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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萧月音其实害怕极了。

    自接上这替嫁的重任以来,许多事的发生,都早早脱离了她预期的那般模样,变得毫不可控。

    比如出发第一日当晚便被静泓认出,

    比如模仿萧月桢的言行难度比想象中高,

    又比如与裴彦苏的关系,时常让这位久居佛寺、不惯与人相处的皇女头疼不已。

    更比如,她原以为塞姬这样放浪形骸的漠北美人会不屑囿于后宅,可待对方用那不甚流利的中原官话将交换条件说明时,她方才醒悟,原来这位竟也存了一颗争宠抢位之心。

    若说出自本心,萧月音其实并不在意裴彦苏房中有旁的女人,反正她也离脱身之日不远,这些事不该她操心——

    可是若出于“萧月桢”的话,想来这位千尊万贵的公主,是必不可能甘心将枕边人与别人分享的。

    但萧月音又必须答应塞姬的条件,因为她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证明静泓清白的人。

    而以裴彦苏一贯的君子品行,是绝不可能事后抵赖这般无耻的。

    唯一的缺漏,便是如何哄得那对萧月桢情根深种的赫弥舒王子,乖乖与塞姬煮那一锅熟饭了。

    正踟蹰辗转时,戴嬷嬷又悄悄来报,说从绿颐的房中搜出了些催.情的药丸,这大胆宫婢妄图勾.引王子已非一日两日,上次公主宽仁放了她一马,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了。

    眼下的萧月音无暇思及这后院起火一事,突然计上心头,只让戴嬷嬷将那药丸留下。

    这种东西,萧月音从前只在一本话本子中读过。想来,绿颐也是萧月桢多年的贴身宫女,所带的催.情药丸应当是上好的货色,即使给裴彦苏用了,自不会影响他的身体。

    而她为了保住“萧月桢”高傲矜贵的形象,也早早与藏在裴彦苏床榻上的塞姬串通好了口供,等到熟饭煮好、裴彦苏再无抵赖之时,她便咬死不承认自己主动、勾.引裴彦苏服下那药丸之事,让塞姬主动将这口黑锅顶好便罢。

    是以,萧月音便换上了袒胸收腰的纱裙、画上了娇艳无比的妆容,吩咐自己院中的厨房备了一桌中原美馔,然后将那药丸磨成了粉末,均匀地洒在那每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酥糖上。

    这几日裴彦苏几乎顿顿与她共餐,她记得,他似乎对这平民小食酥糖情有独钟。

    也正好,酥糖易拿易化,不似酒菜那般还要费一番口舌劝人进食,她只需要在裴彦苏进门的时候故意扑到他的怀里,再趁其不备将手中的几块酥糖塞入他口,之后便可以静等那媚.药发作,推他上榻,让塞姬来接替她行事即可。

    想来,她最大的牺牲,也不过是被这小王子搂搂抱抱一番罢了。

    等到那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房门,萧月音便握紧了手中的酥糖,算准了对方开门的时间,等到那胡服披发的男人跨进了门,便扑了上去。

    “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在漫长而焦急的等待里,这句话她反复思量了措辞,又练习了许许多多遍,最后终于勉强捏了个娇媚的嗓子,自忖应当能勾得那小王子失了魂。

    本来,他就爱慕着萧月桢,自己这般豁出去,做到事半功倍,当是不难。

    一切也顺利无比,她顺利扑到了裴彦苏的怀中、顺利说出了那句话,也顺利让这个男人被自己的这番动作生生惊愕住。

    然而顺利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她正准备往那浑身酒气的裴彦苏口中塞糖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男人的薄唇紧闭,那双明显泛红的、墨绿色的眸子,也笼着浓浓的阴翳,即使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看她的姿态,也令她遍体生寒。

    这个从前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俊朗非常,现在他变了装后细看,满头披散的脏辫虽不及发冠高束那般一丝不苟,却也因着额间的狼头金饰发带徒增了浓烈的野性气息,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与那狼眼般瞳孔的墨绿,生生将粗犷与阴鸷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胡服样式独特,有一边袖子开了大口,露出他坚实紧致的上臂,只需要看一眼,萧月音便想到了那日在厢房独处时,她不经意间瞥见他腹上的小小方块。

    从前,她只当他是书生风流,却不想胡人汉子与汉人女子所生的男儿,竟也如此将君子儒雅与大漠粗野,这般和谐演绎。

    萧月音忍不住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小手上攥着的酥糖,愈发黏腻,竟然甩都甩不掉了……

    “公主殿下,”裴彦苏手掌留在她腰背相连处,她虽是主动扑过来的,但在这短暂的错愕后,竟然又一次将全部的主动权交回了他的手里,“在方才的仪式上不看我,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才来多看几眼的吗?”

    这话不错,那仪式上,她确实几乎没怎么看他。

    可是他与她隔了不小的距离,怎么这也能被他发现?

    想到自己还需要哄他吃下这酥糖,必不能在此刻露怯,萧月音只能将手掌握紧,任那酥糖融化粘黏彻底撑不开手指,另一只手大胆搭上了裴彦苏那半露的臂膀,展颜一笑:

    “大人受狼神庇佑,得尊贵加封,钦服于大人丰姿、对大人顶礼膜拜的……自然也有我一个。只不过大人还是我未来的夫君,关起门来,自然要看得真切一点。”

    裴彦苏扣住了她的后脑,又缓缓凑近,直到她能看出他那狼牙的刺青上细腻的纹理,方才回道:

    “现在呢?看仔细了没有?”

    “嗯,”她吐了吐舌头,想着要把这人往那餐桌上引,又故作乖巧,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臂膀,“之所以要提前离开,也是因为想给大人一个惊喜。今晚是大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少了我的恭贺呢?”

    果然,这小王子闻言,目光穿过她的耳后,看向了她精心准备的一桌酒菜。

    直到今日,惯食斋饭的萧月音仍旧一闻见那大肉膻腥便干呕不止,因而这桌酒菜上的肉食不仅少,而且全是细脍。

    “看来公主为了提醒微臣心在汉地,在这珍馐佳肴上,也是颇费了一番心力。”一面说,裴彦苏一面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到了那餐桌之前,径自坐下,且就在她准备在他身旁的位置落座时,一把提起了她,让她斜坐在了他的双腿上。

    萧月音一声惊呼。

    即使她不是不谙男女之事的萧月音、是与裴彦苏两情相悦的萧月桢,面对此人突如其来的孟浪,也理应如此反应。

    她可是公主!堂堂金枝玉叶!

    “微臣刚刚才饮了父王和阏氏的不少酒,行为放肆,”可是裴彦苏嘴上说着谦恭之语,那手却依旧握着她被纱裙紧束的腰肢,没有半点要放开她的意思,悠然道:

    “若是无意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若萧月音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唤那乌耆衍单于为“父王”,看来他不仅是手上放肆,话里话外,却也分明提醒着她那“微臣”的自称不过是习惯性自谦。

    “可是这样,”这羞人的姿.势,让她霎时脸颊红透,尽力保持着冷静的她,只好不接他的灼灼目光,将视线落在他的喉结处,“你我如何用餐进食?”

    握着那酥糖的手掌已经彻底黏住了,萧月音心烦不已,此时只想跳将起来,端起桌上那碟酥糖,直直灌入那裴彦苏的口。

    “既是公主的一番苦心,微臣自然要一一领受,”搂着她的男人俊容不改,伸手拿起了碗碟上的银勺,插入距离最近的蔬菜羹中,“微臣先喂公主吃饱了,微臣再来食,可好?”

    说完,便用长指持了银勺,将那舀起的碧绿菜羹,直直送到了她的樱唇边。

    如炬的眼神逼视,与他口中的谦和恭谨分明两样,她被迫张口,任那银勺在她濡.湿的口中翻搅,方才抽去。

    直到看到她毫无保留地吞了下去,裴彦苏方才用她吃过的银勺,又舀起了同样的菜羹,吃了几口。

    萧月音头皮紧绷,心下陡然一沉,终于明白过来:

    他可能已经看穿了她的诡计,知道她在这吃食中做了手脚,才因此一定要先让她尝了,他才肯开口!

    恍然间,他又舀了一勺八珍豆腐盒,依着先前那样,让她先行“试菜”。

    因为心中揣着大事,这豆腐入口也没滋没味,却不想裴彦苏似乎很喜欢这道菜,不仅慢条斯理吃了好几勺,还不忘眼含关切问她,是否需要他再喂一勺。

    但萧月音表面应承,实则慌乱无比,眼看着他如此宠辱不惊,她要如何才能自己不吃、反让他吃了那撒满媚.药的酥糖呢?

    “我记得大人很喜欢这来自民间的酥糖,”实在没有办法,便只能图穷匕见了,她状似不经意说道,“也食了这许多咸口的食物,不如吃两口糖?”

    裴彦苏的目光浅浅移向了她背后的小碟,又很快移到了她那海棠一样的娇靥上。

    “公主心细如发,”那一直攥着她腰背的大掌微微摩挲,又引起一片颤栗,“对微臣的口味,也如数家珍。”

    萧月音心下狂喜,知他大约是终于放松了警惕,正想转身去够那小碟,后脑却再一次被控住。

    “不过,公主有所不知,”裴彦苏的薄唇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了她的唇上,“天底下所有的糖,都不及公主甜蜜。”

    23.

    就在裴彦苏的吻快要落下的同时,他紧扣着萧月音后脑的手指,却也稳稳按下了她的穴位。

    这个以为自己要初吻不保的替嫁公主,就这样软绵绵地晕倒在了王子的怀里。

    王子先是抽了她的手腕出来,端详了一番她这从一进门起就不寻常紧握的拳头,发现里面那融化后将她掌指全部都粘黏在一起的酥糖,这才笑了笑,用耳房中备好的热水和巾帕为她清理了干净。

    于是,在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时,即使硕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乱棍打死,而那传过谣言的一百余人,也全部被割了舌头。

    这下,除了涉事的会通、塞姬和静泓还没正式处置之外,这场风波便以迅雷之势平息了下来,往后,谁也不能再提此事。

    不过,这样的落寞很快转瞬即逝。

    转念一想,姐姐能来同自己交换,说明她那突如其来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应过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与她她从小便心心念念的广袤天地相比,与裴彦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算什么?

    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萧月音。

    萧月桢和裴彦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行至傍晚,湛蓝的海面已经将夕阳吞没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开始了狂风骤雨。

    上次从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几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这样大的风浪,萧月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浪乍起时,她便在戴嬷嬷的搀扶下回到了船舱中。

    颠簸越来越厉害,透过窗棂往外看,乌云如黑龙压境、伸着电闪雷鸣的巨爪,与不断翻涌的咸湿海水搅弄在一处,一望无尽的海面如同幽黑而不见底的深渊,他们的福船再坚固再不可动摇,也像是随时都要被这摧枯拉朽的惊涛骇浪吞没一般。

    风浪初起时,萧月音本来还能勉强与裴彦苏闲谈几句,强做镇定;后来颠簸越来越烈,他见她明明害怕到脸色惨白却仍然不主动开口,便一伸手,将她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

    船舱本就狭小,即使韩嬷嬷退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月音仍觉得自己被关进了逼仄之内,满耳是风浪的颠簸与雷电的轰鸣,无处躲藏。

    知道她在微微发抖,裴彦苏俯身轻吻她同样苍白的耳廓。

    他的怀抱和亲吻并不能减轻船体的颠簸和地域一般的鬼声,萧月音徒劳地用小脸贴紧他胸.膛的衣料,她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了,也听不见自己的,津液卡在舌根,连吞咽都觉得苦涩难当。

    “我们……我们会死吗?”良久之后,她才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想起了很多事。“夫君,成亲日久,第一次这样唤你。有一事我隐瞒了很久,必须要向你坦白……”入目是她丰筋多力的笔迹,这样的开头,已然令他心潮澎湃。

    她竟然开口便唤他“夫君”。

    他的音音竟然真正将他视为她的夫君。

    两行热泪滚下,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没有出息,笑着胡乱擦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心跳越来越快,他读她写给他信的速度,却极慢极缓。

    他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无数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却从没有哪一篇圣人文章,让他如珠如宝般捧读,每一个字都反复品咂琢磨。

    她的信很长很长。此时的萧月音无比庆幸,裴彦苏醒来的时候,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泪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时已经被迅速拭去,重新抬头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发苦:

    “大人终于醒了,我……我这就去叫人过来。”而她的作茧自缚显然也让看戏的裴彦苏多生了几分意趣,见她竟然歪打正着主动送上门,他便再无试探犹疑的必要,人又稍稍往前,用五指擒着她掩住抖瑟雪酥的手腕,稍一用力,她便又回到了无从遮掩的状态。

    窘迫和羞赧排山倒海,萧月音弄巧成拙,见他又有所动作,便只能不情不愿地嘟囔着:

    “狗哥哥,狗哥哥!求求你了……”

    裴彦苏衔住她为他留下了细洞的耳珠,让佘尖与之缠绕,放开时,盯住那银亮的丝线,沉声道:

    “为什么是狗哥哥?”

    她已经这样叫过他很多次了,偏偏他现在才来问缘由。

    “因为、因为哥哥属狗……”被重新压回去的小公主抽抽搭搭回答着,雪酥也跟着抖抖瑟瑟,“还有,哥哥长的是小狗狗,那叫哥哥‘狗哥哥’也、也没什么问题……”

    “小狗狗”这个叫法是当初裴彦苏自己说的,这一记回旋镖,该他受着。

    不过他并未用言语回答她。

    她的臂展被迫打开,他的亲吻从耳珠开始,有嚅啧的婵媛声响丝丝入耳,方才的窘迫和羞赧渐渐消弭,萧月音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在他嗛住玉峦上盛开的红缨时,她压不住喉咙里的嘤吟。

    见兔子终于舍得露几分媚态,大狼狗更加满意地认真品啖,还趁着白兔双眼朦胧时,多抚了抚。

    这下,萧月音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本就不算白皙,长年累月地苦读苦练除了让他生了薄茧之外,还让他的肤色微沉。她的螓首在枕上无意识擦动,朦胧里看见他按住她内臂的手,一黑一白,像是无尽雪野上陡峭矗立的顽石。

    然后,顽石却忽然冒着绵绵细雨,赶赴润泽之乡。

    洪水泛滥,顽石仍然不愿点头,只一味守着。

    “真儿是更喜欢狗哥哥,还是冀北哥哥呢?”他问她,像是在询问自己的栖身之所。

    可这又是什么问题?

    是在问她喜欢哪个称呼,还是问她喜欢哪个哥哥?

