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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翌日, 午后才吃了饭,蒋夫郎便来把萧元宝接了去。

    祁北南提着一兜桃子,自留了两只给今朝要下山来的萧护, 旁的借花献佛送去给了赵家。

    三月午间天气暖和, 赵里正一早上出门催耕测地,这当儿正在午睡。

    张氏去了城里的娘家,长工也在门角边打着盹儿。

    瞧见祁北南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连忙醒了瞌睡引他进屋去。

    独是赵光宗一人还在屋里神采奕奕的读书。

    祁北南在书案边捡了张赵光宗临摹练写的字,他一眼通览。

    赵光宗见状立放下了书本,颇有些受夫子考问的紧张味道。

    “我的字临得如何了?”

    祁北南瞧着之上临的《寒食诗帖》, 点了点头, 道:“确有提升。”

    “果真么?”

    赵光宗闻言, 脸上立马浮起了些笑容。

    祁北南道:“比之往时, 字已有了些形。”

    赵光宗见祁北南并非虚夸他, 心中更是高兴。

    自打离了书塾, 他在家中闭门读书, 觉着反倒是比以前在陈夫子手底下更能静心了。

    往日他总一味的惧怕陈夫子, 想着写好字,读好书, 得到他的认可。

    如今远离了他,不怕时不时挨上一戒尺, 手上稳,抒写顺畅;

    脑子也似乎清明了许多, 一篇文章通读三遍已有了些记忆, 再刻下功夫,很快就能背诵下来。

    又有祁北南送与他的手札, 他翻读着颇有体悟心得。

    他端了凳儿唤祁北南坐,好声央着他道:“你字写得极好,再指点一二我这鬼画符吧。”

    祁北南好笑:“可有甚么不通之处?”

    “时下字临出来是有些模样,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不是我有心与你比,我瞧了你的字,再瞅我的,全然便是花拳绣腿。”

    祁北南道:“你有这般体悟,足说明下了心思。”

    他指着字帖:“写字如为人,不能光有形而无魂。这魂自何处来,谁落成的字,那便由谁注入魂。”

    “起初学写字的时候,依葫芦画瓢,临人的笔锋,构架,学人强处不差,可却不能一味的依赖临摹。你自己也得有些想法,见解融入其间,自行一体,否则临的字终究是他人的,有形而无魂。”

    赵光宗隆起眉头,受得了一二点播。

    他问:“时下我便试着自写而不临了?”

    祁北南摇摇头,道:“如今你临字可试着去临人,想着写下诗帖的大家彼时是怀着何种心绪所书,浸入其间。此时落笔别束缚住自己的笔画,大胆随心而写。”

    赵光宗心中立起了兴儿,迫不及待研磨就要临字。

    “你试着写,我出去与你洗两个桃去。”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过来了,披了衣裳从炕头上起了身。

    他走到在赵光宗的屋门前,听见祁北南正在指点赵光宗的字,没敢出声儿打扰。

    这些日子光宗在家里头读书,常有自读到兴头上朗声笑出来。

    他四处走着门路寻私塾,本是焦头烂额,就怕光宗受了挫折弃了读书。

    如今见着他在家中读得认真,心头甚是宽慰。

    又总听他说祁北南是才学见解了得的人,今儿窥听得一二,他方知其厉害之处。

    良师益友,他们家光宗的运气真是不差。

    “里正。”

    祁北南出门来撞见在外出神赵里正,做了个礼。

    “听长工说你过来了,我正说来瞧瞧。”

    赵里正对祁北南愈发的和蔼:“走,堂子上吃盏茶去。”

    两人一道吃了盏子茶汤,祁北南谢说了张氏先前在郑家替他说话的事情。

    “这有甚好谢的,本就是那秦氏的不对。”

    赵里正道:“即便不是你,那也合该将秦氏那般人训斥一通。”

    祁北南道:“只是如今她在庄子上得脸,怕因此坏了里正与庄子的交情。”

    赵里正摆了摆手:“你甭忧心。他难不着我什嚒,我又不求他办事,倒是看秦氏这性儿,只怕痴缠你们家。”

    “往后她再与你们不顺,你只管来告诉我。”

    祁北南心中微热,谢过了里正。

    与他打听起平庄的背景来。

    “这平庄呐,早些年就是一片荒地。那一年咱县里来了好些灾民,县老爷为了将人安顿下去,便带着人去把地垦了出来,后头那些灾民就在那片儿过活了。”

    祁北南道:“是知县的产业?”

    赵里正应了一声:“那时候是知县,如今都过去二十多载了,早已升迁调任。”

    “这庄子上的庄头儿算上新来的这姓朱的,已然换了三个去。倒是听前头的庄头说他们主家如今在金陵任职,官职不小,正任六品通判咧。”

    祁北南闻言心头已然有了些震动,他默了默,试探着又问:“不知姓什麽?”

    “我算算,今朝开德一十一年,二十年前在此处任知县的……若没记错的话,姓姜!”

    “咱这边姓姜的不多,不然单叫我说,我还真记不得了,得去问问村里的族老才晓得了。”

    祁北南又问:“不知这原来的姜知县可是江州人氏?”

    赵里正为难道:“这我就不知了。太久前的事了,你若想晓得,我去给你打听看看去。”

    其实祁北南得知官职任地,以及姓氏,心里大抵已经有了数。

    若无天大的巧合,这平庄的东家,当是昔年他的一位好友,姜汤源家中的产业。

    开德十一年,这年上,他整好去了金陵,求学于秋山书院。

    彼时姜汤源随父到任地,也在秋山书院读书。

    两人分在一间公斋中,又因都是江州人,说谈得上话,很快便形影不离起来。

    书院春节上休沐,姜汤源怜他独留书院影孤,硬是拉他去了家中过年。

    他记得很清楚,时年姜大人正任职金陵通判。

    席上酒意微熏,姜大人说起他多年做官间的趣事,以此鼓舞他和姜汤源好生读书。

    期间便提到了他入仕头年,在岭县任知县的事情。

    姜家人良善,得知他父母双亡,独在他乡求学。那几年在秋山书院,对他甚是关切,时有照拂。

    若无姜大人一家,他那几年读书不会那般坦顺。

    祁北南微微感慨,他爹将他的名字取得好。

    北南,南北,一辈子走南闯北。

    他属实行过南,走过北,去了许多地方,也识了许多的人。

    如今,他未再复行曾经走过的路,也不会再识那些路上的故交旧友。

    祁北南不由得想,他未曾出现在秋山书院,姜汤源那般一沾床塌就能睡得天昏地暗之人,还有没有人拽他起床点卯。

    是否又还过着十日有八日上学都迟到挨训的日子。

    炎炎酷暑间,从院墙下的狗洞钻出去买冰制的绿豆儿汤吃,还有没有人替他把风。

    祁北南回了回神,纵然曾经的那条路异彩纷呈,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今的安稳平淡,更让他安乐。

    若是有缘,他必然还会和姜汤源相见。

    祁北南回去时,萧护也归了家来。

    进了院儿他发觉屋里还怪是热闹,方有粮也上来了,两个男人正在吃酒。

    “整好,里正给了我一碗糟辣脚子鲜笋丁,拿来下酒吃。”

    方有粮接了过去:“沾了你的光。”

    “我拿了几只咸鸭卵和松花蛋来,你剥吃试试,我娘才翁好的。”

    “好。”

    祁北南坐下来,他也开始学着沾酒了,不过吃得少,多也是陪说话。

    萧护见他回来只一人,不由得问萧元宝,他答了人去了何处,萧护默了默,言明儿要去接他。

    祁北南乐得高兴。

    “方大哥今朝怎得空上来吃酒。”

    春耕上,地里的农活儿多,方家操持着地,不似他们家土地赁了出去,少有得空耍闲,尤其是这下午的时辰上。

    “我去了趟庄子,回来恰巧撞见萧哥下山,就与他一道来吃口酒。”

    “去庄子上做甚?”

    祁北南问道。

    “我听说庄子上揽人去担大粪,结工钱,五十文一日。家里的地都拾掇出来了,这两日得些空,便说去找点零活儿干。”

    祁北南见方有粮说着气闷,看来是事儿没成:“怎的,庄子上不要人了?”

    “没道理啊,这活儿累,工钱也不多,乐意干的人少啊。”

    “便是这般说嘛。”

    方有粮气道:“庄头儿见我力气大,立马就答应了。这当上,恁秦娘子出来瞧见了我,阴阳怪气讥了我一番,拗着不让我干。那庄头儿,见秦娘子不乐意,讨她的欢心,就打发我回来了。”

    萧护早也听说了秦氏嫁了人做小,回来了村子上的事情。

    他没搭方有粮的话,不知心头甚么滋味,只狠狠往嘴里送了口酒。

    祁北南道:“那朱庄头儿倒是听秦娘子的话。”

    “谁晓得秦娘子给他灌了啥迷魂汤,叫他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

    方有粮叹了口气:“秦娘子如今是想变着方儿折腾咱们两家呢。”

    他心头烦恼的紧,昨儿个家里来了媒人想与二姐儿说亲,合该是件高兴事儿。

    问那男家甚么模样,只说有银子使的人家,愿意给二十贯钱做礼钱娶二姐儿。

    他娘觉得不对劲,仔细问来,那男子竟是个憨傻的。

    媒人劝说,把二姐儿嫁出去多要些礼钱,他这个哥哥不就有礼钱娶媳妇了。

    气得他没安置,直把媒人赶了出去。

    “我便是再窝囊,也不能卖妹子啊。本想趁着光景好赞下几个钱给二姐儿做嫁妆,好给她寻个好人家,这媒人来实在辱人。”

    祁北南也唏嘘:“外头的媒人不似咱自村知根知底,给的钱多甚么人家都敢说。你甭气。”

    方有粮自责:“也是怪我没本事,二姐儿今朝都还在屋里哭呢。”

    祁北南顿了片刻,他本不想去沾惹秦氏,看来不去也得去了。

    “改明儿我去会会这朱庄头儿,瞧瞧究竟是个甚么人。”

    第32章

    翌日清晨, 平庄。

    朱庄头儿满面红光的从榻子上起来,他受秦氏缠着起的比平素晚了些。

    撩开床帘儿却觉屋中并不亮堂。

    前去开了窗,瞅见院儿里头湿润糟糟的, 原是下了雨。

    “便同你说今朝落雨, 叫你多歇上一会儿,还不信我的话。”

    秦氏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也不惧冷,浑身只挂了件红肚兜。

    "你怎就晓得了今儿下雨?"

    “昨儿夜里我听见春雷声了咧。”

    朱庄头儿心想他咋没听见, 转念又一邪笑。

    这妇人在床榻间实在叫他销魂,耳根子上光只是喘息声了,哪里还听得见旁的。

    庄子上的家生子丫头端着水在屋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朝可算听见屋里有了声儿, 赶忙端着水进屋去。

    “老爷, 小娘, 您洗脸手。早食是在屋里头用, 还是在偏屋里吃?”

    “端进来在屋里吃。”

    秦氏甚是享受这般受人伺候, 问道:“今朝灶上是甚么吃食呐?”

    “揉了面, 蒸了馒头, 也能吃面条。灶上说听娘子和老爷的,想吃什麽就做。”

    丫头回话, 挑眼儿看向秦氏的方向。

    只见敞着帐帘间的秦氏盘腿坐着,半身白花花的皮子晃得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处放, 尤其是胸口前,那点子布料全然是遮盖不住。

    丫头一张脸羞得通红, 连忙低下了头。

    “便扯碗面条吃吧, 唤灶上往面条上舀上一勺子炒的鲜笋肉糜。”

    丫头应承说好,连退了出去。

    闭了门, 回到灶上,立便吩咐了去。

    “这娼妇,昨儿要捏荠菜肉馄饨,今儿要吃肉糜面条,顿顿都捡着肉吃。”

    灶上烧饭的娘子骂道:“庄头儿还惯她得很。”

    那丫头帮着烧火,将方才进屋的场景与烧饭的娘子低声说了一遍。

    灶上又是一通难听的说骂。

    浑然不知一切的秦氏在屋里头穿着衣裳,全然也不避讳朱庄头,惹得他清早又起一通邪火,与她又折腾了一通。

    天儿凉飕飕的,却弄出一身汗来。

    秦氏绞了水盆里的帕子揩着脸脖,瞧着男人满面春风,借机道:

    “我跟了你在此处享福过好日子,心头却时时不是滋味。”

    朱庄头眼下疼爱秦氏的很,哪里见得她伤心模样,连柔声询问:“怎的不是滋味,底下哪个不听你使唤了?”

    “都惧你威视,底下人没有不肯听我的。”

    秦氏道:“只是我越过得舒坦,越是忍不住想起我那在娘家的哥儿。那孩儿没爹没娘瞧着,家里头又不多喜爱,我心头时时揪得慌。”

    “难为你如此为娘的心,你要怕他过得不好,我叫人给你娘家送些米肉过去。”

    秦氏见男人松口,又道:“你是心善,只是送了米肉,也不见得孩儿能得上吃喝。”

    朱庄头儿问:“那你想如何?”

    “要不然我把孩儿接过来吧,也叫他在底下跟那些婆子夫郎学做事。”

    秦氏戳着朱庄头的胸口:“你不也说要是机灵,往后举荐去金陵的主家里头做事儿嘛,这不学些事务,咋能去得了主家?”

    朱庄头儿默了默,秦氏佯装生起气来:

    “莫不是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亏得我才合离就来与你做小,不顾旁人言我名声。早知如此,那日你初来庄子上,我就不该让你扶我起来,平白丢了心去。”

    朱庄头赶忙道:“好好好,我依你还不成嘛。将他接来便是,庄子上又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孩儿。”

    秦氏见状立高兴起来,俨然觉着在这庄子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不多时,丫头将早食端了进来。

    两人便在卧屋里头舒坦的吃起面条。

    未出半刻,那丫头去而复返:“老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寻您的。”

    “甚么人呐?”

    朱庄头问道:“是不是村里头来寻工的人?”

    “不像咧。是个少年郎,说唤做祁北南。”

    听到丫头这话,一头面条吃得正香的秦氏止了筷子,立变了神色:“他来作甚!”

    朱庄头偏头:“你识得?”

    “便是去萧家那打秋风的。”

    秦氏想着那日在郑家教张氏好一顿斥骂,脸上就有些臊得慌,她知晓怄不过人里正,便更记恨祁北南与萧家了。

    “保不齐是来求你办事的,甭理会这般狗皮膏药,叫他在外头等着淋雨,受会儿风再打发走。”

    朱庄头见秦氏不高兴,摆摆手,示意传话的丫头就这般去办了。

    丫头见秦氏的反应,心想那小郎还真是神了。

    方才与她说若秦氏不肯让他进来见朱头儿,便再如此传话:“那小郎又还说,若不得见老爷,便劳老爷替他问姜大人安。”

    朱庄头吸在嘴里的面条囫囵咽了下去:“问谁安?”

    丫头出生就长这庄子上,只晓得最大的是庄头老爷,还不晓得老爷之上的老爷姓甚名谁,不明所以的答道:“姜大人安呀。”

    朱庄头立改了主意:“你将人引去堂上,给泡盏子茶,我这就来。”

    “嗳。”

    丫头应了一声,接了话出去了。

    “你这是作甚,不是说了叫他走嘛。”

    秦氏娇嗔的攘了朱庄头一把,不悦道:“还给他茶吃,你都不知以前他在萧家如何欺我。”

    朱庄头道:“你且别慌,我去探探此人虚实,当心误了事。”

    祁北南在堂子上坐下,取出身上的帕子擦了擦身上沾的雨水。

    他过来得不算早,又遇雨行得慢,不想这庄子上的日子好过,庄头儿竟还没起。

    没客气的吃了丫头端来的一盏热茶,身子暖和了些。

    姜大人的名头好使,没等片刻,那朱庄头儿便一脸堆笑的出来了。

    祁北南打量了此人一眼,圆脸大鼻,生得不丑也不好。

    眼很生,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

    “教小郎君好等,屋里有点事给绊住了。”

    “不妨事,我此番前来叨扰,未曾事先与朱庄头招呼,失礼了。”

    祁北南与庄头做了个礼。

    姜家乃书香门第,朱勇贤立便识出祁北南是个读书人。

    他心中又多了一分计较,声音可见的更和善起来。

    “我初来平庄,不知小郎君上门所为何事?”

    “并非甚么要紧事,只听闻朱庄头才从金陵那头来,便冒昧前来问问姜大人身子可还好。他老人家历来是廉洁奉公,为民操劳,如今正职通判,金陵繁荣,只怕是更为劳心。”

    朱勇贤神色一变,道:“我们大人历来是如此,为国为民,幸得是身体健朗如旧。”

    听闻姜大人身子康健,祁北南露出些真挚安心的笑容来。

    “他老人家最是爱吃一道韭花酸瓜鱼的菜,不知如今用着还香不香。”

    朱勇贤心里头大震,这小郎竟连他们家大人爱吃的菜都晓得,若不是他家里那个在大灶上做事,他在外头做事的都不知。

    “难为小郎君这般体贴挂记,大人胃口好,身子才那般健朗。”

    祁北南又道:“那不知姜四郎君如今在秋山书院读书,一切可还顺遂?”

    朱勇贤微提了口气:“顺遂,四郎君学业甚佳,大人也很是满意。”

    祁北南点点头,看着朱勇贤的眼睛:“如此,他今年院试定然有好消息。”

    "是,是。四郎君读书刻苦,定当有好消息。"

    几句话,已教朱勇贤对祁北南的来路好奇至极。

    他客气的与之谈了些姜家的事,才试探着问他同府上是何渊源。

    祁北南自不可能给他个确切的准话,讳莫如深,却又处处暗示:

    “我本是江州人士,父亲乃秀才,姜大人惜爱读书人。”

    朱勇贤嘶了一声:“竟是大人的原籍旧朋,失礼失礼。”

    祁北南却道:“若要说是甚亲友,姜大人乃金陵通判,如何敢攀亲。只不过忍不住问候一二他老人家的身子。”

    朱勇贤心中想,他们家大人书香门第,厚遇读书人不假,只是也并非是个读书人便视如亲眷一般。

    这小郎君又与他们家大人的原籍在一处,知他们大人如今的官职不说,有心前去打听倒也能知。

    可他却连大人的生活习惯,四郎君今就读的书院以及科考至何处都通晓,这哪里是寻常无亲无故所能知晓的。

    且金陵距这岭县山高路远,这头的人没些本事人脉,如何能打听到金陵的事。

    他心中冷汗直冒,幸好不曾怠慢,否则得罪了人,叫主家晓得了岂非有好果子吃。

    祁北南说不敢攀亲的话,他只当是人谦恭,连小心捧了茶与他:

    “殊不知此处还有大人的旧交,我这老奴才实在不趁职,险些疏了礼数,小郎君切勿见怪。”

    祁北南知道这庄头是上了勾,道:“庄头哪里话,我也只是前来一叙。问候一句罢了,不曾想打扰姜大人与四郎君。”

    “他乡难遇故知,我们大人是念旧之人。时常还念叨着告老还乡,若晓得原籍旧朋挂记,必然很是高兴。”

    朱勇贤毕恭毕敬道:“我喊灶上拾掇两个菜出来吃,小郎君定要在庄子上吃个便饭。”

    祁北南默了默:“听说我先前那婶婶如今跟了朱庄头,婶婶怪是好福气。许久不曾见她了,倒是想念,她最是料理得一手好汤水。”

    朱勇贤立马道:“我唤她给你做两个好菜吃。”

    祁北南扬起眉:“怎好麻烦婶婶。”

    “不麻烦,她左右也是闲耍着无事,乐意做两个菜与你吃咧。”

    祁北南微微一笑:“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不赶他走,怎还唤我与他侍弄汤食!”

