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沈青梧猜, 张行简是嫉妒博容。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会在无意中提起博容呢?不然为什么很多时候她明明没想起博容,他也要刻意提。

    博容那般优秀的兄长, 得人嫉妒, 也很正常。

    沈青梧突然有些兴奋,突然有些理解了张行简:他也有怎么也比不上的兄长,正如自己一直输给沈青叶一样。

    沈青梧忍不住勾唇。

    原来这世上不只沈青梧得人讨厌,高贵的月亮也会卑微。大家都平等地“不如人”啊。

    张行简见她竟然在笑:她唇角勾的弧度很小, 然而碍于沈将军本来表情就少, 这么点儿笑意, 已经是她身上很丰富的表情了。

    张行简也有些被她气笑。

    张行简摸桌上茶杯, 喝口凉茶冷静情绪。待他酌一口,沈青梧想起他了,来回答他的问题:“我不倾慕博容。”

    张行简撩目, 透过茶盏中浑浊的水看她:“你怎知你不倾慕?”

    沈青梧:“我不想睡他。”

    张行简那口茶噎在喉咙中, 不上不下。他用一言难尽的古怪眼神看她,而笨拙的沈青梧这次竟然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补充:

    “我和你, 跟他不一样。”

    她直觉不一样, 但她想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张行简慢悠悠笑:“在下是处处不如人,连点倾慕都不能从沈将军这里得到呗。”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见她苡糀总是这副糊涂的样子, 真是忍得辛苦。

    他“砰”一下放下茶盏, 在沈青梧目光冰冷地掠来时,他深吸一口气。

    罢了, 沈青梧迟钝, 他不是不知道。他指点她一二也无妨。

    张行简便压着心头不悦, 温声点拨她:“沈将军, 也许你喜欢一个人, 但你自己不知道。你弄不懂人心复杂,错误地将所有感情归于最简单的原因。比如情与欲其实很难分开,若是强行分开,必然有特殊的原因。是否是你本身有什么感情,但你不知道,或者不敢承认呢?”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等了她许久。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依然说得过于委婉,沈青梧依然听不懂他指的是什么。

    张行简自我怀疑:“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沈青梧站在门口,抬头向他望来。日光踩在她脚下,她连影子都笔直挺拔。

    沈青梧若有所思:“你是说,我也许喜欢博容,但我将博容想得太好,一直压抑自己不敢去想,所以我不知道我喜欢博容?”

    张行简:“……”

    他轻声:“……我是那个意思吗?”

    沈青梧觉得他就是那个意思。

    沈青梧很认真地思考:“我确实一直将博容当做老师,他教我我应学的一切,对我一直很耐心。我以前总觉得看不透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想来,很可能是我没有认真去想。”

    张行简提醒:“老师?师徒相恋,会被世人耻笑。”

    沈青梧不以为然:“我不在乎。”

    她停顿一下。

    她不知道博容在乎不在乎。

    何况……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张行简无言。

    沈青梧竟然还扭头说:“你好像很懂这些。你再多说几句,我也许就明白了。”

    张行简心想:我再多说两句,你就要和博容双宿双飞了。

    张行简手撑着额头,开始装病弱:“头有些晕,看不清字了,在下要歇一歇。”

    沈青梧太清楚他装模作样的毛病了。

    她道:“为什么不想说了?如果我当真发现我对博容有情,自然就不会缠着你,不会囚禁你,不会逼迫你了。你不就可以得到自由了?这样对你我都好的事,你干嘛停下来?”

    张行简手托着腮,一只乌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

    他微笑:“思考了这么多,很累吧?”

    沈青梧不吭气。

    张行简:“你快不要思考了,徒惹人发笑。”

    沈青梧怒:“张月鹿!”

    她气势汹汹冲过来,就要揍他。隔着桌子,她低头看他托腮仰脸,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光华流动,璀璨耀目。

    她挥动的拳头不知往哪里落:这张脸打到哪里,毁的不都是她的眼福吗?

    沈青梧放下拳头:“你再嘲笑我,我下次一定揍你。”

    张行简微笑:“下次不敢了。”

    可她怎么觉得他分明是下次还敢?

    沈青梧不想与他斗嘴,她笨嘴笨舌,本来就说不过能说会道的张月鹿。沈青梧手撑着桌子,逼迫张行简:“你快些出主意,我怎么才能拿下博老三,帮到博容。你觉得我直接杀过去,可以不?”

    张行简叹口气,收敛自己的情绪,尽量冷静地劝她:“你先前还被他们的毒搞得狼狈,怎么又要去?那些山贼占山为王,对地势又远比你了解。你单枪匹马,能赢吗?”

    沈青梧:“别说废话。”

    张行简见她坚持要那样做,便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固执的人,旁人越劝,她只会越逆反。

    张行简说:“你非要如此不可的话,那倒是有个调虎离山的主意——他们如今想除掉的人是在下,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确定我的身份,不过是我这几日行踪不定,让他们找不到罢了。

    “只要我露面,必然能吸引他们来杀我。孔业下的命令,山贼们自然遵守。也许博老三和孔业谈好了条件,只要张行简死,孔业就帮博老三继续隐瞒欺骗朝廷的事。

    “但是博老三一向胆小。那些山贼来杀我,他也不会露面。到时候我吸引了大部分人,沈将军再去单枪匹马闯敌营,活捉博老三,就不在话下了。”

    沈青梧皱眉:“不行。”

    张行简:“嗯?”

    沈青梧:“你不能露面。”

    日光耀耀,张行简眼睛仿若一潭盛满日光碎光的清湖,波光潋滟。

    他眸子弯弯:“为什么呢?”

    沈青梧心中是不愿让张行简置身险境的,在她眼里,他一贯羸弱。张行简只能被她欺负,不能被除她以外的人伤害。

    他是她的所有物。

    沈青梧说:“你不是东京那个挂在天上的月亮了,你已经坠下来了,现在的你是我的。谁跟我抢你,我就和谁拼命。”

    张行简怔忡。

    他静静看她,心跳为此停一瞬,搭在桌上的手肘也被气血激得发麻。他喉结动了动,侧过脸,躲开她这种笔直的目光。

    沈青梧又说:“何况你这么弱,你给我争取不了多少时间,不要浪费我的精力。”

    张行简垂下眼。

    沈青梧催促他换别的方法,但是他心乱如麻,已经走神。张行简敷衍她:“那你做个稻草人,假扮是我来吸引敌人好了。”

    沈青梧说:“这个主意好。”

    她转身出门要去计划这个主意了,张行简凝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次没再阻拦她。

    他低下头,看自己摊开手掌中的汗渍,与隐约的掐痕。

    他方才必须掐着手心,才能制止自己去问沈青梧,到底如何看他,到底想与他怎样。

    张行简慢慢从桌前站起,走到窗前,看窗外的冬日暖融,沈青梧四处晃着找木头找草屑。

    张行简安静地看着她,目光轻柔而平静。

    他想若这世间是一个游戏园,沈青梧混沌地在世间孤身飘零,那张行简应该是沈青梧比较喜欢的那个玩具了。

    她喜欢的玩具,她就要自己独占,不与别人分享。

    他不知道张行简是不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他曾经以为是,后来他觉得不是。她其实和世人一样,都觉得博容是最好的,张行简处处不如博容。

    张行简知道博容是自己的魔障。

    他十年如一日地绕不开这个人,连生平唯一心动过的女子,心里也有博容。

    这真是一种讽刺。

    张行简心想,果然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可以在张家当着博容的替身,他愿意帮博容收拾烂摊子。因收拾烂摊子的过程,本就是他一点点替代掉博容的过程。

    当他得知博容活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等到了机会。

    待尘埃既定,大家会发现张行简并未不如博容,张行简会做得远好于博容。

    博容困于儿女情长而逃避世事,张行简却不会。

    看着吧,他总要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月亮,永悬于天的月亮。

    沈青梧……

    沈青梧……

    随便她去和博容怎样吧。

    与他何干——

    张行简与沈青梧一起用枯草堆好了假人,给草人穿上张行简的衣物,从背后看,勉强看着像个真人。

    虽然沈青梧觉得假人完全没有张行简本人那种特有的优雅气质,但是张行简说,旁人看不了这么细,她无需担心细枝末节。

    二人便说好,放出消息,说张行简在这里,让那些山贼被这个假人吸引来。同时间,沈青梧和太守那边安排的兵马一同上山。

    官吏们要去剿匪,好给太守添新年政绩;沈青梧要活捉博老三,事成后带着这个博老三,去见博容。

    沈青梧特意强调,张行简也得跟她一起走。

    张行简不置可否。

    半夜中,沈青梧将张行简藏于一荒废染布坊的地窖中。

    她这几日在城镇中来回逡巡,总算找到这个安全的地方。只要将张行简藏在这里,外面打得再天翻地覆,也不会惊到张行简。

    张行简被她推进地窖,很无奈:“我没有那么弱。”

    沈青梧敷衍:“你等我成功,回来找你。”

    因为他好几次都没有逃离,沈青梧默认张行简与自己谈成合作,不会主动逃离。她便不用绑他不用捆他,他只要睡一觉,天亮了,一切便都结束了。

    沈青梧藏好他,背着自己的弓猫着腰,要爬上地窖上方的地面。

    张行简从后拉住她的手。

    沈青梧回头。

    张行简:“沈青梧,这件事其实有些疑问我没有想清楚。那几封信中内容,让我觉得不对劲。你真的不能多等几日,待我梳理清楚再说吗?”

    沈青梧:“每多一日,博容就多一分危险。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力大可破敌,我和你的行事方式本就不一样。我不觉得我会应付不了任何意外。”

    张行简斟酌着,问:“你非要去见博容不可吗?其实我有些手下,可以帮你把博老三请去博容那里,不需要你亲自回益州。”

    沈青梧:“我不放心博容。”

    张行简:“若是我出事……”

    沈青梧以为他害怕。

    他干干净净地坐在一片黑暗中,清泠泠的,十分孤寂。也许他和幼时的她一样,也很害怕这片没有尽头的漆黑。

    可是这里和常年关她的小黑屋不一样。

    关她的人会忘了她的存在,忘了放她出来。

    可她不会忘了张行简的存在。她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回来带他出去。她不会让他被关在这里一辈子的。

    沈青梧:“我将你藏在这里,这里真的很安全,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他们就是发现被假人骗了,一时半会儿也摸不到这里。在他们找到你之前,我必然能回来。

    “若是当真我赶不回来,让你受伤,我必然会报复回去的。你别怕。”

    张行简问:“若我死了呢?”

    沈青梧目光一寒:“那就杀光他们,给你报仇。”

    张行简拽着她的手腕,不语。

    沈青梧不能明白他的沉默与迟疑。

    半晌,他抬起头,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微笑:“沈将军去吧。”——

    沈青梧在黎明时,于山下和那些官府卫士汇合。

    按照张行简的说法,这些人会配合她剿匪。大家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却相同,倒是可以一起走一趟。

    这些人混在一起,也有几十个人。不知道山中藏了多少山贼,但是沈青梧观察下,见很多山贼下了山,直奔张行简去了。山中剩下的大头是博老三,他们足以应对。

    这些人对沈青梧也不陌生——张行简通过太守的关系,告诉他们要配合沈青梧。他们之前扮仆从,已经对这位娘子的性情了解很多。

    众人一碰面,并不多话,当即要上山。

    突然有一匹快马从小径中飞奔而来,在山路前,马上骑士跳下,气喘吁吁:“沈娘子,诸位侠士!”

    沈青梧与众人回头。

    红色朝霞在云后跳跃,天边微红。

    清晨冷风下,这骑士冲他们抱拳,眼睛看着沈青梧:“沈娘子,计划有变,你们不要上山了。”

    众人惊。

    骑士:“张三郎刚刚传的话,说他觉得此计划有异,他临时让太守叫停你们。诸位侠士,你们即刻回返官府去见太守。沈娘子,张三郎也要你去找他,说他有话与你说。”

    众人窃窃私语。

    沈青梧:“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骑士拱手:“属下是跟随三郎多年的死士。三郎养了许多死士,沈娘子没见过属下,也很正常。”

    他拿出太守的腰牌在众人面前一晃,这些卫士便相信他,开始劝沈青梧与他们一道放弃计划。沈青梧一言不发,向这位骑士扣来——

    骑士早有准备,向后用轻功飞掠,回到了马背上。

    骑士高声:“属下已经将话带到,沈二娘子信不信皆可问三郎。告辞!”

    他座下的马速很快,沈青梧一言不发地跳上树梢跟随,轻功追不上马速。沈青梧回到队伍中,那些卫士与她告别。

    他们是官府中人,太守既然传话,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停止计划。

    沈青梧摸自己腰间的刀:“你们回去吧。”

    她目光上抬,从山脚下凝视山间云雾蔼蔼,烟雾弥漫。

    有人见她目光,劝说她:“沈娘子不回去见三郎吗?无论真假,见一面就清楚了。”

    沈青梧:“张月鹿管不到我头上。”

    他们既然放弃上山,她独自上山便是。她自信以自己的武力,活捉博老三是难,但并非绝不可能——

    沈青梧离开没多久,张行简便在长林等卫士的帮助下,离开了地窖。

    到了后半夜,天上的明月有些黯然,日光葳蕤透云而出。

    张行简抬头望着天上云翳,心想沈青梧应该与官府人汇合了,他们应该要上山去了。

    长林跟在他身后,望着郎君清渺的背影。

    长林为此感动:“郎君,你终于重见天日了。”

    张行简不言不语,负手前行。

    张行简放下了,长林却开始担心。

    长林:“万一沈青梧回来,找不到你呢?”

    张行简轻飘飘:“就让她以为我死了吧。”

    他抬起手腕,长林震惊地看到张行简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血迹透过纱布,浓红无比。

    张行简温声:“我在地窖中放了点儿血,弄乱了些痕迹。沈青梧大约不会回来……若她真的回来,看到那些痕迹,便会以为我被山贼带走了。

    “这些年,那些山贼跟着博老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若是沈青梧千里追杀,杀了他们,也算为民除害了。”

    张行简笑一笑:“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很低。只要她找到博老三,她的心里就会挂满博容,就不会记得我了。即使发现我不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事,也是去见博容,而不是找我。”

    张行简是不会跟沈青梧去见博容的。

    他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被博容审视的境界。

    长林:“那若是沈青梧真的觉得你更重要,去跟山贼找你,杀光了山贼,都找不到你……”

    他不敢想象沈青梧会做出什么。

    张行简道:“那她的假期就应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你觉得她还会追着我不放吗?”

    长林怔忡。

    张行简温温和和:“你看,世事是这样的。

    “在张月鹿与博容之间,沈青梧会选博容。

    “在张月鹿与军营之间,沈青梧会选军营。

    “我从来就不是她的第一个选项,所以你不必担心她不放过我。”

    这场醍醐梦,尽管让张行简几番流连,尽管张行简也收获了几分心中波动,却到底该醒了。

    这场梦不错。

    他会记得一切。

    但他要走了——

    天蒙蒙亮,红日铺天,半天云金灿灿一片。

    山中正进行着一场凶悍打斗。

    那躲藏十余年的博老三,东躲西藏仍躲不了被找到的命运。下山去杀张行简的山贼不少,山中却还留了博老三的亲信。他们在天未亮时,遇到了沈青梧这个冷面煞星。

    沈青梧一个女子,孤身上山,让博老三气笑。

    他曾经也当过兵!在身份被张容借走之前,他和弟兄们也在战场上滚爬过,身上也有些血性。不过是害怕战场害怕死人,不过是想逃离战场……多年的苟且偷生不假,可再畏惧,几次三番被一个小女子瞧不起,未免可笑!

