴考的人也会多于金陵城。

    待着进了号房,大门一关,小门上锁。

    祁北南还给折腾了些汗出来。

    他取了帕子揩了揩汗,静待着开考放题。

    各省乡试题目不同,当年高中后,他在翰林院闲散无事时,倒也去礼部瞧看了各省乡试的题目。

    但省份多,又三年一回,他也不记得磷州府今年考的题目是什麽了。

    如此一来,反倒是教他多了些期待。

    “考生肃静,启题!”

    一声朗唱,巡题的官员揭开了题板,祁北南抖擞了精神,将题录下。

    乡试结束时,已然是八月中旬。

    缴纳了最后一场的考卷,祁北南从贡院里头出来,身子总算是能全然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蜷缩在小小的号间里头,感觉人都折叠起来了,若是在继续待个十天半月,他当是能练出个缩骨功来。

    如今身子周展,顿时舒坦的有些不能自已。

    贡院外头已经围了许多前来接人的家眷,有些水泄不通。

    “郎君,这儿!”

    铁男瞧见祁北南,欢喜的挤了进来。

    将被褥和书箱子接了过去。

    祁北南笑着拍了铁男一下:“走,回去吧。”

    他没等赵光宗马俊义他们,虽说这几日考试天气算不得大,可憋闷在小号房里头,出汗还是厉害。

    考场里又没有洗澡的地儿,汗水出来也只能干在衣裳上,翌日午间天气热的时候又再出汗来。

    如此反复周折,可想而知身子上是何种气味。

    回到住处,他发觉自己竟是头一个到的。

    拿了干净的衣裳,一把澡豆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

    在院子里头擦晾头发时,这才见着赵光宗提着书箱子,好似被抽干了气血一般,丧眉耷脸的回了来。

    瞧此神色,祁北南便晓得这是在考场上不大如意。

    磷州的考题出得中规中矩的,祁北南三场下来没有太大的感触。

    这头的考题,还不如金陵那头考的刁钻,为此他没费什么力气。

    不过他不费力,并不代表旁人也这般。

    “我是已经预备三年后再跑一回了,乡试果真是非同凡响。”

    赵光宗摇着头与祁北南道:“这回可算是长了些见识。”

    他看着祁北南散着一头墨发,换了干净的衣衫,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澡豆儿香气。

    转又抬起袖子闻了闻自个儿,连忙屏住了气:“不行,实在难闻,可还有热水,我也要去好生盥洗一番。”

    祁北南道:“去吧,今日考罢,铁男烧了许多热水,管够。”

    言罢,他又与铁男道:“快去与赵郎君打些水送到屋里。”

    祁北南晾干头发,转再将头发束好时。

    大家都已经陆续回来了,头一件事都是打理身子,收拾洁净。

    在贡院里心头压着石头,夜里睡又睡不好,吃也吃不舒坦。

    这朝回来洗漱整顿一番,估摸还要好生歇息补个眠。

    祁北南便没前去打扰,带着铁男出了门去。

    他穿过北大街,径直往记忆中那片拆修的民巷去。

    老民巷唤做云平坊,自柳花石拱桥下去就到了,整个坊市都沿着河道走。

    这头已经修整的差不多,只还有些工匠把修缮建造余下的碎砖瓦,老木头给运出来。

    街面儿也在做打扫清理了。

    祁北南带着铁男进去逛了一圈,没有个把时辰竟还逛不完全去。

    他看着如今人烟寥寥的云平坊,与记忆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简直判若两地,一时间别有感触。

    别说是他,就是头回来的铁男,从外头的大街穿走过来,热热闹闹的,一时见着这头还有如此清净的地儿,不免也是惊奇。

    这些日子郎君进了考场,他依言把磷州府城好好的逛了一遭,日日出去在街边上与人闲聊,吃盏子粗茶,同人唠嗑一下午,已然对州府有了些了解。

    按照祁北南的吩咐,他着重的打听了云平坊这头铺子的价格,已经问了好些个房牙子。

    这头铺子的价格倒是真不贵,一间前铺后屋最常见的铺子,房牙报价最高的要八十贯,最低的六十贯。

    换做旁的稍热闹些的地段上,同样大小的铺面儿,一间得要一百余贯。

    若是在闹市上,那价格更是不得了,也是同等的铺面儿,一间能追两百贯钱。

    “郎君,果真要在云平坊买铺子么?这头铺子价格不高,可名声属实不大好。”

    铁男打听了这些日子的消息,还是头一回过来云平坊,如今修缮好了肉眼瞧着倒是不差,可在磷州城人眼里,这头可就不好了。

    “云平坊原是些穷苦城户住的地儿。住户在院儿里养鸡养鸭,还有养牲口的,小巷子里四处都是屎尿,臭气熏天。这些人手头上都没甚银钱,平素城里的富贵闲人又不爱来这头。原本开张的铺子就没几间,多也都是卖杂货的。”

    “如今虽是受州府改建修缮了,可这片儿离主街闹市远。改建后铺子的价格比原先要高了两成多,商户都不乐意在这头买铺子咧,咱就算把铺子买下,往后能赁出去,赁钱也都不高,回本儿可得好多年。”

    祁北南当然晓得这些。

    可这并不妨碍宵禁放开以后,此处成为城中最大的夜市,夜间最为繁华的地段。

    倘若初始就可见此处的前程远大,那如何还能由着他一个外乡人前来置买铺子。

    这头铺面儿价格再高,也早被一抢而空了。

    “郎君,如此闲情往云平坊来呀,可是沿河道吹凉风走进来的?”

    祁北南未曾回答铁男的疑问,两人先遇见了个在路边上磕着干果仁的闲汉。

    瞅见祁北南,赶紧将一只大黄脚塞进了布鞋里头,凑上去与他搭腔。

    “你是此处的住户?”

    祁北南问道。

    “小的不是,小的住在北湖街那块儿,是个房牙。”

    祁北南闻言,想着要置铺面儿宅子总归都得过房牙,便与他攀谈道:

    “既是住在那头,过来云平坊,可是在跑这新坊市的生意?”

    房牙光看祁北南的衣着打扮,说的又是一口官话,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磷州人。

    便道:“可不是,有新街新屋落成,咱房牙便忙碌些。”

    “别处的生意繁忙,云平坊的生意怪是清闲罢。”

    房牙一笑:“郎君是行道人。”

    祁北南道:“既是如此,怎还在这头寻生意。”

    房牙闲着也是闲着,便与祁北南闲侃:“云平坊修缮改建进了尾声,州府海量的银子投了进去,这些铺子若是售赁不出去,户房也是吃紧。”

    “不怕与郎君言,户房的官爷寻了我们这些房牙,差遣咱把生意好生做起来。”

    如今距离朝廷的宵禁解除令且还早,起码得明年夏月时,上头才拟定律令。

    州府上现如今自也还不晓得朝廷会解宵禁。

    磷州府公初才调任此地三年,改建云平坊应当也是新官上任烧的三把火之一。

    到了新的任地,总得是要做点政绩出来。

    否则几年后考绩官前来,能拿出来说的都不曾有,如何又还指着升迁。

    改建老旧坊市,倒也是拿得出手的政绩,只是也得分改得好和不好。

    今日瞧着云平坊倒是改建的有模有样,可正如房牙所说,新建成的铺面儿售赁不出,户房光出银子进不来账,那云平坊的修缮改建就得成一笔烂账了。

    届时不仅政绩不见光彩,反倒是平添败笔。

    府公怎可冷眼瞧着如此,定要想法子把这些铺子售出。

    寻房牙好生跑动着,也是个法儿。

    “想来是成一桩生意,州府户房那头与房牙酬劳不少吧。”

    房牙笑道:“郎君眼明心亮,州府财大气粗,酬劳自是要可观些。否则小的也不会在这鬼都能打死人的地方来巡街看铺儿不是。”

    祁北南笑而不语。

    房牙见势问道:“郎君闲与小的说了这许多,可是有意在此处置间铺子?”

    “早先云平坊的民声是不好,可州府已经做了整顿,郎君今日也来瞧了,这头宽敞明亮,将来总也能热闹起来的。”

    祁北南道:“我倒也不怕与你说,确有这些意头。”

    他上下打量了房牙一眼:“只不过我寻人办事,寻的必须是靠谱人脉好的,如此人物,方才与我争得最好的价格。”

    房牙听闻祁北南真有买铺子的打算,心中一喜。

    他拍了下大腿:“郎君可是寻对了人,这城中的房牙,我说二,那可无人敢居一。你甭瞧小的此般不见正形,小的家里往上两代人可都是做的房牙。”

    房牙最是牙尖嘴利,十句话里八句假,还有两句半真半假。

    祁北南不会全然信这些人的吹嘘,他道:“说有何意,我只瞧实打实的东西。”

    “郎君,你便请好吧!”

    房牙道:“我能把这云平坊的图纸与郎君拿来,郎君只管选铺子,您跑遍全城的房牙,也绝计不会拿着比小的此处更贱的价格。”

    祁北南道:“如此明日你前来寻我。”

    他与房牙留了个茶馆的地址,不曾教人上宅子寻人。

    别了房牙,祁北南才慢悠悠的与铁男回去。

    他要好生比对一番价格,尽可能的用低价多买下些产业。

    虽手上足有一千贯,可这些银钱一旦放在置办产业上,尤其是在繁荣人口聚集的地方,那便算不得甚么大钱。

    银钱短缺,也就只能抠抠搜搜的过日子。

    不过待着铺子赁出去,运转起来以后,家里便能舒喘口气。

    到时候转手卖上两间铺子,也能挣回不少银钱来。

    祁北南回到宅子时,天色有些暗了。

    几位同窗歇息了些时辰,现在都恢复了精神,正在园子里闲话。

    “祁兄去了何处?怎现在才回。”

    马俊义问了一声。

    “州府上有门以前我爹在世时的故旧,我前去做了拜访。”

    祁北南随意扯了个由头出来,转道:“大伙儿可休整的好?”

    “身子上是休整好了,心头却不是那般好受。”

    几人都言了几句乡试的不顺,不过倒也都还看得开,乡试非同寻常,一回两回不中实在寻常不过。

    退一万步说,至少已是个秀才了,即便考不中举子,有秀才功名在身也饿不死人。

    再来他们几人年岁都还算不得大,最大的也不过三十,还有得是机会。

    十五的月儿圆,明亮皎洁如同大圆盘。

    园子里头桂花香味阵阵,中秋佳节上,奈何远在他乡,不得与家中亲人团聚。

    夜里大伙儿在园子里头对月吃酒,倒也热热闹闹的,不觉寂寞。

    祁北南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屋中,从箱子里寻出从家里带的一罐子油浸香菇肉糜。

    出门时萧元宝一共与他准备了三罐子,路上吃干粮时,大伙儿都觉味好,争厢央来吃,路上就吃了两罐子去。

    这一罐子还是他藏起来的,否则也定教那些个老饕给吃尽了去。

    而下佳节,场吃点家里人的味道,念家的心绪也可得些纾解。

    祁北南正用菇菜就着大饼吃得香,门嘎吱一声开了来。

    惊得他险些将饼给丢到了窗子外头去,教人晓得了他在屋里闭着门偷吃,岂不是惹一场笑话。

    一转头,见着是铁男。

    他喘了口气:“你是要吓死我不成。”

    铁男傻呵呵的挠了挠额头:“小的将才拿到了封信,瞧着是家里送来的,一时间高兴的忘了形。”

    祁北南闻言,立马放下大饼,赶紧擦了擦手去接信。

    “怎的这时候信才到,若是再晚些时候,启程回去信可就收不到了。”

    “那信使说乡试其间信件繁多,这封遗落在了邮驿,今朝瞧见,这才赶忙给送了过来。”

    祁北南眉心一紧:“这邮驿做事怎这般马虎,家书抵万金的道理难道不晓得。”

    铁男鲜少见着祁北南因为甚么事情生怒,这朝因邮驿险些把信件弄丢而生了气,倒是稀罕。

    他没打扰祁北南看信,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祁北南满心欢喜的将信封拆开,展开信纸,眉心微动。

    信上竟是一字未落,独只落了几笔画。

    圆月之下,屋门前蹲坐了一只小狗,两只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月亮。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眸光发柔。

    他指腹轻轻摸了摸纸上的小狗,心口顿时充盈起来,像是被甚么一下子给填了个满。

    一夜好梦。

    翌日清早,祁北南盥洗罢了,便直奔茶馆去,想着顺道在那茶馆里头用早食。

    他比约定的时辰更早了些前去,想着吃罢,那房牙按约来整好谈事。

    不想到茶馆门口,那房牙已等候多时。

    祁北南照例不慌不忙的把早食给吃了,这才与他说正事儿。

    “郎君且瞧瞧,这图纸可有误?”

    房牙等着祁北南吃罢早食,见人泰然自若,自个儿心头却早已经跟猫爪了一般。

    好不易等人吃好,赶忙把准备好的图纸低了过去:“郎君若是瞧了无误,尽可在图纸上圈画看重的铺子,到时候咱再上实地去看,合适即可定下。”

    图纸倒是没甚么假,他问道:“哪些铺子已教人定下了?莫要教我看中,又得人选了去。”

    房牙这才圈了几间铺子出来,其实这不当祁北南问就该标注好的,奈何云平坊的铺子实在是还未卖出几间,圈出来略显伶仃,只怕教人看了不火热歇了买铺子的意愿。

    祁北南瞧着教买去的都是几间位置不错的。

    不过好的也还有,毕竟不小一块儿地皮子。

    他指着中间地段,临河的一间三层楼铺子:“甚么价格?”

    房牙见是大单,心中一喜:“郎君好眼光,这间铺子位置居中,又可览看江色,做酒楼茶馆还是甚么旁的生意都好,到时候”

    “得了,就不必细说吹嘘这些了,好坏我心头自有数。直说价格便是。”

    “最少也得两百四十贯。”

    房牙道:“郎君一针见血,小铺子也与您不相匹配,这大”

    祁北南打断了房牙的话:“我瞧你这本事也寻常啊,这样的价格,我在你此处定下,与在旁的牙人那定下也并没甚差别。”

    房牙一时语塞,他估摸出祁北南是个有些门道的人,故张口也未曾把价格喊的天高,不想人竟还是嫌价高。

    这价格,市面上牙人可不会喊,初始张口少不得二百六十贯往上去。

    他也晓得,与买客再是低廉的价格,也照样会嚷着嫌价贵。

    便道:“郎君,这可是三层高的小楼,那些前铺后屋的小铺子姑且要上百贯钱,楼铺这个价格上,可很是实惠了。”

    “明白人便不打哑谜。上百贯的小铺子他就不在云平坊这片儿上,牙哥打量我不知行情?”

    房牙默了默:“郎君你开个价,若是合适,小的前去与郎君谈。”

    “两百贯。”

    祁北南悠悠道了一句。

    房牙眼珠子瞪大:“郎君,你可别拿小的打趣了。云平坊的铺子价格再是贱,那到底也还是在磷州城内。郎君这价钱,去地方县城上买处小楼,房牙有些神通的话许还有些可能。”

    祁北南道:“这价钱在地方县城上已然能在地段好的民巷上置一处大两进的宅子了,小楼虽是三层,可占地却并广,连二进宅子的一个园子都比不得。”

    “磷州虽是州府之城,甚么东西价格也有个标准。我不是乱还的价。”

    房牙默着没言语,生觉祁北南是根硬骨头,不好啃下来。

    祁北南丢出钩子:“我也是瞧价格是否合适,若合情理,多添几处铺子也成。但若不合情理,我又何必在云平坊这样的地方置些铺面儿下来。”

    “说白了,肯在这头置铺子的,不就是看中价贱二字么。”

    果然,房牙听闻祁北南有置办几处铺子的苗头,登时又起了心思:

    “郎君若除却这间小楼,另还要在小的手头上置买铺子,这价格也还有商量的余地。”

    祁北南挑眉:“那旁的小铺,你又想与我甚么价?”

    “郎君,你是个厉害人物,我也不与你叫板要价。那般前铺后屋的寻常铺子,六十贯钱,云平坊上,你随意挑选可好?”

    六十贯,价格倒是铁牛打听到的最低的,如此深谈下来,应当就还有下降的可能。

    不过这房牙虽不曾在价格上做让步,任挑选位置,倒也一样是做了实惠。

    祁北南想着不差,道:“八百贯,十四间小铺。加上小楼,凑个整,一千贯。”

    “如何?”

    房牙听了祁北南的还价,险些昏了过去。

    “郎君,这生意如何使得!”

    祁北南也不急,道:“我出价如此,与你一日时间,若成自是好,若不成,也不怪。”

    房牙嘴中发苦,长吐了口浊气。

    州府上与了他们这些牙人好,吩咐了他们全力将云平坊的商铺售出,自有嘉奖。

    能与州府搭线为其办事,谁敢不尽心,都在铆足了劲儿挣脸面儿。

    祁北南这无疑是桩大买卖,他要做成,就能讨得州府的好。

    可这价格实在是忒贱了,已经低过了户房那头的价,毕竟不是自己的屋楼铺子,他也不敢咬牙答应。

    “郎君既信得过我,那小的便再去跑一趟,郎君先将看中的铺子划出。”

    房牙道:“想来郎君定是重诺之人,还望给足一日时间。”

    “安心,既说了一日时间,那便是一日时间,期间我必不会寻下家。”

    谈罢,房牙做礼后,匆匆离去。

    祁北南在茶馆里又吃了盏子茶,估摸房牙是去回禀户房了。

    他还得赶着回县里去,但谈生意急不得,方才与房牙谈,其实他就能谈下。

    可定下的快,那就得多出些银钱。

    要是按照他说的价格能谈下来,那便极好。

    可若不能,减下一间小铺子便是。

    下午些时候,那房牙便火急火燎的又赶了来。

    “郎君,小的再是没见过比你更会谈价的了,那头答应了。不过这价格沿江的好铺儿不能全数给郎君,十四间小铺子,只可七间临江,其余七间另择。”

    祁北南想着也不可能一方把好处都给占尽去,便另外选了七间不曾临靠江边位置不算偏的。

    前去云平坊又实地看了一遍铺子,方才出了三百贯的定金。

    翌日一早,房牙将盖了章的房契取来,祁北南又仔细的核对了一番房契上的位置与自己选的铺子能否一一对上。

    查验完毕,将剩下的七百贯结算。

    房牙前后跑了好些趟,祁北南与了他一角银子作为赏钱。

    州府那头要与他多少报酬他不知,自己这头当给的赏钱也照样给。

    “郎君,不是小的吹嘘,若非遇上小的,您这价格,可难拿下这么些铺子。”

    房牙领了赏钱,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便与祁北南侃起话来。

    祁北南笑道:“你当真这般神通?”

    房牙得意道:“户房典史是我大舅,郎君说旁的房牙可有我这神通?”

    祁北南笑着应了一声:“如此说来,是沾牙哥的光了。”

    “也是互为神通罢了,我把云平坊的铺子多售些出去,大舅也不必那般愁不是。”

    房牙道:“话又说回来,旁人都瞧不起那片地儿,郎君怎肯买下恁多铺子?”