    秦氏见着朱勇贤返还,以为把祁北南打发走了,不想人没走,竟还留了他吃饭。

    她气得不行:“以前在家里就欺我,如今我都跟了你,他还敢上门来欺,你还由着他如此!”

    “甚么欺不欺的,人忒客气,是挂记你这婶子了。你与小辈拾弄个汤水不是一个长辈当做的嘛。”

    朱勇贤道:“快去,甭叫人久等着。”

    秦氏咽不得这口气:“我不去,你乐意留他吃饭便唤灶上的人与他做去。”

    朱勇贤不悦起来:“你怎这般大小事不分!那小郎君不是寻常人,得罪不得。”

    秦氏抱着双手,不肯动:“你恁大个庄头,有甚得罪不起的。他不就是个读过几天书的半大小子嘛,看给你吓得,他老子便是个秀才,那也已经归了西,一个孤子,有甚了不得的!”

    朱勇贤骂了一句:“愚钝妇人!”

    “他老子娘便是没了,可却通晓主家的事,大人郎君的事知道的比我都清楚,若无旧故会晓得这些?”

    朱勇贤到底是在高门大户摸爬打滚出来的,晓得事情孰轻孰重。

    他欢喜秦氏,平素里她要抖也愿意给她脸面让她抖,可他却清醒自己能抖起来是因为谁赏饭吃。

    做奴的,尤其是他这般身契在人手上的,一切还是以主家为首。

    见秦氏不分轻重,触起他的底线来,立便换了嘴脸:

    “我便是管这偌大的庄子,可也是姜家的奴仆,与人为奴从主家手里讨饭吃的,打主家故旧的脸,恁好大的本事。”

    “今儿且与你说明白,你在别处爱如何显摆如何显摆,若胆敢干出会惹主家发怒的事来,甭怪我翻脸不认人!”

    秦氏被斥得一哆嗦。

    她与朱勇贤这些日子蜜里调油的,只当是他性子好,不想是自己还没摸清人。

    这朝非但不敢再使性子,她立还软了语气:“我一乡野村妇,哪里知晓高门大户上的规矩,今日只当是你教我了。你甭气,我去还不成嘛。”

    朱勇贤见秦氏灰溜溜的去了灶屋,这才歇了气焰。

    转又出去和祁北南吃茶水果子了。

    快午时,秦氏亲自端了一碟子葱炒腊肉,一碟子笋蚱,一碗猪肺萝卜汤,外在一个麻油拌豆腐,布了一桌儿菜。

    “辛苦婶婶了。”

    秦氏见着祁北南那张笑眯眯的脸,恨不得上去给他一顿好撕。

    她忍着胸口的火气,道:“好不易来一趟,多吃些。”

    “嗳,听婶婶的。”

    祁北南转头看向朱勇贤,道:

    “朱庄头不晓得,我这位婶婶最是心善之人,嘴上不说,实则最是挂记人的。”

    “三月三去郑家吃席面儿还与大伙儿说谈起我呢,里正娘子与我说时,我也十分意外,还以为婶婶早把我忘了。”

    朱勇贤自是也听说了三月三的时候秦氏与那里正娘子掐了一架。

    他初来乍到,敬地头蛇,本是想唤秦氏去与那里正娘子告歉一声。

    可秦氏软言细语,委屈哭诉,言那正娘子是杀猪匠出身凶悍不讲理,当着那么多人训斥她叫她下不来台。

    朱勇贤听了秦氏的话还有些发气,心想秦氏怎么都是他的人,里正娘子这般不给面子,不也是说明里正一家不给他脸嘛。

    他心头还积了些对赵家的不快。

    今儿听祁北南说这话,不由得瞧了秦氏一眼,秦氏心虚得躲开了眸子去。

    “你们吃着,我先下去了。”

    “站着。”

    朱勇贤冷岑岑道:“祁小郎君过来吃饭,你这个婶婶怎有不陪着的道理。”

    秦氏不敢忤逆朱勇贤的意思,只好又转了回去,一屁股在桌边坐下。

    “没规矩!谁准你这般与主客坐一道吃饭的,与祁小郎君添饭夹菜呐。”

    秦氏脸生红,只好又忍着脸臊站起来,与祁北南端茶倒水。

    祁北南想,这庄头规矩倒是好。

    “欸,婶婶,昨儿方大哥过来要帮朱庄头儿做活儿你怎不肯呢?”

    祁北南与朱勇贤笑吃着菜,闲意的与站在一旁伺候的秦氏说道。

    “你也晓得的,他力气活儿最是了得,先前连县府都还拿了揽工帖儿给他去做工,夸说他肯下力气做活儿咧。”

    秦氏一怔,就晓得这小子来没安好屁。

    她挤出个笑来:“我当方兄弟家里头事儿多,只怕他忙不过来。”

    “原来如此,我还险些以为婶子不欢喜方大哥家呢,先前就误会了人家里的孩子偷钱。”

    “没、没有有的事儿!”

    秦氏有些慌张的不敢去瞧朱勇贤的眼睛。

    朱勇贤十分上道:“祁小郎君说的是昨儿来揽活儿那兄弟?”

    “是啊。”

    “我瞧他体格子大,膀子也粗,定是干活儿的好手,你回去顺道替我告诉他一声,唤他来做活儿。”

    “我也是听了你婶子说怕他家里农忙耽搁事儿才没叫他来的,可不能丢了这么个做活儿的好手。”

    祁北南笑着说好。

    午食过后,祁北南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去。

    秦氏跟个下人一般伺候了许久,见人要走总得了松口,却瞧着朱勇贤半点不顾她,送祁北南出庄子不说,为讨好那小子又还主动说起萧护,唤他继续往庄子上送山货来。

    说甚么风腌打理了年底上好送去主家贺岁。

    秦氏气得捂了眼睛跑回屋子一头扎进了床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心里头苦啊,这小子究是鬼变得不成,那般神通。

    自己分明是奔去了更好的日子,可还是能教他压着不得好过。

    前两日在郑家就没讨上好,这朝贼小子竟还上门来教自己给他端茶倒水,当个少爷伺候。

    这些爷们儿也是,咋就能被他唆使了去。

    先是那猎户,后是方家人,如今连里正一家,还有这死男人也如此

    她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了,遇了这小子。

    也不知他究竟是得了哪路神仙的庇佑,谁都帮他偏他。

    这日以后,秦氏气得病在了床上,一连躺了有五六日的功夫去。

    朱勇贤看她在床上躺着也是可怜,吃药也不见得好,便去把王朝哥儿接了过来,秦氏的身子这才好转了些。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

    祁北南回去时,萧护等他不到,已然拿了伞去外村接萧元宝了。

    家里没人,祁北南便顺道去了一趟方家,把朱庄头的话带给了方有粮。

    不想方有粮没在,只一个方二姐儿在屋檐下洗衣裳,还有个卧在床上的方老爷子。

    天冷,雨多,老爷子咳嗽得厉害。

    “多谢祁小先生为咱家里来回跑。”

    “不说这些客气话。”

    祁北南道:“你给你哥说一声便是,今儿小宝要回来,我先回去给烧些热水。”

    方二姐儿忽的唤住人:“等我一等,我新做了点头油,是桃花香的,给宝哥儿带回去吧。”

    她连忙进屋去取了一小粗瓷瓶的头油出来,祁北南接过一嗅,果真香。

    “小宝头发软不密,平素多吃些黑豆子,红枣子,核桃磨了粉饮,头发能长得黑密些。”

    祁北南道:“二姐儿不单头发梳得好,还精通养发。”

    方二姐儿抿嘴笑了笑:“我也就晓得会这些没用的。”

    她怨怪自己无用,若嫁了媒人来说的亲,还能帮扶一二家里,可又不愿埋没在那样的人身上一生。

    心头揪得紧,这两日都不大欢愉。

    祁北南道:“怎无用,擅这些是天赋。那城中还有专门的梳头娘子与高门大户中的娘子姑娘梳头为生的。”

    “手艺好的,不单是能养活自己,过得还体面。”

    方二姐儿听得心头一动:“还有这样的好事情?只我自小扎在田地上,目光短浅,除了田地外,竟不知还有专与人梳头发的营生。”

    “营生五花八门,只要一门功夫精,钻研一番便可从中得利。”

    祁北南道:“城中营生多了去,只有想不到的。”

    “谢了你的花油,我先回了。”

    方二姐儿看着祁北南举着伞回去,她站着屋檐下,眼中亮起光来,久久回不来神。

    雨日天黑得早,祁北南回去在屋里写了好一阵儿的字,乍然间觉得屋里暗了许多。

    出门来发觉天色已然不早了,雨还落得大了起来。

    他预备舀点米,淘洗了下进锅。

    “哥哥!”

    他方才打了水,就听见院儿里传来了欢快的声音。

    出门一瞧,萧崽回来了。

    萧元宝趴在萧护的背上,两只胳膊举着伞。

    大柄伞重,他举着晃来晃去,后背上斜捆着的一只小包袱湿了大半,细碎的头发散乱下来,雨丝上了糖霜,像是落水狗儿似的。

    祁北南连忙上前去将人抱下来。

    萧元宝到了家方才后知后觉的冷得一个哆嗦,直往祁北南暖和的怀里钻。

    “蒋夫郎呢?”

    “老师回家了。”

    萧元宝一日一夜没见着祁北南了,左瞧右瞧人没少块肉去,他欢喜的不行。

    教凉风细雨吹得冷冰冰的脸蛋儿贴着祁北南的脖颈,好不亲近。

    第33章

    祁北南倒了一盏子姜丝汤给萧元宝捧着吃, 去一去身上的凉气。

    转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打湿的头发。

    本就细软的发丝,沾了雨水就更塌了, 人都好似瘦伶了一圈。

    祁北南问他道:“席面儿热不热闹?”

    “嗯。”

    萧元宝见祁北南问他, 眼睛发亮,连忙点了点脑袋。

    他放下捧着的姜丝汤,立与他介绍起来:“马里正家里来了好多人!前一天夜里摆了十五个桌子,今天午时又摆了十个桌子, 一共有两个做菜师傅呢。”

    拢共出了些甚么菜,菜名儿萧元宝不能全然记住,但是他记得比先前去村子的周家里, 多吃到了兔子肉和羊肉。

    其余的菜在周家也有吃到, 像是猪肉、鸡肉、鸭肉、腊肉、鱼, 这些都是有的, 只是和周家的做法不同。

    “老师说里正家里是做寿, 家境宽裕, 所以准备的做席面儿的菜要多一些, 一桌子有十二个菜。”

    蒋灶郎做了六个菜, 另外一个师傅也做了六个菜。

    “兔子肉和羊肉都是另一位师傅做的。”

    这般席面儿请两位掌勺,一则是桌席多, 一个人怕操持不来;

    二则请上两位掌勺主家显得排面儿大,且还有些噱头, 比攀谁的菜更好吃。

    如此一来两位掌勺少不得要暗暗较上一番劲儿。

    那另一外王灶人,年纪轻, 但据说是从城里请过来的掌勺, 很是端得起架子。

    言说他自来是城中长大,擅治那些个寻常农家少有沾的肉食。

    言外之意蒋灶郎是乡野人家出来的灶人, 见识不如他广。

    像是兔子肉尤其是羊肉这般肉食,定然是不如他擅长的,于是便将两味肉皆揽了去。

    萧元宝虽然还不太知晓其中长短,却也能察觉出些较劲来。

    “王师傅拿走了兔子肉和羊肉,老师就用桃子肉和米合煮了一个蟠桃饭,做得像鲜桃子,又有果子香,甜丝丝的,里正可欢喜了。”

    萧元宝说得很起劲儿,道:“席面儿上我见大伙儿都觉兔子肉和羊肉稀罕,夸说好吃。但是伸筷子最多的还是老师做得香葱子炒肉脍。”

    祁北南认真听完,忍不得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道:"你倒是记性好。"

    萧元宝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脑袋蹭了祁北南一下。

    转他又想到什麽,突突跑去把自己的小包袱抱过来。

    包袱里装的是从家里带去的一些起居用物,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油纸包,一个小红包。

    他将东西取出来,油纸包里是羊杂碎肉和四块儿桂花米糕,小红包里头塞了八个铜子儿。

    萧元宝扬展着秀气的眉,很是自豪的把铜子儿拿给祁北南瞧:“这是里正单给小宝的!老师的是另给哟~”

    祁北南笑道:“那我们小宝也太厉害了,已然能挣银子使了。”

    萧元宝开心道:“以后小宝还要挣更多钱!给哥哥买纸笔,给爹爹买大弓。”

    萧护冲洗了个澡回来,听到萧元宝要与他买大弓,心头又是慰贴一场。

    夜里,萧元宝回了自己的屋。

    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搬出了个细颈大肚的土陶罐子,将自己挣回来的头笔银钱,一个一个的放进了罐子里头。

    迄今为止,他已经攒了三十个铜子了,八个是自挣钱的,还有二十二个是哥哥和爹爹给他的。

    他抱着罐子甚是爱惜的贴了贴,满心期许。

    等以后他也能掌勺了,那一定很快就可以把罐子装满。

    到时候他就买大牛儿,大屋子,顿顿都吃肉!

    翌日,萧元宝从美梦中有些难以脱身,打着哈欠起来时萧护都已经去了城里头。

    虽祁北南告知他庄子上会继续收山货,大抵是不想见着秦氏,萧护还是作了罢,自带着山货去城里销。

    祁北南见人睡足了,吃了早食便捉他认字,出去了两日一夜,也耽搁了两日的字没识了。

    他今儿研了墨,编写后续要给赵光宗的手札,顺道捡了支笔杆子较短的小猪毫沾了墨给萧元宝,由着他在糙纸上乱写烂画。

    想着教他先摸摸笔杆子,后头能慢慢教他学写些笔画简单的字了。

    光识字不会写,也不是长久之计。

    临窗的桌子,一大一小各置一头,握着笔安静的写画。

    三月暖香的风吹来,拂的面庞很是舒适。

    祁北南一旦入了定,便不受外物扰乱。

    他一口气写了两页纸,松快手腕间,偏头瞧着萧元宝两条小腿儿并踩在椅子的搁脚板上,学着他的模样腰板儿打得直直的,捏着小猪毫竟写画的很是认真。

    他诧了异,轻轻悄悄的凑上前去,见着糙纸上像模像样的长出了李树枝丫。

    和光春影,院儿里的李子树落了影在桌台前,萧元宝挪了挪纸,含苞待放的白李子花枝便整好映在纸上。

    他提着笔,将枝影描了下来,可不是画得有模有样。

    祁北南嘴角扬起,取了笔来教他点小小一朵的李子花。

    萧元宝偏过脑袋看着身侧教他点墨花儿的祁北南,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过了些日子,两人去了趟县城,又到宝春堂里瞧了瞧大夫。

    杨大夫捋着胡子,夸说萧元宝身子养得健壮了,往后不需再往药铺拿补身子的药。

    祁北南心中甚是舒畅,再上布行,又买了两匹春布,准备教萧元宝送去给蒋夫郎。

    这些日子,蒋夫郎对萧元宝的用心祁北南都瞧在眼里,虽说是蒋夫郎不要他们的礼,可却也真不能就那般只受人东西不回。

    时日长了,难免教人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

    任何来往,都不能单只一头出劲儿。

    祁北南和萧元宝采买好东西,出城上了牛车。

    “师傅,等上一等!”

    那师傅正准备赶牛要走,后头又赶着来了人。

    循声有些耳熟,抱着春布的萧元宝偏过脑袋,惊奇道:“朝哥儿!”

    拎着个竹藤篮子的王朝哥儿跑过来时就先瞧见牛板车上的祁北南和萧元宝了。

    时下听见萧元宝的招呼,他秋了人一眼,兀自爬上牛板车,自坐在了另一面儿上。

    “你要去哪儿?”

    萧元宝有一种见着老熟人的欣喜,纵是王朝哥儿没应他的招呼,他还是又再开口与他搭话。

    左右他的印象之中,王朝哥儿就是那般待人爱答不理的。

    “自是去庄子上。”

    王朝哥儿颇有些不愿理睬萧元宝的得意,下巴扬的高高的。

    他掀开了盖着篮子的布帕,显出了里头放着的两把刷牙子。

    另又取出个小盒,拨弄着启开,凑上前嗅了嗅。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朝哥儿也买了牙粉。”

    王朝哥儿见状十分满意的将牙粉放回了篮子中,掀起眼皮看向萧元宝:

    “是呀,朱庄头拿了三十个铜子与我,教我自上城里逛买的。”

    他说要买刷牙子和牙粉,他娘训他烂糟蹋铜子使。

    没成想朱庄头儿听见了还直夸他爱洁净,掏了钱唤他给他娘还买上一副刷牙子咧。

    如今撞见萧元宝,整好能得意一番。

    真是欢喜叠欢喜。

    “这牙粉里头入了茉莉,比寻常的牙粉都香,时下最是好卖了,城里许多人都买这般牙粉使呢。”

    王朝哥儿说着瞄了萧元宝一眼,见他那一双大眼珠子都在发光,心头舒坦起来。

    将布帕子抖了抖,又覆回篮子上,似怕给人多瞧了一眼去。

    祁北南没与王朝哥儿招呼,静在一侧听这两个孩子说话。

    瞅见萧元宝眼中的羡慕,正欲开口说下回上县城再与他买一盒果香的牙粉,不想萧元宝却先开了口。

    “一会儿小宝要一个人去老师家里,把新买的春布送给他。”

    祁北南扬起眸子,不知好好说着牙粉,怎说来这头上了:“为何?”

    萧元宝认真说道:“朝哥儿都能一个人上城里逛买东西了,我还要哥哥一起才行。小宝要一个人识路了。”

    祁北南微怔,这孩子。

    不过他转又正色想了想,萧家到蒋家是敞亮的路,且也算不得太远。

    春时地间都是熟人,倒没甚么不安生的,他自要独立些是好事,便答应道:

    “可以啊。不过路上碰见熟悉的人才能与之说话,若给你东西,拒绝不得也不能立马吃,若是生人,唤不出你名字便不予理会,若能唤出你名字的,你也要隔人远些,不可与人到家中或是与他走。”

    萧元宝仔细听着:“嗯,好。”

    一头的王朝哥儿听着两人的谈话,挑起些白眼来。

    心想着胆小鬼便是胆小鬼,独自一人出个门子还得左右交待。

    且他买了这么好的牙粉不眼热,眼热甚么能一个人上城去,真是小家子没见识。

    不过他耳朵又灵,听着萧元宝说甚么老师。

    他心中好奇萧元宝哪里来的老师,莫不是他还学读书?

