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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锦绣良缘7

    雨声淅沥,乌云遮盖,一时间,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层黑布,雨雾蒙蒙,暗无天日。

    但即使如此,谢扶光眉心那点朱砂依旧清晰无比,让王晏之明白,那绝不可能是错觉。

    王晏之难得失态,他怔怔望着眼前人,竟忘了移开视线,直到谢扶光再次出声询问:“谢兄?”

    王晏之才堪堪回神,一时竟不知自己究竟要不要避开,目光微转,“你……”

    谢扶光疑惑:“我可有哪里不妥?”

    手上还不自觉理了理额前湿了粘在额头的碎发。

    “你、你……眉间的朱砂痣露出来了。”王晏之的声音很轻,语气也不似从前自然。

    谢扶光闻言,心头下意识一跳,手抚上额头,只摸到满手雨水,不用想,那并不算多严密的遮掩必然已经失效。

    他原本还有些紧张,可见到王晏之微微侧头,避开视线时,心中一阵失落,便也不紧张了。

    “本是为减少麻烦,无意隐瞒谢兄,之前并未特地说明在下乃双儿,是在下不对,还望谢兄见谅。”他微微福身,做了个双儿行礼的姿势。

    王晏之此时方才肯定,眼前人是双儿,而非和他一样的男子。

    脑海中一阵混乱,半晌,才缓慢回想起自己和对方的相识相遇,也才想起,对方之前确实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子不是双儿,不过是自己先入为主认定了此事,而对方并未否认而已。

    双儿行走在外,为了避免麻烦,隐瞒身份是常有之事,王晏之也能理解对方这样做,若是换做是别人,他绝不会有半分惊讶,还会夸对方聪慧机敏。

    可、可是……这是他刚认定的景弟啊!

    是他刚结识的友人,是在算学上能超过他的人,是……

    有那么一刻,王晏之心中甚至有些生气和憋屈,这人是否故意为之?

    故意隐瞒身份,故意与他结识,故意吸引他,故意……让他此时矛盾至极。

    若一早知道对方是双儿,王晏之绝不会这般亲近对方,可偏偏是先亲近了,在意了,才得知对方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双儿。

    这这……他上哪儿说理去?他手都牵了!

    思及此,王晏之便觉得方才牵过谢扶光的那只手正在发烫,分明还附着雨水,湿淋淋的,却就是莫名烫人。

    天地良心,他从前虽放荡不羁了点,却也从未唐突过他人,毁人名声。

    此时他也有些茫然,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一切都变了呢?

    他转开视线,不知怎的不敢看谢扶光。

    见状,谢扶光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他知道,世间男女双儿之间有大防,他本以为即便暴露身份,王晏之也会愿意与自己正常相交。

    如今看来,仍是他妄想了。

    谢扶光心中失落,却也心知此事不可强求。

    “今日下雨天留客,公子不好离开,不如就在府上多留片刻,待到雨停再离开吧。”

    他看见落云打着伞跑来,手中还抱着两把伞。

    “此处凉亭四面风雨,久留恐怕着凉,前院之内,公子自便。”

    说罢,谢扶光便接过落云手中的伞,将另一把留给了王晏之,撑着伞消失在了雨中,落云也跟随着主子匆匆离去,心中微微疑惑,怎么今日郎君对那位公子似是冷淡了几分?郎君终于要与那位公子断了联系?

    若真如此,他当真长松一口气,自己便再也不用时刻担心郎君会被那人勾走了。

    王晏之望着谢扶光从容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说不出的气闷,想做些什么挽留,却又不知该做什么。

    不是,怎么就走了呢?

    他就这般不重要吗?

    他他、他还在生气呢!

    王晏之心中思绪混乱,想理清,却都在对方的身份和方才的牵手中又乱成了浆糊。

    这到底如何是好?!

    另一边,回到院中的谢扶光刚坐下,打了个喷嚏,落云便招呼着下人抬热水进来。

    “郎君就不该去游什么园,这园子日日在那儿,有何可游的?何时不能游?如今倒好,没游个尽兴,还将自己淋湿了,可得好好沐浴一番,小的这就吩咐人给您熬姜汤。”

    落云正要离开,谢扶光不知想起什么,叫住他道:“姜汤也给那位谢公子送一碗过去?”

    落云心中不悦,却仍是乖乖应下,然而他还未走出屋子,便有下人来报,说王晏之已经离开了。

    “那位公子说,今日借用郎君一把伞,改日再还。”

    他走了?

    竟是半刻停留也没有,便离开了?

    岂非是表示将来不必再有联系的意思?

    明明已经有此番预料,可此时预感成真,谢扶光心中仍是有不可抑制的失落。

    原以为是君子之交的有缘人,却不过是短暂地梦了一场。

    梦醒了,人也走了。

    谢扶光怔怔望着窗外大雨,那只被王晏之牵过的手此时也逐渐冰凉,不见半丝温暖。

    *

    王晏之坐在窗边,失神地望着窗外虚空,眉眼间隐约还有些忧愁。

    这可是少见。

    流光偷偷稀奇地瞧了许久,仍是未猜出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家公子露出这般情态,真好奇啊,好想看公子吃瘪。

    “公子,百合莲子羹来了,您趁热喝。”下人送上下午茶。

    香甜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王晏之尝了两口,明明是同样的味道,他愣是觉得今日的百合莲子羹没有往日香甜。

    今日他在谢扶光家中见到了荷塘,若是能用那里的莲子……

    王晏之回神,沉默了下,自己方才到底在想什么呢?

    随手将莲子羹放在桌上,“等会儿凉了再吃。”

    连美食都不为所动,流光更稀奇了。

    “公子,可是在那位东家府上闹了不快?”快说说让他开心开心。

    王晏之瞥了他一眼,“这别院这么大还不够你整顿的?不是说想当管事吗?这样有闲心,你让本公子怎么将管事的活交给你。”

    “我跟你说,做人不仅要有上进心,还要有行动力,光说不做可不行。”

    流光不笑了,不高兴就不高兴呗?怎么找准机会就把气往他头上撒?

    公子知道这番话从一个丝毫没有上进心的人口中说出,究竟有多离谱吗?

    王晏之显然并不知道,他此时又开始神游天外,脑海中仿佛什么也没想,仿佛又将那聪慧能干的双儿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匆匆离开,等回过神时,自己便已经走出了那名为“沧澜景苑”的宅子。

    等回到别院中,又怅然若失。

    理智告诉我他,不要与一位未婚双儿过多接触,未来或许会为自己增添许多麻烦。

    然而感情又告诉他,他是真的喜欢和那位双儿相处,这与他曾经见过的女子哥儿甚至是男子都不同。

    每个人本就是独一无二,王晏之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对方,未来还会不会遇到更合拍之人。

    但,再合拍又如何?对方是双儿,便意味着他们并不能如寻常友人那般。

    他是男子,名声差些也无妨,可对方是双儿,总得为对方考虑。

    思来想去,王晏之都觉得应当适可而止。

    此事停在这里便好。

    心中做了决定,他的心情非但没变好,反而更差了,夜晚翻来覆去半宿才睡。

    翌日,雨过天晴,王晏之望了望天边,隐约瞧见了一道彩虹。

    看见彩虹,意味着吉利,王晏之心情稍安。

    下床随意一瞥,便瞧见昨日被他随手放在床尾的伞。

    伞下还有雨水凝聚滚落留下的痕迹,将那一小块地方浸湿,过了一夜也未消失。

    就像昨日之事留在他心中的痕迹,哪怕已经做好决定,也仍忘却不了一切。

    王晏之呆坐了片刻,用过早饭后,便提着伞出了门。

    “公子,你又要去找那位东家?”流光急急追上去看好戏。

    王晏之并未搭理他,任凭他跟在身后,二人一同来到沧澜景苑,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敲响了门对门房道:“昨日登门做客,因大雨借了贵府一把伞,今日特来交还。”

    门房看了看他,见他确实是昨日的公子,便进去通报。

    王晏之站在门口等待。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来此,不过一把伞,随便派个人便能归还,何必亲自登门。

    但他还是来了,大约就是……想再见一面吧。

    许久后,门房才出来,对着王晏之鞠躬后恭敬道:“我家主子说,昨日未能带公子尽兴游玩,是他招待不周,他向您道歉,昨日本就因为他公子才会淋雨,这把伞不必归还,若公子非要归还,便交给小人即可。”

    他伸着双手,等待王晏之将伞放在他手中。

    王晏之却久久未动。

    只要将伞交给对方,自己便能脱身回府,今后再不必与对方有诸多纠缠。

    如此简单,如此干脆,如此……无情。

    王晏之心中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不甘,让他并不想还这把伞,他还想进去,还想见一见谢扶光,想问问他,自己便这般不好,让他半点挽留也不愿吗?

    明明他心中也早就做好了就此止步的决定,可当谢扶光也如此时,他却不悦了。

    连王晏之都未曾想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不耻之人。

    他有些羞恼,但即便如此,他想进去见谢扶光一面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终于,他对那门房道:“今日除了还伞,我还想见一见你家主子,有些话昨日忘了,今日特地来与他说。”

    门房犹豫了下,还是进去给他通报了。

    王晏之却站在门口,度秒如年地等待着。心中一边后悔,一边又想着待会儿若是见到了对方,应当说些什么。

    就这样纠结了一会儿,门房才出来,“公子请,主子在府中等您。”

    他还愿意见他!

    王晏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理了理衣发,片刻后,又觉得自己行为有些奇怪。

    轻咳两声,方才缓步踏入。

    一路行至前厅,便见到谢扶光一身与昨日不同,颜色却同样明艳的衣衫,那眉间的朱砂痣被衬得更加鲜艳了几分。

    今日他未做遮掩。

    王晏之不过看了两眼,便不着痕迹移开视线,停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双手捧着伞,“昨日多谢阁下的伞。”

    谢扶光却听着他口中又恢复礼貌的称呼,眼尾微垂,“公子不必言谢,昨日本就是我招待不周。”

    王晏之一笑,“上回在下请阁下游湖,也是如此,若是招待不周,那你我皆是一样,再计较下去,怕是要互相继续请下去,再不停歇。”

    忽然想起来那次他还请了花魁舞姬,王晏之:“……”忽然笑不出来了。

    谢扶光莞尔。

    王晏之见他笑了,心中才安定些。

    见谢扶光看过了,仿佛在询问伞既已送还,为何他还留下来?

    王晏之微微侧头,犹豫片刻后才道:“上回听说扬州法华寺格外灵验,不知将来得了空闲,阁下还愿意与在下一同去寺中烧香?”

    谢扶光一愣。

    并非是因为王晏之口中的去寺庙烧香拜佛一事有何特别,而是对方此言表达出来的意思。

    他竟还愿意与自己见面,甚至烧香吗?

    他斟酌片刻,才压下心中忐忑问道:“公子在扬州不忙吗?”

    王晏之:“得祖上庇佑,今生即便一闲人,也能衣食无忧,便格外闲散。”

    他想了想道:“在下对各地美食和习俗都有了解,若是阁下感兴趣,皆可问我。”

    便是随时不必断了联系的意思。

    谢扶光领会了他的意思,目光久久看着他。

    王晏之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也看了回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片刻,便双双转开视线。

    更不自在了。

    谢扶光的多谢还未说出口,便有下人来报,京中有东西送来。

    谢扶光惊讶道:“这么快?”

    落云看了他一眼,“已经过去许久了,是公子整日……”他偷偷瞧了王晏之一眼,其意思不言而喻。

    谢扶光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落云这才闭嘴。

    “先把东西抬回去吧。”

    王晏之好奇问:“阁下在京中也有熟识之人?”

    谢扶光不愿暴露身份,便道:“有远亲行商至京城,便托人送了些东西来。”

    落云可算找着机会,趁机道:“可不止呢,还有我家姑爷,可惦记着我家郎君了,也千里迢迢从老家送了东西来,据说是上好的药材,用来补身子最合适不过!”

    王晏之一愣。

    下意识看向谢扶光道:“你成婚了?”

    谢扶光微微抿唇:“家中定了一门亲事。”

    王晏之沉默,他该说什么?说祝福?问对方什么身份人品?问他们可有感情?是否喜欢?

    无论什么,似乎他都没资格说,都有些奇怪。

    流光不高兴了,真以为他看不出那个叫落云的什么心思吗?

    他家公子还用得着惦记一个已经定亲的双儿?

    虽然他也很惊讶这位小东家是位双儿,也承认他很出色,但他家公子也从不输于谁好吧?

    自家的公子只能自家嫌弃。

    思及此,他便也道:“公子,今日商船来的这般早,您要不也回府瞧瞧,万一未来少夫郎送的东西也到了呢?”

    王晏之:“……”

    这回是谢扶光开口问:“公子还未成亲?”

    王晏之简直浑身别扭,总觉得哪里不对,“有门婚约,尚未成婚。”

    谢扶光低头沉吟:“哦……”

    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垂下头去,不知为何话题莫名便到了这上面,但同样的是,他们都隐约觉得别扭。

    思来想去,却又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就像王晏之分明是来还伞并就此诀别,却在见到谢扶光的那一刻,突然变成了再次相约一般莫名其妙。

    奇怪,真是奇怪。

    第52章 锦绣良缘8

    回到别院,王晏之果然见到有人在往院子里搬箱子。

    “怎么这么多?”他问。

    “公子,听说您要在江南游学,将扬州当做暂居之地,主家担心您不习惯在这里的生活,特地让人将您平时常用的东西送来。”护送东西过来的管事难掩脸上的疲惫,却仍是说道。

    “这是夫人老爷大公子的信,小的都保管得好好的。”信封递上,还能看见上面的火漆十分完整。

    “多谢。”王晏之接过信,转头对流光道,“带黄管事下去休息。”

    流光:“是。”

    “黄管事,这边请。”

    黄管事告辞,王晏之这才拿着信去了书房。

    他首先拆开的是大哥的信,信上说了他不在这段时间家中和京城发生的事,并关心询问他的情况。

    第二封是父亲的信,王晏之看了不久,便微微皱眉,凝神片刻后,将信放在灯罩中将其烧掉。

    看着火舌一点点将信吞噬,最终只留下一片灰烬,王晏之才收回目光。

    第三封是母亲的,王晏之本以为应当是寻常的关心。

    然而打开却发现,从前只会写信关心他的母亲,这次的信中却频繁提到他的那位未婚夫郎。

    流光那小子随口的一句话,竟然当真被他说中了。

    这次送来的许多物品中,有一箱是对方送的。

    王晏之心虚地摸了摸鼻头,心想幸好自己也提前送了东西回去,否则若是对方明显惦记着他,而他却毫无表示,那可就不好看了。

    虽说母亲应当也会为他准备回礼,但和自己送的到底有所不同。

    除此之外,对方还将谢扶光大夸特夸,什么贴心孝顺,什么聪慧有礼,虽然身子不好,总在庄子上养着,却也从未忽略过家人和他这位未婚夫。

    王晏之到底也是尚未成婚的年轻人,又怎能对自己未来的夫郎没有半分想法。

    从前他只当这门婚事能够相敬如宾便足矣,如今看着母亲对那位谢家双儿的夸赞,他心中又难免对对方有所向往。

    他的未婚夫,会是什么模样?会是个怎样的人?和景弟……

    他摇了摇头,怎么又想到景弟去了,将两位未出嫁的双儿放在一起比较,是件毁人名声,极为冒犯他人之事,王晏之怎么也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便停止了自己的思维发散。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若是未来夫郎,也能像景弟那般便好了。

    另一边,谢扶光将京城送来的东西一一查看,收入库房。

    “郎君,王公子能送这么多珍贵的礼物来,可见心中也是记着您的,不如趁着护送物品的人还在,再给未来姑爷都带点好东西?”

