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德庆侯府。
先前乔翎协同梁氏夫人登门, 不大不小的闹了一场,当天晚上,世子夫人就把这事儿跟丈夫讲了。
别的几房知不知道还在其次, 作为日后要承爵的世子和周氏宗妇,他们夫妻二人是有义务要了解府上同别家勋贵亲疏关系的。
世子听了难免觉得失望:“家里边就这么一个女孩子, 齿序又小,平日里也是千宠万宠的,怎么会养成这样?!”
用这种手段去针对一个同自己并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 未免太过于阴损,也太过于下作了。
他眉头紧锁:“越国公夫人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且人家也占理啊, 这回真真切切的拿住了把柄, 却该怎么收场?听你说的,即便报官, 那边也是不情愿就此了结的。”
世子听得只是转述, 世子夫人却是亲眼目睹了越国公夫人的言语和那些颇有些神异的行径。
她劝诫丈夫:“家族没落的时候,要敢于结交能人异士, 以此抓住机会, 兴盛门楣, 家族强盛的时候, 就该谨小慎微, 远离能人异士, 以免惹火烧身。”
“越国公夫人来历不凡, 整个神都, 怕都没几个人知道她的根底, 二公主在她面前吃了闷亏都不能做声,更何况是我们?”
世子夫人叹一口气, 手掌落在丈夫肩头:“大姐姐的事儿,我们家已经丢了一回脸,这一回,不能再丢第二次了。”
世子长姐周氏嫁入颍川侯府做世子夫人,因为一句话触怒了二公主,因而间接的毁掉了独子的一生。
事实上,连同她自己的这一生,也被毁了个七七八八。
更有甚者,她的母家德庆侯府也被牵连到了。
圣上当然没有因为一句话而大肆株连,只是削去了周氏的诰命,可对于周氏而言,失去了诰命的身份,也就相当于失去了在高门勋贵之间往来的资格——难道出门在外,见一个人就要磕一次头吗?
颍川侯世子作为周氏的丈夫,也因此大失颜面,丢了圣心。
德庆侯府作为周氏的母家,在朝中也很是难过了几年,再三去表忠心,再有姻亲故旧帮扶,才渐渐缓过气来。
世子夫人跟丈夫说了句实话:“咱们至亲夫妻,我不瞒你,这回的事情,一来,我是真的不想冒险了,二来,也觉得七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心性实在不好,不敢再继续叫她留在家里了。”
世子倒是没有责备妻子,只说:“难道要急忙找个人把她嫁出去?有没有人选还在其次,就算嫁了,这回的事情一旦宣扬出去,怕也就是结仇了……”
哪有人家愿意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娘子啊!
世子夫人觑着丈夫:“既不能叫她出嫁,又无法继续把她留在家里,那究竟该怎么办?”
她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丈夫的鼻子,道:“那是你亲侄女,你自己合计去吧。”自己往内室去卸妆去了。
世子明白妻子的意思,这是希望叫七娘出家,亦或者干脆找个家庙养一辈子算了。
只是这话叫他怎么说?
德庆侯府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女孩子,老爷子跟老太太都爱得跟眼珠子一样,怎么可能舍得抠出来扔掉!
他心里边合计了一下,就觉得头疼,只是实在不能叫妻子去说——谁家的事儿谁管,不然,再小的事儿也容易给闹大了。
世子往正房那边去寻德庆侯夫妇。
德庆侯沉吟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
德庆侯夫人却有些不愿:“这不是一辈子都完了……”
世子有点动了怒:“若不是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来,现下怎么会落得这等境地?难道为了一个人,不顾及一大家子不成!”
德庆侯夫人被儿子训了,脸上一阵发青,倒也知道他说的有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把眼睛一闭:“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你们自己合计去,七娘是老三的女儿,你去跟你三弟说,跟我说不着!”
德庆侯有点惧内,这会儿瞧了瞧老妻的脸色,也没敢做声。
世子憋了一肚子气,难免不平,老三家的女儿惹出了事情,凭什么倒叫我一个人来管?
索性把几房人都召集过来,摆明车马,讲了出来。
这下子,三房的人成了众矢之的。
毕竟谁都知道,这事儿做的实在是不体面!
也亏得这一代就只有周七娘子一个女孩子,不然,别的女孩儿怎么嫁人?
二房夫人最为着急:“我们家八郎这会儿正在相看呢,叫人知道家里边有这样的姑姐,谁还敢嫁女儿过来?!”
其余几房也断断续续的发了声。
赶紧把事情处置了,还只能算是没把女儿教好,但要是死捂着不肯认,亦或者拿张玉映只是一个奴籍,没道理因她而重罚一个侯府女,那可就要叫满神都的人都知道德庆侯府门风不堪了!
三房夫人舍不得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豁出去脸面,挨着求了妯娌们,好歹宽限几日叫她行走,别真的因为这事儿毁了女儿一辈子。
到底是自家人,其余几房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且也有过往的情分在,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到底还是叹息着应了。
这才有了周三夫人往越国公府去,继而又被梁氏夫人打发走的事情。
……
时隔数日,公孙宴再往白应医馆里去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又多了一人。
且还是个熟悉的美人儿。
他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也不觉得拘束,推门进去,就见一个小娘子正背对自己在捣药。
彼时他也没多想,还当是白应请了个人来帮忙,便随口问了一句:“白大夫在里边吗?”
那小娘子闻声回头瞧他,他也正瞧那小娘子,四目相对,两下里都怔住了。
公孙宴认出来:“你不是先前在北阙望楼前的那位紫衣小娘子吗,怎么到了这儿来?”
他还记得彼时这位美人儿的穿着,是以此时便觉得格外奇怪——那时候她可不像是穷困到要到医馆来做工的样子。
那小娘子狐疑的瞧着他,不答反问:“你是白太太的什么人?”
公孙宴将两手抄进袖子里,笑眯眯地回答她:“我是白太太的朋友。”
那小娘子微露迟疑之色。
这时候,内室里有人叫她,是白应的声音:“桃娘,是谁来了?”
桃娘还未言语,公孙宴便已经开朗道:“是我!”
白应的身影从门后出现,稍显无奈的看了看他,问:“你怎么又来了?”
公孙宴反问他:“难道我还不能来看看你啦?”
又向他示意桃娘:“这位是?”
白应慢腾腾的告诉他:“这是我的表妹,姓柯,唤作桃娘。”
公孙宴听得诧异,若有所思地瞧着桃娘:“你的表妹?”
“好奇怪,”白应说:“你能有表妹,我难道就不能有?”
“这倒不是,”公孙宴辩解一句,继而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表妹看起来有些面善呢。”
他紧接着上一回两人在北阙前见面时候的话茬儿,继续道:“可不是我有意与你套近乎,而是我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前一回在北阙前见面的时候,因着那差役的话,柯桃误以为他是个登徒子,只是为了向自己套近乎,所以才那么说的,是以并不曾理会他。
但是现下知道此人居然是白太太的朋友,且他又旧话重提……
她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倏然间亮了起来:“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同我生得有些相像的人?”
柯桃着急起来,连珠炮似的开了口:“我姐姐跟我生得很像,身量也几乎一样,只是我下巴上有一颗痣,姐姐没有!我们失散好几年了……”
公孙宴听她如此阐述,下意识道:“你们是双胞胎?”
“不是,”柯桃先是否定,继而却说:“但是我们真的很像!”
既不是双胞胎,失散几年之后,又能很肯定地说她们生得很像……
公孙宴心下纳闷,但还是先行宽慰她:“美人妹妹,且叫我回去想想。我应该的确是见过一个同你有些相像的娘子,只是时隔太久,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你且放心,应该不是不好的地方,如若不然,我是一定会管的。”
柯桃眼眸含泪,面色焦灼,还未来得及言语,鼻子便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
她倏然间转头,便见白应不知从哪儿取出来一根雪白的香料,业已将其点燃。
吹一口气,那香料燃烧之后的轻烟便如同有了生命一样,往公孙宴所在的方向去了。
公孙宴没有躲避,反而很感兴趣地问:“这是什么?”
白应慢腾腾地告诉他:“这叫聪明香。”
“聪明香?”
公孙宴听得古怪:“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白应微微颔首,告诉他:“据说,是高皇帝时期某位异人研制出来的,曾经一度风靡神都,价值千金。”
“有些不太聪明的人,看过的东西转眼就忘,但是又不会全然忘记,在考试的时候,他们模糊地记得自己曾经学过类似的东西,但是又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认真往脑子里记……”
“因此,便有异人研制出了聪明香,高价卖给那些不太聪明的人。”
“它的作用是,点燃一根,嗅完之后,脑海中就会清晰地浮现出自己曾经见过的事物,越是集中于某一小部分,那部分的记忆就会越发地清晰。”
公孙宴听得很感兴趣:“居然还有这种东西?我先前竟闻所未闻!”
“后来被禁掉了。”
白应注视着手里缓缓燃烧的那根聪明香,告诉他:“这并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的东西,对于没有用过的学生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高皇帝下旨将其设为禁物,一经发现,便会取消考试资格——倒是朝廷里的某些衙门会用到此物。”
“不过,”他也说:“时移世易,用以制造此物的原料早已经难以搜寻,渐渐地,后来人也就不知此物了。”
说完,将手里剩下的半截香递过去,叫他自己执着。
公孙宴将接到手里,深吸一口,满心惊奇。
聪明香的香气极其清淡,若不刻意去闻,几乎难以感知。
他一边抽风似的用力猛吸,一边问:“我吸完这一根,使劲儿去想这位小娘子的事儿,马上就能回忆起来吗?”
柯桃紧紧地抱着扫帚,两眼瞪大,眼巴巴地看着他,再迫切地看看白应。
白应反倒迟疑了。
公孙宴不明所以:“大夫,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
白应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先说:“我很确定,这根香对你没有坏处。”
公孙宴头顶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紧接着白应慢腾腾地告诉他:“不过,它也的确已经过期快一千年了……”
公孙宴:“……”
“喂!”
公孙宴大惊失色:“你这假大夫,怎么还滥用过期药物啊?我要去检举你!”
柯桃抱着扫帚,眼泪汪汪地叫他:“白太太!”
白应见状,反倒笑了:“大概不会立时就想起来,约莫在十天半个月之间吧。”
公孙宴放下心来。
柯桃暗松口气。
转而她又想起了另一事来,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殷勤地看着他,试探着问:“白太太,你说,我如果用上聪明香,是不是就能考国子学了?”
白应:“……”
白应踯躅地看着她,迟疑着,慢腾腾道:“你……你不只是不太聪明吧?”
桃娘:“……”
桃娘抱着扫帚,萎靡不已的蹲下,垂头丧气起来。
白应盯着她看了几眼,过了会儿,也蹲下身去,悄悄在她耳边说:“别难过啦,我想想办法,走后门送你进去……”
……
乔翎倒不知道德庆侯府内部就这事儿不大不小的闹了一场,她只管把自己想干的事儿给干了。
这边姜裕在前头领着,叫嫂嫂协同张玉映一道去报官。
接待的吏员一听苦主是越国公府,要告的又是侯府之女,立时凛然起来,不敢自行处置,请乔翎几人稍待片刻,自去通禀上官。
一层层报上去,最后,竟是京兆尹太叔洪亲自来料理此事。
这回要办的是公事,乔翎也不同他攀关系,客气的叫了声“京兆尹”,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
太叔洪知道这次的案子乔翎牵涉颇深,却不知道内中居然还有德庆侯府那位周七娘子的干系在,今次听闻,倒是一惊。
乔翎这边说,太叔洪这边听,跟随他同来的一位文书提笔快记。
听到一半,太叔洪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越国公夫人。”
乔翎道:“我在,京兆尹有什么想问的?”
太叔洪道:“你说你之所以知道此事与周七娘子有关,登门问询,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证据,而是你算出来的?”
乔翎颔首道:“不错。”
那文书微露难色。
太叔洪眉头也蹙起来一点。
他如实告诉乔翎:“越国公夫人,倒不是我想偏颇德庆侯府,而是倘若真的对簿公堂,‘算出来的’这几个字,是没法当做证据的。本朝的律例不会支持,倘若德庆侯府那边提出质疑,我作为主审官,是无法判定这类论据成立的。”
乔翎理解的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没关系,您只管记下来就成了。”
太叔洪微觉讶异——这行事做派,可不像是越国公夫人啊!
因为是自家亲戚,平日里也没少吃这位亲戚的瓜,是以这会儿他多说了几句原本不该说的:“越国公夫人,你这次的状告若是成立,周七娘子的名声只怕霎时间就会毁于一旦。”
“德庆侯府为了自家声誉,也为了周七娘子,是有可能否认掉她们曾经承认过周七娘子参与此事的。而你又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来证明周七娘子的确与此事有关——到那时候,这桩诉讼很可能无法成立,甚至于德庆侯府可以反过来控诉你诬告。”
张玉映在旁,不由得说了一句:“周七娘子花钱雇佣的那几个人,也无法证明此事吗?”
太叔洪告诉她:“周七娘子虽然是亲自去找的他们,但是并没有与他们面对面的交谈,这些人是无法做出直接指证的。”
张玉映秀眉微蹙,隐约显露出几分愤色。
乔翎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话却是跟太叔洪说的:“姨夫,没关系的,就这么记吧。”
她眼底微露冷色,桀骜之态溢于言表:“我来京兆府报官,是给神都的规矩一个面子,德庆侯府最好赶紧兜着,别太过火!他们要是非不肯兜,我也有的是京兆尹寻不到证据的手段去讨回公道!”
太叔洪:“……”
太叔洪听得默然,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外甥媳妇,给姨夫个面子,别在京兆府这么霸道,姨夫害怕。”
乔翎“噢噢”两声:“好的,好的。”
……
神都城外,越国公府的温泉庄子里,却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彼时徐妈妈正带着几个侍女在外边晾衣。
倒不是新洗过,只是衣衫在橱柜里放的久了,难免有一股味道,趁着天晴挂出去晒一晒,沾一点温暖的气息回来,人闻着心情也会变好。
这时候外院管事带着几个侍从急匆匆过来了:“徐妈妈,外边来了一位客人,想见国公……”
徐妈妈听得皱起眉来。
因为身体的原因,姜迈向来是很少见客的,满神都里跟越国公府交际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事儿。
她有些不悦,脸上倒是没有显露出来,先问了句:“是谁?”
外院管事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是二公主府上的女官。”
徐妈妈起初微怔,会意之后,不由得变了脸色。
她往正院那边去告知姜迈此事。
姜迈坐在帘后,语气平和:“就说我在养病,打发她走也就是了。”
徐妈妈有些迟疑:“国公不见来客?二公主的脾气……”
姜迈低头摸了摸金子的头,漫不经心道:“二公主的脾气是脾气,我们太太的面子难道不是面子?我们太太可讨厌她呢。不见。”
徐妈妈心说,您倒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
转而出去告诉那位女官:“我们国公病着,本也是出城来将养的,无力见客,您请回吧。”
那女官原是奉命而来,如何也想不到,竟连正主都见不到,便要被打发走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我可是来替二公主传话的!
只是心里边想归想,她却也很明白,自己不是二公主,没由得在越国公府的庄子里跟越国公府的人闹起来,是以这会儿虽没有见到正主,却还是把来意讲了:
“我们殿下牵挂着越国公的病情,听说蜀中有位名医上京,这几日间便要到了,特意使我来问,看方不方便来给越国公诊一诊脉……”
蜀中名医?
徐妈妈微有意动,请她暂待,再去回话。
姜迈听了,语气上却没有任何起伏:“我不稀罕什么蜀中名医,打发她走吧。”
徐妈妈急了:“国公!”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好歹叫来瞧瞧,既说是名医,总不会是浪得虚名不是?”
又说:“太太请了姨母上京来为您诊脉,您不也应允了吗?”
姜迈听得微笑起来:“徐妈妈,别人不知道我的病况,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徐妈妈黯然神伤,为之默然。
姜迈摸着金子柔软的耳朵,温和道:“我不是为了自己的病,才默许太太请姨母上京来的。我是为了……”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是为了不叫她心生懊悔,责备自己,生出——要是我早一点叫姨母上京来,说不定能治好这种想法,才答应这件事的。”
徐妈妈听得心头一震,张嘴意欲言语,踯躅几瞬,终究作罢。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既如此,便依您的意思来吧。”
徐妈妈又一次转述了拒绝给来客。
女官为之惊诧,倒是没有强求,朝徐妈妈客气的行个礼,出了温泉庄子的门,骑上马回去复命。
因着这桩变故,徐妈妈的心情稍有阴郁,姜迈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等过了午后,日光没那么炙热的时候,甚至于登楼远眺,到三楼的高台上去吹了吹风。
乔翎不在此处,金子便是他具现化了的一条尾巴,紧随其后,一人一狗在台上闲坐,姿态惬意。
秋风卷起了马蹄声,隐隐送到高台之上。
姜迈转目去看,眼波微动。
金子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清脆又欢快地叫了一声,继而顺着楼梯急匆匆跑下去了。
徐妈妈叫它:“金子,你慢点,小心摔到啊!”
马蹄声将近,金子摇着尾巴,快活地迎了出去。
乔翎一路骑马飞奔而来,手中捧着一束色泽鲜艳的野花,到台下勒马停住,仰起脸来,笑吟吟地大声叫他:“姜大小姐,我给你带了花来!”
徐妈妈暗叹口气,有气无力地在旁道:“太太,这种称呼,最好还是只在闺房里叫一叫为好……”
姜迈在台上站起身来,向下张望,轻风吹动了他宽大的衣袖,颇有种要乘风而去的轻盈与飘逸。
他脸上带笑,低头看着乔翎。
乔翎捧着花,笑眯眯地看着他。
姜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从这儿跳下去,你能接的住我吗?”
乔翎起初一怔,过而麻利地把手里边那捧花塞到马匹的皮兜里,震声道:“来!”
“来什么来?!”
徐妈妈大惊失色:“两个混账,都给我安生点!!!”
第 82 章
二公主原本正眯着眼, 靠在一个男宠的腿上,听人来报,道是往越国公府庄子上去送信的女官回来了, 也没把眼皮掀起来。
不曾想等人进来之后,却得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面露愠色, 坐起身来:“越国公是这么说的?!”
那女官毕恭毕敬地垂着手:“回殿下,越国公的确是这么说的。”
二公主脸色又是一阵变幻,良久之后, 终于冷笑起来:“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略微沉吟几瞬,又问:“先前你说,近来毛三太太的儿媳妇胡氏时常往越国公府去求见?”
“是呢, ”那女官先说了胡氏同越国公夫人之间的官司, 继而才说:“因为这事儿,广德侯生了大气, 很快就同毛三太太分了家, 胡氏倒是挺沉得住气,即便毛三太太一个好脸都不给她, 也坚持去求见越国公夫人, 执意向她致歉。”
二公主听得若有所思:“倒真是一个可造之材。”
她自己曾经在越国公夫人面前蒙辱, 所以也能够明白事发之时胡氏心里的难堪与窘迫, 可即便如此, 事过之后, 竟还能够唾面自干至此, 也是相当难得的心性了。
二公主觉得胡氏有点意思:“去找她来, 跟我说说话。”
她觑着那女官, 脸上在笑,眸光却是森森:“总不至于连她都不肯给我一个面子吧?”
胡氏想搭上二公主这条线吗?
说实话, 她不想!
没有人想跟一个情绪极其不稳定、手段又极凌厉的贵人相处。
胡氏敢拒绝二公主吗?
说句实话中的实话,她更不敢!
得罪了越国公夫人,她心内难免懊恼,但要说是十分惧怕、寝食难安,却也不至于。
因为她知道,越国公夫人就是这个脾气,当场发作出来了,事情也就结束了,自己表明了躺平任嘲的态度,不去狡辩,她不会再难为自己的。
但二公主,是天底下最难缠的那种人。
即便二人事先无仇无怨,甚至于没有见过面、说过话,但只消叫她觉得自己不够敬重她,她或许就会心生恼恨,辣手无情,毁掉自己!
胡氏不想去,但是不得不去。
……
乔翎跟姜迈被徐妈妈紧盯着,一个没敢跳,另一个当然也就无从接起了。
徐妈妈尤嫌不够,没好气道:“这么大的庄子放不下您二位了是不是?没事儿也要给我生出事来!”
姜迈默然不语。
乔翎唯唯诺诺。
徐妈妈狠狠瞪了俩人一眼,转而牵住了金子的狗绳,无可奈何道:“国公一直惦念着太太呢,您既回来了,便上去去跟他说说话吧。”
又想起先前乔翎离开的缘由来,一打眼瞧见张玉映,不由得笑了起来:“啊呀啊呀,有惊无险,真是喜事!”
张玉映笑着谢她:“劳烦您挂心了。”
徐妈妈这回是真的高兴了:“庄子里边的人新采了些野苋菜过来,晚点煮馄饨吃!”
乔翎乖乖地应了声,从徐妈妈手里接过狗绳,蹲下来摸一摸金子,同时对张玉映道:“玉映,你且去歇着吧,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可以安心睡一觉啦!”
从被掳走开始,到此刻结束,时间说长不长,但要说短,却也绝对不短。
先前是因为要同俞相公夫妻致谢,感谢小俞娘子在危难之中保护了她,后来是因为要去消除奴籍,要去京兆府报案,没由得叫周七娘子逍遥法外。
但这会儿事情全然结束了,很应该歇一口气了。
张玉映领受了她的好意,伸手摸了摸金子,转而离去。
乔翎怀抱着那束野花迆迆然登到台上,打眼一瞧姜迈脸色,心下微惊,脸上倒是不动声色,笑吟吟将那束花递上:“好不好看?”
姜迈神情柔和,将其接到手里:“好看。”
又问她:“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乔翎点头:“不错!”
她拖了把椅子到姜迈身边去,挨着他坐下,将这两日间发生的那些姜迈不知道的事情一一讲了出来。
金子自然而然的在他们的座椅下趴了下去,优哉游哉的晃动着尾巴。
姜迈心平气和地听完,最后道:“此事因宫廷而起,最终,只怕还是要从宫廷之内结束。”
一阵秋风吹过,乔翎心头倏然间冷了一下:“宫廷……”
“是啊,宫廷。”
姜迈徐徐道:“你得到千秋宫的特旨,该当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依据你的性格,不会在大公主寿辰当日,在宫廷之内广而宣之的——你不会说,太夫人就更不会说了,她一向不爱管闲事。”
乔翎颔首道:“不错。”
主要是也没必要跟别人说啊。
那时候,她一心想着等到宫宴结束,要第一时间将这好消息告知玉映。
姜迈听得微笑起来:“你不会说,千秋宫当然也无谓宣扬此事,拿到特赦手书之后的第二日是休沐,太常寺无人当值,所以张小娘子没有过去,而是选在了第三日去办此事。可方才据你所说,周七娘子却是在第二日便去找了那些贼匪……”
乔翎意识到自己之前疏忽了什么:“周七娘子知道的太快了!”
这其实很不正常。
乔翎回想起当日自己协同婆婆往德庆侯府去的时候,德庆侯夫人和世子夫人迥然不同的表现来。
德庆侯夫人是有意包庇自家孙女的。
世子夫人不愿多生枝节,也明事理,想着早些将事情了结掉。
但有一点,她们的反应都是一致的——当乔翎说起自己从太后娘娘处讨到了那封手书的时候,她们都有转瞬的诧异。
是做戏吗?