    想来又觉得不会是,读书那是男子的事儿,哪有小哥儿读书的。

    心头虽奇,可他也不想拉下脸问萧元宝,显得他比他晓得的少似的。

    于是便把话憋回到了庄子上。

    “说是拜了个灶人,跟人学烧菜咧。”

    秦娘子病了几日,这会儿子上已然好全了。

    只不过躺了些天儿,皮子耍懒了,好了也还歪在一张竹制榻子上,不是唤丫头给她捏腿,就是喊灶上给她弄点碎肉下酒吃。

    自打跟了朱庄头,没几日功夫她便学会了吃闲嘴。

    以前在农户人家上过日子,一日就那般吃三餐,哪里听过三餐外还有拿薄酒下肉吃闲这种过法。

    尝了两回就全然习上了,日子过得好不舒坦。

    王朝哥儿听了立马便道:“我也要拜老师学手艺。”

    秦娘子闻言坐直了些身子:“你折腾这些作甚,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王朝哥儿把欢喜买回来的篮子丢在了一边,不依:“凭甚么他都能我就不能,瞧着还不如我机灵呢。”

    秦娘子道:“我的傻儿,不是娘不愿意你去,只是费力不讨好的手艺学来有甚意思。手艺学来都是伺候人的,你要有心思出息,合当做那受人伺候的。”

    “你瞧瞧娘,便是姿容身段儿好,朱庄头儿就将娘接来过这舒坦日子。”

    “娘都与你合计好了,你在庄子上学点规矩,细皮嫩肉的好生养着,到时候娘央朱庄头儿送你去金陵主家那般高门金窝窝里头,日子不比学点儿累死人的手艺强?”

    王朝哥儿本是不乐意他娘不肯许他学手艺,可听了她的盘算,心中又飘飘然起来。

    想着乡野庄子上日子都过得这般滋润,那进金陵的高门里头,日子不得快活得上了天,于是立把拜师傅学手艺给抛到了脑后去。

    萧元宝和祁北南这头回到了家里,自就收拾了春布独自去了蒋夫郎家中。

    祁北南到底有些不放心人,平素里便是前去方家,都是他接送,还真不曾教他独自出过门子。

    他由着人先去了,随着后脚跟去,在后头远远的跟着。

    萧元宝识得蒋家小院儿,他独自出门心里还有些突突的,可春日融融,天光晴朗,好似也没甚么可怕的地方。

    他见了地头间的人,识得的就自唤张娘子、李夫郎,叔叔伯伯婶婶,问他上哪儿就回答去蒋夫郎的小院儿,多的都不闲谈,快着步儿就往路上赶。

    祁北南放了心,没送着人到蒋家,半道上自回了。

    蒋夫郎正在院坝里头洗衣裳,他爱洁净,家里头鸡鸭都不曾养。

    衣裳穿过一回便会用皂角搓洗干净。

    老远他就瞅着了小道上来了道熟悉的身影,抱着一捆快与自个儿齐高了的布。

    跑得还忒块。

    “如何一个人过来了?”

    蒋夫郎老早前去把院门儿打开,见着萧元宝额头上都出了些汗来。

    “小宝给老师拿布来。”

    蒋夫郎接过那一匹春布,剥开外头罩着的旧糙布瞅了一眼,是天水碧的颜色。

    还挺是让人瞧得进眼。

    “谁让你拿来的,不是一早与你爹和哥哥说了甭拿礼的么。”

    蒋夫郎凝起眉毛。

    “叫他们自给拿回去。”

    萧元宝连忙道:“是小宝给老师选的。”

    蒋夫郎闻了这话,默了默,语气不知觉的柔了下来。

    “恁重的布,瞧你抱来身上都出汗了。”

    他从抽出张帕子来给萧元宝揩了揩额头。

    “便就先放在我这里吧,省得你再抱回去,个儿都没长多高,还拿这么大块布。”

    言罢,牵着萧元宝进屋去喝糖水,又还给他捡了几颗蜜饯来吃。

    萧元宝在蒋家顽了些时辰,提着两个肉饼子蹦蹦跳跳回去的时候,瞧见方大哥来了家里,正在与祁北南说话。

    “她与我说还不想嫁人,想学学甚么梳头的手艺。我听都没听过,当真还有人专门与人梳头挣铜子儿的?”

    方有粮一脸呆:“我问她哪里知晓的,她也不肯言。想着我识得的人也就你见识大些,来问问。”

    祁北南心想方二姐儿嘴巴还挺严,没说出他来。

    “不瞒方大哥,是我告诉二姐儿城中有娘子以与人梳头为生的。”

    “前些日子我去带话给你,遇了二姐儿,闲谈间说起了这事儿。倒不想她起了这般主意。”

    “是你说的!?”方有粮闻言却松了口气:“是你说的,那我便安心了。咱庄稼人泥腿子也没甚见识,我就怕她听人胡说信了去。”

    “她想学门手艺,我这做哥哥的很是欢喜,只是这般听都没听说过,怎去与她寻门路。她自来就懂事,甚么事都憋闷在心里,从不与家里人要什麽,这朝难得开口,我却不知当如何。”

    方有粮时时觉着自己这个大哥一无是处。

    祁北南道:“难得二姐儿这麽上进,要想家中光景好起来,她这般心思是极好的。既是我与她提起的这事儿,我便问问看谁有这般门路吧。”

    方有粮感激不已,拿了十斤从深山里辛苦挖的鲜笋来给他吃。

    祁北南前去问寻了里正一家,又还找了乔娘子,可却没得到甚么门路。

    梳头娘子以农家子的门路实难打听到,寻常人家谁使得起梳头娘子,不说价格高低,是没使得需要。

    终日里头不是忙地里的活儿,便是操持一家老小的吃穿,尽可能的都是将自己收拾得越麻利越好,谁还有心思在头发上下功夫。

    也就那些富户高门才专请梳发好的为自己拾掇一头漂亮的发髻。

    因着富贵闲人,不为衣食所忧,终日里出门参宴,游船,观花,做的都是些雅事,自得将自个儿弄得体面才成。

    底层的人户,没接触过贵人,自不晓得还有这一营生。

    祁北南也微犯了难,若以前还住在丘县,那便好寻了。

    城中巷子挨巷子,稍稍一打听就能晓得哪里有梳头娘子,可在村头上,消息十分不灵通,人脉也难集结。

    他把话带给了方有粮,问他在城中可有识得的人。

    方有粮思来想去,言只识得个工房做事的刘领头,偶时上城里还与他送些山里的春菜过去,刘家倒还算客气。

    祁北南想起这号人来,道:“如此甚好。”

    “我听闻你说刘领头住在城中巷子上,且还在县府做事,城巷热闹好打听,他还能接触知县大人那般贵人,如若连他都不知,只怕咱也难寻着人打听上了。你带上些鲜嫩的笋子、春货送去,趁机打听一二。”

    方有粮连答应说好,只他又疑惑:“若要在城里打听,花几个铜子儿,那跑闲得说不准也晓得。”

    祁北南笑道:“那些百事通自晓得,可晓得了又能如何,他们也单只告诉你哪里住着个梳头娘子,咋能与人搭上关系呢?要紧得是能顺着门路走。”

    便如他之前与萧元宝寻手艺师傅一般,乔娘子固然知晓蒋灶郎,却也不能教他拜师,还是走了里正的门路方才成事儿。

    方有粮恍然大悟:“那我便按你的办。”

    不出两日,方有粮就来回了话。

    说与刘领头闲言间,他说交子巷上有个梳头娘子,是专给知县夫人梳头发的,手艺极好。

    祁北南问道:“那你且问了他们相识?”

    “刘领头的娘子请过这梳头娘子来与她梳头发,虽次数极少,可也算识得。”

    祁北南了然,如此就得求走刘家的门路了。

    像是方家这般,难帮刘领头那般人家的忙,求人做事,也就只能送礼。

    可能撬动人心的厚礼,方家又拿不出来,如此就只能取巧投其所好。

    祁北南唤方有粮去打听了刘家有些什么人,娘子相公的爱吃用甚么,家里的孩儿多大了,又可曾在读书一系。

    他说得多,也是知晓方有粮能打听到的可能少,多晓得一条,也好多些胜算。

    萧元宝得知二姐姐也想拜师傅,心头很高兴,但又替她忧心,拜一个老师很不容易,他的老师也还不全然是老师。

    为此方有粮来,他都挨着祁北南,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好晓得个结果。

    一厢周折,四月上,方有粮才带来了消息。

    第34章

    “这刘领头儿一家子四口人, 一个小子一个姐儿。大小子正在县学里头读书,姐儿年纪与三哥儿差不多大。”

    “刘领头的娘子姓费,怪是好颜色的妇人, 素日里头很是爱街铺间逛耍。”

    方有粮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与祁北南听:“这些都是我零星送果菜去刘家, 刘领头说谈时晓得的。他还与我说这月上工房要梳理河渠,但是招揽的人不多,与我留了一张揽工帖儿。”

    祁北南瞧了一眼揽工帖儿,不作假。

    听罢, 做了大致的猜想。

    “刘家孩子虽不多,但是大郎在读书,已入了县学, 且刘家娘子又喜爱逛街市, 可见刘家花销不小。刘领头在县府做事, 可也只是工房上的一个领头儿, 俸禄并不高, 若非另有进项, 家里头难周展。”

    祁北南在县城中住过, 他爹是秀才先生, 别说是逢年过节,便是平素上宴请都格外多。

    今儿个同僚家中幼子生辰摆上三五桌子, 明儿个巷邻铺子开张又请人吃席。

    来请了你是好心,便是人不得空前去礼也得到,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能不应邀。

    城中人爱好热闹, 寻常人家都爱做些席面请人吃, 何况与府衙上的官吏,更是爱置席, 他做官的时候见得多了。

    祁北南从自己箱笼上捡了两本有注义的书来,又拿了一方自也没舍得用的鲁州好墨,倒也不是全然舍不得用,只是如今他没有用的需要,与其放着,不如拿来用在要紧上。

    “你把这两样东西包好,与刘家送去。刘家有读书人,又不是甚么手眼通天的人家,约莫这些东西也看得入眼。”

    方有粮看着祁北南捧出来的书墨,连道:“我们家办事,已是劳你出主意了,如何好再要你的东西!”

    “二姐儿要学手艺是好事情,我如今搭把力,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将来若事成了也有我的好。”

    祁北南将书墨塞在他的手里:“幸得刘家有读书人,否则我也不能与你甚么带去求人帮忙的。”

    方有粮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那我且先收着,来时定好好答谢一番。”

    “两家往来如此之久,说这些客气话作甚。”

    祁北南教方有粮坐下:“我还有话与你说。咱光是准备这点东西是不够的,刘家家境不见得出挑,又还花销大,还得要实打实的礼才好。”

    直接包了红包与人,方家拿不出多少来,包得不好看不说,人家未必收。

    如今方有粮得了揽工帖儿,倒是个好出处。

    “方领头儿若愿意与你牵线教二姐儿去拜梳头娘子,你将此次做活儿的工钱与之四六分,你觉如何?”

    方有粮眼前一亮:“我正有这些想法。”

    祁北南点头:“再得提前另准备上份礼,到时候这边若成了,拜见梳头娘子那边也不能疏了礼。”

    “嗳,先前借的钱年头上做活儿差不多都还尽了,再去借钱也好借些。”

    方有粮预备给梳头娘子准备五贯拜师傅的礼钱,另捆只肥大鹅去:“不知这些够是不够?”

    祁北南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梳头娘子有心收二姐儿,这些够正常礼数。

    若是无心收,给那海量的银钱,人也只嫌少,且方家也不可能拿出来。

    于是方有粮翌日便带了祁北南的书墨,从家中抓了一只老母鸡往那刘家送去。

    方二姐儿这些日子瞧着她大哥为着自己的事情东奔西走,还给人拿恁些东西出去,心里不是滋味,觉着自己实在不懂事,让本就事多的家里徒增了烦忧。

    可事已行到此处,她心头只盼着事情能成,别教一切都徒劳才好。

    这日,赵光宗去了县城回来,与祁北南带了一沓纸,说是老送他亲抄的手札,费了他许多时间不说,还费笔墨和纸。

    不能他自光沾便宜甚么都不出,逛书坊的时候,自买了些,又还给他捎带一些。

    外在又与萧元宝买了果儿糕,桃子与李子口味的各两块儿。

    不想家里赶了巧,蒋夫郎也提了个鲜猪肚儿来。

    他从屠户手上得了个才起的猪肚,本想把萧元宝唤去家里头,师徒俩烧饭吃,整好又教了他如何打理这菜。

    可萧护上了山去,唤走了萧元宝家里便独只祁北南一个人了。

    萧元宝在他家中便不安生,心头惦记着他哥哥,生怕教人给拐了去似的。

    想着无非是多张嘴的事情,他索性拿了菜直接来萧家。

    “小表叔,你瞧咱叔侄俩就是心连心,我来萧家都能蹭上你的好菜吃。”

    赵光宗见着前来的蒋夫郎打趣道。

    蒋夫郎一贯肃着张脸:“你这大馋小子,今儿没闭门在屋里读书,晓得出来走走了。”

    “不出来怎赶得上小表叔的菜吃。”

    赵光宗佯装叹了口气:“自打小表叔有了新徒儿,我都少有吃上小表叔的菜了,馋得我啊~娘都说我见瘦了。”

    萧元宝瞅见蒋夫郎来,心头欢喜得很。

    小跑前去把蒋夫郎的篮子接过来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牵着他去屋里。

    蒋夫郎见着乖巧的萧元宝心中慰贴,与赵光宗也说笑起来:“你那哪里是没吃我的菜瘦了,是读书下了苦功夫。”

    “小表叔这般说我可不好意思再油嘴了。”

    祁北南与蒋夫郎倒了茶水,请他吃茶坐。

    “你们俩会着,尽管说话去。”

    蒋夫郎道:“我与宝哥儿给你们做菜。”

    祁北南心中很是感激蒋夫郎的用心,道:“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萧元宝得知要做菜,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就去了灶间。

    篮儿里头不仅有一笼还未打理过的猪肚,另还有些香料。

    萧元宝认出了桂叶、八角、椒子、还有增辣口的茱萸,以及一罐子油酱。

    时辰还早,烧饭全然不急。

    蒋夫郎将猪肚甩进盆子中,先撒了一把粗盐,预备教萧元宝如何洗净猪肚。

    “这些肠子,肚子,甭管是鸡鸭还是羊猪的,怎么做怎么吃,首要的还是清洗干净。否则师傅手艺再高,那做出来的也是腌臜臭物,是不能下口的。”

    “先撒粗盐反复腌搓,冲洗干净,复下面粉将黏物洗出。”

    萧元宝觉得事事有门道,起兴儿,认真听看着。

    蒋夫郎道:“你试着来。”

    在外头的席面儿上主要是看,长见识,不便上手拾弄;可自家做菜随性,还不上手去做,那就与纸上谈兵一般了。

    “嗳。”

    萧元宝欢快的答应了一声,连忙扎紧了袖口,在腰间系上了块小围腰。

    端了小杌子来,垫脚爬上了灶台边。

    他伸手去搓洗软趴趴的猪肚。

    觉着像是绵韧的面团似的。

    蒋夫郎瞅他不嫌腥臭,心中满意。

    “这些下水虽瞧着寒碜,包着牲口家禽的粪物,可仔细做出来却香,送饭又下酒,是寻常人家喜爱吃的市井菜。”

    “往后不论是自家请一桌子客,还是受人请去掌勺,若你能料理好几碟碗的猪下水菜,也便能得人赞上一嘴了。”

    祁北南趴在通灶屋的门栏边,私瞧着师徒俩传艺。

    他见萧元宝小小的两只手,揉着那团黏糊糊的猪肚,灶台那么高点的孩儿,做事还怪是认真。

    躲在他屁股后头的赵光宗扯了扯他的衣角,两人回了堂屋上。

    赵光宗一脸神秘莫测的说道:“小表叔是起心教宝哥儿了。”

    祁北南挑起眉:“怎么说?”

    “小表叔最拿手的便是猪下水菜了,当初在咱家里就做的好。我爹爱请人吃酒,小表叔就变着法儿的治猪下水来下酒。”

    赵光宗道:“卤的、炒的、糟的、炖的、烟熏了蒸的,甚么都有。那些人在我家里吃了好,慢慢名气就扬了出去。”

    他低声与祁北南道:“他着手教宝哥儿拿手菜,怎会不是起心。”

    祁北南闻言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灶屋。

    小宝跟着蒋夫郎才两个月,他便愿意传教看家本领,可见是真的欢喜小宝。

    午时,蒋夫郎拿鲜猪肚做了两个菜,一个是用祁北南和萧元宝二月里头种的大葱子炒的猪肚脍,一个是用莴苣条炖的猪肚汤。

    炒肚脍祁北南在赵家就尝过了,又香又脆。

    莴苣炖的猪肚还不曾吃过,那汤勾了芡,瞧着微有些稠,猪肚和莴苣切做条状,入口很是耙软,可碗碟中又还维持着形,很是好吃。

    萧元宝也吃得香,足足吃了三碗粳米饭。

    不单是蒋夫郎的下水菜做得可口送饭,今儿这顿饭他可也是下了功夫的。

    洗了恁久的猪肚,手指腹都教水泡得皱皱巴巴了不说,他还学见了如何将猪肚切花刀。

    蒋夫郎说像是鸡胗鸭胗,猪腰子都可以用这个刀法。

    横竖交切,下水进热油锅立就能开出花儿来。

    他稀罕得不行。

    只是老师现在还不教他自个儿动刀子,大菜刀很重,冷锃锃的又锋利,怪是吓人的。

    不过他并不觉得怕,今朝老师握着他的手试着切了几手,只要把左边按着菜肉的手指往里头曲上一些就不会切到了。

    饭罢,蒋夫郎见萧家的水井里头还冷放着些笋。

    剥开笋衣,笋子都有些发青,掐着见老了:“这水竹笋个头小,这些却都比拇指大,像是挑出来的好的,放坏了怪可惜。”

    萧元宝与他说是前些日子方家大哥哥给他们送过来的,剥了些煮来吃,有些生涩味。

    家里人少,吃得也还不多。

    蒋夫郎摇头道:“笋脆嫩味美,却得好生治才好,笋的生味压不住,不见得好下口。”

    “你们俩用做煮,怎会好吃。若是往后再要自做来吃,又简单些,便切了腊肉炒。”

    他捡了笋来,与萧元宝一道剥了,鲜嫩些的留来给腌做了一坛子的泡水菜,余下的过了水晒在了太阳底下。

    这些简单的菜蔬秋收冬藏,若家里头有个妇人夫郎的,萧元宝机灵,跟在身边很快就学会了。

    只是原先那秦氏也是个懒的,也没给孩儿留教些甚么有用的在手上。

    “往后空着就朝老师院儿里来,能多教你一些算上一些。”

    “嗯。”

    萧元宝点点脑袋,抱着笋子跑得忒快。

    月末上,方有粮兴冲冲的带了好消息回来。

    方有粮与二姐儿一道来了萧家,才到院门口,方有粮便止不住欣喜,先与祁北南说了结果。

    “成了,事情成了!”