    落云试探问道。

    谢扶光思忖片刻后道:“礼物送来送去,你送给我,我回礼给你,如此反复,何时方休?不如点到为止。”

    落云心中失落。

    “郎君,这人参品相这么好,不如今日便让厨房做个人参鸡汤?”落云还未放弃,故意将未来姑爷送来的礼往谢扶光面前凑,让他想忽略也不行。

    谢扶光看了眼那人参,见已有人形,年头已久,“人参鸡汤用不着这么好的人参,用普通的即可,这些贵重药材都收着,万一将来用得着。”

    “药材收着,那这些首饰衣服呢?”落云捧着装首饰的盘子问道。

    谢扶光想说自己平日衣裳首饰已经够用,暂时用不到这些。

    然而见到落云那渴求的表情,心中明白对方想的并非是这些东西多好看多名贵,而是希望他能通过这些礼物,记住并重视他的那位未婚夫。

    他不想让落云觉得自己乐不思蜀,有了异心,那便有必要用行动表达一番自己的想法,安对方的心,也是安自己的心。

    虽是长辈决定,可对这门婚事,谢扶光自身也是同意的,他对未来的夫君也有着如寻常双儿一般的期盼。

    渴望他君子端方,如此,将来即便性格不合,他也能顶着对方夫郎的身份,体面地过下去。

    如今看来,对方似乎也并不错,应当可以期待一二?

    他微微低头,瞥见托盘上的一支金莲簪,便道:“将它给我簪上吧。”

    落云将金簪插在头上,谢扶光微微侧头,看着那朵朵金莲,脑海中不自觉想象起那位未婚夫的模样来。

    可他见过的能看上眼的外男极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望着镜中的自己,谢扶光走了会儿神。

    脑海中想着,若是未婚夫有几分谢兄风采就好了。

    *

    虽定下烧香拜佛之约,但二人仍有好一段时间未曾联系,竟也未有人主动提起,主动问询,只是王晏之有时还会让人去明月楼订菜,而那时,明月楼往往都会为他打折。

    他们未曾见面,却仿佛知晓对方心中如何想法与感受,以至于造成了这样一段时间心照不宣的沉淀。

    直到端午节,王晏之听说端午三日,扬州城昼夜通明,三日不歇,街上会有许多行商小贩,卖着琳琅满目的货品。

    湖边还有花船游湖,谁都可以去看。

    当日,王晏之也走出门,刚走到街上,便被人群包围,只能顺着人流的方向艰难前行。

    他望着扬州城的繁华盛景,竟觉得这里比之京城,也不差多少。

    甚至因为天高皇帝远,以及文化和商业发展昌盛,更赋有江南独特的韵味。

    “公子,前面有皮影戏!”到了街上,被热闹冲击着大脑的流光有些兴奋,一直和王晏之说着街上新奇的东西。

    王晏之视线却是望远眺,凭借身高卓越,他的视野要比其他人清晰许多。

    随着人流逐渐疏散,王晏之眉间的褶皱方才松开。

    忽然,他发觉自己腿上仿佛被撞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却见一个小女孩儿正抱着他的大腿,“叔叔!叔叔抱!”

    几人匆匆走来,见到王晏之,多是神情警惕。

    “公子,多谢您找到我家小小姐,这就把小小姐交给我吧。”

    王晏之低头皱眉看着小女孩儿,一把将人抱起,举高,“本公子的侄女,怎么就成你们家小小姐了?骗子都骗到本公子头上来了,我看你们是嫌命长了!”

    “走,去衙门,本公子倒是要问问周学文,他到底如何管的扬州城,大街上坑蒙拐骗,他那头顶的乌纱帽还要不要!”

    见他言之凿凿,且将扬州城的主官姓名都随口挂在嘴边,一副随时便能将对方拉下马的架势,这群人半信半疑。

    小女孩儿抱着王晏之,“叔叔!”

    王晏之打量着眼前这群人,目光不善,仿佛在将他们按斤称量。

    几人到底畏惧他的目光和气势,终于打消了念头,直接趁乱跑了。

    王晏之却并未放过他们,“去衙门找人,告诉周学文,他这官不想做便别做了。”

    区区一城之主,一州之长,在王晏之眼中与小鱼小虾无甚区别。

    “是,小的这就去。”流光将视线几天在王晏之怀中的小女孩身上,“那这位小小姐……”

    “这里人多,本公子先看着会儿,前后她的家人许是就找来了。”

    流光这才没话,转身走了。

    王晏之用扇子挑起小女孩儿的小下巴,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仿佛反派,而这小姑娘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这丫头,怎么这般聪明,知道抱我大腿的?”够机灵,有眼光。

    小姑娘脆生生喊:“叔叔!”

    “叔叔的鞋!”她低下头,似乎在看什么,“叔叔的鞋和爹爹一模一样!”

    王晏之低头,却见自己的鞋上绣了一圈祥云纹,虽用料上乘,却也就是寻常款式。

    合着这小丫头是根本不懂,随意抓的壮丁,一抓便抓到了自己。

    他抱着对方掂了掂,“算你运气好。”

    王晏之心中满意对方的眼光好,一下就看中自己。

    然而片刻后,他便觉得今日被人撞上,许是对他的考验,考验他未来是否有准备生儿育女。

    一路上,这丫头已经缠着他要了一个糖人一个棉花糖,一根糖葫芦,一个大肉包,此时对方正指着一个摊子上的小鱼花灯,“叔叔,要那个!”

    摊主笑呵呵道:“小小姐眼光好,这小鱼花灯是做得最好的!”

    一个花灯值不了几个铜板,然而问题是,此时他单手抱孩,另一只手不仅要扶着对方,还拿着之前买的一些东西,花灯不贵,可他拿不下了。

    就在王晏之准备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面无表情路过走人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鱼是吗?拿给我吧。”

    王晏之回头看去,便见谢扶光一身金粉色的衣裳,眉间的朱砂痣隐去,却也难掩其风华。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谢扶光方才转开视线,望着同样呆呆的小女孩儿,“你拿不下了,我先帮你拿着。”

    摊主收下铜板,笑呵呵地对几人说:“多谢贵人,贵人才貌双全,最是般配,祝二位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王晏之:“……”

    谢扶光:“……”

    小女孩儿舔了一口糖葫芦,真甜!

    等离开了摊位,走到人少处,王晏之与谢扶光仍未从方才的尴尬中脱身。

    他们对视一眼,又纷纷转过视线。

    半晌,小女孩儿糖葫芦都要吃完了,正在和最后一颗较劲时,才听王晏之开口道:“那位老伯误会你我……”

    “总之,误会之言,阁下不必当真,也不必介怀。”王晏之终于说。

    谢扶光眸光微动,却又仿佛不过是某种的烛火灯光在闪烁。

    “谢兄亦是。”

    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眸。

    周遭的气氛稍稍有些异样。

    似是受了灯烛的影响,有些东西,也仿佛跟着变得氤氲朦胧,暧昧不明,令人难以捉摸,无法看清。

    说遐想也不是,说暧昧也并非。

    仿佛只是瞧见了远处那抹烟花,觉得美,便驻足观看,不经意间转头,却见身边还有另一人,偶然相遇,同赏美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多更点。

    ——

    第53章 锦绣良缘9

    端午炎热,街上人头攒动,加之怀中还抱着个孩子,王晏之额上很快便冒出细汗。

    正要抬袖擦拭,却见谢扶光摸出一方没有任何标识的锦帕递给小女孩儿,“小姑娘,叔叔出汗了,帮他擦擦吧。”

    小女孩一手抓过锦帕,用它在王晏之脸上擦了几下,她像是喜欢上了这个游戏,这一擦便是好久,还是胳膊举累了才停下来。

    王晏之嗅着锦帕上的松香,还有小女孩拿过糖的手上的甜香,恍惚觉得这方锦帕也是甜的。

    谢扶光含笑看着,灯影重重下,那副模样格外明艳动人。

    王晏之总算明白,为何谢扶光明明遮掩了眉间朱砂,那位小摊主还是将他当成双儿,还与自己是一家,实在是这样的明艳姝色,世间难寻,见着便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双儿。

    王晏之忍不住想,他的未婚夫郎,又该是何模样?可有谢扶光几分风采?对于婚事,他心中到底是更多了几分期待。

    虽觉这般想无论是对谢扶光还是未来夫郎都不好,但人心若能控制,又何必有圣人言约束呢?

    王晏之从来觉得自己是个随心所欲之人,却原来世间诸事,即便是他,也不能随着欲望而行。

    “哇!好漂亮!”小女孩儿望着满船花灯,湖上船舫相连,翩翩人影在灯下起舞,船上歌舞乐声不断。

    “想去看!”小女孩指着一艘船说。

    王晏之将她惦了惦,“我看你是想上天,怎么什么都想看,哪里都想去?恐怕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和家人走散?”

    “随便撞到一个人便抱着不放,若是换成别人,你现在恐怕已经在拍花子手里了。”

    年纪不大,胆子倒挺大。

    “叔叔好看,是好人!”

    王晏之:“……”原来这才是她撞上自己的原因?小小年纪也以貌取人?

    “那是不是在你眼里,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

    小丫头皱了皱小眉头,“有些不是,我不喜欢。”

    王晏之竟还有些安慰,总算不是见着好看的就上去。

    “那个姐姐也漂亮,我也很喜欢!”小姑娘双眼发亮地指着一艘船说。

    王晏之循着方向望去,是个见过的人。

    虽距离稍远,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不等王晏之走去别的地方,王晏之怀里的丫头开始造反,大声朝着船上喊:“爹!爹!”

    “爹——!”

    船上正举着杯,准备喝酒的男子举杯的动作微顿。

    向他敬酒之人见状笑道:“大人,今日正好,可莫要浪费了我这上好的西域葡萄酒。”

    说罢,他举杯饮尽,倒扣酒杯。

    被敬酒之人仍未喝杯中酒,而是转头问身边的仆从:“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仆从面露迟疑:“小的耳背,恍惚听见小姐的声音?”

    “爹!爹!”这下声音更清晰了,别说是仆从,就连周学文也听到了。

    “老爷,就是小姐的声音!”

    周学文站起身向外张望,走到船头,远远便见到自家小女儿在对岸,正被一名陌生男子抱在怀中,家中的丫鬟婆子一个都没见着。

    他心中一紧,连忙招手叫来人,让他们把自己女儿接到船上来。

    王晏之自然也一同到了船上。

    有了这插曲,歌舞算是进行不下去,敬酒那人面色不太好看,却也只能挥手让那些舞姬下去。

    路过时,梦楚姑娘盈盈一笑,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

    从女儿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周学文心中一阵后怕,郑重向王晏之行了一礼,“这位公子对小女施以援手,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周某当重金酬谢。”

    “周大人客气了,在下也未想到这孩子会是您女儿,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周学文见他身上穿着无一不精,价值不菲,便知对方家境很好,并不缺银钱,说的话自然也是出自真心。

    “周某不才,身上有个小官职,若是将来阁下有需要之处,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违背法度,周某都可相助一二。”

    王晏之随意拱手,“如此,在下便记下了。”

    他并未多留,婉拒了周学文的挽留,直接下了船,不过在下船时往船内看了一眼。

    “景弟在扬州更久,可知道船内与周大人共宴之人是谁?”

    谢扶光其实来得也并不久,不过是他既要在扬州做生意,那自然要先把扬州的势力调查清楚。

    谢扶光没功夫去想王晏之随时改变的称呼,思虑后道:“应当是扬州盐商金家的人。”

    “金家大公子。”

    他看向王晏之问:“谢兄为何问起他?”

    王晏之眸光微闪,以扇掩唇,“无甚大事,不过是瞧着他金碧辉煌,满身富贵,有些好奇罢了,扬州盐商,难怪如此……富丽堂皇。”

    谢扶光忍笑,听听,这什么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是夸人的吗?分明是在讽刺那人穿金戴银,满身铜臭,像暴发户,土财主。

    他眼眸微转,“我素来也喜好金红二色,原来在谢兄眼中,我也是富丽堂皇吗?”

    王晏之:“……”

    “这如何能一样?景弟……气度雍容,容貌姝丽,配再明艳富贵的颜色装扮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岂是那金公子所能比的?”

    谢扶光笑了:“不过是和谢兄开个玩笑,谢兄勿怪。”

    王晏之见他笑靥如花,心道:你说的是玩笑,我说的可是真心。

    谢扶光望着湖边夜景,感叹道:“这里真美,只是不知这样的热闹,还能看几次。”

    成婚后,即便外出,像这样的节日,也是多半没机会的。

    作为夫郎,要操持家务,要和长辈妯娌准备家宴,即便都不用,也要举办宴会或者赴宴,只为拉进人情,而非玩乐。

    本该是在闺中未出嫁时最轻松,可未出嫁的双儿女子,外出机会少之又少。

    谢家已经算开明,否则也不会同意他外出玩一年,但到了时间,他还是得乖乖回家嫁人。

    他羡慕王晏之的无拘无束,那是即便是其他男子也未必有的洒脱。

    “谢兄将来成了婚,是会留在家乡,还是继续远游?远游会否带上夫郎?”谢扶光问。

    王晏之思虑后道:“虽有些愧对家人,但我不愿说谎,要我安安分分待在一个地方,除非我不良于行,否则是万万不可能的,将来若是他愿意随我一起,我便当路上多了个伴,若是他不愿,那我便每年抽出时间留在京城陪伴他们。 ”

    闻言,谢扶光羡慕的人便多了一个,不,不止一个,不只是对方的夫郎,还有对方的孩子。

    他的羡慕那样明显,让王晏之不需问便知他心中所想。

    他也忍不住想,未来谢扶光的夫君会同意对方经常外出吗?会带他去许多地方吗?会能容忍他离经叛道吗?