不太像。
乔翎更倾向于,她们事先真的不知道此事!
德庆侯府没道理使人紧盯着千秋宫的动向——他们也不敢这么做,而周家同越国公府更没什么瓜葛,一桩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何必额外耗费心力?
如此细细推来,周七娘子的“知道”,就成了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她的消息来源不是德庆侯府,那么,又会是哪儿呢?
越国公府,还是千秋宫?
乔翎其实更赞同姜迈的说法——风是从宫廷之内刮过来的。
因为太后恩赐手书一事,除了乔翎和梁氏夫人知道,千秋宫的女官经手,必然还有着一道报备的程序,很可能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而然地泄露了消息,叫某个人知道,继而将这消息捅给了周七娘子!
这个人很了解周七娘子对张玉映的妒恨,所以随意地下了一手棋。
就像是潜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静静的吐着信子。
只是吐了一下信子而已。
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有别人代劳了。
周七娘子撒钱出去,使人掳走玉映,为了防止泄露身份,甚至于没有留下任何辖制贼匪的东西,乔翎当时就说过——因为对于那些贼匪来说,周七娘子是上位者,她不在乎那点钱。
如若事情能够办成,毁掉了张玉映,那周七娘子就赚了,如若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些钱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周七娘子在那些贼匪面前处于上位,居高临下,利用了周七娘子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人也根本不在乎周七娘子能不能把事情办成。
如果周七娘子真的上钩,那就赚了,如果周七娘子置之不理,也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不可惜。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同时又兼具讽刺意味。
贼匪是周七娘子眼里的小小棋子,而周七娘子也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做了别人手里的小小棋子。
贼匪因为张玉映所得手书牵涉到千秋宫的缘故阴差阳错参与其中,周七娘子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同时自己也落入了彀中!
最后贼匪就擒,周七娘子自己也被毁掉了。
对于神都城内的贵人来说,名声是很宝贵的东西。
乔翎可以不在乎,鲁王也可以不在乎,因为他们在名声之外,还有别的倚仗,可周七娘子既不是乔翎,也不是鲁王。
此事一发,她就真的完了!
乔翎想到这里,眉宇间不由得流露出几分讥诮,转念一想,忽觉不对!
凭什么说玉映因那道手书而牵涉其中,就是阴差阳错呢?!
那群贼匪是为了向千秋宫复仇而聚集到神都的,也是因为玉映同千秋宫有牵扯,所以才捉了她,而周七娘子就在一个微妙的关头得到了来自宫廷之内的消息——
乔翎心头隐隐生出寒意来,她悄声问姜迈:“你说,将消息捅给周七娘子的这个人,是否同那群仇恨太后的贼匪有什么联系?”
姜迈握住她的手,目光平和:“这就是宫廷之内的人要去思考的事情了。”
他神情温柔,语气也并不沉重,像是一道清风,一轮朗月,乔翎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心里边鬼使神差的安宁下来。
“我原本猜测,这事儿是鲁王做的。”
她说:“隐于幕后,暗箭伤人,很像是他的作风。”
且鲁王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乔翎入京之初就知道,因为张玉映的几次回绝,鲁王对她始终怀抱着一种浓厚的恶意,他是很想毁掉她的!
而他行事却又与二公主不同——后者是明刀明枪的跋扈,但鲁王在身份显赫的那些人面前,总是一张带笑的温和脸孔,叫人拿不住错处。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底层人无权无势,直接打死了最后也会不了了之,至于那些真正有些办法奈何他的人,他做事又向来谨慎,从不留下任何把柄。
譬如𝔀.𝓵先前他煽动越国公府婆媳不和,乔翎知道是他做的,梁氏夫人也能猜到是他做的,可是谁又能拿出明确的证据来指证他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后怕也要不了了之。
只是很可惜,他遇上了乔翎。
法外狂徒不理会神都的规矩,也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你敢几次三番找我麻烦,那我也一定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是以在那之后,鲁王顺理成章的遇上了意外……
再之后,这个人好像就消失在了乔翎的世界当中。
新婚也好,婚后几次参与宴会也好,都没有再遇上过鲁王,以至于此时此刻再度提起,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乔翎原本觉得,那个暗地里撺掇周七娘子的人该是鲁王,然而想通煽动周七娘子的人或许同宫外敌视太后的人有所牵扯之后,却又迟疑起来了。
大多数人都很容易犯一个毛病,那就是在面对未知事物的时候,会尝试着从过往既知的人或事当中寻求答案,这就很容易变成那个摸象的盲人,在混沌中选择了自以为正确的答案。
可事实上,宫廷之中的人物,乔翎总共才见过几次,又跟几个人打过交道?
千秋宫太后,今上天子,出身郑国公府的陈氏贵妃,出身承恩公府、现在降爵为承恩侯府的贤妃,德妃夏侯氏,还有四公主的母亲徐昭仪……
上述这些人,就是乔翎如今知晓的全部了,可实际上,她只见过太后娘娘一个而已。
而皇子公主当中,真正打过交道的也就是大公主、二公主,乃至于四公主罢了。
她甚至于没有见过与自己互有龃龉的鲁王!
谁说幕后的那只黑手,就一定要在这些人当中?
乔翎心说,看起来,神都城里的水的确很深呢。
不只是皇室,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有些人家的水看起来格外浑浊,譬如说淮安侯府。
可谁又能说别的人家就一定要比淮安侯府干净?
说不得只是遮掩的干净罢了。
淮安侯夫人背弃了曾经帮助过她的大公主,可周七娘子也如此阴狠的对待一个同自己没有深仇大恨的小娘子,两位侯府娘子的家教,谁又比谁强呢?
乔翎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叹口气,转而循着方才的思绪,想起了另外一事来。
她问姜迈:“我听宫中后妃的名号,遵循的应该也是四妃九嫔的制度?”
“鲁王的生母是贵妃,大公主的生母是贤妃,皇长子的生母德妃——只有淑妃没有听说过。”
姜迈先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本朝的后妃,的确遵循着四妃九嫔的制度。”
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从前宫里是有过一位淑妃娘娘的,据说一度宠冠后宫,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竟销声匿迹了,也有人说,是淑妃触怒了太后,被处死了……”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没有明确的罪名,就被处死了吗?”
姜迈反问她:“你入京这么久,在神都城内,见过多少位宗室呢?”
乔翎被问住了,艰难的想了想,迟疑着说:“外婆算不算是宗室呢?”
姜迈便将握在手里的老祖的手指捋直一根:“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胞妹,当然是算的。”
乔翎又说:“京兆尹的妻子成安县主,也就是婆婆的那位表妹,据说是韩王之女,韩王应该也算是宗室吧?”
姜迈于是便又捋直了一根老祖的手指:“韩王是先帝的幼弟,当然也算。”
乔翎稍显怔楞的看着自己那两根被捋直了的手指,再也数不出别人来了。
齐王?
他跟当今天子是同胞兄弟,太亲近了,暂且还算是皇室内部的人,不该论到宗室那边去。
姜迈含笑将自家老祖的手指重新送回到掌心去,继而告诉她:“千秋宫以天后的名义治世时,功绩卓越,手腕也是非常冷酷的——先帝登基之初,宗室里反抗的浪潮非常强大,因为众所周知,先帝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很好,之于帝国而言,很难说是一个合格的主人。”
“那时候,坊间对于这个新君的争议也很大,不仅仅是反对这位新君,隐隐地也是在反对北尊——新君体弱,无力施政,据说,天后并不是在先帝治世的中期才开始参政的,而是在先帝登基之后,就开始操持权柄,代替他执掌天下了。”
“天后的母家如何,你也曾经亲眼见过,是个不甚得体的人家,所以那时候朝野和宗室都认定,北尊之所以扶持先帝登基,并不是因为看重先帝,而是因为赏识天后——他要给天后一个光明正大获取政权的机会,所以先帝才越过诸多宗室子弟,得到了帝位。”
这却又是乔翎所不知道的领域了。
只是听姜迈说完,再对照神都风俗,她不由得道:“像是男女逆转后的淮安侯府呢。”
淮安侯夫人作为老淮安侯的独女,因为某些原因无法也不愿承担起爵位来,是以便通过婚姻,将爵位过渡到了丈夫身上。
而先帝与天后则是逆转过来,先帝体弱,无力施政,所以便将权柄过渡到作为皇后的妻子手中,让后者来代替他执政。
再想一想老淮安侯的族人是如何看待如今的淮安侯的,便隐隐能够猜测到当初宗室们是如何看待天后的了。
“不过天后可跟淮安侯不一样呀,”乔翎下意识的说:“毕竟她只是代天子行事,并没有实质上获得天子的名号啊!”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太对,愕然张口几瞬,转而摇头:“据你所说,天后从年少时候起就显露出勃勃的野心,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手腕强硬,治世几十年,怎么会可能不想更进一步?”
可是……
乔翎思绪转了几转,最后又绕回到原点来,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姜迈,试探着问:“北尊?”
姜迈微微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说:“我并不很清楚那时候的事情。”
他建议道:“不过,或许你可以去问一问太夫人。安国公府同皇室的关系是很亲近的,尤其大长公主又是先帝的胞妹,宫廷里的消息或许能够瞒过别人,但她一定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姜迈回答了她先前问的那个问题:“先帝登基之初,宗室是很敌视这对年轻夫妻的,三省却是举棋不定。因为从程序上来讲,先帝的继位其实是合理的,而后,伴随着天后逐渐展现出过人的政治手腕,三省对待她的态度逐渐趋于平缓。”
“但与之相对的是,天后的地位越是稳固,宗室对她的敌视便越是浓重,到最后,甚至于发展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等到先帝治世的中期,先帝因病静居,天后开始独坐朝堂之后,对宗室的屠杀正式开始了,先前几代皇帝的后代几乎被屠戮一空,只有血脉实在偏远、名声不显的那些,才勉强保存下来。”
乔翎不由得问了一句:“那三省呢,三省对此如何反应?”
姜迈问她:“你知道唐红吗?”
乔翎被他问的高兴了起来,当下带着一点老师精准的问到了预习过内容的欣然,两眼亮晶晶的,大声道:“我知道!”
姜迈笑吟吟的看着她,先夸了一句:“好厉害。”
又问:“怎么知道的?”
乔翎说:“丛丛告诉我的呀!”
姜迈了然地点点头,继而道:“那时候唐红已经坐到了尚书省第一把交椅,也就是众宰相之首,天后在朝中羽翼丰满,三省之中即便有人心怀微词,也统统都被压制下去了。”
乔翎点点头,却又问起了一个不在政局当中,但却可以真正逆转政局的人来:“那北尊呢?”
姜迈眼波微动,还未言语,乔翎却倏然间伸出手来,两根手指抵在了他唇边。
她稍显兴奋的打断了他:“你先不要开口,叫我来说!”
乔翎在思考的时候,活像是梁氏夫人的那只狸花猫,眼睛明亮,放着一种猛兽捕猎时候才会有的光:“正如同多年前北尊扶持先帝登基,是为了将权柄交给天后一样,多年之后天后对于宗室的屠杀,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对得权之后宗室对她诸多言辞的报复——这本身也是北尊的意志之一!”
这场大规模的屠杀,是北尊默许的!
乔翎入京之后,一直都没有见过这位北派的领袖,然而诸多事情上,却都脱离不了他的影响。
他是太后的老师,是中朝的首领,他隐于幕后,扶持过四代帝王,甚至于可以说本朝将近两百年的国运,都处在他的操弄之下。
乔翎举一反三:“天后统治的时候,是否也对勋贵进行过清缴,亦或者说屠杀?”
姜迈注视着她那双过于明亮闪烁的眼睛,悄无声息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先将仍旧抵在自己唇边的那两根手指握住,往下挪了一点。
乔翎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我急着说话,给忘记啦!”
姜迈微微摇头,却不知这一回是在否定,亦或者是表达什么了。
他先告诉乔翎:“天后的确在打压过宗室之后,发起了对于勋贵的清算,整个帝国上层,几乎都被犁了一遍。”
乔翎骤然间对北尊好奇起来:“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这是时代滚滚向前时不可避免的疲软和颓势,也是帝国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弊病,宗室冗杂,勋贵繁多,国库渐虚,下层百姓难以支撑。
他选取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几十年间,便将腐肉割掉,脓血挤出,同时还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完成了最高权力的过渡……
姜迈说:“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觉得天后,乃至于北尊的做法过于冷酷了,那些年,神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流的血几乎能灌满曲江池了。”
当年被天后铁腕处死的那些贵人,被满门抄斩,甚至是夷三族的高门,里边难道全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吗?
那却也不见得。
只是他们身处高位,不知不觉当中成了帝国焕发新生的阻碍,所以天后一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重新引入新的血液!
俞安世俞相公,前不久被外放出去的韩少游,乃至于鼎鼎大名的王元珍,在前几朝天子时,依照他们的出身,是没有机会坐到如今的尊位之上的。
乔翎却觉不以为然:“区区一个曲江池而已,这也算多?恐怕是因为神都城里的贵人们只能看见神都城里与自己身份相当的贵人流血灭门,看不见神都城外的人流的血吧。”
“城外平头百姓们因为那些权贵而流下的血泪,能灌满十万个曲江池!”
姜迈眉宇间薄薄地流露出一点震动来,紧接着,为之莞尔。
这才是破命之人会说出来的话啊。
也只有拥有这种觉悟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去做破命之人!
他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继而拉着她的手,重又将其送到唇边,轻轻的,怯怯的,郑重的,碰了一下。
乔翎茫然无觉,凑头过去,又饱含好奇地问:“你说北尊同太后娘娘这对师徒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他们曾经怀有过共同的目标,最后却很可能反目了……”
天后掌权多年,一定有想过要更进一步,可是那一步最终也没能迈出,不是北尊阻止了她,又会是谁?
乔翎实在是好奇极了:“中朝作为超脱于世俗的巨大力量,是可以推平当世一切的,所以北尊不惧怕上层可能会有的反扑,可是——啊呀!”
乔翎惊叫一声,惹得金子从座椅下狐疑地探出头来。
她很委屈地捂着手:“你咬我干什么?!”
姜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我累了。”
乔翎茫然又委屈:“啊?”
姜迈没再言语,起身循着楼梯向下。
金子同样茫然地从座椅下拱了出来,摇着尾巴,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姜迈面无表情地踢了踢它:“金子,没看见我要下楼吗?你简直是块木头,空长年纪,却没有心!”
金子不明白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被骂了,尾巴黯然的往下一垂,嗷呜一声,也因而委屈起来。
它不解地看着姜迈下楼的背影,再看看乔翎。
乔翎还在小声问它:“他怎么啦?”
金子歪着头想了想,转到自己主人面前,安抚的、亲热的蹭了蹭她,在她脚边温顺地趴下了。
乔翎很感动,蹲下身来开始摸狗:“小狗狗,你真好呀!”
第 83 章
乔翎虽有些不明白姜迈的突然发作, 最初最初的那个疑惑,却也已经有了答案。
天后摄政的时候手腕极其强硬,宗室都死了个七七八八, 更不乏有勋贵,甚至于是宰相被议罪, 相较而言,后宫之内消失了一个妃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抱起先前采摘的那束野花, 另一只手牵起金子的狗绳,领着这只小狗慢慢步下台阶,一边走, 一边想:神都过往里隐藏的谜题, 还真是不少呢。
走到第二层,她打眼一瞧, 不由得微微一怔, 下意识低头去瞧自己的小狗。
金子也稍显茫然地抬头看她。
姜迈正驻足在拐角处等她,见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吃不吃馄饨了?”
乔翎倏然间笑开花了, 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吃吃吃!”
姜迈看她一看, 微微摇头, 几不可闻的道:“真是……”
乔翎并肩与他走在一起, 闻言探头问:“真是什么?”
姜迈伸手出去, 将她的脑袋扶正, 语气无奈, 却也温和:“下楼梯的时候, 要好好看路。”
没等她言语, 他便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淑妃亡故,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四妃上缺了一角,原本该补齐的——后宫里本也不乏身份高贵、又育有皇室的妃嫔。”
“只是大抵是顾忌着前一位淑妃的结局,也有些避讳这个位分,所以当今没有再立淑妃,而是将二皇子的生母册为宁妃,‘宁’是那位娘娘的封号,实际上的待遇,是等同于四妃的。”
乔翎知道四妃中其余三位的出身,却还不知道这位宁妃娘娘出身哪一家。
只是她这边还没有张嘴,姜迈便好像已经听到了声音似的,自然而然的告诉她:“宁妃出身闻氏,她是闻相公最小的女儿——后者是当今亲政初期的宰相,也是历经几朝的政坛常青松了。二皇子妃出自宁氏,说起来同安国公还有亲戚。”
他觑着乔霸天此时颇觉茫然的神态,乃至于不自觉抬起来准备掐算关系的两手,失笑道:“只是估摸着你也算不明白,索性就不说了。”
乔翎有点赧然:“你们神都的关系太复杂了,公府加侯府二十多家,还有宰相和要员们,我每次都觉得云里雾里。”
姜迈说:“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啊。”
乔翎“唉”了一声:“二皇子妃的母亲既然以‘宁’作为封号,怎么二皇子还娶了姓宁的皇子妃呢,这不在避讳之列吗?”
“没那么严格,宁妃自己也说这是有缘呢。”
姜迈不以为然:“宁氏与闻氏俱是江南大族,两家本就亲近,族中子弟多有同窗莫逆,也都出过宰相,本就是通家之好,二皇子与王妃更是青梅竹马。”
最后他还是多说了一句:“安国公府的少国公,也就是母亲的胞姐,娶的夫婿便是宁家郎。他是二皇子妃嫡亲的叔叔。”
乔翎为之豁然:“原来如此!”
两人循着楼梯往正院那边去,姜迈使人去寻了一只花瓶,另寻了一把专门用来修剪花木的剪刀,坐在桌前神情恬静地修剪老祖带回来的那束野花。
天气正好,室内明亮,叫那五颜六色的花朵映衬着,连同他的面庞好像也生动鲜活了起来。
乔翎坐在他对面,上半身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忽的说:“大小姐,你好像一架古琴啊。”
幽静,雅正,高山流水,山间林风。
姜迈含笑瞧了她一眼,“咔哒”一声轻响,剪短了手里野花的枝。
乔翎却已经思忖起来:“我像什么乐器呢?琵琶,古筝,还是箜篌?”
姜迈说:“你像喇叭。”
乔翎:“……”
姜迈见状,于是又改了口:“唢呐?铜锣也行。”
敲一下,巨响一声。
哪怕没有人敲,只是途径过一阵风,也会嗡鸣作响。
乔翎黑着脸叫他:“喂!”
这时候外边有人匆匆忙忙来传话:“娘子,外边来了位太太,自称是您的姨母……”
“一定是公孙姨母来啦!”
乔翎起初一惊,复又一喜,再顾不上同姜迈斗嘴,马上便要去迎。
姜迈放下剪刀,随之起身:“我与你一同过去。”
“你坐着!”
乔翎很坚决地制止了他:“从这儿到前门,很长一段路呢,仔细累到。我自己去就成啦!”
……
越国公府。
这日正值休沐,老太君留在府上,没有出门。
姜二夫人带着孩子出去散步,途径老太君的住处,又领着小三郎进去给祖母请安。
姜家这一代就只有这么三根苗,最小的就是他了。
老太君疼爱孙儿,虽然年迈,但精神和体力都还算好,亲自抱着他逗弄了好一会儿,才叫保母领着到外边去玩儿,自己同儿媳妇坐在一处说话。
姜二夫人还在说呢:“国公那儿养了狗,嫂嫂那儿养着猫,他个个儿都喜欢,左右这会儿也大了,我盘算着也挑一只小东西,养起来跟他作伴……”
老太君笑着说:“也好,小孩子都喜欢毛茸茸的玩意儿。”
这会儿外边芳衣笑吟吟地来报:“前头有客人来啦,因为太夫人和太太都不在,就禀到这边来了。”
老太君“哦?”了一声:“是谁?”
芳衣说:“是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
姜二夫人初听一怔,旋即会意过来,掩口笑道:“看起来呀,咱们家门前的牌匾又要再加一块啦!”
京兆府跟大理寺的人是来致谢的。
这回的案子,往上说要牵扯到千秋宫太后娘娘,往下说又关联到宰相之女,圣上将差事交付给两家官署,可以说,两位主官是承担着极大压力的。
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破案,只是若没有乔翎大开大合的破局、张玉映机敏留下求救讯息,兴许被绑走的人一个都救不出来!
总而言之,这回的事儿,乔翎协同张玉映出了大力,京兆府和大理寺很领这个人情!
老太君叫了来人过来,笑眯眯地问:“这回给了个什么啊?”
京兆府的人先把相关公文递呈过去,上边用官样文章写得分明:“日前,神都城内发生一系列恶性案件,幸得热心市民乔太太拔刀相助,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最为迅速的解决……”
简而言之,热心市民乔太太荣获神都荣誉市民称号,顺带着还有奖金若干,证书一张,牌匾一个!
老太君笑着替孙媳妇领受了,使人将牌匾留下,证书什么的一块送到温泉庄子那边去,转而又意味深长道:“别的也就罢了,先前我孙媳妇还往京兆府去报案了呢,这事儿又处置的如何了?”
京兆府的人说:“京兆使人去问德庆侯府,那边倒是没有否定府上太太的说法,一五一十的认了。”
“只是这案子牵涉甚大,两府这边的意思是,等最后结案的时候,再把所有情况一起公布出去。”
大理寺的人也说:“才刚拿了人,审讯都没有正式开始,不好中途对外公布什么的。乔太太这事儿,是因为事情简单明了,又有着先前柳相公事发之后马上送了牌匾来的旧例,是以……”
老太君微微颔首,很明白这些官场里的潜规则。
先前孙媳妇救下柳直之母,柳直可是几乎马上就使人送了牌匾和一干的表彰之物来,而俞安世品阶与柳直相等,同为相公,虽然案子还没有彻底了结,但是两府也不好叫他输了情面的。
真等到案子结束再来送牌匾,岂不是显得俞相公低了柳相公一头?
她倒是有些诧异,德庆侯府居然就这么认了栽。
看起来,孙媳妇的威慑力是不小呢!
……
温泉庄子。
公孙姨母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细长脸儿,丹凤眼,满头青丝用一支竹簪挽起,衣着简朴,神情温柔。
她身边没有仆从跟随,大抵是孤身上京的。
姜迈心里边微微有点自觉不太礼貌的诧异——看起来跟老祖那位公孙表哥,仿佛并不十分相似?
有点过分正常了……
他迎出正房的门去,很郑重地去拜见了这位长辈。
公孙姨母笑着扶住了他,上下打量几眼,同乔翎道:“阿翎,你是有福气呢!”
乔翎眉飞色舞,先悄悄朝姜迈眨一下眼,紧接着大声附和:“是吧,是吧!”