    祁北南道:“我做梦,梦里的神仙说云平坊将来铺价要涨。”

    “待着涨起价来,我手头这些铺子,便还教牙哥与我赁出去。”

    房牙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不知是笑祁北南看起来何其沉稳精明的一个人竟然也信这些,还是笑祁北南痴人说梦,竟等着那片儿铺子涨价坐收铺子钱。

    他还是答应道:“真有那一日,郎君只管吩咐便是。”

    祁北南也跟着笑了笑,拍了拍房牙的肩,如同一个教神棍迷了心智一般的痴人,小声道:“云平坊将来热闹的很,牙哥若有能耐,不妨也为自己弄两间铺子下来。”

    房牙哭笑不得:“嗳,我要有闲钱,就去置间铺儿。”

    祁北南将一千贯钱换做了一叠房契后,随着一同前来的几位同窗,悠悠儿的,又返还了岭县。

    待着一行人平安抵达岭县时,已然是八月尾巴上了。

    第74章

    原本十五一日乡试考罢, 略做休整,十七八的时候便能返还。

    但介于来时路上不安生,虽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 可谁晓得路上又是甚么光景。

    马俊义的舅父在磷州经营, 不知是如何也得知了他们在路上险些遭遇歹人的事情,不放心就这般教他们回县里。

    便多做了几日休整,待到八月二十上,这才随着明氏的商队一道回的岭县。

    回去的路上, 与商队的人说谈。

    他们方才得知陈夫子赴考遭袭,不仅误了今年的乡试,又还受了伤的事情。

    县里有人脉的人家都晓得了消息, 马俊义在府城考试, 那头便与马俊义的舅父通了信。

    诸人一阵唏嘘, 虽陈夫子在县里的名声早就臭了, 可闻得他遇险, 还是颇为感慨。

    难为他上了些年纪, 赶考路上竟还遇上这样的事情。

    进了考场考不上和外因不能下场, 那全然是两码事。

    只怕遭逢此番, 他往后不会再继续乡试了。

    队伍抵达岭县,已然是八月二十五, 明月高悬的夜里了。

    舟车劳顿,大伙儿在城门口处作别, 匆匆说了两句便各自家去。

    出去这些日子,家里只怕大多都晓得了今年赶考不太平, 虽到磷州时都递了信儿回来, 可到底不曾实打实的见着人。

    为安家人的心,大伙儿都想赶紧回去。

    左右回到了县里, 同窗再聚,再是容易不过的事情。

    祁北南与赵光宗在巷子口作别,他与铁男到自家宅子门口时,宅门紧闭,独只两只挂着的灯笼还亮堂着。

    打更人提着铜锣,自巷子远处踩着月华慢悠悠的走来,嘴中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谁呀,这么一夜了。”

    铁男叩了门,半晌去了,睡在门房上的赵五哥披了件外衫,揉着眼前来看门。

    大门扯开,见着是祁北南和铁男,喜出望外:“郎君回来了!”

    一时睡气都醒了七分。

    祁北南微微一笑:“家里一切可都还好?”

    “回郎君的话,好着呢!只哥儿回庄子上住了几日。”

    祁北南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询问了赵五哥几句家里头的事情。

    “今日也不在家?”

    “在的,十五过了中秋,哥儿就立马回了县里,只挂记着郎君回来咧。”

    祁北南眸子微暖:“铁男一路回来也累了,早些去歇息吧。”

    “灶上可还有热水,五哥送些去我屋里。”

    “嗳,小的这就去。”

    祁北南信步往萧元宝的屋子前去。

    夜色深深,却见屋里尚还亮着一盏灯。

    萧元宝散了头发,盥洗后在屋中只穿了件轻薄的玉色亵衣。

    秋夜微凉,闭上了门窗,倒也不觉冷。

    他正在桌案前的油灯下,翻看着从冯娘子处得来的食谱。

    忽的听到一声佯怒的询话:

    “这么晚了,作何还不睡。”

    他恍然回头,竟就见着祁北南站在了里间前的屋门边。

    萧元宝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有想到祁北南会在这时辰上出现在家里。

    后知后觉,方才痴痴的站起身来,确定自己不是瞧书瞧的起了幻觉,这才快步朝人跑了过去。

    这些年虽也有过不少次的分别,可他从未像这回一般提心吊胆过。

    纵然得了报平安的信,可人在外头,心里总忍不得胡思乱想,夜里不得安眠。

    眼下见着人安安生生的回来了,他心中情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欲扑进祁北南的怀里,以此才能言出自己心里这些时日对他的担忧和挂念。

    可真正到了人的身前,仿佛理智又回笼了一般,步子止在了一手之间。

    “怎这么一夜了才回来,作何不在驿站上歇息一夜,明日天亮再进城。”

    “饿不饿?我去灶上与你做点夜”

    祁北南未答话,伸手握住萧元宝细长的胳膊,将人全然带到了自己身前。

    随即揽住了他的后背,一把抱到了怀里。

    萧元宝一怔,话顿时迂回了嘴里。

    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心思被猜中了一般,又忍不得雀跃,能这样靠近祁北南。

    后背的胳膊圈得他很紧。

    他贴在祁北南身上,清晰的感触到了身前人结实的胸膛,胸膛中一下接着一下跳动的心率,以及赶路后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萧元宝的脸瞬时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祁北南小时候没少抱过他,与他穿鞋穿袜,待他无微不至。

    为此他也十分的依赖祁北南,总是爱牵着他,贴着他。

    那时候,心里只觉得祁北南就似亲哥哥。

    依靠着他,便安稳,甚么事都不必担忧害怕。

    可知事些起,学得了避嫌,便不再像儿时一样与祁北南亲近。

    如今,如今这样受祁北南迎面拥着,即便是小时候也不曾有的。

    他觉得现在这样,倒更像是

    萧元宝面上更热了些。

    不知何时,心绪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连带着,觉得祁北南的怀抱也早与儿时的不同。

    细细想来,又怎会相同。

    彼时,祁北南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孩子。

    可如今他已弱冠,已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萧元宝心中羞赧,但却不愿脱离祁北南的怀抱,忍不得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把脸藏到了祁北南微微起伏着的胸膛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他很想他。

    “瘦了许多。”

    祁北南抱着萧元宝,人在怀里,有些纤细了。

    “跟我头回到家里那年冬天抱着一样,看着裹得圆滚滚的,冬衣换下,抱起来瘦伶伶的。”

    萧元宝眉心微动,心里有些异样:“跟那时候一样么?”

    祁北南轻抚着萧元宝的后背,怎么能与那时抱着一样呢。

    他道:“也不一样。”

    萧元宝这才满意了下来。

    “哥哥知不知道你的信要是再晚一点回来,爹爹就要去磷州寻你了。”

    萧元宝低声埋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说一声。”

    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安眠,东西也不如何吃得下。

    月余下来,怎有不消瘦的道理。

    祁北南料想家里也知道了赶考路上的事情,但听闻为他提心吊胆,有些愧疚,得家里人如此关切,心里又不由得发暖。

    “也是没有预料的事情,我本是预备折返回城里重新整顿再行出发的,运气不错,遇见了一行镖师,便与他们结伴安全到了州府。”

    “信里没说,也是怕你和萧叔在家里担忧。”

    萧元宝抿了抿嘴,只把祁北南抱得更紧了些。

    乡试放榜得朝廷有律令,这般大比会在十五日内放榜。

    不过县城上得到结果,寻常会比十五日还要晚上三日左右,也就是说最晚得等到九月初才能观榜。

    其实昔年地方上赶考的学生出了考场,需得在州府上等到看了榜才能做去留的安排。

    没中举的可自行离开,中了举的学生还得留下前去参加府公设的宴。

    州府设宴,与院试中榜县公做宴一个道理。

    明面上是慰劳一番读书人的辛苦,实则便是结交的一场宴。

    但后头朝廷下令,为免读书人受恭贺之扰,便取消了州府设宴款待新举子。

    实则也是朝廷不想州府任职的官员与举子相交过密,生出太多勾连来,营成一党。

    为此进州府赶考的秀才,考罢即可返还,不必在州府等着看榜了。

    祁北南一行人回来的晚,已在八月底,等不得几日就能放榜。

    等榜的这几日间,祁北南先回了庄子一趟,与萧护报了平安。

    又去了县学,与夫子学政谈了此次下场的感悟云云。

    学政嘱咐了诸人,勿要声张路上的事情。

    读书人赶考路上遇袭,这样非同小可的事传出去是要引起骚乱动荡的。

    虽是州府管辖的疏漏,让读书人的安危受到了威胁。

    但若他们大肆宣扬,传到了府公处,得罪了上头的人,小小秀才,便是中了举子,那往后也难得出路。

    这些事情,州府乃至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会在暗中处置那些意图动摇安定的歹人。

    诸人一一谨记在了心头。

    “好了,你们且回去再歇息一番,这回赶考,确是不易。再两日便要出榜了,你们也不要太焦急。”

    “是。”

    诸人谢过了学政,便要离去。

    “北南,你且先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祁北南与赵光宗相携着要回去,却被学政突然叫住。

    赵光宗见学政有话要与祁北南单独谈,便识趣儿的先行去了。

    “学政。”

    祁北南返还回去,又做了个礼。

    杨学政问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路上可辛劳,在磷州那头可习惯的话。

    祁北南做了答。

    须臾,杨学政才问道关键处:“此次大比,你觉着题目应答得可还顺畅?”

    “学生不敢妄自定论,只等放了榜才知晓结果。”

    祁北南客气说道。

    “县学中你历来是谦逊的,性子又稳。我这般问你,你定是不肯说老实话。”

    杨学政看着祁北南此番,反倒是心中欢喜他这样的严谨,不急不躁,是为官的好性子。

    “你是童考的小三元,县里难免对你给予厚望。这几年在县学读书,上进专心,夫子常赞你,我都瞧在眼里。”

    杨学政道:“不论这回中榜与否,你这般心性,迟早都是能有大前程的。”

    祁北南连忙做礼道:“学生受学政如此夸奖,心中欢愉不已,却又实在惭愧。”

    杨学政笑道:“你是受得起这些夸奖的。”

    “说了这一晌的话,想来也是渴了,我新得了些好茶,与你尝尝看。”

    “多谢学政。”

    杨学政朝下人扬了扬下巴,转又与祁北南道:

    “我听闻你早年失孤,寄居于母家亲戚家中。”

    祁北南道:“是矣,虽是少年失孤,可叔父家中待我不薄,如同亲子。”

    “学生能安心读书,也是承蒙叔父一家的照顾。”

    “你如此孝心,知恩感恩,是个纯孝的好孩子。”

    杨学政言罢,门口进来一道身影。

    “爹,祁秀才。”

    祁北南见着进来的竟然是杨学政的哥儿,杨郴叙。

    他与人回做了个礼,眉心微微一动,心头有些不好的猜想。

    “听闻此次赶考路上不安生,祁郎君可是吃了苦。好在是平安归来,有惊无险。”

    杨郴叙从下人端着的托盘中端出来了一盏子茶,奉于了祁北南:“祁郎君尝尝我泡的这茶可还适口。”

    祁北南谢过,虚饮了一口,客气道:“学政的茶自是不差的。”

    杨郴叙轻轻笑了笑,欲要再张口与祁北南说话,杨学政同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合了嘴。

    转道:“祁郎君与爹爹说话。”

    言罢,做了个礼,出了门去。

    “叙哥儿泡茶的手艺不好,贪玩儿的性子,小祁你莫要笑话。”

    杨学政如此又道了一句。

    且不说这茶泡得究竟好不好,哪里能应承学政这话的。

    祁北南立又奉承了几句。

    杨学政与他简单说谈了些闲散话,倒是没久留他。

    差不多时辰,就许他告辞离去了。

    “赵三哥哥,怎只你一人回来,我哥哥呢?”

    萧元宝从市场上买了几只新鲜的羊蹄子,预备卤来与祁北南吃。

    祁北南回来以后,他小脸儿上都多了许多光彩。

    他整好在巷子里遇见赵光宗。

    “他教学政留下单独说话去了,不晓得甚么时候能说完。想着万一留他吃饭,我便没等,独一人先家来。”

    萧元宝疑惑道:“如此多读书人,怎独留了哥哥说话?乡试又还不曾放榜。”

    赵光宗默了默:“许他是院试案首,在县学成绩又突出,学政大人便留他问些乡试的事情。”

    萧元宝应了一声,想着哥哥学业好,得学官看重那是好事情。

    便道:“赵三哥哥去宅子坐会儿吧,我下午做卤羊蹄子。”

    赵光宗摆了摆手:“晚间得去我外祖家里头,老人家有些日子没见我了,心中想。”

    萧元宝点点头:“那我做好了唤铁男与你送些去。”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分路,别了各行家去。

    “宝哥儿,要不然你去学政府接阿南吧。”

    赵光宗往自家宅子的方向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

    他复又折返回来,唤了萧元宝一声。

    “啊?”

    萧元宝听到赵光宗的声音,不解道:“怎还要接?”

    赵光宗一拍脑袋:“哎呀,我这记性,光是记挂着乡试放榜的事情了。”

    “先前从学政府出来的时候,阿南唤我带话给你,教你去接他的。亏我与你说了这一晌的话,竟是忘了。”

    萧元宝觉得赵光宗有些怪怪的,怎的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还是道:“那行吧,我回去把东西放下就去接他。”

    赵光宗道:“瞧你去肉市衣裳都弄脏了,学政喜爱洁净,换身干净的衣服去吧。”

    萧元宝立马埋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也不见有脏污的地方。

    他迷惑的看了赵光宗一眼。

    赵光宗只道:“快去吧,快去,别耽误了。”

    “那、那好吧。”

    赵光宗看着萧元宝快步去了宅子里,吐了口浊气。

    祁北南从学政府出来时,心头有些复杂。

    他想着怎么才能寻个合适的机会,将学政的好意给推回去。

    今朝这一出,学政甚么心思,他自然是看明白了。

    不过人家只字未提,自己也不好主动张口去说什麽。

    说到底只是奉杯茶水,如何意会,意会对错,全凭学政做主。

    也倒是想就此能够打消了学政的念头,奈何却不得机会。

    实在也是不晓得今日他会单独留下自己说话,又还叫杨郴叙出来相见,若是早知这般,他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不过看学政的意思,估摸是等放榜以后,若成绩可观,定会言明。

    这样的书香人家,当然想选个前程可见的清流读书人做女婿。

    祁北南想着,届时那头态度明朗,自己再趁机表明。

    也好。

    正当是祁北南思绪万千之际,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

    “祁郎君。”

    祁北南见杨郴叙竟送着出来了。

    他眉心微动,做了个礼。

    “郎君欢喜今日的茶,不妨将这饼茶叶带回去吃吧。读书疲乏之际,倒也醒神。”

    杨郴叙唤下人准备的茶叶给祁北南。

    “多谢了杨公子的好意,说来不怕杨公子笑话,我家中微寒,吃惯了散茶粗叶,这般好茶与我吃,倒是牛嚼牡丹可惜了。”

    祁北南未接下茶叶,委婉道:“不妨将这样的好茶送与懂茶之人,于茶于人岂不两厢合宜。”

    杨郴叙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并非痴傻之人,祁北南这样说,多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相貌昳丽,家世不差,身边环绕的人也不少,哪有主动示好受男子拒绝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受挫。

    可他当真是又瞧得上祁北南。

    虽说家世寻常了些,但祁北南相貌英俊,性子沉稳,才学也好。

    他常听得他爹说赞祁北南的文章写得有见地,自己还曾偷偷拿来读过,不光文章做得好,字迹也苍劲飘逸。

    越是了解此人,越是觉着祁北南合人心意。

    他自小就知道,只有那般不好的东西才放着由人挑拣。

    好的东西都是需要主动去争取的,因着东西好,价值高,有的是人争着想要。

    为此,他道:“祁郎君以前吃惯了散茶粗叶,多吃些好茶,往后定也能习惯好茶。”

    “你这般的人物,本当是吃好茶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祁北南淡笑道:“承蒙杨公子抬举了,我才疏学浅,昔年侥幸得了个案首,教我这几年占了些风头。我心中常有不安,只怕辜负了学政大人与杨公子的期许。”

    杨郴叙闻祁北南一席话,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家境平庸,又还不确定能不能中举,这才对他多番拒绝。

    为得祁北南安心,他面庞微红:“若能有好成绩固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没有,我我也与今日一般心意。”

    祁北南眉头一紧。

    他同杨郴叙深做了个礼:“祁谋辜负,已有婚约,不可转矣。”

    “什什麽。”

    杨郴叙立从羞赧之中回过神来,如同天降了一盆冷水,直泼得他毫无防备。

    一时间他是又羞又臊,且心中又感伤不已。

    祁北南道:“望杨公子见谅。”

    杨郴叙紧紧抿了下唇,他尽可能的稳住自己不失态。

    “多谢祁郎君坦然告知,我知晓了。还望郎君勿要将我今日的冒犯和打扰放在心上。”

    祁北南见杨郴叙并不是痴缠之人,也与他留下了面子:

    “祁谋今日不曾听闻过甚么冒犯打扰的话。”

    杨郴叙做足礼数:“祁郎君既是不爱吃这茶,我便收了回去,慢走。”

    祁北南这厢才告辞离去。

    他未行两步,一抬头,竟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萧元宝,人静静的立在街边,不知甚么时候就来了。

    “小宝。”

    祁北南显然是意外他会来的。

    萧元宝闻声,扯了个笑容,慢慢走了上去:“嗯。要回家去了么?”

    “你怎么过来了?”

    萧元宝张了张嘴,却不知当说什麽,心头是翻涌的苦滋味。

    他来时疑惑,赵三哥哥怎么那般奇怪,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忘记告诉他带话,一会儿又说他衣裳不干净。

    这朝来到学政府门前,瞧见祁北南和貌美的公子哥儿说了好半晌的话,他心头立时就明白了赵三哥哥作何不对劲了。

    想来,北南哥哥是并没有让赵三哥哥与他带话,教他来接的。

    学政单独留人谈话,学政府的公子哥儿热络相送,赵三哥哥说话又不明不白,他再傻也能将这些给串起来想。

    他安静的站在街边上,看着祁北南与学政府公子言了许久的话。

    心中的卑怯,一时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雨,将他整个人都浸泡了起来。

    他很想,想冲上去将祁北南拉走。

    告诉旁人,他们有婚约,祁北南是他的。

    可他到底没有那么做,他觉得自己比不得学政府的公子。

    没有那样的家世,也没有那样的样貌他从来,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的不如人。

    若是北南哥哥有那样的一个夫郎,将来定然会容易很多。

    做官的岳父提携,自又有学问,两厢合宜。

    他不懂官场上的事情,也能晓得其间的好处。

    知晓这些,他又如何能全凭自己的心意,不顾忌北南哥哥的想法、他的前程,就那么自私的用婚约去绑住他。

    毕竟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说过爱慕他,喜欢他

    或许,他是拿他当做家人看待,于婚姻大事上,另有想法的。

    萧元宝心中难受,像口鼻上蒙了一块湿热的帕子。

    教他不能大口的呼吸,也不会教他窒息而死。

    “回家吧,我做菜给哥哥吃。”

    祁北南见萧元宝刻意不提,不问,声音也有些飘忽。

    他知道他是瞧见了自己与杨郴叙谈话。

    见此,他反倒是直接挑起话头:“方才那是学政府的公子,杨郴叙。你以前见过吗?”

    萧元宝手指屈了屈,逃避不想谈。

    他想得到祁北南解释,可又害怕他说起杨公子。

    怕他说,说他们有意

    可许多事情却不是今朝不提,明朝不提,就能消失粉饰的。

    他眼睛看着教人踩踏的发白的青石阶,祁北南执意要说,他便答:“没有。”

    说罢,他暗暗长吸了口气,语气故作轻松,说笑道:

    “不过今天瞧见了,是个相貌很好的公子。说来,与哥哥站在一处,两个相貌好的人,远远瞧着,倒是很登对呢。”

    萧元宝难捱的吐出了那两个字。

    “登对?”

    祁北南眸光微沉,他看着萧元宝白皙的脸,道:“你真的这般想?”

    萧元宝闻此,眼睛倏然有点发热,他强忍了下去,抬起头与祁北南道:

    “是啊,难道旁人不这么觉得么。”

    “我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这么觉得,不过学政或许也跟你想的一样罢。”

    祁北南语气有些淡,眸子里却渐渐起了些情绪:“若乡试中榜,他想我做他的女婿呢。”

    果然如此,萧元宝喉咙哽涩。

    他挤出来个笑:“那很好啊,看来我的眼光跟学政一样好呢。”

    祁北南胸口深深的起伏了一下:“好么?你是希望我与他成亲?”