    唯一庆幸的,便是对方身居南方,江南开放,虽有人言,却也依然有双儿女子抛头露面,若是京城,只怕会难上加难。

    若是他的夫郎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王晏之心头一跳,随即心生惭愧。

    只是念头一起,便再不能当不存在。

    王晏之知道这不可能,便只在心中偷偷妄想。

    若谢扶光是他的夫郎,他可以带对方去许多自己喜欢的地方,可以一同探索未知的地方。

    谢扶光可以抛头露面,不必担心夫君不喜。

    他们性情相合,婚后一定合得来。

    他们容貌极佳,子女一定也很可爱……

    等等等等……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王晏之赶紧收敛思绪,再放飞,就该想到死后埋哪儿了。

    王晏之面色微红,幸好这满街都是灯,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是他却也没瞧见,谢扶光面上也有些异样。

    谢扶光心中唾弃自己,怎么能因为羡慕,便幻想谢兄的夫郎是自己呢?

    如此,他当如何面对王公子和谢兄的夫郎?

    不对,自己也并非仅仅是因为羡慕谢兄的夫郎才这样想,而是因为谢兄本就是极好的人,他性情不羁,风流俊美,洒脱仗义,才华横溢,孝顺知礼……

    想了许久,他竟没有想到一点对方不好的地方。

    可、可对方再如何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夫君。

    谢扶光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失落。

    是啊,他不是自己的夫君。

    *

    第一次约谢扶光时,因为之后的插曲,留了点遗憾,王晏之一直想找机会将那次补上,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后来去请梦楚姑娘,却被告知,对方被请去金家演奏,短时间内不会再接别的活。

    王晏之出手大方,可他晚了一步,连清风馆的丽娘都十分遗憾,要知道,这里的姑娘公子们收入,他们是要抽成的,这损失的也是她的银两。

    “公子不如瞧瞧我们烟烟?我们烟烟一手琵琶也是这扬州城的翘楚。”

    王晏之想起上次在船上看到梦楚的模样,道:“不必了,若是哪日梦楚姑娘有空,麻烦派人告知一声。”

    丽娘见他要离开,脸上有些失望,却也是笑着送客,“公子下次再来!”

    不能弥补遗憾王晏之有些失望,只好邀请谢扶光一同去法华寺。

    扬州城的法华寺很有名,便是路过扬州之人也会去拜拜。

    谢扶光在京城也随着母亲一起拜佛,不过他心中不怎么信这些,世上多少人都拜佛,可却极少有人一生顺遂,可见这佛不过是求个心安,并无其余用处。

    可谢扶光所求,便是佛祖显灵也无用,他便不信。

    王晏之其实也不信,他生来便应有尽有,实在别无所求,佛祖无法诱惑一个无所求之人。

    他们来了法华寺,看的并不是高坐在莲台的大佛,而是来往行人,是世间百态,人间烟火,是夏日山景。

    比起他们,跟随他们而来的流光和落云才是真正有所求之人,流光第一求早日和他的春梅姑娘成亲,二求早日晋升管事,三求公子不要鬼迷心窍,早日回京和未来少夫郎成亲,第四……

    大约佛祖都嫌他烦,后面有个人等不住了,出声道:“年轻人,你拜完了吗?咱们都等着呢。”

    相较于他,落云就简单了,他只求他家郎君不要被那莫名其妙的江南公子蛊惑。

    今日他还特地给郎君选了那支金莲簪,说它与佛寺相衬,果然还是未来姑爷与他家郎君有缘。

    他家公子那时还愣了一下。

    定是那什么公子蛊惑了他家郎君。

    而此时,在这二人口中一个鬼迷心窍,一个被蛊惑的两人,正悄然来到寺庙的后山。

    “来这里做甚?”谢扶光好奇问。

    王晏之小声告诉他,“我听这儿附近的小乞丐说,后山有桃树,味道很甜。”

    此时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二人还未走近,便闻到了桃子的香味。

    桃香萦绕,勾动着人的食欲。

    谢扶光却仍面露迟疑,“这里属于寺庙,桃子应当不能随便摘吧?”

    王晏之便又道:“桃子都是寺中僧人摘了下山售卖,得到的银钱一部分留给寺里种植养护桃树之人,一部分布施给百姓,我们给了银两,便也算是从这里买的。”

    他们本想来桃林找看守桃林之僧人,却不想进来后竟没见着人,四处看了看,谢扶光有些失望,“不如咱们下次再来?”

    王晏之却不愿,他摸出银两,放在明显用来休息的大石头上,“咱们先将银子放这儿,等有僧人回来,再告诉他。”

    好不容易来一趟,干巴巴在这儿等着算怎么回事?

    他们今日可是走路上山,这会儿真是又累又渴之时,这桃子对他们的吸引力便更甚。

    桃树很高,王晏之先伸手摘了一个已经垂下,熟透了的。

    用衣袖给它擦了擦,将它递给谢扶光,“给。”

    谢扶光看了看,还是伸手接过,却是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给了王晏之。

    二人吃着半个桃子,才忽然有一个词从脑海中冒出来。

    分桃断袖……

    二人吃桃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纷纷只顾着品尝桃子的香甜,不敢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王晏之偷偷瞧了两眼,看着谢扶光乖乖吃桃的模样,那些混乱的想法瞬间安静了下来,眼中脑海中,尽数是谢扶光低眉垂目啃桃子的模样,看得津津有味。

    他就这样偷偷瞄了许久,直到吃完最后一口。

    将桃核一丢,王晏之拍了拍手,“树上还有更大更甜的,我去找找。”

    可这树长在边缘,一边就是斜坡,若是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去,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谢扶光阻止的话还未开口,就见王晏之手扶着树,两三下就爬了上去,明明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根本没看清楚。

    否则怎会一个人突然就出现在了树上呢?

    他愣了下,才走上前站在树下道:“谢兄,你没事吧?”

    王晏之坐在树杈上,单腿翘起,半个身子倚靠着树枝,身后便是陡峭山坡,他却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还十分骚包地扇了扇扇子,谢扶光看去时,正好看看王晏之飞舞的鬓发。

    他愣了下,站在原地望着树上的人,眼睛忘了转动,仿若失神。

    见状,王晏之方才莞尔一笑,愉悦地重新收回扇子,“爬个树而已,不必担心。”

    他仰头望了望,终于找到他觉得最大最好的那颗桃子摘了下来,做势就要扔在谢扶光怀中。

    谢扶光见状,心头一跳,接的动作有点慌,也有点大,一个扭头,头上的簪子便被甩了出去,落下斜坡,不知滚落在了哪里。

    没了发簪,他的满头青丝吹落,随着山风微微吹拂,仿若仙人落入凡尘。

    王晏之坐于树上,占据着地理优势,将眼前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见谢扶光青丝如墨,看见他衣发飘飞,看见他神色有一丝惊慌,看见他身子前倾,似乎要去寻那支金簪。

    王晏之这才坐不住,从树上跳了下来,“不过是支簪子,等下了山,再买一支便是。”

    “可……”谢扶光抬头看他,眼中是王晏之看不清的复杂情绪,抿了抿唇,这才继续道,“可这是我未婚夫送的……”

    王晏之:“……”

    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似有一丝莫名的酸意从心中涌出。

    这是对方未婚夫送的,难怪这般着急。

    沉默片刻,王晏之才道:“别着急,我帮你下去瞧瞧。”

    谢扶光犹豫了,思虑过后道:“还是不必了,我改日去信一封,表示歉意。”

    一支簪子,顶多是有些许不喜。

    闻言,王晏之倒是坚定了心思,“斜坡而已,又不是悬崖,你等着,我必定帮你找回。”

    说罢,他便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丝带,一端系于树上,一端握在手中,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谢扶光心头一紧,心中再无那支金簪分毫,只想着王晏之可莫要受伤,莫要出事,莫要再找,尽快上来。

    他并未等待多久,不过片刻,王晏之便一拉丝带,借力跳了上来。

    却见他发丝稍乱,随风飘扬,衣袂翻飞,唯有眼中是一如既往的镇定神采,仿佛方才牵肠挂肚、紧张忐忑的唯有谢扶光一人。

    谢扶光心绪复杂。

    王晏之笑着伸手,递出那支幸运被找回的金簪,“给。”

    “……多谢谢兄。”

    谢扶光接过金簪,心情更复杂了。

    一股莫名的感觉让他对这支金簪既喜又愁。

    他有些失神,为自己挽发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几次都未曾挽好。

    “我来帮你。”王晏之说完,便拿过谢扶光手中的金簪,轻轻松松便给谢扶光挽好了发,当金簪插上去的那一刻,王晏之心情复杂。

    对方未婚夫送的金簪,却被他捡了回来,还被他为谢扶光挽发簪发。

    这这这……

    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说此时心如擂鼓还隐隐暗喜的王晏之清清白白。

    他看向谢扶光,却见对方面色泛红,眉目含羞,似是张口欲言,却又欲言又止,好似百般心绪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说起。

    “你、你……”他嗫嚅半晌,终究是未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平日里的成熟稳重,镇定自若,皆在此时罢工,脑海中仅有一个念头。

    挽发挽发,一个外男,怎能为一名未出嫁的双儿挽发,他、又或是他们……疯了吗?

    仅仅对视一眼,便又双双偏过头去。

    桃香还在林间萦绕,也在二人周身萦绕,他们仅仅闻着,便能想到对方身上的桃香,以及那颗分食的桃子,半晌无言。

    就在空气凝滞,场面僵硬时,一声怒吼从不远处响起,“偷桃的小贼,往哪里跑?!”

    王晏之:“……”

    谢扶光:“……”

    ……

    好说歹说他们并非有意偷桃,且愿意购买后,他们才解除被人围攻的危机。

    那守桃林的僧人看了他俩一眼,“这山上都是普通桃子,没什么特别的能力,更不能多子多福,年轻人想要子嗣不如寻医问药,来这山上找桃子也没用啊。”

    王晏之尴尬轻咳,谢扶光面红耳赤,这样的打趣和误会上回端午也有,然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之事,此时二人再不能如端午那回那般平静。

    涟漪变成了波澜,在各自心中翻涌激荡,却不敢看对方半分。

    回到家中,谢扶光不知怎的,借着兴意将今日之景画了下来,画上的王晏之倚在树上,潇洒恣意,宛如存在于传说中的林中仙。

    画刚画好,他便想将它毁去,下手之时又舍不得。

    挣扎半晌,到底是将它卷起,藏了起来。

    而另一边,王晏之看着画卷在自己手中逐渐成型的美人垂发图,缓缓闭上眼。

    面上平静无波,心中惊涛骇浪。

    流光那小子说得对。

    鬼迷心窍,他就被鬼迷心窍了。

    只是那鬼非鬼,而是一位能勾动他心神的美人。

    这一夜,彻夜未眠。

    第54章 锦绣良缘10

    王晏之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以至于寻常才思敏捷,聪慧机敏的人,此时也难免有些无措。

    他有些后悔来扬州,却又更庆幸来到扬州。

    后悔是因为若没来到扬州,他必不会如今日这般无措又慌乱。

    庆幸来到扬州,则是因为若是没来,他又如何能遇到谢扶光,如何会体验到这般令人心慌又愉悦的悸动……和喜欢。

    是的,他心悦谢扶光。

    他年初方定下婚约,如今今年已过半,再过半年便要成婚。

    可他却并未与自己的未婚夫郎培养出感情,反而还对另一位双儿动了心。

    王晏之仅仅是自己在心中想,便觉得此人无耻至极。

    可这个无耻至极的人,却是他自己。

    王晏之阖上双目,用扇子盖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便能无人看见。

    “公子,您怎么了?”

    流光是最了解他的,但凡他有半点情绪不对,都能感觉出来。

    王晏之睁开眼觑了他一眼,片刻后,问道:“流光,公子我问你一个问题。”

    “假如有一天,你不喜欢春梅了……”

    “不可能!”流光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大声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春梅姑娘,公子你说的这事根本不可能!”

    “我是说假如,假如……”

    “假如也不可能,公子你别假如了,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一天。”

    王晏之:“……”

    “那如果有一天,春梅不嫁给你,而是和别人定了亲……”

    流光大惊失色,“公子你别吓我!我今晚就收拾行李回京,问问我娘到底和春梅的爹娘说好了没。”

    王晏之:“……”

    看着这小子的傻样,想到对方和未婚妻两情相悦,并且很快就要成亲,再想想自己眼前这混乱的局面,王晏之心中竟生出些许嫉妒来。

    他这个公子,竟还不比流光那个傻小子幸运!

    王晏之仰头望天,只觉得老天爷真恨他,让他潇潇洒洒十多年,却在如今栽了个跟头,且一栽便是一个大跟头。

    可跟头栽是栽了,那他要怎么样才能爬起来呢?

    眼前的问题,要如何解决呢?

    王晏之自小便顺心如意,还从未失意过,对于此事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和心悦之人在一起。

    可想这样做之后呢?

    想要得到,便要付诸行动,而他与谢扶光之间,阻隔着的又何止是京城和扬州,还有王谢两个百年世家。

    他与谢家双儿的婚事,关系的并非是他们二人,而是王谢两家这么多年来的交情。

    若是王晏之一意孤行,那他眼前要面对的阻碍,有两个家族,有他的未婚夫,还有谢扶光和他的未婚夫两家。

    谢家双儿做错了什么?对方为培养感情甚至主动送礼,他在京城乖乖等着明年到来。等着自己娶他,他做错了什么要被自己退婚?

    思及此,王晏之心中再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平静。

    平静下来后,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心悦景弟,那景弟呢?

    景弟……是否也对他有好感?