    之前偷走的信还没下文,张容分明要置他于死地,此时不反抗,也许真的就会死了。

    博老天在山洞中,让弟兄们打听清楚,来挑衅的确实只有一个沈青梧,没有其他人出动。博老三在弟兄们的劝说下,拖着自己曾经用惯的大刀,冲出去,与弟兄们一起要将沈青梧拿下。

    生死皆无妨。

    反正是要换身份的秘密永埋地下,不被朝廷清算!

    沈青梧与这些山贼打斗,她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这个一直躲着的博老三。博老三一出现,她目光便盯紧此人。

    稀薄日光下,这人身量其实很高很魁梧,国字脸,皮肤黝黑。若是他堂堂正正地站在日光下,也能有一番作为。但他躲的时间太久了,他脚步蹒跚,目光猥、琐,整个人弓着背,已经像一个跳梁小丑。

    日光晃得沈青梧眯了眯眼。

    博老三大呼一声,挥刀直袭。

    博老三身边有他的好弟兄,跟着一同来围沈青梧:“一起杀了她!若是放她走,咱们全都会死在这里!朝廷会清算咱们的!”

    这些人,都不过是逃兵罢了。

    沈青梧越发淡然。

    她一把刀在手,背后的弓箭几乎不出,她在山贼中盘旋,纵步飞掠旋转,刀光劈开如山,不下死手,也不过是想活捉博老三。

    不管多少人盯着她打,她的目的都是带走博老三。

    沈青梧观察着博老三:博老三右手有伤,他挥刀是用左手。每次自己的刀劈过去,这人的右手臂都不自觉地痉挛。

    他的左手刀并不是很流利。

    沈青梧恍然:这人应该在战场上右手受过伤,被迫改成用左手。战场吓破了这个人的胆,也许这正是他愿意和博容换身份的原因。

    换便换了。

    可博老三不应该试图与孔业合作,想对付博容!

    沈青梧纵过去,扑到博老三面前。她顶着四周的伤害,用了一招假招,让博老三误以为自己的刀会劈中他。博老三趔趄后退时,沈青梧手弯到背后,一柄箭徒徒甩来。

    力度凌厉!

    博老三踉跄间躲不开那箭,沈青梧步子一划,向前再逼近。她即将要扣住这个博老三,一柄长刀斜刺里入场,挡过了她那只箭,并且反力一推。

    周围的刀剑不眨眼。

    沈青梧不得不后退。

    长发拂过她淡色眼眸,她看到扶住博老三的,是博老三身边那个弟兄。

    那个弟兄扶住他:“老三,你没事吧?”

    博老三狂咳嗽,他用感激的目光看向他的兄弟。

    沈青梧眸子骤然一缩,猛地扑向前。

    但她仍然晚了一步——

    扶住博老三的弟兄手中刀一转,在博老三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从后刺入博老三背部。刀锋从胸前透出,博老三瞳孔睁得如牛眼般大,他哇地张口吐血。

    那弟兄应接了沈青梧一掌,哈哈笑着向后疾退。

    沈青梧目露凶意:“找死!”

    ……当着她的面,杀了博老三!

    旁的山贼们看傻了眼。

    他们茫然立在原地,傻傻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博老三,全部失去了人生方向。沈青梧去追那个凶手,却在飞奔中,鼻尖忽然一动,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刺鼻味道。

    她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不再去追凶手,急忙向后撤退。但是随着红日高升,整个山间的刺鼻气味都不再掩饰——

    金灿太阳跃出地平线。

    “砰”“砰”“砰”!

    山中爆炸声不绝,四面八方的火、药桶全都炸开,火舌向沈青梧和山贼们身上席卷。

    沈青梧用最快的速度扑到土地上,离她最近的火爆炸开,轰然猛烈的灼烧感笼罩,耳边翁鸣不断。她咬着牙,没有被博老三与山贼弄伤,却在此时被红方炸开的火,被弄得后脑勺一片血红。

    后方爆炸才停一息,她纵步跳去奔跑,新的爆炸又在前方等着她。

    整片山,成了火海。

    四面八方的爆炸层出不穷,根本找不到出路。扑倒滚在地上的沈青梧咬牙,突然意识到那个骑士叮嘱她不要上山:

    张行简!

    骑士说效命于他,他不想让他们上山。张行简之前,确实一直试图阻止她上山。他不是很喜欢博容。

    是不是他派人杀了博老三,他也想杀掉她?

    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对他不好吗?

    她要弄清楚原因!——

    沈青梧在那日的火海中受了多少伤,暂且不提。她拖着重伤的身体,咬牙下山,坚持回到地窖中,看到整片黑暗中的空无一人,便慢慢地笑起来。

    沈青梧跪倒在地,头颅脸上全是血,一身衣袍也被血浸湿浸脏。她刚经历生死磨难,她非要回来,就是要看看张行简在做什么。

    果然,他不在这里了。

    跪在地上、撑着刀一点点摇晃着爬起来的沈青梧向外走,满头满脸的血阻碍她视线。在一片血红中,她模糊想到苗疆小娘子曾经说张行简喜欢她——

    沈青梧如今已明白,果然都是假的。

    为此烦恼过的自己是蠢货,一次又一次被张行简骗。十六岁的她那么傻,二十一岁的她为什么还会上当?

    等着吧。

    她不会放过张行简的——

    五日后,张行简坐在马车中,刚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

    长林厉声:“沈青梧!”

    张行简顿一下,他掀开车帘,看向前方——

    长林等人骑在马上,那个全身是血的沈青梧像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她森冷的目光不看其他人,直直地看着他。

    她像个疯子一样,眼中疯狂的红血丝,让人心惊。

    猎猎风中,沈青梧抬手弯弓,手中弓箭直指马车中的张行简——

    “我早说过,再与我作对,我一定会杀你。”

    作者有话说:

    月亮要彻底沦陷了——梧桐每次发狠发疯的时候,都让他心动。

    ◉ 第 52 章

    沈青梧那只箭射来的时候, 张行简想,一定发生了故事。

    她不该来追他。

    更不该一头血一身血, 让人看着便触目惊心。

    锋利的箭只旋转着向张行简飞来, 半空中便被腾身入场的长林挡住。

    长林立在马上,长剑已出,四方卫士纷纷拔剑,将沈青梧包围住。

    长林衣袍在猎风中飞扬, 修身挺拔:“沈青梧, 你不要以为你一次成功, 就次次成功。

    “当日我等未曾提防你, 才让你将郎君带走。今天你试试,看是你一人厉害,还是我们所有人能保护郎君。”

    沈青梧抬起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她狼狈的时候太多了, 被讨厌的次数太多了。很多时候她都已分不清因果前后。

    她此时摇摇晃晃地站在这里, 因为她本就是疯子,她本就和理智的、柔顺的、乖巧的娘子不一样。

    打不过又何妨?

    千里奔波伤势加重又何妨?

    人生的路从来都这么难走,她哪一次不是头破血流闯出一条路, 才能窥见自己想要的冰山一角?

    沈青梧身后背着的箭只已经很少了, 后脑勺的血与黏腻的长发缠在一起,她估计自己早就出问题了。

    可是沈青梧的眼睛仍盯着车中的张行简。

    郎君眉眼深致, 安静地看着她, 双目浓若点漆,始终一言不发。她用箭指他, 她分明发狠要对他下手, 他也只是平静地看着。

    他是那么的洁净, 那么的遥远。

    会不会这轮月亮从来就没从天上掉下来过, 一切都是沈青梧蠢笨的揣测?沈青梧暗暗高兴他入泥沼、与自己同污的时候, 月亮是在怜悯她,还是嘲笑她?

    风刮着面颊,沈青梧已经感觉不到那些痛了。

    沈青梧面对长林众人:

    “试试就试试。”

    她拔身而起,横刀于身前。她刀刀用力,要劈开长林这些人,到张行简身边。

    在曾经被沈青梧带走张行简后,长林等人确实重新琢磨过己方的战术。在前几天,郎君回归的时候,郎君还指导过他们。长林认为他们不可能让沈青梧再抢走郎君,但是沈青梧这发狠的打法,仍让他们吃力。

    长林本对沈青梧有几分好感。

    他不希望双方关系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刀与刀碰撞,他反掌将沈青梧劈下马背。那娘子在地上翻滚一圈,重新爬起来时,长林分明看到沈青梧的步伐更加趔趄、凌乱。

    长林不忍,咬牙:“沈青梧,你看看清楚!难道你真的要杀人,难道你真的要我们下死手?”

    沈青梧不回答。

    这个功夫,她看的不是长林,而是张行简。她空寂的眼中,倒映着马车车帘前的一幕——

    张行简那只掀开帘子的手缓缓伸出,在马的后颈劈了一手。马匹长啸,前蹄高扬,在刺激之下陷入恐慌。

    长林等人愕然之时,见身后那马车被马拉着,调头向山间窄道上狂奔。马车奔得快极,车盖都要被掀起来,而张行简还在车上。

    长林:“郎君!”

    他意识到张行简在帮他们解围——沈青梧的目标是张行简,不是长林等人。沈青梧的疯狂,长林等人已经不能应付。

    再打下去,不是沈青梧死,就是长林等卫士死。

    张行简必须出手,吸引走沈青梧的注意力。

    可是长林着急:沈青梧这个疯子针对的就是郎君,郎君孤身,怎么迎战沈青梧?

    一道青色黑影从长林余光中迅速飘过,向那山道上疾奔的马车追去。

    那是沈青梧。

    长林愣了一息,才挥手:“我们跟上,保护郎君!”——

    云霭飘零,枯叶如蝶。

    马车向着悬崖飞奔,失控的马停不下自己的步伐。

    沈青梧受了重伤,想追上那马车,本就很难。她拼尽力量,也只能看到自己与马车间的距离无法拉近。而马车已到悬崖边!

    松柏灌木参天,藤萝百草纠缠。

    马蹄高扬,马身要纵下悬崖,后方的车轮与车厢卡在悬崖口前的巨石上,硬生生止了那坠势。于是,这马车的前半向悬崖下方掉,后半被卡在石头后。

    马车在悬崖口摇晃,随着马匹的每一次挣扎、车中人有可能的每一次动作而摇摇欲坠。

    惊险、骇人。

    在这当头,摇晃的马车中,车盖突然被掀开,张行简从车中跃出。他踩到车盖边缘,靠下落重击让车维持向后的平稳,止住掉下悬崖的命运。

    张行简从受困的车厢中脱离,飞扬的衣袍,让立在悬崖车厢上的他,飘然若仙。

    下一刻,“砰”一声巨响,车盖上再落一重击,让车厢向后仰,掉在悬崖上、四蹄无落足点的马匹发出凄厉嘶鸣。

    张行简看到跪在车盖上的人。

    一脸血的沈青梧抬起眼。

    她扣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跪在马车车盖上。

    摇晃的车厢与天边漂浮的流云,都让后方徒步奔来的长林等人深深吸气。

    长林甚至不敢高声,生怕惊了那马,让马车和车盖上的两个人一同掉下悬崖。

    长林:“郎君,小心。”

    长林又僵硬:“沈将军,你冷静。”

    车盖上,沈青梧与张行简对视。

    张行简缓缓开口:“看来,发生了一些事,让你觉得是我做的。”

    他停顿一下:“我应该没有做。你可否冷静,容我们换个地方?”

    沈青梧声音沙哑:“应该?”

    她抓着他手腕的手指黏糊间全是血,她眼中狂乱生长的无边无际的野草,让张行简目不稍瞬。

    她太像个不被驯服、桀骜难管的野兽了。

    沈青梧:“你做的事情太多,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能说‘应该’没做?”

    张行简:“所以你自始至终无条件怀疑的人,从来是我。”

    沈青梧:“因为我和你关系本就不正常,本就从一开始就十分扭曲。你想杀我,十分有道理!”

    张行简:“我不想杀你。”

    沈青梧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话。

    她跪在这车盖上拉着他不放,张行简知道这不是与她辩驳的好时机。她的情况看着十分糟糕,她与他挨得这么近,张行简闻到她身上散不掉的血味。

    不像是别人的。

    像是她自己的。

    张行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青梧:“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应该先处理伤势,而不是追我。你这么下去,会性命有碍。”

    沈青梧笑。

    她眼中空寂寂的:“你也觉得我快死了?”

    张行简心中一悸。

    他看不得她这样的眼神。

    她的眼中所有的情绪,归为一种即将湮灭的疯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会湮灭,她无所谓。

    张行简看她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木匣。

    她手上的血弄得木匣上全是血痕。

    她一口吞了木匣中放着的一枚药。

    另一枚药丸,被沈青梧含在口中,向他渡来。

    沈青梧拥着他向后压,强迫他咽下那枚药丸。张行简可以挣扎,但是这一刻,他如同入定般,他困惑而茫然地看着这个强压过来的娘子,看她唇与他贴上。

    看她舌尖抵他。

    沈青梧:“张月鹿,和我同归于尽。”

    她咬噬他,亲吻他。

    她逼迫他,吞没他。

    张行简大脑空白。

    长林那些卫士震惊而惊骇地看着,见在沈青梧的动作下,本来已经往悬崖边上收回一点的马车,再次向悬崖方向滑去。掉下去的势头不能避免,他们的郎君竟然一动不动,任由一切发生。

    长林:“沈青梧,你给我们郎君喂了什么毒!”