    萧元宝反问祁北南:“那哥哥呢?想与他成亲么?”

    “我想不想,对你来说重要么。”

    萧元宝道:“当然重要啊,你是我哥哥嘛。”

    说罢,接着道:“要不要我去和爹爹说,这样的大事,总是需要长辈出面的。”

    “萧元宝!”

    祁北南眉头紧蹙,看着面前无所谓态度的人,终是丢了一贯的平和沉稳,生了气。

    他一把拽住了萧元宝的胳膊:“你那么着急把我推出去,我碍了你的眼么?把我推走,你想要什麽!”

    萧元宝见着忽然红了眼睛的祁北南,好似很有攻击性,但又深深受伤了的野兽。

    惊惶,生气,失态。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样,不免被吓到,一时不由得噤了声。

    心中想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过了。

    祁北南见像是失了神一样的哥儿,后知后觉自己的情绪竟然这么强烈。

    他原本想借着这件事,逼萧元宝一把,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是什麽感情。

    不曾想,竟是越说越奔离了预设,倒教他被萧元宝气得先情绪失控了。

    祁北南仓惶伸手抱住了萧元宝,他眉头紧锁,眸子中是悲哀又卑怯的央求之色: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你不要生我的气。”

    祁北南絮絮说道: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为什麽还要这样,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你可以告诉我啊,我改。”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微有些沙哑了声音,心疼起来,不由得怪自己赌气又死撑面子说些没有分寸的胡话出来。

    可听到祁北南说的话,傻了一般受他圈着。

    “我、我知道什麽。”

    “我的心里只有你,容不下旁人。”

    祁北南将人放开了些,径直看着萧元宝的眼睛:“我只想和你成亲,你现在知道了么?”

    “你可以不愿意,也可以拒绝我,但是不要那么着急的把我推给旁人,好么?”

    萧元宝受祁北南束缚着,无所逃避,也无所躲藏。

    只能仰着下巴看着他,半晌后,他才有点结巴道:“我、我没有想把你推给别人。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如杨公子。”

    “天底下那么多人,今日比得了这个,明日就能比得了那个么。”

    祁北南道:“在你心里,我便是那般肤浅看这些外物的人?”

    萧元宝默着没做声。

    许久,他才小声道:“我和我和哥哥的心意是一样的。”

    “真的吗?”

    祁北南小心的问了一遍。

    萧元宝笃定的点点头。

    祁北南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却装傻:“那是和我什麽心意一样?”

    萧元宝抿了下嘴,耳尖发热。

    “我心里也只有哥哥一个人,希望能和哥哥一直在一起。”

    祁北南如负重释的合了合眼,将下巴轻轻放在了萧元宝的后肩上。

    缱绻的蹭了蹭:“不要叫哥哥。”

    “那我叫什麽呀?”

    萧元宝眉头动了一下。

    甚么脾气,哥哥都不让唤了。

    “总之旁的甚么都好。”

    “祁秀才,祁郎君?”

    祁北南松手,转又看着萧元宝的脸,见他冲自己无辜的眨了眨两只眼睛,忍不得捏了他的脸一下:“你诚心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萧元宝紧闭上了嘴巴,须臾,道:“阿南?”

    祁北南面上这才好看了些:“姑且先这样吧。”

    萧元宝心中欢喜,抿嘴笑起来,祁北南见他笑,自己也笑。

    他还没有抱够,伸手想再抱抱萧元宝,却被他按住了胳膊。

    萧元宝四下看了一眼,回缓过神,方才留意到频频有目光从他们身上飘过。

    虽在小巷上,可这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

    他觉得害臊,小声与祁北南道:“我们先快些回家去吧。”

    倒也来日方长,祁北南想着,便止了自己的动作。

    转牵住萧元宝细软的手,心中松快,也很好说话:“好,都听你的。”

    第75章

    回到宅子, 萧元宝泰然自若的进了屋里去,房门一闭,人立现出了原型。

    他一头扑到了床榻上, 在上头欢雀的连滚了几圈, 头发都散乱了才克制的停下来。

    一把扯了褥子,将自己的脑袋严丝合缝的蒙进了里头去。

    人停下来了,心里的喜悦,却是久久平息不下来。

    北南哥哥是喜欢他的。

    他说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只想和他成亲。

    跟他喜欢他一样。

    真好。

    比学会写字要好,

    比学会做菜要好,

    总之比什麽都好!

    萧元宝越想越飘然, 心中充盈的好似能够飞起来。

    他想着, 天底下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欢心的事情了。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以后, 很多很多的日子能够共处, 一想到这些, 他便对将来充满了期许。

    萧元宝高兴的到了午间饭点不觉饿, 过了饭点当午歇也不觉困。

    精神比前一日夜里早早的睡, 自然的醒来还要精神百倍。

    想着想着, 他又在床榻上打起滚儿来。

    “小宝,刘妈妈新做了些桂花糕, 我端来与你吃。”

    萧元宝正乐呵着,乍的听见门外传来祁北南的声音,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慌忙把自己衣裳整理了一下,稳了稳神色, 这才又像往时那般自然的前去开门。

    “刘妈妈今年新鲜拾的桂花, 可真洁净,好香。”

    萧元宝嗅了嗅碟子里的桂花糕, 心情和糕点一样香甜。

    他教祁北南在桌子前坐,去取香茶来配着桂花糕吃:“我还用蜂蜜腌了几个罐子,很香甜。冬月天气冷,爱吃热水,就能取了桂花蜂蜜兑水喝,桂花蜜拿来送人再好不过。”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说话一本正经的模样,头发却乱糟糟的,好似教什麽揉了几道一般。

    他道:“你在屋里做什麽了?”

    “嗯?”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没做什麽呀。”

    “那头发怎这么乱。”

    祁北南伸手与他理了理细软的发丝,亏得是这些年二姐儿总与他用些滋养头发的香油,以前稀少的发丝如今生得茂密又乌黑,倒是不枉这些年的精心打理。

    萧元宝连忙捂住脑袋,耳尖发红,赶忙去屋里妆台前的铜镜上照了照,见着自己脑袋跟被屁蹦了似的,心虚的用梳子赶紧理了理。

    祁北南站在他卧屋的帘儿下,瞧着他梳理头发,转又见着床榻上褥子皱做了一团。

    估摸着人是在上头滚了不下五圈,他忍不得笑了起来。

    萧元宝回头见着祁北南在笑话自己,他赶紧又去理了理床铺。

    “我这卧屋里头合该放一架屏风才好,鑫哥儿院子里就有好几架,又精美又能遮蔽。”

    “好,去给你置总行了吧。”

    祁北南道:“只不过近来手头上有些紧凑,待着宽松了好生置办些东西下来可好?”

    萧元宝闻言疑惑道:“倒卖绸子不是挣了些银子在手上么,如何就又紧凑啦?”

    “那自然是去经营旁的生意了。”

    祁北南将一叠房契递给了萧元宝。

    萧元宝忙把香茶放下,他接过房契一掐,发觉很有些厚度,连忙把房契展开数了数。

    一数竟然有十五张。

    上头一水儿的落着磷州云平坊铺子一间。

    喜人的是,竟然还有一处小楼。

    萧元宝瞧得欢喜,虽早晓得了祁北南要在州府上置铺子,可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把事情办成了。

    “怎这么多!磷州的铺子竟这般价贱?一千贯在县上只怕也堪堪能买下这么些铺子。”

    祁北南道:“州府上的铺子不便宜,只是咱新置的铺子位置偏僻,占了些好而已。”

    “那往后赁金能拿得起来么?可别砸手上了。”

    祁北南道:“你还信不得我呀?”

    萧元宝一笑:“也是。阿南哥哥办事总是教人放心的。”

    他又细细看了一遍房契,道:“旁人前去州府赶考,一心都挂记着考试的事情,你倒是好,竟还能腾出空闲来去置买铺子。”

    “不多置些家业下来,往后”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往后家里人多起来,怎么养家糊口啊?”

    萧元宝领会到其中意思,脸红起来,他拨下祁北南的手,这未免也想得太过长远了一些,才哪儿到哪儿啊。

    默了一会儿,他想起要紧的,道:“你不是说学政有想择你做女婿的心思么,你预计如何呀?”

    “学政未有明示,要等我中举。我本想等放榜之后再行处理的,不过没想到杨郴叙会提前来与我相谈。”

    祁北南道:“既是没有那意思,不可耽误旁人,我趁此已经与他明言了。杨家是官宦人家,婚姻之事,想来也不会痴缠勉强。”

    萧元宝心中微安,又忍不住试探问道:“那……那你怎么和杨公子说的?”

    “我能如何说,没得旁的可说的。实言相告,我已经定下婚约了。”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婚约不会改,勉强也是无用。”

    萧元宝闻言抿着嘴,嘴里吃着桂花糕,心里却甜滋滋的。

    想着祁北南因自己拒了旁人,如何能不高兴。

    祁北南见萧元宝没说话,只笑。

    如此这般反应,让他有些诧异:“我说婚约的事,你不好奇?”

    话毕,他忽的有所明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有婚约的事了?”

    萧元宝眸子动了动,倒也没有再隐瞒:“嗯。”

    祁北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连忙问道:“甚么时候晓得的?”

    “就……就是刚搬来城里的时候,爹爹告诉我的。”

    萧元宝声音小了些下去,有点不好意思道:“那时候哥哥小三元案首,风光得很,在县城里置了宅子,搬过来住人就不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怕丢了好女婿,嘱咐我多生点心眼儿好好盯着呢。”

    祁北南扬起眉:“萧叔真与你说这些?”

    萧元宝道:“哥哥要不信去问爹爹好了。”

    祁北南吸了口气:“我也没见你好好办萧叔交待的事啊。你这般早就晓得了,却还装聋作哑,跟不知道似的。”

    “日里说些话来,存心的气我。”

    “我才没有。”

    萧元宝立也替自己辩驳,反责怪道:“你还打小就知道这事呢,作何那么多年月下来,也不吐露半个字出来。尽厢伙同起来欺瞒我。”

    祁北南微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么。”

    “当初我来投奔,一无家业,二无功名。萧叔又心疼你,他便是重信重诺不曾因我已无父母依靠而轻待我,可要将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做父母的心里定也是不乐意的。”

    “我心中知晓这些,便同他许了诺,不与人提婚约的事情,只待着将来得了功名,能与你安稳日子时再由萧叔做决定。”

    祁北南说着嘴角上扬:“不过若你说的是真的话,那萧叔当是认可我了。”

    萧元宝瞅着他像是才得知爹爹认定他的模样,撅了撅嘴。

    他才不信他才晓得爹爹是认可他的。

    早好些年前,家里的大事多已是他做主,他怎会不知爹爹的意思。

    祁北南见萧元宝两只眼睛微眯起,狐疑的神色,笑道:“好吧,萧叔确是早已经同我传达了他的意思。”

    “后来没告诉你,不是为旁的,又或是起有别的心思。只是你年纪尚小,我不想用婚约束着你,你也当有你的选择。”

    萧元宝听闻此番答案,心中畅然。

    这些年两人生活在一起,许多想法,总能不谋而合。

    他很高兴。

    祁北南继续道:“我本是起了主意,预备这回乡试放榜以后就告诉你婚约的事情。”

    “不想”

    他顿了顿,想着今日的事情,他便无奈。

    颇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受,想要试探这哥儿,当真是讨不得好。

    “不想会提前说与你知道了。”

    萧元宝见状,有点心虚。

    他今天见着祁北南和杨郴叙说那么久的话,又不知道两人说的究竟是什麽,心里醋味儿翻腾,还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心生卑怯。

    多番滋味混集在心头,确实是脾气也上来了,口不对心,任性说些反话来刺祁祁南。

    他没想到会那么伤祁北南的心的,也没想过他会那样着急。

    时下,静下了那些情绪来,萧元宝歉意道:

    “先前是我不好。我如今晓得了你的心意,以后再不会说那样的话来让你伤心了。”

    他眨了眨眼睛,与祁北南央好的说道:“既然本就想告诉我的,我提前两日知道也没有甚么差别的。”

    祁北南道:“怎麽没有差别。待着放榜以后,我若中了举再与你说婚约的事情,岂不是更郑重,更显诚意。”

    他巴巴儿的去把铺子房契准备好,就想着等到时候有了产业,又有功名,再与人说婚约的,这朝全都给打乱了。

    萧元宝道:“即便没有这些,凭这些年的情谊,我已全然觉得足够了。”

    “怎么说来都是我高攀,哥哥又何必还要做得那般完好,不是更教我觉着愧不能当么。”

    祁北南每每听闻萧元宝说出那般贬低自己的话,心里便不是滋味,总会教他想起昔年的事情来。

    他不想重来一遭,小宝却还是这般,让人心疼:“小宝,你很好。值当旁人的用心,最高的诚意,也值当最好的对待。不要说你不匹配这样的话来。”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认真的眸子,受这般坚定的认可,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受。

    卑怯,其实也有很大的缘由是因为不确定,但他确定了祁北南的心意,这些年养成的心性,便教他不再那般卑怯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祁北南眉眼含笑,捏了捏萧元宝的手,犹嫌不足,又捏了捏他的脸和耳朵。

    只觉得满心满眼的都是喜欢。

    萧元宝教他捏得烦了,转也去摸了摸祁北南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

    想着这么英俊的郎君,往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高兴。

    两人不瞧书也不做事,就在屋子里待了大半日。

    好似就那么一道待着,什麽旁的事情都不做,也觉得十分有趣味,不晓得时间怎么就过去了

    且再说这时候的杨学政府上,杨郴叙与祁北南示好受拒后,回屋里便闭了整日的门。

    杨学政原先还不晓得是怎麽回事,问了下人的话,才得知杨郴叙去送了祁北南。

    他见着在屋中红肿了一双眼睛的杨郴叙,气道:“爹已将人唤前来与你相见,祁北南那般聪明的人,必然一点即通。若是他有那意思,放榜后自会再上门来。”

    “偏生你却沉不住气,半点不矜持,巴巴儿前去与人示好,这朝倒是好了,教人一口回绝了去,平白丢了脸面。”

    杨郴叙本就伤心,又受学政责备,心头更是难受:“爹爹只怪我,怨我罢。”

    “当初那马俊义与我示好,爹爹要筹谋。人马大人四品官员,咱家与之,已然是高攀了。爹爹却嫌马俊义不受马大人的重视,又还只是个秀才,生要我等着乡试后再做考量,教我不可与人过热,也不能太冷淡了去。”

    “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全由着爹爹盘算,早先已不与我再来往。”

    杨郴叙呜咽道:“婚姻大事,我知当家里做主,由不得自个儿的心意。为此一应也都听爹的安排。”

    “我本就瞧得中祁北南,得知爹爹说相中了他,心头何其欢喜,哪怕他此次不中,我也是肯同他结亲的。”

    “爹爹却要生等着人放榜后才计算,到时候人高中了举子,属实是不差。可那时也有的是人家瞧得起,县公家不也有个到了年纪的女儿么,程家可也对祁北南赞赏有余呢。我早些前去与他示好,教他知晓我们家的诚心,又有甚么差。”

    杨学政恼声道:“知县不过七品官儿,就是那程相公得了升迁,也不会一夕越过你爹去。且那边家里头就是个庶女,她能与你比么。祁北南是痴傻不成,舍你去要那头。”

    “那程家就一个女儿,县公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还管甚么嫡庶了。”

    说罢,他又摇着头:“如今平白谋计再多也不过是白搭二字,争辩这些来还有甚么用处。我若未前去与他言自己的心意,还不晓得人已经有了婚约。”

    “如今早问倒是早死心,人家已定了亲,还由得着咱挑三拣四么。”

    “爹爹盘算来,盘算去,我今年已二十了,出去与姑娘哥儿闲会,人家都讥讽我年纪这般大了还没着落呢!”

    杨学政听到此处,见着杨郴叙哭得伤心,心头不好受,到底是没再继续出言责怪。

    他在雕花椅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来,也是爹不好。”

    “县学的读书人中,几番比量,想着还是祁北南合适。一个寄人篱下,却富才学的读书人,咱家里容易把控,提点起来说不准有大前程,这才与你选中。怪爹只留心了祁北南的品性和家境,却没有打听清楚他婚约上的事。”

    “爹百般钻营,也是因本事不大,做官多年,也只还是个六品小官儿。难得你品貌好,爹总想与你多打算些。不想本末倒置,反倒是耽搁了你的婚事,教你受人笑话了。”

    杨郴叙揩了揩眼睛,他心里苦,却也知道他爹的不容易。

    杨家并非世代官家,是从杨学政起始做官的,他也是从小户人家科考入的朝堂。

    家里在官场上没有多少人脉,朝廷尽数又是世家大族把持着,他们这等苦读致仕的人家,想要往上爬,谈何容易。

    偏生儿子还不成器,读书多年,也没考出个甚么名堂来。

    还是家里捐钱,买得了个小县丞做着,庸庸碌碌,也不见能有甚么升迁之相。

    杨郴叙相貌好,从小就读书,杨学政难免会起些钻营的心思。

    许也是早知晓自己为着家里的兴衰而被安排,杨郴叙心中已然接受,如今听他爹说这些,不免还是伤怀悲哀。

    “爹,那往后当如何?祁北南已然说明了有婚约,给了我体面,咱家总不能纠缠。”

    杨学政摆摆头:“家里掏空家底子,走尽门路也与你哥哥寻得个去处,不当再教你为着家里而白白耽搁了,都是一家里的孩子,怎能太过区别相待。”

    “待着秋闱放榜,从榜上寻个你瞧得中的定下罢,再钻研盘算下去,只怕以后连举子都不好寻。”

    杨郴叙应了声,只觉着人活在世间,如何能这样苦。

    翌日,祁北南一早去了趟赵光宗家里。

    过去的时候,赵光宗还在屋里吃早食。

    “甚么事,这般时辰来我这边,可是稀奇。”

    赵光宗问祁北南有没有用早食,听他吃罢了,转唤人与他做盏子茶来。

    “这物什,与你了。”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带了个四方长匣子来,光是见那匣子上描了金花边,便可知不是什麽残次物。

    他放下箸儿,下了桌子匆匆前去开匣子,只见里头端放着做茶十二先生,一整套的物什做工精致,分外风雅。

    他两眼放光,看向坐在一头悠闲吃茶的祁北南,道:“青芜坊的十二先生手艺考究,一套难得,甚么意思?大清早的来与我送这样的好礼,莫不是你飞黄腾达了?”

    祁北南道:“这套十二先生放在库房里好些时候了,放着也是放着,你爱吃茶做茶,索性与你用了。”

    赵光宗小心合上匣子:“早不索性晚不索性,偏生今朝索性,岂不是太凑巧了么。”

    “快快与我说来,是要央我办事,还是发了横财。”

    祁北南道:“我发甚么横财,又能央你办甚么事。”

    “不应当啊。”

    赵光宗把匣子放在了祁北南身侧的桌子上,他早觉自己上不得榜,便坦然说起玩笑话来。

    “你这般我可不敢收如此贵重的礼,怪是烫人的。眼瞅着放榜在即,万一我榜上有名,往后就是举人老爷了,你趁此央我做事怎么办。”

    祁北南睨了赵光宗一眼:“你倒是想得长远。”

    赵光宗笑道:“快说吧,究竟怎么个事儿。”

    祁北南方才慢悠悠道:“我与小宝的事,劳你费心了。”

    赵光宗闻此,顿时目光暧昧起来,两只眼睛燃起了问闲的光。

    “昨日,莫不是发生了甚么好事?”