    ……

    当然有,谢扶光在家中,平日处理完酒楼的事,看完账本,时不时便将那幅画拿出来看一看,总是坐在窗边望着远方,仿佛在等待归家的燕雀。

    “公子,您簪子已经拿在手中许久了,我来帮您簪上吧?”落云说道。

    谢扶光回神,低头看向手中,却见他已经抓着金簪良久,以至于金簪也染上了他的温度。

    看着手中金簪,他便想到当日王晏之是如何将它从斜坡下捡起,又是如何为他挽发戴簪,面上不由微微发烫。

    谢扶光从未与男子那般亲近,更从未有男子为他做过那般亲密之事,本该感觉不适,可他却觉得心如擂鼓,并非害怕和抗拒,而是紧张和忐忑。

    便是此时想起,心中也泛起丝丝的甜。

    然而甜过之后,便是微微的酸。

    他心悦王晏之,却与对方有缘无分。

    对方已有未婚夫郎,而自己也有未婚夫。

    他比王晏之更清醒,王晏之是男子,心中尚且想过可以争取的念头,可谢扶光是双儿,想的与他不同。

    他知道世间诸事并非尽善尽美,即便是世家勋贵,乃至当今天子,也并非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他心有所属,想要如愿以偿,那王晏之的未婚夫郎便要为他牺牲吗?还有王家的公子,对方也未有何错处。

    两个心悦之人之间相隔太多,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而他谢扶光也并不特别。

    他反倒还应当感谢上天,让他曾有过心动,而非还未尝过情爱滋味,便不得不被迫和另一人结为夫妻,从此错把责任当喜欢。

    谢扶光仰着头,让眼中的酸涩自己平复。

    半晌,他才重新低下头,眷恋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金簪,才让落云拿个单独的匣子来,将簪子放进去,“将它收起来吧,今后都不用了。”

    无论是因为这簪子是未婚夫王家公子所送,还是因为王晏之拿它为他挽过发,睹物思人,他都不能再用它。

    他既愧对王家公子,也无法再面对王晏之。

    此后,王晏之几次邀约谢扶光,可谢扶光却都婉言拒绝。

    久而久之,王晏之仿佛也明白了他的心意,并未再邀约。

    他躺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单手给池塘里的鱼儿喂食,仰头却望着天,根本没看鱼儿一眼。

    流光望着池子里个个发胖的锦鲤,有些无语,“公子,您是想将这池锦鲤撑死吗?”

    王晏之喂鱼的动作停了下来,单手撑着头,换了个姿势重新躺着。

    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日天气正好,清风微凉,秋高气爽,正适合人惬意偷闲。

    可流光却看得不是滋味,他家公子何时这般苦闷过?

    他却也不好宽慰什么,再迟钝的人,他也通过这两月以来,自家公子和那位酒楼东家之间的来往窥见了一二。

    流光差点没被吓死,他可不敢乱说话,免得公子当真被他说动了,公子或许没事,他却必定会遭殃。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到如今这地步。

    想想自己几月前还曾想过他家公子不可能看上一个有婚约的双儿,如今却被惨烈打脸,他不敢说话。

    虽说谢扶光从未答应赴约,可王晏之也从未心有责怪,他大抵也是从中猜出谢扶光的想法。

    谢扶光知道了,知道他妄动情念,知道情不由己,可他是如何知道的呢?是否……对方也如自己一样?

    每每想到这种可能,王晏之便无法生气,甚至连挫败失落也无。

    从前未尝过情爱,如今却发觉,原来有了他,所见处处都是甜的,也处处都泛着酸,个中滋味,他人难猜。

    王晏之有时会去明月楼吃饭,会遇上谢扶光也在,他们便会在各自的包间中待上一整日,直到酒楼关门才各自离开。

    他们并未见面,却又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

    却也仿佛这一日是与对方一同度过。

    又是远远瞧见对方一眼,心中便格外满足。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个月,王晏之收到了家中来信,言他今年在外已待得够久,是时候回京筹备成亲之事。

    王晏之这时方才想起,如今已是深秋渐冬,距离他明年成婚,满打满算不过四五月。

    三书六礼已经走过几道,后面的却也要时间准备,他也确实该回京了。

    王晏之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去帮我给他下请帖,就说……来扬州这些日子多谢他款待,如今即将回家,特地请他赴宴,既是道别,也是感谢。”

    流光心说这是何必呢,但想想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的模样,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尽职尽责地将话带到,而往日总会拒绝的谢扶光,在收到这份请帖后,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拒绝,而是将它收下道:“告诉你家公子,我会准时赴约。”

    等流光走后,谢扶光静静看了那张请帖上面的字迹许久。

    二人初次约见时,王晏之是请谢扶光上画舫游玩,如今要走了,他约对方的地点也是画舫。

    等谢扶光到时,便已经听到悠悠的琴声和歌舞声,一切都与最初一样。

    却也有不同。

    见到王晏之,谢扶光微微福身:“谢公子。”

    王晏之也对他施礼,“郎君请坐。”

    坐下后,便是久久无言,谢扶光知道王晏之要回家,多半是筹备婚事,王晏之大抵却不知,他家中也早已经给他送了几封信,多次要他早日回京,只因双儿的嫁衣乃是婚事最费时间的东西,他身为谢家人,虽不用全然自己做,可总也要绣上些什么,没有他,这嫁衣便完成不了。

    是谢扶光一直拖着,才没能让谢家从京城来人将他抓回去。

    今日过后,他也要收拾东西回家了。

    “今日一别,不知来日有何机会再见,特地请来阁下道别。”王晏之道。

    谢扶光微微侧头,犹豫半晌后道:“公子回家,可是要筹备婚事?”

    王晏之也沉默了,片刻后才答道:“正是。”

    他知道谢扶光应当也是婚事将近。

    他们总是在许多事上有着惊人的相似缘分,却又在最关键的地方有缘无分。

    思及此,连王晏之都有些心情复杂,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说老天爷是优待他们还是戏耍他们。

    “在扬州的日子很愉快,最幸运的事便是认识了阁下,在下近日回乡,将来便只能遥祝阁下万事胜意,百年无忧。”

    “也祝……阁下和未来夫君百年好合。”

    尽管王晏之心中早已经预想好了今日之事,可话到嘴边,王晏之仍是卡了壳,原本准备好的词忘的一干二净,犹豫半晌,最终却也不过是说了这两句寻常俗语,寻常的祝福。

    仿佛并不真心。

    谢扶光抬头,定定看着王晏之半晌,看得王晏之心绪起伏,好在他及时低眸,否则王晏之觉得自己可能当真会有可能因为一个冲动,便说出些不应说出的话。

    “多谢公子,也祝公子与夫郎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谢扶光在袖中的手握紧,到了此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多说些什么。

    他们,本就不应当开始,更不可能有未来,不是吗?

    画舫上歌舞升平,美酒佳肴,二人却无心享用,他们如坐针毡、度秒如年,却又万分不舍地度过了这一天。

    直到暮色渐近,直到华灯初上,谢扶光看见了湖上等景。

    虽无端午那日的绚烂,可今时往日并不想通,今日之景并非属于全城,而仅仅属于他们二人。

    谢扶光看得目不转睛,恨不能将此时此景记下,永远留存于心中,即将分别时,仍迈不动脚步。

    今日一过,他与对方再无见面之日。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尚未说离别,王晏之却先他一步,谢扶光垂下眸,神色微恙。

    半晌,才出声道:“便不麻烦公子了,在下告辞。”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王晏之久久无言。

    流光看了都不忍,“公子,为何不与王郎君说清楚?就算没有结果,也好过连说也不敢说,总也要让那位郎君知道吧?”

    知道他家公子的心意。

    而且他瞧着,那位郎君也并非是对他家公子半点心思也没有。

    王晏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重新望向谢扶光离开的方向时,眼眸中的情绪才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

    “既然明知没有结果,又何必知道?”

    连流光都能看出来的事,他又怎能看不出来。

    谢扶光或许对他也有意,可过去数月对方却依旧如此,便表明了态度。

    不说才是最好的。

    “他不知我千千结,我不知他相思意,如此,我方可为王家子,谢家婿,他也好做别家夫郎,相夫教子,永结良缘。”

    本是有缘无分,何必误人误己。

    第55章 锦绣良缘11

    别看王晏之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心里却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主动放弃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且这还并非寻常事物,而是心悦之人,此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

    在此之前,他不知辗转反侧多少个夜晚,不知有过多少次挣扎,才终于做出今日的决定。

    望着谢扶光渐渐远去,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王晏之目光悠远,幽深难辨。

    俼僖

    待到彻底瞧不了人,王晏之才对流光道:“将舞姬们送回去,请梦楚姑娘稍留片刻。”

    “是。”

    听到王晏之单独留下自己,梦楚神色不变,她安抚姐妹,笑着道:“是前些日子请公子帮忙作了首诗,交由梦楚谱曲,今日应当是公子有些想法想要与梦楚说。”

    “你们就先回去,我稍等片刻后遍回。”

    舞姬们对视一眼,便也纷纷跟着流光走了。

    船上至此只剩下梦楚和王晏之二人。

    进入船舱,坐到梦楚面前,他用桌上未曾动过的酒给梦楚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在下不胜酒力,只好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请。”王晏之将茶饮尽。

    梦楚姑娘却道“不敢”,未曾碰那杯酒。

    “梦楚一介青楼女子,实在当不起公子敬酒。”

    王晏之哈哈一笑,背着灯下的眼眸让人捉摸不清,“梦楚姑娘敢为朝廷以身犯险,偷取金家账本,便当得在下这杯酒。”

    梦楚姑娘笑意微僵,看向王晏之的目光闪过一丝寒光,很快便又恢复原样。

    “公子的话,恕梦楚听不懂。”

    “姑娘不需懂,只要姑娘知道,我是你如今最好的托付人选,金老爷很快就会发现账本被掉包,而在此之前,你逃不出扬州城。”

    “或许你可以将它给周学文,但周学文此人惯会谨慎,未必肯有所行动,最大的可能是将账本拿捏在手中,妄图钳制金家。”

    王晏之帮她分析利弊,“只有我,有能力,也愿意帮你,甚至是保你。”

    他不摇扇子,神色正经时,倒真是世家公子气势十足,丝毫瞧不出风流不正经的模样。

    梦楚原本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然而在听到那句保你时,神色到底微微变了。

    沉默半晌,梦楚方才抬头看着王晏之道:“不知公子是以何身份说的这番话?”

    她总要知道,对方到底值不值得托付。

    王晏之也没说别的,只是从腰间解下那对蝴蝶玉珏,手中熟练一拼,镂空的花纹便组成了一个标识,而梦楚显然也是认得的。

    “原来是王家公子,是梦楚眼拙。”梦楚福了福身。

    “听闻王大公子在户部任职,梦楚竟不知大公子手眼通天,还能远控扬州,特地派家中子侄前来暗查。”

    她又看了王晏之一眼,“也是梦楚眼拙,未曾看出公子来扬州竟不是为寻欢作乐,享温柔乡,而是来此办正事。”

    王晏之:“……”

    那还真不是。

    他只是出来游玩,顺便帮他爹他兄长办点事罢了。

    顺便两个字加重音。

    王晏之本来自己也搜集到了不少线索,但是若是有梦楚的账本,会更有威力,金家也会死得更惨。

    梦楚抱过长琴,打开琴背后的暗格,将一个掌心大的长卷账本拿了出来。

    “上面有金家这些年偷偷开采盐矿,将官盐当私盐卖的数量,还有往上面输送的银两和人名。”

    “梦楚出身平民,幼年也曾有过父母皆在,承欢膝下的生活,直到父亲失踪,母亲求助衙门无门,反被打成重伤,亲戚邻里自顾不暇,不得已,梦楚自卖自身,入了贱籍。”

    “我本以为父亲是被流寇或者歹徒谋害钱财,不想后来却发现金家暗中在抓壮丁送去秘密开采盐矿,进了那里,就算是死,也不过是随意找个地方埋了,无名无姓,不得归家。”

    或许是父女连心,又或许是女子的敏锐,让她觉得她的父亲就是被抓去了那里,她也不知对方到底还在不在,但只要有希望,她便愿意一试。

    就算猜错,那能找到其他人,其他人的儿子、父亲,那也不错。

    左右她母亲早些年便已经郁郁而终,她孑然一身,并不惧怕什么。

    只是……

    “梦楚姑娘心怀大义,王某心中钦佩。”王晏之虚虚拱手。

    梦楚却低下头,沉默半晌后道:“梦楚一人不惧生死,若真暴露,公子不必多做什么,梦楚只怕金家会牵连清风馆,清风馆的姐妹若是受梦楚牵连,梦楚百死难辞其咎。”

    王晏之想了想道:“这样,我派人去信一封,周学文虽谨慎,但也算是可信之人,他一人无法挡住金家,但拖延一二却没什么问题。”

    “再过几日,我喊的人便会到扬州。”

    梦楚稍稍松了口气。

    “多谢公子!”

    *

    两日后,王晏之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扬州。

    流光看着堆在院子里的大箱小箱,有些头疼。

    “公子,咱们带这么多真的不会累赘吗?您不是还要早日回京吗?”

    他真想让王晏之将这些东西另外派人运送回京。

    王晏之用扇子敲了他一下,“你懂什么,咱们越是这样大张旗鼓,才越能打消人怀疑。”

    他让人把箱子搬上船,自己却站在码头,回望着内城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公子,别等了,王小郎君不会来的。”

    王晏之心说你说不来就不来?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然而王晏之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那人出现。

    “流光,你是不是没让人把话传到位?”

    “公子,小的保证,连启程时间都说得清清楚楚。”

    “承认吧,王小郎君就是不会出现了。”

    王晏之不想承认。

    任凭流光怎么催促,王晏之都只当耳旁风,继续拖延。

    谢扶光现在院子里,几次抬头望天,还不忘问落云此时的时刻。

    落云不厌其烦地回复。

    半晌,谢扶光低声念道:“他此时……应当已经登船走了吧?”

    落云没说话。

    左右人都要走了,他做甚惹郎君不高兴?