    祁北南和萧元宝听到消息,皆是喜出望外。

    连忙将二人引了进去。

    “刘家受了礼,便托自己娘子去与梳头的汪娘子说了事儿。巧在那汪娘子正是要收徒儿,也便没驳费娘子,只教先将人领来过过眼。”

    方二姐儿闻说消息既欢喜,心中不免又惴惴。

    这梳头娘子专是给富贵高门打交道的人,定然见过许多世面,她这般丑模样,只怕难入人眼。

    便赶着去自己表姐姐家里头借了身细布体面的衣裳将自己收拾出来,这才与方大郎带了礼去见人。

    恁汪娘子住的交子巷,离闹市不远,是那般敞亮的巷子,地价不贱。

    可汪娘子家的院儿还不小,足有四五间屋,家底子可见丰厚。

    方二姐儿心头更是没底,不想见了那汪娘子,倒是有些意外。

    本想着这般与人梳头的娘子,家底又好,当是收拾得甚是光鲜。

    可那汪娘子却只着身碳灰素色的衣裳,专以头发做营生的,发髻反而束得格外简单,放街市上全然不扎眼的寻常。

    不过仔细一观,便可见衣料子是好的,头发也是乌黑油亮的。

    方二姐儿猜着汪娘子许是个不爱张扬的人。

    那汪娘子没因方家兄妹俩是村户人家就端架子摆谱,反而和和气气的。

    问了二姐儿年纪,可读过书,认识字,又问了时下会梳些甚么发髻,知晓些甚么发髻云云

    一通询问下来,二姐儿心凉了个透底。

    除了自己的年纪,就没甚能答得上来,答得好的。

    接着这汪娘子又自散了头发,唤二姐儿与她梳。

    二姐儿心里头打着鼓,手都在抖。

    不过好在是在家里头梳了许多头发,不仅自梳,还与她娘,三哥儿,宝哥儿梳头发,细指头练得灵巧。

    上手以后心头慢慢就稳了下来,服帖的与汪娘子梳了个简单的髻。

    汪娘子在镜前左右瞧看着,上手轻摸了摸,瞅向方二姐儿:

    “你这年纪才出来学这手艺确实大了些,且还对梳头发髻不甚了解。”

    二姐儿握着梳子立在一头,在这般精明的娘子面前,她知晓巧舌不了甚么话。

    可家里已费尽周折将路铺至此处,倘若自不争气,家里头也再帮不了她什麽。

    于是鼓了些勇气,微声实诚道:

    “儿家在乡野,没得甚么长见识的机会,也没甚么长处,独是能将头发梳得平顺些。”

    “本也没想以此能有甚么出路,只得早早嫁了人去,不想偶听城中竟有以梳发营生的行当,儿夜里不能寐,虽是女子,却也想有个能糊口的手艺。”

    “不说为了爹娘老子,兄弟姐妹,只当也是为着自己,将来不论何种境地,也有个谋生的本领,故才求来汪娘子处。儿知晓己身资质差,又还愚钝,可唯独有一好处,便是肯下力气,肯用心。”

    汪娘子听罢,又转瞧去了铜镜。

    “倒是你一农家孩子,还有这番心气儿。虽说年纪大了,也不知发髻款式门道,不过手倒还麻利。”

    她初瞧这方二姐儿,低眉顺眼的,本以为露怯不擅言语,张嘴说话却还像模像样的。

    她没当即回方家的话,只叫人先回去,说过些日子再答话。

    方二姐儿说起这些面庞有些欢喜的发热,道:“本以为汪娘子没瞧上我,那般说只是不想当面回绝教我们难堪,不想过了几日,大哥去县里,刘领头与他带话说汪娘子答应了。”

    萧元宝眼睛亮晶晶的听完,连忙道:“恭喜二姐姐。”

    方二姐儿不好意思道:“若没有祁小先生帮忙,我哪里有这机缘,只怕一辈子都不晓得这些,我当真是不知如何感激。”

    说罢,她站起身,便要与祁北南一拜。

    祁北南见状,慌忙站起,却又不好前去搀扶,萧元宝赶紧从凳子上滑下去,跑过去拉住了方二姐儿。

    “二姐姐别拜,哥哥不是夫子先生,也不是手艺师傅,不用拜他的。”

    方二姐儿可前去学艺了心中欢喜至极,以至于抹起泪来:

    “家里为着我的事儿家底又掏了个干净,便是想好好谢一谢祁小先生却也无礼可谢。我今朝在此处只好与祁小先生立下誓,定好生学手艺,来时只要祁小先生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然赴汤蹈火。”

    祁北南笑说道:“二姐儿没读过书,却还知晓赴汤蹈火这样的词儿来了,可见得是发了真心。”

    “我此刻已知晓了你的感激,便已足够了。”

    “今朝你如愿得汪娘子收下,多也是因你合了汪娘子的眼。往后你前去学手艺,无需因着要答谢谁而担起极重的担子,心中予以自己太重的负担,尽力而为便好。”

    方二姐儿心中热流涌动,抿紧唇深深的点了点头。

    第35章

    此后, 方二姐儿五日有三日间便要去汪娘子家学手艺。

    她下得苦功夫,天不亮就行至城中,与汪娘子学上个把时辰的梳发。

    罢了, 再与汪娘子家浆洗衣物, 打扫院子,劈置柴火,快到午时再返家中。

    回家以后也并不懒怠着,家中的活儿一应做, 还将早间从汪娘子那儿学的手艺反复练习。

    散了自己的头发梳个三五遍就还不够,又拿了孙婆子,方三哥儿的头发来梳。

    萧元宝偶时前去方家顽, 也必被拉去梳上两个不一样的发才作罢。

    只是小哥儿的发束得简单, 偏向于男子, 不如姐儿一般多种样式的发髻。

    但萧元宝年纪小, 还喜爱梳些花哨的姐儿一般的发髻。

    只头发梳得多了, 难免增多了掉发的迹象, 萧元宝头发本就少, 见着掉了发丝心疼的不行, 见了方二姐儿都怕了。

    闹得方二姐儿与他保证,见他只与他束一回头发, 且小哥儿的简单发式。

    又还给他做了些生发的香发油,这才将人重新哄好了回来。

    倒是不枉二姐儿如此用心, 她本就有一二与人梳头发的天赋,再这般下功夫, 手艺可见的精进。

    汪娘子对她也愈发的满意, 入门没几个月,便带着她出入高门里, 与她打下手,增长一二见识。

    汪娘子说,只要她秉持着这份儿心做下去,他时受了高门娘子看重,被长聘去梳头也不是不无可能。

    如此教二姐儿更对这门手艺有了盼头。

    春罢是夏,夏尽入秋。

    教人汗流浃背的夏秋时节不知觉就来了。

    这日一早,庄子上的朱勇贤忙中可算是收到了金陵那头家里人的回信。

    自打他见了祁北南,虽对他的说辞格外敬重,可心中到底还是不大妥帖,便给金陵那头递了信儿回去。

    岭县过去金陵路远,来回跑马也得大半个月去,就甭说是信使慢悠悠的将信送去得费多长时日了。

    金陵那头的家眷读了信,又再得周折打听,一来一去的,这封信竟耽搁了几个月。

    春送去,秋方才得回。

    朱勇贤的媳妇在信里与他说,同夫人已做了打听,江州老家那头,并无甚么交情至深的祁姓读书人家。

    不过祁大人在邻府的县上做过官,又礼遇读书人,夫人也说不清是否识得这般人物。

    姜家辗转过多个任地,免不得离任后地方上有人借着姜家的名头用。

    可以确知的是府上与祁北南交情并不深,但不保大人是否识得他。

    但只要来往不深的,便可说这祁北南是攀附了。

    得此回信,朱勇贤心头气得不行。

    这贼小子!胆子不小,竟然还敢上门来诓他。

    朱勇贤一甩袖子出了庄子。

    好巧不巧,在村上就撞见了正在田间割收稻子的祁北南。

    “小祁郎君,您还亲自下地呢?”

    祁北南闻见声音,直腰抬起头来,见着竟是朱勇贤。

    皮笑肉不笑,言语间还阴阳怪气。

    他心下立有了数。

    “长在村野上,哪有不务农的道理。倒是甚么风把朱庄头儿给吹来了,这秋收上,庄子间的粮食可已拾完?”

    “庄子上的事情就不劳费心了。”

    朱勇贤垮下脸来,他微眯起眼睛看向一副好面孔的祁北南,低声道:“恁好肥的胆儿,竟敢攀附咱大人。”

    祁北南慢悠悠的将手里的稻子放置一侧,上了田坎,拧了水囊吃了口茶汤。

    秋老虎教人后背心直生汗呐。

    “朱庄头这帽子往我身上扣,如何使得啊。”

    祁北南还是一贯好脾气的模样:“我初始便与您说了姜家是高门大户,并非亲友,不敢攀附。”

    “只是我自幼受父亲教导,姜大人为官中正,我一读书人,对姜大人这般官员心生敬仰,问候几句他老人家的身子如何,家中境况何错之有?难不成关切也成了攀附?姜府家风并非如此吧?”

    “你!”

    朱勇贤气得咬牙,不过细下回想,那日祁北南确是没说与府上有何关联。

    只怪他当时听了他对府上的诸多了解,以为那不过是自谦之言,自还就顺着给人开了路。

    这小子当真是好算计,亏得自己比他多吃几十年的盐,竟还着了他的道。

    累得秦氏受了一通屈,还为了讨他将那方有粮揽过来做工。

    祁北南早晓得事有露出马脚的一日,他与朱勇贤道:“朱庄头,我虽是问候了姜大人,可也并未占你甚么好。”

    “我那前婶子,已是你的人,便也代表着你的脸面。她四处说人不是,议人长短,颠倒黑白拨弄是非,若不行约束,朱庄头才来庄子上不久,教村子上的人如何看你。”

    “那方家大郎,年轻力壮,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庄头本意也要揽他做工,便因秦氏使性子而摒弃了,我再举荐他,并未得甚么好处,活儿不也照样是给庄子上干的。”

    朱勇贤默了默。

    祁北南倒是说得不假,秦氏颇懂风情,就是性子上的毛病多,一个做小的,宠爱归宠爱,可那到底是拿来伺候人的,不能教宠爱而让她翻出大浪来。

    他到底是高门大户上出来的人,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至于那方家大郎,平心而论,上庄子上做活儿确是做得好,原本下回揽人做活儿,他还想唤他来的。

    可他心头还是有些下不来台,便挑起眼皮看着祁北南:“你这读书人,当真刁滑,黑的能说成白的。”

    祁北南见朱勇贤言语上虽不饶人,却也未曾发怒,便知其心上还是个分得清是非的人。

    道:“我与秦氏的关联不甚好说,若不问候一番姜大人,朱庄头如何又会见我。细思来,到底也是我不对,在此与朱庄头告罪了。”

    说着,他与朱勇贤做了个礼。

    朱勇贤瞅祁北南如此,心头好受了许多。

    且他也不知这祁北南是否与大人相识,他估摸着至少有过一面之缘,否则又怎会悉数知道家里恁多事。

    为官做宰的人家,少不了外头有人借着名头使,自口头上显耀一番,只要未行甚么错事,府上也不会悉数去管。

    他冷着张脸:“也罢,念你年纪尚小,与我们四郎君年纪相仿,我也不与你计较。”

    “朱庄头宽宏,容人雅量,难怪能将偌大的平庄管理得井井有条。”

    朱勇贤面间起了些笑:“你甭拍马屁。”

    转又道:“你在岭县小地,如何能知晓金陵的事的?”

    祁北南信口胡诌了句:“恰逢有友人在金陵,时有通信,他也正巧拜读于秋山书院,这才得知。”

    朱勇贤暗想,这小子人脉倒还广,且还有胆识。

    他道:“小祁郎君得空上庄子上闲坐。”

    秋中繁忙,收粮食,晒庄稼,缴纳产粮赋税

    待着秋上庄稼拾理完毕以后,天气凉爽,相看人家的人户走动起来,乔娘子都快跑断了腿。

    各家有了闲散时间,手头上钱粮也丰足,办事的人家又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叠着。

    萧元宝跟着蒋夫郎从这家的席面儿做到那家的席面儿,也忙得四脚朝天。

    城外热闹,城里更热闹。

    富足大户人家一场接着一场的赏菊会,诗雅集出门的贵家娘子多,方二姐儿跟着她的师傅,去了好几户高门人家长了见识不说,还得了机会自上手同贵娘子们挽头发。

    赵光宗则在这最是适宜出门游玩的时节里,终日闭门在家中苦读,晃眼就要年底,明年开春他便要下场童考了,眼见着时日不多,他学得更为卖力。

    诸人都有事可忙,独是祁北南,忙中偷了些闲。

    他无大事可做,闲来与赵光宗点拨一二,听闻萧元宝每日喋喋席面的事情,偶时又听方二姐儿来家里说梳头,日子倒是过得怪是舒坦。

    这一年就那般不说平顺,也未曾过于动荡的过了去。

    翌年春。

    池边田壁上的草才冒头,天气还冻人得不行。

    萧元宝紧紧的裹在被窝里不想挪动。

    正月里头他们家里虽没几门亲要走动的,可是这月上置席请人吃酒的人家却多,他跟着老师东奔西走。

    冬未尽的时节雨夹雪,冷就不说了,路也稀烂,有两回出去穿了一身新衣裳给摔了个屁股墩儿,白瞎了他一身新衣裳。

    正月上真是又累又不便。

    好在是过了十五,总算是消停了些。

    “还不起呀?”

    祁北南提着热炭火开了条门缝进屋,瞅着床帘儿还没拉开,外头天已然大亮了。

    他晓得萧元宝历来醒得早,这时辰早该醒了,八成是觉着冷缩在被窝上不肯起来。

    萧元宝从帘儿里头钻出个乱糟糟的脑袋:“今儿外头没有宴,老师说小宝可以不用出去。”

    祁北南将萧元宝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取下来烤在了火兜上,道:“那你是不是忘了今儿咱们要去赵里正家里呀?”

    萧元宝圆了眸子,赶忙掀开被褥。

    “是呀,马上二月上了,赵三哥哥要去县里考试。今朝要去送他的!”

    他赶忙下了床,将驱了驱冷气的衣裳穿上,突突跑去柜子前,将前些日子就准备好的一个小手炉给取了出来。

    “哥哥也不早点喊我。”

    祁北南过去给他理了理衣领子,道:“我要不喊你就自个儿去了。”

    “今日只是送送他,不碍事,若是考上了没去恭贺才不好。”

    萧元宝叠起软秀的眉头,有点担心道:“赵三哥哥这回能考上童生吗?他都没有老师教他读书。”

    想想他都觉得太可怜了,如果自己没有蒋夫郎教他的话,一定不会用大菜刀,也认不得香料,还不知道馄饨儿怎么捏。

    祁北南点了下萧元宝的额头:“赵三哥哥读书刻苦,夜里油都要燃上二两,且他还是哥哥亲自指导的,怎会考不上。”

    萧元宝弯了眼睛,学着祁北南的样子,也用食指指腹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哥哥自夸,可真不会害羞。”

    祁北南笑着捏了捏萧元宝软软的手掌。

    一大一小收拾了一番,踏着晨风上了赵家。

    此时赵家上,屋里忙乱糟糟的。

    张氏正在给赵光宗收拾衣物,吃食;赵里正在外头与长工套牛板车。

    岭县此次县试在二月初二一日考,赵光宗准备提前两日去他县城里的祖父家暂住,到时候前去考试也近许多。

    “你可来了,我当是你不过来了呢。”

    赵光宗收拾着笔墨,将祁北南给他的手札一本本小心的放进了书箱里头,见着来人,顿时心里头踏实了不少。

    “说来送你便一定来的。”

    祁北南道:“收拾的如何了?”

    “去县城也不远,且还住在祖父家里头,没甚么太多需得准备的。只是我初次下场,爹娘不放心,瞧这阵仗,倒是教我心头都急张拘诸起来了。”

    赵光宗心里怪是没底的,虽然过去的一年上他觉得大有提升,学进了不少东西,可毕竟头回下场,心头还是七上八下的。

    要祁北南没过来,待会儿出门拐也得拐去萧家一趟。

    不知觉间,他心中已然在读书一事上把祁北南当做了老师。

    祁北南拍了拍他的肩,其实他何尝不是把赵光宗当做了自己的学生。

    他昔年也有不少门生,然则这些学生走至他的门下,多也已是举人,像是赵光宗这般连童生都不是的,还是头一个。

    从始教起的,总教人更有些别样的感情。

    “无需给自己负担,且不说你已学得不差,就当此次是一回尝试,不计结果,重在其间。”

    赵光宗点点头:“是矣,科考不易,若人人一回便中,那县学想必早已是人满为患了。我若不中,也不丢人。”

    祁北南笑道:“你如此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三哥哥,春上天气寒冷,你写字定然手指僵冷。”

    萧元宝将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这个手炉子是小宝和哥哥选的,你带上,手冷了便暖乎一下,写字定然更漂亮。”

    赵光宗见着萧元宝捧给他的小炉子,笑着接了下来:

    “光是瞧着小炉子我这心里头便已暖和起来了,字定能写好。”

    赵光宗二月县试,四月府试。

    县试五场,府试三场,县试罢了,得了结果,便可前去州府上参加府试。

    两个月间,安排紧锣密鼓。

    县试不过小试牛刀,蒙填诗词,鼓舞为主,但凡是下了些功夫读书的,不会有甚么太大的问题。

    赵光宗自不在话下。

    考核人的还是府试上的三场,涉及策论,这才是断出读书人功底的测试。

    四月上,春颜正好。

    赵光宗持着笔,看着录在纸上的考题,激动的面容潮红。

    第36章

    府试第三场, 考题三道,论其义。

    其中有一题为: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 如好好色, 此之谓自谦。”【1】

    赵光宗在手札之中学过一句:“格物者知之始也;诚意者行之始也。”【2】

    所言的是诚意二字,论述修身、正心的前提。

    手札中论述完毕,又触类旁通,谓之思考所应《大学》之中的哪一句。

    彼时赵光宗默想了一遍, 再前去寻答案,手札中所录整好就是今日考题中这一句。

    见着熟悉的考题,脑子中又有论述的方向, 他写字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好在是先打一遍草稿再录在答纸上, 激荡的心情稍稍平稳了些, 否则字可白练了。

    他早觉得祁北南给他的手札妙, 学得很认真, 确也没想到会这般妙。

    难怪他与自己言说潜心读学手札, 自有好处, 这好实在太好了。

    他现在觉得祁北南简直就是真人神仙变的,若是以前他对他的敬佩只有六分, 时下俨然就是十分了。

    县试上考题简单,前头几场皆按部就班, 独是最后一场考了《孝经》上的内容,不少考生便因未曾读此书, 在头一场上栽了跟头。

    偏生祁北南就送了他一本, 他翻读了两遍,谁成想县试上就遇见了。

    彼时他也只当是运气不错, 如今再看来,哪里是他运气好,分明是祁北南料事如神。

    他真的无复言说心头的感受。

    赵光宗起了信心,笔下生风,余下的考题答得亦是通畅。

    四月十日上,考毕的赵光宗自磷州城返还岭县。

    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与到县中接他的里正夫妻俩回村上,人还没至家,先奔了萧家。

    再见着祁北南,他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跑上去紧握着人的双手,一双眼睛盛满了光彩。

    祁北南正在院子里整拾柴火,一道身影跟兔子似的便蹿了进来,定睛一瞧,竟是月余不见的赵光宗。

    瞧着奔波赴考,清减了一圈的人,精神却好。

    他眉心舒展:“你这是考试考得痴傻了不成。”

    赵光宗道:“已然快痴了!你老实与我说,你究竟是不是真人神仙变的!”

    祁北南失笑:“那可说不准。”

    “要是真人神仙,可就不会怕炮仗了。”

    萧元宝抱了柴火到灶下,闻见声音跑出来,见着是去赴考月余不见的赵光宗,愉声喊道:“赵三哥哥。”

    赵光宗见着萧元宝,笑着答应了一声,不解道:“甚么炮仗?”