姜迈失笑:“您太过誉了。”
两边略作寒暄,乔翎便开门见山道:“姨母,你快来帮忙看看吧,我学艺不精,虽开了方子,也叫国公吃着药,但总不见好。”
她有些忧愁,忧愁之外,还有些更深的疑惑亟待解释:“国公的脉象……”
顾虑着姜迈就在跟前,乔翎没说下去。
姜迈却看着她,温和说了句:“没关系的,不必避讳我。”
乔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腮帮子青蛙似的鼓了股,转而去看姨母。
公孙姨母看起来温柔,实则也是个爽利人,闻言并不迟疑,先请姜迈伸手出来诊脉,手搭上去几瞬,她脸色微变,下意识去看姜迈。
姜迈神色如初,平和地注视着她。
公孙姨母若有所思,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来,抽了一根银针捏在指尖,向乔翎道:“阿翎,我同国公说几句话,你且回避一下。”
回避?
一个是我的丈夫,另一个是我请的外援,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乔翎听得狐疑起来,目光在姨母脸上转转,又去看姜迈。
后者抬眼看她,宽抚似的笑了一下:“去吧,难道姨母还会害我不成?”
乔翎觉得不对劲儿:“姨母,我为什么不能听啊?”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看着她:“阿翎,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的人想说,这很好,但人家要是不想说,也不好强求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和姜迈之间有些私密的话要讲,却都心照不宣,不愿叫她知道。
乔翎稍显委屈地看了看姜迈,又稍显委屈地看了看姨母,最后蔫眉耷眼的说了声“哦”:“那我出去了,你们有事叫我。”
才到门口,公孙姨母就出声了:“等等,你且回来——”
姜迈微露诧异之色。
乔翎却宛若一只过分灵活的青蛙,一步就跳了回去,神情振奋,满脸雀跃:“姨母,我没走远!”
公孙姨母抬手一针扎在她脖颈上,温温柔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偷听。”
姜迈:“……”
乔翎只觉得耳朵里边好像灌进去一阵风,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安宁了,眼瞧着姨母的嘴唇张合几下,却一个字都不曾听闻。
她悲愤交加:“姨母,你居然把我扎聋了!”
怎么这样啊!!!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薄薄的流露出一点疑惑来:嗯?
乔翎委委屈屈地再度把脸耷拉下去了。
姜迈不忍心了:“您倒也不必如此,我们太太不是那种会偷听的人……”
“小心无大错,”公孙姨母身体略微前倾一点,压低声音,正待言语,忽的瞧见什么,不禁为之一惊:“你怎么来了?!”
姜迈心下错愕,扭头去看,却见身后空空,并无来客,正觉不解,回头去看,旁边转动了一下眼珠的老祖额头上已经被敲了一下。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读唇语,”
乔翎:“……”
姜迈:“……”
公孙姨母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封,递过去的同时侧一下头,示意门外:“出去吧。”
乔翎虽听不见,但也读懂了姨母的肢体动作和唇语,垂头丧气的将那只信封接到手里,老老实实出门去了。
到了门外,她随手将信封打开,抽出里边的信纸一瞧开头,不由得面露了然之色——原来是账房先生写给她的。
倒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内容,先前她请人去查淮安侯府的帐,现下有结果了。
纸上记载的是淮安侯府名下的账目支出,尤其是大额款项的进出和具体银票的票号,乔翎一目十行的扫视着,一张,两张,三张……视线落到某一行的票号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停留住了。
看起来有些熟悉啊……
室内只留下姜迈与公孙姨母两人,后者反倒却没有再去诊脉,甚至于连手里的那根银针都收回到针包里边去了。
她语气依旧温柔:“阿翎口称学艺不精,其实并不是。那孩子已经尽得我的真传。叫国公失望了。”
姜迈摇头:“您肯千里迢迢上京,走这一趟,我已经很感激了。”
公孙姨母见他面对生死如此坦然,显然对此结果早有预料,倒真是有些欣赏他了。
她因而多问了一句:“下毒的人……”
姜迈淡淡一笑,只说:“都过去了,请您不要深究此事。”
并不再说别的。
公孙姨母见状,便知道他不愿与人言说的秘密,也不强求,转而又温和问:“那阿翎那边?”
姜迈轻轻说:“您如实告诉她吧。”
他知道,对于公孙姨母的此行,她的怀抱着很大希望的。
姜迈有些抱歉:“真是坏极了,要叫她失望了。”
……
公孙姨母推门出去,便见乔翎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踢石子玩儿。
金子趴在不远处,见门开了,扭头去瞧,乔翎见状,也顺势望了过去。
“姨母!”她精神一振,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呀?”
公孙姨母暗叹口气,伸手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拍,叫她听见,想了想,到底还是拉着她走的更远了一些。
乔翎脸上原本还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希冀。
她知道,姨母的医术是很了不得的,且不同于世俗中的那些大夫——别人治不了的病姨母都能治,从前有个老翁甚至于断了气,姨母去瞧了瞧他的脸色,两针扎下去,居然又活过来了!
写信请姨母来的时候,乔翎压根儿没觉得这事儿会不成。
她也替姜迈诊过脉,知道他的体弱多病三成是因为先天不足,剩下的那七成,却是因为中毒所致,她没办法,但是姨母应该有呀!
只是这会儿姨母出来,脸上过于平淡的神情叫她有点害怕,又要拉着她往外边走,乔翎心里边咯噔一下,脸色立时就变了。
她甚至于不敢听下去了。
倘若我继续做个聋子,不也很好?
公孙姨母在这孩子的脸上看见了畏惧,她不由得在心底又叹了口气。
“阿翎,越国公的病灶,我无能为力。”
乔翎怔怔地看着她,毫无预兆的,眼泪就掉出来了。
公孙姨母“哎呀”一声,赶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擦:“好孩子,你别哭呀。”
乔翎一转身子,别过头去,用手背胡乱的擦眼泪。
她很懊悔,也很自责:“我以为能治好的,所以才跟他说请了姨母来,没想到治不好……我白白给了他希望……”
公孙姨母回想起姜迈知道自己无力医治之后,最先表露出来的却不是失望,而是说,要叫她失望了。
两人的一片赤诚,都没有被辜负。
又何尝不是黯淡结局之前的一点余温呢。
公孙姨母想要规劝一二,正要言语,面前忽的落下了一片阴翳。
她举目去看,却是姜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乔翎眼泪汪汪地吸着鼻子,见他过来,赶忙别过脸去。
姜迈轻轻地,柔和地叹了口气。
乔翎简直想要赶紧逃走!
那边姜迈却伸手拉住了她,温和又不容拒绝的叫她转过身来,用手帕替她擦脸:“好端端的,怎么哭啦?”
乔翎本来都快忍住了的,这会儿鼻子却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酸了。
她哽咽着道:“什么好端端的?一点也不好……”
姜迈见她难过,心里边伤感怜惜之余,居然奇妙的有些欢喜,我们太太也真心实意地为我掉过眼泪!
他没有去提诊脉的事情,耐心地替她擦完脸后,挽着她的手往园中散步,说起从前来:“先前你说,要带我去打鸟,去钓鱼,去湖中泛舟,摘莲蓬,怎么,都不算数了吗?”
乔翎抽着鼻子说:“算的,算的!”
她掉眼泪的时候,是实在伤心,现下真的克制不住情感倾泻的时候,又更觉得懊恼了。
明明最应该,最有资格伤心失意的人是姜迈,怎么最后还要他来哄我呢?
乔翎想到这儿,赶忙抹一把脸,同时迅速振作了精神:“明天就去!”
日光依旧明亮,照得她一双眼睛红红的鼓了起来。
只是依旧很漂亮。
姜迈神情温和,从容如昔:“好。”
只是,他在心里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来。
有人告诉他:“你会有一位妻子。再过不久,她就要上京了。她是当世唯一一个‘破命之人’。”
妻子。
那时候,姜迈对于这两个字是很漠然的。
倒是对于所谓的“破命之人”有些好奇。
彼时他寿数将近,因为这一点好奇,便决定等一等,再等一等。
好歹见一见她。
现下回想,好奇心真是会害死人的。
最后惹得她这么伤心。
姜迈无声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小郎君啊,要是我在你上京之前死掉就好了。
第 84 章
当天晚上, 乔翎与姜迈作为东道主,留了公孙姨母在温泉庄子里暂住。
那边厢,梁氏夫人听闻亲家那边有亲戚登门, 也难免要来出席寒暄,又出言留她多住一些时日。
公孙姨母笑着推拒:“倒不是我不想, 而是实在有事在身,早先不在神都也就罢了,现下既到了此处, 不免要去衙门里应酬走动一二的。”
梁氏夫人微露讶色:“原来公孙太太身上还有差使?”
乔翎比她还吃惊呢:“姨母,你有官职在身?”
她头一次听说,惊奇极了。
公孙姨母笑眯眯地瞧着她, 说:“我也得吃饭呀, 总得有个维持生计的地方不是?”
乔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哪个衙门?”
梁氏夫人与姜迈也有些好奇。
公孙姨母问她:“国医院,听说过吗?”
乔翎面露茫然之色, 下意识扭头去看姜迈。
后者倒是有些了然, 轻声告诉她:“那是天后时期设置的一所院校,意在以神都为榜样, 栽培出以一批大夫来, 以后派遣到地方乃至于军队当中去, 造福百姓, 同时也可以降低军队的伤亡率。”
乔翎“哇哦”一声, 两眼直冒星星:“姨母, 原来你还在国医院里当老师吗?!”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的看着她, 轻轻摇头:“偶尔兼职去教教课。”
梁氏夫人心想, 乔霸天的亲戚还真是卧虎藏龙呢!
又不由得道:“我倒是同国医院打过几回交道, 只是没见过您呢。”
公孙姨母笑道:“我早些年在国医院待的久一些,制度成形之后, 就离开了,也难怪夫人不认识我。”
梁氏夫人听得微怔:“制度成形之后……”
“哦,”公孙姨母这才告诉她:“我是国医院的创始人之一。”
梁氏夫人肃然起敬:“原来如此!”
乔翎倒是觉得理所应当了。
姨母若是不能在国医院当中占据一席之地,那就说明这国医院其实也不过如此。
只是同时她也难免去想,看起来,南北两派在许多事情上,的确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国医院是在天后当政时建成的,天后是北尊的弟子,这显然也是北派的意志辐射。
如若公孙姨母出身中朝,依照她的本领,成为国医院的创始人之一,并不奇怪,可后来她却又往南边去教导自己,公孙宴那家伙还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无疑就是南北两派之间亲密的一大佐证了。
而如若公孙姨母本身就是出身南派,却可以北上在中朝的决议当中充当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同样也能证明南北和睦。
国医院的创建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一直到现在,两边的关系也都维持的不错,这或多或少的说明,当下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是比较融洽的,两派的领袖们都心照不宣的有所克制。
这是好事。
心里边存了一点疑影,到晚上入睡前,乔翎便去寻公孙姨母说话:“姨母,这么久不见,我可想可想你啦!”
公孙姨母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哎?不是有话想问我吗?”
乔翎一点都不客气,脱掉鞋子,盘腿坐到美人靠上,一边晃,一边撒娇道:“既想念姨母,也有话想问!”
“小滑头!”
公孙姨母轻哼一声,给她倒了杯水,转而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拆分发髻。
镜子里清晰地照出了她的面容,连同乔翎的脸庞也一道收拢其中:“有什么想问的?”
乔翎抱着手里的杯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姨母是南派出身,还是北派出身?”
公孙姨母对于她的疑惑早有预测,此时听闻,也不奇怪,只觉理所应当。
她告诉这孩子:“我是南派出身——只是在医药此道上,南北两派从本源上就奇妙的颠倒过来了,这也是当初两派联合创建国医院的原因之一。”
乔翎大觉不解:“什么意思?”
公孙姨母不答反问:“我听说你先前险些误入空海?”
乔翎没想到她会问到此事,倒是一怔,转而颔首:“不错。”
公孙姨母又问她:“那你也该当知道,京氏的那个后人,之所以想要扣住你,就是意图得到南派执掌的那半部《圣人书》?”
乔翎又说了一句:“不错。”
公孙姨母便微笑起来,问她:“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圣人书》究竟是什么东西,京氏的后人竟然如此费尽心力,想要得到它?”
乔翎略加思索,便将当日账房先生阐述给她的形容一字不差的扒了出来:“《圣人书》分为上下两部,是高皇帝书就下来,用以指导后代之人如何打破那种既定命运的两种途径!”
公孙姨母便循着这句话继续问她:“那你觉得,《圣人书》的上下两部,分别是什么关系,京一语为什么只索取南派执掌的下部,却不索取北派执掌的上部?”
“这……”
乔翎被问住了。
一本书分为上下两部,许多人都会下意识的以为,这本书是一条线,由上及下,自始而终,乔翎最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觉得上下两部《圣人书》,应该是一体的。
可现下听了公孙姨母的话……
乔翎倏然一惊,意识到了另一个可能。
她骇然道:“难道上下两部《圣人书》,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体系,而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
没等公孙姨母回答,她自己便明白过来了:“京一语所选择的那条道路,与北派执掌的那半部《圣人书》殊途同归,亦或者有所类似,却与南派执掌的那半部《圣人书》截然不同,所以他对北派的那半部《圣人书》不感兴趣,却意图从南派控制的那条路径当中,获取另一种可能,是不是?!”
公孙姨母目光赞赏地看着她,点一下头:“不错。”
乔翎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她举一反三,忽然间明白了另一件事:“那高皇帝的两脉后人,其实也是因此而生的……”
公孙姨母脸上欣赏之色更浓:“不错!”
乔翎彻底想通了这一节!
不是高皇帝的后人先行分裂,继而才有了南北两派!
而是先有了南北两派的道路分歧,而后才有了南北两派各自掌控一脉高皇帝的后人!
乔翎神色有些凝重:“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很危险,高皇帝难道没有意识到吗?”
没等公孙姨母言语,她便想起了账房先生从前同她说过的一句话:“你们也不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是对是错……其实不只是你们,连同高皇帝自己,对于未来都是迷惘的……”
公孙姨母微露惘然唏嘘之色:“是啊。高皇帝是圣人,却也不知道究竟哪条路才能通向终点,后来的人也只能循着两种可能,摸索向前了。”
乔翎明白过来:“南北两派的开创者,其实都是高皇帝的弟子,亦或者是他意志的传承者之一,他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分歧。”
“这种分歧对于帝国而言是很危险的,所以为了保持平衡,他们各自执掌了一条可以承继大统的高皇帝血脉……”
公孙姨母暗叹口气,告诉她:“当初幽帝为祸天下,被废黜之后,帝裔无继。”
“那时候朝中有两类观点,一类主张拥立幽帝之父和帝留下的公主,那是太宗一脉的后裔;另一类则主张拥立隐太子的后人,也就是后来的世宗皇帝,那是高皇后的后裔。”
“和帝的那位公主,其实是遗腹女,和帝驾崩之后六个月才出生,彼时尚在襁褓之中——这也是幽帝遍杀血裔,却独独留下她的缘故,她太小了,不具备威胁。”
“而隐太子的后裔世宗皇帝却正当盛年,并且在废黜幽帝的过程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最后几方议定,世宗继位,公主按理说,也应该降为小宗。”
“那时候两派的对峙已经初露痕迹,太宗功臣的后裔不愿放弃,竭力为那位公主奔走。几经商讨之后,两派的领袖为了维持平衡,便在世宗继位的同时达成了约定,即保留太宗一系,也就是那位公主及其后裔承继大统的可能性。”
“在那之后,稍显弱势的一派及几家忠心于太宗皇帝的家族带着公主南下,抚育公主长大,同时也将她的血脉流传了下来。”
“也是因为南下,南派才成为南派,继而才有了与之相对的北派这个称呼,后来的北尊和北门学士,都是这时候的派系延伸。”
这段过往,乔翎曾经在史书上见到过,而帝国南北两派之间的过往,她也隐隐有过猜测。
只是今日再听公孙姨母说起,她却从中得到了一个先前并不知晓的、极其重要的讯息!
这又与当下的局面相悖……
乔翎想到此处,不由得再一次同公孙姨母确定:“姨母方才说,如今南派掌控的太宗皇帝一脉的始祖,其实是幽帝之父和帝的公主?!”
公孙姨母颔首道:“不错。”
乔翎为之震动,几瞬之后,紧接着问:“当时,朝中就公主继位,亦或者世宗皇帝继位,有过争议,且太宗皇帝的臣子们曾经为这位公主奔走过?!”
公孙姨母又一次点头:“不错。”
乔翎回想起自己上京时候一路的见闻,张玉映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大公主的志向乃至于如今神都城内勋贵内部的爵位更迭……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确触碰到了隐藏在历史当中的,恐怖的真相。
“世宗之所以得以继位,一是因为他在废黜幽帝的过程当中建立了功勋,二是因为他相较于年幼的公主,业已成年,可即便如此,当时朝中也曾经就此产生过不小的争议——这岂不是说,如果公主彼时业已成年,世宗甚至于无法与之相争?”
她循着这条线,继续追索下去:“如果公主的分量不够沉重,南派凭什么觉得掌控住她之后,可以与北派相抗衡?”
乔翎没有经历过世宗皇帝时期,也没有经历过高皇帝和太宗皇帝时期,但是她来到当今天子治下的神都,听过,看见,也经历过。
她知道大公主为了继位,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只为了争取那一个可能。
可是早在幽帝时期,一个尚且处于稚龄的公主,居然能够跟在废帝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隐太子后人同放在天平两端——
彼时的争议在于公主年幼,而不是说因为她是公主,不是皇子,所以她没有资格继承皇位!
他们甚至于没有“公主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这种想法!
乔翎瞳孔猝然收紧,骤然间抛出了答案:“世宗皇帝之前,一定曾经有过女帝,而且是功勋卓然、四海臣服的女帝!”
想通了这一节,再去想自己从前得到的讯息,便瞬间能够有所了悟了。
世宗皇帝之子显宗皇帝挖低东南,修建起曲江池,以神都帝王之气,魇镇东南。
而后,又以东南地名为嫡长子封王,使其就藩,越明年,册封皇太子,作为“黄旗紫盖、帝出东南”的应谶。
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统统都是假的!
真正的抹杀,是在世宗之后,一代代淡化掉曾经出现在前代的女帝,使其逐渐成为一个史书上模糊的人影,最后在史书工笔下,让她成为一个与后代帝王如出一辙的男人!
他们说,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女帝!
女人怎么可能当皇帝?
既然女人不可能当过皇帝,也没有资格当皇帝,那太宗皇帝的后人,和帝的那位公主,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同高皇后一脉去争夺大统?
一代代潜移默化下来,太庙里的历代先祖都成了任人涂抹的木偶,女人不可能当政的这种观念逐步深入人心,太宗之后的法统也随之被一削再削……
乔翎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勋贵的嫡长女可以袭爵,但是大公主却无法轻而易举的得到储君之位,先前数代帝王,难免有先生女、而后生子的,可竟然也没有出现过一位女帝!
为什么皇室没有出现的事情,勋贵群体当中却出现了?
按理说,皇室跟勋贵在尊位传承时候的步调,应该是一致的才对!
现在乔翎知道答案了。
因为这是高皇帝时期,乃至于太宗皇帝时期的旧制残留,从前有女人为后来的女人趟过路!
而本朝的皇室,自世宗皇帝之后,血脉里便烙印了一个任务,他们要一代代锲而不舍地收紧绳索,抹杀掉太宗之后承继大位的可能性,他们怎么可能拥立一位女帝?!
乔翎心头涌现出一片惊涛骇浪。
她不可避免地要去想一个惹人深思的问题——世宗皇帝之前,那位功勋卓越的女帝,让人理所应当觉得公主也可以继承大统的女帝,是谁?
太宗文皇帝,亦或者……高皇帝?!
第 85 章
乔翎静坐在原地, 血管之中却仿佛汹涌澎湃着一片江河。
从前居然有过女帝!
且还是威震天下、四方臣服的女帝!
此事一经传出,却不知又要惊掉多少人的眼球了!
再去想自世宗皇帝之后,本朝帝脉所为, 她也不免要生出几分唏嘘与惊叹来!
要想遮掩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将其死死捂住, 而是半遮半掩,叫人心生探究,百般好奇, 千辛万苦、几经辗转之后得到“真相”,继而心满意足地品评一番,放下心来。
乔翎先前看本朝史书的时候, 便觉阐述隐太子的那一节不太对劲儿, 只是很快,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当今掌政的是隐太子的后人, 要为先祖遮掩,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紧接着,她再去疑心隐太子在高后之乱当中发挥的作用, 乃至于其人究竟是没有参与, 还是跟随高后, 事败被杀……
几经考究之后, 乔翎知道, 隐太子大概率参与其中, 失败之后与高皇帝一道为高皇帝所杀, 只是本朝帝脉为尊者讳, 隐去了这一节。
也很合理。
疑惑得到了解答, 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是很快她又知道,原来高皇帝的后人在幽帝之乱后分为两脉, 一脉是窦皇后与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另一脉是高皇后与隐太子的后人。
两脉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多年以来,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节和平衡。
当今一系的帝脉,乔翎或多或少曾经接触过。
太宗文皇帝的后人,乔翎更是与之相熟——秘密都挖到这儿了——甚至于如果不是她一头撞到神都城里,连韩少游这位同当今天子堪称是青梅竹马的宰相都不知道此事!
一颗洋葱被一层层剥到这种程度,任谁都会觉得可以了,应该已经到底了。
可事实上,这一切都是障眼法,最最要紧的那个真相,始终都被死死捂住,无人知晓!
这还是现在,追究真相的那个人是乔翎,再过上几代人,史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乔翎先前疑惑过的许多事,无形之中得到了解释,可是与此同时,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疑惑来。
高皇帝,亦或者太宗文皇帝居然是女帝,这样的真相,是世宗后人想隐瞒就能隐瞒得了的吗?!
他们或许可以销毁官方的记档,但那样石破天惊的大事,民间难道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他们到底是怎样堵住世人的嘴的?
且如若当今一系帝脉一直着力于收紧勒住太宗之后脖颈上的那条绳子,那当年天后临朝摄政,假天子名义行事,又算什么?
当今对待长女的恩遇和栽培,给予她储君的待遇,都是假的吗?
他是真的要选大公主做后继之主,还是单纯将她推出来做一个靶子?
乔翎回想起梁氏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
先帝谥号惠帝,惠帝之前,便是明宗。
梁氏夫人含糊地告诉过她,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乱子。
而惠帝其实并不是明宗之子,而是北尊自宗室之中选出,将其扶上帝位的。
亦或者说,世宗一脉始终贯彻着的那条铁律,是否因为明宗绝嗣、惠帝入主大宗,而发生了中断?
毕竟前代曾经出过女帝这种绝密消息,必然是本朝帝脉顶层的一两个人才会掌握的消息,惠帝这样的小宗子弟,未必能够知晓。
此外,还有一个极其要紧的人物参与其中——北尊!
惠帝可能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北尊一定是知道的。
他对于这条烙印在世宗一系血脉里的铁律,又是如何看待的?
反对?
那先前几代,怎么都没有出现过女性君主?
赞同?
可他又的的确确将天后扶持上了高位。
乔翎心头的疑惑就像是下雨时的池塘,雨点打下去,水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悠悠笑了起来:“人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啊,神都可真是有意思!”