    沈青梧紧紧拥着张行简,眼睛始终看着他。

    她喂给张行简的,是“同心蛊”中的子蛊。

    苗疆小娘子的话是真是假,张行简的话是真是假,沈青梧都不想去判断了。

    她的路,只能自己劈开拦路虎,只能自己往前走。

    疯癫,冷漠,野蛮,强势,热情,迷惘……化成一根根丝线,结成蛛网。

    蛛网缠缠密密,交错纵横,困住张行简。

    悬崖到底撑不住快要分裂成两半的马车,也撑不住那叫着劲的一对男女。

    “轰——”

    车厢散列,马匹与辕木一同向云海中掉下去。

    张行简与沈青梧拥抱着,那枚药丸,最终被沈青梧逼着,吞咽了下去。

    沈青梧冷漠:“张月鹿,和我一起下地狱。”——

    张行简劈中马,让马掉头选这处悬崖,是他知道这个方向的悬崖下方,是一方江海。

    之前过山路时,他就已经知道。

    他选择这里,是为了方便自己摆脱沈青梧,方便自己脱困。

    但是事实上,当车厢车盖上沈青梧跪在他面前,扣着他不放时,他心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勉强说的那几句话,就让他知道他在输。

    他明明知道她在发疯。

    可他看着她眼中浓烈的火焰,就开始走神。

    走神于心跳的砰然,走神于不可控制地被这种疯子吸引。

    掉下悬崖的过程中,张行简仍在努力维持自己最后的理智。不要回复,不要拥抱,不要有任何暗示。

    “砰——”

    他后背砸在冬日坚冷的冰面上,巨大的下坠力量让冰面破裂,张行简坠入冰水中。

    冰冷刺骨,浮水包围。

    再下一刻,沈青梧跟着入水。

    上仰着飘在水中的张行简,看到一轮明耀无比的光入水,亮得如同天上的太阳,亮得超乎世间一切的光。

    仰着身漂浮在水中的张行简,冷漠地看着向下漂浮的沈青梧。

    二人之间因为水的阻力,隔开了不短的距离,让日光斜斜掠入二人之间,如同他们之间永远跨越不过去的距离。

    在这片空白中,张行简看到血水荡开,沈青梧的长发在那枚松了的木簪不知去向后,也散荡开。水里的水泡如细小圆润的玉珠,一枚枚沾在她额头上、睫毛上、脸颊上。

    张行简看到了她脖颈上的血,看到她脸颊旁耳侧后方向水中化开的血。

    她睁着眼。

    但她神智应当已经没有了。

    那双不甘愿闭上的眼中,倒映着荒芜水草,荒芜日光。一切死物意象野蛮地在她眼中生长,可她神智模糊,已经看不见了。

    张行简目不转睛。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狂烈无比。

    他知道自己眼中写着惊艳。

    他还冷静地看到,自己心中仿佛枞木蔓蔓,野草狂生,藤蔓上爬,要破开自己封印多年的冷然罩子,要全然地不管不顾地奔向沈青梧。

    他为那种一往无前而心动。

    他被那种无所畏惧所困住。

    他看着她此时空寂淡漠的眼睛,便仿佛看到十六岁秋夜雨中的沈青梧,二十岁时埋在雪山里的沈青梧,二十一岁时从后拥来、帮他杀山贼的沈青梧。

    他看着两人之间的水波距离,仿佛看到幼年时被张文璧牵着手、跪在祠堂中的幼童,仿佛看到张文璧因为幼童偷笑便罚他一月不能用晚膳,仿佛看到少时的张月鹿在院中树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背着书……

    少年时的背书声,与少时沈青梧那句“你要以身相许”重叠。

    天地在此寂静。

    万籁失去声音。

    水中的世界这么辽阔,这么冰冷。

    张行简的心狂跳不已。

    他漂浮在水中下方,长长久久地凝视,看着上方那落水的沈青梧,眼中的光一点点黯下。她有强烈的不甘,可她还是受制于体虚,闭上了眼。

    若是放任不管,沈青梧会死在这里。

    没有人会来问他的。

    她的亲人不在乎她,对她有些感情的沈琢不敢直面张家势力,对她有些喜欢的沈青叶无力面对张家,博容更关心他的家仇国恨,不会为一个沈青梧,而与张行简为难……

    这个世界,也许、也许……

    真的很不在乎沈青梧。

    张行简忽然动了。

    他向上游去,拥住那被水卷着、一点点被拖向无知水下深渊的沈青梧。他将她抱在怀中,一手揽着她背,一手轻轻抬起她下巴,将唇贴上去,为她渡气。

    袍袖散乱,发丝缠绕。

    他抱着她,向水面上游去,一点点破水而出——

    “长林!”——

    一个时辰后,山中某一山洞中烧了篝火,长林守在外,沉默地抱剑而站。

    一会儿,他听到郎君低弱沙哑的声音:“把衣裳给我。”

    长林便将郎君的干净衣袍从洞外递进去。

    长林随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边堆叠着湿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着山壁昏迷不醒的苍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来宽松,很有些魏晋风流,如今盖在沈青梧身上,让沈青梧这样强悍的女子,都显出那么几分纤小来。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着,长林心情复杂,又很唏嘘。

    他没有忘记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杀,如何要杀他们郎君,又如何要对他们下手。

    他没有忘记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会坠下悬崖,掉下水里,害得伤口再次崩裂,低烧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声,让长林回神。

    长林感觉到身后洞中有人走出,他回头去搀扶,被张行简摆了摆手。

    披着鹤氅的张行简依然是风雅清致的,确实脸色苍白一些,确实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还昏迷着,想来伤势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长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林张口。

    张行简温声打断:“我们出去说。”

    到了洞外,一片冰凉湿意落在张行简眼睫上。

    张行简慢慢抬眼,看着天地间清渺的银白粒子,他讶然,然后笑:“下雪了啊。”——

    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湿,但看上去这场雪不会如北方那样持久。这么细薄的雪,只是让很少见雪的南方人士惊喜罢了。

    长林低着头,听到张行简温声:“是这样。你回绵州一趟,见一见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发生了什么。”

    长林应一声。

    张行简:“打探清楚后,不必回来了。”

    长林吃惊。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润的侧脸。

    张行简平平静静:“过几日我会回绵州,到时候与我汇合便是。”

    长林有些明白了:“……带沈青梧一起回去吗?”

    张行简:“嗯。”

    长林沉默。

    长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们再在这里耽误下去,就会错过扳倒孔相的机会了。”

    张行简:“那些政务,远程飞书,我来处理吧。开始准备翻案,恢复张家名誉吧。而我暂时不回东京了,朝中诸位大臣在,都是栋梁之才,并不是离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须在东京,我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处理政务。”

    长林:“距离遥远,政务拖延,恐有时效,不利于郎君。”

    张行简温和:“这是我应该操心的问题,你不必替我担心了。”

    长林默然。

    他们在山中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断断续续,张行简安排他该做些什么。绵州的事安排,东京的事也安排。张行简很明显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张行简似乎已经放弃回东京了。

    长林回头,看到雪地上缥缈的被雪覆盖的脚印。

    他问:“是因为沈青梧吗?”

    张行简不语。

    长林忍不住开了口:“郎君,我实在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不该带沈青梧回来……她那么麻烦,还那么固执,不听你的话,不听别人道理,现在还要我去奔波。

    “我就没见过她这种人!”

    张行简轻声:“长林,你刚到我身边时,我交给你第一次任务的时候,你自作主张,毁了我的全盘计划。我当时可有说什么?”

    长林怔然。

    长林说:“郎君罚我一月不能吃晚膳。我知道郎君是对我宽容,那么点惩罚根本不算什么。郎君待我好,我自然一心向着郎君。我如今说话,也是为郎君好。”

    长林道:“反正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自作主张过。”

    张行简说:“二姐教我读书,教我才技,请老师教我学问,教我智谋。我将我所学教给你们,不求你们文韬武略,至少不是白丁,至少不会好心办坏事。

    “从我九岁入张家嫡系开始,二姐在我身上倾注精力甚多。从你们开始为我做事,我在你们身上花费精力也不少。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沈青梧吧。”

    长林怔忡。

    张行简睫毛上沾着雪水,他看着这片雾濛濛的天地:“不教而诛是谓虐。”

    长林震撼。

    此话的温和与振聋发聩同时到来,如一把尖刀刺入他心头,长林甚至要为张行简的这句话,而双目泛湿。

    长林嘀咕:“她总是追着郎君不放。”

    张行简:“那又如何呢?你认为她和世间女子不一样,她便是不知廉耻对吗?你觉得她喜欢什么就去争夺什么,是不矜持,是掉价,是错误,是为人耻笑的,对吗?”

    长林张口结舌。

    长林结巴:“她、她就是……就是……和我认识的娘子都不一样啊。”

    他不好说那是不知廉耻,他就是觉得、觉得……很奇怪。别的娘子都不会那样,别的娘子都会等郎君主动。

    然而、然而……长林又想,他们家郎君怎可能主动呢?

    郎君公平地看着所有人,不爱所有娘子。无论是他曾经的未婚妻沈青叶,还是他短暂心软过的沈青梧,郎君都一视同仁地不为所动。

    想折服这样的郎君,寻常娘子永远做不到。

    张行简:“长林,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沈青梧了?”

    长林低声:“是。”

    他轻声:“以前我不讨厌她……她十六岁的时候,我还觉得郎君对她残忍,我很同情她。但是这一次,她对郎君做这么多过分的事,阻碍郎君的计划,还误会郎君,今天更要杀了郎君……我觉得她很烦。”

    张行简:“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若是不如此,如何得到张月鹿?”

    长林抬头看他。

    雪中漫行的张行简氅衣曳地,外袍下衣带轻扬。他风流雅致,低烧不影响他行动。他面色苍如白雪,神情清如皓月。

    长林有时惊于郎君的无情,有时又被那种一视同仁的带着几分神性的无情所折服。

    正如此刻,长林听到张行简说——

    “她小时候没被人管过,想要得到什么,都得到别人的嘲笑,讽刺。时间久了,她自己也困惑于此。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人不讨厌,她便默认自己就是个讨厌鬼,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讨厌。

    “一旦接受自己很差劲的设定,沈青梧反而觉得轻松,反而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后来博容成为她的伯乐,救她于她最困难的时候。她心中对博容在意无比,谁也不如博容重要。可是博容也许并不十分适合沈青梧,至少我认为,博容没有让沈青梧人生的路,变得更容易。

    “她依然在单打独斗,依然在忍着头破血流的危机,去直面一切。

    “她想得到张月鹿,想囚禁张月鹿。因为正常情况下的张月鹿,不会为她垂首,不会走向她。

    “她想帮博容,着急地怕时间来不及,她想报答博容的知遇之恩。但是山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她的一些误会。她认为都是我做的……因为在她眼中,我从来不向着她,从来对她不好。

    “想要得到什么,都要头破血流才能看到一点希望。

    “她得到的,也许会是一个厌恶她至极的张月鹿啊。可她也没办法。人生就是这么艰难,她不认命,就得战斗。

    “真的要很努力去抢去争,才有一丁点可能。”

    长林看着张行简的眼睛。

    长林问:“所以,郎君,你要驯服她吗?你要教她吗?”

    张行简微笑:“她有她的好老师博容,我哪敢轻易撼动博容的地位?”

    长林:“可是郎君从来就没有不如博帅,我也不觉得郎君会心甘情愿输博帅一筹。”

    张行简静默地走着这条山上雪径。

    雪地上踩雪声断续。

    长林心渐渐沉下:“郎君,你要改变自己的计划,要重新安排自己的行程,是不是因为……你要将沈青梧划入自己的计划中了?”

    长林低声:“郎君,你是不是……心动了?”

    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张行简微笑。

    周遭山岭秀美。

    覆着雪渣的灰色氅衣下,张行简抬头眺望山间被覆上雪的树木,在丛丛密密的杉树松柏中,他找到山峰上孤零屹立的梧桐树。

    他凝望着那树梧桐,看雪飘飘扬扬。

    山间层峦壁立,天间飘着一缕一缕的雾气,雪光在玉郎脸上浮动。

    张行简目中闪着轻柔的怜爱的光,那是他不剖给旁人看的一颗心:

    “是,我心动于沈青梧。

    “我喜欢梧桐。

    “我喜欢不被世间规矩束缚、不去困于礼义廉耻的梧桐。

    “我要梧桐也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 第 53 章

    山成雪山, 主仆走到垭口。

    长林因张行简的自白而震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张行简道:“十六岁的沈青梧, 大约是真的对人心失去了信心吧。”

    但是这些, 除了沈青梧自己,旁人也不得而知。而沈青梧自己……她又哪里看得懂她自己的心?

    张行简寥寥一笑。

    他凝望着飞雪,慢慢说:“我曾经为她的心上枷锁而添砖弄瓦,那终有一日, 也应由我来为她解开这道枷锁, 还她彻底自由。”

    自由……

    长林问:“难道郎君你还是要放走沈青梧?”

    他看张行简笑而不语。

    长林觉得不对劲:“不, 不对, 你不是那类人……郎君,我没懂,你说你喜欢沈青梧, 又说要让沈青梧彻底自由。你到底要什么?”

    张行简低垂的浓睫沾雪:“我想让沈青梧嫁给我。”

    此话不啻于天雷乍响。

    此话震得长林缓不过神。

    长林:“啊?”

    张行简笑一声:“啊什么?你以为我说喜欢, 会不考虑前途吗?我可不做没可能的买卖。”

    长林简直觉得张行简在异想天开:“三郎,你在想什么?张家的情况……张家从上到下,有谁会满意沈青梧做主母?张家根本不可能同意婚事, 张二娘子的固执不用多说, 博帅当年的事……也让张家后怕无比!

    “你们家本来就觉得沈青梧不是做主母的人,你们家要是再觉得你感情用事, 会用感情毁了一家, 让博帅当年的事再次重复……我觉得二娘子会疯的。

    “你们家长辈,会一个个在你面前自尽, 也不会准许这件事发生的。”

    张行简笑一笑。

    他轻声:“这便是我当年不能选沈青梧的原因啊。”

    张家太害怕用心培养的郎君会为一个女子而造成大错, 张家太害怕沈青梧是第二个李令歌, 让张家痛不欲生。

    张容是张家绕不开的心魔, 张家从上到下, 想要的都是一个足够理智冷静的郎君。

    世人要月亮清冷悬于天际。

    没人想看到月亮下凡奔谁而去。

    谁也不能独有的月亮,才是最好的月亮。

    张行简心知肚明。

    风雪落肩,张行简缓步而行,捏捏眉心,平静温淡:“所以此事应徐徐图之。”

    长林此时也不知张行简还有没有理智。

    长林追问:“怎么个徐徐图之法?”

    张行简:“你大约忘了,除了我家长辈们不可能同意我娶沈青梧,沈青梧自己也不愿意嫁我。沈青梧说,她要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永不嫁张行简。若有违此誓,便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长林:“啊。”

    长林说:“那不就是一个誓言吗?”

    张行简:“可沈二娘子说一不二啊。”

    他被她囚禁这么多天,对沈青梧的性子越发了解。他越是了解,便越知道沈青梧当年那誓言发的有多狠。

    换言之,沈青梧只想玩一玩。

    不求长久,拒绝未来。

    她总是对他采用极端的手段,也是因为她从没想过与他在一起吧。她是平她心中意,他的动心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这可真是难办啊。

    张行简微微笑。

    长林责怪:“你还笑得出来。”

    张行简摊手:“我也不好哭嘛。”

    长林:“双方都不同意婚嫁,只有你一头热,居然想让张家和沈青梧都点头。你在想什么?吃力不讨好。”

    张行简苦笑。

    他只道:“……总要试一试。我还没彻底输于谁,也许这桩事,我依然能做成功呢?反之,若是不成功,也能从中得到教训。都挺好的。”

    他虽然说得这么豁达,长林却知道张行简决定做什么事,一定会全力以赴去努力。

    长林劝不了郎君。

    长林只道:“这下二娘子要伤心死了。”

    张行简弯眸浅笑:“怎么会?我还是她最信服的弟弟啊。”

    长林:“那沈青梧不是明年三月就会归益州吗?如今腊月,短短只剩下不到四个月时间……沈青梧真的会同意嫁你?”

    张行简诚实:“大约不会。”

    长林:“……”

    他看张行简面色苍白,拄着下巴浅笑思考:“先定一个简单的目标——让沈将军随我回东京。

    “东京的金吾卫,可一直缺一位好用的殿前司指挥使呢。”

    殿前司,大周三衙之一,为大周禁军官署。殿前司指挥使,乃最高统帅,也可认为是金吾卫的最高统帅。

    对沈青梧来说,这相当于升官。

    可是沈青梧愿不愿意离开益州,离开博容,愿不愿意为多见一见张行简而去东京,便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张行简又不是皇帝,说让谁当禁卫军统帅,谁就能当。

    长林说:“郎君,你努力。”

    张行简眨眼睛。

    不知是不是长林的错觉,雪地一行,越走,他越觉得张行简面色白得过分。

    起初长林以为张行简是掉下冰水与被冰砸背而引起的旧伤复发,但是微光下,张行简脸色透白,唇色都越来越青。

    这种症状……

    长林出神间,张行简侧头,一口血喷出。

    这位清隽风雅的郎君身子晃动,向下摔倒。长林伸手扶他,与张行简一同跪在雪地中,探出张行简脉搏格外乱。

    长林:“怎么回事?”

    张行简脸色都这么难看了,仍缓缓地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唇角血,神色淡然。他的淡然,影响得长林不再恐慌。

    张行简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长林:“什么?”