    谢扶光并非是不想去,而是他凭什么去?以什么身份去?既然要断,那边断得干脆一点,寻常友人,便是不去送别,也是无妨。

    “郎君,咱们也快回京城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落云不希望他家郎君老是想着那个有夫之夫,便开始转移他的注意力。

    明月楼已经被谢扶光安排好,便是他不在,这里也能正常营业,未来他还能不能来扬州都说不定,谢扶光日后,顶多便是见到银子,是再见不到明月楼里文人写诗作画品茶论酒的盛景了。

    “没有。”谢扶光提不起兴趣。

    直到有下人来报,“主子,明月楼的伙计小六来了,来得很急,应当有急事。”

    什么急事?“让他进来。”谢扶光道。

    伙计慌慌张张进来,“东家,明月楼被封了!有士兵守着楼里不许进出,掌柜他们都被抓走!小的是在外面帮客人跑腿才逃过一劫!”

    “小的来找您的路上被一个小乞丐塞了张纸条!”说着,他便将揉成一团的纸条递给谢扶光。

    谢扶光皱着眉打开,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神色严肃,“落云,召集城中人手,护住宅院,派人去通知城北的王参军,说他立功的机会来了。”

    他匆匆去往后院,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

    落云大声喊道:“郎君您去哪儿?”

    谢扶光:“我去去就回,你守好家。”

    他不常骑马,上马后,最开始一段路跑得及为不适,之后才逐渐适应过来。

    快马疾驰,丝毫没有放缓速度,幸好今日百姓察觉不太对劲,平时热闹的街上此时鲜少有人。

    他一路疾驰到码头,远远瞧见王晏之,便大声喊道:“不要上船!”

    王晏之目光直直望着那道骑着马追来的身影,激动地拍了拍流光的肩,“听到没有,他不仅来了,还让我不要上船!在码头等他!”

    流光:“……”

    他声音僵硬道:“公子……我想,王小郎君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他缓缓转头,望着船上已经将他们的人悄无声息打晕,手中拿着刀的歹徒,屏息凝神,忽然飞快往离船远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快——跑——啊——!!!!!”

    王晏之:“……”

    歹徒们齐齐亮刀,做势要向他砍来。

    王晏之轻叹一声,“本来因为你们做了件好事,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们个痛快,但你们似乎并不想要。”

    王晏之知道,账本被掉包的事暴露了,只是没想到那金家还有两把刷子,竟然能这么快找到他头上来。

    王晏之并不清楚,金家哪有这能耐,不过是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否则谢扶光的明月楼也不会被封,谢扶光也不会因此担心王晏之。

    他一个听过两次清风馆歌舞的人都不放过,王晏之这个清风馆常客,还恰巧今日离开扬州的人又怎么可能被忽略。

    王晏之一边迎敌还一边搞人心态。

    “你们找本公子也没用啊,那么重要的东西,本公子作为普通百姓,当然是第一时间让人送出去上报官府。”不过是京城的官府而已。

    “你觉得公子我会那么傻,死守着那一份账本吗?当然是要越多越好啊,公子我什么都不行,但是字写得还成,记性也不错,这几天已经够我抄个百十来份了,再给我点时间,甚至还能扬州城内人手一张。”

    歹徒下手更狠了,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打,王晏之都应对得游刃有余,一把折扇舞得极好,那把折扇在他手中仿佛水火不侵,刀枪不破,而他们始终突破不了这把扇子。

    领头那人道:“别听他的话,去,抓马上那人!”

    王晏之眸色一厉,不笑了,“这就不对了,明明在和我打着,怎么能又去找别人呢,公子我啊,可是会生气的。”

    有人朝着谢扶光而去,却因为谢扶光坐在马上,一时奈何不得。

    歹徒一刀砍向马腿,马儿顿时前腿跪地,谢扶光也从马上滚了下来。

    王晏之沉声道:“我真的生气了。”

    手中的扇子对准谢扶光附近的歹徒,十几枚银针射出,也不知上面涂了什么药,被射中的人不过一息便倒地不起。

    王晏之将谢扶光从地上扶起,将他护在身后,却听见身后也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手中也个个拿刀。

    “啧!”

    前有狼后有虎,二人仿佛被逼到绝境,王晏之低声问:“怕不怕?”

    谢扶光摇摇头,他抓着王晏之的动作那样坚定,没有丝毫紧张颤抖。

    王晏之抱住他的腰,心知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却还是道:“等这次过后,我有话要与你说。”

    “现在,抱紧我。”

    话音刚落,谢扶光便紧紧抱住他的腰。

    王晏之纵身一跃,带着他跳入河中。

    河水滚滚,两人的身影迅速在水中失去踪迹。

    “追!”

    一声令下,金家的人开始顺着河搜寻。

    一群人在这里找了又找,一会儿过后,大部分人都顺着河流下游找人,只留了几个人看守在这儿附近。

    码头的木桥下,悄悄探出两个脑袋,谢扶光小声咳着,片刻后,见谢扶光缓得差不多了,王晏之示意谢扶光抓住木桩,躲在这儿,自己却悄然走到视线更好的位置。

    仅剩的两根银针解决完两个人,剩下的人见状,还没来得及警惕,便被飞来的扇子抹了脖子。

    王晏之捡回扇子,微微皱眉,有些嫌弃。

    他将扇子在水里涮了涮,揣进怀里,将谢扶光拉上来。

    “咳咳、咳咳咳……”

    两人浑身湿透,王晏之就是想给谢扶光披一件衣服也没办法。

    最后,他干脆将谢扶光抱在怀里。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明明穿着衣服,却仿佛什么也没穿。

    即便不为名节所累,这种感觉本身便足矣难受,

    谢扶光浑身微僵,随后被河水冻得发白的脸开始泛红。

    一开始只是脸颊,随后逐渐蔓延到耳根……脖颈……甚至是更深更看不见的地方。

    谢扶光手心蜷了蜷,明明想将人推开,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彻底失去了反应。

    “谢、谢公子……”声音一出,谢扶光自己都惊了,因为方才有些呛水,喉咙有些疼,声音微哑,可语气却发软,是他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声音。

    王晏之并未因为他的紧张而松开。

    他侧头在他耳边,温声道:“还记得刚刚我说的话吗?”

    谢扶光当然记得。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想告诉你的是……”

    “等我回家退婚。”唇角勾起,声音又甜又喜。

    “然后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要退婚了,要不要笑一笑,提前给咱小王同学庆祝一下?

    ——

    第56章 锦绣良缘12

    退婚。

    在看到谢扶光骑着马奔向自己时,王晏之心中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无法形容当时的惊喜和悸动,让他发现,他远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心悦这个人。

    错过了他,或许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令他如此心动之人。

    当这个念头升起,王晏之便知道,他已经无法放手。

    所以,哪怕退婚很难,哪怕对不起另一个人,他也要退婚。

    他心有所属且难以转移,如此,再娶谢家双儿,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对方。

    他都想好了,即便谢扶光不答应他,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仍然要嫁给别人,他也要退婚。

    谢家双儿值得更好的男子,心有他人的王晏之对不起他,也配不上他。

    做好了决定,王晏之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他抱着谢扶光,便是冬日的河水冰冷无比,也仍无法削减他心头的火热和激动,他缓了缓,继续道:“所以,我现在问你,愿不愿意和别人退婚,给我们一个机会?”

    在听到王晏之说要退婚娶他时,谢扶光整个人仿佛傻了,脑海中炸成了烟花,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半晌,才缓缓伸出手,红着脸颊回抱住王晏之。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心跳快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想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

    “我、我……我愿意……”他缓着声音磕磕绊绊半晌才说完。

    王晏之此时的喜悦难以言喻,他甚至顾不得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歹徒,激动地将谢扶光抱起来转了几圈。

    待到将人放下时,一人低头一人抬头,二人恰好四目相对,谢扶光微红着脸,刚刚从水中出来,两人都有些狼狈,他们却觉得对方此时惊艳无比。

    王晏之双手紧紧搂着谢扶光的腰背,对视半晌,他到底没能克制心中激动,低头便吻了上去……

    水润的唇仿佛是世间最美味的甜品,一直一直,甜到人心里。

    谢扶光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后腰却被王晏之搂住,他退无可退。

    不过片刻,他也无法抵挡心头的悸动,渐渐沉浸在这一点也不符合双儿自小学的规矩的行为中。

    尚未成婚,他便与对方这般亲密,说出去了都会说他不知羞耻,不守夫道。

    可他本就离经叛道,如今,再离经叛道一回也无妨。

    从前不明白话本故事中的才子佳人为何会私定终身,如今他明白了,原来是情之所至,难以自已。

    远处,一个领头的小将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问已经傻在原地许久的流光,“小哥,咱到底什么时候上去?他们怎么亲这么久?”

    流光一脸麻木。

    你问我,我问谁?

    他生无可恋地望着天空,看一眼少一眼,心中十分难过,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瞧见几天的太阳。

    *

    一夜之间,金家被端了,金家全家入狱,家产被抄没,事情暂时被周学文和当地参军接手。

    第二天,王晏之联系的人便赶了过来,对方是王晏之父亲的弟子,见到王晏之也要称一声师弟。

    “师弟,这次多谢你了,等回京后,师兄为你在陛下面前请功。”岑师兄说。

    以金家为突破口,这次江南盐政和朝廷官员恐怕会迎来一次大清洗,不把他们扒层皮下来,皇帝才不会放过他们。

    王晏之摇了摇扇子,“请功就不必了,这次我不过是顺手,要说功劳,梦楚姑娘远胜于我。”

    岑师兄知道自家小师弟是看不上那些功名利禄,更对进宫受朝廷嘉奖这种事没什么兴趣。

    “那位姑娘的功劳我自会如实上报,清风馆的人已经被放出来,她也平安无事。”

    王晏之已经从谢扶光那里听说明月楼的事,“那其他地方呢?”

    “被金家围困的地方都已经平安无虞,师弟不必担心。”

    王晏之点点头,“多谢师兄。”

    岑师兄心中奇怪,他不过是做分内之事,怎么小师弟还跟他道谢?这可一点也不符合小师弟的性子。

    他也未多想,这次事情还有许多后续要处理,和王晏之说完话,他就去衙门忙碌。

    而王晏之也收拾东西,启程回京。

    这一回,谢扶光亲自到码头送他。

    当着他人的面,他们再没做出什么逾矩之事,可那含情脉脉的眼神,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来。

    与上次不同,今日二人再分开,却是怀着喜悦和期待,期待他们的再次见面,期待……再见时,已无婚约约束。

    然而和两位主子不同,流光和落云都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来一次扬州主子就要退婚,现如今再回京城,到底是回京,还是去赴死?他们实在难以确定。

    流光几次犹豫,却到底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他家公子决定的事,没人能更改。

    而且看他家公子对着谢扶光送的金簪傻笑的样子,他怀疑这会儿他无论说什么,他家公子都听不见。

    公子啊公子,您到底还记不记得,这金簪最开始是人家未婚夫送的?

    另一边,谢扶光把玩着蝴蝶玉珏,丝毫未察觉自己已经笑了一天,且两颊笑得发疼。

    落云就忍不住了,“郎君,您真的要退亲啊?那可是王家!”

    谢扶光唇边笑意收敛,眉眼间却藏不住。

    “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王家不是寻常家族,不仅底蕴深厚位高权重,还与谢家交好。

    他与王家公子之间,不仅仅是他们二人,还有两个家族。

    “可是落云,我从前愿意寻一良人,与他相敬如宾,相夫教子,从未想过,原来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情之所钟。”

    他举着玉珏在阳光下赏玩,“我不想错过他。”

    但凡有一丝机会,他都愿意试一试。

    至少,他争取过了。

    从前他可以为自己争取自由,现在他当然也愿意为他和王晏之争取机会。

    二人前后脚回到京城。

    王晏之回家,先是受到了家中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热情接待,在见过祖母母亲后,王晏之便跟随父亲来到书房。

    王父对他欣慰地点点头,“你岑师兄都告诉我了,这次你在江南出了力,表现不错。”

    看得出来,他鲜少夸人,尤其是面对的还是王晏之这个本就心高气傲的儿子。

    不夸都已经这个样子,要是再夸,他真怕他上天去。

    王晏之习惯了他爹的敷衍,这回却没让他简单揭过,反而道:“爹,既然我帮了你的忙,那我提个小小的要求做报酬,您不会拒绝吧?”

    王晏之说得轻描淡写,王父心中却警惕起来,他这个儿子不声不响的时候搞事最厉害,他不得不严阵以待。

    “你要什么?”

    王晏之收起来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看了王父一眼,随后掀起衣摆跪在地上,腰背挺直,跪拜的动作极为标准。

    “儿子想请父亲帮忙退了谢家的婚事。”

    尽管在王晏之跪下来的那一刻王父心中便预感不妙,但听到王晏之的话,他仍是觉得一道惊雷响起。

    他一拍桌子怒道:“你说什么?!”

    王晏之当真再复述了一遍,“父亲,退婚在我,是王晏之对不起谢家,对不起谢家双儿,只要能退婚,谢家说看不上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配不上谢家双儿都行。”

    “而且我愿意接受任何补偿,我们可以结干亲,我可以认谢家双儿为弟弟,甚至可以他当我兄长。”

    王父:“!!!”

    听完王晏之的话,王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儿子疯了。

    这是王晏之能说出来的话吗?

    是他那个从小就老天第一他第二的儿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王父逐渐怀疑人生。

    *

    另一边,谢扶光悄悄回到家,也是和家里人好好亲近一番,方才关起门来,和谢夫人好好说说私房话。

    “瘦了瘦了,可见这是在外面吃苦了,娘早就和你说过,外面不是好待的,你偏不听。”谢夫人抱着他上看下看。

    谢扶光有些不好意思,“娘……”

    两人说了会儿话,多数都是谢夫人在说,而他在听。

    直到谢夫人从儿子回家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瞧出谢扶光的欲言又止,她先是看了始终垂着头紧张地站在外间的落云一眼,才对谢扶光道:“这大半年没见,你就没什么想和娘说的吗?比如在扬州遇到了哪些趣事?”

    “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谢扶光知道他娘聪慧过人,闻言,便跪了下来,低着头道:“娘……我、我想退婚。”

    谢夫人不笑了。

    ……

    “……那人是个江南公子,模样倒是极好,且那卓绝的气质世间难有,小的虽不喜他勾引郎君,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人无论是才华还是性子,都与郎君极为般配……”落云还在不断说着。

    谢夫人听他夸人就听了两盏茶,最后实在不想听了,她已经敏锐地从对方的描述中听出了重点。

    “你是说,小郎君对那人一直是隐瞒身份?那他呢?可有说明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家在哪里?”