乔翎思索的时候,公孙姨母始终没有言语,自顾自对镜梳头,这会儿听她说话,才微笑着附和了句:“是呢。”
乔翎了悟到世宗及其后人对于太宗一脉的抹杀和严防死守,再去想前代的关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南北两派本来就有着路线上的分歧,隐太子后人又一代代极力削弱太宗一系的影响,这不仅仅是在针对太宗一系,无形之中,南派手中的筹码也在缩水——那之后,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一定有所恶化!”
南派掌控太宗后人,本就是存着制衡北派的心思,可是伴随着世宗后人一代代的严防死守、水磨工夫,太宗后人的继位法统一削再削。
幽帝时候,时人理所应当的觉得,如若公主成年,就该继承大位!
可现下呢?
大公主虽然是长女,但是还算努力进取,倒是也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两相对比,风气的转变,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南派不恼火才怪呢!
同时,乔翎更觉得稀奇了。
北派,亦或者世宗及其后人,又是怎么堵住南派的嘴的?
公孙姨母听得莞尔:“北尊之前,两派的关系的确不太好。”
乔翎既猜出来了,她也不吝啬于多说几句:“北派执掌着占据大统的那支帝脉,其实是很占便宜的,接连数代帝王下来,根基日深。尤其是如今这位北尊执掌北派之后,更有大刀阔斧的革新之像。”
“两派选择的道路并不一样,警惕与戒备都是寻常,明宗皇帝之前,便数次有过摩擦,只是两派的领袖强行按住,才没有真正的发作出来。但实质上的和谈与会议,还是在北尊从他的老师手里接过北派领袖的位置之后。”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自己从无极处探听来的消息。
北尊与她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渊源……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同北尊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公孙姨母颇觉讶异:“你居然知道?”
乔翎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朝镜子里的姨母眨一下眼。
公孙姨母也笑了,笑完之后,神色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感慨:“北尊他啊,真是不世之材,京氏的后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乔翎听得古怪,赶忙往前探一探头:“这怎么说?”
公孙姨母没有细说,只是含糊地告诉她:“北尊循着《圣人书》的上部,开创出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给乔翎更多的解释,她便抛出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北派革新之后,南派是很警惕的,一棵大树的枝干循着不同的方向向上生长,枝繁叶茂之后,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交叉领域。”
“南派必须更进一步,才能继续向前推进,而对于北派而言,南派如若更进一步,必然会动摇他们的根基……”
南北两派之间出现了无可转圜的分歧。
公孙姨母鬼使神差的回想起自己从前同老师谈及到的过往,晃神几瞬之后,不由得轻叹口气:“两方针锋相对,都不愿让步。可要是动了真格,高皇帝和诸多前人披荆斩棘建设出来的这个国家,只怕就要被打烂了……”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住,转而去看乔翎。
乔翎对上她的视线,眼睛眨巴几下,忽然间明白了。
“……我是北尊的诚意,是不是?”
依据无极所说,最开始,她是被北尊带到神都来的。
可是她却又没有这段记忆——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生活在南边了。
再结合如今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乔翎哪还有不明白的?
北派以帝国的神都为中心,执掌着天下大权,南北两派明面上的权柄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倾斜,这种局面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如若北尊得到了破命之人,那两派领袖艰难维系着的平衡也将彻底打破。
为了防止最坏的局面发生,北尊将自己送到了南派,以此展现自己的诚意和胸襟。
公孙姨母没有言语。
乔翎心知这已经是一种默认,转而又有些急切地问:“那我的阿娘呢,她是什么人?”
公孙姨母轻轻摇头,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说:“我们也不知道。”
乔翎这会儿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明亮,身量结实,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孩了。
公孙姨母回想往昔,稍觉恍惚:“你这孩子从小就皮实,几乎没生过病。当年传书之后,北尊与一位年轻娘子带着你南下——那时候你才满周岁。”
“那位娘子告诉我你素日里的一干习性,临走的时候,又从行囊里取了一件中衣给我,告诉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习惯,睡觉的时候非得攥着那件衣裳才行,这习性还是后来过了一年多才改过来的。”
“最后她抱了抱你,你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放声大哭,惹得她也哭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生母,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乔翎听得默然,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气味吧。”
公孙姨母温柔一笑,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是呢。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抱着那件衣服睡觉?你说,香香的。”
她到现在都觉得纳闷儿:“我精于医药,嗅觉灵敏,倒是觉不出那件衣裳上有香味呢,偏你能闻得出来!”
婴孩的感知,其实是最原始的直觉。
乔翎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来到神都之后,她其实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感知到过那种原始的亲切。
婴孩时期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但是脑海中却还镌刻着那种气息。
她心想,我是在周岁之后,被北尊和邢国公夫人带到南边去的,那周岁之前呢?
我一直生活在哪里?
中朝?
被北尊带到神都之前,我又身在何方?
乔翎再度思索起来她先前思索过无数遍的那个问题——世间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我是破命之人?
这种命运是来自于冥冥之中上天的【选定】,还是要求一个人必须具备某种客观的【条件】?
如若是前者也就罢了,纯粹是运气的选择,若是后者……
这个【条件】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个世界像是一颗洋葱,每次当她觉得已经剥到底的时候,总会有些线索悄悄浮现,告诉她,还早呢!
南北两派之所以能够保持现下的和睦,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北尊将自己交付给南派,以此获得平衡,展现诚意吗?
乔翎觉得,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全部。
因为世宗皇帝至今,已经过了很多年,而自己总共才几岁?
自己没有降生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一定有什么别的外因,迫使南北两派必须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那个外因又是什么?
是以京一语为代表的那个势力吗?
他们到底在哪儿,何以寂寂无名?
乔翎很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着某个人转的,强如北尊,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看不透的人心。
一直以来,高皇帝的两脉后人或多或少受制于两派,他们又作何想法?
当今皇室,摒弃掉蠢的那些人,当今天子真实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千秋宫太后娘娘真实的态度又是怎么样的?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乔翎此时所知,却都无从解开。
她只能问最当前,也是最实际的一个问题:“姜迈的病症,姨母无从解决,当世之中,有没有别的人可能会有办法呢?”
公孙姨母早知道她的性格,此时见她不肯死心,也不奇怪。
她颇认真地思忖了会儿,徐徐道:“我既治不好他,寻常的医药之道,多半也是没用的,你便不必再循着这条路去强求了。除此之外……”
公孙姨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告诉她:“有两条路,或许可以走得通。”
乔翎听姨母说医药之道没有法子,心就冷了一半,转而再听居然还有两条路,立时振奋起来:“哪两条路?”
公孙姨母指了指神都城所在的方向:“第一条路,就是北尊。”
“他执掌北派多年,手段神异,或许可以逆天改命,生死肉骨。”
乔翎距离北尊最近的一次,时间上是十多年前,距离上是京一语发难时,有位北门学士替他递话,真正有记忆之后,却没见过。
她暂且将这条途径记在心里:“有机会的话,我设法去中朝拜访他!”
转而又问:“那第二条路呢?”
公孙姨母脸上犹疑之色更重,踯躅片刻之后,才不甚确定的告诉她:“宁国公府?”
乔翎听得怔住:“什么?”
这一回,公孙姨母的语气稍稍肯定了一些:“宁国公府!”
乔翎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是高皇帝功臣第三、皇朝四柱之一的宁国公府?”
公孙姨母颔首道:“不错,宁国公府。”
乔翎大感惊异:“哎?!”
神都里门第众多,光是有亲戚的那几家,就足够叫她去记了,更何况是宁国公府这种非亲非故的人家?
从前虽也见过宁国公府的人,但至多也就是客气的点点头,甚至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乔翎怎么也没想到,公孙姨母会在这时候提起宁国公府来!
她都没有办法的病症,宁国公府居然会有办法吗?
要知道,公孙姨母提出来的两个办法,上一个要去寻求的,可是北尊啊!
她实在觉得惊讶:“宁国公府?他们怎么会跟此事扯上关系?”
公孙姨母反问她:“你也该知道,高皇帝功臣的前四位,各自戍守一方吧?”
“我知道呀,”乔翎略一思忖,便给出了答案:“宁国公府杨氏,戍守南方。”
公孙姨母略微放低了一点声音:“四位国公戍守的其实并不是广义上的一个方位,而是一个独特的领域。宁国公府杨氏实际上负责戍守的地方,唤作【小酆都】。”
酆都?
乔翎心下为之一凛:“那不就是地府的别称?”
公孙姨母颔首道:“不错。”
乔翎又问:“酆都就酆都,为什么要叫‘小酆都’,难道还有一个‘大酆都’不成?”
公孙姨母失笑道:“这我就有所不知了,只知道有文字记载以来,都管那儿叫小酆都。”
笑完之后,她神色肃然几分,叮嘱乔翎:“这两条路,就只是纯粹的路,能否走通,犹未可知,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私心觉得,第一条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第二条,希望其实非常渺茫……”
公孙姨母并不乐观:“四柱家族负责戍守的地方,都是昔年高皇帝钦定的,或许与他们的家族传承有些干系。”
“我并不清楚杨氏一族的私隐,只是觉得,他们既负责戍守小酆都,家族传承或许与魂魄和阴灵有关,至于究竟是与不是,就都只是猜测了。”
乔翎今晚听到的秘密足够多,得出的结论也足够多。
她摩拳擦掌,忍不住再问一句:“宁国公府世代戍守着【小酆都】,那另外三家呢?他们负责戍守的那个领𝔀.𝓵域,又唤作什么?”
她想起先前梁氏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安国公府梁氏一族,又有着什么家族传承?”
乔翎噼里啪啦丢了许多问题出去,继而近乎自言自语般道:“我觉得,梁氏一族虽然排行第二,但地位应该是四柱之中最特殊的——因为他们家在明宗晚年的风波之后尚主了,须得知道,先帝只有武安大长公主这一个妹妹——这说明在皇室,亦或者北尊眼里,安国公府是四柱之中最需要拉拢的一家!”
公孙姨母笑眯眯的瞧着她,却不肯再多说了:“时辰也不早了,还不回去歇息吗?你媳妇该等急啦。”
乔翎死赖着不肯走,八爪鱼一样,黏黏糊糊地搂住她的肩膀蹭:“哎呀,姨母!你就跟我说说嘛,说说吧~”
公孙姨母暗叹口气:“我跟你说得够多啦,原先我们几个人定下,叫你自己去找答案,今晚上的事情叫账房知道了,怕得生我的气呢。”
乔翎继续黏黏糊糊:“姨母~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嘛~”
公孙姨母说:“他自己能算到呀。这本事有点讨厌,是不是?”
乔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呢!”
公孙姨母便将自己肩窝处的那颗大头往外推了推:“是什么是?还不赶紧回去。”
乔翎好奇探头:“姨母~”【蹭.jpg】
公孙姨母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来一根银针,捏在指间,温温柔柔地瞧着她:“再不走,先前说的那些我也给你扎忘记。”
乔翎委屈缩头:“姨母,我这就走……”【不蹭.jpg】
客房外的石砖路铺成了格子的形状,她刚出门的时候垂头丧气,走了几步之后瞧见,便背着手,开始跳着格子往前走了。
公孙姨母从窗户那儿目送着,不由失笑摇头,还是孩子心性呢。
那边乔翎一边跳,一边想,神都城里边的秘密可真是够多的!
她在心里边的小本本上记了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去中朝拜会北尊,求他帮忙!
只是与此同时,她也实在觉得好奇。
【小酆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居然要杨氏一族一代一代,从高皇帝时期起,世代戍守于此?
皇朝四柱的其余三家,又在戍守着什么?
一边想,一边跳,终于到了正院,老祖不得不将那些宏大又缥缈的事情暂且抛之脑后……
她得去小厨房瞧瞧姜大小姐睡前要喝的药煎好了没有。
……
公孙姨母只在温泉庄子里待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用过饭后,便去辞别。
乔翎很舍不得:“姨母,咱们好容易见了面,你就多留几天嘛!”
姜迈也出言挽留:“姨母好歹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心领了,只是我后头还有正经事情要做呢。”
公孙姨母笑着摇头:“早年把国医院的框架打出来之后,我就成了甩手掌柜,每年去授几个月的课,剩下的全都交给后辈们去操持。只是他们到底年轻,朝堂上根基也弱,许多事情上不好开口,现下我既到了神都,免不得要替他们撑一撑腰的——岂能白白担了干系?”
说着,又问乔翎:“你在神都这么久,认不认得什么朝堂上的人物?我久不与前朝交际,已经全然陌生了。”
朝堂上的人物?
乔翎马上从怀里掏出来一摞名帖,语气豪横:“姨母,来挑!”
公孙姨母近前去翻了翻,打头的就是本朝的三位宰相,再之后也都是本朝要员,实在大觉惊异,转而又欣然道:“不愧是我们阿翎呢!”
她先将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名帖抽出来,末了,又对着中书省两位中书令卢梦卿和俞安世的名帖迟疑起来:“这两位中书令性情如何?”
乔翎思忖未语,姜迈则温和开口:“这就要看姨母此来是为了办什么事情了。”
公孙姨母告诉他们:“我想要在本朝的律令条款里边增加一条,即非人为因素下造成的伤患亡故及其他不良后果,不得迁怒于医者,如若有违,应该较之寻常罪责再加一等。”
她一向平静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忧色,隐有愤容:“国医院是两派共同通过了的决议,天后当年做主设置这个机构,也是心怀天下苍生的,这么多年过来,成果斐然,只是糟心事也不少。”
“人都是要死的,连皇帝都不能万寿无疆,何况是寻常人?”
“只是许多人却参不透这个道理,尤其是三都之内的权贵,亲友故去之后,动辄就要拿太医和大夫们发泄——栽培出来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夫,有多难啊!”
“杀的哪里是大夫一个人,也是之后他可能救助的无数人!”
“再就是随军的那些大夫,有些军汉的脾气,甚至于比三都内的权贵还要暴烈……”
说完,公孙姨母话锋一转:“此外,我也有意建立起对于医者的考核机制,将那些滥竽充数的害群之马踢出去,不能叫那些庸医和走后门填充进国医院的混账,毁掉了多数人的努力。”
“这些事后辈们碍于情面,不好去提,我再不提,又该把事情交给谁?”
“姨母思虑深远。”
姜迈由衷地恭维一句,也明白了她的诉求:“大理寺有着立法的职权,依据此时寺内的风向,您去找曾元直,可比找大理寺卿还要来的便利,至于两位中书令嘛……”
他微妙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们太太跟卢相公更加要好,但是,我还是建议您去寻俞相公。”
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唐红的孙女婿,天子的应声虫,只是纯粹为了占据住那个位置而被安排在那儿的,真的要做实事,还得是曾元直。
依据他的性格,会愿意去做这件事的。
乔翎明白这一节,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不去找二弟?”
姜迈脸上笑意愈发深了:“卢相公现下正在朝中大杀四方、广喷天下呢,一时半会的,怕是顾不上这些了。”
乔翎面露茫然:“啊?什么情况?”
姜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小报,神色古怪地递给她:“看看吧。”
乔翎一看那小报的配色,便不由得虎躯一震。
提心吊胆的瞧了一眼那个过分黄暴的标题,面容立时扭曲起来。
《卢梦卿:看好你们的钩子——千万别被我买到!》
乔翎:“……”
公孙姨母:“……”
乔翎目瞪口呆。
公孙姨母大为震撼。
乔翎木然道:“……是我想的那个钩子吗?”
姜迈笑眯眯道:“是的哦。”
……
原本这其实是个很正经的议题。
卢梦卿作为现任的中书令,协同大理寺少卿曾元直联名上了一份奏疏,请求废止犯官及其家眷获罪之后被没为官奴的那条律令。
这原就在中书省和大理寺的职权范围之内,两人联名上书,合情合理。
卢梦卿的理由是:“罪官家中女眷被没为官奴,原本是前朝时候留下来的制度,彼时党争残酷,帝王昏庸,朝臣们彼此攻讦,底线日低,所以才会出现了这样既有违圣人之道,也折损太太品节的律令。”
“到本朝时,高皇帝曾经起意废黜,只是因为彼时天下初定,议论过盛,方才被迫停止,只是将其加以修改——男的也要去卖!”
“过往留下的制度,好的那些,须得加以吸纳,不好的那些,当然也可以加以更改,如这条律例一般,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教坊司是太常寺下辖之下的一个机构,但这部分职权,却不只属于太常寺,还被其余几个衙门所分润着,到了地方上,就更加不必说了。
有利益的地方,必然就要有争端,这道奏疏一上,朝堂上立即就炸了锅。
不是有人要炸锅,是卢梦卿凭借一己之力炸了所有人的锅。
有赞同的,有默不作声的,也有反对的。
有人说:“这是祖宗旧制……”
卢梦卿立时就喷了回去:“废止这条律例,可是高皇帝的夙愿,你认的是哪一个祖宗,就敢说这是旧制?!”
有人说:“不如此,不足以警戒朝臣……”
卢梦卿继续喷道:“如你所说,有了这条律例之后,应该就没有敢于违法乱纪的官宦了才对,为什么现在还有?是警戒的程度不够高吗?!”
“不然开展一个普法活动,大家都去卖一卖,感悟一下?!”
有人:“……”
旁听的朝臣们:“……”
喂!
你别胡乱拉人下水啊!
还有人说:“这也是户部的营收之一,利国利民……”
卢梦卿彻底发疯:“大家都去卖,赚的更多!”
有人:“……”
旁听的朝臣们:“……”
都说了别胡乱拉人下水了!
因循守旧派强忍着怒火:“卢相公,你不要失了身份……”
卢梦卿展露獠牙:“你给我小心点,千万不要犯事,不然我头一个去买你的屁股,搞烂你!”
因循守旧派奋起反击:“你就是因为自己有个在做官奴的红颜知己,所以才要徇私!”
卢梦卿保持自己的节奏:“我要买你的屁股,搞烂你!”
因循守旧派大为恼火:“你不要人身攻击……”
卢梦卿坚持自己的节奏:“看好你的屁股,不然我搞烂你!”
因循守旧派忍无可忍:“……你粗鄙!”
卢梦卿倏然醒悟:“不对,我堂堂宰相,去光顾一个罪官,凭什么还要花钱?不花钱就不算买!”
卢梦卿强力纠正:“我要白嫖你的屁股!!!”
因循守旧派:“……”
因循守旧派:“…………”
因循守旧派再也绷不住了,含泪哽咽,用力跺脚,大声控诉:“陛下,你看他!!!”
围观的朝臣:“……”
围观的圣上:“……”
所有人安静得像是熟睡的婴儿。
圣上默然良久,终于抬起手来,无力的摆了一下。
内侍上前一步,震声道:“退朝——”
因循守旧派大感不满,又不敢做声,遂去寻尚书左仆射柳直:“柳相公,您……”
柳直退避三舍,小心地觑了一眼昂首阔步出门去的卢梦卿,还要再三压低声音,防止被他听见:“说实话,就这件事,我真的不太敢跟他吵,我害怕……”
来人:“……”
柳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就事论事:“我怕哪天真被他买到了,回头他写一首《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让我名垂千古……”
依照卢梦卿在文坛的地位和民间对于野史,尤其是桃色野史的推崇,甚至于都不敢想象《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在后世的流传度……
来人:“……”
柳直:“说良心话,难道你不怕?”
来人:“……”
第 86 章
乔翎知道了事情原委之后, 大感震动,又觉与有荣焉:“真不愧是我的结义弟弟!”
姜迈:“……”
公孙姨母也颇赏识:“倒真的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呢。”
因为这一点赏识,她没拿俞安世俞相公的名帖, 却取了卢梦卿的那一份:“如此奇人,既到了神都, 怎么能不去会一会?!”
姜迈:“……”
他稍显无奈地想,这脾气,倒是真的很老祖呢。
夫妻二人一处送别了公孙姨母, 而后四目相对,竟觉得无事可做了。
先前那段时日,后边就好像有人在追赶似的,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进宫去贺大公主的寿辰,紧接着又是京一语的作乱, 紧锣密鼓地将其了结掉, 张玉映又被掳走了……
那时候事情加变故排得过于紧密,以至于当下真的清闲下来之后, 竟有些无所适从了。
是日阳光正好, 天气晴朗, 万里无云, 姜迈抬头瞧了瞧天色, 主动提议:“我们去钓鱼吧?先前听你说在南边的旧事, 也很有意思呢。”
乔翎自无不应:“好啊!”
夫妻两人折返回正院处去换衣裳。
徐妈妈是很赞同叫他们一处出去走走的, 忙不迭交待人去准备东西。
乔翎寻了件窄袖的半臂麻利地穿上, 又套了双短靴, 出去一瞧,见他们连桌椅都要带上, 不由得为之咋舌:“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呀!”
她说:“带两支钓竿,两只水桶就够了——至多再加个坐垫。”
再去瞧姜迈此时的文士装扮,不禁好笑起来:“别穿这么干净的颜色,很容易弄脏的,袖子也太长了……”
姜迈低头瞧了瞧,道:“既如此,我就再去换一身。”
乔翎叫了声:“等等。”
她背着手上前去细细端详,但见姜迈身着天蓝色对襟长衫,玉簪束发,端是风流雅正,文质彬彬,便又舍不得再叫他去换了。
“算啦,就这样吧。”
乔翎心想:大不了真遇上什么鱼,我下水去替他抓嘛!
夫妻俩带着几个随从出了门,乘坐马车一直到了附近的河边。
绵密茂盛的青草被踩倒后,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新气息,乔翎寻了个还算不错的钓位,随从们便忙碌起来了。
有撒鱼食的,有支帐篷的,有摆椅子的,有安坐垫的,还有人在河边支起桌子来,往上边摆放瓜果的……
她在旁边瞧着,心想:你们想的钓鱼,跟我想的钓鱼,可完全是两回事!
什么都给操持好了,就差没把鱼绑在他鱼钩上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乔翎把水桶从马车上提下来,继而便开始毫不客气的指挥姜迈:“大小姐,来帮我切猪肺,我们钓点龙虾吃!”
姜迈很感兴趣地过去,刚要伸手,就被乔翎拦住了:“且先等等。”
姜迈微露讶异之态,却见老祖低下头去,任劳任怨地替他将袖子挽起来了:“这满溪的鱼加起来,都未必能买得到你这身衣裳呢!”
随从们立在旁边,眼瞧着向来雅正端方的国公坐在地上切生猪肺,神情放空,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去阻拦。
徐妈妈倒是看开了,见姜迈是真的高兴,便悄悄领着他们避的远了些:“随他们玩儿去吧。”
乔翎教姜迈怎么钓龙虾:“其实很简单的,龙虾特别傻,找个水浑的地方把猪肺放下去,连鱼钩都不用,它们自己就主动夹上来了……”
俩人对着头坐在一起,连切了几只猪肺,挂在钩子上,一并抛到河里。
姜迈往钓竿的鱼钩上也放了一块小小的猪肺,坐在石头上开始垂钓。
乔翎则往旁边林中去砍了两根细细的竹竿,单手提着回来,三两下将多余的枝叶砍掉,脱掉鞋子,卷起裤腿儿,干劲十足地往溪水里边去了。
徐妈妈在旁瞧着,不由得心说:看起来,我们太太倒真是一心来钓鱼的。
大概是随从们撒的鱼食发挥了作用,姜迈耐心等待了半刻钟功夫,便有鱼上了钩儿。
乔翎眯眼瞧了一眼水下,笑道:“很不错嘛!”