    “事情曲折,我便不一一赘述了,不过好在是结果不差。”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膀:“我这人历来是赏罚分明,记你的功劳。”

    赵光宗大笑起来:“好好好!这朝我是把礼收得安心了。”

    祁北南未与赵光宗谈杨郴叙的事情,不过他既会喊萧元宝去学政府门口接人,心里大概也是有些猜想。

    这朝祁北南又来谢,想来是与他想得不差了。

    两人都是有分寸的人,自不会拿这些事作炫耀的谈资。

    事情要传出去了,教学政折损颜面,容易得罪了人去。

    两人还是说了半晌的话。

    赵光宗与祁北南说谈昨日去他外祖家里的事情,说的是外祖想他得很,唤他过去吃个便饭,谁晓得去了竟是相看人家。

    他半点准备也没有,弄得怪是窘迫。

    “那到底相中了不曾?”

    祁北南道:“你与我是同年,今年可就弱冠了。”

    “我一直不慌不忙,那是我爹娘在世的时候就与我妥当了,你可别学了我的不急。”

    这几年身边相识的人,逐渐到了年岁,前前后后的陆续都有了着落,便是老光杆子方有粮,再些日子都要成婚了。

    正是与唐家豆腐坊的姑娘。

    这小子有福气,唐家就一个独姐儿,老两口做生意又攒得不少银钱,如今姑娘要嫁人,生是在交子巷上与孩子置办了处小两进院儿。

    待着成了亲,院儿就做嫁妆,教方有粮和唐家姐儿住。

    方三哥儿年中的时候也成了亲,在县城下一个农户人家上。

    虽依旧在乡里,可那农户田地丰厚,还有山林,是个富农人家,日子过得不必城里的经营小生意的人家差。

    说算下来,村子上那一圈熟识的年轻人中,也就赵光宗还没有着落。

    祁北南也看不明白这小子,这几年赵家也一直在与他相看人家,可就是没有成的。

    说他是已经有了心仪的人,故意戳黄婚事,却又不像。

    反倒是更像还没长出来感情那根筋似的。

    分明性子也开朗,又随和,当是个很快就能定下人家的,偏却还一点音讯也没有。

    这人呐,当真是说不清楚。

    赵光宗道:“我有甚么相不相得中的,人家相得中我便成。”

    “你一个男子不主动些,人家哪好意思。如此态度,旁人不就以为你没有那意思吗。”

    “哎呀,我实在是干不来那些事,教我去与姑娘哥儿的示好,倒是不如喊我写八篇文章。”

    祁北南无言。

    觉着这小子大抵是没得救了。

    “也罢,姻缘自有天定。”

    祁北南悠悠道:“待着我家的孩子能读书写字的时候,你再议亲,也挺好。说不准你的子女还能与我的孙儿结亲。”

    赵光宗:“”

    再是没有比祁北南更能劝人的了。

    很快,日子就到了九月初五。

    这一日,正值秋闱放榜。

    天一亮,就有跑闲率先前去告示栏观榜了,只带着先瞧见榜,跑去与中榜的人家报喜,讨上些喜钱。

    这一日,上榜的人家,出手都大方得很。

    祁北南不慌不忙的在书房拾腾,巳时揭榜,早去也是无用。

    家里距学政府外的大告示栏不过两刻钟的时间,要是巳时二刻还没有人上门来报喜,那他也没必要前去看榜了。

    第76章

    “这个时辰了, 你不去看榜,怎么来我这边了。”

    祁北南收拾妥当,方才到园子上, 就瞅着赵光宗没往学政府那头去, 反倒是来了家里。

    “里正和张娘子没有来城里随你一道去瞧榜么?”

    赵光宗道:“爹娘是想来与我瞧榜的,只秋上村子里忙,我劝说他们不必白跑一趟,有了结果我晓得去告诉他们。”

    “秋闱放榜每回人挤人, 前去参考的没几个人,观榜的却比童试放榜时的人还多得多,我这回没指着能上榜, 索性来你这头待着。”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 我再去瞧一眼便是。在你这儿, 还能见着报喜官兵, 瞧瞧热闹多好。”

    萧元宝早就想去凑热闹看榜了, 奈何祁北南却在家里头磨蹭着, 半天不出门。

    时下赵光宗也过来了, 听话头是不打算去看头一茬的, 简直气人。

    这些个读书人也真是,也不知该说他们是沉稳了, 还是说太不关心自己的成绩。

    倒是教他们这些着急想看榜的,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味道。

    “赵三哥哥, 你这话说的倒好似是阿南哥哥一定能中似的。”

    萧元宝道:“秋闱多严苛的考试,许多读书人年近不惑了都考不上呢。他受你们吹捧, 一会儿见了榜没中, 午间还不得饭都吃不下了呀。”

    赵光宗道:“宝哥儿,你帮着阿南谦逊就罢了, 却是半点不顾我。”

    “他若是都不中,我还能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么。”

    萧元宝闻言眨了眨眼睛,感觉赵光宗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于是把嘴巴抿做了一条线。

    祁北南过来道:“不许欺负小宝。”

    赵光宗叫苦:“我合该去看榜的,过来吃你俩一唱一和的排头做甚。”

    萧元宝教赵光宗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了话头:“你俩到底是去瞧榜还是不去啊。若是不去,也别耽搁人,我自个儿去了。”

    “一早就打发铁男去看榜了。”

    祁北南拉住萧元宝:“在家里等结果便是,前几回考试还没挤够呀?”

    萧元宝听了这话,心头想着到底还是挂记榜的嘛。

    瞧着不在意的模样,指不准儿就是心里头担忧的狠了,才不敢前去瞧榜。

    原本萧护也要来城里等着出榜的,不过他想了想,又不肯来了。

    萧元宝问他作何又不来一道等榜了,说一家子都去盯着榜,中了自然举家都高兴,要是没中,只会教下场了的祁北南心头更不好受,徒增了一层包袱。

    他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三人在园子里说了会儿话,瞧着巳时上了,便一道挪动去了门口。

    预备再等两刻钟,要是不曾有报喜的来,心里也就有数了,到时候再去看榜,那头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不会拥挤。

    “祁郎君,大喜!大喜!”

    却是不等巳时二刻,约莫巳时一刻上,便有道身影急惶惶得从巷子口直跑了过来。

    活似一头脱了缰绳的牲口,横冲直撞的,嘴上还大声恭祝着,弄得一条巷子中路过的行人频频回头观望。

    头一个道祁家报喜的竟然是百事通,青年男子在秋风凉爽的早晨也跑了个满头大汗出来,见着宅子门口的祁北南,顾不得旁的,喘着气道:

    “恭贺祁郎君荣登秋闱榜首!”

    “中榜了!”

    萧元宝一双眼睛立马睁大,急问百事通:“可确是看见红榜上有名字了?”

    “哥儿,我这双眼睛再是不清明,郎君的名字居于榜首,祁北南三个大字,我如何会瞧错,如今已然都传开了!”

    百事通站在高处,见着红榜一揭,头先就见着了祁北南的名字。

    其实像是放榜前去报喜讨喜钱这样的事儿,他这般资历了的百事通,寻常来说是不会去同那些个跑闲得抢。

    但他与祁北南有交情,且是与他做事的人,瞧见他秋闱中榜,亦是欢喜一场,便亲自上门前来报喜了。

    一般来说报喜也是去同家里人报的,下场的郎君通常都在榜栏头,消息一家子迟早都会晓得,不过是争个早和晚。

    倒是不想,祁北南竟然未曾过去看榜,倒教他能直接将好消息说与他听。

    “榜首!我听你说我们阿南是榜首,你可瞧见是第几名了!”

    赵光宗得听了中榜已然是高兴的双目放光,一下便捉住了百事通话头的要点。

    “正是说郎君大喜!名列不光是咱县里的头名,是整个省的头名咧!”

    百事通唱高了声音,高兴的活似自个儿中榜了似的。

    “头名!”

    赵光宗急切问道:“可是解元头名!”

    “否则怎说大喜!”

    百事通同祁北南做礼:“郎君当真是文曲星下凡,小的在城里跑闲这许多年,也看了许多榜,记事起就没见咱县里出过解元,今朝可是沾了大喜气。”

    “不枉小的抄了两条近路,头一个将这天大的好消息送来。”

    祁北南一笑:“还得是你,脚下生风跑得快,有劳你前来报喜了。”

    他镇定自若的从身上取出了一角银子,赏与了百事通。

    百事通欢喜接过,连忙又说了两句喜庆话。

    不说祁北南的银子给的多教人高兴,这解元大相公给的赏钱,也足在外头吹嘘一阵了。

    这钱方赏,巷上长了耳朵听闲的人,闻说竟是郎君中举的大喜事,连忙都大着胆子围上前来:“恭喜郎君中举。”

    “郎君好文采!”

    萧元宝还有些惊傻的回不过神来,他原本一会儿觉着祁北南能中,一会儿又觉着不好中数。

    这秋闱大比,中榜之人整省也就那么五六十人,且都是赶往州府考试,试卷在州府上批阅。

    有的县城一县能有十余人中榜,而有的县城挂零都有可能,为此他虽觉得祁北南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可他毕竟没有离开过县城,不知祁北南放在整个省上才学算的是什麽。

    心中一直没有底。

    如今听闻不仅中了,且还名次了不得,他如何不痴傻。

    阿南在县城是拔尖儿的读书人,放在外头,在整个省上,依旧是拔尖儿的人物!

    他心里当真是又欢喜,又傲气。

    见着围来聒噪着恭祝讨喜的人,他才回过神采。

    连忙从身上掏出了钱袋子,一连撒了三把铜子出去,一边撒一边欢喜道:“谢大家的祝贺了。”

    “了不得,了不得!这朝可真真是扬眉吐气了。”

    赵光宗接连摇晃了几下脑袋,他虽隐隐觉着祁北南会中榜,可也未曾预料他竟能中解元。

    自己究竟交好的是个甚么人物,当真是从未教人失望过呐。

    须臾,他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真诚的同祁北南做了个礼:“蟾宫折桂,雁塔题名!阿南,恭喜你!”

    祁北南还是那句话,这些他早已经逢了一遭,重来一回,已然没有了初做少年读书人中榜时的欢喜。

    再者当初他可是金陵解元,金陵府的才学读书人如过江之鲫,他能在金陵府上拼争个解元出来,其中的骄傲得意,远比在磷州得解元还要高。

    不过如今有好友真心祝贺,又有萧元宝同他在一处。

    这回的乡试,他仍然很高兴,只是此中让他欣喜的情感不同了而已。

    “谢了你的贺。”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膀,转问百事通:

    “可见着了赵光宗的名字?”

    “郎君,我只留意了您的名字,旁的都还没来得及过眼就急忙前来报喜了。您这般成绩,不出半刻,立会再来人报喜。”

    百事通歉意的看了赵光宗一眼,他不识得赵光宗,若是相识,定然也会看榜的。

    赵光宗道:“无妨,便是瞧看了,结果也不变。”

    倒是正如百事通所说,不过须臾,后头就有跑闲的来给祁北南报喜了。

    虽不是头一个了,但萧元宝还是照样打赏了钱。

    今朝高兴,撒些银子出去没什么,再者中了举,这般好名次若还抠搜,旁人会说闲的。

    祁家门庭若市,热闹了好一晌。

    “瞧那个糊涂蛋,连咱宅子的位置都不晓得,跟个屋头苍蝇似的乱蹿。”

    刘妈妈受萧元宝的吩咐,又从家里取出了一篮子的铜子儿来,专门做打赏用。

    她与讨喜的人分给着铜子儿,眼睛瞅着巷子口,正瞧自家的姑娘哥儿作何还没过来。

    分明前头两日就与他们嘱咐了,今朝秋闱放榜,要留意着宅子这边,郎君中榜了一定来道喜。

    如此这般能在郎君哥儿面前混个脸熟不说,还能讨得喜钱咧。

    她心头正埋怨着两个懒哥儿懒姐儿,就瞅见两个报喜的人一脸糊涂牢骚的从另一条巷子挤出来。

    萧元宝听闻声音望过去,还真有俩寻不着北的报喜人。

    他有些好笑。

    两个报喜人拧着眉头:“家里怎也没见个主事人,教咱们白跑一趟。这头喜是讨不着了,竟是还不如上祁解元那儿说两句喜庆话讨点散碎喜钱。”

    说着,两人厚着面皮挤过去:“恭祝祁”

    还没说完,见着在看热闹的赵光宗,瞪大了眼:“赵郎君,您怎在此处,可教咱好找!”

    赵光宗闻跑闲的说这话,不解道:“你们寻我作甚?”

    “哎呀呀,今日放榜这样的日子,寻郎君还能作甚!”

    两个报喜人喜出望外,连忙道:“恭祝赵郎君旗开得胜,已然中榜啊!”

    赵光宗一怔,全然没有任何预备:“你说我中榜了?”

    “郎君切莫打趣小的,这样的大事情,谁敢胡乱假报。”

    跑闲人道:“郎君您的名字在第六个上呐!”

    祁北南和萧元宝得听这样的欢喜事情,不由得相视一笑。

    见着赵光宗还有些不能缓过神来,祁北南轻扯了他的袖摆一下:“欢喜归欢喜,还得把眼下的先给周道过去才是。”

    赵光宗连忙应声,从身上摸钱来做打赏,却是半晌没给摸出来。

    他全未意料自己会中榜,压根儿就没准备甚么赏钱,这一时间还真弄得局促。

    萧元宝见状忙塞了一角银子到赵光宗手上。

    “劳你两人跑一趟。”

    赵光宗方才给出了赏钱。

    萧元宝接着往外头广撒了三四把铜子:“这是赵郎君给的喜钱!”

    “恭祝赵郎君。”

    “赵郎君前程似锦!”

    又是一场热闹的恭祝。

    这厢撒罢了喜钱,三人回了宅子去,教刘妈妈和赵五哥将人疏散了。

    如此一直在门口放喜钱,只会越来越的人过来讨喜,家里再多的银钱都不够这般使。

    差不多得了就成。

    “你不尽信,一会儿铁男回来就晓得了。”

    祁北南见着赵光宗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出言慰他。

    赵光宗点点头:“嗳。”

    萧元宝自得听了中榜的好消息,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知晓赵光宗也上了榜,笑容更盛了些。

    在外头招呼应付了些时候,口干舌燥的。

    他前去弄了一壶茶水来吃,三人就在园子头等着铁男。

    赵光宗吃水的手都还是抖的。

    倒是不一会儿,铁男就跳着脚跑了回来。

    赵光宗见着人,慌忙把茶水放下,径直站起了身:“如何?!”

    铁男跑得嘴中唾沫发干,知晓家里的郎君已经等得急了,也不拖沓,捡着最要紧的先说:“二位郎君均在榜上!咱家郎君位居榜首,赵郎君在第六名上!”

    “阿南,真的,竟是真的!我真的中榜了!”

    赵光宗道:“我竟然中榜了!”

    祁北南好笑,他指点的学生,怎么会差。

    “好好好,眼下可是安心了,你切莫欢喜的失了心智。”

    萧元宝也笑的合不拢嘴,与了铁男一盏子茶水。

    铁男一口给吃了个干净。

    祁北南这才细问旁的情况。

    这回磷州拢共上榜五十八名学生,岭县一共中榜六人。

    第一是祁北南,也是整个磷州的解元;第二名是罗听风,磷州排名第九;

    中间的三个人铁男不识得,并非县学的学生,是往年的老秀才了。

    赵光宗是最末尾的一个,不单是县里最后一名,也是磷州榜的第五十八。

    “当真是险,稍只在落后一分一毫,这回秋闱我便无缘了。”

    赵光宗听得心惊:“想着若不是这回赶考路上有歹人作乱,误了些考生,只怕我也不能上榜。”

    祁北南道:“命里该你上榜,便就能上榜,不管名次如何,终归是不枉这些年的苦读了。”

    赵光宗面上生笑:“这般结果,全然出乎了我的预料,我心中哪里还敢求甚么好的名次。”

    萧元宝道:“赵三哥哥的名次也不差呀,别只盯着上榜的人看,想着前去州府赴考的读书人那般多,赵三哥哥可是前六十名呢。”

    “是矣,如此说来,已然是极好的名次了。”

    祁北南道:“高兴归高兴,事情还没完,再晚一会儿官府报喜的人当也要登门了。这是官府朝廷给读书人的体面,不能丢了体面。”

    “你快些家去,在家里等着报喜官上门,可预备了喜钱?”

    赵光宗道:“银子倒是有,不过散碎铜子却不多。”

    “一会儿家去带些铜子走,听得敲锣声,必然还有一帮子讨喜的老百姓,便是散上两把铜子,那也得撒的。”

    “再得准备两壶好茶,一些点心果子,喊报喜官吃。人吃不吃是他的事,你喊不喊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好!我当真是没有预备,若没有你提点,可得疏了礼数。”

    今日赵光宗自己出了门,即便是觉得自己不会中榜,也当提前准备些喜钱与家里看宅的人管着,以此方便应对。

    报喜人也就不会空着手白跑一趟。

    不过倒是也不能怪他,像是他们这般农户人家出身的儿郎,家里头又不曾有中举的前例,一应的礼数如何会晓得。

    祁北南有过经验,当然会提前周全。

    早早就教铁男拿了交子银票去钱庄上兑换了不少的铜子回来预备着。

    片刻后,赵光宗从提着一篮子铜子,从后门抄近路匆匆家了去。

    这头也没多等,距离放榜过后大概半个时辰,远远就听见敲锣的声音往巷子里来了。

    萧元宝赶忙给祁北南理了理衣裳,端正了一下身姿。

    方才出门去迎报喜官。

    “恭贺郎君喜中解元,您才学了得,不单是光耀家族,更是为县里添彩呐。”

    报喜官有心拍起北南的马屁,话说得十分好听:“我能报一回解元的喜,也真是运气。”

    “辛劳大人跑一趟,到家中吃些茶水歇歇脚罢。”

    报喜官道:“倒是想吃祁解元这盏子茶水,奈何秋上学政府和县府人手紧凑,还得去二家呢。”

    “祁解元家的茶定是好茶,他日我定然厚着面皮来尝尝。”

    祁北南道:“只怕大人不来,我定早早的备了茶。”

    报喜官见祁北南如此客气,也是心头舒畅。

    他并不是头回做报喜官,三年就能做一回,见得举子也并非一个两个。

    有的是那起子中举便跟当了皇帝似的秀才,一朝中举便人五人六起来,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头了,在他们这等小吏跟前端的比县公还高了去。

    “郎君,这些是您的文书,磷州那头有官差直接送过来的,连县里都不曾开封瞧过。”

    报喜官教后头的官差递送上来了个大匣子,外头有红封,且还落得有祁北南的名字。

    “您点验以后,若有甚么问题,尽可到县府回禀。”

    “有劳。”

    祁北南扬了扬下巴,铁男便将匣子接了过来。

    “大人繁忙不得空到家里吃茶,待忙罢了,与诸位官差一同在茶楼里吃个茶水。”

    祁北南与了报喜官一个去指手掌心大的香囊。

    报喜官不着痕迹的捏了捏,顿时眉开眼笑:“多谢了郎君。我们便先去下家了。”

    官差敲锣打鼓的一走,立又涌上来一批祝喜的老百姓。

    萧元宝连忙撒银钱,一些衣着朴实的百姓连忙便去捡铜子了,却有几个衣着不差的人混在其间,专恭贺祁北南,好似不为喜钱,只是为了与祁北南说话似的。

    他心想可真是甚么人都有。

    照例撒下些铜钱后,萧元宝都不想撒钱了,倒不是心疼铜子,只是见了报喜官送来的匣子,他的魂儿早就被匣子勾了去。

    于是将篮子塞与了刘妈妈,拉着祁北南回了屋去。

    此前先吩咐了铁男家去与庄子上报喜。

    这才安然的跟祁北南在书房上拆看匣子。

    “拆吧,你来。”

    祁北南看着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萧元宝,宠溺道:“左右我的也都是你的。”

    萧元宝眼睛一弯,笑抿着嘴,这才轻轻启开了匣子。

    匣子里整齐的叠放了好些文书,和院试一样的有证明身份的举子文牒,一块有朝廷官印的举人令牌。

    举子享受的特例两篇,譬如是减免自身及其家属的徭役赋税,见县官不跪,上公堂可由讼师替代,不受刑罚等等一系

    又有举子应当遵守的条例三篇,譬如当自勉,进取科考为朝廷所用;当谦逊拥护朝廷,为百姓做表率云云。

    这些特例以及行为规范,大抵都是提升社会地位的,萧元宝没有尽数一行行瞧看完,而是慌着看都有些甚么东西。

    另外的,就是中举实打实的奖赏了。

    萧元宝见着有磷州府房契一张,州郊田地十五亩,外在五十贯数额的交子一张。

    “哪处的宅子,念出来听听。”

    祁北南听闻萧元宝把有的东西报了出来,道了一声。

    “嗯,上头写着的是南甜民巷,二进院一间。”

    萧元宝没有去过磷州,不由得问:“如何,这地段好吗?哥哥可晓得?”