    “郎君谨记不可暴露身份,便是那位公子也未曾告诉。”至于对方的身份……落云挠挠头,“听那位公子的意思,他应当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比较闲散,在外游历。”

    “……他说退婚后会来找郎君。”

    也就是说什么确切的信息也没有。

    谢夫人都要被气笑了。

    两情相悦的两个人至今不知道对方身份,若非自家小郎君也是如此,她都要确认对方绝对是设局骗了她家小郎君。

    虽然她此时也确实这么认为。

    “对了,那位郎君给公子留了一对蝴蝶玉珏做信物!”落云忽然想起来。

    谢夫人看着那趁着儿子睡着被偷偷拿来的玉珏,先是漫不经心随意一瞥。

    好像有点不对……她再看一眼。

    这一看,谢夫人:“…………………………”

    半月后,谢夫人见到了上门拜访的王夫人,只见寻常妥帖端庄的王夫人今日却仿佛有些心虚,见到谢夫人时,也是笑意盈盈,隐约还带着歉意和讨好。

    “今日前来,实在是不得已……”寒暄过后,王夫人这才斟酌着开口。

    谢夫人却打断她道:“姐姐今日前来,可是要来退婚?”

    王夫人一愣。

    “这……”她还以为谢夫人是消息灵通。

    谢夫人继续道:“可是因为晏之那孩子心有所属,不愿耽误委屈我家小郎君?”

    王夫人:“对……”

    她见谢夫人一脸心平气和,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显然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却见谢夫人忽然一笑,又问:“晏之之前,可是去了扬州?”

    王夫人:“…………?”

    不、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想想还在家中焦急等消息的儿子。

    王夫人忍不住扶了扶额。

    第57章 锦绣良缘13

    在听过谢夫人对那对蝴蝶玉珏的描述后,王夫人心中再没了半点紧张,满心都是心有余悸和轻松畅快。

    她屡屡失笑,想说什么,但在看到谢夫人后,却又只剩下笑,别的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妹妹,你瞧瞧,这事情闹得!”王夫人扶着脑袋笑道,“纵使我自小饱读诗书,这会儿也词穷了。”

    怎么就这么巧呢?!

    谢夫人拉着她的手点头,“我说也是,当初放扶光去扬州,只想着让他在成婚前放松放松,谁曾想晏之那孩子也恰好去了那儿!”

    王夫人也握着她的手一阵姐妹情深。

    他和谢夫人还在闺中时便是能说得上话的友人,嫁了人之后也没有断了往来,甚至因为两家关系更亲密几分,感情自然不必说。

    “是啊,这谁能想到呢!”王夫人感叹道,“妹妹你不知道,半月前从老爷那里听说晏之要退婚之时,我都要以为咱们今后的关系就要淡了,我连怎么向你赔礼道歉都想好了。”

    这半个月来,王夫人对儿子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罚他去跪祠堂,谁知向来桀骜不驯,即便被罚也从不会乖乖受罚的儿子如今竟是受罚受得半点怨言也没有。

    她偷偷去看过,儿子在祠堂里跪得端端正正,没有丝毫偷奸耍滑。

    那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儿子废了双腿。

    她和王父愁了好几天,甚至还想从那个被王晏之倾心的双儿下手,谁知把流光捉来问,却是一问三不知,他们这才知道,儿子明知道对方身份或许有异,却愣是没有打探没有追问,宁可承受着失去对方消息的风险。

    而儿子会这样做,多半便是如此,不让他们知道那人的消息。

    现在即便他们想去查,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还不一定有所收获。

    王夫人拿着这件事去告诉儿子,“你是被骗了,那人多半就是为了骗你,才故意设的局,你宁愿忤逆父母,对不起扶光那孩子,也要认定一个骗子吗?”

    王晏之却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娘,儿子不是傻子,是真是假还是能感受到的,您不用说这些话离间我们。”

    就这样又僵持了几天,王夫人最后实在没办法,“就算我们为了给谢家一个交代,要把你逐出家门,从此不认你这个儿子,你也不改?”

    王晏之沉默了片刻,才认真道:“如果这是您和父亲的决定,那儿子愿意接受,您不认我,我却并非一岁稚童,知道生父生母是谁,儿子却是一定会认你们的,谢伯父那边,他说的补偿,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王夫人看着铁了心的儿子,心中有些感慨,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儿子这么想要一样东西了。

    “……万一他真是骗子呢?”

    “那我也认了。”王晏之坦荡而坚定道。

    “便是我不能娶他,这婚事也是要退的,儿子心有所属,心中怕是再放不下一个谢家双儿,谢小郎君便是那璀璨明珠,儿子这鱼目珠子是配不上的。”

    王夫人何曾听过儿子说自己是鱼目这等话,这人不拿自己和前朝名家,历史先贤比,便是对他们的尊重了。

    可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愿意为了退婚,为了那甚至不知真假的双儿说自己是鱼目,王夫人心中深受震动。

    她彻底打消了劝说的想法,只好为了这孽子跑一趟,没办法,谁让这孽子是她生的?

    听完王夫人的诉苦,谢夫人心中好气又好笑,还有感动,她当然明白,诉苦是一回事,为自己儿子说好话也是一回事。

    虽说是阴差阳错,可要解除婚约这件事却是实打实发生了,无论内情如何,王晏之心中既起了这念头便是不对。

    “姐姐的话我明白,晏之那孩子我也是相信的,说起来,我家扶光和他当真还有几分相似,都是头倔驴,回京后别的都没说,当晚便和我说要退婚。”

    “我问他原因,他死撑着不说,愣是不肯透露晏之一个字,只说他心悦别人,配不上晏之,想要晏之另寻他人。”

    “我一气之下把他禁足。”

    “要不是我见着那对玉珏,又熟悉王家的家徽,这事恐怕还要继续误会下去,今儿咱们就不是姐妹亲家,而是要退婚的仇家了。”

    王夫人心想也是,心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难以理解地感慨道:“那俩孩子相识这般久,怎么愣是半点痕迹都没发现呢?”

    她们一个照面就发现了真相,而那两人却相识相处了大半年。

    “谁说不是呢。”谢夫人叹口气道。

    “后来我琢磨着,俩孩子还是对彼此的婚约太不上心了,但凡扶光仔细些,认出蝴蝶玉珏上的家徽,也就没后来这么多事了。”

    闻言,王夫人也赶忙道:“我家晏之也有错,但凡定亲时多上心些,见上一面,或者通几回信,也不至于对自己的未婚夫郎也认不出来。”

    后宅之人不方便见外男,可定亲后的约束却少些,且王晏之是男子,世间对男子约束总是少些,便是不正大光明地见,但凡对未婚夫郎有所好奇,偷偷看上一眼,哪里还有现在这么尴尬的情况?

    思及此,王夫人竟然越想越气,自己闯了祸,还要她来收尾,眼见着儿子栽了这么个大跟头,闹出这么一场笑话,王夫人心里那个痛快啊。

    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好好嘲笑儿子一番。

    她几乎克制不住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面上满是兴奋。

    谢夫人一看便知她在想什么,心中暗忖,看来这回晏之是真把王夫人给气到了。

    “我知道姐姐心急,但今日这事儿,还不宜直说,咱们得好生琢磨一番。”

    王夫人好奇问:“琢磨什么?”

    谢夫人眼眸微眯,眼中是内敛的锋芒,若是谢扶光在,便知道他家娘亲是要收拾人了。

    “那俩孩子在扬州玩,却闹出这么一通事,太过肆意妄为,咱们得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否则将来再犯,就不一定会有这么好的结果了。”

    王夫人闻言认真点头,“妹妹说得有道理。”

    “那你看,咱们应该如何做?”

    谢夫人凑到王夫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一阵,后者双眼逐渐发亮,四目相对,两人眼中俱是心照不宣。

    “好,就这么办!”

    王夫人压抑着心中喜悦,回到家后,调整好情绪,才去见被拘在府中不许出门的儿子。

    “娘。”王晏之见到她,连忙上前殷勤地给她倒茶。

    “事情怎么样了?”王晏之着急问。

    还真是半点时间也不愿意耽搁,王夫人心想。

    “还能怎么办?谢家已经同意退婚,改日再把婚书交换毁去,退回聘礼,这门婚事便算没了。”

    王晏之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处理得这么快,这么容易。

    “是吗?”

    见他眼中露出怀疑,王夫人板着脸道:“还能骗你不成?你眼巴巴盼着退婚,谢家又非是普通人家,非要扒着咱们王家,人家也是要脸面的,断做不出别人不要,却还把孩子送上门这等事。”

    王晏之信了。

    “那谢伯父他们可有答应我提出的补偿?或者有提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王夫人淡定喝茶,“别的没有,唯一的要求是你必须亲自上门道歉,并且亲自带着婚书上门退回。”

    王晏之心中微松,“这本就是儿子应该做的,算不得什么要求,儿子还可以认谢小郎君为弟弟,今后他出嫁,我便亲自护送他一程,送他一副嫁妆。”

    王夫人表情古怪,憋了半晌才道:“你愿意也可以。”

    事情有了结果,王晏之心中再没有包袱,“多谢娘,我知道娘这次为我牺牲良多,今后儿子一定少给您招惹麻烦,也少惹您生气。”

    王夫人拍了拍他肩膀,很快走出门,她怕自己再不走会心软。

    王父回到家,皱着眉问王夫人,“怎么还真要退婚?此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

    王夫人只对他笑,“你就瞧好吧,到时候,我请你看一场好戏。”

    另一边,谢夫人对谢扶光也是同样的说辞,“退婚的事定下了,是咱们理亏,对不起王家,所以是王家上门退婚,届时你露个面,亲自向晏之道歉,晏之原谅了你,这件事便罢了,我们和王家的关系还有缓和的机会。”

    谢扶光知道因为自己的事破坏了两家的关系,闻言自然无有不应,虽然他才道对方上门退亲恐怕会借机羞辱他责怪他,那也没关系,本就是他应该承受的。

    睡觉时,谢扶光都是怀着对退婚当日的忐忑,和退婚后便能去见王晏之的激动和期待。

    谢夫人却在走出房间时便冷笑一声。

    谢父和谢大公子听说要退婚这件事,纷纷找到谢夫人,想问问什么原因非得退婚,难道当真是小弟在扬州玩野了?

    谢夫人却对他们嘘声,“过两日你们就知道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下子,两家人纷纷期待着退婚那日的到来。

    当日,王晏之本想负荆请罪,却想着自己还要见谢小郎君,便只好作罢,想着等自己见到对方,态度一定要诚恳,姿态一定要放低,无论对方说什么,自己也要乖乖受着。

    他这么想着,便跟着下人进了院子,走了好一会儿,却没去自己熟悉的前厅,反而往另一处。

    “敢问小哥,这是要去哪儿?”

    “您要见的人,已经在地方等您,公子请。”下人只顾着引路。

    王晏之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一刻钟后,二人来到一处湖心亭。

    而在那湖心亭中,已经等着一个少年,对方一身明艳的衣衫,顿时让王晏之心头一跳,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他心中惦念了许久的人。

    他摇了摇头,还以为自己眼花,然而越是走近,心跳却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脚步不知不觉逐渐加快,王晏之也距离那人越来越近,那道眼熟的背影,就在他眼前不远处。

    走进亭子,王晏之脚步停下,有些迈不动步子。

    心中千百个否定的声音和理由在响起,怎么可能,那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的心跳却不曾缓和下来半分。

    脚步声停下,谢扶光知道对方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鼓起勇气转身,抬头,开口。

    “王公子……”

    剩下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云静风止,湖面的波光仿佛都凝固在了这一瞬,明明身边还有三两丫鬟小厮,此时却仿佛空无一人,天地间都仅剩下他们自己。

    谢扶光浑身僵住,抬头的动作也停在半空中,他以这样一个奇怪的姿势与王晏之对望。

    四目相对,两脸懵逼。

    第58章 锦绣良缘14

    在从湖边走过走廊这段时间,王晏之脑海中闪过许多种念头,却一一没有实质,仔细一想,都不过是一闪而过,甚至未曾在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着那道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近,看着那道身影逐渐从模糊变成清晰,看着……那身金线织就的衣衫越来越熟悉。

    看着他转身,看着他抬头,看着他的容貌在眼中彻底定型。

    王晏之脑子难得空白一片,仿佛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扶光真容时的模样,又仿佛他第一次发现谢扶光是双儿时的情形。

    千头万绪在心中翻涌,却理不出半点思绪,身体里的血液凝固了一瞬,又在下一刻从凝固到沸腾,连带着他的心,都仿佛在滚水里浸泡,又仿佛在火海里翻涌,炙热滚烫,连带着他浑身都似是在燃烧,霎时烧了个通红!

    怎会如此……

    竟然如此?

    原来如此!

    看着眼前深深烙在心上的熟悉面容,王晏之心中闪过种种过往。

    他与谢扶光都说官话。

    他们都不曾住在挂着姓氏匾额的宅院中。

    他们都身负婚约。

    他收到礼物,谢扶光也收到礼物。

    他们都不曾提起各自家境,以及未婚夫家境。

    他们……

    原来早就有许许多多的巧合和相似之处,露出了太多端倪,他们却又各自因为种种原因而未曾发现。

    以至于误会到至今。

    可是谁又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

    王晏之想不到本该在后宅待嫁的谢扶光会去扬州开酒楼,谢扶光也想不到喜好游历,行踪不定的王晏之此次目的地是扬州,明明他上回据说才去的塞北,这一南一北太过南辕北辙。

    他们更想不到,对方都拿彼此的姓氏做掩护,想不到口中说着姓谢的人本该姓王,而姓王的人本该姓谢。

    他们也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运送回京的礼物转头又被运了回来,不过是送去了对方宅中。

    他们还想不到,扬州繁盛,来往之人何止千千万万,可他们偏就遇到了彼此,认定了彼此,将这段本该在京城叙说的缘分延续到了扬州。

    在京城定亲,来扬州相识相恋,这是何等的缘分?!