    可哪一个哥哥都是他。

    他就是想要霸占她所有的、能想到的称呼。

    全都是他。

    “都、都不喜欢……”被逼急了,她胡乱地摇着头,又忽然想到他可能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慌忙改口:

    “都、都喜欢,只要是大人的一切,真儿都喜欢。”

    “有多喜欢,嗯?”裴彦苏挑眉,并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

    “从第一眼、第一眼见到大人就喜欢了,”萧月音顿了顿,在这样神思纷杂的时候,她还要分出心神来保证自己没有说漏嘴,“大人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真儿喜欢死了……”

    可是被心爱之人这般夸耀的状元郎,心却像是被扔进了炙炼的熔炉,满满都是愤懑。

    骗子,大骗子。

    他的音音满嘴都是诳语。

    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那双泪涔涔的杏眼里,分明全是惊惶和错愕。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在想着怎么不被他发现她的真实身份,逼仄狭窄的马车里,恨不得躲到角落里把自己盖起来,说什么“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

    “还有呢,什么叫‘喜欢死了’?”但他就要听她说,说得越多越仔细越好。

    还要用顽石来逼她。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飘着的,为了掩饰这份难以言说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赶紧逃离。

    转身再起身的动作,她的心不断下坠,双足负重难耐,就连双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

    她慌不择路地追索着自己这般情态的原因。

    裴彦苏终于醒来,她明明应该欣喜不已的,这本来就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期盼已久之事。

    可是最初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的斑驳痕迹只勉强映照出他看向她探寻的眼神时,从前她反复确认的、血淋淋的事实,便汹汹涌至她的面前,张牙舞爪地逼迫她将自己再次审看,审看得清清楚楚。

    萧月音不想面对那样的事实。

    那样的事实令她窒息,令她难以自持。

    而裴彦苏醒来的喜讯,很快便传遍了沈州城内外,众人争相答谢天神庇佑,额首相庆战神小王子的大难不死。裴溯连忙叫来了郎中大夫,还有乌耆衍也闻讯赶来,就连裴彦荀和霍司斐等人,也都像裴彦苏刚刚昏迷的第一日一样,挤了过来。

    一时之间,原本宽大的卧房变得拥挤,裴彦苏的身边围满了人,反而是萧月音这个最应该在他身边的妻子,被挤到了很靠外的地方。

    郎中大夫们为裴彦苏诊治、为王子能迅捷又安然挺过这一关而啧啧称奇,裴彦荀和霍司斐笑得十分开怀,乌耆衍的绿眸里难掩欣慰,裴溯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说起当日他被毒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情真意切。

    萧月音并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员。

    热闹也不属于她,热闹都是他们的。在她落寞地远远坐在一旁时,她只能从围在裴彦苏身边之人的夹缝里,堪堪看见他被两条笔直的竖线漏泄出的点点目光。

    因为于他深溺的情愫,她无比渴望这样的目光;然而不敢不愿面对残酷的事实,她又害怕这样的目光。

    所幸,那目光看向了裴溯,或者看向了裴彦荀和霍司斐,并没有看向她。

    “公主?公主她当然一直守在你身边。”忽然,萧月音从裴溯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然后众人的目光齐齐从那边过来,射向她,萧月音怔愕着,不敢在里面找寻裴彦苏的目光。

    她害怕其中他的目光将她彻底看穿,但更害怕他的目光并不在其中。

    “公主,你为何要坐那么远?”裴溯疑惑,发问时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萧月音垂下眼帘,以此掩饰着自己的落寞,脑中如同塞满了浆糊,根本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回答。

    “公主快过来吧,忌北方才问起你,阿娘才发现你竟不在身边。”裴溯朝她扬了扬手。

    几步过去的时候,裴彦苏身边最近的位置已经被让了出来,萧月音坐下,自己却只敢看裴溯的脸:

    “阿娘,冀北他刚刚醒,你们肯定还有许多话想同他说,我这就不必……”

    “公主自己没有话对微臣说吗?”裴彦苏的声音在左耳之侧轻微响起,明明相隔不近,萧月音却只觉得酥麻。

    甚至左耳连着左边的颈后,都开始微微发烫,快要失去知觉。

    呼吸顿了半拍,她的喉咙也开始发紧,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身后的裴彦荀却先解了围:

    “冀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夫妻之间的话,怎么能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说?”

    “方才郎中们说了,忌北的身子应当没什么大碍,再好生调理几日,便会恢复如初。”裴溯仍旧温柔地笑着,“我们来也耽误了许多时辰,忌北刚刚醒来,还需要多休息。”

    然后,裴溯便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萧月音的手,起身,带着房中众人,又很快退了出去。

    她说起她悲惨的身世,说她因为生时的异象从小被父皇厌弃,世人不知她存在,她只能以“静真居士”的身份在宝川寺中长大,而因此才习惯抄写佛经,又自学了模仿笔迹、篆刻和两门外语,却对琴棋书画几乎一窍不通;

    她说起替嫁一事的原委,当时实在是事出突然,她不是故意破坏他与姐姐的姻缘,也有几次试图与姐姐交换,最终还是阴差阳错折戟;

    她说起她为了隐瞒和演戏做的种种努力,为他悄然改变的生活习惯,与他一起看过的日出、听过的海浪,淋过的暴雨和擦身而过的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他们携手走过的每一方土地,并肩度过的每一寸光阴;

    她说起他为她做下的一切,她渐渐的恃宠生娇,他言出必行兑现对她的承诺,为她打下千里江山,还送至万民景仰的高台上、让她成为真正的盛世明珠;

    当然,还有耳鬓厮磨的甜言蜜语,最缠.绵的呼吸和炽热的心跳——

    尽管她知道、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他只是因为把她当做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才这样宠她爱她,她还是忍不住沉迷——

    “对不起,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越是爱你,我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你是天底下最无辜之人,无辜的人,不该这样被蒙在鼓里。”

    “所以,到了今时今刻,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我必须要将这些说得清楚明白,但选择的权利,只在你的手上。”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多置喙一句。因为,你是我这一生里,唯一一个爱过的人。”

    泪水彻底模糊了裴彦苏的视线,但在水珠滚落之前,他连忙将手中的信纸拿开。

    信纸上还留有她淡淡的体香和墨香,他已经玷污过她给他的香囊,再不能将信纸也玷污。

    “喵呜~”北北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激动,用猫头在他仍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后再用猫背。

    裴彦苏又把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嘴角不由自主上翘,眸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让人难以忽视的笑意,他轻咳,对北北说:

    “音音说她爱我,音音说她爱我,她说她一生只爱过我一个人!”

    北北猫唇紧抿,瞪着那一蓝一绿的猫儿大眼,半痴半惊地看着他。

    但他无暇再顾及这娇憨可爱的小灵兽了,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他把信叠好又小心收到怀中,大步流星走出了自己的帐子。

    外面的天已经翻起了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来临。

    他觉得自己恍若新生。

    “冀北!”身后传来表兄裴彦荀的声音,步履匆匆而来,“你果然是一夜未眠!”

    裴彦荀以为自己看错了,昨夜还浑身戾气的表弟,此刻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典则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带着喜气,甚至……从来少年老成的裴彦苏,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一丝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但裴彦荀无暇再细究详品,刚刚才从营地外赶回来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件事,”他言简意赅,“第一件,昨夜单于已经脱离了性命之虞,今早刚刚醒来。”

    裴彦苏浅浅“嗯”了一声。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带来了信,”裴彦荀从袖笼中掏出东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东八十里的东陶镇上。”

    其实,就在上次乘船从直沽出发,在见到四周浩渺空阔时,她便生出了沧海一粟的寂寥之感。那时候天朗气清,福船一帆风顺,她即使隐隐怀了葬身海底的担忧,却只能强行将其按下。

    从前她的生活单调而孤寂,却也从未有过性命之虞。

    在嫁给裴彦苏之后,就像开启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有过许多次的生死时刻。

    “不会的,我们不会有事。”他将怀抱收得很紧,说话的时候,离她的耳畔也很近很近,保证她能清晰听见他的声音,“我们会顺利回到直沽,会见到思念已久的北北,会顺利收复被渤海国鲸吞的土地,冀州的城门楼上,也会重新悬挂上大周的旗帜。”

    萧月音哽咽。

    如果她与他真的就此葬身海底,许多宏愿便都不得实现,而应该是好不容易才寻了机会与她交换的姐姐萧月桢,又该多伤心……

    可这件事,她自己没有任何办法。

    她说不出话,只能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紧紧与他相依。

    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忽然听见船舱门开的声音,韩嬷嬷的脚步声沉稳,不像是再处于无尽的颠簸之中。

    “王子,公主,刚刚胡坚来报说……”韩嬷嬷的语气明显有些为难,“咱们的船,被人劫持了。”

    萧月音人还在裴彦苏的怀里,不见他的表情,听到韩嬷嬷又一顿,应当是裴彦苏用目光询问。

    “周围都是他们的战船,方才阏氏在甲板上看了看,说咱们的船硬闯没有任何胜算,为今之计,只能听他们的。”韩嬷嬷道。

    战船,包围……这可不是一般的海贼水匪能够有的架势,萧月音一个激灵,从裴彦苏的怀里转过身,问道:

    “难道,是渤海国的人?”

    事实确是如此。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后,裴彦苏回到了临阳府,却径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将公主送回了韩嬷嬷和戴嬷嬷手上,想必她此刻,应当快要醒来。

    正好,如何处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静泓,他还准备让她来开口。

    而还有一点他绝不会说的是,就在回来之前,他还让裴彦荀辛苦跑一趟邺城,务必要查清,这位“永安公主”的底细,究竟为何。

    24.

    床榻上,萧月音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甫一睁眼,昨晚的种种便立刻涌了上来。

    刚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韩嬷嬷便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将昨晚外面发生的惊天巨变,全部告诉了她。

    当然,韩嬷嬷也没有隐瞒她消息的来源——

    萧月音的脚趾都蜷了起来,他要逼着她这般,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但上天似乎也感应到了她此时的困窘,先前她所担忧的“狂风暴雨”,在骤然的一声惊雷之后,便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这片不算富饶广袤的土地,砸向了平壤城内数一数二的太德公主府,砸向了他们当下所处的,这公主府内名不见经传的小院。

    夏雨来势汹汹,裴彦苏也顾不得旁的,赶紧把被他欺负得太凶的小公主打横抱了起来,从软榻来到床榻上,见她仍旧处在方才的紧绷中,又拉过被衾,为她盖好。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看向她皱巴巴的小脸,低声问:

    “腿上的伤口如何了?”

    萧月音以为他又要检查,连忙回过神,闷闷地阻止他:

    “比昨晚又好了很多,方才沐浴完,毓翘已经为我上好药了。”

    毓翘毕竟是个姑娘,自然也不会追问她这伤口诡异的位置,想起她大剌剌地为自己准备的里衣和寝衣酿出了这样羞人的后果,她便索性将衾被上拉,蒙住了头,不再说话。

    窗外风雨大作,又隔了一层衾被,是以萧月音并未听见,那窸窸窣窣的衣料之声。

    再有动静,便是床榻忽然摇晃,有人长手长脚,将她连人带被,都捞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下便闷得有点久,她忍不住拉开衾被透气,冷不防对上他俊朗的面容,刚要重新钻进去,手指被他抓住:

    “真儿不热?”

    ……热当然是热的,可是比起方才在软榻之上的种种,这点热她还是能受得了的。

    而这一下,演了一天大戏的公主也终于从先前的羞愧之中缓过劲来,抿了抿唇,努力将语气降到最冷:

    “本来是不热的,被你这样一抱,就热了……”

    “那就把被子散开?”某人借坡下狗,说着手就要去找被她裹进去的衾被边缘。

    “不不,”她徒劳后撤,想到寝衣,自然半点不肯退让,“你……你真的要和我一起睡?”

    裴彦苏勾了勾唇角,做出一副“你说呢”的表情,将她连人带被拉紧了一分,靠近,与她呼吸相闻:

    “白日要尽职尽责演好负心汉,晚上寂静无人,自然是要好好弥补陪伴的。”

    当然,也不止是陪伴。倪卞再机敏身手再好,要全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尽力保护他的音音,也是太过强人所难,是以晚上的时候,便换了他来。

    他就是没有一晚能离得了她。

    “陪伴就陪伴,谁让你……”埋怨的话语冲口而出,萧月音自知不该重提,趁着他还未回话,赶忙补道: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大半,明晚你再来的时候……唔……”

    话还没说完,裴彦苏已经将她的唇堵住,为了防止她再向后躲,在此事上愈发熟练的男人,先一步扣住了她的后脑。

    不过这一次,他只是浅尝辄止,品了品她唇瓣上的甜味,便缓缓拉开。

    “明晚再来?真儿盼着我来呢,这就又自己拆穿自己的谎言了?”他轻笑。

    横竖他都有说辞,萧月音仍是忍不住气恼,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往衾被之中微微一缩,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人家跟你说正事,你非要……”

    “可是我想亲一亲你,”他追了上来,薄唇刚好擦过她的下巴,“真儿如此厉害,我忍不住想亲,不可以吗?”

    “可是、可是昨晚在回驿馆的马车上,你不是已经亲过了吗……”反正她装晕一事昨日便被拆穿,她索性主动提起,但话说完了,又难免忐忑。

    “不够的,”裴彦苏用拇指摩挲着她又想要后撤的脸颊,越靠越近,“真儿帮了我大忙,光是亲一亲怎么够呢?”

    话音未落,他又堵了上来。

    很快,萧月音便知晓,“亲一亲不够”的意思是,她要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与他唇齿相依。

    在异国他乡,在大雨瓢泼的夏夜。

    在她早就给自己立好的心门之前。

    海上的风雨已停,自然的环境又归于平静,黑夜早已将夕阳吞没,半弯明月高悬,映照着周围几颗或明或暗的星星。

    他们的船形单影只,海上又不比陆上,他们便只能任由那成群的战船,带他们偏离原定的航线,一直驶到半夜,才在另一个港口停泊靠岸。

    那个地方叫安东,萧月音前几日在平壤时曾翻过舆图,特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

    刚刚登岸,便有一伙训练有素的官兵将他们一行团团包围,为首之人态度尚算恭敬,不过在让手下向他们每人都送上药丸时,并未给任何人反驳拒绝的机会。

    “放心,这不是害我们的毒药,”裴彦苏见其他人犹豫,冷静说道,“若他们要我们死,在海上时,那铁甲般的战船,便足够让我们葬身海底了。”

    不过,不是毒药也会有自己的功效,在被引上码头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之后,萧月音便靠在裴彦苏肩头,沉沉睡去。

    睡醒之后,窗外天色早已大亮,马车又行驶了小半柱香方才停驻。

    先前的领头之人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对两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没有半点拒绝。

    “不知……我们这是在何处?”萧月音试探问道。

    “夜行七百余里,从安东至西京,鸭渌府。”那人冷冷回道,“请公主先行下车,不要为难小的。”

    裴彦苏和她几乎同时醒来,醒来后,他主动牵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知晓眼下受制于人,一切便不会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萧月音提了气,又转头看向身边俊容沉肃的男人,几息之后,才准备提裙离开。

    但手被他拉着,像是有源源不断的力气。

    她摇了摇,口中发苦,不知还能说什么。就这样,在马车之外的领头人注视之下,他们又无声静默了良久,裴彦苏方才松开了手。

    萧月音从下马凳上落地时,觉得浑身都有些酸软,差一点站不稳。

    对方催促之意明显,她也不敢回头再看马车和马车之内的裴彦苏,匆匆跟着,上了另一辆马车。

    他们方才停驻之地在西京鸭渌府的城门之外,她所乘的马车很快穿过城门入城,在街市中又驶了两炷香的工夫,停了下来。

    此处有身着甲胄的侍卫把守,但森森大门连着门洞,却与平壤城之东宫相差不大。联想到此处为渤海国之“西京”,有森严守卫的,很可能是西京行宫。

    答案也再一次如她所料。

    侍卫放行后,马车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朴素的宫婢将萧月音扶下了马车,又引她在略显破败的行宫内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间只比平壤城的驿馆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惊鸿髻、穿银红宫装的年青妇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内宫婢尽数退下,待屋门关闭后,方才笑着对萧月音道:

    “公主殿下风采卓然,今日一见,叹服不已,自愧不如。”

    妇人在言语之间没有透露半分身份,萧月音静立回之。

    “本宫乃渤海王后高氏,”高王后娴雅一笑,微微抬手,仪态大方,比之新罗金胜敏、朴秀玉之流远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当好生歇息,这里有公主爱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时辰做的,公主尝尝可否满意?”

    萧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处,上有甜白釉盘所盛山珍刺龙芽、百味韵羹、五味杏酪鹅及翡翠流心酥,荤素搭配,咸淡合宜。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见识了许多从前萧月桢喜食之周宫佳肴,单从菜色上来看,确实是投“她”所好。

    不过,餐盘之旁摆的那杯祁门红,倒是让她微微一怔。

    萧月桢不是最爱六安瓜片吗?为何渤海王后在馔飨上如此费工夫,却在茶叶上疏忽至此?

    昨日与裴彦苏独处时,她也并未提及。

    而眼下这个对视,除了让她彻底看清大嵩义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横贯左右的疤痕之外,同样地,也让她看清了他深邃眼眸中,闪烁而愈加明晰的欲。

    比裴彦苏看她时,更赤.裸,也更加野蛮。想是这么想,他也真的只是想先邀请桢儿到他的东宫与他单独用晚餐,不做他求。可是桢儿一句话,便让他心旌摇曳,浮想联翩。

    彼时,萧月音回想起裴彦苏说的那一通关于眼下局势的分析,想着即使真如他所料那般,金胜敏和朴秀玉想要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但金胜春这个新罗太子,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除了他的长相,实在是丑了一点而已。

    是以,看着金胜春那十分君子的眼神,她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

    “昨日,太子殿下的孪生妹妹太德公主,邀约我的驸马赫弥舒单独到她公主府上。我以为驸马他会拒绝,但……但他居然、大大方方去了,简直……简直就不把我这个妻子放在眼里!”