怕惊了姜迈的杆儿,她很主动地往旁边多走了数步,觑见深水处游鱼的影子一闪,当下抬手猛抛!
徐妈妈等人在岸上,眼见着溪水深处猝然间惊起了一片水花,伴随着哗啦啦的声响,那竹竿东倒西歪的挣扎在水面上。
乔翎飞身自水面掠过,极轻巧的将那根竹竿拎起,继而稳稳的踩在了岸边的溪石上。
那条被扎中的游鱼随离了水,却尤且在挣扎,她瞥了一眼:“原来是条白鲢鱼。”
继而将其抖进了水桶里。
姜迈坐在岸边垂钓,乔翎则手持竹竿下水去叉鱼,如是往来了几回,她终于停手,随手将竹竿插回到竹林里,转而往先前放猪肺的地方去了。
姜迈微觉讶异:“不继续叉鱼了吗?”
二人相隔一段距离,乔翎头都没回,大声说:“我那只桶已经差不多啦,做人不能太贪心的!”
她一边提起第一条钓龙虾的木杆来,一边兴致勃勃的盘算:“你钓的鱼趁新鲜烤来吃,我叉的那些,回去刮掉鱼鳞,剔出肉来,团鱼丸吃!”
猪肺上密密麻麻勾满了龙虾,将将提起,便扑簌簌往水里掉。
乔翎大感惋惜,手忙脚乱,慌忙摇人:“大小姐,你快来!拿抄网来!”
姜迈觑了一眼,不由得面露笑意,拎着抄网过去将持续掉落的龙虾接住:“不是说做人不能太贪心吗?”
乔翎理直气壮:“龙虾总共也没几两肉,多多益善!”
夫妻二人配合着将几根钓竿提了起来,便就地开始烹制,龙虾下锅煮了,钓到的鱼剖干净肚腹,刮掉鳞,架起火来烤上。
调料都是出门时候就带着的,这时候倒也便宜。
乔翎叫姜迈照看着火候,自己则去协同徐妈妈一道摆盘。
姜迈向来平和,此时竟少见的有些慌张:“我从前没有烤过鱼,万一烤焦了……”
乔翎笑眯眯道:“烤焦了就烤焦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还没有第一次呢。”
姜迈目光专注地瞧了她一瞧,转而笑了:“也是。”
乔翎从盘子里摘了颗葡萄送进嘴里,入口清甜,便又撕了一个,走几步到姜迈面前去喂给他吃:“好吃的!”
姜迈眼盯着面前的烤架,看也不看,便张嘴吃下。
徐妈妈在旁多问了一句:“是否要送些给太夫人?”
姜迈对此并不作评论。
倒是乔翎拿了主意:“这东西就是吃个新鲜嘛,真煮熟了,送回去也该凉了。晚点我们走的时候再抓一些鲜活的送给婆婆也就是了。”
徐妈妈自无不应。
晚些时候梁氏夫人收到东西,难免要使人送一些腌果子和酒水作为回礼。
陪房觑着她的神色,提议说:“您要是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同去的。”
梁氏夫人却摇摇头:“他们夫妻俩难得有相处的时候,我还是不要去掺和其中,赶这个热闹了。”
到了晚上,院子里掌起灯来,乔翎协同张玉映,带着几个侍女坐在桂树下团鱼丸。
夜风拂过,早开的桂花随之摇曳,蔓延下一院的芬芳。
乔翎一边团,一边数:“老太君跟叔母要有一份,两位姨母那儿也该有一份的,二弟跟小韩节那儿也给一份,东西虽不算贵重,但总归是份心意嘛……”
金子趴在姜迈的座椅旁,神情安宁,梁氏夫人的狸花猫却活泼地在石头堆砌成的矮墙上跳来跳去——有只蟋蟀在石缝里鸣叫,偏它又抓不到。
姜迈手持腰扇坐在旁边瞧着这一幕,不由得微笑起来。
钓鱼的瘾过了,乔翎又领着他去摘莲蓬,采菱角,水上泛舟,俱都很有意思。
连同院子里的侍女都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阿耶用扁担挑着我往镇上去卖菱角,说起来,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啦!”
徐妈妈看姜迈流露出一点兴趣来,便笑着提议:“左右我们庄子里这东西多,也可以采了去卖啊。”
不图那几个钱,只是图高兴。
乔翎却摇摇头:“采一些给自家人吃倒是没什么,不好去卖的,我们只是卖来玩儿,但有的人要靠它谋生呀,我们多卖一点,就有人要少卖一点了。”
徐妈妈虽说担着一个仆人的名义,实际上却并非奴籍,从前背靠罗家,如今背靠越国公府,日子过得比当世大多数人要好,她没有真正的在底层待过。
现下听乔翎如此言说,心下震动非常,暗觉惭愧,不由得道:“太太宅心仁厚!”
乔翎“嗐”了一声,跟招财猫似的摆了摆手:“您这就太过誉啦……”
又折中说:“实在感兴趣的话,可以寻个乡下来的农夫,随便买一筐果子什么的卖卖看,卖不完也没事儿,院子里一人吃一个也能吃完。”
说完,她询问似的看着姜迈:“要去试试看吗?”
姜迈用力点了下头:“嗯!”
……
彼时尚且处于初秋,午后还很暖和。
一个身量结实的年轻女郎推着一辆独轮车,排队要进入神都城。
因她生得美丽,守门的士卒不禁多看了一眼,再瞟一眼她身后头戴帷帽的瘦高身形,问:“进城做什么去?”
乔翎一五一十的道:“去卖梨。”
士卒点点头,又问:“同行的是什么人?”
乔翎怀着一点玩笑的心态告诉他:“是我家娘子~”
士卒“哦”了一声,摆摆手:“进去吧。”
他反应平淡,乔翎因而大感诧异:“你没发现我是个女人吗?!”
士卒微觉无语:“……我看起来像是个瞎子吗?”
乔翎因这话愈发不平起来:“我刚刚可是跟你说,这是我娘子,你居然一点都不吃惊?!”
士卒觑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的道:“你是乡下来的吧?”
乔翎:“……”
身后传来姜迈的闷笑声。
乔翎气道:“我是乡下来的,这又怎么了?”
士卒见她如此反应,倒是也有些纳闷了:“那难道不是你的契姐妹?”
契姐妹?
这又是什么东西?
乔翎心下暗奇,那士卒已经在催她前行了,后边还有别的人在排队,她也没迟疑,推着车进了城门,才悄悄问姜迈:“什么是契姐妹?”
姜迈如一道影子似的紧跟在她身后,语气温缓:“这是高皇帝留下的制度之一,不过只在神都下辖范围内试行。”
“两个无意出嫁的女子可以结为契姐妹,以夫妻称呼,在户房的档案,与寻常的男女夫妻是一样的。她们生前可以收养无父无母的孩子,死后也如同夫妻一般合葬。”
“这也行?”
乡下人乔翎大感惊奇:“神都真是每天都有新花样!”
又问:“那又没有契兄弟?”
姜迈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当然也有了。”
乔翎因而感慨起来:“高皇帝不愧是高皇帝!”
夫妻俩顺遂地进了城,乔翎并没有具体的地方要去,便循着大路,如一匹野马一般信马由缰,往热闹的地方去。
不远处是一座绵长宽阔的虹桥,桥上人声鼎沸,行人密集如蚁,桥下水势湍急,小船如同水草一般聚集在岸边。
虹桥相距两三百米处,一艘大船正在放下桅杆,以备过桥,桥上的行人为之驻足,饶有兴致的观望着这一幕。
乔翎虽感兴趣,却无意带着自家的娇花去挤,当下靠边将独轮车停住,问一旁在卖家酿米酒的小贩:“这里可以摆摊吗?”
小贩很热情地告诉她:“要是不怕被打,可以去虹桥上摆,那儿卖得更快!”
“……”乔翎反问他:“你怎么不去?”
小贩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怕被打啊!”
乔翎哈哈大笑!
姜迈在她旁边听了全程,亦是含笑:“谁会去打在虹桥上摆摊的人?”
小贩见他头戴帷帽,还当是个格外高挑的女郎,一听声音,倒是小小吃了一惊。
诧异只是转瞬,眼见着乔翎将独轮车往边上一放,弯腰搬筐,他赶忙去搭了把手。
同时又跟他们解释:“其实是夸大的说法,很长时间没有人被打过了……”
他指了指那座贯通两岸的虹桥:“原本那上边是不让摆摊的,因为会阻塞道路,妨碍交通,依据律令,一经发现,就会被拉去杖打——现在其实也不让!”
乔翎回身瞧了一眼,诧异道:“可是现在在那儿摆摊的很多啊。”
两边都有摊子占了位置,中间留出来的位置,只能通过一辆马车。
“因为这大半年来官府几乎不怎么管了。”
小贩坐回到自己的摊子前:“在虹桥上摆摊的,每天都要抽一文钱到京兆府,这个钱就用来叫差役维系交通,叫桥上留出马车可以通过的路径,忙起来的时候差役也帮着指挥指挥。”
乔翎“啊呀”一声,由衷道:“这是善政啊!”
既给了那么多底层百姓赚钱糊口的机会,也维持了交通的平稳运行,连带着忙碌操持的差役,也都有了多余的进项。
小贩脸上不由得流露出赞同之色来:“如今这位京兆尹,可比前边那一位务实的多了!自他上任以来,神都城里的治安都好了,先前那些横行的纨绔,也多半都得到了整治!”
乔翎久在高层,遇上的都是贵人,见到的多是笑脸,反倒失去了最原始的评判基础,这会儿听小贩如此言说,便故作迟疑:“如今的京兆尹,叫什么来着……”
小贩声音响亮地告诉她:“如今这位京兆姓太叔,这个姓氏还挺少见的,是不是?”
没等乔翎发话,他便兴冲冲地开了口:“我听巡街的差役说,这位太叔京兆日前给皇帝老爷新上了一道奏疏,要拆掉神都城内某些坊墙,这样一来,我们这些人能活动的地方,可就大啦!”
拆掉某些地方的坊墙?
这岂不是意味着宵禁也要被打破了?
东西二市的地位,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动摇。
乔翎思忖着这件事情,心里感触颇多,她回头去看姜迈。
姜迈见状,也会意的前倾一下身体。
乔翎便轻轻将他帷帽上的轻纱掀开,探头进去,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说:“姨夫这个京兆尹,做得可真不错!”
姜迈附和道:“能体察底层百姓的艰难,主动发起变革,当真是难得之事。”
太叔洪要做的并不是简单的拆掉几堵墙,而是打破坊市的界限,与民方便。
想要办成这事儿,首先要面对的不是东西两市利益受损的商人,而是宵禁!
一旦这道口子被放开,夜里出了什么事故,由谁来承担责任?
须得知道,这可是神都,是天子脚下,随便发生一点动荡,都会被奏到御前!
而除此之外,参与宵禁的几卫被削去了这部分职权,编制是否要进行精简?
这才是难搞的事情!
官场之中,许多人推崇的都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惫懒于行政,却打着无为而治的幌子,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所以才更显得太叔洪这样愿意迎难而上的人物难得。
乔翎问到了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心满意足,此后便与姜迈坐在一起卖梨。
并不贵,先前那农夫作价几何,她也作价几何。
闲来无聊,乔翎还送了几个给那卖家酿米酒的小贩,继而顺理成章的换了两碗浊酒与姜迈分饮。
虹桥上行人络绎不绝,街面上的来客时时变换。
夫妻俩也不在意形象,肩并肩坐在一起,小声议论。
乔翎问:“你觉得姨夫这事儿能办成吗?”
姜迈很肯定的说:“能。”
乔翎有些纳闷儿:“你又不上朝参事,怎么这么确定能办成?”
姜迈的声音从轻纱后传出来,虽然瞧不见他的神色,然而只听声音,仿佛也能望见他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说:“我们太太既赞同此事,怎么会办不成呢?”
乔翎忍不住“哎呀”一声:“你嘴巴也太甜啦,我好喜欢!”
夫妻俩在那儿耗了一下午,一筐梨卖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还剩下几个,乔翎从摆摊的手艺人那儿买了只精巧的篮子,搁在里边,准备挎着去走动一下关系。
那小贩还不明所以呢:“你有车有筐,做什么要买篮子?”
乔翎挽着姜迈的手臂,最后朝他摆摆手:“都送给你啦!”
那小贩瞪着停在自己摊子边上的独轮车和箩筐,不由得原地怔住,再回过神来,急忙去寻,那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乔翎租了辆马车,挎着那几个卖剩下的梨子,协同姜迈一道往卢梦卿府上去打探消息——太叔洪上奏疏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二弟他身为宰相,还能不知道吗?
夫妻俩卖了一下午的梨,坐了趟马车全都给造出去了。
到了地方拍拍屁股下去,便去叫门。
门房先前见过他们夫妻俩,瞧着二人形容,虽觉惊异,倒是也没有冒昧发问,毕恭毕敬的请他们进去。
二人一路坐轿进府,到了正院门外,却见小奚独自蹲在地上,手里边拿着一根木棍,胡乱在地上画圈儿。
乔翎原本还觉奇怪,正待发问,就听门内传来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已然不轻了。
“……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以后老了该怎么办?!”
卢梦卿的声音疑惑地从门内传出来:“难道有个孩子我就能长生不老了?”
乔翎可算是明白小奚为什么猫在外边画圈圈了。
她悄悄朝他做了个口型:“卢家的老夫人?”
小奚无声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那对母子还在对峙。
卢老夫人生了大气:“你是不是诚心想气死我,嗯?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卢梦卿反问她:“您倒是有儿子呢,怎么样,我叫您高兴吗?”
卢老夫人气个倒仰:“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
她动了真火,愠怒之余,更觉伤怀:“为了一个外人,你这样伤你爹娘的心!”
卢梦卿为之默然,片刻之后,才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卢老夫人还要言语。
小奚听得这对母子之间的对话趋向不好,赶紧咳嗽一声,刻意抬高声音,喊了一句:“太太,有客人来了!”
卢老夫人的话头戛然而止。
同时,卢梦卿轻轻道:“是谁?”
小奚声音略微降下去一点:“是乔太太和她的夫婿。”
卢梦卿“哦”了一声,整顿衣冠,迎出门来,见了乔翎夫妻,欢喜之余,又有诧异:“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
又神色自若地告诉她:“我母亲来了,贤伉俪也来见一见她吧。”
乔翎与姜迈俱道:“这原也是应尽之礼。”
叫卢梦卿领着,往正院里去拜见卢老夫人。
这位老夫人该当已经有了年纪,只是保养得宜,脸色也颇红润。
此时见了外客,倒是很有大家风范,浑然不见方才同儿子言语时候的愠怒,和颜悦色地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往后院去了:“你们且说话,我在这儿,倒叫年轻人不自在。”
乔翎压根不提方才听到的事儿,卢梦卿也没把那事儿放在心上,姐弟二人聚头之后,乔翎便问起太叔洪的事情来:“我听说,京兆尹日前上了一道奏疏,是关于打破坊市制度的?”
此事在朝中和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此时乔翎说起,卢梦卿倒不奇怪。
他痛快地抛出了结论:“圣上业已首肯,这事儿能成,剩下的就是各方研讨,水磨工夫了。”
又开始谈起卫所那边的反应,京兆府同各方的协调,乃至于因此而生的细碎条例来。
最后他冷哼了一声,发了句牢骚:“车貔貅倒真是尽了言官的本分,太叔京兆请求修改现下的坊市制度,他要骂太叔京兆,少游都出京了,他也要骂!”
乔翎听得莫名,先问:“车貔貅是谁?”
卢梦卿道:“御史台的一个侍御史。”
乔翎对这名字很感兴趣:“他本名应该不叫‘貔貅’吧?”
“当然不是本名,这是个绰号。”
卢梦卿先是摇头,继而告诉她:“车貔貅向来爱财,人也小气——一般的小气和爱财,可得不到这个绰号!”
“他跟父母不睦,考取官身之后,嫁到有钱豪商家里去做女婿了。”
“神都城内,官宦人家门口多立虎狮等猛兽镇宅,只有他家门口立的是一对貔貅,喻义只进不出、财源广进,所以绰号唤作车貔貅。”
乔翎听得津津有味,转而又问:“他为什么要骂韩相公?”
卢梦卿先纠正了一句:“是韩司马。”
继而才说:“少游在永州兴修道路,被人告到神都来了。”
乔翎原地惊住:“啊?修路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来告韩司马?”
卢梦卿深吸口气,同时捏了捏太阳穴:“因为修路败坏了他们村的风水,一连克死了好几个老头老太,还有人说路口正对着他们村,一连数日心口发慌,难以安枕!”
乔翎大觉莫名:“啊?这也行?!”
“哦,忘记说了,他先前还骂过你来着。”
同样的倒霉往往能拉近距离,卢梦卿说起这事儿时,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起来。
乔翎勃然大怒:“什么?真的假的!我有什么值得骂的地方?”
“真的啊,我骗你干什么?”
卢梦卿忍俊不禁道:“就是你先前协同京兆府和金吾卫全城搜山检海的时候,他连上了几道奏疏骂你,只是被我跟俞相公联手按下去了……”
乔翎撸起袖子,当场发作:“我找他晦气去!”
卢梦卿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他反倒又去拦她:“总要允许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嘛!”
“姓车的脾气虽然臭了一点,品性上爱钱了一点,性情上孤寡了一点,但这个谁都不买账的脾气,还是很适合做御史的。”
乔翎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随手从篮子里摸出来一只梨子,一口啃了上去。
“喂喂喂!”
卢梦卿叫道:“那不是给我带的吗?”
乔翎笑道:“别这么小气嘛,就叫我吃一个会怎样?”
卢梦卿哼笑一声,额外告诫一句:“车貔貅骂咱们,虽然讨厌,但也算是职权之内,你不要为此去寻他晦气……”
乔翎不由得分辩一句:“可他骂起人来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吧?”
卢梦卿说不通她,便去说姜迈:“国公,你多劝劝我大姐!”
姜迈满口应下:“哦哦,好的。”
夫妻俩在卢府说了会儿话,因老夫人在,便没有留下用饭,很快起身告辞。
乔翎心里边盘悬着方才知道的事情,尤且有些气不过,嘟着嘴出了门,走了一段距离,复又停住,犹豫着瞧着姜迈。
姜迈温和问:“怎么啦?”
乔翎小声说:“我想去做件事。”
姜迈便也放低了声音,小声问:“什么事?”
乔翎小声说:“二弟不许我做的坏事!”
姜迈小声说:“我跟你一起去做!”
乔翎有点难以置信:“真的吗?可是你刚刚答应二弟要劝我了哎!”
姜迈理所应当道:“没劝住,不也很正常?”
乔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跳起来抱住了他的脖颈,大叫一声:“姜迈,你真好~!”
……
第二日卢梦卿再去上朝,就觉周围人看他的目光不太对。
等他再看过去,别人的目光却又匆忙躲开了。
卢梦卿纳闷不已,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他悄悄问俞安世:“怎么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俞安世神情有点复杂,反问他:“车貔貅的事儿,不是你干的?”
卢梦卿心里边“咯噔”一下:“车貔貅怎么了?!”
他心想,难道我大姐实在气不过,半夜去把他给砍了?!
姐夫不是答应我要劝劝她吗,这是怎么劝的?!
不曾想对面俞安世踯躅许久之后,终于干咳一声,犹疑着开了口。
“也不知道是谁,昨晚上趁着夜色在车貔貅门前那两只貔貅的屁股上凿了洞,现在不是只进不出,是又进又出了……”
卢梦卿:“……”
原地石化.jpg
俞安世不好意思,但是又实在好奇,强行装作浑不在意的问:“真不是你干的?”
卢梦卿:“……”
第 87 章
夭寿啊!
我的姐, 你都做了些什么?!
姐夫也真是的,怎么都不知道劝劝!!!
卢梦卿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斩钉截铁地回答同僚:“真不是我干的!”
说完,不禁愤怒且委屈起来:“凭什么就说是我干的, 车貔貅难道只得罪过我一个人?!”
“……”俞安世狐疑道:“这两天他不是只得罪过你?”
卢梦卿怒道:“你怎么只说这两天,不说这两天之前?!”
“……”俞安世默然片刻之后,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把车貔貅门前的貔貅屁股凿漏了——很像是你的风格啊, 梦卿。”
卢梦卿:“??!!!”
怎么就是我的风格了?!
他黑着脸,郑重其事地解释一句:“不是我干的!”
过一会儿,往待漏院去上朝的时候, 左仆射柳直与侍中唐无机看他的眼神都有点隐含惊叹的古怪。
不是吧梦卿, 我们以为你昨天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玩真的啊?!
卢梦卿:“……”
这日朝会前半段画风还算正常, 大清早离开被窝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们支棱着在朝中听事, 等到该议的事情都议的差不多的时候,侍御史车貔貅站了出来。
毫不夸张地讲, 整个朝堂上的人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位置靠后的人不动声色地瞧着车貔貅, 位置靠前的人不动声色地觑着卢梦卿。
卢梦卿心说:你们这些王八蛋, 都看我干什么?!
圣上神色平淡地往下边扫了一眼, 心想, 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
老实说, 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叫中朝学士来驱驱邪, 感觉这段时间朝臣们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尤其是卢梦卿这家伙!
圣上近来时常陷入到两种矛盾的精神境地当中去。
第一种是, 当初把他关进京兆狱, 是不是关的时间太短了?
第二种是,当初把他关进京兆尹, 是不是关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叫他在那儿被越国公夫人熏陶到好像坏掉了……
车貔貅平日里都耷拉着一双死鱼眼,这会儿眼睛却瞪得出奇的大。
他以一种愤怒当中掺杂了委屈,痛恨当中夹杂着恼怒的语气,阐述了自家门口两只镇宅貔貅被不知名狂徒挖出来两个口口的凶案!
圣上:“……”
神经病啊!
朕堂堂天子,为什么会在朝会这么正经的场合上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
圣上心情极其复杂,几度欲言又止,瞟一眼底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宰相们,乃至于奋笔疾书的史官,没有发话。
总觉得千百年之后,本朝的历史描绘会变得十分精彩……
诸宰相之首柳直干咳一声,站了出来:“朝堂之上,是讨论这种小事的地方吗?车貔……车侍御史,你如若想要破案,该去找京兆府,如若想要上疏弹劾,该禀到御史台,天子殿前如此喧闹,实在有失体统!”
车貔貅要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告罪一声,退了回去。
待到朝议结束,便去寻京兆尹太叔洪:“晚点我下了值,便往京兆府去报案。”
太叔洪也有点麻:“……噢。好的,好的。”
因着这桩古里古怪的案子,今日政事堂里的氛围不禁有些古怪。
柳直进门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不然就赔他点钱,赶紧把事情了结掉吧,真闹大了,也不好听!”
唐无机与俞安世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去瞧卢梦卿。
卢梦卿嘴角抽搐一下:“……”
看我干什么!
真不是我抠的!
他装聋作哑,只当成没听见。
……
卢梦卿在朝中憋了一肚子火,等到了政事堂,被几位同僚用那种看似不经意实则难掩探寻的目光细细瞄了一遍,就觉得更烦了!
为什么你们都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事儿是我干的啊?