    而这样天定般的缘分,正正好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王晏之便是想也未曾想过,这种只能在话本中瞧见的故事,竟然就发生在现实中,主人公还是自己。

    饶是他自小聪慧过人,此时也难免呆了呆。

    至于另一人更不用说了。

    谢扶光脖子都僵了,他却恍若未觉,整个人只顾着怔怔看着眼前人,目光一错不错。

    “你……”

    “你……”

    他的喉咙勉强发出声音,却又在声音刚发出的那一刻噤声,仿佛生怕什么动静会惊扰此时的情景。

    怎会是他……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谢扶光此时心头可不是有一头小鹿乱撞,而是有一群小鹿乱撞,它们把他撞得七荤八素,头脑一阵混乱,血气上涌,整个人恍若梦中。

    谢扶光只觉得自己上一刻还在京城的谢府,下一刻便又回到了扬州,否则他怎会在京城,在谢府中见到王晏之?

    霎时间,从前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们在酒楼初遇,画舫同游,雨中牵手,桃林挽发,河边定情……还有金簪和玉珏。

    原来与他定亲的是他,与他相恋的是他,让他愧疚的是他,让他心动的还是他。

    从来没有有缘无分、无法两全的未婚夫和心上人,因为未婚夫和心上人,本就是同一人!

    他们从来都是有缘有分,是天定的锦绣良缘!

    在谢扶光的心中震惊变成茫然,又从茫然瞬间变成了惊喜时,王晏之心中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

    自己的心上人,原来早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早就是名分已定的未婚夫夫,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没有,只有比这更让人悲伤的事。

    因为王晏之很快就想起来,自己前段时间做过的蠢事,以及今日来谢家的目的。

    王晏之:“……”

    笑容逐渐僵硬。

    同样如此的还有谢扶光。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情绪。

    两人异口同声:“……你也是来退婚的?”

    “…………”

    现在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二人原本约定好一同回家退婚,谁知这婚退到彼此头上来了。

    今日他们本以为是来退婚并且向对方致歉,殊不知对方也是如此想,这明显是他们被双方的母亲哄骗,诓他们来这儿面对面,看看他们过去数月究竟有多愚蠢。

    说不定,这会儿母亲们正在暗处偷偷观看。

    谢扶光热气上涌,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能说,谁让他们就是如此愚蠢,这么久了竟然也未曾发现对方身份,远不如不过见了一面便将一切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母亲们。

    但眼下他们见不到人,更无心去找她们算被戏弄的账,如今,有更重要的账还摆在他们面前。

    王晏之认真看了看谢扶光,心情复杂地说:“你骗我,你不姓王,也不叫王景。”

    谢扶光刚有些心虚,却又忽然想到。

    “那、那你也骗我,你也不姓谢,不叫谢宴。”

    “你偷偷摸摸去扬州开酒楼。”王晏之说。

    “你在外风流浪荡红颜环绕。”谢扶光也道。

    王晏之抿了抿唇:“你背着未婚夫和其他男子往来密切!”

    谢扶光微微咬唇:“你还带着未婚夫郎一起欣赏花魁舞姬的歌舞!”

    从前只觉得亲近甜蜜,如今再看甜都成了酸,甜中带酸,酸里又泛着甜,大约是这辈子都未曾尝过这般复杂又和谐的滋味。

    王晏之放大招,拍桌道:“你还把未婚夫送你的金簪送给别人!”

    谢扶光心头一跳,这回他却无法拿蝴蝶玉珏说事,蝴蝶玉珏不是他送的。

    “那、那……还是你用它给我挽的头发呢!”

    是啊,王晏之还用他送的发簪给他挽发呢。

    谢扶光心中忽然一定,骤然安静下来。

    抬眼望着王晏之,眼中是犹如星光般的欣喜雀跃。

    “把它送给我的人是你,用它给我挽发的人是你,现在被我送还它的人,还是你。”

    王晏之心里一下也不酸了。

    是啊,无论是有名有份的未婚夫,还是无名无份却被谢扶光倾心的人,都是他,是他王晏之。

    占了他的名分,占了他的心的人,从来都只是他。

    同样,王晏之见过许多双儿女子,可成了他未婚夫郎的人,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也不过一个谢扶光而已。

    他们拥有许多情缘,可每份情缘都是彼此,如此,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天作之合?

    二人相视而笑,笑意深深,全然忘了他们今日来此的目的。

    直到一阵风吹来,吹起了谢扶光身边丫鬟手中托盘里的红纸。

    红纸一下被吹到了湖上,落在冰面。

    谢扶光见状,大脑一空,满脑子只剩下那是他们的婚书,婚书被毁,婚事便作废了的念头。

    他的行动快于大脑,在大脑发出指令要他如何做之前,他便率先从亭子翻了出去,跳到了冰面上。

    “小心!”王晏之要拉他上来,谢扶光却将视线落在那张红纸上。

    他刚要上前,又是一阵风吹过,红纸飘向了更远处,落在了一处冰层不凝实的地方,迅速被湖水浸湿。

    “婚书!”谢扶光心中一紧,脚下刚向前迈动一步,便听见几声冰裂的声音,借着腰上一紧,整个人被人抱起,重新回到了湖心亭中,下一刻,他方才站着的地方冰面塌陷了一块。

    王晏之紧紧搂着谢扶光的腰,“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谢扶光仰头望着他,眼中满是焦急和难过,“可是婚书被吹走了!没有了!”

    没了婚书,他们便不再是未婚夫夫,也不再有婚约。

    王晏之理了理他被寒风吹乱的头发,方才紧张的心顿时又软了下来,心疼地亲了亲谢扶光含着泪的眼睛。

    “没了便没了,不过是一份婚书,我可以再写一份、两份、一百份……你想要多少都行。”

    谢扶光破涕为笑,他被王晏之抱着,便也不自觉地窝在了对方怀中,转头却不经意瞧见低着头端着托盘的丫鬟仿佛也在憋笑憋得厉害。

    端着托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谢扶光:“……?”

    好像有哪里不对……

    王晏之关心问:“怎么了?”

    “哈哈哈哈……”

    不等谢扶光回答,几道笑声便从远处传来。

    两家夫妻正纷纷笑着走来,王父和谢父还要含蓄点,王夫人就笑得并不掩饰了,将她这段时间以来的忍耐尽数发泄了出来。

    见他们出现,谢扶光连忙从王晏之怀中出来并站好,面颊却红得发紫。

    王晏之满脸意料之中的麻木,想想这几日这几人必定在背地里如此嘲笑自己许久,王晏之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攒到一起丢了。

    算了,他麻了。

    谢夫人上前伸手点了点儿子额头,“你啊你,傻不傻?谁告诉你你的婚书是写在纸上的?”

    寻常人家才用纸,他们却是写在千金一匹的绢帛上的。

    王晏之:“……”他转头望了一下自己带来的所谓“婚书”。

    ……更沉默了。

    “但凡上点心,都不会闹出现在的笑话。”王夫人笑够了,重新恢复成大家主母的风范。

    二人:“……”

    无话可说。

    但凡他们上点心,也不会在扬州见面不相识,不会相识之后不相认,更不会在回家退婚差点把彼此的婚约退掉,当然也不会像此刻这般,连自己的婚书都不知道是哪份。

    谢夫人将真正的婚书拿出,两份都在她手中。

    “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确定要退婚吗?”

    “晏之,听说你为了退婚跪了几日祠堂?”

    王晏之:“……”

    “还有扶光,你也是,当初抱着我苦苦哀求。”

    谢扶光:“……”

    “现在退婚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确定不要抓住吗?”

    两人:“……”

    谢扶光从未想到,母亲的嘴竟然这般利。

    饶了他们吧,他们真的知道错了,在说下去,他整个人都要熟了。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看好戏的心情中时,却见王晏之掀起衣摆跪地一拜,又拉着谢扶光一同跪下,“晏之自知此事处理不当,好在有惊无险,虽有所误会波折,结果却皆大欢喜。”

    “有王谢百年通家之好,才有晏之与谢小郎君这段缘分,还请父亲母亲,伯父伯母成全一二,让这段缘分,成就最后一点,圆了这场锦绣良缘。”

    简而言之,言而总之。

    他要成亲。

    现在!立刻!马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不退婚,还要立刻结婚,今天小王同学的脸皮厚度也是极优秀的。本来想完结结果没写完,那就还是明天完结吧。

    ——

    第59章 锦绣良缘完

    在得知谢扶光便是他要娶之人时,王晏之便知道,自己和谢扶光已经把脸丢尽了。

    既然如此,那还要脸面做什么?干脆再无耻一点,他就要成亲。

    什么退婚,他没说过,也不承认。

    他的未婚夫郎就是谢扶光,也只有谢扶光,他们本就是要成婚的。

    是啊,他们本就是要成婚的,可他前段时间做了什么?以至于现在想要成婚还要跪地请求双方父母不计前嫌。

    王晏之实在不忍再回想,只要一想,他便恨不得回到那时,将犯傻的自己给打醒。

    谢扶光跟着一起跪在他身边,脸上的热度没有丝毫要退去的迹象,他低着头,实在羞于见人。

    又担心自己开口便毁了王晏之方才的气势,斟酌半晌,也只跟着说了句:“求爹娘伯父伯母成全。”

    看着谢扶光乖乖跟着王晏之跪在身边的模样,王夫人差点就心软了,作为长辈,她极爱看到小辈们乖巧可人,生活美满的模样,谢扶光这模样,实在讨人喜欢,且她又不是那等磋磨人的恶婆婆。

    只是想到谢夫人,她便又抬头看去。

    谢夫人虽然被王晏之的厚颜无耻给惊了一下,却很快便反应过来,她问:“晏之,你不打算退婚了?”

    王晏之:“……从前是晏之不识好歹,有眼不识金镶玉,明明已经定亲,却从未试图了解,如此这般,却仍能与谢小郎君结成良缘,实乃天赐之幸,不敢随意抛却。”

    谢扶光也不傻,知道王晏之这番话其中有多少关窍,先是以有眼无珠自贬,化解谢夫人心中怨气,再表明从前过错,症结所在,又点明缘分天定,若是放弃这段缘分,便是放弃老天爷的恩赐。

    经过从前的相处,谢扶光知道王晏之信缘分却不信上天,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谢夫人敬畏。

    这番话无论落在谁心中,都是绝妙的应对,谢扶光悄悄偷瞄身边人一眼,面上的温度似乎更烫了。

    谢夫人心中也道这小子狡黠,却对王晏之的这番应对不是不满意的。

    “还有扶光呢?怎么都是晏之在说?难不成,你和他想法不同?”

    谢扶光:“……”

    他咬了咬唇,心道当面陈情实在羞耻,谢兄……不是,晏之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那番话的?

    “扶光……扶光与王公子一道,从前隐瞒种种,是扶光的错,闹出这等笑话,也是我们本该如此,这婚事波折重重,如今也该让它归位才是。”

    谢夫人冷哼一声,斜睨了他们一眼,“此事你们有三错,第一错,定下婚事,却不对彼此上心。”

    “第二错,明知身负婚约,却仍守不住心,对彼此以外之人生情。”

    “第三错,明明已经互许终身,却仍对彼此隐瞒,自以为一力承担,不过是自以为是,任性妄为。”

    她越说,两人的头便越低,哪怕是王晏之,也无法在数落自己错误的人面前抬头挺胸,他是桀骜不驯,却又不是是非不分,知错不改,谢夫人所说句句在理,他心服口服。

    “我问你们,你们此时情比金坚,恩爱非常,可若是成婚后,又发现自己倾心于他人,又当如何?”谢夫人问。

    王晏之与谢扶光对视一眼。

    王晏之:“自当固守本心,不忘初衷。”

    谢扶光:“自是夫夫同心,不可亲近他人。”

    “又错!”谢夫人道。

    两人心中茫然不解,这怎么还会错?

    谢夫人看着两个年轻人道:“人生漫漫,天下英才何其多,未尝不会有令人心动之人,未必不会遇见如你们如今这般不顾一切之人,然倾慕与深爱,仍有种种不同,要学会区分,学会取舍。”

    “我希望你们能永远记得今日之事,今日之情,永远保持如今的心,那自然最好。”

    “可若是有朝一日再无可能挽回,再回不到今日,也莫要生怨。”

    “你们相识一场本就是缘,不过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不必后悔,也不必怨怼。”

    王晏之和谢扶光本以为谢夫人是刻意为难他们,此时一听却方知自己心胸狭窄,不及长辈思虑深远。

    他们深深一拜,“多谢伯母/母亲教诲!”

    谢夫人这才露出笑来,“既如此,我们便成全你们,待看你们这段锦绣良缘,又能走多长远。”

    这下不用提醒,谢扶光便笑着和王晏之齐齐一拜,“多谢爹娘伯父伯母!”

    锦绣华美,谁人不爱。

    这段锦绣良缘,终还是成了。

    王晏之想要立刻成亲,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双方父母虽不再追究他们闹出的这场笑话,却也不会让王晏之得寸进尺,日子是早就定好的,该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半点便宜也别想占。

    不仅如此,两家父母还非常严格地执行婚前不可见面的规矩,自那以后,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人都是天生反骨,越是不让见面,他们便越想见,越想知道对方的消息。

    为此,他们想出了许多办法,例如王晏之写诗唱词,让自己的诗词在京城传唱,借由诗词来向谢扶光传递消息。

    而谢扶光也时常在宴会上有所作品,似与王晏之的诗相应对,二人以此为隐秘的交流,是心有灵犀的游戏。

    他们的婚事众所周知,因此,也有人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不对劲,却也只觉得二人诗词相合,像他们二人,极为相配。

    对此,王晏之和谢扶光也只是笑而不语。

    偶尔在宴会上遇见时,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放过孔明灯,飞过竹蜻蜓,还试过风筝,渐渐的,他们竟也得出其中趣味,不觉得不见面难熬了。

    二年春,王谢两家热热闹闹办起了喜宴。

    王晏之骑着马,谢扶光举着扇,那扇子竟也十分眼熟,与王晏之相熟之人一看,便发现那并非是婚礼常用的团扇,而是折扇,且是王晏之常用的扇子,不过如今扇面并非是从前他习惯的山水,而是缎面锦绣,艳丽夺目。

    众人纷纷心中暗骂王晏之闷骚,却又十分羡慕这场盛大的婚事。

    世人皆以十里红妆为傲,然今日谢兄这份红妆,又何止十里。

    谢扶光坐在轿上,目眼睛却微微从扇后露出,望向前方骑在马上之人,目之所及,满是喜炮炸起的红色纸片,飘飘扬扬在空中,宛如从天而降的红雨。

    到了王家,王晏之总算能光明正大地看自己的新婚夫郎,这一看,便忘了其他。

    直到有人喊道:“新郎官,你把你夫郎都要看羞了!”