    祁北南点点头:“倒也是处不错的民巷了。”

    说来,磷州的出手看着还比金陵手笔大些。

    昔年他中举的时候,金陵那头可只给了郊外十二亩地,宅子也是有的,不过是地段偏僻的一进院儿,赏钱倒是给的多些,有六十贯。

    但细算下来,金陵物价比磷州高,倒也相差不多。

    “可真是好,一朝就新得了许多的产业!”

    萧元宝心里美滋滋的,州府上的产业,那可比县里的值钱许多。

    且他们人在县上,外头已经有了产业,心里会别有些自得的感受。

    “月奉呢?”

    祁北南又问了一句。

    “月一贯钱呢,外在岁两石粮食,六钧肉,细布八匹。”

    萧元宝道:“比做秀才的时候可涨了好多,秀才月两百八十个钱,岁粮食一石,四钧肉,布匹且还是没有的。”

    祁北南道:“秀才到举子,拔高的不是一筹。”

    “官职若有空缺,举人是能前去参选直接做官的。秀才虽有了些地位,却还不曾能有做官的资格。”

    “天下安定太平,国库也尚充盈,也便不愿意亏待读书人。”

    祁北南道:“若秀才举子的家境十分艰难,也难能安心读书考试报效朝廷,尽数前去钻营糊口去了,如何还能全身心投入。”

    而今朝廷还在大肆选用读书人,待着再去些年头,朝廷冗官冗吏,到时候待遇可就不如现在了。

    中秀才中举的奖赏,月俸,只一年比一年的少,对今砍半不为过。

    连朝中官员的俸禄都有减少,就别说下头这些尚未入仕的读书人了。

    彼时有些微薄功名的读书人都不值甚么钱了,遍地都是穷酸书生,秀才在酒楼做账房理账的屡见不鲜。

    就是现在的举子大相公,也有在外头谋生计,与人看账抄书的。

    萧元宝不晓得那些,总之不管怎么说,现在都高兴。

    他哥哥现在可是举人大相公了,是解元,是此次乡试第一人。

    放眼整个县里都没几个举子大相公,就更别说是解元了,他心中光彩万分。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欢喜,心中也觉得一番奔波赶考分外值当了。

    “我这名次,可还满意?”

    萧元宝道:“不满意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名次了。”

    祁北南笑道:“当真是贪心。”

    “可我既得了这番名次,你就没预备给我点奖赏么?”

    萧元宝当真仔细想了想:“是应当的。”

    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没甚么主意,像是笔墨纸砚这些,哥哥也不缺,且他似乎并不像寻常读书人一样十分喜爱,讲求好的。

    说来,这些年,他也没觉得祁北南有甚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与他备礼,怪是教人犯难的。

    “可有甚么想要的?”

    萧元宝道:“若能说,我前去准备。”

    祁北南眸中起了笑,凑到萧元宝耳边去轻语了一句。

    萧元宝闻言,看着祁北南近在咫尺像玉一样的侧脸,面颊子顿时绯红一片。

    他推开了祁北南一些,羞赧又虚恼道:“不行!”

    祁北南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行?”

    萧元宝有点磕巴,但却微抬下巴义正言辞:“没、没成亲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祁北南啧了一声,亲一下都不让,真是比老夫子还严格。

    他倒也没有勉强,退后了些,声音有些发弱,可见的失落:“那好吧。”

    萧元宝见祁北南坐回了椅子上,没有旁的动作,才稍稍松了口气。

    心中却凶巴巴的想,这人可真坏!

    祁北南靠在椅子上头合了眼,道:“你且就欢喜吧。我可得养好精神,瞧来是还有硬仗要打咯。”

    萧元宝闻言心头一慌,偏头问道:“瞧、瞧什麽来?打什麽硬仗?”

    祁北南睁开眼睛:“这中举了,少不得迎来送往,便是我不想张扬,却也不能一个客都不见吧。自家里有交情那些都不许人来祝贺,岂不是教人家觉着我中举后就抖起来,瞧不上人了。”

    “呃哦。”

    萧元宝磕巴应了一句。

    “那不然你以为是什麽?”

    祁北南明知故问。

    “我什麽都没以为!”

    萧元宝慌忙辩驳了一句,旋即道:“出去看爹爹来了没。”

    祁北南看着出门去的身影,慢悠悠道:“搬出老丈人来,我也是不会怕的。”

    第77章

    “阿爹来了!铁男脚下生风了不成, 消息传得恁快。”

    萧元宝出门来,一头就撞见了前来的萧护。

    “家里忙完我无事就自先前来了,半道上撞见了回来报喜的铁男。”

    萧护面有喜意, 高兴了一路, 时下心情才平和了些。

    其实于祁北南中了秀才,他就已然很满意了。

    但话说回来,谁又会嫌女婿能够更出息些。

    他语气愉悦,急见好女婿, 没瞅见人,不由得问:“北南人呢?”

    说起祁北南,萧元宝脸又一阵发红, 说道:“在、在书房里呢。”

    萧护见萧元宝有些奇怪。

    面红耳赤, 嘴上磕巴, 又还刚从书房那头出来。

    他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转又看向萧元宝, 立变了脸色道:“那小子欺负你了?”

    萧元宝立马睁大了眼睛:“没、没有啊。”

    萧护默然, 转道:“没有就好。他要敢抖起来欺负你, 定然告诉爹。”

    萧元宝连忙道:“没有的事, 哥哥一直待我都挺好的。”

    萧护道:“那便好。我去寻他说说中举的事。爹有些日子没吃你做的菜了,做点卤肉给爹午时下酒吃吧。”

    萧元宝笑着应了声:“家里还有外头送的羊羔酒, 可好了,阿爹一会儿喝。”

    萧护大着步子去了书房, 祁北南正在把州府上送过来的匣子给收拾好,转头就见着萧护还真来了!

    他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 微有些不自然的喊了一声:“萧叔。”

    萧护点点头:“一路上都听铁男说了你何其出息, 倒是可惜了我没早些过来瞧见热闹。听说里正家的光宗也中了。”

    祁北南请萧护坐下,又与他倒了一盏子茶汤。

    “光宗是好苗子, 读书刻苦用功,上榜也是应当的。”

    萧护道:“这些年你俩一同读书,相交甚好,如今一同中举,真是一桩大喜事。”

    祁北南笑了笑:“若没有萧叔一应的支持,我这些年也不能安心读书。时下有此成绩,总算是不枉昔年许下的诺。”

    萧护看着玉立青松般的祁北南,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婿,再是没有让人比之更满意的了。

    他由衷道:“你是个重信重诺的好孩子,我把小宝交给你很放心。”

    说罢,他又试探道:“你可把婚约的事情与他说了?”

    祁北南未敢隐瞒,毕竟将来成婚还是要萧护点头的:“我前些日子已经与他说谈开了,他没有旁的异议。”

    “你俩一起长大,一道这么些年,心中有情,定是会走到一起的。”

    萧护是个过来人:“不过你俩能说开把事情定下,我也格外高兴。待着商定好甚么时候成亲,与我说一声便是,我没有旁的话说。”

    萧护语气和缓,言语间可见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和期许。

    祁北南听着,心头格外的舒畅。

    “只一点”

    萧护忽的话锋一转,面色也变得严厉起来,他目光凌凌的看着祁北南:“成亲前,你不能动他。”

    都是男人,萧护还能不晓得。

    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斯文自持谦逊有礼的,实际内里底子上也有一个样。

    祁北南眉心一动,明年四月便是春闱,三月就得出发进京赶考,待进了京,耽搁的时间就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少不得月余。

    如今已然九月上了,他犹嫌与小宝能一道的日子不长,就又得别居两地。

    要是老丈人再把他领回了庄子上去,那岂不是更聚少离多了。

    这如何使得。

    他顿了顿,道:“是。”

    萧护见他没有着急忙慌立马答应,姑且还有点可信度。

    如今,他没有在山里营生,这几年与人打交道的多了,人也圆滑了些。

    见祁北南乖顺,并没有因为中了举便目中无人,便又道:“眼看着就要春闱,时间紧凑,也是不想你因旁的分心。”

    祁北南淡淡一笑 ,心想他这萧叔打一巴掌再给颗枣的功力功力全然还不够啊。

    不过能如此这般,也是不错了。

    “我晓得萧叔是为了我好。”

    祁北南诚然道:“您放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萧护在城里吃了午食。

    午间萧元宝做了两道祁北南和萧护都爱吃的菜。

    因一时忙不过来,他没做多少,便喊赵五哥去酒楼里提了几个好菜回来。

    他和祁北南住在城里,得闲时还常有出门打个祭,城里酒楼的菜倒是不觉多稀奇了。

    萧护少有在外头吃,买几个菜回来,他吃着口味新鲜,倒是还爱吃。

    家里人不多,祁北南又不爱扎炮竹,如此一家子吃顿好的,便算是庆祝了。

    外人瞧来也太冷清了些,不过一家子反倒是都挺乐意这般的团聚,没有恭贺应酬之扰,下午些时候才回去。

    秋里头庄子上忙,离不得人,不过打今年起赋税就减免了,家里不再缴纳田产赋税,能省下不少事不说,纯纯进账,实在是喜人。

    这样算来,庄子上一年能进一两百贯的账,便是抛却开销,也还能有百贯之数。

    如此日子,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祁北南嘱咐了萧护,现今他中了举,有了免除田产赋税的资格,少不得会有人想攀附。

    如若有人使好,请求予以庇佑,不要轻易应承理会。

    萧护倒是晓得会有些商贾农户看中减除赋税的好处,会拖家带口依附于举人大相公手下。

    原本要缴纳朝廷的三成或是四成的赋税,缴纳一半或是大半给举子老爷以做供奉。

    如此一来,自还省下了一半的赋税。

    而举子也可从中白获得一半的供奉。

    民间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

    萧护不大懂得那些士商的弯弯绕绕,祁北南既然说了不让这样的人前来依附,那他就不让。

    于这些事情上,他的头脑,自是远远不如祁北南。

    再者庄子上已经享受了减免田产赋税的优待,家里并不短缺银子,他心头觉着确实没必要再受那些商户农户的好。

    在宅子门口送走萧护,祁北南瞅着两只眼睛还望着牛车远去的哥儿。

    他虚咳了一声,待着人听见他的动静转身时,却不理会人自行折身进屋去了。

    萧元宝看着自顾自就回宅子了的人,他迷糊了一下,跟着过去:“干嘛也不喊我一声。”

    祁北南不说话。

    萧元宝几大步上前去:“我与你说话呢。”

    祁北南这才停下步子,他负手看着萧元宝,说道:“你看不出来我在生气么?”

    “啊?”

    萧元宝疑惑:"中举的大好日子,你干嘛要生气啊?"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你说呢?”

    “嗯?”

    萧元宝不知所以。

    “你还真去告发我呀?”

    “啊?我哪有!”

    萧元宝圆了眼睛,旋即他又意会到什么,问祁北南:“爹爹训你了?”

    祁北南默着没说话。

    萧元宝见状,反倒是抿嘴憋不住笑。

    “还笑!”

    萧元宝耸了耸肩,学着祁北南的语气道:“就是老丈人来了我也不怕~”

    祁北南见此垂下眸子,好似是觉着有些被打了脸面。

    萧元宝难得见祁北南如此,本想再笑张口话他两句,不想却一下子被祁北南捉住了手,他稍一使力气,自就不受控制的往他扑了些过去。

    看着不过两寸距离前身姿挺拔的人,几乎能将他给倾覆了去,他立不敢笑了。

    “这么说来真是你告状了。”

    萧元宝连忙摇头:“真没。”

    祁北南看着人,微扬起眉:“想你也不当那么狠心。”

    “那爹爹真训你啦?”

    “那叫警示敲打,不叫训斥。”

    祁北南道:“说若我不老实些,还要接你回庄子上呢。”

    他转牵住了萧元宝的手:“我可舍不得。”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没好意思看祁北南,耳尖微热。

    九月上旬,祁北南都在忙碌之中渡过。

    出榜后次日,先去了一趟县府。

    除却州府下发的文牒奖励,县上也预备了奖赏。

    举人在县里更为紧俏,得到的厚待礼遇不比州府上差。

    尤其是祁北南作为此次乡试的解元,出自岭县,可谓是让县里大增光彩。

    届时学政和县公在教育选举这一块儿的政绩上也会可圈可点。

    如此,县上自少不得对举子的奖励,以此也能勉励旁的读书人,更为用功科考。

    祁北南便又得了县上三间空置的商铺,铺子在闹市的柳叶街上。

    除此之外,另有县郊一处私林。

    值得一提的是,私林周遭有二十亩的荒地可开垦出来种粮食。

    于旁人来说这些荒地算不得是多好的奖赏,但祁北南有田恳,全然可以变废为宝。

    其余几个举子便一视同仁了,一人得了闹市外的一间商铺,二十亩荒置田地。

    这两年土地可见的紧俏起来,像是那般开垦好的肥田旱地,已然极少的拿出来作为赏赐了。

    且朝廷对那些犯事的士族官宦的惩处,也愈发的喜欢从没收罚处资产上下手。

    能得些荒地作为赏赐,也不差了。

    没两日,祁北南又与几位举子一同到学政府上参加谢师宴。

    接着到县学里做讲学,谈说秋闱考试的经验,鼓舞勉励县学中的读书人。

    这厢就去了几日时间,稍稍得了些空,回了庄子上,又好生宴了乡里的贤达耆老。

    祁北南虽是不爱这些应酬,却也不能不办。

    到时候教乡里的人以为他中举抖起来了,面上虽敬重他是举人老爷,笑脸相迎,可背地里难保没有说辞。

    祁北南哪怕并不是圪山村的本籍人士,但在此久居十年之久,在此科考经营,不得不与当地的人友善融洽。

    届时要选举做官,是会有官员前来地方上考察的,彼时一一请问这些乡绅耆老,问及品行、处事一系。

    若与这些贤达耆老不睦,说上几句不大中正的话来,教考察官记上一笔,想要受选举为官也会受到不小的阻碍。

    罢了乡上的宴请,回到县里,才得功夫请自家交好的朋友亲戚聚一场。

    祁北南请了素日来往好的几户人,外在也请了一同赴考的同窗。

    大伙儿都携了礼前来相贺,独是马俊义不曾前来,说是得了风寒,带病不宜外出。

    祁北南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借病不肯出门,他此次下场未曾中举确为遗憾。

    本也是县学里头拔尖儿的学生,结果拔尖儿的连中两个就罢了,连在县学中等水平的赵光宗都中了,他难免心中有些难捱。

    倒也不是妒忌同窗,只是家中给的压力不小,没有中举,心里总归不好受。

    人未到,礼却至。

    祁北南、赵光宗和罗听风都收到了他的厚礼。

    祁北南想着等过了这段日子,得空也去宽慰他一番。

    说到底,年纪也比他们小上一些,心志上不稳,也是寻常。

    自家宴罢,又前去罗听风家里吃宴,再又是赵光宗屋里。

    紧锣密鼓的宴席下来,可不就去了十余日。

    日日的酒水大肉,祁北南觉着自己满肠满胃都是油腻,连吃了两日的白水青菜萝卜汤才给缓了过来。

    赵光宗的行程与他也没甚么相差,又欢喜此番中举后光耀的四处应酬,又忍不得诉苦,就这般应酬下来,还能有几天静下心来读书的功夫。

    眼瞅着会试与乡试放榜的时间相隔又短。

    祁北南宽慰他,这些应当的礼数不做全,将来只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也不靠他们如此,天下的举子都是这般。

    就连罗听风那样的书呆子也都应酬,倘若过不得这关,将来也难在官场上混。

    祁北南忙着应酬,萧元宝也没得闲着。

    原本家里很是空旷宽敞的库房,从一场接着一场的席面儿下来,不知觉间就变得充盈了起来,收得了好些礼。

    书用这一块儿上最是繁多,收得毛笔八支,墨四方,砚台三盏。

    这般零散送的都是相对于名贵有来头的,也有些送得书用物没甚么名气,这样的就会送上一整套的笔墨纸砚,全套的足也有四套。

    外在还有许多散物,像是雕竹刻兰的笔筒、墨盒、镇尺等等。

    东西小件儿,可却格外的精致细巧。

    吃喝穿用送的人也不少,毕竟是不会出错的礼。

    各色绸子收得了十二匹,茶盏子两套,一套青花,一套白瓷。

    家具也是有人送的,太师椅收得两把,千秋书架一组,百宝箱两只

    他一一清点着记录再册,将来送了礼的这些人户家里办事做宴,都得回以差不多的礼才行。

    九月下旬上,门庭才算是清净了下来。

    祁北南如今中了举,是不必再去县学继续读书了的,他日里就在家中温习,倒是还节省了些前去县学的时间读书。

    这日一早,铁男进书房里来禀告,说是来了两个面生的男子,是镖师行的人,想要拜见祁北南。

    祁北南默了默,问铁男:“可问了姓名,是不是姓秦?”

    铁男道:“正是。”

    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有前来请求见祁北南的人,不乏是些商贾还有农户。

    祁北南与铁男做了吩咐,不轻易教人进来。

    每回有人求访,他都提前来问询祁北南的意思:“郎君,可要一见?”

    祁北南没想到他们会来拜访,他放下手头的事:“你将人请到厅里,奉了茶,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嗳。”

    见着铁男出去,萧元宝好奇道:“哥哥甚么时候同镖行的人有了来往?”