我像是那种能做出半夜三更跑车貔貅门口去凿貔貅屁股事儿的人吗?
看不起谁呢!
他心下郁郁,下值回府的路上始终臭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他不作声,小奚也不说话。
一直到回到家,去换了家居的常服,小奚才笑问了一句:“今日在朝上是出了什么意外吗?太太怎么这么不高兴呢。”
卢梦卿先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最后愤愤道:“居然疑心是我干的,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小奚在旁边声援他:“就是,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师徒俩一起说了会儿神都其余人的坏话,卢梦卿终于心满意足地准备往书房去了。
虽说下午不当值,但宰相们每日要做的事情实在不少,每回归家,他都会带一些保密级别允许带回来的公务处置。
只是这会儿人还没走,外边就有仆从来报信:“太太,有人持了您的名帖,上门来拜访。”
卢梦卿稍显讶异地“哦?”了一声。
自家事,自家知,他的私人名帖,总共也没分出几份。
这回是谁来了?
小奚亲自出门去迎,一路到了门外,便见来客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细长脸,丹凤眼……
四目相对,来客与主人家的弟子都怔住了。
公孙姨母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才讶然说:“……八郎?!”
小奚也有些吃惊:“您怎么会上门来,是来见我们太太的吗?”
“是呀。”公孙姨母将手里边的名帖递给他。
小奚微微摇头:“您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还用什么名帖呢。”
又告诉她:“我现在叫小奚,您也这么叫我吧。”
两个人一处往府里走,公孙姨母不无唏嘘地道:“真是有些年没见过了……”
小奚也说:“是呀。”
公孙姨母回想着这位卢相公的年纪,忽然间察觉出一点不对来:“你是什么时候到这位相公身边来的?”
小奚告诉她:“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没多久。”
公孙姨母若有所思。
一边走,一边说,小奚又跟她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那份名帖是从乔太太处得来的。
他又惊又奇,当下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乔太太居然是公孙太太的外甥女?”
公孙姨母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又悄声问:“你是怎么来到这位卢相公身边的?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找人,原来要找的就是他么?”
小奚笑眯眯道:“这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啦!”
又说:“我们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呢,您可千万别说破。”
公孙姨母心下实在好奇,小奚会向往卢相公这样的人,倒是不算奇怪,只是据她所知,小奚已经找了很多很多年了啊……
临近前厅,小奚快走几步,入内通禀:“是乔太太的姨母带了名帖来,有些事情要同您商量。”
大乔的姨母?
卢梦卿心下微奇,动作倒是不慢,忙不迭出门去迎。
公孙姨母含笑迎上他的视线,看清楚面前那张脸孔之后,瞳孔倏然间紧缩了一下!
这……
那边卢梦卿已经极客气地请她入内叙话,小奚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备茶。
公孙姨母脸上从容,心下却是惊疑不定。
只看面相与萦绕在这位卢相公周身的“气”,他早就应该死了才对,为什么现下却还能生机旺盛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谁逆天而行,改变了他的命运?!
公孙姨母不动声色地去看小奚。
小奚言笑自若,并没有显露任何异常之色出来。
公孙姨母见状,又忍不住想,阿翎既然能拿到他的名帖,还口称二弟,应该是极为相熟的,她竟然也没有发现?!
公孙姨母心觉不解,脸上倒是不显,有说有笑地同卢梦卿宾主寒暄,忽然间心有所感,抬眼去看——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位卢相公的命运发生了转圜,而阿翎明明与他相熟,却也从未发觉了!
小奚送了茶来,卢梦卿含笑朝他点点头,端起茶盏,低头轻啜一口。
他低头的这个瞬间,公孙姨母感知到了某种熟悉又令人恐惧的气息。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看见,卢梦卿的眉心浮现出一个透明的、其中翻涌着一点鲜红色的圆环!
是空海之轮!
……
昨晚。
乔翎跟姜迈一道趁着夜色把车貔貅门前的那两只貔貅给凿了,凿完之后贴着墙根溜走,还不忘碎碎念几句。
乔翎:“车貔貅怎么这么讨厌,有事没事都得骂几句!我也没惹他呀!”
姜迈附和说:“是很讨厌!”
乔翎:“韩司马招他惹他啦,修条路也要被骂?真是莫名其妙!”
姜迈附和说:“莫名其妙!”
乔翎:“姨夫想要废止坊市制,与民方便,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也要被骂?真是莫名其妙!”
姜迈附和说:“莫名其妙!”
乔翎:“我虽然是闹得动静大了点,但是我抓了多少罪犯回来,凭什么骂我?真是莫名其妙!”
姜迈附和说:“莫名其妙!”
乔翎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回头看他:“是不是我说什么你就认同什么?”
姜迈理所应当的说:“当然是啦!”
乔翎心满意足了。
小夫妻俩并着肩继续往前走,话头倒是又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说:“但是二弟说的其实也有点道理,总要允许有人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嘛。”
姜迈说:“但是他也不能乱发呀。”
乔翎稍显愤愤道:“不错!”
愤愤完之后,又不禁有些好奇:“车貔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你先前有跟他打过交道吗?”
姜迈听罢,却是微微摇头。
天空上明月正圆,那清辉撒在他脸上,叫他面庞也显得格外皎洁起来。
他说:“越国公府是勋贵门庭,车貔貅却是科举出身,两家能有什么交际?”
“说起来,车貔貅的官位其实也不算很高,侍御史,官居从六品,只是因为御史台向来强势,职权亦高,他虽不到五品,但也可以升殿,所以才格外显眼一些。”
乔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彼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城门关闭,想要回温泉庄子里去,怕也不成了。
夫妻俩索性回了越国公府,倒是叫府里边的人小小吃了一惊。
乔翎宽抚几句:“没什么,我同国公回城来办了点事,明天估计就走,别惊动老太君了。”
往正房去洗漱躺下,不知怎么,竟也没有多少睡意。
姜迈枕着手臂躺在旁边,听老祖小声在数:“一只貔貅,两只貔貅,三只貔貅……”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睡不着?”
乔翎不再数貔貅了,心烦意乱的“唉”了一声:“车貔貅骂我,这很不好。只是我为了报复他,偷偷把他家门口貔貅的屁股给凿了,其实也很不好。”
她胡乱揉了揉脸,说:“他骂我,我可以当面去辩解,甚至于骂回去的呀,背地里悄悄凿他们家门口貔貅的屁股,倒是有失磊落了。”
姜迈温和道:“那太太想怎么做?”
乔翎烦兮兮的蹬了蹬被子,再叹口气:“唉,有时候也真是拿自己没办法!”
……
是日午后,待到车貔貅下值回府,就见自家门前立着几个神情古怪的家仆。
再一转目,却见一衣着利落的年轻女郎单手提一只皮桶,另一只手持着工具,正埋头苦干,填补门前那两尊貔貅上的窟窿。
一位年轻郎君持伞立在她身后,长身玉立,轩然霞举。
车貔貅:“……”
车貔貅为之默然,盯着那二人瞧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原来是越国公夫妇,二位何以贵足履贱地?”
姜迈微觉窘迫,干咳一声,意欲开口。
乔翎已经一边干活儿,一边回答了:“来把这两个窟窿堵上。”
车貔貅“哦”了一声,又问:“无缘无故的,贤伉俪为什么要来揽这活计?”
“这还用问吗?”
乔翎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当然是因为这两个窟窿是我凿的了!”
姜迈:“……”
围观群众:“……”
车貔貅也被她这话震得缄默了片刻,转而才道:“既然是越国公夫人凿的,何以今日又要来补呢?”
乔翎补完了最后一下,顺手用刮子将截面刮得平整,末了将手里工具丢回到空桶里:“因为我觉得那么做不好,也不对。”
“我既然觉得你骂我骂得不对,就得堂堂正正地来跟你吵一架,不能背地里凿你们家貔貅的屁股,这太不光明正大了!”
车貔貅生了一双向下耷拉着的死鱼眼,这双眼睛叫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这会儿眼皮再往下一垂,就显得更没精神了。
他抬手挠了挠脸,说:“越国公夫人还是先把钱赔了吧。”
车府的侍从在旁听着,赶忙小声道:“已经赔过了。”
车貔貅语气寡淡,说:“按本朝的律令,蓄意损毁他人财物,得三倍赔啊。”
侍从说:“就是按三倍赔的。”
车貔貅长长的“哎——”了一声,把低垂着的眼睑掀起来:“这才有点意思嘛!”
他神情很认真地去看乔翎,问:“去府里吵,还是就在这儿吵?”
乔翎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去府里吵!”
车家的侍从:“……”
姜迈:“……”
喂喂喂,你们俩为什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接上这么奇怪的话啊?!
……
车府前厅。
乔翎协同姜迈,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进去,正遇上车夫人从后院那边过来。
四目相对,车夫人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狐疑地看看丈夫,再狐疑地看看乔翎夫妻二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间流露出惊讶又动容的神色来。
“天呐,你居然有朋友了?!”
车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拿手帕一个劲儿地揩泪:“成婚这么多年,头一次见有客人登门——居然还是两位客人!”
乔翎:“……”
车貔貅:“……”
两方无言的时候,车夫人已经热情洋溢的招呼侍女们去准备茶饮和果子:“找今春的新茶来泡,千万不要怠慢了客人!”
说着,又去挽乔翎的手臂:“太太里边坐——哎呀!”
她又是唏嘘,又是抽泣:“真是好多好多年没有人来过我们家了!”
乔翎:“……”
乔翎一个人能斗一万个恶婆娘,但是偏偏对这种姿态友善的热情姐姐没办法。
她木着半边身子被车夫人挽着进了前厅,脑海中打转着听到的那几句话,不由自主道:“没有亲戚上门吗?”
车夫人告诉她:“我阿耶阿娘早已经去世了,当年为了争夺遗产,我这边的亲戚算是彻底闹翻啦!”
啊?
乔翎木然道:“……车貔,不是,车御史那边的亲戚呢?”
车夫人语气轻快:“这位太太,你不知道他是嫁到车家来,跟我姓的吗?他爹娘那边,早就老死不相往来啦!”
乔翎:“……”
啊?
车貔貅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怎么健康啊……
乔翎木然道:“没有朋友吗?”
车夫人听得一阵心酸,神态萎靡,唉声叹气:“就他这个骂天骂地骂天下的脾气,能有什么朋友?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钱!”
乔翎:“……”
车夫人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也劝过他的,只是他脾气死犟,怎么都不听,在外边得罪的人能站满一个山头,真怕哪天遇上什么祸事,全家都一起完蛋!我们夫妻俩也就算了,可别牵连到孩子身上——好在我们没孩子!”
乔翎:“……”
不止车貔貅,车夫人你的精神状态好像也不怎么健康啊……
乔翎尤且还在发呆,那边车夫人已经亲热又不容拒绝地将她推到主座前坐下,自己坐了另外一个,殷勤地替她抓了一把干果过去。
她回头朝车貔貅抱怨了一句:“虽说小孩子吵闹起来是挺烦人的,但是没个孩子吧,又忍不住担心晚年会不会觉得孤独。”
车貔貅镇定自若地请姜迈在客座上落定,自己坐在车夫人下首处,神态温和的宽抚她:“放心吧太太,我把你伺候走了再死。”
乔翎:“……”
乔翎忍不住捂住口,悄悄问自己下首处的姜迈:“……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
姜迈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闻言抬头看她,诧异道:“哪里奇怪了?”
乔翎:“……”
乔翎稍觉憋屈的皱了皱眉毛:“都很怪!”
姜迈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神都人,这很正常。”
侍女奉了香茶过来,乔翎心里边五味俱全地接到手里,听车夫人在对面问:“咦,好像还没有问,这位太太是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乔翎迟疑地觑着车貔貅:“其实不算是朋友……吧?”
车貔貅冷静地回答她:“现在还不算。”
乔翎道出了本来目的:“我是来跟他吵架的……”
车貔貅做出了充分的肯定:“不错,是这样的!”
车夫人:“……”
车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乔翎有点不要意思的挠了挠头,继而一指车貔貅,大声指责:“无冤无仇,这只貔貅上疏骂我!”
车貔貅果断放下手里的茶盏,大声还击:“明明是有理有据——我是御史,这是责任所在!”
车夫人:“……”
乔翎:“我又没有违法乱纪,最后不仅帮着破了案子,还抓了许多罪犯回去!”
车貔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乔太太,你越权了!”
车夫人:“……”
乔翎:“那是因为京兆府办事效率太低,等他们找到线索,人质该没命了!”
车貔貅:“京兆府无能,这件事我晚点写奏疏弹劾太叔京兆——但这跟我上疏弹劾你并不冲突——你的确越权了!”
车夫人心惊肉跳:“喂,你别再去得罪京兆尹了啊……”
姜迈则将手里剥完的那只橘子掰了一半,递到自家太太手里。
乔翎顺手接过,一口鲸吞似的塞进嘴里,嚼嚼嚼,含糊不清地开始生气了:“因为京兆府无能为力,我才去做的,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
车貔貅也开始生气了:“乔太太,能够保护天下多数人的,始终都是制度本身,而不是零星一两个如你这样的英雄!你的确救了人,但这与你打破了制度,为后来人提供了可以钻空子的漏洞并不冲突!”
又说车夫人:“夫人,你别在这儿干坐着,也给我剥个橘子啊,我刚才输阵了!”
车夫人也生气了:“……吃什么橘子?我看你像橘子!”
乔翎嚼嚼嚼,同时怒道:“这是制度的缺失,不能让无辜的人为这种缺失付出代价,要怪就要怪制度不够完善,不能怪我!”
车貔貅空嚼了几下挽回场面,同时怒道:“制度缺失,我晚点写奏疏弹劾大理寺和中书省——但这跟我上疏弹劾你并不冲突——你在制度上钻了洞!”
车夫人无力地补充:“也别去得罪大理寺和中书省啊喂……”
乔翎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车貔貅一掌拍在案上,嗤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对牛弹琴?!”
两看生厌地对视了几眼,乔翎霍然起身,扭头就走。
姜迈赶忙跟上。
车夫人黯然神伤,趴在门框上依依不舍地挽留他们:“真的不再坐坐啦?”
乔翎回头看她:“车太太,谢谢你的橘子,很好吃!”
车夫人眼眸亮晶晶的看着她:“有空再来玩啊,乔太太!”
乔翎用力地点了下头:“好!”
看也不看车貔貅,转头拉着姜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车貔貅目送着那夫妻二人的身影,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似是愠怒,又仿佛是怀念。
许久过去,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去:“这家伙还是这个德行……”
车夫人一巴掌甩到他后脑勺上,叉着腰发出了恶龙咆哮:“这家伙什么这家伙,又得罪了新的人,寿终正寝的概率更小了啊!!!”
车貔貅脚下踉跄,同时鼻子一热,狼狈地用手帕捂住:“你放心,我把你伺候走了再死……”
第 88 章
那日公孙宴在白应处闻完了一整支聪明香, 又在医馆里静坐许久,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只能稍显抱歉地挠挠头,同桃娘说:“对不住啦, 看这架势,你恐怕得再等几天啦——我一旦想起来了, 马上就来告诉你!”
桃娘忧心忡忡,但是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满腹急躁:“你一定要努力啊……”
公孙宴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她,出门之后寻思一会儿, 果断往西市的当铺去寻账房先生了。
这也是他喜欢跟白应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除了大夫那有意思且软绵绵的性格,每回过去,都能遇上些有意思的新东西!
一路顺遂到了当铺里边, 他就跟没骨头似的靠在柜子上, 语气新奇又快活地告诉账房先生:“我方才在白大夫那儿用了一支聪明香!”
账房先生听罢,果然一怔:“聪明香?”
公孙宴还没来得及洋洋得意的摇一摇尾巴, 前者便已经迟疑着问了句:“过期了吧?”
公孙宴险些一头栽倒!
他纳闷极了:“您怎么知道?”
账房先生见状, 不由得笑了起来:“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早寻不到原材料了,难得那位太太那儿还有存货。”
说着, 他脸上流露出缅怀的神色来:“聪明香啊, 那是高皇帝时期的产物啊, 说起来, 那时候才真是能人辈出呢, 别说是小小的聪明香了, 呼风唤雨也是寻常之事……”
“呼风唤雨?!”
公孙宴听得面露疑惑, 又觉向往。
账房先生见他好奇, 也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不能说的, 便笑吟吟的告诉他:“据说在高皇帝的麾下,曾经有过一位龙王, 本领高强,为诸水域龙王之首,只是生性格外惫懒,为了逃避朝会,经常偷偷施法降雨——本朝有制,遇上狂风暴雨、道路难行的时候就不必上朝了……”
公孙宴听得入迷:“后来呢?”
“后来就被发现了嘛!”
账房先生颇觉好笑的说:“神都隔三差五地下雨刮风,暴雨又只在那位龙王到宫城的必经之路上下,别人怎么会发现不了?”
公孙宴:“……”
我承认这位龙王的确本领高强,只是脑袋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但是转念一想,不因为自己的一时私心而降雨影响神都百姓,又何尝不是一种仁慈?
他对这位传说中的龙王来了兴趣:“这一位如何称呼,可有封爵?”
账房先生轻轻摇头:“据说,高皇帝曾经想要给她封爵,只是最终却被推拒了,因为她没有成婚,也没有后人,这爵位留之无用,便换成了别的恩赐。”
公孙宴好奇不已:“换成了什么恩赐?”
账房先生告诉他:“龙王喜水,也喜欢春天,所以奏请高皇帝,以每年春分之后下的第一场雨为起始日,放六天假,这也就是本朝春浴节的由来。”
原来那六天假是这么来的!
公孙宴肃然起敬!
他神情严肃,整顿衣冠:“这位龙王是男是女,称号是什么?”
账房先生莞尔一笑:“是位女𝔀.𝓵君,号为华松。”
公孙宴郑重其事:“虽然素未谋面,但是只听这个称号,就能猜想到是一位风华绝代、本领高强、经天纬地、学富五车的大女子!”
“华松女君千古!!!”
账房先生:“……”
你是单纯地喜欢放假吧……
因为肩膀上还多了一重对桃娘的承诺,公孙宴没再往别处走动,当晚在当铺这边歇下。
一觉睡醒,第二日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心想,难道是药效还没有发挥作用?
第二日,仍旧一切如常。
如是一直过了六天,到第七日晚上,他终于做了梦。
那状态十分古怪,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睡着了,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宛如灵魂自体内抽离一般,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全新视角,在天空中俯视着自己。
他终于从过往那冗杂的记忆当中,寻到了与桃娘相似女子的影子。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他身在南境,刚刚结束一件棘手的差事,百无聊赖,便想着找家酒馆儿去喝喝酒,透透气,屁股在酒家的座椅上落定没多久,便接到了师姐的传书。
急事,速至!
公孙宴心头一个咯噔,匆忙结了账去与师姐会合。
荒村古道,乌鸦凄鸣,师姐一身赶路的装扮,风尘仆仆。
见到他之后,也没寒暄,便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情须得料理,只是我受命北上,实在没有闲暇停留,只好交付给你代劳……”
公孙宴见她正色,也不迟疑,当即应下:“师姐但请吩咐!”
如此说着,他视线随意地往后一扫,便见师姐身后不远处,还跌坐着一个双臂抱肩、难掩惊恐的年轻女郎。
她衣着粗陋,满头青丝胡乱地垂了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孔,却也能窥见清丽脱俗的影子。
只是露在外边的那双手,却有着做过粗活的痕迹……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瑟瑟地往师姐的影子里蜷缩了身体。
公孙宴见状,便赶忙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了。
却听师姐说:“天杀的畜生,居然捉活人配阴婚!我有急事在身,马上就要北上,无力料理,你来替我了结此事!”
用活人配阴婚!
公孙宴听得心头一凛,既而愤生,当仁不让的应了:“师姐只管放心!”
那短暂的会晤与匆匆一瞥之后,师姐带着那女郎匆忙离去,公孙宴则着手去调查这件事的始末。
皇朝地广,东西南北风俗各异。
而风俗这东西,往往都是过往历史的遗留。
公孙宴不是乔翎,南派不需要他做一张白纸,学成出山之后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世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皇朝的四方隐藏着什么,而南地又存在着什么东西。
本朝开国之初,高皇帝令宁国公府杨氏南下戍守【小酆都】,而【小酆都】的记述,实际上要追溯到高皇帝纪元之前。
据说在那时候,此地鬼道昌隆,时常有阴兵夜行、修罗降世,连同风俗民尚,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北地,尤其是神都人氏,受高皇帝及其昔年功臣们的熏陶,崇尚节葬,宣扬人死万事皆消。
而出了神都,越是往南,葬礼的仪式便越是隆重。
到了【小酆都】附近,更有着事死如事生的风俗,寻常人家为了安葬亡故的长辈,倾家荡产也不为奇。
毁家厚葬还可以算是自家事,但因而产生的阴婚乃至于盗尸案,却叫官府十分头疼!
公孙宴听师姐简单说了原委,虽觉愤怒,倒并不十分惊讶,简单问了情况,再去调查此案,却又觉出棘手来了。
既是要强夺活人配阴婚,那就必得有个夫家才是。
那女子的夫家极其显赫,是益州都督赫连氏的嫡系子弟!
三省宰相,官正三品,益州都督,官从三品——这从三品的官位,在神都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更何况是在地方上?
甚至于南派有位宿老,便是赫连氏出身。
两重关系压制下来,赫连氏在益州治下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只是……
公孙宴心想,别说是土皇帝,就算是皇帝,强抢民女去配你们家的死人,这也够缺德的啊!
若是寻常富贵人家强抢民女配阴婚,公孙宴轻而易举便能将其了结,可换成赫连家,倒显得这事儿奇怪了。
说得残酷一些,凭借赫连家在益州如日中天的地位,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以要去强抢平民女子?
倒不是要替赫连家分辩,而是这事实在有些蹊跷。
公孙宴本就是个好奇心极其浓重的人,此时又恰巧没有差事在身,被这蹊跷激发出了兴趣,进城时发觉城门口和码头都有人蹲守,眼珠转了转,遂去寻了身女郎衣裳换上,回想着先前那惊鸿一瞥,对镜易容成了那女郎的模样。
并不十分相似,但也足以蒙混过关了。
没过多久,果然被抓住了。
他也没有反抗,假作虚弱之态跑了几十米,继而便被几个劲装汉子擒住了。
公孙宴假模假样地反抗了几下,很快便被制住,堵上嘴,扔进了马车里。
马车向前行驶,可以听见街道两旁传来行人的言语声,而那几个劲装汉子,却始终一言不发。
公孙宴心想,这是要往赫连家去吗?
马车载着他到了某座府邸门前,从偏门进去,过几道门,终于来到庭中。
公孙宴双手都被缚在身后,叫人推搡着一路向前,走了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除了身后的一个健壮婆子之外,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脸上配合地浮现出几分惶恐来。
如是一路到了庭院里,身后那双推搡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庭中绿竹猗猗,门前悬挂着翠色珠帘,一个上了年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在台阶前侍立,大抵是在等待他。
公孙宴目光不露痕迹地往珠帘后瞟。
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没有露面。
那中年妇人目光像尺一样,苛刻地上下打量着他,片刻之后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面向垂帘,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可以。”
里边的人没有说话。
有个着青衣的丫鬟一掀垂帘走了出来:“就这么办吧。”
这过分安寂萧瑟的宅院好像在刹那间活了过来。
两个婆子不知道从哪儿走了过来,前边那个面沉如水,后边那个手里边端着一只托盘上边搁着一只药壶。
她们往公孙宴面前来了。
公孙宴原本还想再观望一下的,见状便知道不动不成了。
他眼睛一瞪,揉出一副惊恐不已的神情来,含泪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还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办呐!”