    当然,事情的真相是她为了让金胜敏给新罗国王递话,主动替裴彦苏应了金胜敏的邀约。

    不过金胜敏也说,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并非看起来那般亲厚,如此细节的事情,她即使对金胜春说了谎,金胜春也应当并不知情,更不可能戳穿她。

    再说,她也只是被裴彦苏气得不轻,突然想抱怨他一下而已。

    回想起来,自己代替萧月桢嫁给裴彦苏这么久了,她好像是从来没有抱怨过的。

    他……他那样对她,就不值得她小小抱怨吗?

    而金胜春欣喜若狂,只想手舞足蹈起来——

    他听见什么了,桢儿竟然在自己面前说起那个男人的不好?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都这样说了,不就是在暗示他、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吗?即使他不能将桢儿留在平壤、日日与她共.赴.巫.山,能和她春.宵几度,也足以令他长久回味。

    而凭借他自己这超绝的男子气概和魅力,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直白露.骨,他也能引得她主动向他抛来如丝媚眼。

    强忍,再强忍,强行压下上翘的嘴角,金胜春故意放慢了语速,沉声关切道:

    “也许,赫弥舒王子他……只是急于向找孤的妹妹办事,男人大意,忽略了公主你的感受而已。”

    “办事?”萧月音眉头微蹙,“有什么事,直接来找太子殿下你,不是更好?”

    金胜春刚想再回,马车却已然停下,崔赫宰等人恭敬地打帘请示,金胜春君子风度,示意萧月音先下车。

    但马车摇晃间,萧月音却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当时从房间中冲出来时太过生气,头上脸上没有任何装饰不说,就连发髻,都还是午后为了入宫乔装成男儿梳的。

    她身在异国,举手投足也代表着大周的体面,如此不拘小节,也实在过意不去。

    是以,在金胜春让她下车时,她便以整理衣衫为由,让金胜春先走,多留了一会儿。

    从前还在宝川寺时,韩嬷嬷虽是从小照顾她的乳母,但洗漱更衣梳妆这些基本的,她也算是熟手。

    梳个简单的女式发髻,她甚至不需要用到木梳,可卡好了之后,还是觉得头顶摸起来一片光滑,却是空落落的。

    原先她还是静真居士时,从来只用一支木簪挽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正要感叹自己这微妙的心态转变时,却忽然在抬起的袖笼里,摸到了一根长长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是一支牡丹嵌宝的银簪,这是前日裴彦苏陪她在平壤街头的商铺里闲逛采买时,她最喜欢的一支发簪。

    大约是她走前路过妆台又发了怒,转身狠狠踩他那一脚的时候,被他不动声色地塞进她袖笼里的。

    也是她一路以来都心烦意乱,竟然现在才发现。

    不过,因为这支银簪,她那一片光洁的头顶,便也有了几分生气。

    簪好之后,连萧月音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心头堵着的闷气,消了不少。

    有了金胜春这样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细思这位狠绝暴戾的国王究竟有几分意思,她毕竟什么都没有做错。

    “妾向陛下所求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强忍住紧张,萧月音将视线收回。

    又顿了一息,不等大嵩义回应,便继续半是调侃半是自得提出要求,嗓音细软温柔:

    “只是,说来惭愧……妾的父皇对妾宠溺无比,妾也因此自小蛮横惯了,即使已然嫁到漠北,依然难改旧习。今日于贵国虽为客居,妾又是有求于陛下,但妾总想着,凡事口说无凭,为防万一,还是立个字据为好。”

    大嵩义抿着唇,将袖笼中同样布满疤痕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颗周廷最为璀璨耀眼的明珠,一面玩味说道:

    “立字据也可,只是公主要保证,一定能帮上朕这个忙。”

    “自然、自然尽力而为。”萧月音不自觉颤了颤喉咙。

    她当然知晓大嵩义这话隐含的意思,不过是想引她自己承诺,若是帮不上这个忙,她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和裴彦苏一样,她也需要同大嵩义打这个赌。

    只不过她做事向来稳妥,绝不会容许自己再冒一个风险。

    是以,她并没有顺着大嵩义的话说,而是强行掩盖过去后,又连忙看向了身后的内侍。

    很快,她便将一式两份的字据写好,先盖上自己永安公主的私印,等大嵩义同样用私印盖了,便抽起自己的那一份,再向大嵩义盈盈施礼:

    “虽不知妾之父兄将如何回复陛下所遣使臣,然大周有陛下这样一言九鼎之盟君,实乃大周之幸。”

    在屏风后站了许久的裴彦苏,在又耐心听大嵩义召来了别的内侍吩咐之后,方才出来。

    大嵩义的吩咐,无非是多派了几个人手跟随萧月音去兰昌寺。

    至于他的音音究竟又有怎样的本事、能让她在大嵩义面前以此为交换,他暂时是想不出来的。

    她有许多惊喜,是他无从知晓的。

    因为她人生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也不过是个惊鸿一瞥的过客。

    “王子,是听到公主不愿换你平安离开,心下发堵、不太快.活了?”裴彦苏沉思的当口,大嵩义倒是颇有些幸灾乐祸,言语也愈发狂放不羁起来,带着肆意的笑:

    “昨日你与朕本也有场赌,若是你赌赢了,可还想将你这不把你放在眼中的公主王妃一并带走?”

    “陛下可否容我看一看公主她所立的字据?”裴彦苏不卑不亢,也并不落入大嵩义的言语陷阱之中。

    大嵩义只慢条斯理地将那张字据折好,一面将其收在自己的袖笼里,一面同裴彦苏一样刻意不正面回应,道:

    “今日请王子来,原本也不只为了共进早餐。朕之手下有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名唤张翼青,早已听说王子美名,得知王子远道而来,昨日特意求了朕,想要与王子切磋一番,不知王子可否赏光?”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裴彦苏若是在切磋时赢了张翼青,才有机会见到那张字据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大嵩义其人,在渤海王室的波谲云诡中一路搏杀上位,狡诈阴险手段残酷,可比象牙塔中的新罗王室要难对付得多。

    用一封伪造的、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手中的大周与渤海国书,便可以诱得新罗国王结盟,面对大嵩义和高王后,他们却必须要步步小心。

    若是裴彦苏没有猜错,小将张翼青,很有可能是之后会与漠北大战的渤海主将。

    没有什么比让敌人放松警惕更加事半功倍的法子,即使折损他的颜面,他也不在乎。

    他不是天潢贵胄,没有生来就不可弯折的傲骨,他只需要保证最终的结果如他所愿,过程肮脏一点,也无所谓的。

    是以,他必须要故意输给这位张翼青,向大嵩义证明,他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这样,大嵩义才会放心放他和音音回漠北、放心他来做漠北军的主帅。

    只是这唯一的遗憾,便是他短时间内恐怕不太可能见到那张字据的真容了。

    毕竟,他与音音还在冷战分居。

    “答案?”萧月音黛眉微蹙。

    “还有一件事,微臣要向公主秉明。”裴彦苏却并未回答,反而另起话头:

    “微臣与公主的婚期,要提前至十五日后了。”

    25.

    裴彦苏的面前,放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先前裴彦荀从那被打落的信鸽爪上摘下来的。因为发现时信纸已经被水浸泡,上面的内容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

    萧月音被裴彦苏的问话弄得措手不及。

    此时,她的心里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脏每跳动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鼓也被敲得越来越重。

    可是另一面,仍抱着她的裴彦苏其实并没再多做什么,问完那句话后,连手指都没有多动一下,只微微侧头,凝眸看她。

    他身上的气味若有似无地在她鼻尖萦绕,往日与他同床共枕、被他抱着入眠时的气味尚在,而今日因为在金胜春的东宫赴了宴,又多添了几分淡淡的酒气。

    他的一呼一吸是淡淡的。

    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气味,也无一不是淡淡的。

    偏萧月音淡定不了。 再长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没有余钱买书便从别人家借,看一遍背下来后一字不错默写在纸上,因为笔墨纸砚极其昂贵半点不能浪费,无论寒暑悬梁苦读,只为科举入仕出人头地;

    到了舞象时,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开始用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示人,只有那双墨绿的眼愈发深邃,偶尔出卖他深埋心底鳌里夺尊的热望,只在他进入考场挥毫泼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题名时,才彻底展露。

    这些,都是他认识她之前经历的,她将他们每每尽兴缠绵后他抱着她喁喁诉说的碎片拼凑,在梦境中亲眼目睹,陪他走过遇见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梦里不止于此。

    还有她仍历历在目的过往,他为她数次披荆斩棘、营救她于危难时的英勇无畏,他悉心体贴和照拂她每一个细节的温柔和一丝不苟,他贴近她时萦绕的热息、毫无羞耻之心的浪语和在极致的冲撞里半数飞溅半数蒸发的汁液。

    她在梦里重复体味重复经历,然后又哭着醒来,望向黑暗里身边的空荡虚索,久久不能回神。

    而现在,她被紧紧抱着,鼻间是他满满的气味,有清新冷冽的松柏之气,混合着一路飞奔的风气和尘土气息,她阔别这样的气味太久,她想要再深切体味,刚刚深深一吸,双眼却先滚烫了起来。

    胸膛的布料被浸湿,裴彦苏连忙松开她,揽着她的腰,一瞬不瞬地端详她在暴雨中含苞待放的面容。

    饶是文采斐然如他,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辞藻,形容她时,都那么乏善可陈。

    她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这一刻,他的心骤然平静。

    她在这里,他的音音在这里,因为他的出现,哭得梨花带雨。

    他的眼眶也在发胀发涩,指引他蛊惑他,用吻去安慰她的七窍玲珑心。

    裴彦苏用大掌覆住她被泪水沾湿的细嫩面颊,拇指抵在她眼下,刚好与泪珠相凝。他墨绿色的瞳孔此时也氤氲了水汽,目光温柔逡巡,从她颤抖的鸦羽长睫缓缓下移,扫过挺翘而小巧的鼻梁,扫过她因为哭泣而红嫩的鼻头,最后落在她娇艳欲滴的唇瓣上。

    他倾身,用薄唇去表达他入骨的思念,虽然她用离开的阴差阳错把他逼疯了太多次,在终于见到她的时候,他仍旧不敢粗暴鲁莽,要如珠如宝地小心翼翼。

    贴上的一瞬,被他抱握的腰肢抖了一抖。

    “阏氏醒啦!公主,阏氏她——”头顶却传来阿苔雀跃的声音,但似乎是发现了楼梯口上相拥的两人,欢呼又戛然而止。

    “王子你来了!你可终于来了!”阿苔继续欢呼着,楼梯这处光线不好,她居于上位,并没有看清两人通红的双眼,只由衷感叹兴奋:

    “公主日盼夜盼盼着你来接她,这下好了,她不用悄悄抹眼泪了!阏氏也醒了,我要赶紧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说完,又转身,头也不回地“噔噔噔”上了楼。

    “公主,原来你日夜都在盼我来。”萧月音耳边传来他说话的声音,沉稳的玩味满满,又似乎隐隐含着惊喜。

    被阿苔这一打岔,萧月音方才的心潮澎湃生生戛然而止,她垂首胡乱拭去面上残留的泪水,然后轻轻推了推仍抱着她的男人,低声道:

    “阿娘醒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她吧。”

    裴彦苏低低地应了声,松开怀抱,然后任由她牵着他的手,带着自己也往楼上走去。

    萧月音心头又胀又涩,被无数甜意占满,嘴角悄悄上翘。

    她以为他发现不了,其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

    两人牵着手来到楼上的卧房,彼时阿苔已经抢先一步,眉飞色舞地把王子来了的消息告诉了初初醒来的裴溯,裴溯虽然脸色苍白,在见到萧月音裴彦苏牵着手入内时,疲惫的脸上也浮起了浅浅的笑意。

    她看得真切,两人的双眼虽然都是红红的,但牵手之处十指相扣,偶尔的对视尽是浓情蜜意,再也容不下旁人。

    裴溯心头的大石落地。

    文人四大雅趣之琴棋书画,萧月桢从小师从大儒,样样拔尖、无一不出众。

    但她萧月音不是,她与姐姐虽然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可许多事上是天差地别。

    方才那东宫宴上她之所以能成功讨巧藏拙,是因为深爱萧月桢的裴彦苏从金胜春的嘴里听到了萧月桢当年的剽悍之事,为了萧月桢的颜面,才故意将所有人的注意都移到自己的身上。

    眼下两人独对,他旧事重提,再次直直剑指那“会棋”一事,根本不给她任何再次藏拙的机会。

    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佛家世尊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金像,本就是这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一行所携中最为贵重稀有之物。

    其实最早的时候,禅仁居本也是个佛寺,甚至其历史还要长于大周之国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开始陷于混战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轮番占据。禅仁居也先后数次毁于战火,寺内僧众也几乎逃窜殆尽,便渐渐荒废,而至今日。

    这一次也是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简单将禅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宝川寺僧侣带来了等身金像,禅仁居内便专门辟出了最大的一处佛堂,以示尊重。

    谧步走入那佛堂,只见几位沙弥盘腿端坐于墙边蒲团上,阖眼诵经。一眼望去,其中并无静泓的身影。佛龛上宝相庄严,前方供有鲜花果盘,香火缭绕,余烟袅袅,与昨日所观之残暴非人的刑罚,堪堪两个世界。

    佛龛前只有一个蒲团,裴溯被请先行下拜。跪立叩首,双手合十,裴溯阖眼默念数句,又缓缓起身,接了由萧月音递来的佛香,点燃后,双手虔诚插于香炉之内。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裴彦苏做了个请的手势,萧月音便也做了简单的参拜之礼。

    之后轮到裴彦苏,只见他跪下后同样双手合十,阖上长眸,再不见那墨绿的眼珠。不似裴溯那般动唇默念,他薄唇紧闭,就连薄薄的眼皮底下也未见半分动落,仪态庄严,仿佛与那佛龛上的世尊一般。

    可是世尊菩渡众生、慈悲为怀,裴彦苏杀人如麻又狡诈自私,哪里有世尊的半点佛性?