    祁北南道:“算不得甚么来往。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赶考时与一行押镖的人结伴进的州府?我换了镖师的衣裳虽他们步行,一路上有所闲谈,那押镖的镖头正是姓秦。”

    “也不知过来有甚么事。”

    萧元宝恍然:“哥哥赶考与这些镖师一路方才安顺,如今人家上门来,不论何事,确是当见一见。”

    祁北南整理了一下衣物,笑道:“我们哥儿是懂礼之人。”

    祁北南进了厅上,见着来的是精悍的秦镖头,还有他那个怪是活泼的儿子秦缰。

    两人见了他来,连忙起身行了礼。

    “秦镖头别来无恙,近来押镖一切可还顺遂。”

    祁北南应了礼,唤两人坐。

    “托郎君的福,一切尚可。”

    秦镖头道:“此番冒昧前来恭贺祁郎君,还望勿要见怪。”

    言罢,便教秦缰将贺礼奉上。

    祁北南又怎会收没有来路的礼,道:“镖头也太客气了,乡试赶考若非是幸与结伴,我也不会那般安顺抵达磷州。说来,还是我当谢镖头的,作何能收镖头的礼。”

    秦镖头见祁北南并非是那般好礼之人,干干一笑。

    “初见祁郎君便觉不是一般人物,不想郎君远超我所预想。”

    镖头更恭敬了些:“此番秋闱夺魁,当真是了不得。”

    祁北南微微一笑,两厢说了几句客套话。

    眼见秦镖头也没说到要点上,他便径直道:“赶考路上,我与镖头相谈甚好,知晓镖头是豁达直率的性子,为此一路也是格外愉快。镖头有甚么,不妨直言。”

    祁北南倒是不信父子俩来纯粹是恭贺他的,若只是单纯想恭贺,当是做宴时便会送上份礼来,这头若有心结交,下回自会请人来。

    这般携礼亲自上门,如何会没有事情相谈。

    “郎君快人快语,我这般弯酸实在羞愧。”

    秦镖头说罢,方才道:“今日前来,一是恭贺郎君中举,二来,是想给我这蠢钝的儿子求个差事儿。”

    “郎君为人谦和,前程远大,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手差遣。我这儿虽是脑子简单笨拙了些,但胜在手脚功夫麻利,若是郎君不嫌我这儿蠢钝,可收他做个看家护院儿,打杂重活儿的。”

    祁北南闻言不由得看向老实立在秦彪头身侧的秦缰,心想原来是要送人。

    少年察觉他的目光,一双眼睛灼灼火热,活似是只待着主人一声令下,即可欢快扑过去的大狗儿。

    祁北南徐徐道:“镖行是门不错的营生,秦镖头作何不教秦缰承袭父业?有秦镖头这般在前头与他铺路,来时秦缰做镖头也快,作何还需另谋差事儿做。”

    秦镖头道:“押镖确是比在码头搬搬扛扛,酒楼茶馆跑堂要多挣上个三瓜俩枣。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般粗人教不得他多少能耐,孩子尚且年纪不算太大,总还想着他能跟着本事之人多学些东西。”

    祁北南听此,未当即应答,只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秦镖头爱子之心,我深为感动。”

    “只是秦镖头或许不知,我今虽得了些微薄功名,瞧着尚且光彩,可不过也是个农户人家出身的儿郎,父母高堂故去,也未曾有宗族渊远来头。”

    他看向秦镖头:“只怕白耽误了秦镖头一腔为子之心。”

    “官宦高门之家常有,可如郎君这般品性才学的人却鲜少。我走南闯北这许多年,见过的人不在少数,虽与郎君不过几日之交,可郎君却是我此前都不曾见过的沉稳青年。”

    秦镖头诚恳道:“我送犬子来,不为郎君家世,只为郎君的为人。犬子若能伺候在郎君身侧,定也可学得正直。”

    祁北南嘴角上扬。

    这番话,无疑是教人受用的。

    他微做思索,家里眼下周展的人是够用的。

    但有手脚功夫的当真还没有,秦缰的功夫他见识过,小小年纪,确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手。

    以秦缰的身手,若是想要投身大户人家做事,其实并不难。

    但秦镖头能选中他这样一个人,倒也有些教人意外。

    倘若有个这样的人在身边使唤,属实不差。

    且祁北南接触过这少年,单就这少年来说,心思很单纯。

    他看人太多,不会错。

    但要留在身边用的人,还得好生打听考察一番才行。

    秦家家里是个甚么情况,且还并不通晓,倘若有行过或行着甚么不法之事,那只会与他带来麻烦。

    一切还是谨慎为宜。

    “秦镖头一番好心意,贺礼我便收下了。”

    祁北南徐徐道:"若是家里头人手不够时,我再唤秦缰过来,你看如何?"

    秦镖头闻言面上一喜,收礼便是松口了。

    只是他来的突然,这般贸然送人上门,人家总也要时间思虑。

    他连忙站起来行礼:“多谢郎君。”

    秦缰也欢喜的同祁北南道:“郎君,若是能与您做事,我定然踏实妥帖。”

    第78章

    翌日, 祁北南使了一串铜子,寻了百事通来,向他询问打听秦镖头的事。

    百事通便将他晓得的事情都说与了祁北南听。

    这秦镖头在城里的镖师行里已经做了好些年了, 是个押镖的好手。

    城中但凡是常有使镖师的人大抵都晓得这号人物, 因着秦镖头做事稳妥,常有人请,很是紧俏,偶时想要请到他押镖, 还得加银子才行。

    祁北南对于秦镖头的能力是没有甚么质疑的。

    便又问了秦镖头的人品私德和家里如何。

    百事通与他说,秦镖头为人正直,不曾见过听过他在外头惹是生非, 除却一房夫郎外, 在外头没有相好, 也不爱寻甚么粉头。

    不似许多镖师一般, 因性子豪爽, 手脚又比寻常人利落, 常有与人打架斗狠;要么便爱吃酒狎妓。

    而秦家家中亲缘也并不复杂, 高堂兄弟都没听说过有甚么作奸犯科, 偷盗欺人的官司。

    家中父母在乡里务农,兄弟经营些本分的小买卖。

    祁北南听闻这些, 心中多了几分满意。

    他历来是不喜那些私德不休,爱在外头眠花宿柳的男子。

    这样的人, 风流是其次,且容易为着粉头生事。

    倘使秦镖头是这样的男子, 彼时滋事吃上官司, 虽自己用的是秦缰,可老子吃了官司, 儿子如何会有坐视不理的,少不得又求来他的面前。

    提前打听好一家子的人品德行,如此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他那个儿子秦缰如何?”

    “年纪不大就跟着秦镖头走镖了,手脚功夫不差,性子活泼,没有听过有官司。”

    祁北南了然,又吩咐百事通前去留意打听一番,近来秦家有没有甚么事端。

    百事通领了话便去了,临走的时候,萧元宝还包了一包桂花米糕与他。

    “哥哥这样谨慎。”

    萧元宝见祁北南事事打听的如此细致,不免有些感慨:“得听了秦镖头与他的家中如此了,还要教百事通留神。”

    “如今身份与以前不同了,用人做事上不得不更仔细些,稍有不慎便教人跌跟头。”

    祁北南道:“虽是有祸躲不过,但多周折费心些,是能避免一些灾祸麻烦事的。”

    萧元宝点点头,想着确是这般。

    这样的道理其实寻常谁都晓得,不过嫌麻烦费精神,行事时躲懒,到头来却招了更多的麻烦。

    过了两日。

    萧元宝与祁北南一道去柳叶街上查验了他们新得的三间铺子。

    铺面儿位置相隔并不远,又在街市的中间地段,位置倒还不错。

    不过进了铺子里头转一圈,铺儿并不大,就与磷州买下的云平坊的铺子一般大小,但那头的是新铺子,这边的却是老旧铺子了。

    门锁一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子霉尘味,惹得萧元宝的鼻子痒痒,在门口连打了两个喷嚏。

    铺子里头凌乱不堪,也不曾收拾。

    甚么桌子、凳儿、置物架子的,胡乱堆叠在铺子中央。

    铺子也破损处不少,像是窗户、门栏,尽数是磕碰,地砖也有碎裂。

    祁北南听说这几处铺子是官府从一个犯了事儿的商户手上收的,原本人走时是个甚么模样,时下就是甚么样。

    县府虽将铺子赏给了祁北南,却也不会还事先唤人来把铺子打扫清理干净,县府到底不会细致至此。

    “还得请了工匠好生修缮一番,无论是自留着做生意,还是给赁出去,眼下铺子这模样也都不好看。”

    若赁出,如此品相,就是再闹市上,人前来赁铺子的,也得狠狠的压一番价格。

    “三间铺子修缮下来,少不得花费十余贯钱。”

    萧元宝算盘打得非快,柳叶街上的铺子他早打听了一番,寻常大小的铺子,一间月赁金不过两贯的模样。

    售卖出去的话,能卖上八十贯往上。

    “铺子都给赁出去,回本倒也快。”

    祁北南点头:“先教工匠修缮好了再做安排吧。”

    瞧了县里赏下的商铺如此,也不晓得磷州的那处宅子是何光景。

    祁北南心头没抱太大的期望,自己也不得空闲前去查看。

    等过了年,他便教铁男去磷州,将那宅子给打理出来就落下脚,顺道管理云平坊上十余间铺子。

    两人带着一身尘味,在街边上走了走,散却了味道。

    九月下旬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街市上也热闹,能瞧见好些富贵闲人出门耍乐,其间好几个都穿着挽月纱做成的衣裳。

    这挽月纱实在是妙,不光夜色下美绝无双,就是白日阳光下也别有一番姿容。

    前阵子中秋拜月,有不少穿着挽月纱大放异彩,明家布行上的挽月纱价格肉眼可见的又涨了起来。

    说来明达也真是有些手腕,这也大半年去了,挽月纱的路子当真也就还掌在他手里。

    如今靠着这绸子,不晓得挣了几百金去,惹得城里做布行生意的商户红了一双眼,可又奈何不得他什麽,反倒是低三下四前去求门路。

    祁北南悠悠与萧元宝说了一通,却不见人回应自己。

    他偏头看了萧元宝一眼,瞧着人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前头。

    他顺着目光看过去,见着前头有间布庄,唤做香云庄。

    “可是想买料子?”

    萧元宝却道:“哥哥瞧铺子里那个招揽客人的郎君。”

    祁北南闻言立又看过去,果真瞧见了铺子大堂里头有个小郎君。

    此人内着玉色内衫,外配一身剪裁很贴的松花交领长裾,腰间束着的腰封身姿板得挺立。

    面生得如玉白,嘴角带笑,一双桃花眼,怪是惹人春心荡漾。

    他身侧围立了四五个小娘子和哥儿,都倾耳听着他介绍挂在胳膊上的几匹料子。

    不出半盏子茶水的功夫,出来的人怀里最少的都抱着两匹布。

    祁北南眉头一紧。

    他垂眸扫了萧元宝一眼:“此人打扮得比小娘子还鲜亮花哨,不似是个稳重的。”

    “轻浮也好,稳重也罢,要紧是他相貌生得当真是出挑。”

    萧元宝道:“像不像书里写的玉面小郎君?”

    祁北南默了默,不咸不淡道:“这么远看得清什麽,不然咱们走到玉面小郎君身前去瞧瞧吧。”

    “那多冒昧啊!”

    萧元宝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竟然会听见祁北南说出这样不得当的话来。

    他收回眸子,对上祁北南一张臭脸,方才回过味来。

    “我不是”

    萧元宝有些好笑,赶忙解释道:“我不是刻意要瞧他的。此处是穆家的布庄,鑫哥儿家里把挽月纱的生意握在手里头,穆家布庄的生意冷清了好多。”

    “听闻穆家在外跑生意的郎君教穆老爷唤了回来,时下在香云庄里料理生意,他在此处,香云庄的生意都红火了起来。”

    祁北南道:“这与你瞧他有何干系?”

    萧元宝道:“历来貌好的人,不论男子女子还是哥儿,总教人多欢喜些。”

    “我此前没想到在生意上竟也能占许多便宜,我将这事情记在心里,他日要是经营生意,跑堂的伙计也寻上两个相貌好的,如此岂不是更能揽下些客。”

    “不许以貌取人。”

    祁北南道:“以前就喜欢看相貌好的小郎君,与你说教一番,只应付我说记下了。眼下看着压根儿不曾记到心头上。”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有这样的事么?”

    祁北南道: “记性这样不好,回去唤刘妈妈与你炖个猪脑补一补。”

    “再教买上些鲜嫩的红凤菜,炒了猪肝吃,好明了目看街市上相貌好的小郎君。”

    萧元宝听着这不是味道的话,心想弯酸人的功夫可真是了得。

    “我如今记下了还不成么。”

    萧元宝徐徐道:“其实要论相貌”

    他微垫起脚在祁北南耳边小声又迅速的说了一句:“阿南哥哥已然是难得。”

    祁北南不是个在乎相貌的人,也并不喜欢旁人鼓吹他的容貌。

    不过受萧元宝这样说,嘴角还是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心中难免荡漾。

    他一把拉住后退回去的萧元宝的手:“那是这玉面小郎君难得,还是我难得。”

    “那自然是哥哥呀。”

    萧元宝立答道:“街市上的人如何能与哥哥相比较的。”

    “最好是别油嘴哄我。”

    萧元宝心想不哄,只怕有些人回去,合着一张嘴,晚间饭都不肯吃饱。

    以前觉得再是沉稳不过的人,不知怎的跟越长反倒是长回去了似的,他觉着祁北南有时候十分的小孩儿心性。

    也不知是不是有的人就爱反着长,寻常人都是年少活泼浮躁,随着年纪见长,慢慢也就稳重了。

    而有的人则是少年老成,很是沉稳,而年长以后,因已足够沉稳,反倒是长出了少年时应当长却没长的性子出来。

    祁北南就是这般。

    前些日子铁男记做了宅子里账,他就夸说了句铁男字写得愈发好了,账记得也条理,待着年后去了州府那边,定然能将那头打理好。

    祁北南便说作何只夸铁男字写得好,账算得清楚,却不夸他教导的好。

    萧元宝以为他与自己说笑,便戏谑了他两句,不想人去了书房里头待了大半日,闷着脑袋看书写字,茶水不喝,晚间饭也不吃。

    明眼人都晓得他不痛快了,可他左思右想了好一阵儿,也想不出究竟哪里教他不舒坦。

    他想了大半晌才十分怀疑的把可能归结在这头上,心中依旧是不信以他的性子会为这样的小事情不高兴,便端了一盏子糕饼过去,虚夸了一通他字写得好,又说了当真是老师教的好,铁男才大有进步。

    不想如此一席话下来,人还真就高兴了。

    晚间说不饿不吃饭的人,又能吃进去宵夜了。

    萧元宝心中摇头,想着人可当真是复杂得很。

    两人一道走着家去,到巷子上。

    远见了个带着锦制方帽的中年男子叹着气从他们宅子门房处出来。

    瞧着打扮,似是个商户。

    祁北南握着萧元宝的手,将人拉着避进了小巷里,只等着商户扭头上了小轿儿,这才重新出去。

    若是这番迎面碰上,少不得教人拦着攀谈。

    萧元宝道:“这两日怎求见的人愈发的多了起来,一日里头就能来好几拨人。帖子更是堆起了大叠。”

    “前些日子秦镖头进了宅子吃到了茶,那些想拜见的商户瞅着有人得进了门去,以为是开了口子,也便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钻。”

    萧元宝见此说道:“商户日子过得滋润,这般几番受阻,竟也还舍得下脸面来求见。当真是叫人意外。”

    祁北南轻声道:“农户想方设法要教庄稼能够长得好,施肥除草,松地浇水,只求着多两升半斗的粮食;商户为谋取上多一成半成的利,生意安顺长久,自然也能百折不挠,用尽心思。”

    “我的傻哥儿,人活世间,要想能得好日子过,都得费心经营。舍下脸面就能成的事儿,也不算太难的事儿。”

    萧元宝点点头,心头倒是对这些为着经营好日子的人生出了几分钦佩来。

    两人刚进宅子,赵五哥便说他们出去这些时间,又来了三趟人请求拜见解元大相公的。

    有人硬要塞礼,只教赵五哥都给退了回去。

    人见送礼不成,转留了帖子和信函。

    萧元宝在书房里坐着,得了祁北南的许,把信函拆开。

    这些商户不得见祁北南,又送不上礼,便只能留信函,只盼着如此能够进宅子来吃茶。

    萧元宝瞅着有个茶商留的信函,信中说若是祁北南乐意将他收揽至门下,愿意供奉原本要缴纳给朝廷的八成商税。

    除此之外,另还愿意给两家生意不错的茶铺归于祁北南名下,一间铺子岁进八十贯钱。

    萧元宝唏嘘:“这条件也开得太好了些,光是瞧信函就觉着心中动荡了,若是再由着他们登门拜访,当面言谈,凭借商户那张巧嘴,岂不是很容易就将人给说动了去。怪不得哥哥不教他们有登门之机。”

    “他们此番出手阔绰,拜在了咱们门下,便是免去了商税,可却只留原本供奉朝廷商税的一成,还搭上两间生意好的铺子,还能有利么。”

    祁北南吃了口茶:“你可晓得商税是多少?”

    萧元宝道:“四成呀?明文上不是这般规定的么?这四成,狡猾的商户还能逃不少呢。”

    祁北南不紧不慢道:“这四成不过是明面上的而已,商户能狡猾逃一些。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除却名录上的四成,每年还有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三五月间税差就能到这些商户铺子去十几回。”

    “商户纯只是商户,半点子官场人脉都没有,今日税差前来说要缴一回关税,明日税差又上门来说天气炎热,为防火情,商铺又得缴纳一笔税费作为官差巡火情所用。种种收钱名录下来,一年到头来,还不如农户。”

    “可税差去的再是频繁,商户也不敢不缴纳税钱,胆敢相抗,官府便寻着名头查封,教人生意都没得做。这朝是更没有进项了,商户还能如何,只能咬牙经营。”

    “但若背靠了官户,也便是有了背景,经营也就能稳妥许多了。好些官差讨要税钱的名录是没有朝廷律令的,也便不敢与有官户背景的商户叫板,常言道打狗看主人,话糙了些,理便是这个理。”

    萧元宝微吸了口气,他是农户人家出来的,此前与商户其实接触并不多。

    便是有接触,人家经营生意的也不会与你闲谈起这些私密事来。他只见商户衣着光鲜,出门不是香车,便是轿子,出手又阔绰,最是过得滋润。

    可又听士农工商,商排在末端。

    今听得祁北南如此说,他才晓得其间的不容易来。

    这样一说,他倒是更明白了家里都说了谢绝见客,商户还孜孜不倦的前来拜见。

    他哥哥现在不仅是举子,还是解元郎,秋闱的头名,中进士的可能是极大的;而中了进士,不必多言能做上官,且不是芝麻绿豆难升迁上去的小官儿,简易盘算都晓得是前程远大之人。

    商户怎能不想抱上大树。

    “再瞧瞧这封呢。”

    祁北南闲来无事,见萧元宝没有这些事上的见识,也便愿意教他再开些眼界。

    将来也不会教些蝇头小利所打动。

    萧元宝便又拆开了一封烫金封面的信函。

    这回是个盐商送上的。

    内里说愿意所贡献朝廷的商税全部奉于祁北南,并另献上金银两箱,三进宅院儿一间,调教极好的扬州瘦马。

    出手比那茶商更是阔绰丰厚。

    萧元宝蹙起秀气的眉毛:“扬州瘦马是何物?”

    祁北南听萧元宝念信时眉头便不由一紧,如今又见他特地询问,一时还不知如何答。

    “便是一种礼。”

    “甚么礼?还需得调教?”

    祁北南默了默,总不能说是扬州那头的一种马。

    想着也没甚么好瞒的,便据实与萧元宝谈:“就是那些家境贫寒,相貌却生得好的女子哥儿,教有心人买了去,打小的调教,最后再送往达官显贵手上以供消遣。”

    "这些富人不将人作人看,以此戏称。"

    “无耻!”

    萧元宝骂了一句,将那信函径直丢置去了一侧。

    祁北南与萧元宝道:“不仅商户把人以礼相送,官宦间也不乏有互赠娇妾小哥儿的。”

    “都是些可怜人,命不由己,辗转于不同人身边。”

    “可还觉着相貌好受人欢喜,全然还是好事情了么。”

    萧元宝抿了下唇:“我晓得了。”

    转他又看向祁北南:“哥哥怎知道这许多的事?”

    祁北南眸子斜动了一下,道:“也是听人说的。县学,宴上,酒过三巡总有些人爱侃话,将这些吹嘘出来,作为谈资。”

    萧元宝心想富贵之人,衣食不愁,当真是会消遣。

    他心头忽的又起了些忧愁来。

    阿南哥哥家业见大,门第也增长,以后也能说是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为彰显家世,家主多是三妻四妾,与一夫一妻的农户人家相差极大。

    以前他在村子上,甚少见着有两个娘子或是夫郎的人家,反倒有的是娶不上媳妇的男子,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

    来了城里,时间不长,但也陆续识得了些新的。

    其间寻常经营日子的人家,也都是一夫一妻,但家业大些的人家就不同了。

    譬如鑫哥儿家里就有姨娘,马俊义家里头虽不曾去过,但也有姨娘妾室,且还不止一房两房,最要紧的是,马大人还娶得是心仪的青梅竹马。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好些妾室。

    倒也常听人说三妻四妾,并不稀奇。

    可听说与实际面对,终还是两码子事。

    他不曾长在这样的人家上,也便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寻常。

    “怎么了?”