见那两个婆子不为所动,转而又改口哭着道:“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乡下女人,赫连家也娶吗?!”
走在前头的婆子冷笑了一声:“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公孙宴眼眶含泪,楚楚可怜道:“赫连家什么女人找不到,为什么偏得是我?”
看押他的婆子没有做声。
两个婆子也无意开口,冷眼看他垂死挣扎。
公孙宴见诈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叹一口气:“赫连家选我嫁过去,其实还是有点眼光的。”
他手腕发力,挣断绳索,抬起手来,顾影自怜地抚了抚鬓边那支廉价的花钗,语气娇俏:“我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我是男的!”
好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砸了一颗石子似的,周遭众人大惊失色!
先前开口的那婆子不由得惊呼一声:“什么?!”
公孙宴没再跟她们废话,三两下把人打晕,冲进厅中寻人,却扑了个空。
此时此刻,这处宅院竟是空的,里里外外,便只有庭院里的数人而已。
公孙宴愈发觉得此事古怪,好在也不是没拿到人,倒也不慌。
他打开了那婆子端着的药壶,低头轻嗅一下,惊觉那竟是一壶哑药,而不是毒药!
配阴婚,跟把新娘子变成哑巴有什么关系?
公孙宴去讯问被拿下的几人,对方虽惊骇于抓回来的女郎忽然间变成了个男人,却都不肯开口。
公孙宴见状也不动气,传书叫了几个下属过来,叫将这些人捆上,往赫连家去登门拜会了。
说起来,公孙家同赫连家,倒也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渊源。
彼时他仍旧穿着女郎衣裙,长发挽起,配着一张俊美的郎君面孔,倒有些古怪的邪魅。
赫连家的门房看得面露怪色,公孙宴自己倒是旁若无人,待到入门去见了赫连家的大少奶奶,对方也是处之泰然。
公孙宴并不遮掩,将自己遇上的事情简单说与大少奶奶听,末了道:“赫连都督为当今牧守益州,不该是这么个牧守法吧?”
大少奶奶听了,却是面露惊色:“什么,竟有此事?!”
她断然否决:“公孙郎君遇上的,决计不是赫连家的人!”
公孙宴作倾听状:“愿闻其详?”
主座上,大少奶奶思忖几瞬,脸色几变,终于冷笑起来:“赵家的人好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赵家?
公孙宴神色微动:“这又是从何说起?”
大少奶奶知道他来历不凡,倒也客气:“不瞒公孙郎君,我家九弟病故之前,同赵家的女孩儿定了亲,该走的礼节都已经走过了,如今九弟虽然亡故,但婚事还是要办的。”
公孙宴明白了:“赵家不想嫁女过来,但是又不敢得罪赫连家,所以就得去找一个跟自家女孩儿生得相像的小娘子来顶替……”
大少奶奶颔首道:“大抵正是如此。”
可是如此说来,问题又出现了。
公孙宴复又疑惑起来:“赵家能与赫连家结亲,就算不是高官显宦,也一定是富贵人家,随便寻个小娘子来顶替——天长日久地相处下去,难道他们居然以为赫连家发现不了?”
大少奶奶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公孙宴见状,心下愈奇,再想起赵家的人(如若绑走自己的真的是赵家人的话)先前意欲强迫自己喝下哑药……
他瞳孔倏然紧缩,心头一阵发冷:“贵府的九公子亡故,但是照旧要娶妻,娶过来之后,这房妻室又会如何安置呢?”
大少奶奶轻轻道:“夫妻一体,哪有分开的道理?”
公孙宴为之一震!
原来赫连家的这场阴婚,并不仅仅是要给九公子娶一个妻室,叫她在赫连家替夫尽孝,而是要叫她随从夫君同去,一起下葬!
公孙宴终于明白了赵家人的打算!
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就是个死,所以才要去找替身!
也正是因为知道嫁过来的人很快就要死,所以只要把人看管住,毒哑了,剩下的那些微妙蹊跷,都可以用新娘子不甘心就死,意图逃跑,所以须得紧密看管来敷衍过去!
因为新娘子没有多少时间能活了!
公孙宴舌尖发涩:“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瞧着他,淡淡道:“公孙郎君,这可不是我们家强逼着叫赵家答应的——要不是九弟在乡下庄子里养病,阴差阳错结识了赵家小娘子,凭赵家的商户门第,想做赫连家的姻亲?他们也配!”
“我们太太原本是不愿叫九弟娶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儿的,只是九弟实在喜欢,赵家小娘子也是一片痴心,口口声声愿意与九郎生死不弃,最后太太拗不过小儿子,也应了。”
她垂下眼睑,手捏着茶盏的盖子,随意的拨弄着茶叶沫儿:“一年前定了婚事,十个月前两家过礼。”
“我们给了赵家整整六张盐引,还保举赵家子弟进了国子学,好处一分不落的吞下去了,现在九弟亡故,又想悔婚,舍不得女儿了?”
她轻飘飘地笑了。
本地牧守的婚事,是这么好毁的吗?
公孙宴重又说了一遍:“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端茶送客,语气温缓:“太太还病着,我这儿也是一堆事要料理,就不多留公孙郎君了……”
公孙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议婚之后,贵府是没少给赵家好处,可那好处最终却都叫赵家人得了,同赵家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收好处的不是她,最后要就死的却是她,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大少奶奶耸了耸肩,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
原以为这是桩极简单的事情,该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出师未捷,半路腰斩。
公孙宴抄着手,心绪低迷地离开了赫连府。
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寻赫连家的晦气?
凭什么寻赫连家的晦气?
人家可不是眼瞧着自家子弟咽了气,才去采买小娘子成亲的。
婚事一早就定下了,该给赵家的好处赫连家一点都没少给,现在赫连九郎亡故,赵家再说后悔结这门亲了,要悔婚?
倘若两家旗鼓相当也就罢了,可赵家一个豪商门第,也就是在寻常人家面前充充款儿,敢跟赫连家掰腕子?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在这片地界上,赫连家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把赵家碾死!
真要去寻赫连家的错处,就是要叫新妇与赫连九郎共赴黄泉,这哪里是夫妻鹣鲽情深,这是赤裸裸的杀人!
可别说是勋贵门庭、高官之家了,就算是寻常有些权势的乡绅人家里,都多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内宅女,乡绅门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赫连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他们有的是天衣无缝的法子,叫赵家小娘子自愿追随赫连九郎而去!
到那时候,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也没人能挑的出赫连家的错来!
不过且再说呢——要打官司,总得有个原告才是,赵家敢去告赫连家吗?
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且赫连家心狠手辣,不把赵家小娘子的性命当一回事,可赵家自己,难道就很爱惜这个女儿吗?
赫连家给的好处,有几成落到了这个小娘子手里?
话头再转,赫连家能轻飘飘地送赵家小娘子去死,不日随从赫连九郎一处下葬,可赵家那群畜生,不也是遍地的搜罗跟自家女儿相似的小娘子,想着李代桃僵?
赫连家心疼自家的儿子,赵家怜惜自家的女儿,可先前被师姐救下来的小娘子又算什么,她活该被毒哑,钉进棺材里,替赵家小娘子去死吗?!
赫连家也好,赵家也好,一丘之貉罢了!
甚至于看似委屈的赵家,比赫连家还要强横暴虐几分!
赵家卖女儿,好歹还从赫连家拿到了实打实的好处,可他们去抢别人女儿的时候,又是什么嘴脸?
如若不是叫师姐遇上,那小娘子的境遇,又会如何?
公孙宴心觉嘲弄,不由得摇头嗤笑,这时候一阵清风吹过,他思绪一凉,倏然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先前将自己绑走的那几个劲装汉子,可不像是寻常的商户人家能够栽培出来的,且赵家四下里追索师姐救下的那娘子,他们就不怕事情泻露,传到赫连家的耳朵里?
要知道,这方圆千里,可都是赫连家的势力范围!
此事另有蹊跷!
公孙宴匆忙寻了匹马,问明赵家所在方向,催马前去。
与此同时,赫连家的大少奶奶也轻声同婆婆说起今日之事来。
“赵家人的胆气,倒真是超乎预料,他们私底下在找同赵俪娘相似的小娘子呢……”
小儿子,大孙子,都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赫连九郎是赫连太太的小儿子,因为自幼体弱,赫连太太最为疼爱,也是因为这份疼爱,所以见儿子实在喜欢赵家的小娘子,执意要娶,所以她也应允了。
赫连太太知道赵家的小娘子很聪明,能钻营,也知道她能恰巧遇上在乡下庄子里养病的小儿子这事儿蹊跷,可是儿子喜欢,所以赫连太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
她不吝啬于给赵家好处,因为赵家小娘子已经展现了她的价值——能叫她的儿子高兴。
赫连太太娘家强盛,夫家势大,长子膝下已经有了儿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了。
可是天不庇佑,一场秋风刮过,九郎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养了小二十年,眼见着就要娶妻成家了啊!
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赫连太太已经有了春秋,强撑着等儿子入殓完,就病倒了,至于剩下的那些,一力都托付给了大儿媳妇……
大少奶奶见过赵家的小娘子,是个极聪明灵慧的人,待上乖巧,待下宽厚,八面玲珑,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大少奶奶是宁国公府的女儿,跟丈夫是政治婚姻,相敬如宾,却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但是赵家小娘子跟九郎不一样,两心相许,深情款款,羡煞旁人。
所以赫连九郎临死的时候还在牵挂她,拉着赫连太太的手不肯松开。
他说:“阿娘,孩儿不孝,不能再侍奉您和阿耶了,我,我只是放心不下俪娘,请您多顾全她一些……”
赫连太太紧握着儿子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赫连九郎的垂死,好像连带着将他母亲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
她眼睛里盛放着大朵大朵的悲恸,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冰冷又残酷的东西在闪烁。
九郎少年多病,一向都是文弱又腼腆的,他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什么……
先前筹备婚事的时候,他多高兴啊!
大少奶奶守在旁边,眼见着小叔子咽了气,耳听见婆婆平和的吩咐陪房:“去催一催赵家那边,九郎入葬之前,把人嫁过来。”
陪房应了声。
赫连太太转过头去,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大儿媳妇,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替你弟妹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上,周全一些,别叫九郎放心不下。”
大少奶奶毕恭毕敬的应了。
她暗叹口气,不由得在心里想,赵俪娘啊,赵俪娘!
你会不会后悔,叫九郎那么喜欢你?
第 89 章
没开口前, 大少奶奶便能够预料到婆婆听闻此事之后的盛怒了。
为赵家的不识抬举。
作为姻亲,赫连家可没什么对不住赵家的!
饵你们吃了,话也是你们自己说的, 临了了,又在背后搞这种小手段自作聪明?
难道赫连家缺这么一个凑阴婚的小娘子吗?!
赫连太太要的是赵俪娘!
从前想着攀高枝儿一步登天的时候, 你们多卖力啊,怎么着,现在买卖砸了, 想收手了?
晚了!
只要要好处,不想吃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
大少奶奶伺候着赫连太太吃了药, 后者自己拿了帕子擦过嘴角, 继而随手将帕子丢到了侍女捧着的托盘上。
“好歹也还算是亲家,”赫连太太淡淡道:“看九郎的情面, 最后去递个话吧。”
大少奶奶应了声。
再同婆母行个礼, 便带着侍从们打算离开。
也就在这时候,房门外毫无预兆的传来两声闷响。
咚, 咚。
有人在外边敲了两下。
大少奶奶微觉讶异。
赫连太太亦是皱眉。
仆从们若是有事回禀, 必然会出声, 决计不敢如此冒失。
若说是小辈儿胡闹……
这时候赫连太太还在养病, 就算是本家的孩子, 也没几个敢在这时候来闹腾的。
大少奶奶起了疑心, 站起身来, 往房门前去瞧, 视线落到某一处, 倏然间顿住了。
门缝里斜斜地夹着一张黑纸,从她的角度看过去, 隐约可见雪色的斑驳……
大少奶奶心念微动,眉头蹙起,举步向前。
旁边的侍从瞧见,慌忙劝阻:“奶奶,您别过去,我们去瞧瞧……”
大少奶奶神色从容,微微摇头:“往门缝里传书,却不敢露脸,可见对方也没那么大的底气。要是我想错了,对方果真是有恃无恐,叫你们去,岂不是平白叫人低看了赫连家的胆量?”
赫连太太在内室里听着,不由得微微合眼,面露赞许之色。
大少奶奶近前去将那张黑纸从门缝里抽出,这才惊觉自己先前觑见的雪色斑驳究竟为何物!
四四方方的一张黑纸,质地厚重,从左下至右上,斜斜地逸出来一枝白梅!
大少奶奶出身公府,眼力非凡,纸上那枝梅花迥异于世俗的梅花画派,虽是梅花,却如病者形销骨立,又如山间松石桀骜嶙峋,风格特异。
她随手将门推开,院中仆从侍立,浑然不曾察觉到这点小插曲。
大少奶奶若有所思,转而笑了,回房去将那张梅花图递到赫连太太面前去:“看起来,赵家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地方呢。”
这边赫连家要去寻他们晦气,马上便有人上门来投书。
黑底白梅……
赫连太太接到手里,脸色微变,面露思索,几瞬之后,显露豁然之色,复又冷笑起来。
大少奶奶在旁察言观色,心有所觉:
看起来,婆婆是知道这枝梅花来处的。
赫连太太攥着那张乌色的纸张,手上逐渐用力,终于将其揉成一团,恨恨丢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外边有人来报:“太太,府外有客人来访,只是既无名帖,也没有显露面容,瞧着倒是气度不俗……”
赫连太太伸手出去,大少奶奶见状,忙会意地伸臂扶住,搀扶着她坐起身来。
赫连太太连病数日,脸上一片青白,几乎瞧不见什么血色,此时神情冷凝,更添寒色:“【病梅】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转而向儿媳妇道:“使人去给州府送信,就说府上遭窃,丢了东西,叫他们在各城门处警戒,仔细放走了贼人!”
大少奶奶心觉诧异——因为赫连太太这吩咐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心下不解,倒也没说,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同时难免在心里边细细回味不久之前听到的那两个字。
病梅?
这是什么意思?
那枝白梅的称呼,还是某个地下组织的名号?
……
公孙宴催马行至一半,便遇上州府驻军调动,不得不勒马停住,暂且靠边,叫对方先行。
过后再去询问,才知道这是因为赫连都督府上遭了窃贼,所以要着人追索……
他心下正觉纳闷,下一瞬耳朵便不由得动了几动,轻风卷着烟尘来到面前,猝然回头,便见西方火势冲天!
那是赵家府宅所在之地!
……
大少奶奶使人传讯丈夫,家中有变,请他速归。
不多时,赫连家的长房长子赫连权匆忙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赫连太太心头充斥着一股怒火,脸色倒是还算平静。
她同儿媳妇道:“把东西拿给他看。”
大少奶奶便默不作声地将不久之前婆婆丢出去的那个黑色纸团捡起来,慢慢打开,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到了丈夫手里。
赫连权瞟了一眼,微露讶异之色:“病梅?”
赫连太太森森道:“难怪赵俪娘能那么精准地凑到九郎面前去,原来背后居然有着病梅的影子,她也是其中一员!”
赫连权起初微怔,会意之后,倒觉得了然了:“原来如此。”
赫连家的子弟往乡下庄子里去养病,原本是件机密的事情,赵家这样的商户人家,是如何得知的?
他们又是如此加以操作,叫赵家小娘子恰到好处地遇上九郎的?
赵家之外,再加上一个病梅,就很合情合理了。
赫连权瞧着手里边那张皱巴巴的纸,了然道:“她们登门来见您了?”
赫连太太冷笑道:“她们以为赫连家是什么地方,利用了我们,还想全身而退?”
病梅的打算,某种程度上同赵家的打算是有所重合的。
她们希望将自己的某个成员,也就是赵俪娘嫁进赫连家,以此作为她们势力的延伸和耳目。
原本这计划是很顺利的。
赫连九郎对赵俪娘一见钟情,软磨硬泡,叫赫连太太首肯了这婚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风寒,赫连九郎死了!
又因为赵俪娘将这任务完成得过于出色,赫连九郎死前对她念念不忘,所以赫连太太一定要赵俪娘陪自己的儿子一起死!
可对于病梅来说,每一个成员都是很宝贵的,所以她们打算替赵俪娘寻一个替死鬼。
只是在这之后,更不顺遂的事情出现了。
一个路过的娘子多管闲事,救下了她们选定的人,继而将公孙宴拉到了局里,以至于她们不得不从幕后浮现出来,递上拜帖,希望赫连太太能够放赵家一马。
可是赫连太太凭什么要放过赵家?!
你们从一开始就在给九郎设局,算计他,利用他,最后事情败露,居然还隐隐地威胁我,要我忍气吞声,将此事了结掉?
你们以为赫连家纵横此地多年,是浪得虚名吗?!
先前我只要赵俪娘的命,赵家好好把她嫁过来,我还认你们这个亲家。
现下你们居然在利用九郎不成之后,反过来恫吓我,我改变主意了。
赵俪娘的命,我要,赵家人的命,我也要!
赵家也算是家大业大,堵住城门口,我不信你们一大家人,真能插上翅膀跑掉,等赵家人都被拿住,还怕挖不出病梅中人的踪影?
赫连权告诉母亲:“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城西起火了。”
赫连太太冷笑一声:“我以为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有多讲义气呢,杀起自己人来,一点也不手软嘛!”
……
公孙宴抵达那起火的府邸前时,那周遭已经被差役围起来了。
路边聚拢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虽说秋日干燥,可这火烧的也太快了……”
“谁说不是?这事儿蹊跷啊!”
影影绰绰的,又提到了赵家同赫连家的婚事,只是惧怕后者的威势,无人敢明确的讲出来。
公孙宴望着那漫天的大火,层楼叠厦悉数付之一炬,最后官府进去清点,赵老爷赵太太,乃至于赵家的几位郎君,无一生还。
几名仵作装备整齐,往院里去验尸,另有赵家经年的老奴瑟瑟在旁,一个个确定身份。
“这是赵家的大老爷……”
“这是赵三郎。”
“……这是长房的大小姐。”
旁边管事模样的男子问了句:“是我们九少奶奶?”
那仵作毕恭毕敬道:“根据尸体的骨骼推断,应该是九少奶奶无疑。”
那管事又问:“没有别的疑似人选了吗?”
仵作已经挨着查验过所有的尸骨,闻言摇头:“这是唯一符合九少奶奶条件的。”
管事点点头,摆一摆手,便有人来将那具尸骨抬走。
公孙宴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因为牵涉到病梅的缘故,赫连太太没再叫儿媳妇经手,亲自撑着病体来处置此事。
尸骨被送到了赫连府,她毫不避讳的叫摆到跟前来,面不改色的盯着瞧了一会儿,问:“这就是赵俪娘的尸骨?”
管事毕恭毕敬道:“仵作是这么回的。”
赫连太太抽了条帕子出来,掩在唇边:“截断她一根骨头,再去找几个赵家的旁支血脉来验看。”
管事心下一凛,领命而去。
如是过了几刻钟的功夫,管事神情忐忑的来回话:“太太……”
赫连太太坐在椅子上,眼睑低垂着:“不是她,是不是?”
管事应声:“是。”
赫连太太摆手打发了他,转头去看立在身边的长子,语气沉重又萧索:“阿权。”
赫连权半蹲下身去,垂首道:“儿在。”
赫连太太疲惫道:“你弟弟这辈子,就这么一桩心事,我老了,命不久矣,也只留下这么一桩心事,你要替我们办成。”
赫连权道:“是。”
赫连太太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叫侍女扶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内院去了。
赫连权起身,目送母亲离去,身影消失之后,这才徐徐开口:“公孙贤弟既到府上,两家又素有渊源,何妨现身,共饮一杯?”
公孙宴从房梁上跳下来,朝他拱了拱手,也不说话,便要转而离去。
赫连权轻叹口气,笑问道:“贤弟不留下坐一坐吗?”
公孙宴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道不同,不相为谋。”
……
后来发生的事情,公孙宴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总归不算是十分愉快。
赫连家不是善类,但细细推之,好像也还算是事出有因?
虽然他也觉得那个“因”离奇又残忍,毫无人性,但它至今都能作为一种风俗存在于南地,错的难道仅仅只是赫连家吗?
赵家也不是善类,但细细推之,好像也罪不至此?
虽然他们同病梅有些牵扯,也存了一些谋求之心,甚至于出手去掠走无辜之人,但这就该死全家吗?
而作为虹桥,牵连了两家的【病梅】,又何尝是善茬呢。
他听说过这个组织,知道这是个如同无极一般为本朝所不容的教派,只是真正去打交道,却还是头一遭。
那之后,他难免郁郁了一段时日。
他母亲知道,笑着说他:“这一点,你不如阿翎豁达。她前脚把事情办完,后脚就抛之脑后了。”
公孙宴唉声叹气:“看起来,我还是太正常了……”
既有着赫连家在前,又有着赵家的凶案在后,他连饮了几日酒,终于将这事儿忘怀。
连同那位匆匆一瞥的小娘子,也被忘了个干净。
人最强大的本领,其实是遗忘。
现下闻了一支聪明香,倒是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来了。
公孙宴回忆着脑海中那小娘子的面容,再去与桃娘那鲜活明媚的脸孔对照,心想,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叫你们姐妹俩团聚啦!
如果你们真是姐妹的话。
他没急着把这消息转告白应,亦或者是桃娘,而是先去给师姐写信。
几年前在某某地方遇上的那个小娘子,被你安置到哪里去啦?
我好像找到她的妹妹了!
简单阐述了事情原委,发书出去。
第二日,公孙宴收到了师姐的回信。
此事我已当面问询,月娘说,她是家中独女,并没有姐妹。
公孙宴大吃一惊!
他当然相信师姐的办事能力,只是桃娘那边说的信誓旦旦,且两人面容的确十分相似……
当年他跟师姐碰头的地方,也与桃娘描述,同姐姐失散的地方十分接近。
难道纯属巧合?
公孙宴心头打了个问号,对着那张信纸出神一会儿,终于将其折叠起来,收入袖中,往医馆中去寻桃娘。
哪知道真到了地方之后,却扑了个空。
彼时白应正在医馆后的院子里晾晒药材,见他来寻桃娘,便慢腾腾地告诉他:“桃娘不久之前出门去了。”
出门了?
公孙宴微觉惊奇:“去哪儿了?”
“国子学,”白应道:“几日前,她参加了国子学的入学考试,今天张榜公布成绩。”
“哎?”
公孙宴由是愈发惊奇起来:“国子学的考试可是很难的,都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桃娘居然也去考了?”