    只是这层好看得不似凡物的皮囊,为他伪装了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萧月音暗自感叹,还好他对萧月桢情根深种,自己只要不被他逮住,大抵也能安然侥幸。

    参拜完,三人前后走出佛堂。

    裴溯一人行在前,萧月音本想快步跟上,裴彦苏却虚虚用高大的身躯拦了她的意图。

    原本,自己这趟陪裴溯来禅仁居,就是想借机见一见静泓,却在半路被他愣生生横插这一下,萧月音心中不免恼愤,眼下他又如此无赖,她拧眉,瞠目向上看他。

    “公主方才,在佛祖面前许了什么愿?”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他又适时地开口问道。

    这话换做旁人,倒也不算什么,照样回答便是。

    偏偏是问的萧月音。裴彦苏诡计多端,心思深沉,萧月音早已领教过。

    譬如他们刚从邺城出发的不久,遇到车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盖世,却要当着她和韩嬷嬷的面,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伤。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过是想再次挑起车稚粥和摩鲁尔的矛盾,以借机向乌耆衍告状。

    后来在新罗,对付金胜春等人,他无须费一兵一卒,只需要连环施计,便既卖了宋润升一个巨大的人情,又达到了与新罗结盟的目的;

    再后来,在渤海国的那些日子尽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让他数次隐忍,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计,蒙骗了大嵩义和张翼青,最后还又在沙场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讨了回来。

    这样的裴彦苏,竟然会直截了当、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打伤了静泓。

    对此,萧月音的震惊远远大于愤怒。

    “你……你……”她嗫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小手按住床榻,然后缓缓、缓缓地坐直。

    他并没有动,她也因此,与他的距离相隔半臂。

    “你为何?”这是萧月音能够问出来的话。

    身处浓浓的震惊,她因为等他回来时积攒的困意早已烟消云散,眼下尚且保持着冷静,她知晓自己身为“萧月桢”,也不能表露对静泓过分的关心。

    再仔细回想,在裴彦苏生辰那晚和之后他撞见她与静泓送别秦娘子,他都只字不提静泓。

    若是他早早知晓那晚在城门外还有静泓、她与静泓相识还差一点一起离开,她根本不可能还在这里。

    “我为何出手打他,还把他差点打死?”裴彦苏看向她,他的淡定自若与她的震惊躲闪有着极为鲜明的对比。

    “即使先前有过误会,静泓师傅到底是阿娘信任的人,”萧月音努力收束着眼眶,即使根本压不住颤抖,“在新罗在渤海国,他也帮过大人不少,大人为何……”

    “因为那晚我把你接回来之后,出去料理格也曼隋嬷嬷等人时,发现静泓也在尾随。”裴彦苏不紧不慢地说着,墨绿色的眼眸里满是真诚,“先前,静泓与格也曼相交甚密,我也只是怀疑,他可能会与那些人串通,又想到他曾经帮过我们,便只教训了他。”

    这样说来,裴彦苏的行为完全合情合理。

    今日知晓了静泓与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当初两人那来源莫名的相交,便也并不算难以理解的事。

    只是萧月音知晓,静泓之所以会尾随隋嬷嬷等人,大抵是因为她被裴彦苏带走之后,他心头不能完全放心。即使静泓与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也是正直善良之人,根本不会与他们沆瀣一气。

    所以,到头来,静泓仍旧是被她所连累,遭受了这些无妄之灾。

    幸好,幸好他们遇到了秦娘子,有了秦娘子这样的神医天降,他们才得以保全。

    想到这些,萧月音心头原本就不多的怒意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对静泓深深的愧怍。

    一个原本灵根慧聚的沙弥,现在也已被迫卷入漠北王廷的明争暗斗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我打他的时候,他人已经昏迷了,他并不知道是我下的手。”裴彦苏眸色未动,俊朗的面容沉稳,像是公平公正地诉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打完之后,又发现他似乎是与格也曼之事无关,本来想找大夫来为他治伤的,但军情紧急,就让倪汴把他送回来了。”

    “那……那为何,那日在沈州城外的碧原亭里见到他时,你没有向他道歉?”萧月音偏着头,如瀑的青丝垂落满肩,随着玉峦恰到好处地起伏。

    “我……早就把这事给忘了。”男人终于有了说谎时的点点失措,但旋即调整过来,墨绿的眼眸看向自己妻子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慕愫:

    “收到阿娘的家书,一心只记挂真儿的病情,日夜兼程,一见到真儿,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了。”

    这话倒是不假,萧月音回忆,那日的气氛诡异,但若裴彦苏真的有心与静泓作对,可能当场便会杀了他。

    这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长于佛寺,惯听、惯习佛法,她对佛家的理解,早就已经远远超越了世俗之人视神佛为救命稻草的功利之心。

    修行者,见己见物,唯我唯他,追索一生,唯渡人渡己,仅此而已。

    是以,参拜时她从不许愿,只求净心思定。

    但她现在扮演着从前不敬神佛的萧月桢,自然不可能说出如此高妙的见解,美目婉转之间,便顺口一答:

    “祈求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求我父皇身强体健、长寿百年。”

    “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时时刻刻不忘己责,”裴彦苏勾了勾唇角,目光难得沾了暖意,向外扫视了一圈,停驻,方才继续:

    “是微臣小人之心了。”

    萧月音提了气,本想问他小人之心所指为何,却又霎时间判断这大约又是他的言语陷阱,便转了头,把视线落于他们身旁的低矮灌木上,再将那口长气呼出。

    抿唇时,耳后却是他的声音:

    “公主怎么不问,微臣许了什么愿?”

    正欲摇头冷淡应之,又觉得这不应当是萧月桢的反应,萧月音只好再转过来,微微偏头,笑问:

    都说被逼上穷途末路之人,反而容易生了急智,萧月音心中的鼓声乍然加快,再加快,又旋即暂歇,只留余音。

    她口中濡湿,将目光重新移到裴彦苏的面上,对上他的直视:

    “我会不会棋,在此时似乎并不重要。倒是大人你,为了诱得那金胜春放下警惕之心,不惜先大败于新罗的准驸马朴重熙。”

    见他眸光一动,却未有回应之意,萧月音继续说着,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驸马负于驸马,十分新奇的见闻。当时,我见大人惨败,心里面着实是慌得很,一直在想找个什么合情合理的借口,能让我们夫妇顺利从宴席上撤下……”

    “公主说,那时心慌?”裴彦苏却在此时开口,嘴角挂着点点的戏谑:

    “公主若是心慌,之后见我被金胜春纠缠,非要再下几局的时候,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我……”他的质问语气淡然,内容却是合情合理,萧月音心虚得紧,难免嗫嚅不已:

    “是你,你自己都没有半点给自己找借口的样子,我若是替你说了,在金胜春他们眼里,你我夫妻,岂不是怂成了一个模样?”

    “所以,公主的意思就是,”裴彦苏恍然大悟状,刻意顿了顿,“即使我之后再输给那位新罗太子,我们夫妻两人,就不怂了?”

    “哪有,”知道他一直盯着自己,萧月音耳尖发红,好不容易架起来的气势又消了下去,声音放低,回道:

    “以我了解的大人,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事实上,也果然不出我所料,‘以退为进’‘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个字,让大人演绎得明明白白,同时也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面对她这般由衷夸赞,裴彦苏只是浅浅一笑,忽而唇角凝住,一顿,又放大了音量:

    “所以公主,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究竟会不会下棋?”

    “我、我不会。”不得不承认,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最擅长在人意志薄弱时展开攻击,萧月音由着心底的实话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对,但又不能收回,便只好舔了舔嘴唇,自己为自己找补:

    “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当年我输给那金胜春后恼羞成怒打伤了他,这么多年来,我便一直心有余悸。是以,这棋艺……也没什么长进。”

    只能睁眼说瞎话了。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来救她出水火了!

    绿颐又惊又喜,正要扑到裴彦苏宽大的怀里,那尚未出口的欢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咙里。

    他墨绿色的瞳孔里,也尽是杀意。

    26.

    在看到裴彦苏的那一瞬间里,绿颐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亲队伍抵达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经开始了戒严,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队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随意进出。

    即使萧月音贵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点待遇的特殊,若要让幽州城门放人,那必然得先从小王子那里讨来令牌。

    “真儿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抿唇,想到应对之策时,方才抬眸与他对视,“大人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烦闷了一整日,想到今早没有上城楼来送大人出征,始终觉得遗憾,就又过来了……”

    “就你一个人?”他的大掌隔着薄薄的衣料微微摩挲她纤细的后腰。

    萧月音耳根发烫,只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错漏百出,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只为了让裴彦苏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今日她们都累了,我一个人步行出来的,”她仰脸亲了亲男人紧绷的下巴,生怕他再追问,又急急问道:

    “大人的军情严密,不告诉我是自然,只是……”

    话至于此,她忽然又顿住。

    其实,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也仍旧好奇裴彦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的;更重要的是,只有问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她才能想出相应的对策来。

    但她不能直截问,问他是不是接下来准备跟她一起回去。

    ——如果他要走,她与他周旋完毕,等到时机成熟,便再找机会出来;

    ——可是如果他不走、要跟她回去的话,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盘打乱?

    “忽然有别的要事,我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裴彦苏俯身,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绕城转了一圈,刚好在这里看到了你。”

    萧月音眉头紧蹙。

    隋嬷嬷从前说得清楚,萧月桢这几日一直住在城外,方才急急把她丢在这里,也是为了去接萧月桢。

    裴彦苏单人单骑绕了沈州城一圈,是刚好没有碰上他们,还是他们此刻已经入城了?

    迟疑的几息,她又听见他深沉的嗓音:

    “真儿想让哥哥留下来吗?”沈州虽然不比幽州繁华富饶,可是供给王子阏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却并不比幽州的临阳府小套简陋。

    这个宅院听说是从前渤海国占据时期,一名富可敌国的商人为自己精心营建的。后来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个商人便只能丢下这堪比平壤东宫的宅院,携家带口地出逃。

    而大嵩义上台之后,又清洗了不少从前的政敌、包括他的正妻贺氏一家,这个商人受到牵连,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这所宅院之中,包括为格也曼看病诊治的静泓。

    萧月音一心念着与萧月桢的约定,刚刚落脚,便赶忙叫来了隋嬷嬷。

    隋嬷嬷是带着北北一起来见公主的。

    回想当初,北北是因为自己而被塞姬所打伤,还险些丧命,萧月音便对这猫儿更加歉疚,但让她宽慰的是,这一个多月北北的伤势几乎全好,可以自如行走坐卧,趴在她怀里撒娇时,也多了几分粘人。

    不过,猫爪不同于人手,踩蹈时没轻没重,在她玉峦上按出几个凹陷,又转瞬即逝。

    只这样一个回神,萧月音便无端想起来沈州时马车之中发生的事,裴彦苏在这里反复品咂把玩,她阻止不能,快要羞愤致死。

    隋嬷嬷当然不知道,这个花样连连的冒牌公主为何抱着猫突然脸红得滴血。

    时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王子那般神姿高彻的男人,怎么可能、怎么会明知眼前的萧月音是个冒牌货,不仅不戳穿她,还处处纵容、处处宠爱?

    从前在邺城时,他与大公主萧月桢,可是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萧月音除了吃斋念佛什么都不会,王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王子是见异思迁之人,或者说,萧月音用了见不得人的下作伎俩,王子被蒙在鼓里不说,甚至还以为自己操控一切?

    若、若不是王子用性命威胁,隋嬷嬷堂堂公主乳母,怎么可能答应一起给这冒牌的公主做局呢?

    “北北比先前走时要圆润了不少,伤势也几乎好全,”萧月音用指尖挠着小猫咪毛茸茸的下巴,淡淡笑着,“这还要多亏嬷嬷尽心尽力照顾。”

    “奴婢既为公主乳母,为公主分忧解难,自然是分内事。”尽管内心煎熬,隋嬷嬷面上仍保持着客气的和蔼,“照顾北北,本来也有翠颐的功劳。”

    说起翠颐,萧月音愣了一下。

    她都快忘记了有这么一名宫婢存在,隋嬷嬷说起,她才回想戴嬷嬷告诉她的,翠颐与绿颐当年同时入宫,都是萧月桢的贴身婢女。因为萧月桢极爱青绿之色,所以不仅给自己的宫殿命名为“碧仙殿”,就连两名贴身宫女,都为她们改名为“绿颐”和“翠颐”。

    裴彦苏的眼眸是墨绿色,他着青色又是极为好看的。

    缘分这件事,真是奇妙至极。

    而顺势回想起绿颐,萧月音不由感叹:当初绿颐犯错,她念着萧月桢并未惩治她,而是将她辇回邺城、还托她带了手书给萧月桢,这一次,若真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绿颐可能还会跟着萧月桢来。

    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呢?

    她突然小小地慌了一下。

    “公主不负皇天后土,”为防止再有人知晓,隋嬷嬷上前,在萧月音耳边低语,“公主先前所思之事,已然有了眉目。”

    “当真?”萧月音喜笑颜开,愉悦传到怀里的北北身上,这小猫咪还十分得趣地“喵”了一声。

    见到冒牌公主被蒙在鼓里的愚蠢模样,隋嬷嬷心底刚刚泛起的恼恨,竟然也随之消减了不少。

    字字句句敲击在她的砰砰直跳的心口上,逼迫她立刻做出回答,可无论她怎么回答,都好像是要落入他的陷阱里一样。

    原本想要好好离开的雀跃之心如同坠入深渊,天上地下的差别,让她措手不及。

    事情似乎到了完全超出她掌控的地步。 最终,萧月音还是稀里糊涂答应了他。

    其实针线功夫她也会一点点,只是刺绣这种细活她实在无能,若仅仅只是做一个素色的香囊,倒也不算太为难她。

    但说到底,裴彦苏究竟能不能顺利讨来冀州,她也仍旧忐忑。

    毕竟她并不了解这位草原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枭雄。乌耆衍可以毫不留情地下令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宠姬硕伊剥皮实草,即使他对裴彦苏这个认回的儿子再满意都好,对于冀州这样到手的土地能不能妥协,还真是未知之数。

    裴彦苏走后,萧月音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抄佛经了。

    起身,想要出去唤翠颐来,把北北抱走洗去身上的墨点,却在视线扫过直棱窗下时,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一个字未写,里面的信纸比信封要古旧不少,到处都是折痕。信纸上的内容,粗粗读来,却让萧月音心中大震。

    这封信,竟然是他们从直沽出发去新罗之后不久,由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的。

    信上的内容,除了将赫弥舒王子一行的行踪尽数告知外,还以沈州及方圆一百里的土地为交换,请求大嵩义出手,在赫弥舒王子返回漠北之前,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全部杀死。

    格也曼想用隋嬷嬷诱她出城、污蔑她私通渤海敌国,实际上做下这通敌卖国之事的,分明是格也曼本人。

    联想到他其他的恶事,萧月音涌上一股恶寒,此人罪行罄竹难书,和他的表兄兼堂兄车稚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番乌耆衍来到沈州,又恰好带来了乌列提和格也曼,这封信在此时出现的目的,必然是希望她借机揭穿格也曼的又一罪行。

    而这封信是格也曼寄给大嵩义的,应当在大嵩义手上。

    难道……是渤海国大败于裴彦苏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激起漠北王廷的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萧月音实在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让这封信见光,韩嬷嬷却突然进来:

    “公主,静泓师傅来说,他有要事,一定要现在见您。”

    自从那日在碧原亭偶遇裴彦苏、被这日夜兼程赶回的新星战神一声不吭带回沈州之后,这几日萧月音一直未见静泓。

    静泓是个办事极为稳妥之人,突然要见她,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她不能推辞。

    为了避嫌,静泓与她单独相见的地方在两个院子相连的角落处,有韩嬷嬷守在一旁,萧月音也心安不少。

    几日不见,静泓却也没有如往常那样稍稍寒暄,而是开门见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她:

    “方才有人给我投了这封信,信上说我,其实是右贤王乌列提失散多年的幼子。”

    静泓的言语难掩激动,与他惯常的处变不惊完全不同,萧月音自然也被震撼感染,接过信,又匆匆读罢。

    信上将静泓的身世和从前的行踪一一列明,除了年纪和时间对的上之外,其中最为重要的证据,便是乌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左脚生有六趾,恰巧静泓的左脚也天生有六趾。

    “血脉相连总有感应,无怪乎我先前一见格也曼王子,只觉得莫名亲切。”静泓一声深深的叹息,“我幼时漂泊无所,后被住持看中遁入空门,本应当早早断绝七情六欲,却在亲情面前,仍旧失了分寸。”

    七情六欲,当然也不仅仅包括亲情。

    但是又一次目睹师姐被王子抱走离开的静泓,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同她说清楚。

    “所以,所以……”萧月音根本没有在意静泓的言外之意,她此时只想起方才同样收到的那封信。

    “嗯?”见她不回答,他又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拇指上的薄茧,是长年累月的寒窗苦读和修炼武艺得来的,微微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研磨,便会给她带来痛意。

    不止是她的下巴,还有她身上的许多处,都被他这样对待过。

    “不是我想、不想大人留下来,”被逼得太紧了,她只觉得有气顶在头顶,让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无比晦涩,“大人首次出征讨贼,身上担、担的是军国重任,大人的去留,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真儿是想逃?”他只多用了一分力,她的下巴被迫抬得更起。

    更吃痛了。其实,在最开始决定布下这个局的时候,裴彦苏是想过很多种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态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换、不愿意离开他的话,他其实会考虑,直接告诉她他不仅早就认识她、而且还早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她没有,她一听隋嬷嬷说可以交换,恨不得像兔子一样跑开。

    那他就一定不会向她坦白了,只能继续陪她玩这个扮演的游戏。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着今日将她逮回来,她若是乖乖的,他会控制自己动作轻柔一点,让她少疼一些。

    上次在新罗,在平壤的驿馆里,被金胜敏设计中了媚.药的他,正是担心她受不住那样的疼,最后才没有要她。

    但她回报给他的是什么呢?

    在渤海国,她用尽心血换来的离开的机会,她给了静泓那个秃驴;

    刚到沈州,她第一时间和隋嬷嬷商量交换之事;

    最可恨的是,她抛下这里的一切离开,不带韩嬷嬷这个跟了她十七年的乳母,却答应静泓带她一起走的要求!

    青梅竹马……私奔天涯……

    她如此不留余地地羞辱他,是不是从未把他当做她的夫君?