    祁北南见萧元宝没了话,面色不太明朗,不由得问道:“吓着了?”

    萧元宝摇了摇头。

    “将来”

    他有些想问,又有些问不出口。

    “将来什麽?”

    祁北南忽的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将来会不会纳妾?”

    萧元宝心头一紧,一下子被猜中了心思,有些难为情。

    “我要说什麽,哥哥都知道,是有窥心术不成。”

    祁北南一笑:“哥儿姐儿的,若是用了真心,都爱问男子这样的话。”

    “那男子会怎么回答?”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

    祁北南道:“情到浓时,自然会发誓赌咒说今生非你不娶,只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成亲后嘛,那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萧元宝眸光一暗。

    他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心情低落谷底。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教你伤心。”

    祁北南握住萧元宝的手,将看着脚尖的人唤来:“岁月悠悠,一生漫漫。诺言是张口就能说出来的,但所行所动,却是要真切付出。”

    “这些诺言我都能许给你,但你别只听,多看所作所为,好吗?”

    萧元宝轻抿了下嘴,眸光又亮了起来。

    祁北南摩挲着萧元宝的手,将他手掌心覆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我爹在世时,教了我许多东西,要紧的我只学会了两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也只有两样。”

    “一是读书;二是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读书上,他高中入仕,能说是越过了他爹;

    爱人上,他爹爱了他娘一世,而他他可以两世。

    萧元宝的手,一头是祁北南手掌心温热的体温,一头是结实韵律的心跳。

    他看着祁北南认真的眸子,心如擂鼓,一瞬间觉着,此刻的真心,哪怕是不能够永恒,却也都足够慰藉余生了。

    第79章

    乡试的热温在十月初冬的风吹来时, 总算是趋于了平淡。

    杨学政这时候才将此次中举的名单放在了杨叙的屋里,问他的意思。

    县里此次乡试拢共六个举子,三个老秀才, 早已经成了家。

    除外, 便是祁北南、罗听风和赵光宗。

    三个人都在县学读书,杨叙倒是都见过。

    祁北南自是不必说了,已然是断了念想,便是如此, 父子俩得晓祁北南中得魁首时,双双都叹息了一场。

    只可惜了如此才貌皆俱的男子,早早的教人给看中了去。

    余下的也就两人, 一个是罗听风, 一个是赵光宗。

    论起才学来说, 罗听风自是没得说的, 在县学里就是拔尖儿的人物, 这回乡试的成绩也不错, 已然入了前十名。

    家境不说好, 但家里人倒是都安分, 也算是清流人家了。

    不过罗听风性子确实有些闷,俨然一派书呆子的模样。

    这般死读书的学生, 于官场不是上乘。

    倘若不能高中,便是走门路与他寻个小官做, 可不擅交际,实在是难得升迁。

    杨学政心中便有些犹豫。

    再说赵光宗, 相貌倒是端正, 读书也勤恳,在县学中是那般不上不下的中等学生。

    才学上不如罗听风, 此次中举也侥幸在末尾最后一名。

    家世也不能说好,与罗听风差不多。

    他定不下来,便教杨叙自行决定。

    错过了最好的,杨叙心头也没甚么好选的,便指了罗听风。

    杨学政心头倒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回倒是长了机灵,提前去打听了罗听风的婚配。

    却打听的巧,方才遣了人去,罗听风家里头正与白巧桂下聘,两家欢欢喜喜的定了亲。

    白家杨学政是认得的,县府里工房那个典史嘛。

    他脑子里生出了些恼骚,进县府时特意去弯酸恭贺了白典史一声。

    白典史不晓得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是诚心祝贺。

    且还欢喜拍他的马屁,说学政教导出来学生就是重诺,有出息。

    杨学政方才晓得,乡试前白家就选中了罗听风做女婿,两家也都有些那意思,平日里来往只格外客气。

    乡试后罗听风中举,把这头的应酬走完以后,家里立便张罗准备了礼上白家下聘了。

    自任意挑的时候觉得人这里不好,那处也差。

    这朝教人先一步抢了去,立时便觉得哪哪儿都好了。

    杨学政毁得肠子都有些青了,与县公吃酒时,又听闻他说自己女儿大了,只怕也要看选女婿了。

    他心头立时更有了些急。

    “学政喊我去了一趟府上。”

    祁北南正在和库房里头跟萧元宝选看礼物,再几日方有粮成亲做宴。

    相识了十年的老大哥如今终于有了着落,祁北南也很欢喜,便也亲自选个和心像样的礼送去,表示一番恭贺。

    赵光宗便拖着步子来了家里头,祁北南见他情绪有些不对,便将人喊去了书房吃茶。

    他还没张口问怎么了,赵光宗倒是先道了一句。

    祁北南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心头不情愿?”

    赵光宗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不情愿,杨家那是甚么人家,学政可是在官场几十年的人物,杨叙知书达礼又还相貌好。如今能看上我,也是赵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儿了。”

    祁北南看着赵光宗:“你盘算的不错,那如何还这般满腔子不得劲的神色。”

    “可是因为先前学政有意思教我做女婿,我们两人相熟,心头觉得有些怪异?”

    “你那般拔尖儿,学政瞧上你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么。”

    赵光宗笑着拍了祁北南一下:“不关这些事情,若真因此,我就不会前来与你说这事儿了。”

    “那是怎的?”

    赵光宗轻蹙了下眉:“我也不知,总觉着有些怅然。”

    “许是这些年,见着你、罗兄乃至方有粮方大哥你们都是婚配的自己真心爱慕的人,这朝教我与杨家结亲,心中觉得有些怪罢。”

    “但我也知晓,婚姻大事,多也是看人品,家世门第。真能两心相悦成婚的人,终归是少数。”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头,赵光宗会如此,确实也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旁人十七八的年纪上春心萌动,为此而生不得死不了之时,你在一头看热闹,满心松快着,全然也不想想自己的事情。”

    “如今人家姻缘落定,你过了那该不生不死的年纪,又是家里独子,且还有才学前程,自给不得你那么多时间再去拉拉扯扯。”

    “甚么年纪就去做甚么事。”

    祁北南道:“如今你年纪也算不得大,若心中实在不乐意,还有机会。”

    赵光宗道:“爹娘很满意杨家的婚事,心中欢喜不已,教我务必要讨得学政的欢心,要待杨叙尊敬。我哪还能生出那些不知好的心思来。”

    祁北南晓得赵光宗是个孝顺的孩子,见此,也不好多劝他凭心行事。

    转道:“杨家是官宦人家,你与之结亲,有为官的岳父提携,将来仕途会少些弯路,好走许多。”

    “再者杨叙便是如你说的,是那般知书达礼的公子,你们成婚后,定然能和睦。天下多少夫妻,多也是成婚后方才两相倾心的。”

    赵光宗点点头:“嗯。”

    他露出些笑容来:“我定然会好生待他。”

    祁北南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如此想,便是极好的。”

    天气一日日的冷起来,月底上,早间园子里头起了好些霜,白白一层。

    萧元宝搓着僵冷的手,唤了铁男去采买些碳回来屯着,只怕今年天气格外冷,到时候碳借机涨价。

    祁北南在书房里头温书,时常是进去就待大半日,身子不活动着最是容易冷。

    要不用炭火将屋子给暖和着,只怕受寒身体吃不消。

    忙完,他无事,便端着针线篮也钻进了书房去。

    近来天气冷了,他不大爱出门,既不去桂姐儿那头,也不上鑫哥儿家,就窝在家里与祁北南待着。

    两人也都不嫌在家里乏闷,只在一道觉着很知足。

    “明日去方大哥家里吃酒,我穿甚么衣服去?”

    祁北南瞧书瞧的眼睛涩乏,合上书歇眼睛,见着萧元宝正在一侧的塌子上做针线活儿,便闲与他说话儿。

    “我四岁的时候天冷天热,都晓得打开衣柜找合适的衣裳穿了。”

    萧元宝捻着线头往针屁股上穿,穿了两回都没穿过。

    “哥哥这么大的人了,未必穿甚么都不晓得了么。”

    祁北南起身走过去,从萧元宝手里取过针和线,手指一搓,便将线头穿过了针孔。

    “唤你吃猪肝明目,你只当我打趣你,现在可好了,线都穿不过去。”

    “下次不许夜里再翻书瞧了。”

    萧元宝轻哼了一声。

    祁北南拾起料子瞧了瞧:“与我做的新衣?”

    “给爹爹做的。”

    萧元宝道:“每回家去,见着他都只穿那么一身衣裳,那些在成衣铺子里买回去的衣裳,拿回去放在哪儿,下回家去就还在哪儿。”

    他无奈道:“我这朝亲手与他缝做的,不信还记不得换着来穿。”

    祁北南笑道:“萧叔的性子有时与蒋夫郎倒是像,两人都是这般。”

    翌日一早,祁北南和萧元宝携着礼,两人早早的去了交子巷。

    方有粮和唐家姐儿的院儿张灯结彩,很是喜庆。

    祁北南与方有粮虽是旧交了,可举人老爷这般携礼上门,还是教方有粮面上格外的增光。

    两方的亲戚长辈都对他很是热络客气。

    方二姐儿挺着个肚子,早早的也前来帮着操持,倒教他们家的郎君提心吊胆的跟在身后,只怕磕了碰了有个好歹。

    三哥儿成婚不过小半年,却已然有了不少夫郎的模样,比之成亲前稳重了好多。

    萧元宝听闻孙婆子说连方老爷子都来了城里,要与祁北南一同前去与老爷子说了会儿话。

    方家三兄弟妹簇拥着两人,也都一道进屋里去说话。

    方家日子好起来,与老爷子打了一把能推着走的轮椅,病了这些年的老爷子年纪大了,气色和精神气头倒是瞧着比早些年瘫在床上时好了许多。

    大抵也是儿女都陆续成了家,日子过得都还不错,心中压着的大石头也挪开了。

    “我好阵子没见着宝哥儿了,长高了好些,出落的愈发是好了。这要是乍然教我在外头瞧着,只怕一时还认不出来。”

    方老爷子笑眯眯的与萧元宝道:“小时候就站在我那病床边上,才比床铺高那么一截,如今好是高挑了嘛。”

    萧元宝道:“也是怪我。我当是常回去瞧方爷爷的,教方爷爷瞧我都眼生了。”

    方老爷子道:“哥儿大了嘛,就当往外头走,长见识开眼界。大郎常都有来瞧我,总与我说你和小祁在城里好,我听着欢喜,现在就很好嘛。”

    “老爷子这朝既来了城里,倒不如就在城里住下养老。小宝还能常来瞧瞧你和孙婆婆。”

    祁北南受敬着,方家人拿了椅子要他坐着说话,几兄妹反倒是立着。

    “这把轮椅打的多好,在村子里头却都不好推出门去。”

    方有粮接话道:“清芳同我说了几回,教我成婚后将爹娘接来城里,我与二姐儿三哥儿也都劝,就是不肯,非得在乡里守着那几亩田地。”

    “今日整好,北南,你快替咱兄妹几个劝劝。”

    “家里现在日子是好过了些,可到底是那几亩薄地养出来的,要没人看照了,教卖了去,我和老头子都舍不得呐。”

    见着儿女又说起这事情来,孙婆子不由得看向祁北南,好似两方都在等他为着这件事给个裁定似的:“我与老头子在村里过着也踏实,没甚么不好的,又习惯了乡里的日子,只怕来了城里住不习惯,又教孩子们费心。”

    祁北南见此,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舍不得离开家头也是寻常事。只是孩子孝敬长辈是应当的,如何说起费心不费心的话来了。”

    “要我觉着,来城里住是好事情。不单一家子在一道热闹,老爷子身子不好,这才城里不论是拿药看病,总是比村子上要方便许多。”

    “再来方大哥现在县里当差,唐娘子也要照料豆腐铺上的生意。二老也是不在城里与他们一道住着,岂不是教他们挂心么,平日里当差忙生意已然疲累,再还得村子和城里频繁奔波,岂非更劳累。”

    二姐儿道:“是啊,娘,我如今身子也重了,你和爹在城里,待着孩子生了,还能隔三差五的见着外孙。”

    “是这些理。可那些田地如何是好。”

    祁北南见二老应承,却又心中为难不答应。

    老农人靠着几亩薄田地吃饱,又还养育大几个孩子,对田地的感情怎么能不深厚。

    他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二老来城里住。家里那几亩地就放到庄子上,唤庄里的佃户打理着,如此一来田地不必卖出去,留着也不会荒废。如何?”

    祁北南都这样说了,老两口也不好再寻旁的话头来说不好。

    方老爷子见此,松了些口:“要是田地教萧大郎管着,我们俩倒是放心。”

    一屋子人,不由得都欢喜了起来。

    祁北南和萧元宝在方家吃了席面儿,又前去闹了洞房,家去时天色已然不早,夜幕早将整个岭县笼罩其间多时。

    夜里城中的寒风呼呼吹的响,街市上鲜少见着个人影,沿街的灯笼亮的怪是寂寥。

    祁北南理了理披在身上宽大的斗篷,伸手将缩着脑袋,把下巴藏进脖颈间毛茸茸围脖的人拉进了斗篷里头。

    他圈着萧元宝的后肩背,道:“还是得打一驾马车才好,春夏秋月里也就罢了,冬月里这般出来一趟实在是冷。”

    萧元宝缩在祁北南的身侧,慢慢的走着。

    巷子口喧嚣的风教更大的披风给挡了去,祁北南的体温比他高,他如此贴着人觉着很暖和。

    “我觉着这般也挺好的。”

    祁北南听闻这话,嘴角上扬了几分。

    他也觉着好,不过也舍不得萧元宝受冷。

    “坐车子也是能挨着坐的。”

    萧元宝扬起眸子看了祁北南一眼,只觉得满心的喜欢。

    他藏在斗篷下的手,轻轻碰了碰祁北南的手背,见祁北南眸光柔和的看着他,然后再两只手都牵握了上去。

    冬月里头,县里下了场雪。

    萧元宝在库房里搬出了一个三角莲花铜制炭盆出来,这还是祁北南中举的时候外头的人送的。

    从箱子里开出来时他就很喜欢,预备今年冬里拿来烤火。

    现在下了雪,整好能用了。

    正当是唤了刘妈妈去灶屋取些黑炭,把炭点起。

    铁牛跑进来说,赵郎君送了一长篓的炭来。

    萧元宝前去瞧,发觉竟然是上好的白炭。

    这样的炭不仅烧来无烟,燃得又还久,城里炭行的囤货且都不多,一篓子就得一两贯钱。

    萧元宝还是在鑫哥儿屋里见过这样的炭,当时只觉得炭很好。

    得听要卖这样的价格,直咂舌,家里头都没舍得去买来用过。

    “赵三哥哥是发了不成,怎送恁些好炭来。这一长篓子的炭不得要大几贯钱呀!”

    祁北南也有些意外,道:“许是得了甚么门路吧。”

    说甚么都是举人了,不说在村上,就是在县里也是有了头脸的人物,得些好东西也不是甚么奇怪事。

    他估摸着许是杨家那边送的也说不定,没打算多过问这些。两人这么好,他得了好东西送来也寻常,收着便是了。

    萧元宝受这么贵的东西,又是过年过节家里做宴,心头有些过意不去。

    便又从屋里寻出了两条才做好的兔毛围脖,教铁男合着一盒子蟹粉酥与赵光宗送过去。

    又去了些日子,工匠师傅那头来人说,铺子已经修缮妥帖了,教前去验收。

    祁北南和萧元宝便再看了一回铺子,两个来月,铺子一经修整,打扫干净出来有模样多了。

    结了九贯八百钱给工匠,预备把铺子先挂两间到房牙那赁出去,剩下的一间慢做打算。

    萧元宝从铺子出来,心里很欢喜。

    一想着能坐收赁金,就觉着日子别有了些盼头。

    “等铺子赁出去,咱就上车行打一架车子,再去选一匹像样的马儿。”

    要养一匹马得费不少银子,除却买卖那一手,往后吃草料,都还得长久的用钱。

    上回祁北南提了想打一架子车的事情,他便去打听了一下行情,听得些门道。

    庄子上已经有一头牛和一头驴子了,平日里除却用做驾车,还能拿来耕地,驮运重物。

    但城里要养一头牲口,除却用来驾车外,用处不如乡里那么大,且还要花钱买草料吃,怪是不划算。

    先前一时也就没舍得定下。

    待着铺子有了进项,他觉着多了一重保障,也便舍得这一笔花销了。

    “要买马儿啊?你不是觉着价高么?驾车驴子也用得,十五贯钱能选着很不错的了。若是选马,没得二十贯,选不得成年健康的马。”

    萧元宝道:“驴子是价贱些,但用处就一个。我盘算了一番,还是买马儿好,不仅能驾车,哥哥空闲还能练一练骑术,我听说大户人家的郎君不少都是会骑马的。”

    祁北南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两人正说着,忽得耳朵上传来了争论声。

    “这铺子是我先定下的,连定金都给了,你这样不讲理,后来还想越过我拿铺子,是甚么道理!”

    “缴了定金又不曾过契书,我如今看上了这铺子,就是要它!”

    萧元宝偏过脑袋去瞧,见着是他们铺子对街上有两个商户为着一间铺子争了起来。

    一胖一瘦两个商户,那瘦商户瞧着老实巴交的长相,出言却咄咄逼人厉害得很,直将那大腹便便的商户说骂得张不得口。

    萧元宝和祁北南一时也不晓得谁对谁错,只好在一侧瞧着,唤了铁牛去找巡街管理秩序的官差过来。

    不过半盏子茶的功夫,官差就来了。

    今日巡逻的竟是方有粮,两厢没功夫寒暄,点头示意了一下。

    祁北南和萧元宝跟着腰上挎着大刀的方有粮一道过去。

    “闹市之上做甚么争论!惹得行人驻足观望影响秩序,都住嘴住手!”

    方有粮别有气势的将两个吵着吵着便动手推攘起来的商户分开。

    胖商户气极:“官爷你来得正好,与我评评理。这间铺子我先看中缴了定金与房牙,这人,却生来抢铺子,还要与我动手!”

    方有粮看向那瘦商户:“真有这事儿?”

    那瘦商户神情倨傲,颇不怕事儿道:“官爷,我们大相公瞧中了这处铺子,想买来经营生意。我们这是买,他是赁,作何不能让我们买的优先。”

    胖商户气道:“是赁是买,凡事也不都讲个先来后到么!大相公就能平白无故不讲理的欺人么!”

    方有粮见此,问瘦商户道:“他说的也不错,你们家大相公是谁?”

    “差爷,你今日既偏帮着他,我知你姓方,待回去,我只与我们大相公说方差爷是如何做事的。差爷也便不必管我们家相公是谁了。”

    那瘦商户说罢,脖子一扭竟就走了。

    方有粮气得不行,上前要叩那商户问个清楚,却教胖商户拉住。

    “算了吧,差爷,算了。”

    “诶,你这人,方才他如此欺你,你却忍气吞声了。”

    胖商户道:“这人如此嚣张,你若叩他,只怕一会儿赖上你,说你打人,白惹了一身骚。”

    “这儿如此多双眼睛瞧着,当真就凭他一张嘴胡乱说不成。”

    方有粮气骂。

    胖商户低了声音:“听他张口闭口大相公,只怕背后当真是有门路,差爷别再因他得罪了人。”

    说罢,那胖商户长叹了口气,息事宁人的去了。

    “光天化日的,这商户未免胆子也太壮了。”

    祁北南与方有粮道:“你可识得那商户?”