    张行简思考:“这大约就是‘同心蛊’的作用了。”

    长林不知道张行简在说什么。

    张行简便问长林是否记得悬崖车厢华盖上,沈青梧喂给张行简的那颗药。

    当时,不只张行简被迫吞服,沈青梧也吃了一枚。

    张行简一直在思考那药是什么。他一直觉得那药很眼熟,于是他想起来,曾经有一日,沈青梧眼巴巴地渴望着一位苗疆小娘子手中的“同心蛊”。

    张行简当日是见过那方木匣,见过那两枚药丸的。

    当张行简再次看到沈青梧手中的木匣与两枚药丸,他很快将这药与他之前拒绝的“同心蛊”联系起来。

    果然,沈青梧想要的东西,她是背着他,也要得到的。

    长林听张行简不紧不慢地说那些,已经听得云里雾里:“那怎么办?你被下蛊了?你可有哪里不适?难道你方才说的喜欢沈青梧那些话……”

    都是“同心蛊”引起的?

    张行简失笑:“长林,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全控制另一人、让另一人爱上你的蛊。若是蛊能让人性情大变,从不爱变成爱,从一个厌恶你的人变成迷恋你的人……被下蛊的人,你觉得他还会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还算是一个人吗?”

    长林:“那样的话,便是行尸走肉,木偶一具了。”

    他放下心——他看自家郎君,怎么也不像是被控制的傀儡。

    长林:“所以这同心蛊到底什么作用?”

    张行简:“我先前一直在猜它的作用。我想一个药如果不能控制一个人心的话,那是不是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身体?例如子蛊靠近母蛊,便是心跳不受控,便会如磁石般被吸引,便会产生欲念,被欲控制,变得迷恋母蛊所在的那个人。

    “我在山洞中,陪了沈青梧那么久。我不觉得我突然生出什么强烈的自己不能控制的渴望,我也没有兽、性大发,没有突然觉得沈青梧哪里哪里都十分顺眼。那这个猜测,应该是错误的。

    “我便想,假定苗疆小娘子没有骗沈青梧,那母子蛊一定会有关联。如果不是磁石性质的关联,便应是距离或时间上的关联。所以我试着拉你走一走山路,看我能离开沈青梧多远或多久。”

    长林这才明白,从头到尾,连走个雪山,都是郎君的算计。

    长林回头,看他们身后被冰雪覆盖得看不清回路的山路。

    雪雾漫漫,山道崎岖,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出山了。

    这“同心蛊”的距离,只能坚持到出山这么短路吗?

    长林:“难怪你要沈青梧去东京,因为你现在无法远离她。”

    张行简沉默。

    连长林也这么以为。

    张行简解释:“不是这一回事……长林,这种痛如蚁噬,随着距离越远,而身体感受到的痛越强烈。其实从一刻前,我就开始难受了……但你可曾看出我难受?”

    长林看郎君那清白秀丽的面容。

    长林嘀咕:“要不是你吐血,我现在也看不出你难受。”

    张行简颔首:“所以你看,只要我愿意忍,这些痛都不足以让我走不下去。我想沈青梧和我回东京,是因为我喜欢她,不是因为我无法远离她。

    “我若真想远离她,身体上的这点痛,我不在意的。”

    他擦掉唇间血,靠着长林搀扶而站起来。长林打量着张行简哪里不适,张行简则在心中默算着同心蛊作用的路程。

    长林:“距离太远的话,真的有可能致死。郎君你确实应该紧跟着沈青梧,不能再和我们离开了。”

    张行简颔首。

    长林:“那也需要解蛊吧。”

    张行简:“不错,所以你去追那苗疆小娘子吧。我们到时候在绵州见。”

    长林无言。

    郎君心有丘壑,早早做好了安排。他能如何?——

    五日后,一对病秧子坐在前往绵州的马车中。

    沈青梧抱着胸,笔直靠着车壁。

    她脸色因高烧而红如落霞,唇角干裂掉皮不断。她穿着男子衣物,长发凌乱地只扎了马尾,她此时的形象,不可谓不羸弱。

    不过张行简毫不怀疑,若有必要,沈青梧还是有力气在自杀前,给张行简抹脖子的。

    从沈青梧醒来,沈青梧便拒绝张行简的靠近。他想为她梳发,被她用指抵着咽喉;他想帮她换药,被她冷眼威胁。

    和她这副样子比起来,张行简自从和自己的人马汇合,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干净清爽无比。

    他恢复了小仙男的美好形象,和一身粗陋、脸如鬼怪的沈青梧格外不相配。但是夜间借宿时,他自然自称两人是夫妻。

    沈青梧嗓子疼哑,她本就不爱说话,这时候自然更不吭气。

    她愿意和张行简走这一趟,因为张行简说:“你总是要帮博容的吧?弄清楚真相,再杀我也不迟。”

    张行简轻声:“总归我现在离不开你,不是吗?”

    沈青梧无甚反应。

    张行简便知道她恐怕根本不知道“同心蛊”的真正用途。这要真是世间至毒,他就真的被她弄死,她也不会心疼。

    她估计还会觉得活该。

    二人回到绵州,张行简直接让车夫带他们去太守府邸。

    沈青梧诧异。

    张行简先下车,回来伸手:“梧桐……”

    她掀开车帘跳下来,对他伸出的手熟视无睹。她回头用眼神看他,用眼神问:来这里做什么?

    太守府前的衙役被两人的穿着打扮所迷惑,他们礼貌询问张行简:“郎君,这位是……你的侍卫?”

    这女侍卫罕见。

    更罕见的是女侍卫对郎君爱答不理,只盯着太守府牌匾看。

    张行简目光闪烁,微笑:“这位是,天下闻名的女将军,沈青梧啊。”

    众人吃惊之时,沈青梧蓦地扭头看张行简:暴露她身份是什么意思?又准备了什么杀局等着她?

    张行简轻声解释:“陈太守是我同门,对我家世十分了解。我在普通百姓那里可以撒谎说你是我妻子,我骗不了陈太守。陈太守会去问张家……何况我们梧桐又不是见不了人,官与官相见,打个招呼,也很正常。”

    沈青梧皱眉。

    她嗓子疼,又发烧,身上全身都痛,弄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的伤更严重。

    所以她不想开口,不想发怒,不想因为张行简而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可她就是不明白,他凭什么口口声声叫她“梧桐”?

    那是她的名字吗?

    张行简其实还蛮喜欢她这副样子,他伸手来牵她,要为她引路。

    他看到沈青梧目中幽亮。

    沈青梧并不肯被他牵,但她纡尊降贵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如烂锣,让听到的衙役们以为她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沈青梧:“你要开始认真骗我了吗?”

    张行简:“……”

    沈青梧目中燃着火,从他旁边走过:“放马过来,我很期待。”

    张行简:“……”

    他的一腔体贴,在她这里达到了下战书一样的效果。他的喜欢,激起了她的战斗欲。她喜欢过招,喜欢战斗,哪怕病成这般样子,也要接招。

    张行简叹口气。

    没关系,他早料到会这样。他会再接再厉——

    陈太守在竹堂,迎接了这位大周唯一的女将军。

    人人都知道益州军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引得朝廷褒贬不一。长帝姬独扛众大臣的压力,也要留沈青梧做女将军,这焉能不让人好奇沈青梧是何许人?

    如今见着……

    陈太守有些失望啊。

    这副病秧子模样,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吗?

    张行简在旁提醒:“陈太守,还不将那天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陈太守:“哦哦哦。”

    张行简的卫士在几日前到访过,陈太守当然知道张行简此行目的。那日博老三死……陈太守事后知道后,也十分不安。

    陈太守请二人入座,召来当日曾与沈青梧见过面的官府郎君。

    召来的人向几人行礼问安,说起那日事:“沈娘子可记得,那日有个骑士来告诉我们,说计划有变,太守传唤我们?我们回到官府,发现太守并没有传唤我们,计划也没有变动。

    “我们意识到那骑士有问题,连忙赶回找娘子——我们看到了山上的爆炸,以为娘子必然死在火里了。”

    沈青梧目光闪烁。

    太守又召来工匠与火、药匠,两人互相佐证,取出从山上收集来的灰烬杂物,让众人观看。

    制作火、药的匠人称:“那山上的山贼,一直有人断断续续从我这里买火、药,持续很多年了。这次山上爆炸的火,和我制的一样……”

    太守取出一幅画。

    沈青梧认出来,所画中人,是那天的骑士。

    匠人指着画像高呼:“就是他从我这里买火、药的!每隔几个月就买一次,我制的东西只是用来拆房子的,当时还忐忑,怕他们买去做什么坏事。但是一直没出事,我就一直和他们做生意,没想到……哎。”

    沈青梧看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静静听着——

    待他们离开太守府,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张行简安排一酒楼,沈青梧可有可无。沈青梧以为能吃顿饭,没想到在雅舍中,推门而进一众卫士。

    众卫士向沈青梧拱手:“沈将军!”

    沈青梧蓦地站起。

    她看到为首的人,是长林。

    长林打完招呼,对她眨眨眼,眼有几分笑。

    不过沈青梧从来都看不懂长林的使眼色。

    坐于桌边的张行简温声:“沈将军,这些人一共七七四十九人,乃是我的死士,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

    “我有一家当铺,你也见过。那当铺是我用来联络的手段,所有行动都有暗号可查。若没有暗号,便代表没有行动。

    “除他们以外,我没有赡养其他死士。

    “长林,腊月初五那日,你们在做什么,向沈将军交代一声。”

    沈青梧此时已经明白张行简在做什么了——他在解释,他没有做伤害她的事。

    他知道她不信他的花言巧语,便用证据来说话。

    长林便站在雅舍中,巴拉巴拉说话,又给出他们行动的卷宗,还要跟沈青梧简单解释几句暗号。

    但是沈青梧并没有很认真听。

    她只要知道张行简在做什么就可以了。

    她困惑的是,张行简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林这些人没有死,他不是有机会逃走吗?他是被她恐吓到了,不敢再逃了?还是说……

    沈青梧目光闪烁,想到自己喂给张行简的那枚药。

    她想:“同心蛊”的作用这么快?这就让张行简改变心意了?

    这药买的……可真值——

    张行简语重心长:“这药买的,可一点也不值。”

    沈青梧回神,听到张行简这句话。她冷然看他,见雅舍中的死士们离开了,只有张行简坐在桌边,托腮看着她微笑。

    张行简似乎洞察了她在想什么,他给出这么一句评价。

    沈青梧心想:你懂个屁。

    她依然不理会他。

    如今状态,倒有些回到很多年前,张行简百般逗她说话,她都一声不吭的阶段了。

    沈青梧真是个又臭又硬的破木头,怎么逗她,她都不理。

    张行简敲敲桌子,无奈道:“沈二娘子快用餐吧,一会儿还要赶路。”

    他这么说……

    沈青梧就故意吃饭吃得很慢。

    她即使饥肠辘辘,也要吃一口菜,嚼那么几十下,再喝口水,再缓缓。沈青梧乌黑眼珠子看着张行简,大有“你想如何”的挑衅之意。

    张行简:“……”

    他忍不住笑。

    她在气他的本事上,从来很无师自通啊。

    可沈青梧也一定不知道,他脾气好的,超乎她想象。

    二人过招,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这日黄昏,绵州二里地外,沈青梧和张行简站在了苗疆小娘子借宿的和尚庙门口。

    苗疆小娘子开门见到二人,震惊又害怕。

    小娘子嘴硬:“你们干什么?黄金不会还给你们的!绝不可能还你们!”

    张行简宽袖飞扬,俯身作揖:“夫人与在下玩闹,误服了子蛊。我们只好前来寻小娘子,问如何解蛊——在下怎忍心让夫人服用子蛊呢?

    “不知这子蛊,可有什么坏处?”

    沈青梧在旁边:“……”

    她心想张行简你这个骗子。

    而苗疆小娘子吃惊地看着沈青梧:“什么?你们是夫妻?”

    小娘子发现自己抓错重点,赶紧道:“你服用子蛊了?你怎么这么笨,我不是教过你吗?”

    沈青梧冷眼。

    她不想开口,她要看看张行简做什么。

    苗疆小娘子用同情的眼神看了沈青梧一眼又一眼,沈青梧的冷脸,更让小娘子坚定这位娘子可能真的服错药了。

    不然,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呢?

    倒是这郎君一脸春风含笑,多半是母蛊的作用。

    只要不是来抢回黄金的,怎么都好说……苗疆小娘子安慰沈青梧:“你别担心,就是服用子蛊,只要你和你夫君不离得太远,也不会有什么大损失。”

    此话几乎证明了张行简的猜测。

    也让沈青梧大脑空白。

    沈青梧忍不住忍着喉咙的痛,哑声开口:“不要距离太远?”

    她脸色登时发青——她花了一两黄金,掏光了自己的积蓄,就买了这么个玩意儿?

    她需要这种作用吗?

    想张行简不距离她太远……她用武力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花钱!

    沈青梧的脸色,让苗疆小娘子误以为她受打击。

    小娘子还在笑:“你们是夫妻嘛,那只要你夫君不出远门,这蛊也没什么。”

    沈青梧握拳,步步上前,分明是要揍人的样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苗疆小娘子:“心痛如麻?”

    小娘子煞白着脸后退:“你离他距离远一点,不就是心痛如麻吗?”

    沈青梧:“相思入骨?”

    小娘子:“你疼得受不了,日日想着他,不就是相思入骨吗?”

    沈青梧:“迷恋不已?”

    小娘子:“那必须日日和他在一起,日久生情……不就是迷恋不已吗?”

    小娘子大着胆:“我没撒谎啊!”

    张行简忙从后将沈青梧抱住,不让她动武。张行简搂她搂得很紧,气息拂在她耳后,声音还带几分笑:

    “娘子,冷静。这也没多少钱……”

    沈青梧咬牙切齿:“谁是你娘子,你再叫一句试试!”

    张行简只好闭嘴。

    苗疆小娘子躲在门口,十分委屈:她早就说过,这对小情人根本不用“同心蛊”啊。是这娘子非要用,还怪自己骗人……

    作者有话说:

    ◉ 第 54 章

    沈青梧是没什么轻重, 没什么男女之别的想法的。

    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就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她讨回公道的方式, 就是打架——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 到军营中想不被人小看,也是这么过来的。

    她哪管苗疆小娘子花容月貌,禁不住她的武力。

    还是张行简看沈青梧吓够了那小娘子,才上来阻拦。但是沈青梧又不听他的, 他阻拦有什么用。

    张行简只好在她耳边轻声:“我帮你讨回一点补偿钱, 如何?”

    于是, 那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双目噙泪的苗疆小娘子, 便看到那个文秀风流的郎君从后搂着他那凶悍娘子,在娘子耳边嘀咕了两句话,凶巴巴的沈青梧就放下了拳头, 神色平静。

    苗疆小娘子更想哭了:她早就说这两人感情好, 不需要同心蛊!

    接下来,换张行简来和这苗疆小娘子交流。

    沈青梧在一边旁听。

    她看张行简果然花言巧语,两三句话就让瑟瑟发抖的小娘子放下了捂脑袋的手。张行简又安慰又威胁, 说小娘子这算欺骗——

    “你话中虽然没有明说, 但句句暗示的意思,当日听到的可不只一两人。一两黄金不算小数目, 你说我们去官府告你, 你能赢吗?

    “但是我们毕竟服用了你的蛊,交易已经达成, 我们没法把蛊还给你, 正如你必然也将一两黄金花了不少, 无法原封奉还。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小娘子你退个一半给我们?”