    喔,也确实不是“夫君”,在她的眼里,他本来是她的“姐夫”。

    裴彦苏咬牙想着,手上毫不怜香惜玉,裂帛之声声声入耳,他很快便将萧月音身上的衣衫,从里到外都撕得粉碎。

    他将那些布条扔在地上,地面干净无尘,与布条碰撞,却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当他是夫君又如何,过了今夜,他从名到实,都是她的夫君。

    裴彦苏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那些死人的鲜血已然凝固,他将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鲜血也即刻便沾了上去。

    她的心她的脸,都是洁白无瑕,她太过善良聪慧,任凭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所写的华彩文章,也只能描摹她优点的万一。

    现在,这样的洁白无瑕,被他手掌上的血迹玷污,他摩挲后微微拉开,看那血迹又重新在她面容上凝固。

    萧月音蹙着的眉头,一直并未松过。

    裴彦苏忍不住想起方才在城门之外,她转身看到他时,满眼的错愕和不解。

    没有惊喜,全是心虚。

    而她之所以主动跑向他,全是因为要护着那榕树干后胆大包天的静泓。

    抱他亲他,让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只是为了不让他看到静泓。

    其实,他比她还要早到那榕树的周边,他到的时候,静泓一人牵着马,已经到了。

    只有一匹马,而音音不会骑马。

    静泓竟然想和她共骑!

    一想到这里,裴彦苏后悔自己方才打那秃驴的几拳,还不够狠。

    其实他拎起毫无还手之力的静泓时,他是起了杀心的。

    但音音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想她若是知道他因为嫉妒和愤恨杀了她的青梅竹马,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逃、逃什么?”因为吃痛,眼泪便止也止不住,都堆在了眼角。

    萧月音不想让他现在知道那些。

    “逃避,还能逃什么,出逃?”裴彦苏像是冷笑了一声,“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吗?”

    ……原来他没想过她会逃。

    终于将这完整的谎话编出来,小公主心头暗舒。

    然而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男人目光又变得阴晴不定,她实在害怕被他看出心虚,只能趁着此时抽回了手,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压着嗓子娇道:

    “当时我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想到秦娘子这样的神医世所罕见,便连忙为大人求了此药。大人非但不感惜我时时念着大人,还要指责我多事,我真是……”

    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就要落泪。

    她主动环上来,被衾也彻底坠落,然而裴彦苏顾不得欣赏无边的春,色只一心看着难得主动撒娇的小妻子,也回抱住她,掌心覆住她光倮的玉背,反复摩挲。

    “我没有那个意思,真儿如此为我考虑,我高兴还来不及。”他亲亲她的耳屏,“既然是真儿用心讨来的补药,那真儿喂给我吃,好不好?”

    “好。”他没有半点怀疑她的意思,萧月音心头悬起的石头稳稳落了大半。

    她松开他,在床头的几案又将那瓶他方才放下的避子丸拿起,倒了一颗在自己的手心,正要捧给他,却又听他说来:

    “要用嘴喂。”

    萧月音蹙眉看向他。

    裴彦苏墨绿眸子的寒彻已经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笑意,她咬了咬嘴唇,却是为难:

    “这补药是专为男子服用的,若是入了我的口……”

    “这里不吃,旁的地方也会吃回去的,对不对?”他的拇指在她的唇角捻过,“真儿为我求的补药,不就是为这个?”

    被调.戏彻底的小公主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消退不久的红晕又浮上来,她不敢在此事上再多与他纠缠,只能将那药丸胡乱塞入自己的檀口,又几乎同时,挺起脊背,吻向裴彦苏的薄唇。

    好在这个药丸的配方与先前的不同,很难化开,萧月音并未尝到苦,只急急用香舌推送,他的佘尖早已等候多时,迎接住药丸,又立刻卷回。

    但状元郎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嘴喂药的小公主刚刚生了离开之意,后颈又被他按住,佘尖也后退无能,被吸裹着强留在他的齿关。

    从前回回都是他侵欺她,难得她的香佘跨越唇瓣,他怎么可能放过?

    一推一拉之间,那药丸缓缓沿着它该有的路径滑下,却也在路上留下了来过的痕迹。

    佘根对苦味最感分明,即将窒息之前,萧月音恍然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裴彦苏也蓦地放开了她,她看着他濡沃的薄唇,喃喃:“是不是很苦?”

    “所以不想让真儿再尝了。”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骶骨,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沿着半环的路径移至前方,向下,停驻:

    “说起药,差点忘了,还没给真儿上药呢。”

    萧月音才刚刚从赧然中解脱,倏尔听到此言,想起上一次韩嬷嬷戴嬷嬷所说的话,知晓又要面临更为羞窘的场面,连连推阻:

    “还是让韩嬷嬷来吧……”

    但裴彦苏想做的事,她什么时候真正成功拒绝过?僵持片刻后,也只能乖乖听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衾被将自己头脸和颈下腹上全部盖住,再一次掩耳盗铃。

    药膏仍在上次放着的位置,称心怡然的男人轻车熟路,长指蘸着药膏,一面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面状似无意地淡淡问起:

    “有一件事情,真儿还没有回答哥哥。”

    “嗯?什么事情?”萧月音蒙在被子里,努力分心,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他总是有千万种说辞来和她周旋。

    “给哥哥生个孩子。”药膏涂抹在患处,冰冰凉凉,他的话是热的,却更让她心头乍寒。

    “这次出征,哥哥已经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先说了起来。

    “叫、叫什么?”萧月音不由自主问道。

    “若是男儿,就叫裴念漳,”裴彦苏顿了顿,唇角勾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状元郎文采斐然,她虽然看不穿其中深蕴,却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们那一辈人,不也从了水字?”萧月音忽然想到。

    “那确实有些不妥,是我考虑不周,”裴彦苏彻底停了下来,“不如,交给真儿来取?”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满……”

    “此番单于与大阏氏为王子扩充后宅,我身为未来王妃,自是感激不尽。”萧月音却出人意表地在此处发挥了娇纵本色,当众抢白裴彦苏:

    “只是婚期这般仓促,若因此委屈了两位妹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如,看在两位妹妹的面子上,单于与大阏氏容我放肆一次,将婚期再押后十日?”

    27.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裴彦苏和裴溯,就连漠北王廷上下数人,皆是不同程度地惊了一惊。

    而其中最震惊的,当属乌耆衍的宠姬硕伊了。

    上次在幽州城内传播那周室皇寺来的和尚淫.乱佛门的消息,她本想先挫一挫这野种王子和娇纵公主的锐气,结果不仅被他们巧妙拆解,自己还赔了个多年的心腹进去。

    这两个要同时嫁给赫弥舒的少女,其中一个是硕伊的远房外甥女。这妮子从小生活在胡地,也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野种王子在汉地连中三元的事情,连面都没见过,便早早缠到硕伊面前,要她这个姨母给个机会,让她做王子的女人。

    给赫弥舒后宅塞人,硕伊当然做好了两手打算。其一便是借这外甥女的身份将黑手伸到赫弥舒的生活起居中,伺机为车稚粥重夺权柄添上筹码;其二是退一万步来说,多一个女人,也能分化这对情比金坚的汉人夫妇。

    今日,其实并不是硕伊第一次见到这位永安公主。

    这晚上,萧月音倒是睡了个很香很甜的一觉。

    一来是因为裴彦苏给她留了那“惊喜”的悬念之后,便重新为她拿来了安眠的药剂,防止她再度晕船;

    二来则是他亲口承诺了“来日方长”的话,这件事说开,她便不会再提心吊胆,他突然再提圆房一事;

    三来,因为这卧舱中配的床榻偏小,她便不能再与裴彦苏在床榻上保持着“泾渭分明”,两人盖着同一床衾被,她被他抱着入眠,倒也算安枕。

    早几日起,她便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习惯了他呼吸的节奏,也习惯了枕边多一个人。

    再朦胧清醒时,却也发觉自己不在那卧舱中的床榻上,而似乎是在室外。

    有风声浪声萦绕,可周遭全是温暖和煦,还有她熟悉的气味。床榻上,萧月音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甫一睁眼,昨晚的种种便立刻涌了上来。

    刚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韩嬷嬷便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将昨晚外面发生的惊天巨变,全部告诉了她。

    当然,韩嬷嬷也没有隐瞒她消息的来源——

    就在萧月音醒来的半个时辰前,一夜奔忙的裴彦苏已经到了,不仅告诉了韩嬷嬷和戴嬷嬷一切,还说起此番清晨来找公主,主要是为那静泓的惩罚一事。

    韩嬷嬷和戴嬷嬷皆知她设下的那餐“鸿门宴”,昨晚小王子将昏睡的公主抱回来时,俊容沉肃,两位嬷嬷还以为是公主不稔此事一着暴露、他此番来兴师问罪,却不想只交代了好生照拂公主之后,王子便匆匆离去,并未多留一句言语。

    一整晚,两位嬷嬷偶尔私语窃窃,又闻临阳府内那小王子的院落空空,塞姬应当已被处置,除了再等正主归来之外,再无他法。

    而清晨时分,这王子披露前来,韩嬷嬷心知萧月音的想法,也来不及细问她昨晚之事,只暗自提醒她,莫要为了静泓而失了分寸。

    一想到那餐“鸿门宴”,萧月音霎时便小脸通红,而她无论怎么穷尽脑力,都实在想不起来,原本与裴彦苏已然那般亲密,后面又发生了何事,她又为何昏迷不醒、以致记忆全无的?

    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为静泓求情,即使两眼一抹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是实在将她逼急了,便再厚着脸皮学一学萧月桢,温柔陷阱,即使首战告负,也能屡败屡战嘛。

    是以,当迅速穿戴整齐的萧月音见到一夜未睡的裴彦苏时,便只巧笑嫣然,甜甜道了一声“早”。

    裴彦苏的反应却很冷淡。第二日才过中午,原本一蹶不振的漠北军营,终于迎来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好消息。

    赫弥舒王子不仅履行了对留守在军中的参领巴勒里的承诺,击退张翼青、救回摩鲁尔,甚至比他当初所言的“后日一早”还要提前了大半天大胜归来。

    漠北军营中炸开了锅。

    那三万从格也曼手中弃暗投明的将士自然为自己跟了个雄主而自豪不已,原先对巴勒里表态不愿大军再冒风险营救的军官们也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有巴勒里和格也曼,心情十分复杂。

    前后两批加起来两万五千人,除了已经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摩鲁尔和寥寥几名活着回来的兵勇之外,算是全军覆没,如今赫弥舒王子带人奇袭,杀了张翼青三千人的小股部队,距离真正的大胜,还言之甚早。

    可虽然全军上下的颓势几乎一扫而空,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却务必要有个决断——

    原先乌耆衍单于钦定的主帅摩鲁尔已经伤重生死未卜,这之后与张翼青的仗要不要打、该如何打,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够做主。

    但军机转瞬即逝、片刻不等人,若是此时再命人将消息传回上京、等乌耆衍单于做了决定再传回来,张翼青怕是早已卷土重来。

    上下胶着时,军医帐中传来摩鲁尔的死讯。

    这一下,巴勒里再想拖延也没有了借口,即刻宣布再次召开紧急会议。除了协领、都尉和校尉外,参会的还有刚刚立下奇功又是单于亲子的赫弥舒。

    巴勒里是唯一还活着的参领,军衔最高,但自开战以来未立下尺寸军功;赫弥舒虽然身份尊贵,又在奇袭张翼青一役中锋芒毕露、由此声望大增,可到底领兵经验太浅。

    这两人,无论推举谁接替摩鲁尔之位做主帅,持相反观点的那一方,都要说出很多条反驳的理由来。

    最后,还是裴彦苏主动开口,解了满场的尴尬:

    “参领身经百战,我赫弥舒初出茅庐,自然不敢忝居主帅之位。不过摩鲁尔将军生前便已将这次出征的大军分为两路,参领所领的冀州精锐一路,我手下这三万余人一路。”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沉定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不露半分倨傲,继续说道:

    “斥候沿着张翼青败逃的痕迹查探,现已确定张翼青主力所在,距离此地四百余里。张翼青行事诡谲,有前车之鉴,漠北绝不可再贸然行事,不若就此兵分两路,参领你率冀州精锐走西面平坦开阔之地,我手下三万余人走东边,若遇伏击,再互相支援,何如?”

    这个方案稳妥周全,又给了双方各自为政的空间,巴勒里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同意了。

    裴彦苏又处理了一些军务后,方才回到军帐。

    卸下铠甲,略微洗漱,他便坐在了行军床上。

    行军床不比沈州城的高床软枕,也没有音音可以让他抱一整晚安眠,但他要为她立不世之功,必须吃下这些风餐露宿之苦。

    而从前他还未金榜题名之时,又何尝不是日日挨苦呢?

    盘腿坐好,从怀中掏出那枚象骨雕兔,端详了好久,才又放回怀中。

    原本只想闭目养神,但三日未得阖眼,疲惫却也漫漫来袭。

    终究是沉入了梦境。

    天地混沌,一切仿佛都化为虚无,唯有被他压在身,下的如花美人,放肆掠夺着他所有的感官。

    美人雪肌玉骨,长眉入鬓,双目紧阖,黛眉微蹙,两颊红霞绯绯,鸦羽长睫上挂着的一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前后摆,动终于滴下,又沿着她如玉的雪肌缓缓滑落。

    “音音……醒醒……”裴彦苏追着吻去那滴泪水,骤雨并未停歇,“怎么这么娇,就受不了哥哥了?”

    萧月音的眉头的锁痕又深了一分,人却未醒。

    “音音,理理哥哥好不好?”男人寻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大掌分开十指,紧紧扣住,“哥哥疼你才不告诉你哥哥知道是音音,哥哥怕音音离开哥哥……”

    美人湿漉漉的长睫微颤,紧接着,眼帘缓缓打开。

    “音音醒了?”裴彦苏笑着亲吻她的嘴角,心头一激,劲力又狠了几分。

    大约是因为一夜未眠,这位从前总是儒雅端持的君子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不耐烦的气息,俊朗的眼底有乌青,与他左眼上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形成了极为诡异的对比,面对她明显的示好,也不咸不淡,只在看向她那清淡无比的早饭时,略微皱了皱眉头。

    扮作萧月桢良久,萧月音虽然也开始能在正餐时用些细脍,可早餐中简单的清粥小菜,她是没有刻意去改的。

    何况她与萧月桢换回来的时日不远,她确实没有必要再在这些时候为难自己。

    裴彦苏此番前来,她的庖厨便临时加了两道肉食小菜,一道嫩滑可口的鸡蛋羹,一道油炸小鱼干。萧月音最忌在醒来后食用油荤,一时也忘记用餐礼仪,用完自己的筷箸为裴彦苏夹了小鱼干后,才立刻放下,等到戴嬷嬷重新为她拿来一副,再继续食用。

    可谁知,这明显的讨好并未让裴彦苏触动,反而吸引来了同样晨起的北北。那猫儿闻着鱼香味早早便窜到了桌边,眨着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它背主求荣后的新主小王子,低低浅浅地“喵”了一声,裴彦苏也竟然放下了筷箸,直接将猫儿抱到了怀里。

    “还是北北听话,只需要一点点好处,便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北北得了小鱼干,两只雪白的前爪搭在餐桌上,小嘴大开大合,用才发育好的后牙咀嚼这指桑骂槐的美味。裴彦苏用手指轻抚它颇为享受的脊背,眼神并未上抬,仿佛他对面的公主不存在一般。

    韩嬷嬷和戴嬷嬷对视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带着同样还在一旁侍餐的宫婢毓翘,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这下,餐桌上便只剩下两人独处。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稀粥,方才道:

    “今日之事,辛苦大人费心安排。仔细想来,是我先前思虑不周,明知那会通留下可能惹祸,仍旧选择让大人掩耳盗铃。若……若是没有大人未雨绸缪……”

    “怎么?还想吃?”恰好此时北北将一条小鱼干狂食殆尽,不停用鲜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上白绒绒的细毛,似乎意犹未尽一般。

    而裴彦苏便借着这只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儿,在故意疏离她呢。

    这是等着她主动将昨晚之事说出来,然后俯低认错,好挫一挫她这个大公主萧月桢的威风吗?

    裴彦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人了?