    萧元宝道:“村子里田伯伯家买了大黄牛扎鞭炮,哥哥不晓得从路边过,身上都起了冷汗呢。”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的脸蛋儿一下:“你是一点脸面不给哥哥留是吧。”

    他转看向赵光宗,道:“悄摸儿声儿乍的就起了鞭炮声,吓我一跳。快进屋吧,说说这回的考试。”

    三人这般一道进了屋去,赵光宗将考试的事情兴奋的说与了祁北南听。

    祁北南笑道:“虽是我父亲录题巧压了个准,可也是你读书刻苦的功劳。书札六七册,你若懒怠不曾细读,囫囵翻看了去,也不会记得这题目。”

    他编写手札的时候便是想了这茬,若尽数把题摆在上头,岂非是舞弊,择上一二考题换题目辨析,作为延展放于其间。

    要是赵光宗读书用功仔细,自能得其妙处,若不用功,也只当徒劳。

    事实便是,赵光宗不负他的用心。

    “此番,只静心待着出成绩便是,你来回奔忙赶考,人都瘦了。结果已然在那摆着,放宽心等是此结果,提心吊胆也还是此般,只管好生歇歇。”

    赵光宗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

    言罢,他将从磷州带回来的礼品送与了祁北南。

    “我还是头回去磷州府,考罢逛了一逛,府城上当真好是热闹。街市宽敞,店铺奇多,随意捡买了一二物品。”

    他给祁北南捎了一支羊毫笔,一块檀木镇尺。

    本想再买一方松烟墨送于祁北南,以谢这些年月上他对自己的帮助,只一问价格,小小一方松烟竟要三贯钱。

    前去磷州他爹娘,乃至外祖都给了不少盘缠,可三贯钱的墨还是囊中羞涩了些。

    于是只带了笔和镇尺,外在又给萧元宝带了一只花口杯。

    “磷州糕点吃□□致价贱,我想着宝哥儿定然喜欢,说与他带些回来。只是天气暖和起来了,那头回来得几日功夫,只怕在路上颠簸散了不说,又还坏了味道。”

    赵光宗道:“我瞧磷州民窑出的盏子也甚是精美,釉润色匀,便给宝哥儿捎了一只自觉着不错的,瞧瞧可还喜欢。”

    萧元宝小心启开四方的木盒子,只见里头躺着只天青色的盏子。

    盏口是花瓣弧形的,握在手间冰凉又细腻。

    哪里似家中的土陶碗盏,粗糙不说,毫无样式可言,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谢谢赵三哥哥!”

    萧元宝轻轻摸了摸盏身,圆溜溜的眼睛发亮:“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盏子。”

    农户人家多用的都是陶碗陶碟,他都没如何见过此外的好叠盏,怎能不稀罕。

    虽常受赵光宗捎带些东西来,他考试还从州府大老远的为他们带东西来,祁北南心中还是怪慰贴:

    “难为你前去赴考,已是受累,还挂记着与我们带礼物。”

    赵光宗道:“一些小玩意儿,你们不嫌便好。”

    短别重逢,几人都怪是欢喜。

    过了得有半月的模样,四月末,县里童考才放榜。

    当日一早上,学政府外便聚满了人等榜。

    小地方上,童考最是热闹。

    因着参与童考之人最为多,越是往上的考试,人数越少,自然来等榜单的人便不那般多了。

    “哥哥,出榜了吗?”

    萧元宝紧紧牵着祁北南的手,怕教人冲散了去。

    他没见过放榜,便央了祁北南带他来县城与赵光宗一同等榜。

    萧元宝个儿矮,使出浑身最大的劲儿把脚垫得高高的,站在人群之中却也只瞧得见宽厚的肩膀和后脑勺。

    啥也瞧不见,光是来凑个热闹了。

    人挤人的,怪是热,不知甚么人还不爱洁净,空气中一股汗臭味道。

    萧元宝想退出去,可又还没瞧见榜,不想半途而废了去。

    “还没出榜呢。”

    祁北南低头,见萧元宝苦着一张小脸儿,都憋上气了,连忙矮身将他抱了起来。

    萧元宝这朝才大大的呼喘了两口气,空气新鲜多了。

    祁北南道:“再等一会儿,到了时辰就有官差拿着红榜出来了。”

    萧元宝嗯了一声。

    身侧的赵光宗也时不时的垫垫脚,他心头捏着把汗。

    虽心中觉得此次考得尚且不错,可那也不过自我感受,究竟如何,还得看榜。

    心中毛焦火辣着,周遭的嘈杂声音也都给摒弃了去。

    “这不是赵三郎么,也来凑热闹瞧榜。”

    耳边上忽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赵光宗诧异偏头,瞥见张面孔心口潜意识的一缩:“陈、陈夫子”

    萧元宝听见动静也瞧了去。

    见着人眉头立马蹙了起来,偏过脑袋在祁北南耳边小声道:“是那个坏伯伯!”

    祁北南挑起眸子,只见那许久不见的老朽头也来瞧榜了。

    着身蓝衫,负起一双手,不甚和善的觑了赵光宗一眼。

    他嘲讽道:“我只当你这般丝毫不懂得尊师之人,早已回乡继承外祖和爹娘老子的业,学起杀猪种菜来了。浑然忘却了读的书写的字,倒不想竟是还记得童考放榜之日啊。”

    赵光宗暗暗深吸了口气,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往事已逝。

    眼下已不再陈夫子手底下读书,再不必在他跟前畏畏缩缩。

    他正了正身子,朗声道:“学生不才,过了县试,幸得府试,此番前来观榜。”

    祁北南见赵光宗如此,心下松了口气,他就是怕赵光宗还蜷缩在陈夫子的打压之中还抽不出身来,见他已然敢张口辩驳,不免欣慰,便未开口护他。

    陈夫子微侧头,老眼中狐疑:“你过了县试?”

    赵光宗道:“科考这般事务,怎能说笑做假。”

    陈夫子脸上的肉抽了抽,有些不信:“你这般天资,能过县试,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赵光宗道:“祖坟冒青烟也是冒在错道上及时调头了,否则不知还要耽误到何时。”

    陈夫子知他意有所指,冷扫了过去。

    “你且勿骄傲,府试方才见真章,便凭你那点文采”

    他话未说完,只轻蔑的摇了摇头。

    县试侥幸通过也不是不无可能,可赵光宗没有夫子教授,便是自闭门铆足了吃奶的劲儿,想过府试,除非他有真人神仙庇佑~

    “红榜来了!”

    陈夫子思绪未敛,听闻榜来了,连忙也盯向了布榜栏。

    人群一阵骚乱,不过须臾,便炸出欢愉大笑声,又有悲怆自责声,叹息声诸多声音混杂交织在一处。

    萧元宝眼睛尖,一下子从祁北南的怀里蹿直了些,抬手指向红榜:“赵三哥哥的名字!赵三哥哥的名字在上头!”

    陈夫子听见声音被震了一下,偏头瞅见萧元宝,觉得怪是眼熟。

    见他被抱着,甩了甩袖子:“小小幼子识得甚么字。”

    萧元宝竖起眉毛瞪了陈夫子一眼,辩道:“第九个就是赵,光,宗三个字。”

    他将赵光宗名字咬得慢,虽还不会默写出来,可是日日认字,去年底就已经识得这字了,怎么会看错。

    陈夫子连忙往前凑走近了些去,红榜黑字,还真有赵光宗的名儿。

    他的眼一时都给呆滞住了去:“第九第九”

    旋即立马又再将榜单仔仔细细的搜罗了一遍。

    赵光宗欢喜得一把攥住了祁北南的手:“我上榜了,我真的上榜了!”

    他心中惧未入榜,先从末尾上往前看去,越是往前心头越是没底。

    而萧元宝自前往后瞧,有些字还不识得,赵光宗的名字他认得,反倒是更醒目了些,两眼就扫到了,自比他先定下结果。

    赵光宗听见萧元宝的呼声原还不信,自寻去,确切的看见了自己的名儿,这般才激动的喊出来。

    祁北南也笑起来,他连道:“我且求你别晃荡我了,当心把小宝拽下来。”

    萧元宝也咯咯笑了起来。

    赵光宗不好意思的收了手,双颊发热:“快快回去把消息告诉我爹娘去,他们定然也等得心急!”

    “第九,我竟然能入前十!这般好消息,他们晓得了必然也欢喜!”

    “是矣,这朝稳妥了。”

    祁北南道:“回去吧。”

    三人有说有笑的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待着陈夫子把榜单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扫了三遍,独在尾巴上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儿时,连连后退了几步,像是要中暑一般险些晕了过去。

    这老朽心想连他教的赵光宗都上了榜,其余长进的岂非作答的更好。

    谁晓得竟都还不如半道上就辞学而去的赵光宗,他觉得这榜定然有问题。

    “陈夫子,您没事吧。”

    一学生见来瞧榜的陈夫子脸色奇白,连忙搀扶了他一把。

    陈夫子气若游丝:“是谁,谁将那小子收了去教授的~”

    学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子言的谁?”

    赵家这头等得心焦火辣的,赵里正在村地上望了又望。

    心头安稳不下来,往村口方向瞅去第十二回时,总算是见着了回来的人。

    他急匆匆迎着去,步履过快,险些摔进了田里。

    “如何?”

    “中啦!爹。”

    得了这上榜的好消息,赵里正欢喜得天旋地转,一拍大腿:“我的儿!你怎恁成才!回去扎炮去,爹买了大串炮备着咧!”

    当日赵家狠狠的扎了三串鞭炮。

    赵里正又是上香,又是去拜祖宗的,张氏也直拿帕子揩着眼睛,一屋子人当真是高兴坏了。

    出了陈夫子那档子事,虽是未曾与外头言,可赵光宗一年多的时间在家里闭门读书,村里头难免起些闲言。

    说是赵光宗读书不成才,又言在私塾犯了事儿,教夫子赶了出来云云。

    这番上了榜,还考得这般漂亮,不必多言语就能教村里人闭上嘴,还打了那使绊子阻人的陈夫子的脸。

    赵里正的腰杆子挺得这么硬的,还数从他爹手上接过里正这一职务那日。

    张罗着就要摆席面儿吃,好好的庆贺一番。

    这场欢喜事在初夏来临时变得更为炙热了些。

    赵家足足置了三十桌子流水席,由蒋夫郎掌勺,请了村中人来吃酒。

    “恁不过中了个童生,还摆这么多桌子的席,这里正夫妇俩是欢喜傻了不成。”

    庄子上也受了邀,秦氏在庄子上待得闷,便与朱勇贤携着礼一并来了席上凑热闹。

    瞧着赵家的阵仗,她忍不得嘀咕。

    朱勇贤低声道:“虽是个童生,可却是第九咧!往下再用功便能是秀才吃朝廷饭了,甭说村野人家,就是城里能考出秀才的都不多,人能不热闹一下。”

    秦氏瘪了下嘴,眼儿打转,巡瞧着平素里与她交好的妇人夫郎可来了没。

    熟人没瞧见,倒是见着赵里正喜笑颜开的与村中族老,还有些老乡绅说谈着,手上亲热的拉着拉着祁北南?!

    她睁大了眼,确信自己没瞧错。

    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与身侧的朱勇贤道:“里正是痴傻了不成,自己儿子上了榜,一个劲儿拉着祁北南那小子作甚。”

    “瞧,倒是赵光宗立在一头。知道的祁北南是外村来的一个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里正的亲儿子咧!”

    朱勇贤也觉得诧异,他与秦氏上前打招呼,想去看看怎么个事。

    “若没有小祁指点,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哪里有这好运气。”

    赵里正与族老乡绅热络的介绍着祁北南,对他是夸赞不止。

    一干族老乡绅捏着胡子道:“家学渊源呐~”

    “祁北南自连个童生都没谋得,还指点着赵三郎中了榜,里正说这些话出来也当真是不怕人笑嘛。”

    秦氏听了个明白,起了个白眼。

    朱勇贤却心中发惊,旁人不信,可他心底上却不知觉的信。

    且不说赵里正没必要拿这事儿捧个非亲非故的小子,且他与祁北南接触便察觉出这小郎君有些本事。

    祁北南年纪不大,可他身上却有股教人捉摸不透的沉稳气韵。

    他是接触过贵人的,总觉着祁北南身上那股子志在必得的气韵,与那些个贵人身上的很是相适。

    单靠着拿他爹的手札便能指点着赵光宗中童生,若他过了孝期下场,岂非信手拈来。

    他胸口高高的起伏了一下,幸而是不曾与这小郎君成大过节。

    祁北南又还能屈能伸,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朱勇贤暗扯了下秦氏的衣摆,警示道:“你且对这祁小郎君客气些,他不简单,不是你能应付的,莫再起甚么龃龉,到时候我也保不得你。”

    言罢,他笑迎了上去:“赵里正,恭喜恭喜!”

    “祁小郎君,我可听到了你的好本事,深藏不露啊!”

    祁北南道:“里正抬爱,我哪有那般神通,不过是赠书之谊罢了。”

    秦氏瞅着逢迎拍马的朱勇贤,气扯了下手头上捏着揩汗的帕子,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想走去空桌儿上坐着剥吃点果子去,转眸却见着了灶那头的萧元宝。

    小崽子端着张小脸儿,同贴着灶屋墙壁搭起的切菜台上一排溜儿的切菜夫郎娘子传话道:

    “里脊炙可好了?速速送到灶上,掌勺下道菜便要治了。”

    “菰菜洗是未洗,可得片了陪肉。”

    这哥儿长高了不少,脸儿也肉了些,在灶屋上跑前跑后,对那锅碗瓢盆,果菜肉食还怪是熟稔的。

    瞧那传话的模样,面庞虽是青涩稚嫩,可却有模有样。

    哪里还有半分以前见了老子都要往门后躲的怯影儿。

    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村上的妇人与她闲说,方家那二姐儿在城里学梳头发,甚么发髻都晓得。

    她自做了些头油卖,又香又好使,村里的人过去买,不单价比城里的贱,还与她们梳个城里时兴的发髻咧。

    她在庄子上不必做活儿,闲散的很,愈发爱拾掇自己。

    听交好的妇人说,心中发热,可又拉不下脸去喊那方二姐儿来给自己梳理头发。

    那穷寒毛丫头,去城里长了见识,如今穿戴不见鲜亮,瞧着却就是教人觉得舒服。

    大抵上便是人说的拾掇得体了。

    这朝又见了萧元宝,秦氏恍然觉得人的变幻可真大,这才过去多久的光景呐~

    她心间说不清是甚滋味,总有些不得劲儿。

    反又宽慰自己,她们家的朝哥儿也不差,如今都学会做茶吃了。

    日子轻轻悄悄,一日叠一日。

    今朝学五个字,识一道菜,缝一瓣桃花儿随着日子堆叠,恍然一日发觉,竟是会了好多东西。

    时光如此平顺的流淌,来到了两年以后——

    第37章

    “宝哥儿, 摘菜呢?”

    “嗳,摘了把鲜菜,几颗葱子。”

    “宝哥儿, 恁早, 可食了?”

    “一早起来就食了,钱娘子可食了?”

    “你爹下山没,给我带个话儿,他要得空来家里帮我整整鱼塘子。”

    “成, 爹爹今日保管下山来,我定记得把话带给他。”

    清早上,夹着小土道的细草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子, 萧元宝挽了个篮儿, 从地头回去家去。

    一路上撞见了六七乡邻, 一刻钟回家的路, 愣是两刻钟才得返到家里。

    回到院儿上, 他将篮子放在靠着灶屋搭的小石桥上, 一头钻进了鸡棚里:“咕咕咕~”

    他端着鸡食盆子, 将鸡唤了出来。

    往地上撒了把糠米下去, 这些细脚走地鸡听见动静立突突突的蹿过来啄糠米吃。

    萧元宝悄摸声儿的放下了盆,眼睛直瞅着只身子圆墩墩, 却是跑得最快的黄毛母鸡。

    这圆眼儿的黄毛鸡嘴啄的最快,哒哒哒的将糠米吃了去, 屁股还撇着旁的鸡,不让前来吃食;空当功夫上, 抬起脑袋来又狠啄小鸡一口。

    萧元宝眯起眼睛, 伸出双手,一个眼疾手快“咕咕咕!”

    一阵毛尘纷飞, 萧元宝抱着沉甸甸的黄毛鸡出了鸡棚去。

    “素日里就数你横行霸道,欺鸡霸食,今天大老爷就送你上西天去!”

    萧元宝呸了一口毛,将黄鸡捆了翅膀和脚子,带去灶屋下宰了。

    他宰杀鸡鸭的活儿学得不甚好,许是力气上还是小了些,鸡鸭肥壮了扑腾起来他有些按不住。

    上回跟老师出去做席,宰了只大鹅就没给治住,放了会儿血竟然还踉跄着跑了。

    萧灶哥儿受了笑,好些日子都不肯宰鸡鸭了。

    不过今朝是个好日子,姑且再显次身手。

    他将鸡捆得紧紧的,便是没治好,那鸡也跑不了。

    今朝他要拿大黄鸡做一桌子菜。

    将油汪汪的鸡汤鲜炖出来,鸡汁入笋慢煨,成一道鸡汁焖笋干;

    鸡肉起下上老姜汁、大蒜沫、香荽,酱汁,和拌一碟子爽辣鸡肉丝。

    鸡肠子、鸡胗这些下水处理干净,油炒一道小芹菜。

    鸡血细嫩,也不叫糟蹋了去。

    过水定了形,撬一筷子鸡油,撒点薄盐,下一把翠嫩得轻掐就断的萝卜菜,置个汤水。

    好日子吃它个全鸡宴!

    鸡汤的用处多,他狠掺了一大锅汤水给炖着。

    往灶膛里添了两大块厚实的木头,都不必多管它。

    萧元宝把温水泡好的笋干沥出来洗净,又揉了团面给醒着。

    这才出门去将撒了一地的鸡毛给理起来,装进簸箕里头晒着。

    城里有收鸡鸭毛的小铺儿。

    这些禽毛,不仅能做耍乐的小玩意儿,还能做成笔,清尘的鸡毛掸子一斤能卖上几十个铜子咧。

    忙罢,萧元宝去把屋里的脏衣收了出来,添了点热水泡在了盆子里。

    他展开祁北南宽大的墨色外衫,叠起秀气的眉头。

    也真是奇怪,他哥哥十件衣衫,得有九件都是那般墨色、藏青、玄黑的稳重颜色。

    分明十四五最是喜爱鲜亮的少年郎,怎偏爱这些暗黝黝的色儿。

    他摇摇头,往盆里放了些皂角。

    “宝哥儿,你们家又吃甚好的,老远闻着就喷香。”

    萧元宝刚把衣裳泡好,就瞅见乔娘子慢悠悠的往院儿这边来了。

    他前去开院门,笑着道:“宰了个厌人的鸡,今儿我哥哥生辰整好治来吃。乔娘子坐会儿,在家里吃口薄酒再去。”

    “我说闻着恁香,原来是炖鸡吃。只是那别家炖鸡,却也不如你家炖得香,瞧你多大点的孩儿,如今汤水哪样料理不来。”

    乔娘子也不进院儿,就在院门前趴着:“蒋夫郎话恁少一人,却逢人就夸你有做菜的天资,学甚么都快。”

    萧元宝道:“乔娘子可甭夸我了,我便是真有一二长进,那也是师傅教得好。”

    乔娘子笑:“你们这师徒俩。”

    “只是我今日没口福,吃不上你们家这口鸡汤,还得去给人回话咧。替我祝你哥哥生辰好。”

    “嗳,定然。”

    萧元宝想他们家位置偏僻,若非有事,轻易不得踏来这头。

    不由得问乔娘子:“这般忙碌,乔娘子又是与哪家说好亲事嘛?”