    苗疆小娘子登时不觉得这个白面书生好看了。

    小娘子:“你们杀了我吧, 我不退!”

    双方讲价,讨价还价。

    苗疆小娘子竟被张行简说的步步后退,说的意动,说的心神恍惚。张行简不断用官府威胁她,还说起什么选秀的事,让苗疆小娘子深深担心自己会来不及逃。

    双方最后以三成退金达成交易,小娘子还勉为其难地告诉他们——“若想解蛊,就来苗疆找我娘。这次是真的一两黄金,不会打折。”

    沈青梧想:这苗疆真会做生意。

    偏偏张行简回头问她,和她打商量:“沈二娘子,你说我们要不要去苗疆走一趟,将这无用的蛊给解了?”

    沈青梧掉头就走。

    张月鹿死心吧,她是不可能再多掏一两黄金的,同一个骗局踏进去两次。

    张行简眉眼弯起。

    和他一起蹲在地上讲价还价的苗疆小娘子发现这郎君逗他妻子逗得不亦乐乎,不得不感慨人各有命。

    不过让苗疆小娘子意外的是,张行简临走前,还是与她说了正事:“我们日后还是要解蛊的,不过是暂时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务,来不及去苗疆。小娘子回去后做些准备,他日我们定然还会再见。”

    苗疆小娘子痛心于他们的“同心蛊”竟然无人欣赏,竟然要有人解开。

    她不甘心地为同心蛊正名:“我们同心蛊是真的很厉害的!母子双生,子蛊是真的不能离开母蛊。”

    她扬高声音,想让站在庙外的沈青梧听到她的话:“我提醒你们哦,你们到时候可别说我又哄骗你们——服用子蛊的人,子蛊死,母蛊不会死;但母蛊死,子蛊一定跟着死。

    “这就是我当初让你们千万别服错的原因!你自求多福吧。”

    庙外冷着脸站在松柏下的沈青梧,自然听到了苗疆小娘子刻意抬高声音的提醒。

    她怔一下,想到自己和张行简的关系,若有所思。

    她死,张行简跟着死;张行简死,与她无关。

    她总算发现这“同心蛊”的一丁点儿让她满意的不算诈骗的效果了——

    离开苗疆小娘子那里,二人都疲惫不堪。

    赶了一日的路,往返奔波数里,两个伤上加伤的人,都有些撑不住。

    二人牵着马,风尘仆仆,在一树林前夜宿。

    沈青梧不管张行简,她累了,就下马要休息,要找地方睡,找篝火烧鸟吃饭。

    沈青梧回头看跟着下马的张行简,他意态闲然,好奇地跟她踩在落叶上。他没有这些经验,但他兴致勃勃,表现出很配合的样子。

    他学着她的样子拴好马,见她捡柴火,便挽起袖子跟着照做。

    他做的生疏,手背被扎了好多次。

    沈青梧见他只笨拙地捡干柴火,放在脚边的湿柴火理也不理,她起初不管,后来实在觉得他浪费,推开他,自己一半一半地都兜入怀中。

    灰色尘埃在夜中飞扬,溅入张行简眼中。张行简眨眨眼,不解地看着她。

    他见她用干柴火烧火,将湿柴火堆在旁边。沈青梧干脆利索地忙活,不和他解释,但张行简很快看明白了:“是要将湿柴火烤干,明天再用吧?这个法子倒是好,梧桐真聪明。”

    沈青梧不吭气。

    养尊处优的郎君能力一般,嘴巴是一贯能说会道的。

    她倒也没有刻意虐待他——他跟着帮忙捡柴火,那分他一点晚膳,也是应该的。

    只是沈青梧全程没开口。

    张行简倒是怡然自得,不因冷场而尴尬。

    他还因为她没有忘记他的饭,而高兴地送她甜言蜜语:“梧桐待我真好。”

    沈青梧拿着树枝烤肉,闻言心想:有病吧。

    她自己都说不出自己待他好那样的话。

    她是知道自己一点都不体谅张行简的。

    好在接下来他没有用这些话恶心她。

    用餐时间,沈青梧一是沉默寡言,二是此时喉咙痛不想浪费精力,张行简是良好的修养教他食不言寝不语。安静的用餐后,沈青梧坐在篝火边发呆,张行简一直坐在旁边观察她。

    他轻声:“还为那一两黄金而生气?别气啦,你还是得到些好处的。”

    沈青梧冷冷白他。

    张行简:“梧桐之前总要花精力提防我逃跑,如今倒是可以省下这部分精力——有了同心蛊,我无法远离梧桐,梧桐不必担心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策划逃跑。花的少的精力,可以去做其他事,不是很好吗?”

    树叶刷刷作响,冬日夜空清寂,偶有星光轻闪。

    树林中的沈青梧托腮,左右观望。

    谁是梧桐?鬼吗?

    张行简被她这个动作逗笑。

    可他也要坚持叫她“梧桐”——他是唯一这么称呼她的,他绝不能让她把张月鹿等同于相似的某个人,让她觉得张月鹿随时可取代。

    好在沈青梧虽然固执,但那两黄金,总算追回了一点补偿。何况……张行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她脸色平静一些。

    张行简:“那么……沈青梧,我们可以谈一谈了。”

    谈一谈。

    这三个字总是出现在她和张行简之间。

    每一次谈,都是张行简要开始行骗了。

    沈青梧冷眼旁观。

    张行简无奈:“你就对我没有一点信任吗?”

    沈青梧自然不会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而开口说话。

    张行简心中苦笑。

    他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真正放任自己的动心后,也确实会被这种不信任而伤到。算了,他咎由自取,能抱怨什么呢?

    沈青梧观察着他。

    她方才不开口,这会儿倒纡尊降贵拖着破锣嗓道:“你生气了?”

    她见他不高兴,就兴奋。

    张行简默。

    他调整情绪,微微含笑:“怎么会呢?梧桐正是靠着对我极大的不信任,才全身而退,没有在我这里吃什么亏。我敬佩你还来不及呢。

    “但有时候,你可以动一动脑子——博老三的事情,我若骗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张行简语重心长:“我承认,我对博帅,确实不像你对博帅那么迷恋,那么崇拜,那么喜欢。但是博帅是我兄长,他真实身份暴露,跟着受罪的是整个张家……我肯定与他站一线,肯定千方百计帮他。

    “这个,你能明白吧?”

    张行简见她又沉默下去。

    张行简说:“我知道你不爱说话,现在对我很烦,比往日更不想搭理我。不如我来理一理这些事,问你些问题,若是对的,你就点头,若是错的,你就摇头。我们一起复盘,可否?”

    沈青梧心想:那得看我心情。

    张行简看她没反对,便自顾自说起腊月五日发生的事。

    他首先向她承认,他确实没有好好呆在地窖中,没打算等她回来,他当时确实想离开。她误会他,也是他不谨慎的缘故。

    他再总结起从陈太守那里得到的讯息——

    “你觉得是我想杀你,我想欺骗你,因为那个骑士拦着你,不让你上山,对么?你觉得我对你也不是一丝半点感情也没有——我应该也有几分不忍心,不想你上山送命。但是为了我的计划,你一上山,我就必须要杀你,掩盖一些真相。

    “你是这么以为的,对不对?”

    沈青梧犹豫一下。

    为了博容,她选择和张行简交流。

    她点了点头。

    张行简:“而今你信不信,那个骑士不是我的人。我没有阻拦你们,我对山上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你信不信呢?”

    沈青梧再犹豫一下,不甘心地点点头。

    张行简舒口气,心中微有酸意:原来为了博容,她愿意理智沟通,愿意去弄清楚真相啊。

    张行简:“我事后让长林去打听了,不过山上起了火,山上的山贼们没有你这么好的武功,他们全都丧命。而山下那些原本伏击我的山贼,如今关在大牢中,根本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换言之,如今只有你知道山上发生的事。想查真相,你得从自己身上开始,你同意吗?”

    沈青梧没反应。

    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张行简:“那让在下猜一猜,你这么生气……是因为博老三逃走了?”

    沈青梧摇头。

    张行简:“博老三告诉你一个消息,说我和他勾结,你被我骗了?孔业才是受害者?”

    沈青梧继续摇头。

    张行简沉思,眼睫颤一下:“博老三……莫非死了?”

    沈青梧郁郁点头。

    想起此事,她至今不甘。

    她让博老三在她眼皮下死了,还在山上爆炸中受了重伤。她下山后去地窖,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张行简还在这里,是自己猜错了。

    可是张行简不在那里。

    沈青梧当时,真的以为是张行简做了一切。她快被气死,她郁郁不平……都是因为张行简!

    张行简让自己忽视她突然凶起来瞪着他的目光,他思考:“是你杀了博老三吗?”

    沈青梧生气摇头。

    张行简:“是你认识的人杀了博老三吗?”

    沈青梧再次摇头。

    张行简:“那你杀了凶手了吗?”

    沈青梧闻言更气——她气得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吓了张行简一跳。

    她情绪这么激动,张行简忙过来拍她后背,帮她缓和情绪。他趁机挨着她坐下,笑吟吟安慰她:“别气别气,都是宵小之徒。沈二娘子如此威武,必然手到擒来,让这些欺骗你的人得到教训。”

    他伸手拂开她面上沾在唇角上的一绺发丝。

    沈青梧根本没发现他在做什么,她哑着声音:“你继续说。”

    张行简心不在焉,都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心思深沉,心中早有想法。平日都是自己一人消化,而今却少不得剖给沈青梧听。可是说这些做什么,他一人知道不就好了。他更想虏获沈将军的心……

    他这么随意地走神,就被沈青梧突然握住手,用力握了一下。

    张行简回神。

    沈青梧诧异看他。

    张行简心虚干咳一声,从怀中取出博老三那几封信。他再次翻看这些信,告诉沈青梧:“我当日就觉得这几封信有古怪,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只是以前没时间,现在少不得从头开始——

    “你看这信,字写得有些乱,很多文字错误,很多语句不通,倒确实是博老三这样粗人会有的水平。但是,博老三不会写‘囹圄’这两个字,却用对了‘龃龉’这个词……梧桐,你能分清楚‘龃龉’和‘龌龊’的区别吗?”

    沈青梧连连点头,颇为得意。

    她是被博容教过这个的,博容当初专门花了一整晚时间让她练习两个不同的词。

    沈青梧当然不是白丁!

    张行简夸张地笑一声:“我们梧桐可真是厉害。”

    她翘下巴,眼眸微弯,都不在乎他叫她“梧桐”叫个不停了。

    她还想和他说:“博容……”

    张行简一点不想听博容。

    这副破锣嗓一开口就离不开博容,张行简赶紧趁她说话不便,快速转移话题:“所以你看,这几封信写的是很奇怪的。可这点奇怪,也称不上大问题——若是博老三恰恰读过那么几本书,学了那么几个词,其他文字因他没学过,出现错误,这种可能,并不是完全没有。

    “我虽起疑,却不能说错。我只好从旁的角度观察这信——这封信,写的还是十分流畅的。字字铁笔银钩……”

    沈青梧眸子蓦地一缩。

    她想到了当日和自己打斗过的博老三模样。

    她抓住张行简的肩膀,让他朝向自己。

    张行简与她四目相对,心跳微疾,看她向他俯过来。

    他脸一下子发热,胡思乱想起来。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沈青梧扣着他肩让他转过来后,改握他的右臂,用力晃了晃。

    张行简一怔,被她抓着手一顿比划,被她快摇散架。

    她可真是懒,提博容就说话,不提博容就不开口,非要跟他比划……

    张行简心情复杂了半天,看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见他不懂,沈青梧气怒在他右臂上重重一劈。

    张行简吃痛。

    张行简一下子扣住她手,让她不要继续碰他了。他可经不起她再来一掌——沈青梧抬着下巴,听张行简笑吟吟:

    “你是想告诉我,博老三右臂有伤,他写字必然是左撇子。文字必然和别人是有点不一样的。”

    孺子可教。

    沈青梧满意点头。

    她要收回手,张行简反手握住。他轻轻握着她手,道:“那这几封信,便不是博老三写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几封信,绝对是右手完好的人写的。

    “写信的人,或者说模仿博老三写信的人,抱着不知名目的和孔业联手的人……并不知道博老三右手有伤,这个人,对博老三,并不是很了解啊。”

    一股寒意窜上沈青梧的后背。

    她不擅长应付这些阴谋算计。

    而张行简便趁机告诉她:“梧桐,你需要我。”

    沈青梧不可否认。

    何况,她突然想起来……

    她还没把自己想起来的事表达出来,张行简便懂了:“你是见过杀掉博老三的那个凶手的,对不对?当日情况危急,你放跑了他,但你认识他的脸。”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你能把他的人像画出来吗?我让长林他们先去搜查。”

    沈青梧目光闪烁。

    她迟疑地点一下头。

    张行简微笑。

    他知道她恐怕画不出来。

    可他也不敢说,怕恼羞成怒的沈青梧给他一掌。

    张行简只含笑:“那在下便等沈将军的肖像画了。”

    沈青梧心虚而敷衍地点头——

    张行简与她聊了一晚上,虽然是他单方面的说话,但结果还算不错。

    不过在他说完这些事后,他打算功成身退时,沈青梧动了。

    沈青梧:“说完了?”

    她瞳孔漆黑,神色幽寂,很有几分压迫性。

    沈青梧重复:“你要和我‘谈一谈’的话,到此算是谈完了?”

    张行简吃惊于她愿意开口,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沈青梧冷声:“接下来,是我的时间。”

    张行简愣神间,被她扣住肩,被她向后推,靠在了树桩上。

    寥寥篝火照着二人的面容。

    火苗荜拨——

    沈青梧:“你醒来不逃走,拉着我去弄清楚真相,消除我的戒备,还要我再见苗疆小娘子一面,从苗疆小娘子口中知道‘同心蛊’的真相。

    “张月鹿从不做无用的事,你想要什么?不妨明说。”

    张行简含笑:“想与你改善关系。既然我离不开你,不如让你我关系好一些,让梧桐待我好一些……我不想受罪。”

    他用她能接受的话告诉她这些,沈青梧果然接受了。

    沈青梧:“可我觉得,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目的。”

    张行简:“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

    沈青梧:“你想羞辱我。”

    张行简:“……?”

    他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望着沈青梧凑近的面孔,怔怔开口:“何出此言?”

    沈青梧眼神淡漠:“走一趟太守府,让太守用证据说话。走一趟苗疆小娘子那里,也用证据说话。你把自己摆脱得干干净净,你想让我承认我错了,我冤枉了你,我是那个蠢货、恶人、疯子。

    “我因为误会你而千里追杀你,闹出一场疯癫戏,你是不是很高兴?因为我蠢?”

    张行简轻声:“我没有那么想。你思维方式与别人不同,我一直知道。”

    沈青梧:“你不觉得沈青梧是不值得的恶徒?”

    张行简:“我不觉得。”

    沈青梧厉声:“那你到底有何目的?说!”

    她手抵在他脖颈上,探到他脉搏的跳动。恐怕这是她一整日一直想做的事……只是到现在,她才积攒够了力气。

    张行简垂下眼:“你若非说目的,那我确实有一个目的——沈青梧,我想要你,对我道歉。”

    沈青梧怔住。

    她冷声:“你做梦。”

    张行简抬眸。

    他眼中流动着星光,他感受到她想杀自己的心已经淡了。他眨着眼看她,沈青梧依然不为所动。

    张行简:“从来没道过歉,对吧?我不值得你道歉吗?”

    沈青梧:“没错,我确实误会了你,确实搞错了一些事,让你吃苦——我接受惩罚,可我不道歉。”

    张行简:“我罚你?我哪里敢罚你,我是打得过你,还是责备能让小梧桐听话呢?”