    萧月音垂着眼眸,咬牙嗫嚅,却全不知这副情态,都落在了对面男人的眼里。

    他一夜奔波,披星戴月等着她醒来的时候,便想好了要这番试一试她,于是故意漏了那静泓的处置,给毫无防备的韩嬷嬷和戴嬷嬷听。

    想来,她若是只紧着昨晚那未遂之事,眼下听闻他全部摆平,理应欢天喜地,拿出大周大公主的款子,豪气直白地犒赏他一番。

    而不是眼下这副亦步亦趋的模样。裴彦苏在军营中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已经亮了,才终于将所有事暂时摆平。

    是原本的冀州总领克里奔暗地里使了坏,报复他刚到冀州时对自己的那些处置。军功是裴彦苏在漠北王廷的立身之本,随他一道来冀州的军队,全是当初在沈州与渤海国交战时和他一同立下汗马功劳的嫡系,他必须要慎重处理。

    好在最后解决了,他把霍司斐留在那里,替他再稳住一两日。这次与周廷的交接顺利完成,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很快便会返回上京。

    当然,是在他和他的音音坦诚布公之下。

    在处理问题时他必须沉着冷静,可一有间歇想到音音,他的心便快要飞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回音音身边,告诉她他昨晚在宴席上的话都是在逗她,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他爱的人从来只有她。

    而怀揣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裴彦苏一路纵马飞奔,想象着和她坦白后她惊喜的模样,想他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当面唤她。

    “音音。”

    “音音。”

    这样的激动让他控不住身.下骏马,马蹄撞碎了驿馆大门的门槛,裴彦苏却顾不得旁的,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正要踏上台阶,身后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冀北,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找你。”

    裴彦苏的心莫名一沉。

    “我本来是来向姑母请安的,”裴彦荀正色,“过来不见姑母,原来……她一大早,带着公主出城去了,具体去哪里,没有人知晓。”

    秋日的晨光熹微,在这露珠未干的时候原本应当温暖和煦,落在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里,却尽是千里冰封的寒彻刺骨。

    石塑一般的他,犹如五雷轰顶。

    他想起不久之前,萧月音突然向他提起,说如果阿娘想要离开漠北、离开乌耆衍单于,会如何呢?

    原来那时候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她其实是借着裴溯的离开,在向他试探她若离开会如何。

    今天,她趁着他不能把她锁住困住,带着他娘一起离开了。

    因为什么?因为昨晚她已经几乎藏不住她的身份了。

    她不愿意将实情告诉他,不愿意用她真实的身份来面对他。

    过去的恩爱原来还是她在演戏,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吗?

    “冀北,不是表兄非要放这个马后炮……”耳边传来裴彦荀语重心长的声音,是他的表兄趁着四下无人,和他推心置腹起来:

    “其实,你既然早就知道弟妹的真实身份,这么久了,私下里这么多机会,你早就该和她摊牌……昨晚当着那么多人,弟妹被她二哥几句话说得下不来台,她又不知你其实早就知情,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魂不守舍一直到宴席结束。”

    裴彦苏的眼角湿了,心脏在胸膛里一下抽痛过一下。

    “只不过,姑母和她出城一事也实在有些蹊跷。”裴彦荀眉头紧锁,小声将自己的猜测告知:

    “昨晚我悄悄替你留了个心眼,弟妹在宴席结束之后,去找过康王夫妇,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便不知情了。”

    “康王?”草原疯狗的眸色一凛,如鹰隼般锋利。

    是裴彦苏身上的气味,每当他靠近她时,她总能闻到,却又不知是什么。

    缓缓撑起眼帘,鸦羽长睫交错的视野之下,是他线条流利的侧脸。

    眉骨突出,其上狼牙刺青隐去了乖戾,深邃的眼眸里反射着烛火荧荧,高挺的鼻梁,如山一般屹立,似乎感觉到她醒了,他转过来,温柔而缓慢地凝视她。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宴席结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处。

    在宫婢们为她备水、准备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画的战船草图。

    裴彦苏大胜庆功,她作为母亲,在宴席上也难得多喝了几杯。

    灯火映照,夜凉如水,看着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图,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阏氏,单于传您过去。”却被突然到来的婢女,打断了她莫名的遐思。

    无须多言,乌耆衍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既做了他的女人,有些事也无可避免。

    只是裴溯没想到,今晚会突然发生。

    婢女是乌耆衍那边的人,裴溯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将手中的草图收好,便不带自己的人,匆匆跟着那婢女走了。

    出了屋门,出了院门,还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乌耆衍所住的地方。眼下的时节已经入了秋,走在灯火窈冥的廊庑上,耳边响起蛩鸣,明明不远处便是目的地,裴溯却只觉得很远很远。

    好在那领路的婢女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眸中难以掩藏的畏惧和反感。

    却在离开他们所处的府苑大门时,看见了蹲在阶梯上的雄伟的身影。

    尽管霍司斐本人的酒量极好,今晚单于大宴全军,他也仍旧是贪杯了一些。此时,宴席早已经结束了许久,那由着王子们搅弄的变故也已然完结,霍司斐原本应该和其他同袍们一样,出城返回军营的。

    此次出征,霍司斐的变化极大。

    他从戎二十多年,尽管能力超拔,却因为脾性问题把所有上峰得罪了便。漠北的军营里同样需要人情世故,其他人见他一向不受上峰待见,便也统统对他敬而远之。

    赫弥舒王子是唯一一个肯接纳他怪脾气的人。

    而他的主动投诚也为他带来了无数的好处,随着王子的胜利一场比一场精彩卓绝,霍司斐也同样摘得了赫赫战功,那些先前冷淡过、逃避过甚至嫌弃过他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那热络炽诚的态度,仿佛从前的那些全都不存在一般。

    今晚亦是如此。

    眼见着王子极受单于器重,又彻底扳倒了格也曼这个庸碌卑劣的草包,宴席结束后,霍司斐作为赫弥舒王子新晋的心腹,更是被前呼后拥。

    但他却忽然觉得实在聒噪,推阻了许久,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也不知自己蹲在此处是在为等待什么,但当他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将被宴酒醺酩的头颅扬起时,眼前忽然有了一道不同于寻常的光亮。

    他知道她是王子的母亲、是裴小哥的姑母。

    更是单于的阏氏。

    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再一动,发现自己正被他侧抱着,身上还穿着寝衣,外面却被他用厚厚的斗篷裹住。应当是他提前命人将船舱中的矮榻搬到了甲板的船头,他将熟睡中的她抱来此处,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会在她未醒时看她吗?萧月音忽然起疑。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她稍稍支起脊背向外望去,一望无垠的海面还半沉在夜色之中,远处海天相接,有被清凉海风吹起的片片褶皱,天幕之上,碧蓝色与火红色渐渐交杂,白云错落缥缈,偶尔有海鸟三两飞过,像是为这长夜尽头、天光肇始的小小装点。

    “这,这就是你所谓的……”萧月音被眼前的美景摄了心魄,不由喃喃。

    “真儿,看看你的头顶。”裴彦苏嗓音沉沉,像是被海风熏染,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她像是被他施了法咒,果然脖颈后仰,向头顶看去。

    乌兰色的夜空上,也有半弯残月,将退未退。

    围绕其间的,不仅有淡淡云彩,还有点点星光。

    “月,是月……”她又正了螓首,将视线移向行船所驶的前方,就在这片刻之间,滚烫如红盘的太阳,也从淡淡的海平线上,冒出了一点点。

    被海风吹得起了褶皱的海面,也因此铺上了渐红渐蓝的云霞。

    “日月同辉,”裴彦苏将她没说尽的话补全,“既然与真儿同驶深海,又怎么不送真儿一次海上日出呢?”

    耳畔风声浪声依旧,他的话也随着行船渐渐飘远,萧月音来不及回应他,只直直看向前方的日出。

    红盘一点一点升起,背后的天幕被一点一点照得透亮,海面上的云霞,也越来越红、越来越广。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②。

    萧月音忽然觉得脸颊湿润,原来是她被眼前壮阔所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她虽生性清冷,却因为从小被迫囿于佛寺,心之向往,一直都是广袤的天地。

    不知内情的他,竟然提前帮她实现了宏愿。

    又一股暖流涌出,她鼻头酸涩,双眼发.胀,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时,唇角却有粗粝的摩擦,原来是裴彦苏发觉她落泪,在帮她拭去。

    心口像是被堵了什么一般,萧月音长长吸气,仍是不能消解,那拇指却与食指会和,将她的下巴轻微抬起。

    怀抱着她的男人,沐浴在晨光耀眼的光晕里,格外俊朗不凡。

    “是么?”一贯口若悬河的状元郎,将目光移到了马车窗外,看着缓缓闪过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语起来,“今日这般娇蛮任性、伶牙俐齿,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想到那封从绿颐身上搜出来的信,裴彦苏彻底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拿到信已经好几日了,他却只将信筒收起来,没有半点要拆开的意思。

    难道是一贯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面对男女之事上,也终于怯懦犹豫了一回?

    但怯懦犹豫并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无论怎样躲,始终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彦苏难得有闲心绕着临阳府散步的时候,走到围墙边上,忽然听到了几声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万别学了你那姐姐,当年也断了腿,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声音。

    裴彦苏的心口蓦地微微一紧。

    28.

    从前在宝川寺时,萧月音是养过一只猫咪的。

    因为身世特殊,她从小便性情清冷,不喜与多人交际,唯独对猫咪,多生了许多爱怜宠护之心。

    它第一次出现时,萧月音和韩嬷嬷都以为只是寻常串门,却不想这猫每日白天在外活动之后,总会在夜里回来,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着萧月音晚间抄经完毕,方才徐徐沉睡。

    后来日子久了,主仆二人与猫日渐亲近,即使她们从来拿不出什么能喂给它的吃食,小家伙也总爱赖在这里,到了冬日天气渐凉,还会钻入萧月音的被窝,作个无怨无悔的暖被汤婆子,满满都是忠心。

    就这样过了几年,突然有一日,萧月音还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经,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喵呜”。

    抬眼,却是那猫儿半趴在窗台上,毛发纷乱,眼眶湿润,半边猫脸上,还沾了点点的血迹。那“呜呜”的几声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叙话,萧月音惊得连忙放下了笔,叫上一旁做女红的韩嬷嬷,一并出了房门,想要把这猫捉回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谁知道,仅是这眨眼的工夫,猫咪便再无踪迹,只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余下几撮凌乱的猫毛,和一滩未干的血迹。

    那日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后来萧月音才听静泓提起,说猫儿是至灵之兽,当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一定会拼尽全力离开主人,不让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惨的模样。

    想来,那猫儿一定是知晓自己断腿之后命不久矣,却又不忍让她和韩嬷嬷伤心落泪,方才拼了命来和她们道别,又拼了命不让她们见到它的惨状吧。

    萧月音在刚见到北北时,便想起了那只猫儿。因着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她将猫儿养得仔细,生怕这和她一同来到北地的小灵兽,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辙。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带出了临阳府,裴彦苏虽然短暂夺了它,但最终它还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带了回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彦苏抱过的缘故,回来之后,北北便一直颇为兴奋,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灯。宫婢毓翘见萧月音似乎有些恼了,便说这猫儿也许出门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将它带到大院中玩闹一番,等它精力散尽,大约也会恢复如常。

    而这所有的一切,与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夫君、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婆母,俱是毫不知情。

    只有那青梅竹马的沙弥懂得,怪不得她会在可能的永别时,冲口而出“哥哥”二字。

    萧月音仍不说话,不知是否听清她方才的那句,明眸善睐的静真居士微微咬着唇,柔荑无意识搅弄着腰间的衣带,淡淡的愁容,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

    庄令涵天赐一副倾城倾国的容颜,却最是惜花之人,见她这般,又微微长叹:

    “公主所陷困局实在难解,世所罕见。何况公主你心怀慈悲,不会忍心伤害任何一个对公主好的人。这样至真至纯的心情,虽然最是难能可贵,却也最易消耗自己。”

    与陈定霁纠缠时进退维谷的庄令涵,何尝不能理解她。

    “公主以人度己,将所有的忧思深埋在心,才会生了这场大病。”庄令涵顿了顿,又继续幽然说道:

    “我能医病治病、药到病除,却治不了心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和归所,公主的这场婚姻阴差阳错成了今日的模样,王子是公主的枕边人,公主不愿将箇中种种向他倾吐,我也不会劝你。想必,公主告诉我这些,也并非是要寻求我的建议,对不对?”

    萧月音抬眼,墨黑的深渊逐渐清明、闪烁着晶莹的光采,是她为眼前的秦娘子说出这番她意想不到的话而无比触动。

    她以为,她会像韩嬷嬷戴嬷嬷一样,劝她好好做这个王妃,别再踯躅徘徊,收起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

    “让秦娘子见笑……”萧月音抿唇,衣带在柔荑之间继续搅弄,她又顿了几息,方才下定决心一般,正色道:

    “远在邺城的长姐音讯全无,我也不是全无可能重新正本清源……虽然已与王子有了夫妻之实,但,我、我对秦娘子,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主不想有孕?”庄令涵直截了当。

    神医似乎还怀揣着读心术,竟能准确无误猜到她的心事,萧月音深感惊讶,杏眼微张,咽下口中津液,点了点头,小声道:

    “这事我不想让韩嬷嬷她们知晓,她们还、还为我准备了坐胎药……”

    那些昏迷之前的记忆,如今也依然历历在目。

    “举手之劳,”庄令涵说着,起身到她的药箱里,拿了两个小小的瓷瓶,交到萧月音的手上:

    “这一瓶是给公主自己吃的,每次事后一颗,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这一瓶是给王子吃的,每十日服一颗即可。”

    萧月音接过瓷瓶,端详着这两个颜色不同的瓶口,又听她说来:

    “扣掉癸水的日子,即使日日行房,这药也足够公主吃上好几个月的。”

    “日日行房”四个字,听得萧月音耳根透红,裴彦苏重.欲,眼前的神医连这个都估到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只好捏紧另一瓶,颤着低声问道:

    “那、那这一瓶又是?”

    庄令涵笑着解释:

    “我并不知晓公主坐胎药的方子,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又给公主添了一瓶给王子服用的,如果公主想要有孕,立刻停药就好,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秦娘子,你和你的夫君有孩子吗?”萧月音突然想来。

    “有,”庄令涵大方回答,“但孩子是我收养的,也出嗣给了我早早死去的前夫。”

    见萧月音目露诧异,庄令涵又笑道:

    “行医走遍天下,怀孕生子便有了牵挂。那瓶给王子服用的药,便是我在夫君的要求下特意调配的,经过无数次配方改进,才放心交给你。”

    “秦娘子,你有一个爱你尊重你的夫君。”萧月音的眼中流出赞许的光采。

    “我初初与他相识时,他可全然不是这样,但为心悦之人改变,本就是爱人的方式。”与陈定霁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庄令涵也不想在初经人事的小姑娘面前卖弄经验,好为人师:

    “等公主你真正爱上王子,又或者爱上别人,你或许不会再服此药,愿意承受苦痛,为心爱之人怀孕生产。”

    “心爱之人……”萧月音喃喃重复着她最后几个字。

    “对,心爱之人,”庄令涵温柔笑道:她盈盈笑着:

    “也不知海岸线上的落日会如何,今日无论如何,本公主都要好好欣赏一番,一次看个够!”

    光是嘴上说还不够,脚步也轻盈起来,手臂擦着裴彦苏湖绸的衣料,越过他,直直往窗边雀跃飞奔。

    谁知衣袂嫳屑,却有一件小东西从袖笼中掉出来。

    等萧月音想弯腰捡拾时,却已然晚了一步,被裴彦苏拿起。

    掉出来的,是那个她答应他、用来充作他归还冀州的赏赐的香囊。

    当日他为了她被大嵩义毒箭误伤中毒昏迷时,她五内俱焚、几乎万箭穿心,除了守在他的身旁竭力照顾他,便是收拾起从前的不擅长、用心为他绣制这个答应好的香囊。

    布料的颜色是她精心挑选后才定下的,豆青色,不深不浅,刚好映衬他墨绿色的瞳孔,兼有松柏之高洁和经霜弥茂。

    其内装有龙涎香、佩兰、檀香、冰片等,用料尽心,每一点都经过了她的手。

    那时候,她其实有过一两个念头,若是他真正醒来,她在全心全意为他做出改变的同时,会将自己不是萧月桢一事向他和盘托出。

    然而,他确乎如愿醒来,张口念的第一声却是“桢儿”,萧月音只觉得刚刚还热切如炽的心像是被骤然丢入油锅里翻滚——

    她虽然深爱他,可他一直都把她当做姐姐,她最好什么也不说。

    所以,尽管这香囊费劲了她的心思和辛苦,早已绣成,她却不准备把它送给他。

    不仅不送给他,还要藏起来,当他偶然几次问起时,便直接推说根本没有心思去做。

    当然,在她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便已然提前知会了韩嬷嬷等人,共同隐瞒这个香囊的存在。

    她给出来的借口是,自己并不满意这个第一次做好的香囊,必须要等到做出一个令她满意的、拿得出手的,才会赠给裴彦苏。

    而韩嬷嬷她们,自然是守口如瓶。

    “公主先前不是几次都说,你并没有余暇和余力、给微臣做香囊吗?”如获至宝的裴彦苏,用长指夹着那豆青色的香囊,墨绿的瞳孔里,满是得意和挑衅的笑,“所以,这是什么?”