    “与你的好姐姐,方二姐儿说亲咧。”

    乔娘子揩了揩额头的汗,道:“方二姐儿出落得好,如今好人家都快把他们孙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今朝请我来说亲的这户人家,姓冯,还是城里人户咧。家里开得个脂粉铺子,生意怪是红火,院儿在交子巷上,又敞又大。”

    乔娘子说得欢喜:“家里的小郎君就是瞧得上方二姐儿,唤了我来说。”

    他方二姐姐是出落得好,可那些人家瞧中的不单是二姐姐的相貌好,怕多也是见她有谋生糊口的本事。

    不过听乔娘子说这城里的冯家倒还真是不错。

    “乔娘子,你可别夸大了说诓咱自村里的乡亲。”

    乔娘子嗔怪了一声:“娘子我诓谁也不敢诓咱自村人呐,要是打胡乱说,还不得找到我屋里去呐。”

    萧元宝想倒是这个理儿,道:“方二姐姐也爱做头发油来卖,与脂粉铺子倒还能勾挂上。”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问乔娘子:“那这冯家小郎君生得可英俊?”

    乔娘子用帕儿捂着嘴笑出声来:“你这小哥儿,真是个不害臊的,不过你乔娘子我便是欢喜你这般。”

    她凑过去低声与萧元宝道:“疏眉,小鼻,生得怪是清秀的一个白面郎君。许是家中料理脂粉的,不似寻常那般男子的糙。”

    萧元宝想着,那也还不错嘛。

    乔娘子打趣道:“不过要我说,再是中正,却也全然不如你哥哥祁小郎。”

    萧元宝眸子一动,正想开口,一道清朗如溪的声音先从头顶落了下来:“甚么又与祁小郎有关,背了人蛐蛐可不是好做派。”

    乔娘子一回头,瞧见身侧不知何时来了个比她快高了一个脑袋的宽大身影,吓了一跳。

    她捂住胸口喘了口气:“你可吓死乔娘子我了,没声儿的就来了。”

    祁北南道:“真不是言我太入神了才没听见脚步声的?”

    乔娘子笑道:“正与宝哥儿说着,你今日生辰的事呢,能蛐蛐你啥。谁不晓得你祁小郎最是个好的少年郎呀!”

    祁北南笑了一声。

    “时辰不早,我不可再耽搁了,先告辞一步。”

    “乔娘子慢走。”

    瞧着人去了,祁北南才与萧元宝进屋。

    他今儿去了趟城里头,将前些日子从书坊里揽得书抄录好了送去。

    外头百字两个铜子儿,一本书录完,也能挣下几十个铜子。

    他字写得好且又录得快,无甚错字墨污,书坊的肯百字多与他一个铜子儿,他觉着还不错,便又拿了两本书回来。

    “哥哥先歇会儿,我去扯碗面给你吃。”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回来了很高兴,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拎着快步跑进了屋,先倒了盏子温茶水。

    祁北南后脚跟着跑得忒快的身影进了堂屋,道:“萧叔还没下山来,面煮早了坨,我还不饿。”

    “早食就吃了碗粥和几筷子酱菜,都去了城里一趟了,哪里会不饿的。”

    萧元宝说话间已经跑进了灶房里,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是煮长寿面,今儿就哥哥吃,我跟爹爹还没到时候吃呢。”

    祁北南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闻声一笑:“那成吧,你且等我把东西收拾好了给你烧火。”

    “你只管收拾去,这头都用不上哥哥搭手。”

    萧元宝的动作快,锅里有水,拨拨灶火燃大,水开了就能下面条。

    待着祁北南来灶屋上,面已经冒着白气儿捞起来了,整个屋子都是鸡汤的浓香味。

    彼时还得拿个小杌子垫脚的萧小宝,现在九岁上,这两年教蒋夫郎唤去好吃好喝的,个儿蹿得非快,都要长成大宝了。

    昔年上灶的小杌子放在角落上都快起了灰。

    “我再煎个嫩嫩流油的鸡卵覆在面条上,今儿的长寿面是用鸡汁冒的,定然好吃。”

    言罢,祁北南就听得嗤一声,鸡卵托了壳子滑进了油锅里,顿时泡了起来。

    萧元宝操着锅铲子轻轻一翻,卵黄便被裹在了里头。

    炸出一股蛋香来。

    须臾一碗丰盛的面条便好了。

    祁北南捋了一箸儿送进嘴里,汤香面滑,很是可口。

    煎的鸡卵夹开,金色的卵黄浸出,裹着面条,更添风味。

    萧元宝两只手拖着脸蛋儿,就坐在祁北南的对身处看着他吃。

    “哥哥将面条烩上一烩,碗底上我铺了把嫩菜叶子。浇汤烫熟的,不见软烂,留着菜叶子的脆甜。”

    祁北南不爱吃煮得太熟的菜蔬,萧元宝每回与他煮面食都记着。

    萧元宝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吃着面条的少年郎。

    浓眉星目,鼻梁高挺,他瞧着便觉得心情没来由的高兴,忍不住上手去捏了捏祁北南的面颊。

    祁北南眉心微动,一口咽下面:“这是干嘛?”

    萧元宝瘪起嘴巴:“哥哥以前不也总捏我的脸,我捏一下也不行吗。”

    祁北南好笑道:“我又没说不让你捏。”

    萧元宝这才开心的收回手,眼睛亮晶晶的,脚丫子都翘了起来,他由衷道:“哥哥生得真好。”

    祁北南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眸光见亮。

    他尽力压住要翘起的嘴角,正色道:“不许以貌取人。”

    萧元宝眼睛轻瞅了祁北南一下:“知道啦。”

    祁北南也是怪,好似家里头也没有那般重人相貌的习惯。

    也不知怎的,他发觉萧元宝好似挺喜欢相貌好的。

    他无奈摇摇头,只当是人各有所好。

    “这面比城中十字街闹市小摊上的面条还好吃了,不怪上回你去瞧人摊主煮面赶你。”

    祁北南笑说道。

    “可惜早教我偷了艺去,赶我也是无用。”

    “十字街的面和馄饨好吃,一则是因面揉得好,馄饨肉馅儿选的是肥少瘦多的好猪肉,又入了鸡卵进去,这才韧而不散。汤底鲜是因着撒了些虾皮干虾米。”

    祁北南扬起眸子,不可思议道:“你未免也太精了些。”

    萧元宝翘起嘴角,眼睛弯弯:“那是。快快多吃点!”

    午些时候,五月上的日光愈发的明晃。

    蝉鸣声也跟着响亮了起来。

    萧元宝去了院子里张望了几趟,迟迟却不见萧护的身影。

    他还等着萧护家了来再炒菜,一道吃午食。

    “爹爹是不是记错下山的日子了,这时辰上也还没家来,按道理不到午时就该到了的。”

    萧元宝去把院子门栓打开:“没道理呀,他上山的时候我都与他说了三回定要今日记得回来与哥哥贺生辰,同他准备的吃食也只够上到今日的。”

    祁北南也觉得有些奇怪,往时萧护说了甚么时候下山来,自到了日子定都会家来的。

    山上不便联络,若改了日子山下定然忧心,为此他从未逾期过。

    他抚慰着逐渐着急起来的萧元宝,道:“别担心,要是过了午时也没见着人,哥哥便循着山道去看看。”

    “说不准路上是有甚么事情耽搁了些时辰,眼下也不晚。”

    萧元宝抿着嘴点了点头。

    过了午时,也没见萧护回来。

    祁北南扣了个草帽在头顶上,就要出门去找。

    萧元宝连忙道:“哥哥我也去。”

    祁北南顿了一下,本想着午间日头大,出门晒得厉害。

    不过想着他一个人在家里也是空着急,便应了声。

    两人顺着村道到了山脚下,倒是还未往山路上爬,老远就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祁北南见着远处过来的萧护,步履缓慢,一瞧便很是不对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萧元宝眼睛一红,险些便哭了起来。

    只见萧护头脸上都是干了的血迹,稍走进些,便能嗅到一股子血腥味道。

    他手捂着自己的左腹,右脚微抬着,显然便是伤了。

    一瘸一拐自山上下来,行得慢,这才归得晚了。

    “没事,不当心叫发了狠的大山猪给掀在了地。”

    见着萧元宝红彤彤的一双眼睛,萧护宽慰道:“摔了一跤,破了些皮肉。就是瞧着吓人。”

    爹爹历来是硬朗,如今说话都可见虚了不少,哪里像没事的模样。

    萧元宝忍着眼泪去牵他阿爹血糊的手掌,道:“咱快回家去。”

    祁北南扶住萧护,道:“叔,我背你。这般走着如何能行。”

    萧护身形有些魁梧,重量不小,他正欲说怎背得动他,话还未从喉咙里出来,人却已上了祁北南的后背。

    “小宝,哥哥背着爹爹行得要慢一些,你快去村头上请刘大夫来家里,省得一会儿再周折。”

    萧元宝连忙点头:“嗳,我这就去。”

    话毕,快步跑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祁北南稳健背着萧护归家去。

    到了家,他打了些热水,与萧护换了衣裳,擦了擦身子。

    他左腹上不见伤口,却瘪了些下去,右腿有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沟子,手掌那般长,十分的渗人。

    一条裤子换下来发觉,右边裤管子湿淋淋的,不是汗也不是水,竟全是教血给染透了去。

    “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祁北南眉头紧拧着,他都不敢用力擦洗萧护的腿。

    萧护躺靠在竹塌上,见萧元宝不在跟前方才道:

    “一头熊瞎子不知怎溜进了木屋来,我搏斗了一番。幸好木屋不大又周折,躲进了地窖里头去才逃过一劫。”

    祁北南听得心惊,山上的木屋他去过一回,已是靠近深山了,周遭的树木砍开了些,瞅着还算敞亮。

    不想那熊瞎子胆大,竟钻进了屋去,实在吓人得很。

    瞧见萧护一身的血迹伤处,可想当时有多凶险。

    “你别同小宝说,他胆子小,听了定然害怕,少不得夜里头噩梦。”

    祁北南微叹了口气:“我晓得。”

    不多时,祁北南刚把一盆子血水倒进屋檐下的水渠里,就见着萧元宝满头是汗的跑回来了。

    跟着来的还有村里的赤脚大夫,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萧元宝也要往屋中跑,祁北南拉住他的手,与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道:

    “萧叔流了血,又从山上下来,这时辰上已然饿了,小宝去给他弄点吃食。”

    萧元宝顿住脚,连忙道:“我去给爹爹盛一碗鸡汤凉着。”

    “好。”

    祁北南见萧元宝去了灶屋上,这才去了屋里。

    “你这当真是命大,恁般凶物口下也逃脱了来。”

    刘大夫夹着眉头:“左腹肋骨断了两根,右腿肉伤,伤口太深了。”

    “我且与你缝合腿上的口子,肋骨上,还得请个城里的骨伤大夫来才稳妥。”

    祁北南静静的听着大夫的话,言此,他道:“我这便托人去请。”

    一转头,便见着捧了碗鸡汤立在门口的萧元宝。

    他鼻腔酸涩,忍着发热的眼睛:“哥哥去城里请吗?”

    “哥哥去趟方家,看看方大哥哥得空不得空。”

    “嗯。”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出去,将鸡汤端到了萧护跟前。

    “爹爹不要紧,不哭。”

    萧护瞧着萧元宝忧心的模样,心头揪得慌,倒是觉着比身子上的痛还不舒坦些。

    萧元宝吸了吸鼻子,低低的应了一声。

    一勺子一勺子的将鸡汤喂给萧护吃。

    这头吃罢了,刘大夫也备好了缝针。

    晚些时候城里的大夫又来,一厢折腾,处理好萧护的伤,已是入夜了。

    第38章

    祁北南扶萧护起了夜, 转回屋去。

    出门来,却见着萧元宝屋里的灯还亮着。

    “小宝,还没睡么?”

    祁北南站在屋门边, 轻声问了一句。

    “嗯。”

    屋里头回应了一声, 祁北南这才开门进去。

    进屋祁北南便见着萧元宝将他十分珍视的储钱陶罐给搬了出来,桌上堆了一山包的铜子。

    他正坐在油灯前,用麻绳将铜子一个一个的串起来。

    祁北南在一侧坐下:“这么晚了怎还不休息。”

    萧元宝将串好的铜子拿给祁北南,他声音没了往日里的清脆光彩, 有些弱:

    “爹爹流了好多血,一定要花许多钱来医治,我把攒的铜子都拿出来, 给爹爹看大夫。”

    这两年他跟着老师去做席面儿, 自又卖些木耳山珍, 笋干禽毛, 还是攒下了三百多个铜子。

    本是想再攒攒给爹爹买一把好弓的, 瞧这情形, 他都不想再给爹爹买弓了。

    常在山间走, 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 他自来就是晓得爹爹挣那口饭吃不容易的。

    只是这些年伤了痛了也不过都是些小伤,像是这回这般吓人的, 还是头一遭。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轻声抚慰道:“傻瓜, 且不说萧叔这些年自挣得有钱在身上,再不济还有哥哥, 怎用得上你攒的钱。”

    “更何况只是受了伤, 今儿来的骨伤大夫也说了,只要好好养上几个月就可痊愈。并非是像方老爷爷一般, 要长年累月的躺在床上了。”

    “可我还是担心爹爹。”

    他忧心爹爹养不好,便是往后康健了,走路也再不灵便;也怕吹风下雨的,旧伤便复发作痛。

    更怕人一躺下就再起不来了。

    先前和老师去一户人家做白事菜,便是听闻那人家上的娘子因伤了腿,后头发脓发热,人便没了。

    萧元宝抿着唇,想着今日的场景眼眶子便发热。

    白日里头忍着不哭,时下声音哽咽,再是忍不住了。

    他转头便趴到了祁北南的身上:“我都没有阿娘了,要是爹爹再”

    萧元宝想到此处,就更为伤心了。

    祁北南眉心一紧,他圈住萧元宝:“不会的,只要请大夫来悉心查看着,定然不会有事。”

    他轻轻拍着人:“别怕,有哥哥照看着,会好起来的。”

    萧元宝哭了有一阵儿,大半日紧绷着神经,如今又哭了一场,早是累了。

    趴在祁北南身上,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祁北南瞧着睡梦中也还时不时抽噎的人,心头也揪做了一团。

    他将人抱到了床上,在床边坐了好些时候。

    萧叔这回受伤,属实是与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当初人便是在山里没的,瞧今日的惊险,是运气好险捡回来一条命,可人哪里能回回运气都好的。

    山里猎捕营生收入虽是不菲,可将命悬在刀尖子上,却太过于教人提心吊胆。

    这营生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如今他孝期已过,来年便可下场;小宝也长大了许多,有了自己的事可做,日子是可见的好起来。

    萧护不必要再那般拼命的往山里走。

    趁着这回养伤的机会,倒是能劝劝他,换个平顺些的营生过日子。

    祁北南心中也忧思,不怪小宝拿出他攒的钱,近来确实要花销不少。

    萧护此次伤筋动骨的,少则修养个三月,多则可至五月;这其间没有进账不说,吃药看大夫还得用不少钱。

    于萧护养伤,便是他手头上的钱也够萧护踏踏实实的养个一年半载。

    只是于长远来计,银子不能只出不进,还是得另想些出路了。

    过了些日子,村里的人得知萧护受了伤,陆续都来瞧他。

    方家送来了一只老鸡,一篮子的鸡卵,知晓萧护得卧床修养,孙婆子还给缝做了只靠躺着都很是舒适的大软枕头。

    里正家里则送了两大篮子的鲜果,像是蕉啊、葡萄的,又还送了两张柔软的帕子,一些常备的草药。

    蒋夫郎煮了一盅蹄子筋煮的耙烂的粥,他初来拿的东西最少,来的却最勤。

    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做好养伤病的吃食来,自不得空,便唤了萧元宝去家里取。

    今朝是鲜肉粥,明儿就是香鱼汤。

    萧护在榻子上躺了个把月,人不见消瘦,反倒是还长了些肉。

    外在又像是乔娘子那些偶有来往的人家,提了些果菜来。

    连庄子上的朱勇贤都遣人送了些东西。

    这两年祁北南和萧元宝为人和善,平日里不见得如何,这一遇了事儿,来家里进出的人可见的不少。

    虽只是来瞧人一眼,心里却也怪是熨贴的。

    “我随着汪娘子去了一趟外县,回来才听说这边出了事。”

    方二姐儿回来便急匆匆的来了一趟萧家,瞧着萧护精神气头都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无妨,已经好了许多了。”

    祁北南与方二姐儿在外间上谈话,萧元宝去给泡了一壶茶水。

    “萧大哥这般受伤,吃药看大夫,少不得花销。”

    方二姐儿从身上取出去香袋来:“我回的急,也没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这点碎银钱先拿着。”

    祁北南连拒了回去,方二姐能耐,这两年手艺功夫日渐精进,已然能独自上手给人梳头发了。

    她这般新人,市上价格与人梳一回头也可拿四十五个铜子。

    不过前去服侍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多也还有赏钱,也便是说出去一趟最少能拿上四十五个铜子儿,得了赏,五十六十个铜子儿都不在话下。

    又还有出手阔绰的娘子,高兴了赏下一支银簪子,玉簪子的也不无可能。

    且她又耐劳聪慧,自还做些头油,每回出去就用上。

    那些个请梳头的娘子闻了好,便可售出去。

    不过贵夫人眼界儿高,瞧得上的到底少,多还是大户院儿里的丫头婆子哥儿的,寻她讨买。

    “我晓得你自能出去与人梳头了,开始挣得下钱来,却也并不宽裕。”

    先前汪娘子带着二姐儿出去与人梳头,她一个打下手的徒弟,与萧元宝随蒋夫郎出门一般,都能得到十个八个的钱。

    二姐儿十分会孝敬,早先随汪娘子出去得的银钱,她全都与了汪娘子。

    真挣钱,还是从自个儿独撑起手艺与人梳头开始。

    早先都是靠着头油有些进项。

    而下虽进项宽了,可家里头也还等着她贴补,方大郎成亲要钱,三哥儿眼见大了,出嫁也得用钱。

    祁北南怎会要她的银子。

    方二姐儿给了两回见祁北南都不肯收,只好作罢。

    她想了想,祁北南这般人物,怎会摊手轻易要人银钱,她也是着急的欠考虑了。

    “我前些时候在一户姓明的富商家听得他们老爷要寻读书人抄玄宝经,祁先生字写得好,可愿抄写?那富老爷出手阔绰,百字愿给十个铜子,要字漂亮的。”

    祁北南闻言道:“若能成事,再好不过。我左右是在书坊拿书录,百字不过三文,抄这经可值当多了。”

    方二姐儿欢喜,她早该与人想法子挣钱,而不是贸贸然拿钱出来:“我后日还去明家与他们家姐儿梳头发,彼时问问看。”

    祁北南很懂录书抄经的门道,先写了几行字与二姐儿,教她带去与富老爷瞧。

    若过得眼,这活儿才揽得下来,光是靠嘴说写得多好多漂亮,人也不信,还是得直当看字才好。

    昔年他少时,没少与人录书抄经。

    方二姐将纸好生收着,又在萧家坐了一会儿才离去。

    晃眼,进了六月上,太阳毒辣的厉害。

    鸡都躲在了阴凉的树子下,不肯走至烫脚的泥路间。

    萧元宝穿了件无袖的宽衫子,裤脚也挽了一截起来。

    他跻着双拖鞋,甩桶进井里提了些水起来,转放进堂屋。

    又从井里捞出一只圆滚滚的寒瓜,拿去灶上切了。

    “爹爹,哥哥,吃瓜。”

    他将红艳艳的寒瓜与两人送到手上,自捡了块儿咬来吃。

    受井水拜过的寒瓜清凉又甜,再将两只脚泡进打起来的井水中,身上的暑气立便消了几度下去。

    一头桌子上抄经的祁北南也停了笔,吃片瓜消消暑。

    “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两个孩子如此照看我。”