    沈青梧:“简单。”

    在张行简惊愕下,她动作迅疾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就向自己心房扎去,好还他一个公道。张行简被她这狠绝吓到,快速伸手打掉她那匕首。

    匕首锋刃在他手背上轻轻擦过,哐当掉地。张行简倾身来拦沈青梧,二人相对,他将她抱入了怀中。

    沈青梧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她迷惘地感受着这些,看到张行简垂下眼,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他就是要她与众不同的偏爱!她没给过旁人的,他都要得到。

    张行简:“你真的不跟我道歉?宁可自罚也不道歉?”

    沈青梧没表情。他们军人,就是这般说一不二。流血流汗不流泪,也不跟人低声下气地奉承。

    张行简倾过来,在离她唇鼻还有一寸的距离停下。

    张行简弯起眼,诱惑她:“只要你跟我道歉……”

    张行简闭上眼。

    沈青梧盯着他俊秀的面容,长浓的睫毛。她听他轻声:“……我让你玩。”

    沈青梧眸子瞬间亮璨。

    作者有话说:

    ◉ 第 55 章

    风声飒飒如流星。

    篝火被吹灭, 天地暗一瞬。

    沈青梧的一腔热血在一瞬间被风浇凉,她冷静了下来。

    玩?

    她什么时候不能玩了?

    她不是一直在玩吗?

    她道不道歉, 何时影响她玩他了?

    沈青梧这么想, 也这么平静地告诉张行简——她不屑于他让她玩,因为他反抗不了。

    张行简闻言,一双星子般的眼中,荡起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半晌道:“我是说, 我会配合你。你做任何事, 我若配合, 不比你独自折腾好吗?”

    他这么说, 便觉不妥。

    果然他听到沈青梧道:“我喜欢自己折腾。”

    张行简:“……”

    沈青梧:“我乐意逼迫。谁跟你讲条件?你不过我的阶下囚罢了。”

    沈青梧轻蔑:“张月鹿,望你懂事。”

    张行简:“……”

    他面色一怔,既有些无奈失落, 又十分忍俊不禁。

    他见沈青梧独自靠着树桩, 她没摸到她的弓,微微怔了一下。沈青梧神色空茫茫,想到她跳下悬崖后弓就丢了。算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沈青梧闭上眼。

    张行简静立旁边看她就这么坐着睡过去, 呼吸匀称,面容平静。

    往日他总不敢多看她, 如今明了心意后多看两眼, 就觉得她这样真是英秀飒爽。

    她肤色白净,乌发拂面, 坐得这般直, 如剑收鞘, 蓄势待发。只是脸颊上有一道伤痕一径入了脖颈……

    闭着眼的沈青梧:“你再看我, 挖了你的眼睛。”

    张行简眨眨眼, 笑着收回目光。

    他知道习武人对别人的凝视都非常敏锐,自然不好打扰沈青梧。

    只是张行简开始思考:沈青梧不肯向他道歉,是否是因他也不曾向她道过歉的原因呢?

    诚然二人之间的纠缠,是她囚他在先。但之后,他也确实……嗯——

    翌日,二人接着赶路,返回绵州。

    张行简礼貌询问沈青梧要不要去审讯一下那些大牢中的山贼,看能否问出杀死博老三的凶手行踪。

    沈青梧一想,同意了。

    只是审问山贼中,出了些意外。

    沈青梧忍着喉咙疼,试图跟他们描述那个山贼的长相:“他眼睛右眼比左眼大这么点儿……”

    她拿手比划,是一片指甲盖的薄度。

    她再说:“嘴巴不薄不厚,唇纹有点深,张开嘴时……”

    张行简在旁咳嗽。

    沈青梧没理会他,也没听懂他咳嗽的意思,她继续比划:

    “腰这么粗……”

    张行简咳嗽得更厉害了。

    那伙被关在牢中的山贼被拷打后,乖巧无比,也想努力找出沈青梧描述的人,好让自己能出牢狱。只是沈娘子这描述方式……

    一人道:“他腰多粗,你抱过啊?”

    张行简目光闪烁一下。

    沈青梧冷冷道:“一眼就看出来了。”

    再有人道:“那我也不记得有人眼睛一只大一只小……”

    沈青梧有点生气:“那是你们眼瞎!”

    连张行简专门请来帮忙的绘像师在沈青梧摇头七八次后,也快要崩溃了:“沈娘子,你老说这人没什么特点,还总用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来提示,我真的很难画出来。

    “不如娘子再想想?”

    沈青梧沉默。

    她知道自己为难别人了。

    她不吭声,扭头就走出这片鬼哭狼嚎的地方。身后脚步声轻缓,张行简从后跟出牢狱。

    他轻轻拉一下她袖子,问:“生气了?”

    沈青梧:“没有。我去自己画画。”

    张行简:“好。”

    张行简告诉她:“那你先自己去画像,我用我的法子帮忙找找那个人的踪迹。”

    张行简语气平和,声音始终带抹笑,与别人那种隐忍的不悦完全不同。

    方才在牢中,沈青梧当然听得出若不是碍于自己的军职与武力,那绘像师恐怕早就翻脸。那些山贼也窃窃私语,大约是在说她描述不准确。

    沈青梧猛地转身,气愤道:“我描述得非常准确!”

    张行简弯眸:“那自然。梧桐你眼力远好于寻常人,只靠目力就能看出旁人体型特征,例如腰粗不粗,一只眼睛比一只眼睛大还是小……

    “你自然是没抱过的,对不对?”

    沈青梧迟疑。

    她说:“打斗中我用手臂量过。”

    换张行简一怔了。

    他勉强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她常年和人打架,与男子近身本是寻常。她不会说话,容易引起歧义,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张行简温和:“你去画画吧。”

    他顿一顿:“博容可有教过你画画?”

    沈青梧目光闪烁,敷衍“嗯”一声。她当然不会自曝其短,告诉张行简,博容只教过她一月画画,之后博容沉默很久,再不教了。

    她当然懂博容不教的原因——

    他们临时住在太守安排好的院落中。

    沈青梧将自己关在屋中,咬着笔杆,吃力地画她的图像。

    金色日光从窗外照入,在她蓬草一样的发顶打着旋儿。

    沈青梧茫然地、犹豫地作着画,越画越不解:她明明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一眉一眼、神色表情,全都记得住。只要她再见到那个人,她一定可以认出。

    可她为什么就是画不出来?

    她明明很会运用手下的力,轻重皆能把握。为什么作画时,墨汁流过的痕迹扭扭曲曲,像丑陋大虫,独独不像一个人。

    沈青梧咬牙切齿,头疼万分。

    她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越是画不好,她越是卯着劲儿在自己房中使力。侍女在外提醒她用晚膳,也被她忽略过去。

    傍晚时分,沈青梧趴在桌上,手中笔搭在桌沿,手上全是墨汁,地上尽是废弃的纸张。

    门再外敲几下。

    沈青梧一贯的不理会。

    敲门声锲而不舍,沈青梧也锲而不舍地不吭气。

    昏昏欲睡中,沈青梧听到侍女在外怯怯:“沈将军,张三郎……”

    沈青梧趴睡着:“没画好,不吃饭,不要进来。”

    侍女:“是……三郎让婢子准备了菜蔬和药,给将军放在门外。三郎嘱咐过我等不要打扰将军,但是将军身上有伤,要定时服药……不过三郎给将军写了一封信,三郎说,或许可以让将军心情好一些。”

    沈青梧道:“我没有心情不好。”

    在门外侍女听来,这位女将军声音喑哑、有气无力,分明是心情极差。

    侍女放下了东西告退。

    沈青梧心想:我才不管张行简给我什么。

    饭菜?

    她不食嗟来之食。

    吃药?

    她不吃也会好得很快。

    信?

    她才不看。

    等等。

    好端端的写什么信?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她吗,写什么信?信中内容是什么……像博容那样批评她浮躁,还是有别的目的?

    沈青梧从桌子上爬起来,继续握着笔奋战自己的画。她分明不会画画,走神已经走得非常厉害。

    张行简的信勾得她心中发痒,勾得她浮想联翩。

    沈青梧暗自定神了一会儿,仍是画不出来。她果然开始心浮气躁,丢开笔生闷气。她只好丢下笔墨,慢吞吞地去开门拿信。

    开门的瞬间,沈青梧心中在想:若是信的内容很普通,她就找张行简算账。

    沈青梧看也没看堆在门边的饭菜和热气沸腾的泛着苦味的药碗,她直接将那封叠好的信封抽走,重新关上门。

    一会儿,沈青梧又打开门,盯着那地上托盘上的饭菜——两碟精致小巧的她没见过的糕点。

    有的青如碧玉,有的白若云团,有的粉若玉蒸,有的金似云霞。

    有几样她认识的,是雪花糕、软香糕、脂油糕……它们晶莹剔透,均用糯粉制成,乖巧地摆在盘中,只等着被她享用。

    原来是这种饭菜。

    沈青梧发呆一会儿,她俯身端过糕点。糕点和药汤在同一个托盘中摆着,她懒得把药汤特意扔出去,干脆一起端进屋中。

    沈青梧缩在太师椅上,边吃糕点,边惬意地拆开了张行简写给她的信:

    他字真好看倒是其次。

    主要是他写的内容,通俗易懂,她完全看得懂他写了些什么……昔日博容教她读书时,每每写字,引经据典,沈青梧常常一头雾水,绞尽脑汁猜博容的意思。

    但是张行简没让她猜。

    他简单地在信中向她……算是道歉吗?

    云糕屑沾在沈青梧唇边,她忘了吃,怔怔地顺畅无比地把这封信内容看完了:

    在信中,张行简告诉她,与她同行后他撒过的谎,曾有过的试探。他记忆力惊人,甚至心思也远多于沈青梧能看到的。很多沈青梧没注意到的细节,张行简都在这封信中告诉她——让她知道他为了逃离她,做过些什么。

    他很细心地和她剖析他每一次撒谎,心里都是怎么想的,怎么算计的。

    他告诉她,他为什么会那么做。

    他在信中说:“诸般往事,致青梧疑我至深,自是理亏,却少不得辩解。如今悔改,向娘子致歉,望娘子谅解。”

    沈青梧将信纸盖到桌子上。

    她因为他写这种信,而吃惊好奇,想难道大家贵族中养出来的精致郎君,都这么有意思吗?

    居然写信跟她道歉!

    哼,他必然是想让她给他道歉。

    沈青梧卧在太师椅中,默默想了很多,思考得过多,超过她平日负重,让她有些累。但也许是糕点补充了体力,也许是药汤发热有点作用,再也许是那封信让沈青梧新奇兴奋……

    沈青梧握着笔杆,趴在桌上,再次奋战她的画像——

    一灯如星。

    张行简披衣静坐,坐于窗前小案下,将写好的折子递给站在旁边的长林。

    张行简:“把这信快马加鞭,送给沧州的高太守。告发张家卖官之事,出自沧州,要恢复我名誉,也应由他牵头。

    “这封信发往东京。

    “这封信给二姐。

    “这封信……”

    长林一一应是。

    一整日时间,郎君开始处理朝中政务,没有因为身不在东京而将正事继续放任,他们都松了口气。

    长林问:“郎君,大概多久后,朝廷会撤销对你的通缉,张家名誉能恢复,张二娘他们能重返东京?”

    张行简:“顺利的话,年前二姐便可以带族人一同回京过年。”

    长林见他心中有数,更加高兴。

    张行简交代完这些事,口有些干。他抿口桌上的茶,又吩咐起旁的事:“腊月初五那日夜,绵州周遭夜里入宿的人有哪些,你们去调查清楚。”

    长林怔一下:“四面八方……都调查?”

    张行简颔首。

    长林:“你是要找那个杀博老三的凶手是吧?但这范围太大了,而且这也不准确……”

    张行简:“去吧。”

    长林为难地拿着一堆信转身,打算安排众卫士行动。他刚转过肩,郎君的屋门便被“砰”一下推开,沈青梧跳进了屋子里。

    冷风袭面。

    长林打个哆嗦:三更半夜来找他们郎君……

    他用余光看郎君,郎君好整以暇,一手撑额坐在案前,丝毫不在意这没有礼貌的行为。风吹动郎君袍袖,他本就宽松的外衫飞扬,纵如飞雪,霎时好看。

    沈青梧晃着手中纸张,理直气壮:“你为什么又叫我‘娘子’?!”

    她冲张行简发完脾气,才看到长林站在屋子里,目瞪口呆看着她这副样子。

    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凶煞逼人。

    沈青梧愣一下。

    她意识到长林恐怕在听张行简命令办什么隐秘的私事,被她撞破了。而且她的形象很不好……不过沈青梧只静一下,便仍冷眼看着长林,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她不尴尬,尴尬的便是长林了。

    长林目光闪烁,和她打招呼:“沈将军,这么晚了……还不睡,来找我们郎君……”

    他快把舌头咬破,干笑不住。

    长林啊长林,你会不会说话,沈青梧来找郎君,肯定是来睡觉的啊。自家郎君那么好说话的脾气,肯定随随便便就被沈青梧得手了……

    沈青梧:“我画好了画,来让张月鹿看。”

    张行简在那里喝茶,闻言诧异扬眉。

    长林眼睛一亮:“你画好了?”

    沈青梧若是画得出凶手相貌,他们就不必一个个去试了。

    长林连忙凑过来,不顾郎君的咳嗽,要看沈青梧画了什么。长林拿过沈青梧那张宣纸,兴奋瞬间冻住——

    他望着画纸上那扭扭曲曲的火柴人,怔怔发呆。

    长林:“……这就是你画的?”

    沈青梧淡定自若:“我把特征都画清楚了。我看到这画像,必然可以照着找到人。”

    长林:“……郎君,我这就安排人去四方调查。”

    他一言难尽地将画纸还给沈青梧,同手同脚地出门,为二人关上门——

    屋中只剩下站着的沈青梧,与坐着的张行简。

    沈青梧淡声:“长林是不是在嘲笑我?”

    张行简:“他哪里敢?他若嘲笑,你就揍他便是。”

    沈青梧深以为然。

    她且问他:“你为什么在信中叫我‘娘子’?我不是说过,你再乱说话,我不会放过你吗?”

    张行简镇定:“我称呼的,是‘沈二娘子’。”

    沈青梧很肯定:“你喊的就是‘娘子’。”

    张行简:“是么?那估计是写漏了两个字……梧桐专门来和我算这个账吗?”

    沈青梧:“别叫我‘梧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叫‘沈青梧’。”

    她又道:“你若表现好,让我满意,我允许你叫我‘阿无’。”

    张行简当然拒绝。

    他当然不会选择和旁人一样的叫法。

    张行简温声转移话题:“所以你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青梧:“自然不是。我确实画好了人像。”

    她想到长林方才的反应,犹豫一下。

    张行简含笑:“唔,这么快?拿给我看看。”

    沈青梧:“……只是旁人不一定看得明白。”

    张行简:“也许我是那个例外呢?”——

    事实证明,张行简也不是那个例外。

    他坐在案头,本是很有信心地端详她的画像,觉得再难辨认能难到哪里去。

    他岂会不如博容。

    然而张行简如木雕般坐在这里,握着宣纸的手快僵硬,唇角的笑也早已凝固。他眸子幽幽,唇瓣轻抿。

    沈青梧跪在旁边,观察他脸色:“你看得明白吗?”

    张行简努力看:“嗯……这里画的是手吗?这个手……是很大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右手拇指比旁人长?”