    苦涩与慌乱交织,又要面对他这样举重若轻的咄咄逼人,萧月音脑中的乱麻纠缠错落,根本理不出什么清晰的头绪来。

    眼下,也许只有抵死不承认这一条路可走,她便硬着头皮回答:

    “这是戴嬷嬷为本公主新做的香囊,没什么了不得。”

    “是吗?”裴彦苏轻哂,反问她。

    胸有丘壑的男人剑眉一挑,又慢条斯理地将香囊放置在大掌中,长指拨开袋底,端详那些粗陋笨拙的针脚片刻之后,方才惋惜着摇了摇头:

    “据微臣所知,戴嬷嬷的女红针黹在一众宫婢中算是翘楚,若这香囊果真是她的作品,那大周宫内宫外,岂不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①’?”

    萧月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香囊,他竟然还引经据典起来。

    戴嬷嬷女红针黹的水平有目共睹,若是被她这样污了,只怕不仅是无妄之灾,恐怕还会牵连出更多她想要隐瞒的东西来。

    她的小脸越胀越红,生硬地咽了一下口中津液。

    原本她只想糊弄过去,谁知道这状元郎会看得如此仔细?而那些针脚虽然确实粗陋笨拙,却也是她一面担心着他的安危,一面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一针一线绣制的。

    他的语气轻蔑得很,分明是看不上,自己的心血被这般鄙夷,她那颗本就又慌又闷的心,更是多了几分羞愧和难过。

    于是,被裴彦苏几句话说得呆立在原地的小公主,在复杂的心绪翻缠之下,一急,竟然霎时便湿了眼眶。

    “是是是,这香囊是我做的……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逼我承认吗?臭狗,我现在承认了,可是正中你下怀?臭狗!!”滑落的泪珠和她虚张声势的怒吼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偏偏满口都是粗话和硬话,眼泪却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越落越多。

    萧月音委屈极了。

    “女子怀孕生产,犹如在鬼门关前过,只有为了心爱之人,才会心甘情愿遭那些苦受那些罪。”

    想起为了生她和萧月桢而早早薨逝的卢皇后,想起金胜春兄妹同样因为生产而死的王后李氏,萧月音默默点头,将那两瓶避子丸小心收好。

    有了庄令涵汤药调理,萧月音在第二日便已经可以下床,自如活动。

    想起隋嬷嬷实为细作一事,早在初初能够在床上坐起时,萧月音便已亲自手书,向远在邺城的太子兄长萧月权去信。

    萧月权与萧月桢不同。

    因着弘光帝极力隐瞒萧月音的存在,永安公主和亲之后,萧月桢虽然人仍在周宫养病,却被完全限制自由,除了治病的太医,不能接触任何外人。这也是萧月音先前想要联系萧月桢,必须通过隋嬷嬷的原因。

    萧月权乃东宫太子,收自己远嫁妹妹的家书实在稀松平常。又及,萧月音在家书中提起的几件与隋嬷嬷有关的事,漠北检查信件之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所以最后,这封信一定能顺利落到萧月权手中。

    萧月权和萧月音一样心思缜密,她突然这样提,萧月权便一定会清查隋嬷嬷留在邺城的势力。

    而另一边,庄令涵眼见自己大功告成,便留下几张方子,向裴溯正式辞行。

    如此大恩,裴溯自然感激不尽,极力挽留无果,也不好勉强世外高人继续逗留。然裴溯刚说完自己次日一早会亲自将他们夫妇二人送至沈州城十里之外的碧原亭,婢女却提醒她早早定好了要赶去山上的懿宁庵还愿,不能耽误时辰。

    正为难时,和她在一处的萧月音主动提出由她来相送,又言自己卧床许久,应当出门活动,裴彦苏所率大军胜利班师,回来见到她康健如昨,也自然会少了担忧。

    裴溯犹豫片刻,也只能欣然同意。

    到了次日,裴溯天未亮便已出发。萧月音特意穿一袭葱青色百水裙,与暂居在府中的庄令涵夫妇二人行至府门,才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清隽身影。

    静泓一身豆青色僧袍,手持佛珠,向三人肃静行礼:

    “听阏氏说起秦娘子今日要走,贫僧特来相送,浅偿秦娘子救命恩德。”

    与静泓相见还是裴彦苏出征那日她被隋嬷嬷诓骗离开,之后风云骤起,他们各自病得昏昏沉沉,萧月音即使有许多话想要问静泓,也只能兀自忍下。

    一行来到碧原亭,庄令涵与二人话别,萧月音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不舍道:

    “与秦娘子萍水相逢,犹如故人归,不知秦娘子此去,何日才能再见?”

    庄令涵实在喜欢这个外柔内刚的美丽公主,回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安慰:

    “相逢即时缘分,我相信,你我定能再见。”

    说完,她便也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出了亭子。陈定霁默默守在马边,见她下了台阶,伸手握住她的,再将她扶上马,与她共骑一乘,上了路。

    萧月音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方才回首。

    与上次相比,静泓瘦了不少。他本就清隽,如今面上不仅多了几处显眼的青紫伤痕,面颊也凹陷进去,可见当初受伤之深。

    “那一晚,我躲在暗处,见公主被王子带走,便也决定折返。”在萧月音开口之前,静泓先说起了她关心之事,“我回到城中,却无意听到了萨黛丽和她的婢女讨论起隋嬷嬷。”

    “师弟,你听见了?”萧月音一惊。

    “当时,萨黛丽因为向王子下毒,已经被关押,却在那里出现,我直觉不妥。”静泓皱着眉头回忆,愁容之下,更显憔悴,“也许其中有诈,于师姐你不利,我正想回去找人,却被人打晕。再醒来时,便已是昨日。”

    “我听闻你无端被殴打,原本是想要立刻去看望你的,”萧月音一声长叹,“奈何那日后来,在阿娘那里,又听到了一些旁的,这才病倒……说到底,师弟,此事是我连累了你。”

    静泓所言,与隋嬷嬷细作一事同宗同源,隋嬷嬷和萨黛丽他们要害的人是她,静泓只是因为担忧,才差点被殴打致死。

    但打成那样,却仍旧留了静泓的性命,萧月音思前想后,也不知其缘由。

    她更不敢假设,下手之人就是裴彦苏。

    静泓摇头:

    “际遇天定,与师姐无关,我命中也许当有此劫……倒是师姐你,身子大好了?”

    萧月音“嗯”了一声。

    “王子、王子他……”静泓嗫嚅,察觉自己的失态。

    他想问,王子把你带走之后,可有对你如何?

    但他心知这是越界。

    幸而同时天空有隆隆雷声传来,他的静真师姐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身:

    “看来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两人刚抬步,却见身披银甲的裴彦苏,就站在碧原亭外。

    这一幕,与那晚沈州城门之外,何其相似。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29.

    即使是上次她为了那静泓的冤屈来故意引.诱他时,裴彦苏也没觉得心跳会快成这样。

    大约是因为静泓一事最后两人各自冷淡,大约是因为他听到她淡定又主动承了那两个要和她同一日嫁给他的女人,又大约是因为她为了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咪受伤生死未卜,而伤心欲绝。

    总之,在那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聪失明,既将周遭的一切都视作了无尽的黑暗,又转瞬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灵敏,像数月里不见雨水而苟延残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礼,迸发出旺盛的生机。

    但对面的“甘霖”,却十分吝啬,只停留不过刹那,便已回撤,不让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彦苏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还是今日去见乌耆衍单于他们时的那一身。上着杏黄色立领对襟绉纱衫,下着蟹壳青湖绸综裙,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单螺髻,虽端庄有余却略显沉闷。眼下因着她突然的靠近,裴彦苏却也看清了那立领滚边上,贯穿始终精致的缠枝纹。

    裴彦荀点点头:“也许,康王知晓内情。”

    话音未落,裴彦苏已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如风一般冲出了驿馆的大门。

    裴彦荀自知追不上他,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先叫来了小厮胡坚,让他带几个人出城去找找萧月音和裴溯。

    此时此刻,萧月桓和姜若映夫妇二人已经起了床,正在房内优哉游哉地吃着早饭。

    “殿下,你昨晚那样说小妹,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经过了一夜,眼看萧月桓神色自然了不少,姜若映还是忍不住发表着自己的理解,“小妹走时分明是说的气话,她若真与王子再闹出什么动静,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萧月桓的酒醉还未完全清醒,两颊染着酡红,嗓音也仍旧粗重,不屑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小妹替嫁一事,到了今日,早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本王在昨晚那样宴饮的场合把话说透,对小妹只能是一件好事,小妹她眼界窄不懂,难道你堂堂康王妃也不懂吗?”

    这么一说,姜若映又觉得自己夫君的话十分有道理,又陷入了沉思。

    “小妹因为命格从小被父皇厌弃,在宝川寺困居,养成了逆来顺受的脾气。她也就是仗着裴彦苏的纵容和宠爱有了底气,但她嘴上说要跟本王赌,等裴彦苏回来,她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去说真相?”萧月桓自信说完,还打了个隔夜的酒嗝:

    “不如本王与你也打个赌,赌她根本就硬气不起来,赌——”思前想后,她还是忍不住。

    又一日天色微亮的时候,萧月音便单独找到了阿苔,彼时阿苔正准备出门,两人的对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见。

    萧月音小声问阿苔:想到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心头就抽痛得难受。

    就像他现在一样,他的手心又贴上了她的娇靥,手掌的薄茧与面上如玉的肌肤摩挲,该疼的人明明是她。

    可他的心却又开始抽痛。

    痛,也许只有吻才能缓解。

    萧月音仍旧安静地躺着,裴彦苏几乎半跪在床榻边,俯低了脊背,开始慢慢亲吻她的面庞。

    从额头吻起,让薄唇与寸寸玉肤紧紧相贴,一点一点向下,吻过她不画而黛的眉,来到眉心,他用舌尖舔.舐她为了他而蹙起的地方,想要为她抚平。

    微微分开后撤,发现她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裴彦苏勾唇一笑,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然后是眼皮,这里微微发肿,在她被他在城门外逮住的时候,她的眼皮就已经微微发肿了。

    她为了离开而哭泣,却不是为了离开他而哭泣。

    如今比当初又红了一些,是因为焦急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该如何帮助静泓化险为夷吗?

    裴彦苏心头升起一股邪气:哭,哭也是好的,只要她肯为了他哭泣流泪,便不能说她毫不在意他。

    因为她的皮肤细嫩白皙,离近看那眼皮,还能看清细小的血丝,又因着哭泣微微发肿,更像是在引.诱他的爱怜。

    没关系的,亲一亲就好了。

    萧月音的杏眼长着形状姣好的双眼皮,他用舌尖描摹那褶皱时,忍不住一深再深。

    鸦羽长睫闭合时像两把墨黑的羽扇,他的手伸长靠近,让她沾湿的长睫扫过他指腹上的茧。

    越是轻柔,越是隐忍。

    稍稍起了身体,再将视线下移,停留在她莹白圆润的耳珠上。

    那耳珠上有耳洞,是她害怕被他发现身份,着急打上去的。

    她身上有他留下的东西,一辈子都拿不掉。

    耳洞小小一个,针尖一样的大小。他的薄唇覆盖住的,是整个耳珠。

    男人十分喜欢她为他改变的地方,又用舌尖抵住,恨不得钻进去。

    但他又是钻不进去的,能钻进去的不是这里。

    钻不进去,便只能用舌尖卷起来,莹白圆润并未得到半点应有的怜惜,又承了牙齿顶端的厮磨。

    这里应当留下他的齿印,应当和她的眼皮一样微微发肿。

    她还是没有醒来。

    唇瓣仍旧樱红,她熟睡的时候,并非时时都将朱唇紧闭。

    比如现在,软.嫩的缝隙之下,有洁白的皓齿若隐若现。

    这个时候,她才是无比乖顺的,她的檀口念过无数佛偈经文,关心慰问过无数旁人,但却对他总说着违心的言语。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裴彦苏深深、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滚烫的视线再次扫过面前宁然安枕的公主,起身,在她身后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小衣。

    方才她身上的被他自己野蛮地撕碎了,已经变成布条、颓败地躺在地上。

    他原本是想直接抱着她去湢室沐浴,可无边春.色在眼前,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足以令他乱了心智。

    明明是要沐浴,他却再为她穿上了小衣。

    动作慢条斯理。

    “除了为阿娘拿药拿吃食,你可曾离开过阿娘身边?”

    阿苔是小厮胡坚的亲妹妹,兄妹两人父母双亡、漂泊无依,靠在邺城行乞为生,后来被参加殿试之前的裴彦苏救下,为了报答恩情,一个跟着裴彦苏做小厮,一个跟着裴溯做婢女。

    阿苔为人单纯,一听公主的话,以为是要质询她是否尽职尽责,连忙摇头回说:

    “奴婢一直守着阏氏,就算是晚上,也从未离开过半步……哦不对,如、如厕的时候,还是要离开的,但仅仅是很短的时辰!”

    萧月音明白她这是误会了自己,拍了拍她慌乱的小手,沉声道:

    “那……阿娘她从前,可有提起过霍大哥?”

    “霍将军?”阿苔一愣,陷入沉思良久,才斩钉截铁地回答:

    “没有!嗯……那次在沈州,霍将军捡了阏氏的画稿,阏氏担心画稿损坏,喊了霍将军一声‘霍大哥’,除此之外,他们两人连单独说话都不曾有。”

    萧月音心头了然,便郑重嘱咐道:“方才我问你的问题,无论对谁都不能再提起,包括阿娘,知道吗?”

    见阿苔点了头,又想起旁的:

    “霍大哥送食送药一事,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对阿娘也不要说。”

    “可是,他应该等会儿就要送来了……他每日三次,都按时送来的。”阿苔为难。

    “我自会去同他说。”萧月音笑着安慰,“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霍司斐便已经端了药和粥,从小厨房里出来。

    他开的小灶虽然都是为了裴溯,但明面上也会多做几份,若是被其他人问起,都有理由搪塞过去。

    被萧月音拦下的时候,他便也想好了这套说辞,可谁知表面温柔婉约的公主一张口,就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霍大哥,阿娘她知不知道你这份心意?”

    “溯娘、溯娘她……”关于那深埋的隐秘心思,霍司斐格外谨慎,但越是谨慎,越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

    “你唤她溯娘?”萧月音显然也意外于这样的称呼。

    早前的霍司斐对情爱一事一窍不通,在渐渐对裴溯动了真心之后,再看这被王子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公主,更生了亲切和信赖之情。

    以至于,即使他理智上知晓不该将那些事告诉公主,可嘴上却根本管不住:

    “这是她同意了的,我与她私下里,可以这么叫……她,她私下里也和公主一样,叫我‘霍大哥’。”

    “所以,你们……你们是两情相悦的?”尽管有些震惊,但想起在营州时被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对话,萧月音很快镇定下来,浅浅试探道。

    “不……是我一厢情愿……不……”说起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根由,霍司斐不由嗫嚅,“溯娘她从未与我谈起过这个,不不不……我们再没有单独说过话,我不知她究竟是何想法……”

    萧月音沉吟。

    最后几个字,却是被飞到脸上的门板给生生打断的。

    萧月桓瞬间眼冒金星,鼻梁上剧痛袭来,这门板的劲力极大,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萧月桓!”伴随着姜若映的尖叫,裴彦苏如山的身影也破门而入,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震得萧月桓耳鼓嗡嗡。

    然而怒气冲天的王子并未给自己这二舅哥任何喘息的机会,大步上前,抓起萧月桓的衣领,厉声问道:

    “你昨晚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公主她不见了!”