    众人哄堂大笑,王晏之这才稍稍收敛视线,心中却道:失策,该回喜房再看的。

    ……似乎是真的有些羞。

    他竭力克制,才没有让自己当众笑得像个脑子有疾的傻子。

    一拜天地,拜巧妙因缘。

    二拜高堂,拜王谢姻亲。

    夫妻对拜,拜你心悦我,我倾慕你,拜携手同心,不离不弃。

    抬头时,二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不曾移。

    王晏之一杯倒,拒绝了敬酒,更将想闹洞房的人关在门外,独留下他们二人。

    谢扶光放下扇子,笑着唤他:“夫君?”

    王晏之也笑着回礼:“夫郎有礼。”

    没有合卺酒,便以茶代酒。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

    王晏之亲手取下谢扶光头上那支金簪,如墨青丝散落在后背,被大红婚服衬得更像锦缎。

    大红的纱帐垂落,将那无边风景笼罩其中,只能隐约窥其光影,听其声音,羞得大丫鬟小双儿皆离得远远的,除非听见呼唤,再不敢靠近。

    婚后,二人在王家过了一阵悠闲又甜蜜的日子,三月过后,他们便迫不及待收拾行李启程远行。

    那是王晏之的旅途,而如今,还要多一个谢扶光,那也是谢扶光一直期待的未来。

    对此,无论是王家还是谢家,都表示管不了这两人,唯一的要求是每月有家书,每年至少在京城住两月。

    他们当然没意见。

    马车上路,谢扶光期待地问:“夫君,我们这次要去哪儿?”

    王晏之扇子一扬,“自然是扬州,好歹出来一番,怎能不回咱们定情之地?”

    说到扬州,谢扶光倒是想起来一些事,“梦楚姑娘他们如何了?”

    “她立了功,朝廷自然有所嘉奖,特放她良籍,赏她金银,且她也已经找到父亲,父母相聚,已是大幸。”

    这倒也是。

    谢扶光看他,“夫君,为何朝廷谁都赏了,却没赏你?”

    王晏之悠悠道:“不是没有,而是我没要。”

    谢扶光满脸好奇,“是什么?”

    王晏之摊手,“皇帝想赏我个官做,我拒绝了。”

    做官干嘛?整天对皇帝下跪吗?他可没那本事。

    像他这样,偶尔帮帮忙,还能得朝廷嘉奖,不要官职也有口头荣誉,可要是真做了官,那给朝廷做事就是职业,做好了没夸,做不好挨骂,该怎么选,他又不是傻子。

    谢扶光想了想,也觉得这是笔赔本买卖,深深觉得他夫君真聪明!

    车逐渐远去,车内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我打算写本书。”

    “夫君想写什么?”

    “那自然是,先写我们。”

    王晏之以他们为原型,写了本《金簪记》,言辞风趣幽默,情节妙趣横生,其中各种反转戏剧令人哭笑不得,欲罢不能,一经上市,便畅销江南,甚至越来越远。

    由其衍生的说书和戏曲歌舞也是百花齐放,广为流传,直到千年以后,仍是影视改编极热门的话本。

    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王晏之一生诗词累累,流传下来的也占据着当代学生求学二十多年的课本,其中一本游记更是全国学子的噩梦,让人又爱又恨。

    谢扶光早年经商,曾将生意做到海外,彰显当时的盛世,中年开始致学,之后更是将自己所学整理成册,《数问》的出现,证明本国数学曾领先国外七百年。

    且他也写诗,还总爱和王晏之以诗交流,每每学一首王晏之,总要关联学一首谢扶光的,或者反过来。

    二人被广大学子亲切地誉为难拆cp,来表明他们的难舍难分。

    无处发泄的他们只好在被虐时看看他们的电视剧,被电视剧里的他们甜一甜,就觉得课本上的他们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这一日,《金簪记》再度被翻拍,请了当前最有颜值和实力的小生小花,导演致力于打破经典,创造辉煌。

    然再如何翻拍,别人戏里的故事却怎么也不如真实的故事。

    有王晏之和谢扶光在,才是那段属于他们的锦绣良缘。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下个故事简介】

    本故事已完结,祝小王同学和小谢同学余生皆锦绣,见你便是良缘,拜拜,下个故事写嫁给未婚夫他爹。

    简介:萧问阙作为大周第二位皇帝,征战多年,收复失地,好不容易统一天下,朝政安稳,正该是他过安稳日子,享儿女孝顺的时候,却因为一场意外,不得不将儿子的未婚妻收入后宫。

    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孤苦无依,遭受算计,萧问阙想,就让他在宫里住着吧,他护得住天下百姓,没道理护不住一个楼风吟。

    楼风吟自小和太子定亲,父兄祖父相继离去,他唯一能倚靠的人变成了太子,直到有一天,他被太子推开,茫然地落在原地,无处可去。

    他自小当成长辈的陛下向他伸出手,“过来。”

    本故事分为前世今生两个部分,前世古代今生现代。

    文风依旧纯爱,ntr感不强,主要写的是尊敬的长辈和爱护的晚辈之间的禁忌。

    排雷:古代部分攻非处,后期有生子,轮回后的现代双处。

    ——

    第60章 嫁给未婚夫他爹1

    昭宁七年,前朝丢失的最后一块失地成功被楚国收入囊中,大楚就此实现天下一统,四海归一。

    朝廷也很快收到大军即将得胜还朝,亲征陛下也即将随军归朝的消息,群臣既期待又忐忑。

    说起他们这位陛下,便不得不提起对方的武德充沛,从做太子开始便一直征战沙场,后来做了皇帝,在长安老实了几年,等到朝政平稳过渡,在他的平衡下稳定运行,便又拍拍屁股带着大军离开长安,去收复失地,只留下不过刚刚十一二岁的太子监国。

    看着彬彬有礼向他们请教学问的太子,一众朝臣便是再气也无处发,参皇帝的奏折至今堆满了一间库房。

    然而任凭他们如何不安,不想这建立不久的新朝落得二世而亡,他们也只能捏起鼻子兢兢业业干活。

    幸而在昭宁帝的远程把控,太子监国,朝臣辅佐的情况下,朝政竟也平平稳稳度过了这几年,并也未出什么大的差错。

    可皇帝不在长安,终无法令朝臣安心,如今昭宁帝终于要回来,满朝文武虽心思各异,却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在众多人期待着皇帝回长安处理朝政时,却也有人心中有着不同的想法。

    陆太傅今日给太子上完课,又久了一会儿。

    内官已经将太子的东西收拾好,太子看向陆太傅,“太傅可还有事要嘱咐?”

    陆太傅:“……并未。”

    太子:“既然如此,太傅便早些回府吧,也好有时间陪伴家人。”

    陆太傅深深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与他对视,神色岿然不动,最终,陆太傅朝着太子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内官看了眼陆太傅的背影,又看了看太子。

    太子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淡淡道:“无事,太傅这两日心火旺盛,传孤的命令,给太傅放两日假,这两日就在府中歇息,不必来给孤上课。”

    “是。”

    太子回到宫中,便有贴身宫女上前服侍,不一会儿,便有人通传,“永乐公主到了。”

    “大哥,我就说那些人不安分,你也是,对他们太宽容了,要我看,越给他们脸面,他们便越是蹬鼻子上脸,你得狠狠罚他们,让他们尝尝妄议皇室,企图动摇国本的下场。”

    太子瞥她一眼,“身为公主,却妄议朝政,小心又被参几本。”

    永乐公主不屑道:“参就参吧,我还缺那几本?”

    太子又道:“父皇就要回来了,你就不怕他们参到父皇那里去?”

    永乐公主努了努嘴,明显还是不满,却并未再说什么。

    “启禀殿下,临安世子来了。”

    能随意出入皇宫,甚至来东宫也不必通禀的人,也只有被先帝视为手足的临安王,所剩唯一血脉,临安世子。

    同样是太子未婚妻。

    当今世上哥儿地位最低,女子尚且不过男子一半,哥儿更只有女子一半,哥儿虽也能生育,可生育率极低,一生难得一子,且极有可能生的也是哥儿。

    因此,哥儿数量虽少,却并未遵循物以稀为贵的原则。

    普通百姓便罢,能娶到一妻便是有幸,大户人家断不会娶一位哥儿为妻。

    可就是在哥儿地位如此低的情况下,昭宁帝却在登基后,便给刚满十岁的太子定下了这门婚事,且极宠爱这位未来儿媳,在长安那两年,有什么好东西,太子有的他一定有,太子没有的,他也会有,还特许他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利。

    昭宁帝在时,楼风吟就是全天下的女子哥儿最羡慕的人。

    一道白青色的身影跨步进来,对方发饰质朴,不过半披青丝在背,另外一半简单挽了个发髻,额前几缕鬓发随意垂在鬓边,头上的青玉簪更衬得他莹莹如玉。

    眉眼秾丽,却自带一股清冷,看向人时尚且让人觉得疏离,不看人时,更令人感到遥不可及。

    然今日的他却又似乎有些不同。

    楼风吟的言行举止间,带上了几分和寻常有些区别的急切,见到太子时,似乎才想起自己要行礼。

    “参见殿下!”

    匆匆一礼后,楼风吟不等太子反应便道:“殿下,敢问您可是要去城门口迎凯旋之军?”

    “不知殿下可带风吟一同前往?”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嫂子你怎么和大哥这么客气?明明都是快成亲的人了。”永乐公主和楼风吟关系好,走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帮他说话。

    楼风吟浅浅一笑,似有赧意。

    “害羞做什么,等父皇回来,你身上的孝期也要过了,可不就是该成婚了吗。”永乐公主打趣道。

    太子不着痕迹皱眉,“还未出阁,便随意将婚事挂在嘴边,孤改日便问问邱宫令,如何教导的你礼仪。”

    永乐公主敢怒不敢言,只恨自己不是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太子大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楼风吟垂眸,“殿下,您还未回臣。”

    太子穿好衣服,转身看着他道:“那是正事,不可胡闹,你我尚未成婚,迎接父皇一事有孤与朝臣们即可,你若想见父皇,可暂且留宿东宫,父皇回宫修整好后自会见你。”

    闻言,楼风吟眼中期待淡去,眼眸微垂,沉默半晌,才沉着声音说了句:“……知道了。”

    寻常即便再不愿,也会努力做到礼仪周到的他,此时竟是连个敬称也无。

    太子微微皱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有人来催促,说是时辰要到了。

    他只得留下一句,“永乐,好好招待世子。”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楼风吟半晌没回神。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转身便见永乐公主神神秘秘地对他说:“想去迎父皇吗?”

    楼风吟又看了眼太子离开的方向。

    永乐公主露出嫌弃的表情,“不用管他,我看啊,我大哥是被那群人养成了个老古板,十七岁却像七十岁。”

    楼风吟忍俊不禁。

    见他终于露出笑意,永乐公主也高兴起来,“咱们想见父皇,关他什么事?就是管得宽。”

    “咱不听他的,走,我们也去接父皇!”永乐公主拉着他就往宫外去。

    一众宫人既着急又不敢劝。

    太子管的了朝政,却管不了亲妹,这未来太子妃很快就要成为东宫另一个主人,他们更不敢招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出了宫,直奔城门的方向。

    刚过正午,本该是天气最炎热时,却不想今日天气阴沉,大风过境,天上非但没有炙热的艳阳,反而舒适宜人,走在路上,人都不愿意回屋。

    太子领着百官在城楼上等待,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眼见着日渐西沉,百官们都以为今日人到不了时,终于有人大喊:“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看着那远远一点的黑色旗帜,众人纷纷打起精神,正衣冠的正衣冠,醒神的醒神。

    太子都抖了抖衣袖,让自己看起来更气度不凡。

    压下心中的激动和期待,领着百官下城楼,到城外迎接。

    远处的队伍逐渐走近,那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也越来越清晰。

    直到萧问阙的马到达太子面前,太子领着百官行礼。

    “臣等恭迎陛下回宫!陛下千秋鼎盛,四海归一!”

    萧问阙轻轻勒马,见到众人,轻笑了一下,“起来吧。”

    经年风霜并未令他显得沧桑狼狈,反而像刀剑经过的打磨,锋芒愈盛。

    不过比起从前,他早已学会收敛锋芒,言行举止从容淡然。

    萧问阙低头看向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小少年的长子,心中颇为欣慰。

    尽管早就见过太子的画像,但画像和真人却不可比拟。

    “朕信上说的回宫日子并非今日,谁猜到朕是今日要回来的?劳累你们一个个的都在这儿等着。”

    百官皆不着痕迹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面不改色道:“回父皇,是儿臣所为,儿臣与诸位大人都想早日见到父皇,向父皇道喜。”

    “什么喜不喜的,不过是把前人丢掉的东西重新捡回来。”萧问阙随意道。

    “你们有心了,都回去吧。”

    萧问阙率先进城,却在刚过城门口时,便远远听见一道声音。

    “父皇!”

    “父皇!”

    萧问阙循声望去,便见远远一处高楼上,有人正对着这里用力招手。

    虽看不清面容,萧问阙却瞬间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他就那么一个女儿。

    “那是永乐吧?爬这么高做什么?”

    太子皱了皱眉。

    “去把她叫下来。”

    说话间,萧问阙眼尖发现,永乐身边还有另一人。

    不过对方的身影被永乐公主挡住,他方才没看见。

    “她身后又是谁?”

    太子:“……是临安世子。”

    萧问阙神色一顿,似是想起什么,随后微微一笑道:“那更得你去了。”

    “去吧,把孩子们带下来,该回家了。”

    萧问阙心中微漾,在看到太子时,尚且因为画像接受得很好,可在看到楼风吟和永乐公主时,他难得感慨,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曾经才到他大腿高的孩子都长大了。

    路过钟楼时,萧问阙又往楼上看了一眼,正好和一直看着他的楼风吟对上。

    少年似是没想到他还会抬头,被看得忘记低头垂目,就这么定定看着萧问阙,连身边永乐公主的呼唤都充耳不闻,直到萧问阙转过头去。

    楼风吟屏住的呼吸这才松开,整个人仿佛被太阳烫过一般,额头微微冒着细汗,手中不知握紧了多久的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忽而,他唇角微勾,染上一抹清浅的笑意,眉梢眼角都是难得的满足。

    他回来了!

    心绪激荡的他,却不知萧问阙收回视线后却是心道:原来好好的孩子,怎么长大后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