    沈青梧轻飘飘道:“你真厉害。你竟然看得出来,接着看啊。”

    张行简得到了点儿信心,他继续努力:“这个……这个是腿吧?是不是一条腿是另一边的一倍粗……这不可能,是不是因为他藏了东西在身上,才鼓囊囊的。”

    沈青梧催促:“继续继续。”

    她声音里有笑意,哑哑的从后拂来。她跪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看画纸,整个人快要压到他肩上……

    张行简有些羞赧。

    他走神一会儿,继续解读她这画纸上的内容。

    他长长出一口信,心想虽然难解,但也不是解不出来,他还是可以认出她的画的……

    张行简听到沈青梧“噗嗤”笑起来。

    她少有笑得这么快活。

    或者说她平时几乎不笑。

    不知道他是怎么逗笑了她,她整个人从后趴过来,歪在他肩上,张行简耳边尽是她热腾腾的气息:

    “哈哈哈,你太装模作样了吧?我画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告诉你,张月鹿,其实我都看不懂我画的什么。你还手指长大腿粗呢……人家腿粗不粗,我怎么知道?我能上手抱着量一量吗?”

    张行简耳际微红。

    他有些羞窘,被耳边的笑声撩得身子麻了一半,动也不敢动。

    他低垂下眼睛,轻声:“我以为你目力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青梧:“我能一眼看出来你穿了几层衣物,能一眼数出来你多少根睫毛,能一眼扫出你哪根手指用的多哪根很少用?”

    张行简:“……我不像将军那样习武天赋出众,我自然不知道在将军眼中,寻常人都是什么模样。”

    沈青梧:“在我眼中,人们也都长得普通,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也不会天天盯着人观察。我只看好看的。”

    张行简睫毛一颤,静而不语。

    沈青梧命令他:“问我话。”

    张行简便侧过脸,问:“例如博帅?”

    沈青梧:“……”

    她竟少有的被噎住。

    她吃了他送的糕点,心情不错,心猿意马无法作画,编出一个不错的理由来找他。他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从长林还在屋中开始,她便有些心痒……

    她趴在他肩头,为什么他要提博容?

    连沈青梧这么迟钝,都觉得他很奇怪。

    张行简琉璃一样的眼睛望着她,他意识到自己的心事让沈青梧些微不悦,他便慢慢转移话题:“那这画……”

    沈青梧默默想着他为什么总提博容,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我确实画不出画像,但是我想起来,我何必那么努力?你我之间,你才是才高八斗文韬武略无一不成的那个……若是我跟你描绘那凶手相貌,你根据我的描述,未必画不出来。”

    沈青梧认真道:“你一定画得出来。”

    张行简无奈:“衙门特意请的绘像师都画不出来,我哪有那般本事?梧桐……术业有专攻,我并没有那么厉害。你高看我了……”

    他话音未了,沈青梧不在意地伸出手,在他肩上一拧,让他转过来。

    窗下案前,本是一张小榻。张行简要养病,一日都拥衣坐于此处办理公务。这方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

    沈青梧倾身,拥入他怀中,手穿过他那宽松得一扯便要褪下的青色文士袍,搂抱住他腰身。

    张行简静住。

    他怔怔坐着,保持着沉静安然的姿势,一动不动。然而他呼吸停住两息,才意识到他早已对她心动,早已决定要与她在一起,他不必如往日一般努力抗拒她的亲近。

    张行简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

    他慢慢地抬手要回抱她,沈青梧便从他怀中退出,让他抱了个空。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腰比你要粗三寸。”

    张行简:“……”

    她再道:“胸要比你厚一个手掌的宽度……我这样的手掌。”

    她伸手在他眼前比划。

    沈青梧凑过来,在他净白的面前吹口气。

    她疑惑:“你在听我说话吗?”

    张行简回神,慢慢道:“原来你是要拿我作尺子用。”

    沈青梧点头:“很聪明吧?这样,你就能画出来了。哪有人不熟悉自己的长相身材呢?”

    张行简讳莫如深。

    他道:“在下确实不是很清楚自己种种。”

    沈青梧便再次投怀送抱,用手丈量他腰际。他腰细而紧实,平时被袍子遮挡,看也不许看。此时被她手按着,张行简微微一躲。

    沈青梧听他喘一声,怔一下之时,看到青丝几绺,他侧去的脸绯红万分。

    如同红梅落雪,月光染尘。

    沈青梧大脑弦紧一瞬。

    她手上没轻重,猛地一下用力,张行简吃痛之间,便被她推倒,按在了榻上。

    沈青梧习惯性地俯身趴在他身上,茫然地看着身下的郎君。

    张行简睁开眼,幽幽看她一眼,不言不语。

    沈青梧:“……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没吭气,只用清水眸子仰望着她。

    烛火下,沈青梧的发丝落到他肩上,她少有地语重心长:“我今日寻你,真的是来谈正事,不像长林猜的那样。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

    沈青梧暗想,他勾引她。

    张行简偏过头。

    他不看她,看旁边熠熠烛火。

    他轻声:“谁知道呢。”

    沈青梧:“……”

    作者有话说:

    最近的恋爱内容会比较走纯情路线,带感路线得靠后点儿

    明天更不更,看状态……状态不好会告诉大家的

    ◉ 第 56 章

    沈青梧:“喂!”

    被她按在榻上的张行简侧着脸, 唇角微翘,他又在笑。

    俊逸的郎君衣袍乱极, 身上有些苦药味。他从外回来便一直待在屋中办公, 未曾出门,所以仅仅用木簪挽发。沈青梧这般一扑,郎君浓稠黑发散在榻上,细密如瀑。

    黑白分明, 洁净剔透。

    再加上他微笑, 面有绯意, 更是好看。

    沈青梧从来不是柳下惠。

    张行简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落下来, 在他颈下轻轻一嗅。那般野生凶悍动物一样轻嗅的动作,热乎乎地,张行简从颈间喉结处泛起一阵惊人的战栗感。

    骨血都跟着心跳开始沸腾。

    他后背生汗, 觉得有些热。

    张行简手指扣紧方榻上的垫子, 曲起又放松。他怕惊动她,便屏息保持着不动。

    沈青梧在他颈边问他:“你吃了药?”

    张行简极轻地“嗯”一声。

    他始终侧着头,看右侧的木桌、摆件、木桌后的屏风。屏风上的山水画好像画的格外好, 让他专注欣赏, 竟不能被上方的野蛮凶兽吸引注意力。

    只有他暗藏袖中的右手手背上微凸的青筋,才能微微暴露他的心思。

    沈青梧继续嗅, 评价道:“好像和我吃的药是一样的。”

    张行简微笑:“那是自然。你我一同落水, 一同落病,当然要吃同样的药。”

    沈青梧:“是吗?”

    她的不信任这么直接, 张行简顿一下, 睫毛轻轻覆在眼上, 慢慢说:“不然呢?我给你下毒吗?你我身上有‘同心蛊’, 我动不了你, 你应该有这个自信。”

    沈青梧没吭气。

    张行简说:“你若是不信的话,不妨尝一下。”

    怎么尝?

    沈青梧的目光落到了他唇上。

    他唇抿得放松,弧度如往日那样好看。他唇形好看,润泽轻软,颜色又鲜妍无比,比许多女子都要红……沈青梧以前,还以为他是和大周有些郎君一样,会用口脂修饰颜色。

    不然怎会有人的唇看着就那般湿润,颜色轻,好亲?

    后来……她自然是明白自己想错了。

    不像那个凶手的唇……颜色有些黑有些暗……

    烛火摇晃,张行简等了半晌,都没等到沈青梧的亲昵。

    他有些怔忡,也有些挫败,还有几分无奈。

    想昔日他什么也不做,她在他这里又扑又啃;而今他试图做些什么,却总是引不起沈青梧的关注。

    她不是觊觎他吗?

    为何这般不着急?

    张行简轻咳一声,惊醒沈青梧飞散的思绪。她目光落到他面上,见他脸上薄红未消,又开始咳嗽……沈青梧了然:“染风寒了?”

    她立刻抽身:“别染给我。”

    沈二娘子翻身要走,张行简快速抓住她手腕,用力拽回。

    沈青梧皱着眉,被他拉得重新坐回去,跌到他身上。他闷闷哼一下,仍抓着她手腕不放。

    张行简上半身坐起,一只手趁她在瞪他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轻轻搭在她腰上,将她向自己推了推。

    张行简:“梧桐身体这么好,还怕被我染了风寒吗?”

    沈青梧:“当然不怕。”

    张行简眉目带笑,问:“那你还继续吗?”

    沈青梧:“继续什么?”

    她心里一动。

    张行简道:“……拿我给你那位画不出来的凶手当尺子用。”

    沈青梧笑起来。

    张行简也没说什么,沈青梧甚至不知道他话中的郁郁是何缘故。但她又隐约明白那么一点儿……稀里糊涂的,看他郁闷,她总是有点高兴的。

    大约是喜欢看他吃瘪吧。

    沈青梧多么的自由自在,多么地随心所欲。她高兴起来,便重新迎上来,扑入他怀中,来搂抱他。

    沈青梧命令:“你躺下,我好好量一量。”

    张行简:“在这里?”

    沈青梧:“嗯?”

    张行简:“夜风过凉,林下透风,窗下玉榻易染病……”

    沈青梧心里想:毛病真多。

    沈青梧摆手:“去床上。”——

    到床上,沈青梧站在床沿,阴阳怪气:“张三郎,要不要再把火炉搬近一点,再给你身下多铺几层褥子呢。会不会委屈了你呀?”

    她第一次叫他“三郎”,让张行简眸子弯起,很是觉得有趣。

    他彬彬有礼:“倒也不必。”

    沈青梧便重新扑入他怀中。

    他微微仰颈,张臂抱住她腰身。仰颈间,他感觉到喉结被轻轻啄了一下。

    张行简一顿,却当没察觉。

    而沈青梧也一本正经,坚持自己不是那趁人之危的小人——她本就是为正事来找他。

    沈青梧让自己心中默念“博容”,连念三遍,她才微有冷静。

    她趴在他怀中,默默丈量他腰身、胸膛。她手一阵乱动,自己有些心虚,那郎君心跳快极,却硬是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静。

    沈青梧垂着眼。

    她手轻轻在他腰间玉白系带上抠弄。

    张行简问:“你记住了吗?”

    沈青梧:“……有些记住有些没记住。”

    张行简:“要我褪衣吗?”

    他问得很平静,沈青梧蓦地从他胸口抬头,湿润的乌黑眼珠子落在他脸上。

    张行简忍着温度的升温,说:“是不是量得不准?”

    沈青梧愣愣看着他。

    她在他怀中拱了半天,头发乱糟糟,颈上那道血痕因皮肤的发红而不再明显。一切笼上一层晕黄的光,只有沈青梧的眼睛是清润的,黑得近乎透亮的。

    张行简心想这傻子是不是没听懂他的暗示?

    沈青梧忽然从自己凌乱的思绪中回神,直直看着他,道:“不用了,我量清楚了。”

    张行简定定看着她:傻子果然没听懂他的意思吧。

    他有些烦恼地蹙眉,手揉着额头,唇角的笑很无奈了。

    张月鹿不知道和沈青梧的交流为何如此费劲。

    可他能如何——难道要他上赶着扑过去,作那饥渴狼狈的模样吗?

    他想与她、与她……十几日前在小倌馆中,她不懂;现在她依旧不懂。

    沈青梧却是凑过来:“你褪衣吧。”

    心中一直在抱怨纠结的张行简怔愣,抬头看她,目光轻闪,泛着一层金光。

    沈青梧:“我想看看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张行简:“你要给我上药吗?”

    沈青梧愣一下。

    她爽快接受:“好啊。”——

    沈青梧非常虔诚地跪坐着,看张行简慢条斯理地摘衣带、褪外袍,再褪他那一身层层叠叠的讲究衣物。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并不太收敛。

    她怀抱着一些占便宜的心思,又因张行简的没有反抗而心虚,而心跳过快,紧张得手指生汗。她慢慢有些明白自己的糊涂:

    美人主动,与美人被动,确实是有些不同的。

    她那时候,应该答应张行简,让张行简乖乖被自己玩的……

    张行简:“药膏在你左手边床头第三个格子里。”

    沈青梧不说话,默默去拿药。

    这倒是她的拿手本事——她不会照顾人,但她会给人上药。军营中的打斗摩擦多了,沈青梧很擅长给人上药。

    沈青梧看张行简垂着眼,将衣裳褪后,停顿一会儿,说:“纱布要我自己拆吗?”

    沈青梧没说话。

    但她从后靠过来,默默将手按在他身上的绷带上。

    室内格外静,沈青梧一言不发地为他小心拆开布条,随意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青青紫紫一大片,新伤旧伤相交叠。不只是旧年刀伤,还有几个月前的箭伤,如今还要加上那些日子被冰块砸出来的伤……

    他认识她,挺倒霉的。

    沈青梧默默想着这些,将心猿意马收一收。她用内力将药膏晕开,均匀地抹在掌中,掌心再按在张行简身上。

    她手碰到他,他微微一颤,瑟缩一下。

    沈青梧:“疼?”

    张行简闭目:“不是。”

    沈青梧淡声:“那你忍着。”

    二人都不说话。

    只闻呼吸。

    低头抬头,掌间轻推。他垂着眼看她,她低头看着他胸前丑陋的疤痕。沈青梧无意中抬头,碰上他目光。

    沈青梧微微一愣。

    她再问:“疼?”

    他眼睛黑如夜水:“不是。”

    沈青梧抿唇,目中浮过一丝被激起的戾气。

    她忍了下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二人的呼吸缠绕着,温度过高,这边尽是带点儿桂花香的药膏味。不只张行简身上是,沈青梧手掌中也尽是。

    她手指压到他胸口时,感觉到他心跳得极快。

    只是他不吭气。

    沈青梧也不吭气。

    静默中,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沉闷。张行简闭着眼,额上微微出汗。

    她的推拿十分有讲究,按在伤口上确实很疼。但更让张行简心中有异的,是若远若近的呼吸,是她身上与他相似的药香,是她不小心搭到他肩上的浓黑青丝。

    是她的沉默。

    是她掌心的温度。

    以及每一次推拿时,二人皆有些收敛的气息。

    一滴汗溅在张行简睫毛上。

    他轻轻喘一声,侧过头。

    沈青梧蓦地抬起头。

    她眼中的凶戾冷漠不掩饰,猛地将他推倒,将他按在枕间被褥上。帐子被这股小风扬得飞起一角,张行简刚上好药的后背被这么一磕,当真是又痛又凉。

    还带着一股莫名的……带着痛的畅意。

    沈青梧掐住他喉结,俯身问:“疼?”

    张行简目光迷离,眼中水润。他如之前那样重复:“不是……唔。”

    她低头亲吻他。

    他仰着颈配合,呼吸吞咽,喉间滚动,张臂抱住她腰身。

    这场凌乱带着蓄谋与不经意的情动,很难预知结果,很难平复下去。

    沈青梧很久没这样了。

    稍微碰触,双方皆食髓知味,脑中不自觉回忆起无数个过往。浑浑噩噩中,皆非好人,皆心由意动,皆暗藏鬼胎……闹到这一步,似乎并不奇怪。

    张行简手掠入她衣领内,要将那玉佩摘掉。

    沈青梧忽然清醒,伏起身,找回理智:“不行。”

    气氛微僵。

    张行简温热手指仍抵在她发间,另一手拽在她衣领内。

    他声音略有些冷:“哪里不行?”