    萧月桓从小在蜜罐中泡大,哪里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尽管他早已听闻过裴彦苏与渤海国作战时的勇猛事迹,可印象中和这次见面,裴彦苏仍然保持着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

    君子怎么会如此粗暴呢?

    更何况,纵使被吓破了胆,他萧月桓也是堂堂大周康王、是太子萧月权唯一的嫡亲胞弟,在外国王子面前,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威仪。

    “本王不知王子说的什么,王子的王妃失踪,与本王何干?”鼻梁发肿、鼻孔流血,萧月桓坚持嘴硬。

    然而嘴硬不过一瞬,裴彦苏便毫不犹豫挥拳打了过来,刚刚还在说谎的嘴又是一阵剧痛,原来是两颗牙齿掉落。

    姜若映心疼不已。

    在裴彦苏出现以前,萧月桓这个康王也算生得一表人才俊朗非凡,如今却被打得鼻青脸肿活脱脱成了一个猪头。

    萧月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姜若映又何尝见过?此时的她,早已被吓哭,只能凭借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膝行到裴彦苏的腿边,一面抽噎着,一面努力求着怒气冲天的王子:

    “是,昨晚小妹、小妹她确实来找过殿下,他们兄妹有些口角……”

    可谁知王子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又狠狠打了她的夫君一拳,几乎将他打晕。

    姜若映慌乱不已,电光火石之间,却忽然反应过来,是自己说漏了嘴。

    “小妹”这个称呼,只可以指向一人,那便是萧月音。

    但裴彦苏一直以为他身边的王妃,是他钟爱的萧月桢呐!

    对,一定是裴彦苏听出了端倪,发现他们合起伙来骗他,这才不放过她的夫君的!

    “其实、其实有一件事,我们、我们一直隐瞒了王子……”姜若映浑身抖成了筛子,越是想要强作镇定,越是徒劳,连牙关都在颤抖:

    “与、与王子成亲的,不是、不是桢桢,是、是桢桢的妹妹月音。”

    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王子墨绿的眸子里波涛汹涌,又连忙继续道:

    “此事关系重、重大,其中缘由,三言两、两语说不清,但确与我们夫妻二人无关!小妹她从小不在父皇身边,缺少教养,任性得很,居然在这个时候擅自逃跑……请王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要原谅小妹!也……也请放了夫君。”

    “倒是很会把自己摘干净,责任都推给妹妹……”裴彦苏的语速终于放缓,同时也放开了萧月桓。

    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可怖,就在萧月桓夫妇双双松气时,面前英气凌人的新星战神,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莫说这送给你们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邺城,我的漠北铁骑也定会踏平!”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说“结草衔环来报”,那小脸上堆积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没有半点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彦苏心头蓦然一片湿润,又匆匆将胡服外袍换做了汉服,方才再次出发,探望病猫。

    但病猫还未入眼,却在曾经与它的主人共餐过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见了一身火红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么烧都烧不尽。

    刺得他移不开眼。

    30.

    平心而论,这一次修改的嫁衣,几乎每一寸都十分贴合萧月音的身形。多一分显臃肿,少一分则狭隘,就连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萧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镜中的自己。

    即使现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几次重要的场合,她都从不穿鲜艳的颜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适合这样的鲜艳,火红的嫁衣上身之后,就连面上一夜未睡的疲惫,也随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风招展的娇花,只有最是丰采高雅、才高绝顶之人,才配将她采撷。

    就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韩嬷嬷,也被她这般的丰姿折服,由衷夸赞了好一番后,还特意为她梳了个相称的凌云髻,配以展翅金凤,小公主也因此而愈发艳光四射。

    不过,萧月音惊艳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从前几次,裴彦苏揽住或者握住她的腰侧时,萧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断没有此时这般快过。

    只有两次被他热.吻,他缠住她,她脑海空白一片,却也不似眼下这样胡思乱想。

    其实,自从他与她从那月色下的山顶返程、又一同对付了硕伊母子的诡计和胡搅蛮缠之后,他对她行动上可以说是极为克制,与大婚之前他惯常的言行逾矩比,简直堪称君子典范。

    就说连续两晚与她同床共枕,她不与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关切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悉心帮她把被衾掖好,熄灯就寝时,放低所有动作的音量,生怕将她打扰。

    这番礼待、尊重和克制,让萧月音渐渐放下了防备。一切的根由都是她自己,她欺骗了裴彦苏,同时连累了静泓,眼下又有了静泓身世这样重大的事情,先前的误会,她也没有了任何可以向裴彦苏生气的道理。

    反而心虚的人是她。

    垂下眼帘,萧月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柔荑把玩着玉峦上的青丝,她穿这件海棠红的寝衣,只衬得她的娇靥比海棠花还要动人。

    裴彦苏知晓自己赌对了,他的音音即使心里面暂时还没有他,但对静泓,也未必有从前那份亲密。

    何况她还在演,她不可能真的因为静泓而对他如何。

    除非她突然装不下去,要向他摊牌,坦白一切都是她在演戏,为了大周与漠北之间长久的和平。

    但他知道她不会坦白的,该不该戳破、要如何戳破,这决定权在他的手中。

    即使她暂时还没有爱上他,决定权也只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人先前答应我的事,可有着落了?”萧月音也想明白了,重新抬起杏眸,几缕青丝在指尖缠绕,她强硬地转移着话题,言语间自然娇软了许多。

    “什么事?”裴彦苏微微勾唇,明知故问。

    他难得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是因为她连番语气不善的质问恼了,既然自己有心将这件事揭过去,她主动一点,也是十分必要的。

    “就是……冀州的事情。”萧月音将身子前倾,主动伸手缠住了男人的脖颈,晶亮的杏眸看着他,多汪了几分水意,“说好了要给大人做一个香囊,料子我都找韩嬷嬷备好了。”

    这当然是假的,她从回来之后一直想着那几件事,神思不定,又怎么可能顾得上香囊这样微末的事。

    但裴彦苏显然很吃她这一套,大手隔着那海棠红的寝衣一路摩挲,在她的纤月,要上停顿,燠意传来,他高挺的鼻梁也刚好卡在她左耳的耳屏上:

    “我后悔了,光是一个香囊,不够抵消我为公主做的这些。”

    她明白他言语中所指的是什么,除了归还冀州以外,还有计杀摩鲁尔、除掉当初残忍屠杀冀州百姓的那些漠北军人。

    一个香囊便换来这么多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所以当然不够。

    “要我为大人宽衣解带嘛,可以的……”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便将一只小手从他的后颈处撤下。

    若忽略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裴彦苏穿着汉服的时候,怎么看怎么都像文质彬彬的端方君子。而他身上的月白寝衣虚虚披着,衣襟半开半掩,斜坐床头的模样,十足魏晋风流名士,萧月音的小手堪堪滑过,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有辱斯文。

    但紧接着,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捉住,月要间的大掌把她往前带,她从他的瞳孔里读到的,分明和“斯文”二字没有任何关联:

    “不够,这样不够。”

    萧月音咬紧樱唇看他。

    “大人……冀北哥哥……”顿了一息,她又发觉自己应当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便换了一个他更喜欢的称呼,掐尖了嗓音:

    “你心疼真儿、想把真儿的身子养好一些,可是这几日每晚都弄到后半夜,真儿又要一早起来向阿娘请安,实在是没法好好休息……”

    “早就说过,不用向阿娘晨省,”裴彦苏捏住她尖细的下巴,指尖上薄茧明显,“再说,哥哥这是在疼你,哪里不好了?”

    “今晚能不能只要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越说到后面,音量越细。

    见他眼底似乎掠过了一道阴影,又连忙补充:

    “前几日,我的膝盖好疼,今日听到哥哥真的兑现诺言拿回了冀州,膝盖突然就不疼了。”

    “嗯,不疼了。”男人差点没有掩住嘴角上扬。

    世间哪有像音音这样可爱的姑娘,明明在求他,还顺便给自己提要求。

    “可以,可以跪着的……”萧月音的小脸越说越红,那几个字像刚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的细脍,烫嘴得很,“就是,就是只能有一次……”

    话音未落,月要上的大掌骤然前滑,他遒劲的前臂抵住她的小月复,让月要卡在臂弯上,她被他折过来,自己的手肘,也因为这猛然的变故而撑住床榻。

    “一次也可以的,”他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只是真儿不许哭,不许求饶,否则,就不止一次,听懂了没有?”

    “好……”自食其果的小公主,只能哆嗦着,应下这样过分的要求。

    大约是因为她在大婚之夜来了癸水,身体不适,惹了他的心疼和百般呵护。

    他可以为了自己这个“萧月桢”卸下隐藏许久的文弱伪装、单枪匹马杀穿恶霸的老巢,也可以顾惜她的身体,以端方君子之风,绝口不提他也许老早就想补全的周公之礼,一切由她来定。

    他情深至此,她本来便应当愧疚不已。

    可他却在她的风平浪静之时,再一次做了这亲密之事。

    ——但,说是亲密……倒其实并不算什么。萧月音果然受不住,樱柠着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推:

    “好疼好疼……臭狗,你就知道欺负我!”格也曼不仅仅是裴彦苏的堂兄,他也是静泓的亲大哥。

    所以静泓也是裴彦苏的堂弟。

    这不是眼下最纠结错乱、最要紧的事。

    最要紧的事,是她手里还握着格也曼通敌叛国的证据,若是她拿出来,以乌耆衍狠厉的手腕,格也曼必死无疑。

    “所以我找师姐你,是想让师姐帮我拿个主意。”今日的静泓与往日表现大相径庭,如若不是他一身僧袍和头顶的结疤,此时他与一个举棋不定的弱冠青年,没有任何区别。

    萧月音看向他。

    “我入佛门,原本应当斩断尘缘,但亲缘一事从天而降,若要我权当不知情,又着实违心……”静泓眉头紧皱,向来清隽的面容实在难掩痛苦,“但以我推测,若我与父兄相认,他们又必定会让我还俗,这也实非我所愿……”

    静泓的纠结不无道理,萧月音自小与他相识,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

    她本应该好生劝慰,再竭尽全力为他出谋划策的。

    但她先有了格也曼那封信,此时做任何决定、说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立场完完全全摘出来了。

    有了私心,她又如何坦坦荡荡呢?

    “此事事关重大,我、我实在无法替师弟你做任何决定,”萧月音黛眉紧蹙,即使再努力,也无法抑制心头不断起伏的波澜,“师弟,实在是对不住……”

    话音刚落,她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般不适,忙又扯出了一个笑容,十分勉强:

    “无论如何,师弟找回至亲,都是极好的事情。师姐这一声恭喜,先说给你听了。”

    静泓自己早已方寸大乱,根本没有察觉萧月音神色异常,听到她如此礼貌的结尾,也知道她不想为他做任何建议。

    而萧月音在说完恭喜之后,匆匆和静泓互相施礼,便转身离开了。

    今日连续两个重大的消息,砸得她应接不暇,她满腹心事,行走的速度便也慢了许多。

    偏巧,与静泓相见的地方她此前从未来过,韩嬷嬷见她沉浸于思,便也并未提醒她脚下的路。

    “静泓师傅,好久不见。”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又绕了回来,就在与静泓分手的不远处,能看见前方的两个人影。

    一个自然是静泓,另一个则是从前跟着王子一行前往新罗的侍卫倪汴。

    静泓微微颔首。

    “见师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许多。”倪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话已出口,他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圆,便只能尽量找补:

    “那晚师傅重伤,我本想即刻找郎中来为师傅瞧瞧的,奈何军情紧急,便只能把师傅带回来,放在门口了。”

    萧月音听到此处,又是蓦然一惊:

    倪汴怎么会同静泓受伤扯上关系?难道她先前的预感不错,静泓真是裴彦苏打伤的?

    “这不是欺负,这是在疼你,”裴彦苏眸色闪烁,忍不住衔了她圆润的耳珠,“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你?”

    “你爱我,我就一定要原谅你的欺骗吗?”萧月音将目光移向远处,强压着嗓音中的娇媚,咬牙:

    “我又不爱你,我为什么要接受你?”

    如同一盆寒冬的冰水浇下来,裴彦苏心头抽痛。

    他不敢再动作,忍住入骨髓般的剧痛,一字一句,问着他心爱的女人:

    “一点点感情都没有?我以为,我与你夫妻一场,共历几次生死,你好歹、好歹能……”

    从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难得嗫嚅:

    “音音,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演戏、演戏骗我……如果我也一直演戏、假装不知你的身份,你能否演一辈子,也、也和我白头偕老?”

    时空仿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萧月音才缓缓、缓缓将目光回移,檀口一开一阖,道:

    “……”

    ——“冀北,冀北醒醒!”裴彦苏的耳边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怎么回事?”梦境被打断,裴彦苏一身.火无处施泄,连带着对表兄,也多了许多不耐烦。

    “霍司斐说有要事找你,一直在这帐子门口,赶也赶不走。”裴彦荀自然知道自己这表弟的脾气,未免引火上身,赶忙把自己摘出去,“天还没黑,我想以他的作风,极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将这事了了。”

    裴彦荀和裴彦苏住在同一个帐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过一些。

    “罢了,”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让他进来吧。”

    比起戴嬷嬷那教导的册子上所行之事,他只不过用高大的身躯微微将她罩住,大掌之所以拢着她的小.腹,也是因为她方才为了摆脱他,才用那早已云销雨霁的癸水来做挡箭牌,他顺势体贴关切一番,如此而已。

    萧月音只觉得颈上热透,微微提起了手臂,却在尚未按住他时,又犹豫了一瞬。

    因为方才,借着去静泓处看望北北的由头,她已经在路上,听了隋嬷嬷耳语,顺利再次放飞信鸽、将她的手书传回邺城一事。

    事不过三,前两次的书信杳无音讯,想必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有回信来了。

    若是在此时明确表露对他的不喜和抗拒,岂不是又可能前功尽弃?

    是以,萧月音抬手原本只想拨开他,拨开这源源不断的热温,却在犹豫之后,选择了轻轻覆在了上面。

    “先前这破房间内太闷,用冰散散,”她故意将话语说得散漫不经,即使浑身酥.麻,仍旧要努力扮演好萧月桢,“只要不将冰块与我接触,应当对癸水无害。”

    这番做贼心虚的辩解,裴彦苏有无数种方式拆穿。

    他当然猜到了她用冰所为何事,不过是今晨他不经意提到的“耳洞”之语,让她急三火四,赶在有条件的第一时间,穿好了耳洞。

    穿耳应当痛感不轻,否则在他前次与她门口相遇时,她的双眼不会那般红。

    宁愿自己哭着苦着,也不愿向他求个嘴软。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伪装再好,那藏于鬓发之下颇为红肿的耳珠和那突兀穿现的褐黑茶叶梗,也暴露她曾于此手忙脚乱的模样。

    “不用冰,是为公主的身子着想。”裴彦苏沉了嗓音,又故意俯首,将薄唇贴近她耳朵边缘,“下次不可以这般任性了,好吗?”

    话虽体贴无比,可他每一个字说完,热息都要在那薄薄的耳廓回旋,带得她酥.痒无比,就连轻轻覆住他手背的手,都忍不住柔荑卷起,以干净的指甲微磨为回应。

    “大人说的是,我不应当只贪图一时的爽利……”被他拥着,先前的几次张牙舞爪的姿态,全都被缩进了心壳之门,萧月音震.颤不已,“大人……大人能不能先放开我?”

    “我,我来这湢室,是为了换……”最后几个字含在口中,却是因为他的吻突然落在她的耳上。

    只蜻蜓点水一般,似乎不带半点情.欲的妄念。

    萧月音只觉得脚下一轻,浑浑然间,如临无底深渊。

    而指甲再抠,却已经好似脱力一般,玉臂垂落。

    “换什么?”音犹在耳,裴彦苏又落下一个吻。

    “公主,”裴彦苏微微俯身,与面前透红的娇靥越靠越近,呼吸相闻,“恐怕那草原医女气量狭小,不像公主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还能回来。”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樱唇,美目一转,便又想到了另一条法子,“本公主便只有再去禅仁居一趟,把静泓师傅请来,为北北治伤。”

    可话音未落,裴彦苏却突然伸出长臂,圈住萧月音的纤腰,将她揽在了怀里。

    娇.躯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皱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只听男人方才平静的话语,也陡然生了明显的怒意:

    “不许去,否则,我现在就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