    方有粮道:“有些面熟,他说晓得我姓方,想来是街市上哪个开门做生意的商户。我记下了他的模样,回县衙里问问旁的衙差可认得。”

    祁北南点点头:“他要生事儿,与你在县府使绊子,你只管报了我的名讳。今朝在此处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方有粮道:“放心吧,没事。我巡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样的人不是头回见,好些就是说来唬人的。”

    萧元宝看着方有粮继续去当差了,与祁北南道:"咱们家的铺子可千万不能赁给这样的商户,甚么嘴脸。"

    祁北南也是摇了摇头:“他上头的大相公若与他同脉相承一样的霸道也就算了,蛇鼠一窝,都不是甚么好人物。若只是这商户借着他的名头横行霸道,如此也够烦恼的。”

    第80章

    腊月里, 接连了四五日的雪。

    县城终日白茫茫的一片,早间巷子里尽是哗哗竹条扫帚扫雪的声音。

    冰棱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挂在屋檐下头,几步远就能见着个堆扎的雪人。

    街市上驾车的马儿驴儿在蹄子上都包了层布, 地面上结冰, 滑得很。

    年关上了,县里四处张灯结彩。

    红灯笼喜庆窗花儿映衬在白雪上,倒是别有一番景象。

    “郎君,人来了。”

    早间, 祁北南和萧元宝正在屋子里吃早食。

    铁男进来禀告了一声。

    萧元宝嘴里还包着只味鲜肉香的饺子。

    “怎恁早。”

    “辰时末了,倒也不算早了。”

    祁北南宠溺道了一声,与萧元宝又夹了一个蒸饺沾了点醋放在他的碗碟里。

    转才与铁男道:“你先领人去偏厅上等着, 与他端一碟糕饼和一盏茶水去。”

    “嗳。”

    萧元宝挠了挠脸蛋儿, 近来冰天雪地的, 连日的雪, 寒的很。

    他换了床更厚实松软的被子盖, 床垫子也加铺了一床棉花垫在原本的棕垫上。

    晨间被窝暖和的能教人生汗, 外头雪簌簌的下, 他在暖人的床铺上舍不得起。

    分明是早早的醒了人, 却也赖在床间蹉跎着时间。

    祁北南在书房里读书,也不去唤他, 只等着人赖够了起来,这才一同吃早食。

    为此这阵儿上的早食都用得晚。

    “我快着些吃了去见人。”

    萧元宝把碟子里的另一只饺子夹来塞进了嘴里。

    “不着急, 当心噎了。”

    祁北南道:“人都到了家里,冷不着, 急一时半刻做甚。”

    去了这些日子, 祁北南再去唤百事通来问了话。

    听闻秦家无事,他便没再拖着, 教铁男带了口信儿过去。

    因着年底了,明年最晚三月他就得进京赶考。

    既要秦缰过来,定是要他随着自己去京城的,但临时前来就出去,只怕不妥当。

    早些将人唤来,磨合一番才好。

    今朝人就过来拜见。

    本以为人会午间些到,不想却是来的早。

    两人吃罢了早食,简单收拾了一番,才一同去了偏厅上。

    “秦缰见过郎君,见过哥儿!”

    偏厅上等着的少年瞧见结伴前来的两个人,连忙窜起身行了个礼。

    萧元宝倒是听了祁北南说他,却还是头一次见着人。

    上回父子俩一同来,他没过来厅上,只人走时,他瞧见了一下秦镖头,没得瞧秦缰。

    厅里的少年个儿生得高,浓眉高鼻,与秦镖头长得怪是相像。

    不过到底是个少年人,不似他父亲那般沉稳,两只眼睛光亮灼热。

    这天气上穿着一身束袖薄棉衣,背上捆了个包袱,一眼瞧去就教人觉着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似的。

    便如祁北南与他说的一般,很是活脱的性子。

    “坐吧。”

    祁北南招呼人吃茶水,看着人穿得单薄,道:“外头还在飘雪,过来可冷着了。”

    “谢郎君关切,我过来半点不觉冷。这般雨雪天气在县里算得什麽,要是在外头押镖才冷咧。”

    秦缰语气愉悦轻快的回祁北南的话。

    家里等了好些日子都没等得这头的消息,本是不多报期望了,不想年末上这两日,总算是得了答复。

    他小爹与他早早的收拾好了包袱,就教他过来拜见人。

    祁北南笑道:“你这般少年孩子,身上火气旺,总不觉冷。”

    “秦镖头可在县里过年?”

    “我爹接了活儿去外头了,要是顺遂脚程快,能赶在春节上家来。要是路上风雪大了,停歇得多,就只能年后再到了。”

    祁北南道:“难为年关上阖家团圆,秦镖头还在外头。”

    秦缰道:“最是年节上忙碌,做镖师一行便是此般,家里头的人都习惯了。”

    萧元宝见这少年活泼也讨喜,便也出言问:“你多大年岁了?”

    “回哥儿的话,我再些日子就十四了。”

    萧元宝道:“比我们家铁男年纪还要小上一岁,瞧着却比他年岁大些。”

    “我随着镖行在外头飘着,都说我年纪瞧着比实际年岁要大些咧。”

    萧元宝笑起来,又道:“我听郎君说你几岁上就随着镖行出去了,有见识。你可识得来马匹?”

    “镖行里有马,我时常帮着看管。选用马料,用刷子与他们洗澡,我通通都会。”

    秦缰道:“好马歹马,不说一眼就能瞧出,仔细观察一番,我还是能分辨得来。”

    萧元宝高兴道:“那敢情好,过些日子你就与我去牲口行选匹马儿家来。”

    前两日房牙来说,有三四个商户都瞧得中柳叶街上的铺子,愿意赁。

    问这头的意思,想把铺子赁给谁。

    来看铺子的商户一个是做杂货生意,一个是餐食生意,另两个分别是粮食和灯笼生意。

    比对了一番赁金,以及赁用年限,萧元宝选了做杂货和灯笼生意的商户。

    他们手头上的两间铺子位置还不错,又还才修缮出来,瞧着便新。

    只要有心在柳叶街看铺子做生意的,瞧了大抵都能瞧中,为此价格也还赁的不错。

    按照一间铺子月两贯的赁金,一次性赁了两年出去,两间铺子收进来九十六贯钱。

    昨日房牙把契书和赁金一并都送了过来,萧元宝手头上一下子阔绰了,年底下舍得花钱,便有些烧手得慌。

    昨儿下午就去车行定下了一架车子,去了十贯钱,就等着甚么时候看马儿了。

    得听秦缰会看马不说,又还会养马,他更是欢喜。

    在偏厅上说了半晌的话,祁北南才教铁男取来了契书,同秦缰看了签字画押。

    秦缰这般前来跟着他,却也不是白白一句话就来了,该过得文契一样也是不能少。

    但秦家并不缺银子到卖儿做奴,签的是十年的赁契。

    待着往后赁期到了,要如何,再行打算。

    做罢这些,祁北南喊铁男将人引去了偏屋住下,再带人熟悉熟悉宅子。

    翌日一早,萧元宝穿了身厚袄子,要与秦缰一同去北市的牲口行买马儿。

    本是要祁北南一道去的,都换好了衣裳,不想杜家商行来了人。

    今年家里的菇子育得多,除却应时节卖出去的鲜菇子,秋月里还收晒了几十斤干菇子。

    这些干菇子放在县里倒也都能卖出去,不过祁北南嫌只在县城上卖不起甚么好价,这么好的东西,不卖到外头去也可惜,便把干菇子拿去与杜家瞧。

    杜家的商行先前与祁北南合作了一回,得了好,还指着与祁北南继续能有来往。

    今年商队回来,虽祁北南未在参与他们的生意,也还是送来了一箱子外头的东西。

    祁北南觉着杜家行得来事,有生意,倒也乐意想着他们的商队。

    杜家本就吃的用的都倒。

    干菇子重量轻,又不易坏,且稀少价值高,杜家商队见着这样的好货,自是肯收菇子拿去外头的州府卖。

    这朝两厢便要谈如何买卖,要是谈得好,长久的合作也不是不行。

    生意要紧,萧元宝便没央着祁北南,只自与秦缰去了。

    年底上沿街的铺子都热闹的很,买卖年货的人多,甚么都涨价,花销的人却还是不少。

    然则牲口行冬月里却就有些冷清了。

    这时节上冷,牛儿马儿要吃的草乡野上都不好打,又容易得病,且还不是急需要牛马的春耕秋收时,老百姓都不爱来买牲口。

    牲口行棚前的坝子里摆了个大火盆,火燃得熊熊,贩子们围坐一处烤着火儿。

    不知谁弄了一副骰子,正捏着铜子赌钱。

    两人进门也没个人来招呼,秦缰便高声道了一句:“来生意了咧!”

    闻见声音,扬起几个下巴来:“哥儿,小兄弟要瞧甚?”

    秦缰道:“瞧马,来个人领我们哥儿看看。”

    几人默了默,大抵是见着两个都是年轻面孔,衣着也都简单,不似是能成交生意的。

    屁股黏在凳儿上都不太想动弹,最后还是个身形魁梧的络腮胡男子道:“老八,你领人去瞧瞧。”

    这才起身来个瘦男子。

    离了火堆,男子立缩起了脖子,搓了搓手。

    “二位这边来。”

    萧元宝左右瞧着牲口行,有些稀奇。

    他还是头回来,先前家里的大黄牛和驴儿都是他爹和田恳来瞧的。

    进来这头只觉得味道大。

    天冷了,味道流蹿的不如天气热的时候厉害,这些贩子也躲懒,牲口棚里的屎尿都堆得教牲口踩坏了,也不肯去打扫。

    只等着收粪人来买粪的时候少要几个铜子,教人自进棚里收拾粪去。

    萧元宝耸了耸鼻子,庆幸自己有先见,穿了身不好的旧衣裳,否则染些这头的臭味道,怪是可惜了好衣裳。

    他随口问:“这头可出粪?”

    “出,一百铜子一车。”

    萧元宝道:“恁贵!”

    “哥儿,这些牛粪马粪多实在的东西,用来肥地好得很。春月里这价钱乡里的农户还抢着来拉咧,也就冬上,城里城外的人都犯懒,不肯忙活,价才贱些。”

    萧元宝前些日子听来城里送菜送肉的田恳念叨了一声,说家里多了山林和土地。

    山脚下的土地开出来,得狠下些肥才能把荒地育好,家里的牲口家禽产的粪都不够使了。

    他悠悠道了一句:“要是价格实惠些,我还能要上几车。”

    那马贩子打笑道:“哥儿,你是来买粪还是看马的嘛。”

    秦缰听这话就不欢喜了:“既经营了这生意,我们哥儿想买马就买马,想买粪就买粪。”

    “得得,二位要是定下咱这里的马,送两车粪都成,行不?”

    萧元宝心中一欢,却不表露出来:“那就得瞧瞧你们这间牲口行的马儿如何了。”

    马贩子便随意问了句买马来作何用处。

    萧元宝与他言了驾车,外在骑用。

    马贩子听闻这般用处,一改懒散,打起了些精神。

    他暗中打量了两个少年人一眼,进来左看左稀奇,右看右稀罕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与两人牵来了四匹马儿。

    萧元宝见牵来的两匹棕马,两匹黑马,都还挺壮硕的。

    他选用不来马,只觉着高大应当就差不多,便看向秦缰:“如何?”

    秦缰围着马儿看了一圈,轻拍了拍马身,又侧过耳朵贴近马儿听了听。

    随后与萧元宝努嘴摇了摇头,问马贩子:“这样的马甚么价格?”

    “冬月里头牲口生意不景气,我也不与二位叫价格,三十贯一匹,牵走便是。”

    马贩子揣着手,一派吃了大亏,教两人捡漏的神色:“寻常人来,我还不与他们这样的好马看咧。”

    “这样的马匹你们牲口行卖如此价,要人命了咧!”

    秦缰听了价当即便骂出来:“呸,你们也晓得寻常人不与他们看这马,怕挨骂。瞧咱年纪轻,好敲竹杠与我们看这样的马匹来。谁买下谁倒霉了去!”

    “诶!你个糊涂小子,识得甚么马就这样胡乱说,我们这马哪里不好了?!”

    “这马干瞧着壮,两只眼睛却没得神采,细听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病马!”

    秦缰道:“寻常康健的马不过二十余贯,你们拿这马忽悠我们哥儿,还要三十贯钱。我们不买你这马,你们牲口行欺客黑心咧!”

    萧元宝听了秦缰的话,心头也气,不怪外头说牲口行的水最是深。

    他就是怕着道才没早来,得亏今日有懂马的秦缰。

    “甚么地方,如此做生意,半点诚心也没有,咱们走!”

    马贩子没想到秦缰竟是个识货的,心头一惊。

    闻听这小子又说他们黑心欺客,立就变了脸色。

    他朝着坝子那头使了个眼色。

    烤火的一行贩子听见这头的动静,都停下了赌钱,收到信号立站起了身。

    “小兄弟,是不是有甚么误会,如何就动了火气。”

    那魁梧的络腮胡男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四个男子:“我这伙计不会说话,你勿要往心头去。”

    萧元宝见着黑压压来了如此几个人,抱手站在络腮胡男子身侧。

    眼睛不善的盯着他们俩,这阵仗,哪里像是好言相谈的,分明就是前来恐吓。

    “买卖不成是寻常事,我们也不是那般小性子的人。”

    萧元宝知晓这番境遇争辩未必讨得好,便好言道了句。

    言罢,他同秦缰道:“走吧。”

    不想那瘦男子却一个侧身,挡住了萧元宝的去路:“走,你们如此损了咱的马就想走了!”

    “怎的,你们这牲口行还不教人走了!”

    秦缰见此起了些怒气来,他上前将萧元宝护在了身后些:“你们可晓得我们哥儿是何家的人物!”

    “二位张口闭口骂我们这是病马,损我们的名誉。出了门子若再与旁人抹黑,教我们生意怎做。不管谁家的人物,理总得讲!”

    那络腮胡道:“既是买马,不如就把这马牵走。”

    “好生蛮横霸道的贩子,还行起强买强卖的事来了!”

    秦缰也不是个怕事的:“你们这马论哪个懂行的人来都得说一声病马,我们又不是那起子冤大头,才不买你的马!”

    话毕,一把薅开了挡着的人

    他还不曾动力气,不想那贩子却身子一歪,竟就一屁股摔跌在了地上。

    “哎哟,好生霸道的人~”

    络腮胡见状起事:“好小子,胆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言罢,几个男子就撸起袖子要过来与秦缰动手。

    萧元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连退了两步,尽可能的稳住阵脚,呵道:“你们要是敢动手,我哥哥是举人,必教你们吃不了好官司!”

    马贩子见着萧元宝一张小脸儿惨白,哪里会信他这时候逞凶说得话。

    “就怕你兄弟不是举子,我干爹还是主簿大老爷,能怕你的官司!”

    说话间,马贩子就与秦缰挥起了拳头。

    “狗娘养的,我爹教我不许与人动手动狠,今日你们吓唬我们哥儿,还对我们郎君不敬,我非得把你们的牙给打下来不可!”

    萧元宝眼见着几个马贩子就围上了秦缰,肉搏的声音立传了来。

    他惊呼出了声,吓得赶紧要跑出去喊人,不想这些歹人竟关守住了牲口行的门,存了心欺他们俩。

    萧元宝又惧又惊,头次见着如此横行霸道的人。

    "今朝这牲口行如何不曾开门?生意淡得索性打烊家去过年了不成?"

    方有粮挎着把大刀巡街,他心里正牢骚着今儿个倒霉,抓阄抓到了三十那日职守巡街。

    连团圆饭都不得在家里吃,只能改做别日。

    正想着,就听与他一起当值的衙役说道了一声。

    他闻言走过去:“往年都没有的事,这倒是怪了。”

    “咦,瞧着外头没落锁,像是里头闭上的。”

    方有粮见状凑上前贴耳到门上,里头砰砰咚咚的响。

    他觉着不对劲,直起腰身,正欲拍门,就听得隔着门传来一声呵:“哪里逃,吃爷爷一脚!”

    话音刚落,砰!一声闷响。

    大门敞了开,跟着扑摔出来个男子,重重的砸在方有粮脚跟前。

    若不是他闪得快,必得给他扑个满怀。

    然则方有粮与那官差还不曾反应过来,紧跟着就飞出来个人影,稳稳落在了男子的背上。

    那男子本就被一脚踹摔得七荤八素,再遭此重击,险些吐出口老血来。

    他眼冒金星的仰头,瞧见身前立着的两个人穿着差役服,当即就哭了出来。

    身子动弹不得,只能颤着手揪住方有粮的裤脚,哀嚎道:“官爷爷,救命呐!”

    实在是教人看着可怜揪心的紧。

    方有粮恍才回过神来,见着男子身上蹲踩着的竟是个少年。

    这少年头发乱了几缕,嘴角破皮儿噙了点血,一双眼睛却是别样的凶。

    “你这少年,好霸道,还不快快从人身上”

    方有粮正要斥骂少年,将他从男子身上拖下,话还不曾吐完,就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头仓皇的蹿跑了出来。

    只以为是同伙,要拦住扣押。

    “方大哥!”

    不想人却自停下步子惊喜的喊了他一声。

    方有粮见着萧元宝时,惊得眼睛瞪大:“宝哥儿,你怎在此处!”

    萧元宝被方才的阵仗吓得眼睛生红,见着熟人时突突的心可算才安了些下来。

    他连忙控诉,声音不知觉的带了些颤:“我来这儿买马,马贩子要将病马卖与我,我不肯买,他们就动手!”

    “大胆!”

    方有粮听得脸色大变,原是要呵斥少年从马贩子身上下来的话,立转做了:“你这少年身手了得,得亏将这些歹贩制住了!”

    萧元宝立将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

    那马贩子先前为了不教他跑出去喊人,将门落了门闩,不想却是给自己讨着了大苦头。

    萧元宝从没见过谁能那般灵活,动作又狠厉的。

    只见着教五六个人围着的秦缰又是拳头又是腿脚,那些个气势凌人的马贩子一会儿便哭爹喊娘了起来。

    守着门的男子眼见情形不对,开了门想跑,却也教秦缰飞踹了一脚,半分好也没捞着

    祁北南随着去给他报信儿的方有粮急匆匆赶到衙门的时候,兵房门口抱着脑袋一排溜儿蹲了六个男子。

    个个都挂了彩不说,还有在抹泪儿的呜咽的,好不凄惨。

    “瞧把人给打得呐,门牙都落了两颗,好好一青壮小伙子,连人家都还没相看,这幅模样,往后还咋说人家!”

    一身穿靛蓝长棉衣的中年男子背着手,在几个男子间来回的走,走一步气说一声:“兵房和刑房你们还不将那生事的小子给关到牢房里去,教这样霸道的人在外头,县里还要不要安定了!”

    “干爹,您再瞧瞧我这眼睛,我只觉着看东西都是重影咧。他们嫌儿子的马贵,要实惠些,儿子不肯,小子一拳头就过来了,打得儿子骨头都要裂了。您定要与儿做主,我这眼睛只怕都教那贼小子给打瞎了去!”

    “放屁,你们不强买强卖拦着不教人走,我如何会自保动手!”

    秦缰见着这伙人来了县衙有人撑腰,黑白颠倒着卖惨,气骂出声来。

    萧元宝气说道。

    “你们太不讲理了!要不是我们身手好,不晓得还要吃多少暗亏。”

    兵房和刑房的人也不敢说话,两房的典史出去办事儿了。

    这牲口行的络腮胡是主簿的干儿子,他们一群小喽啰不敢说道不是。

    另一头的哥儿和少年又说是牲口行的人欺人在先。

    牲口行五六个汉子,教一个少年打成这模样,谁瞧了谁都不大信。

    为此只能僵持着等典史回来看怎么处置。

    “钱主簿,要不然都先送到牢里看着,等典史回来定夺吧。”

    带了人回来的衙役心头急,这方有粮也不晓得上了哪儿去,怎去叫个人来这般的缓慢。

    “怎的,这点小事我还做不了主了!”

    钱主簿见衙役不按他说得办,骂道:“县里养你们来就是与自家人对着干是不是!”

    “不不,我们不是”

    “出了甚么事,教钱主簿动了这般大的气。”

    祁北南沉冷的声音响起,一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由得望向走来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