    萧护躺在铺了凉席的竹凉板上,看着绕在身侧的两个孩子。

    这些日子他要吃得吃,要喝得喝,全然没受半分慢待,心中老怀安慰。

    祁北南笑道:“一家子,照看萧叔不是应当的嘛。”

    萧护道:“我屋里床底下那匣子头,攒得有些钱。拿药看大夫,家里开销要用钱,北南,你就去屋里取。”

    “你明年便要下场考试,这朝还得录书抄经,别耽搁了要紧事。”

    祁北南道:“录书抄经不单是为几个铜子儿,能读看不少书呢。这般玄宝经,若非是富户老爷请人抄,寻常人还不得看。”

    萧元宝吃罢瓜,与萧护打着扇子,帮着祁北南说话:“哥哥心里有数。”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笑了笑。

    转看向萧护,正色道:“萧叔,我明年赴考,若过了县试得去府城一趟,少不得周折,一走家里头便无人照应了。”

    “我是这般想的,此番你伤了一场,不妨便好生养着了。”

    祁北南道:“此番下场,我有些把握,往后日子好起来,不必再这般拼了。这回小宝已受了不小的惊吓,若是再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萧元宝见状,连忙握住萧护的手:“是啊爹爹,便是家里过得紧些也无妨。”

    他道:“老师说我勤奋些,等再大上一点就能做掌勺了。到时候就能挣钱给爹爹用,就别再去山里了。”

    萧护听闻萧元宝这般孝顺,心里头发热。

    这回虽是险些丢了命去,可他自个儿却并不心惧,若因一回遇险而心中胆怯,他早就没干这营生了。

    可他也知晓这行当教家里人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瞧着萧元宝因着他都瘦了些,心头怎能不难受。

    只是他惯了有事做,若不打猎能作何。

    倒也能回村上耕种田地,闲时去接些力气活儿干。

    可这般安稳静闲的日子,总教他觉着少了些奔头。

    一时间,他便没张口回应两个孩子。

    祁北南见萧护如此,心中大致有数。

    他也是个男人,明白男子心中总有些不安于室的志。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田地,没甚么张弛的活着,于萧护这般惯了惊险日子的人来说实在有些过于平淡了。

    他这些日子早有思虑,便道:

    “听里正说东郊枣儿坝那片地要售,我是这般想的,咱家里头有些闲钱,不妨前去多置些田地回来。彼时请雇些人耕种,加上自家里的二十几亩田地,已有不少土地了。”

    “到时候萧叔不再去山里,就看管着这些人和土地,养点家禽牲畜,多种些瓜果蔬菜,彼时送去城里头卖,当比寻常耕种田地挣得多上不少。到时候手上宽裕,又买山林土地,年月长了,若顺利可成庄子。”

    祁北南循循善诱道:“假使我再出息,考得个举人傍身,彼时赋税减免,岂非尽数是营收。而今天下太平,天子仁德不见战事,这地价只会越来越高,咱提前多有些土地不是坏事。”

    萧护细细听着,他一个粗人,不懂天下大事。

    可听祁北南这么一说,好似颇有道理。

    若起战乱,土地不能随人而行,价便会低贱下去。

    然太平年间,人丁愈发兴旺,土地也会跟着提价。

    就拿十几年前他初落脚圪山村来说,那当儿他拿身上的银子置办了十亩田地,拢共也不过才费了五十贯钱。

    后头慢慢的再置,捡着巧置办也一年比一年高。

    先是五贯一亩旱地,六贯、八贯不知觉的就涨到十余贯了。

    早先年他猎捕山禽,一只兔儿不过十几二十来个铜子,慢慢好吃山味的人多了,价格也肉眼可见的飙涨。

    吃得起山林野味的人愈发多,也便是说明手头有银钱的人更多了,老百姓的日子好,才能吃得挑。

    至于祁北南说的中举,他虽是不大敢想,但其间的好处,他一个不读书的门外汉都晓得。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稳重有见识,自未下场都指点着赵三郎中了童生,这两年在县学里头安心读着书,教里正脸上好生增光。

    说不准他还真有这般才学。

    若是中了举,田租赋税得免,到时候再去置买土地手头上不一定拿得出银子来不说,地价也不知又涨了多少。

    总是不比早早的就置办上的好。

    教他一口气买上二十亩田地的,他定也吃紧拿不出银子来,眼下家里能有恁二十几亩的田地,不也是慢慢积攒下来的嘛。

    人为长远计,萧护心头起了兴儿。

    “倒是也是一项出路。”

    祁北南见萧护愿意,心中一喜。

    政通人和的日子还长久着,且真正的盛世还有十余年呢,地价这些必然是要再涨的。

    至于中举一事,祁北南也并非与萧护胡咧咧。

    萧元宝眼睛亮堂:“那要是咱们家攒下许多土地,以后不就跟平庄一样了嘛!爹爹也能做庄头!”

    祁北南笑道:“东家就是自个儿的大管事庄头,日子可比有东家的好过。”

    于是两厢合计。

    祁北南拿出了四十两银子来。

    当初他变卖家业的五十两银子一直不曾花销,这几年与人录书卖联儿,写书信,零零碎碎的有些进账维持着日常开销,自攒在手头上的积蓄都没用。

    而下拿出来办大事正好合适。

    他自留十两银子在手上,后头要赶考用钱不说,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做什麽都不能将银钱全砸了上去,身家性命全然压在一处是自断生路。

    萧护拿了八十两出来。

    早几年挣的银钱都给花销干净了,秦氏那儿便栽进去了不少,她来的那一年几乎没甚么余钱。

    还是合离后,这四年间攒得了不少钱。

    家里赁出去的地一年能进账十几贯,他在山里一年也能有将近二十来贯钱。

    除却每年的赋税,平素里拿钱给祁北南也少有要他的,自有不是个爱花销的人,积年累月下来,攒了个宽裕。

    甭看银子不少,已经是城里不错人家才有的积蓄了。

    可置换做田地来,却买不得几亩像样的田地。

    备下银子,祁北南便去寻了里正打听置地的事情。

    土地买卖,没有人比管着土地的里正更通晓了,且两家这般交情,也不怕受坑骗。

    而今一亩水田市价十二贯至二十贯,旱地一亩要价十贯至十八贯。

    以土地肥沃向阳,年产看价。

    赵里头提议买中等的即可,水田买十四、五贯的就好,旱地则再贱两贯。

    商议下来,径直领了祁北南去实地上看选了田地。

    那卖地的人家卖的急,价格上有商量,且去的早能有更好的选。

    去的迟了,没得挑。

    赵里正识得卖地的人户,与之绕了价。

    靠着交情,祁北南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六亩位置好的中等水田,四亩中等旱地。

    拿着地契回去,萧护感慨:“早日如此,当初便咬牙多置些土地起来了。”

    祁北南笑道:“可早先银子也不如今朝攒得快啊。市价涨了,样样都涨。”

    萧元宝看着地契,欢喜不已。

    不光是欢喜家里又多了十亩田地,要紧是爹爹往后就不上山再营生了。

    第39章

    这日天蒙蒙亮, 萧元宝趁着风吹得清凉,早早的起了身。

    入夏来,他每日不到天亮就起来了。

    白日里头天热, 晨间起得早能多受会儿凉爽, 待到午时热了,可以再睡些时辰补补眠。

    他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来。

    本以为自已起得极早了,不想透过门缝,竟瞧见祁北南的屋子已然亮起了温黄的灯光。

    他轻轻叩了叩门, 再开了门缝,探了个脑袋进去。

    只见祁北南不知甚么时候就已起了,此时正端坐在桌儿前翻着书呢。

    他未曾梳洗, 只着了件睡间穿的米白亵衣, 一头墨发任其散在腰间上。

    一改平素在外时衣着齐整的端方模样, 鲜少见的松散简舒。

    萧元宝心想外头的人暗下言哥哥读书不曾见下功夫, 殊不知人用功的时候他们不晓得呢。

    祁北南合上书页, 偏头见着探了个脑袋进来的萧元宝笑眯眯的。

    他嘴角不由得也跟着上扬了两个弧度:“怎么了?”

    萧元宝小声道:“早食想吃什麽?”

    祁北南温声道:“都好。”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的声音还有些晨起间的沙哑, 不如平日里的清朗。

    他却觉得怪是好听。

    “那我先给你蒸个鸡卵羮, 再揉面扯面条, 爹爹昨儿说想吃面条了。”

    祁北南点点头,笑说好。

    萧元宝这才轻轻合上门, 退了出去。

    他从堂屋穿到灶屋上去,方才开了些窗, 一阵风来便将窗子狠狠的从他手中扯了开,重重拍打在墙面上, 卷得些杂草叶子摔进了屋中。

    萧元宝听见外头的风声呜呜呜的像是悲鸣, 院儿里头的一只烂篓子,被卷得突突乱跑, 灰蒙蒙的天,甚么都看不真切,怪是吓人的。

    他索性又把窗子拉回来给关上了。

    转头一瞧,风吹进来的竟是绿油油的新叶,八成是从树上刮扯下来的。

    好大的风!估摸着一会儿得来雨。

    晨间下雨凉快些,倒是舒坦。

    只是他祈祷着雨势别太大了成水灾。

    今年夏月里连着下了好几回大雨了,不单是雨大,雨落得还久。

    他生起了火,从米缸中取了四枚鸡卵来捣烂。

    掺进些昨儿留的米汤,粘稠的蛋液慢慢就变成了丝瓜花的嫩黄色。

    撒点薄盐,撬一筷子猪油进去,进锅里蒸着。

    做面条要废些时辰,哥哥起得早,又在读书,看似不累人,实在费头脑也十分饿肚子。

    他学写字的时候,分明吃得饱饱的,要是老实用功半个时辰,肚儿就跟被吸干了似的,立想吃些东西填肚子。

    更何况于哥哥读起书写起字来,认真得就跟入了定一般。

    他方才把面和上,就见着祁北南打开灶屋门进来了。

    “饿啦?”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

    祁北南搓了搓手,走去灶下:“我听见外头风号得响,你一人在灶屋里,我过来与你一块儿。”

    萧元宝眼睛弯弯:“在自家里,爹爹和你都在,我一点不怕。”

    祁北南笑道:“一会儿打雷你便晓得了。”

    话音刚落,窗子外头便忽得明亮一瞬,不过须臾,一声闷雷便砸了下来。

    萧元宝一个哆嗦:“真响雷了。”

    祁北南折断了些柴火放进灶膛里,他天不亮就起了身,听见外头风声大。

    屋里燃着油灯,都没法子开窗读书。

    不多时,屋顶上似是有书文中的大侠飞檐走壁而过一般,哒哒哒的一阵响动,雨算是落了下来。

    祁北南听着这不小的阵仗,庆幸前些天气好的日子里方有粮前来帮着他把屋顶给整修了一遍,否则定然漏雨。

    “这么大的雨,河溪定然涨水。”

    萧元宝道:“等雨停了,我与方三哥哥去溪边瞧瞧,指不准能捡到鱼。”

    祁北南闻声连忙道:“可得当心,要是水急被卷了去,哥哥水性可不好。”

    萧元宝笑起来:“我要去喊三哥哥,方大哥哥定然也去,他最爱摸鱼捉虾子。”

    祁北南这才没再说什麽。

    吃了早食,天大亮。

    屋檐水都拉直了,下头的水渠被冲刷得格外干净,青石板都泛起了光。

    萧护吸溜着面条,望着外头的水帘,道:“今年雨水这般多,只怕临河村县遭灾。”

    祁北南算了算,开德十九年,确实有些居水县城受了灾害。

    朝廷还拨了赈灾钱粮,时年他在书院上,先生还以此让学生做了论。

    这两年天时不利,开德十九年雨洪多,开德二十年又逢旱年。

    不过岭县这头还好,虽受些雨旱,但好歹没成灾,不过粮价还是受了些波动。

    他们今年买了地,好生种植粮食,后头不会亏。

    午后,雨停了,毒辣的太阳又钻了出来。

    若非是外头田间溪上水哗哗的在流,只当早间没有这场疾风骤雨呢。

    萧元宝提了个竹编的大篓子,穿了双草鞋。

    拉着祁北南去方家喊了人,几个少年孩子一同跑去了河边。

    往日里规矩在河道里的溪水,涨起来了一大截,已经漫到了河边的水田上。

    大片大片的涨水蛾子,翅膀沾了水飞不起来,在田坎间扑腾,肥肥的身子引得一群散养着的鸡鸭大鹅啄食。

    午间儿天热,都是歇息的时辰。

    这朝涨了水,河边除了他们几个,还早来了些人。

    “柳儿姐姐。”

    萧元宝远远瞧见河边上踩着水的姑娘,乖巧的喊了人。

    这柳儿是白家的姑娘,生得圆脸,杏眸,又白净,是圪山村上顶好瞧的姑娘。

    如今十七八上了,出落得愈发的好。

    早几年庄子上的朱勇贤还前去白家问讨过,愿不愿意学些侍候人的功夫,能送她去金陵的主家去伺候小姐。

    白家夫妇俩舍不得孩子,没肯。

    时下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乔娘子最是爱上他们家去。

    萧元宝喜好生得好看的,每回见了柳姐儿都要打招呼,还分拿果子与她吃。

    他与祁北南说,柳姐儿不仅生得好,身上总还香香的,哥哥以后讨媳妇儿,也得讨这样的。

    “宝哥儿,你们也来踏水消暑呀?”

    白柳儿瞅见他们一来三四个人,很是热闹。

    萧元宝将手里的篓子举高了些:“我们来瞧瞧能不能摸着小鱼。”

    白柳儿笑了笑,一眼见着萧元宝身后跟着的祁北南,身形高大,面孔果真英俊得很。

    她都不好意思细瞧人去。

    幸得是祁北南一双星目都落在前头的萧元宝身上,不曾发觉她的目光。

    早听闻家里人私下说萧家有个亲戚姓祁,很得里正看中,相貌端正,又还是读书人。

    爹娘一心想与她挑选个好男儿成婚,放眼村子上,独对这个外乡人起了些心思。

    奈何乔娘子上门,才晓得人家早定了亲去,屋里人还好一阵可惜。

    想着家里那一茬不足与外人说的心思,她面庞发红,于是没如何与他们交谈,自低了头,与一道来的村姐儿踏水。

    “有小虾子,我都瞧见了。”

    萧元宝蹲在河边上,眼尖儿的见着杂草叶子上,静静的蹲着与他小指头一般大小的透明虾子。

    他两指一捻就给捉了起来,连忙塞进了捆在腰间的密编小篓子里。

    “多抓些回去炒干,能下汤,做料。”

    祁北南和方三哥儿便也蹲下身与他捉。

    裤管子挽得老高的方有粮笑三人道:“这般捉小虾米得捉多久才能有一捧,且瞧我的!”

    只听扑通一声,几朵水花溅在人脸上,方有粮将他的外衫子往菜地里一扔,转便消失在了河里。

    不过片刻,方有粮便扣着一尾鲜鱼从河里探出头来。

    三寸长的鲤鱼,肚子圆鼓鼓,肥美得很。

    萧元宝赶忙把篓子递过去。

    祁北南笑道:“当真是有一手功夫。”

    “以前家里吃不起肉,全凭哥哥下河里捞鱼打打牙祭。”

    方三哥儿道:“涨水的时候捞得有多,还能拿去城里换上几个铜子儿。”

    萧元宝美滋滋的盘算着要将鲜鱼怎么做吃。

    早先老师做过一道辣煮鱼,启了坛子捡些去年冬里泡的雪菜和今年春泡的嫰笋起汤,鱼入味,汤酸爽。

    便是天热吃起来也爽口。

    不过他还未得精髓,煮出来色香有,味差了不少。

    做鱼鲊的话也不错,片做薄片,下进葱姜蒜沫和白酒,烩着黑米粉拌来吃,别有风味。

    只是村里人都惯了吃熟食,少有吃得惯生食的。

    若是鱼儿小尾的话,能裹了粉炸得酥酥脆脆得,油香又好吃。

    他想着这么做来吃不错,既能下酒,孩儿也能吃。

    到时候就再熬煮上一大碗软烂粉沙的绿豆汤来就着,早间下了大雨,夜里会凉爽一些。

    太阳落山以后,在院子上纳凉吃绿豆汤和炸鱼,甭提多美。

    几人正商量着吃法,就听见“哎呀”一声惊叫,白柳姐儿咚的一声跌进了溪中。

    溪中央水深又急,身侧的姐儿拽都来不及拽住她就没进了河里。

    “柳姐儿!”

    村姐儿吓得一张脸惨白,祁北南几人连忙想跑去救人,距得还不如那村姐儿近,待着跑过去时人早被水卷了老远。

    正当是不知如何是好时,方有粮眼疾手快几个猛子扎了过去。

    瞧着人被拖起,几人都长松了口气。

    萧元宝见白柳姐儿浑身打了个湿,顿下步子转回去将方有粮丢在莼菜地里的外衫子拿了过来。

    白柳姐儿上了岸,好在还未昏迷过去。

    不过还是结实的呛了几口水,人吓得嘴唇都失了色。

    一双眸子怔怔的望着河里,失了神采。

    方有粮的衣裳,萧元宝不好自做主张拿给白柳姐儿盖身子,便将衣裳先拿给了方有粮。

    “你水性恁差,往后涨水还是别来河边上踩水了。”

    方有粮接过衣裳径直夹在了腋下,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转头又与祁北南还有萧元宝道:“可惜方才我那尾大青鱼到手都给丢了,起码四五斤重!”

    祁北南干咳了一声,好小子,这时候还惦记着大青鱼。

    他低声道:“柳姐儿身上湿了。”

    方有粮恍然,这才将衣裳拿给村姐儿教她与白柳姐儿先披着。

    白柳姐儿抖着身子,还迟迟从余悸中缓不过神来,弱声与方有粮说了句谢谢。

    几人宽慰了白柳姐儿几句,瞧她实在惊吓得厉害,教村姐儿绕小路送了她回家去。

    好在是午间,外头的人不多,否则又得生出事来。

    经此一遭,大伙儿也没了心思继续抓鱼虾,拎着抓到的几尾河鱼便家去了。

    大伙儿严着嘴巴,谁也没将这事说出去。

    只是此后,祁北南再不准许萧元宝涨水到溪边上去。

    过了两日,祁北南要去书坊里还录好的书,萧元宝跟着他一同去了趟城里。

    “好心人,给点吃食吧。”

    两人坐在牛板车上,出了村子没二里路,就在官道上见着了两三个衣裳破烂,蓬着头发的人。

    “是流民吗?”

    萧元宝从板车上伸长了些脖子,瞧着路边上与人伸着双手要吃食的人,眉头叠了起来。

    祁北南见此也是眉心蹙紧:“嗯。”

    “怎这么多流民!是我们县城的人吗?”