再看白应神情平淡,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道:“看起来,国子学的入学名额,该是手到擒来了。”
白应:“……”
白应心想:我都找关系把答案扒给她了,要是再考不中,干脆别念书了,老老实实出去偷鸡养活自己吧……
……
国子学,值舍。
国子学博士卓如翰正蹙着眉头,同祭酒道:“本院旧例,每榜从来都是只收录学子二十人,今年怎么改了规章制度,多录一个,成了二十一人?”
祭酒有些无奈:“哎,人在官场,多有不得已之事嘛……”
卓如翰冷笑道:“是有人临时一拍屁股,想占个地方吧!”
祭酒不由得叹了口气:“要多收一个人,那就得挤掉一个人,对于第二十名来说,实在有违公允,索性多收一个,也算是补全了那一角。”
卓如翰觑着手里边新鲜出炉的那份二十一人名单,问:“是哪一个?”
祭酒哪里敢告诉她?
真告诉了,这位是真的敢立时把人给踢出去!
他只能打哈哈:“嗨呀,你别总盯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多想想好的那些嘛,我听说今年首名花开并蒂,竟有两人平分秋色,都拿了满分——也真是难得了!”
卓如翰脸色好转几分,念出了那两个名字:“包真宁,柯桃。”
很好,话题成功的被转移了!
祭酒松一口气,笑眯眯道:“两个都很年轻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卓如翰也是面露欣然:“这两个的卷子我都看过,还算不错。”
末了,又微微蹙眉:“就是柯桃的字丑了些。”
祭酒笑道:“她出身平平,能拿到满分,已经很好了,至于书法,你后边慢慢调/教也就是了……”
祭酒与卓如翰聊得愉快,甚至于没有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助教在听到满分的人有一个居然叫柯桃之后,短暂地变了脸色,继而不得不低下头去悄悄擦汗。
等卓如翰走了,他回过身去发现了,还觉得奇怪:“你哆嗦什么?”
助教一整个汗流浃背了:“祭酒,那个柯桃,就是走后门进来的那个人啊!”
祭酒:“……”
祭酒木然道:“她不是拿了满分吗?”
助教满头大汗道:“因为她有标准答案啊!”
祭酒:“……”
祭酒目瞪口呆,紧接着出离愤怒了:“天杀的,她怎么敢照搬全抄啊?!”
差不多能过关就得了,你考个满分干什么?!
唯恐自己不够惹眼?!
卓如翰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她母亲是当世大儒,胞姐是齐王妃,一心治学,无意仕途——有前边两重bug卡着,她才懒得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既在士林中大有声望,在宗室那儿大有关系,又不想升官发财,只要不骑在皇帝头上拉屎,谁能把她怎么着?!
一旦叫她发现这个柯桃是滥竽充数,只怕当天就会把人给踢出去!
夭寿啊!
祭酒一把抓住助教的手臂,死死地攥住了:“你去告诉她,这要是露了馅儿,可不能怪我们!”
她自己找的!
哪有人作弊敢照单全抄,夺个头名啊!
这个蠢出生天的家伙!
……
包真宁心知自己能够中榜,只是名次好坏,却难以预计了。
放榜的时刻到了,小包娘子兴奋地差人挤进去打探,包真宁自己反倒十分坦然。
那边探听消息的人还没出来,这头儿就有国子学的人来请了。
依照往年的惯例,获得头名的人,要在新生入学那日进行讲演,开学之前,国子学这边也要进行必要的叮嘱。
哦,是头名啊。
包真宁交待妹妹几句,随从去了,等到了国子学的值舍,却在彼处见到了一个熟人。
先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实力超强的紫衣小娘子。
四目相对,显然都回忆起了当日初见时的场景。
包真宁因而恍惚起来——不是说至于头名才有资格来的吗?
来请她的人笑吟吟地告诉她:“今年花开并蒂,两位小娘子并列第一呢!”
原来如此!
包真宁释然一笑,觉得实在有缘,便主动上前去福了福身,自我介绍:“我姓包,名真宁,也是赶得巧了,咱们先前见过呢。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柯桃人如其名,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觑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吐出来两个字:“柯桃。”
并不十分亲热。
包真宁见她一副生人勿近、不愿攀谈的模样,也不动气,温柔一笑,没再与她搭话。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下去。
如是过了片刻,祭酒身边的助教终于来了,进门之后做贼一样反手将门掩上,目光在两位头名脸上逡巡:“哪一位是柯桃柯小娘子?”
柯桃板着脸,高贵冷艳道:“我是。”
助教心说,你哪里是小娘子,你是大爷!
因为包真宁在这儿,他说得很含蓄:“您这回的表现,也太扎眼了一些,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叫授课的太太们发现了,我们可捞不了您呐!”
柯桃心想,你以为我还稀罕在国子学待着吗?
我是为了拓展关系,找我姐姐才来的!
我已经找到姐姐啦!
这回要不是白太太叫我来,我才不来呢!
哼!
她高贵冷艳地说:“无妨,要真是出了纰漏,我自己走。你以为我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吗?”
助教暗松口气。
下一秒,门从外边被推开了。
公孙宴歉然地挠着头,很不好意思的说:“桃娘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传书去问了,那位娘子并不是你要找的人哎!”
助教大惊失色:“喂喂喂,你怎么进来的?!”
紧接着就听身后“扑通”一声轻响。
他茫然回头,就见柯桃已经跪倒在包真宁面前,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亲热地大喊一声:“真宁姐姐!”
“其实方才一见你我就认出来了,我们曾经在书局里并肩作战过呀,你一定还记得我吧真宁姐姐?!”
包真宁:“……”
她迟疑着想:你刚才不是这样的吧,柯小娘子……
包真宁艰难地想要把腿抽出来,奈何柯桃实在抱得太紧,如何也挣扎不出。
柯桃死搂着不肯松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真宁姐姐,你不知道,我的命比苦瓜还要哭,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家徒四壁,无依无靠——下次考试的时候你一定要捞我啊真宁姐姐!”
……
包真宁再离开的时候,腿上已经多了一个名为柯桃的挂件儿。
公孙宴笑眯眯地在旁捧场:“同为头名,这缘分可是很难得的,两家不妨一起请客嘛,也是赶个热闹!”
包真宁轻轻摇头,推拒了此事:“柯小娘子只管回去庆贺吧,我们家这边儿就免啦。”
公孙宴纳闷不已:“为什么要免掉?这可是大喜事啊。”
柯桃也说:“是呀。”
包真宁神情担忧,轻叹口气:“我有位兄长,近来卧病,情状实在不好,我母亲忧虑不已,这时候即便真的遇上喜事,也无心庆贺的……”
柯桃带入到自己身上想了想,感同身受地道:“换成我,怕也高兴不起来了。”
柯桃是步行着去的国子学,公孙宴也一样,包真宁知道他们没有马车,便载着他们同行。
马车就近先到了包府门外,她又吩咐车夫送那两个人回去。
“……先等等。”
公孙宴抬头瞧着包府门前的牌匾,短暂失神几瞬,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包真宁:“恕我冒昧,越国公是娘子的什么人?”
包真宁为之默然,稍显感伤的寂静片刻之后,告诉他;“是我的姨表兄长。”
第 90 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将将显露出要冷下去的征兆, 正房这边就把地龙烧起来了,不止地龙,连同暖炉跟火盆也一并安置上了。
以至于到了午后, 乔翎不得不悄悄问一问姜迈:“是不是有些闷热,要不要我开一点窗户?”
姜迈躺在塌上, 半阖着眼睛,说:“好。”
乔翎便起身到窗边去,伸手将窗户推开一线。
七日之前, 姜迈就不肯再吃药了。
徐妈妈柔声去劝,他只是摇头:“我从落地到现在,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药, 吃够了, 真的够了。”
乔翎在旁,就说:“他既然不想吃, 那就别叫他吃啦。”
徐妈妈踯躅再三, 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老太君知道了,也是默然, 良久之后, 才艰难地吐出来一句:“随他的心意去吧。”
乔翎一直都想去寻北尊, 只是几次去问, 中朝那边都说北尊不在京中。
她想再去碰碰运气, 却被姜迈叫住了:“你不要走。”
他说:“就在这里陪陪我吧。”
乔翎蹲下身去, 靠近他耳边, 轻轻说:“我有个办法, 或许……”
姜迈看着她, 微微摇头:“中朝也好,宁国公府也好, 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这里陪陪我吧。”
乔翎若有所悟,忽然间难过起来。
……
姜迈卧病,无力起身,精神看着倒是还好,与人寒暄言语,也算是如常,只是每日睡得时间久了一些。
因这缘故,原就宁静的正院,更显得安寂起来。
侍女们犹豫着要不要把挂在廊下用来听声音的鸟雀提走,怕它们叫嚷起来,吵了国公安宁。
乔翎叫她们别去动:“他喜欢听鸟叫声呀。”
姜迈不能出门,乔翎也就不再出去,默默地陪伴在塌边,坐在垫子上打络子。
有时候来了兴趣,也念书给姜迈听。
姻亲故旧们听到消息,不免要来登门,乔翎随从姜迈见了两回,看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跟人说话,就觉得没有意思,使人去传书梁氏夫人,请她代为接待了。
梁氏夫人自无不应。
姜迈知道了反倒笑了。
他咳嗽着说:“哪有这样的?人家是专程来看我的……”
乔翎说:“真的有心人,不会在意的,无心之人,纯粹来走个过场的,又何必介怀这个过场到底怎么走?”
姜迈声音软弱,低低地道:“像是我们太太,能做出的事情呢。”
乔翎悄悄问他:“你有没有想见的人?我替你安排去。”
姜迈凝神想了想,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说:“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顿了顿,又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倒是有些想见一见姨母,只是这必然要叫她伤心,还是算了。”
乔翎说:“好,那就谁都不见,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坐在床边,虚握着姜迈的手。
虽然卧床不起,但他的手仍旧是温暖干爽的。
两颊瘦削了一些,但仍旧是好看的。
姜迈掀起眼帘来,目光稍显怅惘地看着头顶的帐子,徐徐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见一见我的母亲……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故去了。”
“姨母待我很好,徐妈妈告诉我,她们姐妹二人生得相像,有时候见到姨母,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乔翎道:“她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姜迈淡淡一笑,却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神情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除了我的病之外,周遭倒都是好消息。”
“听说,真宁表妹考取了入学考试的头名,珊珊同柳相公的孙儿,也要订婚了……”
“阿翎。”他头一次这样称呼乔翎,原本这该是个昵称的,只是这会儿头一次叫出来,倒是显得格外郑重了。
姜迈温和地叮嘱她:“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姨母和姑母,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歉疚,既然是喜事,怎么能不去庆贺?”
“真宁好容易脱离了英国公府,国子学的入学头名,这是多高的荣耀啊,而对珊珊来说,订亲也是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大日子,不能敷衍了事的。”
乔翎应了下来:“好,我去同她们说。”
姜迈见她应允,便放下心来,思忖一会儿,又说:“好啦,此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回,乔翎听完,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难道你都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姜迈说:“你怎么会在‘此外’里呢。”
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浅淡又温和的笑容来,微露思忖之态,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只是最后,姜迈还是放弃了那些过于复杂的辞藻,毫无修饰地告诉她:“等待你上京,到越国公府来,一定要见一见你——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乔翎眼眶发烫,喉咙酸酸地看着他,鼻子连吸了好几下,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姜迈!”
姜迈温和地注视着她:“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啊,阿翎……”
乔翎哽咽着说:“你不要叫我阿翎,这么叫,感觉好陌生!”
姜迈因笑意而咳嗽了一声,继而微微喘息着,从善如流:“好的,好的,都听老祖的。”
乔翎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懊恼地停下。
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但要真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是某种将来回想起会悔恨万分的暴殄天物。
可是,说什么呢?
乔翎低下头,闷闷的,埋脸在他掌心。
姜迈侧着身子躺在塌上,一只手被她脸颊埋住,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发顶。
如是室内安寂许久,他忽然间稍显迟疑地问了句:“如若有来世的话……我们继续做夫妻,好不好?”
乔翎不假思索地应了:“好!”
姜迈似乎笑了一下,大松口气的样子。
紧接着,乔翎听他轻轻说:“帮我把放针线的笸箩拿过来吧。”
先前她在房里打络子,笸箩就放在不远处的小案上。
乔翎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起身,将笸箩端了过来。
却见姜迈手撑在塌上,艰难地坐起身来。
乔翎随手将笸箩搁在塌上,赶忙去扶他:“你要做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来帮你!”
姜迈微笑着很轻地摇了下头,靠在软枕上坐稳身体,伸手从笸箩里寻了一团红线出来。
他温和询问乔翎:“可以吗?”
乔翎会意地伸手过去:“怎么会不可以呢?”
姜迈因而又笑了一下,缓慢地,有气无力地从线团上抽出一根红线,将其绑上了乔翎的手指,继而回过头去,循着线头,连同自己的手指也一并束缚住了。
自己往自己的手指上绑红线,原就是个有些费技巧的活计,偏他此时气力衰弱,原本稍显麻烦的事情,就显得更加困难了。
乔翎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要开口代劳,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将两人的手指用一根红绳绑定。
姜迈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肤色雪白,红线系在他指间,分外显眼。
乔翎忍不住夸了一句:“很好看!”
姜迈笑了笑,肩膀向下低了一低,乔翎便明白过来,伸手将他搀住,扶着他重新躺了回去。
姜迈说:“谢谢你。”
乔翎下意识道:“这有什么嘛。”
下一瞬,却见姜迈伸手到她面前去。
她稍显懵懂的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姜迈将手掌合上,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往笸箩里去握住了剪刀。
乔翎起初尤且茫然,见他将剪刀探到自己手指前的时候,终于明白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怔住了。
姜迈动作轻柔又坚定地将绑在她指间的红绳剪断了。
他有些疲倦,但神情仍旧是从容又温柔的:“我命不久矣,但我们老祖还很年轻呢,这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乔翎为之愕然。
回神之后,倏然间泪如雨下。
……
越是到后边,姜迈昏睡的时间就越多。
老太君知道有些话梁氏夫人这个继母没法说,只能由她去开口:“能用上的东西,也该早点置办着了,免得真的到了时候,措手不及……”
梁氏夫人低声说:“先前几回,早被备着呢,现下也只是再添补一些,也就是了。”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说:“给裕哥儿告假,这段时间,暂且就别出门了。”
梁氏夫人应了声。
作为婆媳,她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但是又因为一个共同的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的生活着。
当年,也是她们一起,送走了老越国公。
那是老太君的亲生儿子,是梁氏夫人的丈夫,当年的伤心或多或少被时光冲淡,但再如何光阴荏苒,也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现在,她们又即将一道送走姜迈。
婆媳俩稍显悲哀的缄默片刻,终于各自忙碌去了。
……
乔翎经历过生死,也曾经见证过别人的生死。
但是,这却还是她头一次经历并见证如此平和的死亡。
红绳绑了又散,那之后又过了数日,终于有一位紫衣学士登门了。
越国公府本家的人,除了二叔远在地方,难以归来,老太君、梁氏夫人、姜二夫人、姜裕,乃至于姜二夫人尚且年幼的独子,都齐聚在了正院里姜迈的病床前。
太常寺的官员单独设了一张小案,跪坐在旁边,等待记录当代越国公的遗言。
那位紫衣学士立在窗边,背对天光,如同一道缄默的影子,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姜迈脸色苍白,声音虚弱,躺在塌上,断断续续地交待下去:“公中的东西,属于姜氏,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我自己的私产,有些需要安置。”
“我母亲留给我的旧物,都悉数登记在册,徐妈妈……”
徐妈妈哽咽着应了声:“嗳,我在呢。”
姜迈说:“这一部分分成两份,一份给姨母,另一份给舅父,你来替我做这件事。”
徐妈妈应声说:“好。”
姜迈又继续道:“我这里还有些父亲留下的旧物,皆是他生前喜欢的,这些都留给二弟。”
姜裕在梁氏夫人身边,也应了声:“是。”
姜迈胸膛轻微地起伏着,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个人的私产,五成留给我的妻子。”
“……虽然我说不必因为我的丧事而影响真宁和珊珊的喜事,但我猜测,她们必然不会大办的——老祖,你去贺喜的时候,贺礼一定要加倍弥补。来日姨母和舅父的儿女婚嫁,一干往来,也要托付给你。”
乔翎先说:“好。”
又说:“我们家没有年龄合适的孩子入读国子学,多出来的名额,不妨给姨母和舅舅家。”
姜迈没有说话。
梁氏夫人则说:“好。”
乔翎有些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姜迈眼底有淡淡的温情,向这位继母道了一声“多谢您”,顿了顿,又道:“私产的两成,留给徐妈妈。”
“她先是照顾我的母亲,后来又照顾我,尽心劳力,这笔钱,叫她安享晚年,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吧。”
徐妈妈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国公,我知道了……”
姜迈轻微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再一成,留给我的堂弟,算是我这个堂兄的一点心意。”
老越国公去世之前,两兄弟其实就分过家产了,如今姜迈的这一成馈赠,就是纯粹的赠送了。
姜二夫人谢过了他,又叫孩子同堂兄致谢。
姜迈微微摇头,继续道:“再一成,分给正院这边的侍从,跟随我多年,他们也实在辛苦。”
“我死之后,不必办什么法事,把他们都放赎,就算是替我累积阴德了。愿意走的,就叫他们走,不愿走的,继续留在府上也不坏。”
老太君含泪应了:“好,都依你的意思来办。”
乔翎五成,徐妈妈两成,二房的独子一成,正院的侍从们平分一成,还有最后一成……
姜迈脸上罕见地显露出狡黠来,似乎他自己都觉得之后要说的话过于顽皮了。
他慢慢说:“最后一成,由我的妻子代为掌管,但并不是给她,而是给她的小狗金子。”
“我此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金子给予了我很多温情的陪伴,我也该为它做点什么。”
姜迈嘱咐乔翎:“你要代我照顾好它,好好打理它的财产。”
乔翎吸了吸鼻子,说:“好!”
姜迈作为当代越国公,私产是相当庞大的一笔财产,即便只是抽出来一成,也足够叫外人咋舌了。
现下居然给了一只狗!
周遭的人颇觉新奇,神色微变,见老太君并不出声阻止,也无谓去说什么。
太常寺的官员将姜迈的遗嘱记在纸上,送到他面前去,叫他最后再看一遍,加以确认。
姜迈慢慢地将其看完,微微颔首。
那官员便打开印泥的盖子,向乔翎道:“请越国公夫人协助。”
姜迈无力再去署名,乔翎便撑着姜迈的手臂,叫他蘸了印泥,按在了那张遗嘱上。
太常寺官员又将那张遗嘱依次递交到老太君和梁氏夫人处传阅。
论身份,她们一个是越国公的祖母,另一个是越国公的母亲,是有权力提出质疑的。
二人先后看过,也都在上边签了名字。
最后署名的是乔翎。
太常寺的官员小心地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那位始终缄默着的紫衣学士终于离开窗户,走上前来。
中朝须得见证的,其实并不是财产,而是爵位的更迭。
姜迈伸手出去。
乔翎怔了一下,很快会意,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推住他的肩膀,同时用力。
姜迈借力坐起身来,神色平静,环视室内众人:“高皇帝时,姜氏获得了越国公的爵位,先父亡故之前,也是在这里,在中朝的见证下,将爵位传给了我。我是当代的越国公,是姜氏的家主。”
众人听得一凛,齐齐垂下头去,以表对家主的敬重。
姜迈继续道:“我死之后,爵位由我的弟弟姜裕承袭。”
姜裕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姜迈却没有看他,而是在转瞬的默然之后,看向了乔翎,继而注视着她,徐徐道:“只是二弟年少,学业未成,在他及冠之前,由我的妻子乔翎暂领越国公之爵,代行职权!”
一语落地,四座皆惊。
老太君不由变色,叫了声:“弘度!”
梁氏夫人嘴唇微张,瞧了姜迈一眼,又去瞧乔翎,却是什么都没说。
姜裕与姜二夫人俱是面露讶然。
老太君沉下声音,又叫了一声:“弘度。”
姜迈平静地对上了她的视线:“我是姜氏的家主,不是吗?”
老太君定定地看着他,姜迈毫不躲避地回望着她。
祖孙二人视线胶着片刻,终于还是老太君先行转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中朝那位紫衣学士旁观了全程,末了道:“越国公将家族爵位传给弟弟姜裕,在其成年及冠之前,由越国公夫人暂领职权,是这样么?”
是个男人的声音。
姜迈短促地应了声:“不错。”
那位紫衣学士便点点头,从太常寺官员手中接过了新拟就出来的那份文书:“国公,请吧。”
姜迈伸臂过去,手指按了上去。
清晰的一个指印。
鲜红如他指间缠绕的红线。
中朝学士从容将其那份文书收起,向满室人点点头,客气道:“告辞。”
飘然离去,徒留一室寂然。
姜迈好像回到了幼年的时候,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慢慢地躺了回去:“我想跟老祖单独待一会儿,说说话。”
其余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祖是谁。
老太君百感交集地瞧着他们俩,终于先行起身,领着人出去了。
很快,室内便只留下他们夫妻二人。
姜迈先说的却是:“从前你替我诊过数次脉,那些脉案和药方呢?”
乔翎不由得瞪起了眼睛:“你……”
姜迈笑着说:“烧掉吧,没什么用了。”
乔翎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几瞬之后,愤愤转过头去:“不!”
她忍不住哭了:“怎么能烧掉,凭什么要烧掉!”
姜迈由是笑意愈深。
他伸手过去,像是从前期待地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又说了一次:“烧了吧。”
乔翎放声大哭:“可你要死了啊!”
姜迈却笑着说:“算啦,叫它过去吧。”
盯着她看了几瞬,他终于也无法再维持笑意了,别过头去,轻轻说:“你要好好活呀,老祖。”
乔翎哽咽着应了声:“嗯!”
姜迈因这一声“嗯”而落下泪来,他没叫乔翎看见,胡乱摸到了她的手,往她掌心里塞了一块什么,便说:“好啦,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乔翎叫他:“姜迈——”
姜迈说:“叫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一道低矮的影子静静地垂到了地上,他艰难地侧过脸去看,苍白的面容上倏然间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金子,是你啊。”
金子不明白为什么房间里这么安静,而喜欢带自己去散步的男主人,也已经很久没有带着它出去了。
它那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不解,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了一声呜咽。
姜迈伸手过去,最后摸了摸这只小狗。
……
老太君默不作声地立在门外,姜二夫人陪在她的身边。
梁氏夫人同姜裕一道站在廊下。
侍从们送了座椅过来,只是哪有人有心思去坐?
日光从西方投注下来,在她们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四下里一片寂静,连廊下的百灵鸟,也为之所染,不再鸣叫了。
这时候门扉处一声轻响,门从里边打开,乔翎走了出来。
徐妈妈匆忙朝她行个礼,快步往内室里去了。
梁氏夫人看着儿媳妇,有心说句什么,几经踌躇,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知道在这种关头,什么话都不足以宽慰人心。
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乔翎向外走了几步,看也不看其余人,往台阶上一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很长?
亦或许很短暂。
门扉又一次被打开了。
徐妈妈苍白着脸孔,从里边走了出来。
天空蔚蓝,白云团聚,一只飞鸟自半空中掠过,很快消失不见。
侍从们默不作声地更换了衣着,另有人往姻亲及宫内去报丧。
是年九月初三,越国公姜迈因病辞世,时年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