    架着牛车的老师傅道:“外县受了洪灾的村户乞讨到咱县城里来了,这才几个人呐,县里沿街乞讨的才多咧~”

    他直摇头:“前些日子接连落雨,当街上就有病死了的,怕是有疫,也没人敢靠近,可怜得很。”

    岭县虽算不得多繁荣富裕,可地势好,受大天灾的时候屈指可数,萧元宝长到这般大都还不曾遇见过。

    这般听闻那些受灾百姓的惨状,心中戚戚然,嘴抿得紧紧的。

    他自身上翻找了一通,只寻得了几颗蜜饯,倾身放在了路边的草垛儿上。

    那流民见此,赶紧冲跑过来捡走了吃食。

    “小哥儿倒是心善,只是咱们小老百姓自家也刚够吃喝,接济不得这些受灾的人,也只能看县老爷能不能想法子安顿下些流民去。”

    牛车到了县城边上,果不其然,这头聚了好些个流民。

    抱着孩子的,杵着棍子的,一双双闪着水的眼睛望着进城的人乞讨。

    进城的村户好心的给了几颗生萝卜,竟也都抢拿了去啃食。

    沿街上更多乞讨的流民,漫无目的走动着乞食。

    街市上巡逻的官兵从往时的一行变做了四行,都配着大刀来回巡街。

    城里涌进许多的流民,怕这些人饿极了哄抢摊店,扰乱城中秩序。

    祁北南见此,心想这知县也算是好的。

    知晓流民进城许引起骚乱,有些地方官员会严守城门,粗暴将流民驱赶出城,不准许进入城间乞讨。

    昔年他外放赈灾,便遇见过官差殴打流民的,实在惨无人道。

    他牵紧了萧元宝的手,嘱咐道:“勿要乱走,也别离流民过近。”

    “许多流民可怜,可也不乏有暴徒攻击人的,要小心些。”

    萧元宝挨着祁北南,点点头。

    他望着沿街的流民,心中像是被揪了起来,心情不甚松快。

    “卖身的流民往此处来!焦员外揽奴!”

    忽的一声惊耳响,一中年男子站在四方桌上,高高提着铜锣敲动。

    人群一阵躁动,立围蹿去了不少人。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远走去瞧了瞧。

    只见一头的空坝间,立了个大肚子的富员外,身侧有四名利索的练家子护着。

    不单如此,竟还有两个官差也在。

    祁北南听人议论道:“咱县老爷仁善,布告了榜,勉励城中的富户高门收纳这些受灾的流民。”

    “若引流民安置,到吏房过文籍,招揽流民可减少些赋税。”

    “如此太好了!可教这些流民有了去处,行走流动在街市上可怜不说,怪是叫人心中不安呐。”

    “夜里头都睡不安稳,就怕流民破门抢劫偷东西。”

    一时间议论纷纷。

    流民们流落至此,多已是不计较卖身了。

    纷纷都挤着想讨条活路,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人。

    幸是有能手维持着秩序。

    那姓焦的员外背着手,不远不近的转了一圈,半晌才抬起手指了几个。

    被挑中的皆是些身子健全,且瞧着康健的壮力男子,恁些个妇弱,任其使劲的垫脚也未曾受员外老爷瞧上一眼。

    “官差大人,就要这六名。”

    焦员外选罢了人,客气的与守着的差役禀报。

    差役一挥手:“此番散了,另有员外相公揽人,你们再行前去。”

    “老爷!老爷!您收了贱奴吧,俺爹今朝断了气!求您赏一卷草席将俺爹安置,俺当牛做马报答老爷。”

    忽的一道身影似发了狂的野狗一般冲进了快散的人群中,直直跑去了那焦员外身前。

    他跑得忒快,将员外吓了一跳,以为是要行凶的暴徒,几个壮力家丁立马将他叩按在了地上。

    这才看清竟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灰头土脸的,这番被制住,他索性跪下与那员外磕起头来。

    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闷响,听得人心惊。

    须臾,那少年的额头便破了渗出血来。

    恁焦老板虚惊一场,扫瞧了少年一眼,瞅着怪是瘦弱不说,还得与之葬父,比之旁的男丁已是麻烦。

    他道:“此处已满了人,县老爷布了告示,还有的是好人家,你自留心注意别家吧。”

    “老爷,您善心便多收我一个,俺擅种庄稼,您扔我到庄间地里,定然将地给您料理的好好的!”

    焦员外被缠的烦恼,且这少年也是急傻了,商户员外受朝廷限制,便是再富贵,手下土地也不可过五十亩。

    这般自荐说擅料理庄稼,岂非是教商户心中不痛快。

    焦员外冷声道:“老爷家里没多的地与你种去,你自寻高门去种。”

    言罢,再是不理会少年,自领着壮丁和几个挑中的流民去了。

    第40章

    少年不死心的追了几步, 衙差亮了刀:“再做纠缠扰乱秩安,休怪不客气!”

    他不敢再行冲撞,只得缓缓止了步子。

    人群散去, 少年失力的跌跪在了地上, 双手撑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萧元宝紧紧的握着祁北南的手,有些不忍抬眼去瞧少年那张破了额头,血肉糊着的面孔。

    他贴着祁北南, 声音颤巍道:“太可怜了。”

    “怎能教人曝尸在外呢。”

    萧元宝央了央祁北南:“他阿爹没了,给他些铜子儿教他买卷草席吧。”

    祁北南轻轻拍了拍萧元宝紧紧攥着他衣袖的手,以示安慰。

    他同样少年丧父, 知晓其间苦楚, 怎又会不可怜这少年孩子。

    “商户置地受朝廷律令所限, 你言擅庄稼, 商户会觉着受人瞧不起, 怎么肯替你葬父。”

    伏地的少年闻见声音, 扬起头来, 泪眼朦胧间, 瞧见一大一小。

    他止了哭声怔了怔,恍然, 旋即懊悔道:“俺真是傻。怎说这些糊涂话来!”

    祁北南从身上取出了一吊钱,递给了少年:“遇灾流落他乡本已是难事, 如今你父亲客死异乡更是闻者伤心,天气大, 教你爹早些入土为安吧。”

    少年痴了一瞬, 显然没有料到衣着朴素的少年郎君竟肯舍出恁多铜子,帮扶他一个流难的人。

    心头惊喜之外, 更是感激。

    一路乞讨来此处身子早已虚撑不住,岭县却又接连几日大雨,他爹染了风热,身子滚烫。

    一夜在屋檐睡下就再没起来,如今秋月上天气不见凉爽,人没了能由其躺几日。

    他爹这般没了本心中已痛得不已,若再教亲父臭烂在街,岂非大不孝。

    只是城中流民多,死伤亦多,并不是与谁攀可怜就能得好。

    他流落了两日也未讨得一张草席,急得满嘴燎泡,眼瞅着这富户大老爷也不肯用他,真当无望了,不想却转遇了好心人。

    方才受小郎君点拨,他一时间怕再说错话,又惹人嫌,不知说甚么感激的话来,便干脆又磕起头来:“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萧元宝见状,连忙制止了他:“若你再这般磕下去,头破血流的,再有个长短,你父亲当如何。”

    少年捧着一吊子沉甸甸的铜子,热泪珠子填满了眼:“俺若不与小郎君磕个头,实在不知如何答谢这天大的恩。”

    “俺的家,俺的地,已然教大水都冲淹了去,今朝遇见活菩萨替俺安置了爹,只是事后俺也不知去处。”

    “小郎君若是不嫌,就教俺与你做牛做马,服侍小郎君答谢今日的恩惠。”

    言罢,他依言未在磕响头,而是深深的伏跪在了祁北南脚边,十分恳切。

    祁北南见此道:“且不说我也不过是平头老百姓,未有甚家业可养奴仆。一夕卖了身,至此不是自由人,如今手上有了钱银可度几日温饱,你好手脚一男丁,当是可谋上一口饭吃,何须舍了良籍。”

    少年仰起头,道:“俺不怕苦累,今手间得了周转,可不要面皮的在银钱花销干净前寻下生路。”

    “只是俺自寻了生路去,小郎君尚为小老百姓还肯慷慨舍出这许多的银钱为俺葬父,于俺天大的恩惠如何归还,往后哪怕日子再为顺遂坦顺,俺也不得心安。”

    “俺卖身不求去甚高门富家,只愿还恩,重活苦活累活都做得,求小郎君成全。”

    祁北南微微吐了口浊气,自已与他说得足够清楚明白,见少年依然坚持。

    他思索了片刻,道:“也罢,既你心意已定,便依你的意。”

    少年见祁北南松了口,双眼放光,连忙叩首:“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少年指了县郊的无主山林的位置,由他前去置席葬父,与之约定明日巳时中在县府门口碰头。

    随后自前去办他本来进城要办的事。

    上书坊中还了书,这才回了村子去。

    事情自虽已答应了下来,却也还得与萧护说上一声,毕竟那少年来了,也只能住在萧家。

    便是他在家里头说得上话,萧护许多也听由他做主,但连知会一声都不曾便贸贸然的带个人回去,却也不像话。

    “哥哥若怕挨骂,便教我去与爹爹先开口说。”

    回去的路上,萧元宝见祁北南一直默着没说话,上前握住他的手,十分仗义的说道。

    祁北南本是觉着今儿那少年眉眼有些微的眼熟,好似昔年见过一般,只是他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彼时一生见过太多形形色色之人,他记性再好,却也不能将所见过之人都清晰记得。

    只是想的入神,没有言语。

    他听见声音回过神来,见萧元宝如此说,不免失笑,却装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我心中忐忑得很,你说要是萧叔生气,不教那哥哥进家里便罢了,若是连我也一同赶出来了怎么是好。”

    “爹爹哪有那么凶!”

    萧元宝睁大眼睛,立为萧护辩驳了一句。

    见祁北南忧心忡忡的神色,转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哄道:

    “若真是这样,那便说是我要那哥哥来的,爹爹总不会将我也赶出来。要是将我也赶走的话,他不仅没了乖孩子,还没了人给他烧饭呐。”

    祁北南点点头:“说得在理,只是萧叔不赶我的理由可有?”

    萧元宝仔细想了想,道:

    “实在是爹爹要将哥哥赶出来了的话”

    “嗯?”

    祁北南偏过头看着萧元宝。

    “那我就将罐子里攒的钱都给哥哥,不教哥哥饿肚子。”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鼻尖一下:“大老爷真是好善心!”

    两人笑说了几句,萧元宝转又忧心道:

    “要是那个哥哥明日没有按约到县府门口呢?又或者他很担心咱们没有守约呢。”

    “这一日的功夫便是教他好好想想,若是明日他不曾来,说明他改了主意。早早的想清楚是好事,未免来时再后悔。咱们本就有心帮他,也不可惜了那一吊钱。一日间,他也不需胆战心惊,应当信任咱们守约。”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回到家中,祁北南便与萧护谈及了少年的事。

    萧护道:“今年连岭县也这般多雨水,临江河的村县少不得受灾,只是不想已然这般厉害了。”

    “天灾人祸,幸得知县有所作为,否则这些难民只怕饿的饿死,病的病死。”

    祁北南道:“若不作为,这般天时,死病的多了,未及时安置,只怕引出瘟疫。彼时便不是流民的事了,殃及整个县城。”

    萧护默然,他倒是不曾想到这些去。

    眼界之上,他确实不如祁北南看得远。

    不过就眼前收那少年一事上,他倒能看明白。

    “既然收留流民可减少些赋税,便是不多,也比盛年强了,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让他来也无妨。”

    “秋后新买下的土地收割了粮食便能交到手上,到时候我这腿脚还未好齐整,多个人搭把手料理田地也好。”

    他们的田地多还是赁出去给人种,秋后收地租和粮产。

    这般租赁每亩旱地的地租为年五百至七百文,水田则在秋收时收取一到两成的粮食。

    朝廷的赋税则是租赁田地的农户自行缴纳,也便是说地租和粮食是纯粹的进账。

    虽瞧着不错,赁二十亩田地出去,一年能有十几贯钱的进账。

    可这是正经的租赁买卖,还是大不如自有佃户的人家。

    若手底下有佃户,二十亩地能营入此番进账的两倍多。

    因着佃户寻常来说都是贱籍之身,全然依附于主家耕种田地讨口饭吃。

    自是没有资产的,吃用皆然是主家,与那高门之中的奴才是一个道理。

    为此主家每年只需缴纳了朝廷的赋税田产,再给这些佃户一口饭吃,余下的自然更多。

    而像是平庄那般,主家是官老爷,赋税减免,更是纯粹进账口袋间了。

    萧护虽也眼热这般,只是他们家里为着多买几亩地俨然已是掏空了家底,自是没恁资格去养下许多佃户来。

    像是他们这般良籍农户,哪怕朝廷不限制所有土地数量,可惜未曾营商,又无官衔免赋,如何能够起家经营的起这么大个摊子。

    为此也只能是将土地赁出去,一年攒上一年。

    待着手头宽裕些了,就将自家小门小院修缮的更宽敞,逢上灾年低价捡选两个卖身的,一个步子一个步子的慢慢往上走。

    如此缓缓经营,方才从小农户做成村中地主人家。

    这番日子滋润了,不为衣食所愁,便再送儿郎子侄读书,若祖坟冒青烟,可考得个秀才举子的,日子便能更上个台阶去。

    萧护既然决定选了这条路子走,便是不必祁北南多点通,如今既得好机遇县府还免赋税三年,他怎有不肯的道理。

    多了家里养不下,一两个却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此多一个人手,也能少赁两亩地出去。

    于是翌日一早,祁北南便再去了一趟县城。

    那少年料理完亡父之事便径直前去了与祁北南约定的地点,待祁北南按着时辰差不多到时,少年已在县衙外头的石墩儿上坐等了许久。

    “你父亲可安置妥当?”

    “俺将爹葬在了城郊角子山,一颗大榕树下头,位置好记,清明时,俺还能去与他上香。”

    祁北南应了声,这少年倒孝顺。

    再又问了回他的意,确保他心意不改,才领人进了县府户房过了文籍。

    方才晓得少年唤作田恳,年十五,原是江州氺乡人士,倒是距离祁北南原本居住的丘县算不得太远。

    回去的路上,两人是步行走的。

    祁北南教田恳认认进城的路,以及附近的村子,又与他说谈了家里的情况。

    虽少年瞧起来踏实诚恳,人不可貌相,他还是不忘敲打。

    拿了萧护是猎人做了些文章,教他生出敬畏之心来。

    待到家里时,萧元宝已经将最外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小屋给收拾了出来。

    秋上尘子飞扬,他撒了好些水,又将门窗大开着,如此才将光尘给制住。

    又早早的预备了菜肉,晚上要烧四个菜吃。

    田恳虽是卖身到家里来的,可他未有甚么主仆之分,只晓得来了人就该吃得丰盛些。

    于是计划蒸一碗去年冬月里熏得红艳艳的腊肉,再用一支小猪蹄子炖上三节粉粉糯糯的莲藕。

    又炒上碟子素萝卜,最后再启坛子打一勺子咸坛水拌份胡瓜解腻。

    田恳流落两个多月了,饱一顿饥三顿,别说是肉,连一碟子像样的水煮菜都已许多日子不曾吃上。

    见此待遇,好不感动,俨然同归了家一般。

    夜间吃用,咸泪珠子伴着粳米饭吃了三大碗。

    流民的事儿,且还闹了一阵子。

    村上的地主乡绅或多或少的都领回了一二卖身的流民,连平庄上都进了几张新面孔。

    更有些许家境贫寒的人家,娶不起周遭好人户姑娘哥儿的,从恁流民之中得了姻缘。

    秋末农事尾声,办喜事的人家比往年都多上了好几桩。

    萧元宝没少出去做席面儿。

    只是回来嘀咕,恁些寻了流民办亲事的人家省去了娶亲的礼钱,酒席上也还省得很。

    自备的菜肉只够摆五张桌子的,硬是请了八桌子人。

    还得要掌勺做出十样菜撑盘子摆谱儿。

    大碗叠装丁点儿肉,一桌子八个人吃下来盘盘吃得精光,只差把米饭烩进碗叠里头伴肉酱汤汁吃了。

    席上谁都没好说甚么,散席的路上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一场席累死个人,萧元宝却连三五个铜子的喜钱都没得,连蒋灶郎的掌勺钱也还想克扣下几个去。

    他去了席面儿打着空手回来,累得径直瘫倒在床上,今年的喜宴当真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一年。

    这日,方二姐儿来了家里头,管祁北南取先前从富老爷家教抄的经。

    长长几大卷,祁北南足足得了六贯钱。

    方二姐儿在萧家坐了会儿,与祁北南闲谈了些琐碎事。

    “今年附近村子上不少年长的男子都有了着落,我当真是为我那哥哥忧愁。”

    方二姐儿吃了些茶水,央祁北南道:“我自打学了这手艺,在城里穿梭得多,家里的事情都没甚么时间细细关切了,实也是不孝顺。”

    “祁先生在村上与我兄长常有碰面,与我劝说他一二吧,教他也替自己的大事好生想想。”

    祁北南闻言扬起眉:“这是怎了?”

    前阵子溪边上涨了大水,方有粮将那白家落水的姐儿给捞了起来。

    这一捞就捞出了事儿,那柳姐儿家去,就病了。

    她瞅着那件粗布衫子,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眠。

    脑里总回想起自己溺在水间瞎扑腾的时候,一只结实有力的胳膊圈住她的腰身,一下子就将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柳姐儿想着想着一张面庞便又红又热,随后又忍不住欢笑出声来。

    她取了自个儿上好的丝线出来,将方有粮那件穿着做活儿的破衫子,每个破口都密密的给补了起来。

    又用皂角与他搓洗了干净,熏得香喷喷。

    寻了个时间,羞怯的喊住了方有粮,将衣裳还了回去。

    “我恁兄长,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方二姐儿道:“人柳姐儿将衣裳归还他,恰逢着他打城里买了头小黄牛回来,那小牛犊活泼,在路间伤了蹄子流了血,他着急得要命,得了柳姐儿还他的衣裳,径直就拿去裹牛脚去了。”

    “回家还与三哥儿说怪事,白家柳姐儿怕牛,见了他们家的小牛犊捂着眼睛就跑,他给小牛止个血的功夫人就跑没了。”

    教那般糟蹋,方三哥儿把衫子从牛蹄子上解下来都还能嗅见香味,可见是多用心的洗了。

    方二姐儿直摇头:“你说我那呆头愣脑的哥哥啊,怎生是好。恁白家柳姐儿,村里多少男子巴结讨好都不给好脸的,偏生对他上心,他却这般。”

    祁北南失笑,自那日在河边瞅着方有粮英雄救美了却还惦记着大青鱼,他便知这小子不是一般人。

    今朝听方二姐头疼的说起这些事,既觉得好笑,又觉着情理之中。

    “方大哥相貌端正,身健体高,惹得姑娘哥儿的爱慕也是常事。”

    祁北南正色些道:“只是他是你们的兄长,早年间家里头日子过得难,上要孝敬父母,下得照看你和三哥儿,身上担子重。”

    脑子里全然想的是庄稼,接活儿,爹的药钱,弟妹吃饱……最大的愿望是买头黄牛,却也都是为着能更好的做活儿,教家里人松快些。

    “他实在没甚么多余的精力想旁的事情,想自己的事情,于这些事情上迟钝也属常事。你多于谅解。”

    方二姐儿听祁北南一席话,眼睛热了起来,她取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声音有些变哑:

    “祁先生看事历来通透,我当真也是心疼他。哥哥这些年为这个家,属实付出了太多,如今家里光景好了起来,我也想他能早日落下终身大事。”

    萧元宝自屋里去试方二姐儿给他新带的养发油出来,见着她在抹泪儿,连去安哄。

    “二姐姐别哭,我置几个菜,教哥哥将方大哥哥喊来吃酒说话,他们说谈一番说不准儿就好了。”

    他看向祁北南:“是不是,哥哥?”

    “是。将他唤来便是。”

    萧元宝欢喜,若是好看的柳姐儿跟和方大哥哥成亲,他再欢喜不过了。

    要紧的是他们置办酒席很近,他能睡一大早上才过去,夜里忙完还能回来,都不必在外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