    ——博容对她那么重要,连床笫之间,摘个玉佩都不行?

    她难道要一直戴着旁的男子赠送的礼物,与他行乐吗?

    他难道不好、不好……睡吗?

    张行简脸色有些淡,绯意却仍在。沈青梧并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转变,她看他半晌,耐不住又低头,在他脸上亲一下。

    再克制地远离。

    张行简被亲得眉毛扬起,有些呆住,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青梧:“我不能这样。”

    张行简:“为什么不能?”

    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出来是否和博容有关,就听沈青梧说:“我身上有伤,不能行此事。”

    张行简怔住。

    他松开了紧紧扣着她玉佩不放的手指,目光流动:“身上有伤……”

    沈青梧莫名其妙:“你不是和我一样有伤吗?你不知道吗?大夫难道没交代你?”

    张行简面有薄红。

    他镇定道:“在下……忘了。”

    在沈青梧质疑前,他快速找了借口:“沈将军总是那么威武不屈,看着行动非常自如,在下有些忘了你身上有伤……你身上的伤,应当比较严重。”

    沈青梧沉痛点头。

    她虽然没脸没皮,可她暂时脑子清醒,不存在发疯的问题。她不至于为了这桩事,就让自己伤上加伤,再去找大夫。

    那她还离得了绵州,还帮得了博容吗?——

    夜风催窗,帐帘高悬。

    二人静坐,漫长无言。

    他凌乱不整,她不堪多让。

    沈青梧心中却是痒得厉害。

    她真的很少克制自己的渴望。

    何况张行简这副样子坐于床上,衣衫半笼,目若烟雨,掩着目出神……

    沈青梧的手,按到了张行简手上。

    张行简看她。

    沈青梧犹豫半天。

    她用她的色胆,中和出一个饮鸩止渴的主意——“你想看我的吗?”

    张行简愣愣看她。

    他问:“看你的什么?”

    沈青梧目光明亮:“看我身上的伤,给我上药。”

    他怔怔看她,目光躲闪一下。

    沈青梧装作乖巧小狗,她爬过来,歪到他低下去的脸下方,让他看到不修边幅的自己:“你要看吗?”

    她很直白:“我身材应该很不错的。”

    她笨拙而真诚,热情推荐自己:“我腰上一点肉都没有,摸着还不错。我腿很长,骨肉匀称,玉骨冰肌,身娇体软……”

    张行简左顾右盼:谁?谁名字叫身娇体软,是谁?

    沈青梧:“喂!”

    她扑过来揍他,趴在他身上,看到他微敞衣领内的玉白肌肤,没舍得下手。这头小野狼期待得眼睛都在发绿光,张行简用微笑掩饰紧张与羞涩,镇定道:“好啊。我帮你上药。”

    沈青梧立刻扭身,迫不及待去拉帐子,垂放青帐。

    张行简:“……这是做什么?”

    沈青梧声音很快活:“我要褪衣呀,怕冻着。”

    张行简口上责她:“你这时候倒是爱惜自己,之前在山崖上……”

    沈青梧扭头,目若寒星:“在山崖上如何?”

    张行简掠过此话,含笑:“没什么。”

    ——她在山崖上一脸血地威胁他,要他下地狱时,倒不见她珍惜身体——

    张行简倒不是真的要如何。

    他确实想确认一下她身上的伤好的如何了。

    之前在山上,他给她换了自己的衣服,实在没有药,只仓促给她包扎。之后她醒来,便强硬无比,不许他靠近,他一直不知道沈青梧身上的伤如何了。

    这次一看,何其触目惊心:她肩背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旧伤破裂,新伤敷衍地包扎,拆掉的布带上尽是血。

    若不是她身体好,她会被这一身伤折腾死。

    张行简心中忍不住生起许多恍惚,许多后悔:他有些不知道他支持她去军中,是对是错了。

    她在东京时虽是混世魔王,可至少没有这一身伤;而今这么多的伤,他根本数不清、分不清……

    沈青梧拉他一同躺着,面对面,看着他给自己上药。

    她什么时候都不爱说话,只用眼睛看他。张行简平静非常地撩开她发丝,让她仰下巴——

    冰凉的药膏涂在她脸上,顺着脸颊向下颈抹。

    张行简:“明日让大夫换种药吧,此药有些刺激。”

    沈青梧:“你不是也用的这种药?这药有问题?”

    张行简心平气和:“没有。只是你脸上和颈上都带了伤,若是不涂些上好的生肌药,恐怕会留下疤痕。”

    沈青梧:“会变丑是吗?”

    张行简“嗯”一声,长睫毛眨啊眨,好奇她的想法:“梧桐想漂亮,还是不在意脸上留伤呢?”

    沈青梧不去理会他的“梧桐”。

    她在心里琢磨一阵子。

    她本就不如沈青叶好看,她也是个女孩子,她当然不希望自己更丑。

    但是……沈青梧说:“我没有钱,用不起你说的药。”

    张行简揉在她脸上的指腹轻轻停一下。

    呼吸寸息间,他抬脸看她,温声:“苗疆小娘子不是还给你一些钱财了吗?”

    沈青梧:“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花在这种地方。”

    张行简思考。

    张行简道:“那么……我这里有一些旧的我用过一些的药膏,明日大夫若是说可以用,你愿意用我的旧药吗?”

    沈青梧愣一下。

    沈青梧感慨:“你家真有钱。”

    张行简默然,沈家也不缺钱,只是沈家的钱不给沈青梧罢了。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其实也爱美也爱俏,会插花会照镜子……却不得不整日穿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一根木簪用到老,身上半点饰物都没有。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他和沈家害到这一步。

    张行简心口如被针猛地刺一下,疼得他呼吸稍凉。

    沈青梧:“你怎么了?”

    张行简自然不想提。

    他慢慢察觉自己在走怎样一条不归路——也许他越喜欢她,便越要为曾经的漠视而付出代价。他愿意承受一些代价,但他竟然有些怕沈青梧的厌恶。

    沈青梧会厌恶他吗?

    还是会如他所愿……喜欢他呢?

    张行简轻搂着她,在沈青梧诧异的睁大眼眸瞪视下,握着她肩头,唇在她肩侧轻轻亲一下。

    沈青梧猛地推开他,坐起来。

    沈青梧恼怒:“你做什么?!”——

    张行简靠着床柱,眼瞳润黑,有些茫然地看她。

    沈青梧捂着自己的心跳,瞪着他。

    她觉得他不对劲,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她心跳得很厉害,但和之前因欲而跳的感觉分明不同。

    时快时慢的跳动,看着他亲自己肩头时、心中一瞬间的发抖……都让沈青梧震惊。

    沈青梧几乎要以为他给自己下了毒。

    但是……她的理智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张行简观察她,慢慢伸手来拉她:“怎么了?我做什么了?”

    ……只许她亲他,不许他主动吗?

    沈青梧张口。

    她张口结舌。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青梧绷着下巴,跳下床,从他怀中抢走所有药膏。她就这么披散着发要往外走,冷冰冰道:“你心里有数!”

    张行简:“……?”

    他心中实则没数——

    次日,鸟鸣啁啾。

    长林在早膳时候,来打听郎君和沈青梧昨夜的情况。

    按照他对自己郎君的了解,以及他对沈青梧的认知,昨夜这二人……必然成就了一番美事。

    但是,用早膳时,那二人气氛有些古怪。

    自家郎君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只是沈青梧黑沉着脸,一道眼风都不给郎君。

    张行简默默地剥了个鸡蛋,轻轻放到碗中推给沈青梧。沈青梧分明不看,却一下子准确无比地把碗推给长林。

    张行简眼睛看着长林,以及长林碗中的鸡蛋。

    长林:“……”

    沈青梧站起来:“我吃完了,我要出门了。”

    张行简跟着起身:“不是说今日等大夫……”

    沈青梧回头看他,既心虚,又生气,还带些责怪——不许提昨夜她弄不清楚的那些混乱,不然她揍他。

    张行简微微笑,委婉地换种问话方式:“不是说要我画凶手图吗?你又去哪里?你不告诉我特征,我怎么画?”

    沈青梧:“我自然有要事出门。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若想画像……等我回来便是。”

    但她心中是有些不想和张行简待在一起了。

    她抗拒昨夜那莫名其妙的悸动。

    她弄不清楚的东西,让她觉得危险,她很排斥。

    张行简温声:“在下身上有‘同心蛊’,不能离娘子……离沈二娘子太远。请沈二娘子怜惜,让在下跟着你一起吧。”

    长林端着碗,将脸埋于碗中,认真地用筷子搅着水喝。

    沈青梧脸色和缓下去。

    张行简文质彬彬文秀漂亮,她其实看着很喜欢。

    她心情稍好些:“走吧。”——

    张行简跟随沈青梧,是想弄清楚她在不悦什么,想弄明白她为何排斥自己。

    只是她生性随心,直来直往,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然而张行简很快见到有人把沈青梧惹生气,自己有机会安慰她了——

    成衣铺中,沈青梧要去挑衣服。她一直穿着他的男子衣服,再舍不得花钱,也不能继续这样。

    两人进到成衣铺。

    老板娘热心招呼:“这位郎君,还有郎君的这位……女侍卫,郎君可要选什么……”

    沈青梧挑眉。

    沈青梧:“侍卫?”

    她淡声:“怎么,我看着很像他的仆人?”

    张行简只好侧过肩,降低自己存在感。

    作者有话说:

    月亮:我们在谈恋爱。

    梧桐:他搞什么鬼,有病吧!

    ◉ 第 57 章

    沈青梧不像侍卫, 也像个女土匪。

    她这身男儿装原本是张行简的,布料上等裁剪得体, 穿在张行简身上, 会衬得人芝兰玉树。然她虽在女子中是高个儿,到底矮于张行简,衣物的大小不合适,她自己不会裁剪, 胡乱别起来, 又风尘仆仆数日……

    站在成衣铺中女老板面前的沈青梧, 确实形象远不如她身后那位俊俏郎君。

    沈青梧淡着脸说话, 看起来更吓人。

    她心中不悦。

    先前还有人当她与张行简是夫妻,虽然那些人很犹豫……但现在连夫妻都不像了!像是主仆!

    她看着就那么配不上张行简吗?

    老板娘支吾:“这位娘子也是风采过人容貌英俊的……”

    她说着想咬舌:竟然用“英俊”夸一位女子,且是一位明显难说话的女子。

    果然沈青梧脸色更淡, 让老板娘更心惊了。

    然而沈青梧心想:算了, 不跟普通人计较。

    沈青梧盯着老板娘:“你前段时间可有见过一个男子……”

    她想试着打听一下凶手的行踪。

    老板娘惊吓:“没有!绝对没有!”

    沈青梧脸色沉下。

    老板娘快要哭出来:“我们小本生意……”

    张行简不得不在此时打断他们,温和十分地开了口:“好了,梧桐, 不要故意逗人玩耍了。老板娘, 这位是我夫人,我来陪她买身衣服……梧桐, 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呢?”

    沈青梧轻飘飘:“我是你侍卫嘛。当然是穿侍卫应该穿的衣服。”

    张行简无奈笑了一下, 温声细语地去和那老板娘沟通。

    最终,沈青梧随便挑了一件武袍, 根本没试穿, 便出了成衣铺子。

    张行简跟随她, 判断她的意图:“原来你是想出门打听凶手行踪……待我画了画像, 打听起来会更容易。”

    沈青梧在前面走, 硬邦邦拒绝:“你让长林打听,我不打听,我只管杀人,别算上我。”

    张行简已经有些习惯她这副脾气,他默默猜:“你是因为老板娘认错你我身份,才不高兴的?你是因为没能靠买东西而与老板娘交流,没能问出和凶手有关的线索,才不高兴的?”

    沈青梧蓦地回头,用森然目光瞪他。

    一整个白日,她终于肯面对他了——虽然是用仇恨的方式。

    张行简依然心中微悦。

    他不怕她使性子,只怕她忽视自己。

    张行简微笑:“这有何难?你若想与人多说几句话,而不吓着人,也是有那么几种态度几句话的……你想学吗?”

    沈青梧:“你有何目的?”

    张行简开玩笑:“看你十分顺眼,觉得你些许可亲,想待你好些,不行吗?”

    沈青梧:“你疯了的话,我没疯。”

    张行简眸子一缩。

    沈青梧:“再让我听到你用这种引人误会的话利用我,我杀了你。”

    她少时误会过他喜欢她,前段时间因为苗疆小娘子的话,她又有点怀疑……而今经历过这么多事,她不想再用这种事误导谁了。

    张行简眸若深河。

    沈青梧:“一而再再而三,我看着那么好骗?”

    张行简心中静了很久。

    他慢慢笑起来,笑容在冬日暖阳下清淡疏离,寂静万分:“我开玩笑的。我不过是为了和你缓和关系。”

    沈青梧平静非常:“我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只要你不逃跑,我又不是真的疯子,热衷于折磨你。为什么突然问我学不学说话?”

    张行简轻轻笑:“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打发时间,觉得梧桐也许会是个好学生。

    “而且你我同行,你与人相交轻松些,我不也能轻松些吗?”

    沈青梧陷入思考。

    她不爱动脑子,每次思考都要心烦。但是她确实摸不着张行简意图,她只是觉得张行简态度暧、昧古怪……分明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她有点本能地在意。她此时此刻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会在意他的目的——她本不应在意的。

    这种在意带着些抗拒。

    她是否在怕什么……怕他用感情做交易吗?

    沈青梧终是没有回复张行简,也没有再搭理张行简。

    她这人就是这样——在床上时多热情,下了床就能翻脸不认。

    张行简想要收服这样的沈青梧,确实任重道远。

    何况,张行简经过一日与她同行,诡异地意识到:她不想和自己产生感情纠葛。

    她不停地问他目的,就是希望二人关系止于此。

    沈青梧真的只留给张行简几个月时间,一天都不会多。

    这么短的时间,张行简要如何说服沈青梧。

    太难了——

    在沈青梧和张行简的双方配合下,凶手的画像终于画了出来。同时长林等卫士围着绵州往返一整日,弄清楚了腊月初五那日晚上行宿客人的落脚点。

    双方配合,他们敲定了一条凶手很有可能奔逃的路线——沿着巴蜀线,朝北而行。

    沈青梧:“他要逃到哪里去?”

    张行简看着这条路线的尽头,可能是东京,也可能是益州。多种猜测绕于他心中,他口上只答:“还要试着继续打听。”

    于是他们离开绵州,沿着巴蜀线一路追查,一路拿着画像询问。

    与此同时,朝局也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

    浩浩荡荡多至一万的年轻貌美女子被选为秀女,冒着风雪前往东京,要在年底得到少帝召见。

    少帝耽于女色,朝政本全权交给孔相,但是最近,孔业频频劝说他莫要继续纳更多秀女入东京,让少帝与孔相闹得不欢而散。

    在这期间,沧州高太守向朝廷上书,要求重查张家案,称张家乃被冤枉。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一半大臣纷纷附和,揭露孔家罪行的有,替张家叫屈的有,交出张家被冤枉的证据也有……

    年前突然冒出这么多事,吓到了少帝。

    为了不影响自己的玩乐,也为了给孔业一个教训,少帝终于干了一件正事——要求重审张家案。

    重审张家案从东京向四方京畿,惊起千重浪。这消息还没传到巴蜀,巴蜀之地不知张家案的重审,只知道朝廷似乎将张行简的通缉令撤了。

    巴蜀这里,怨声载道的,依然是少帝那远超乎大周州郡负担的赋税与选秀。

    有人在私下偷偷祈祷帝姬回归东京,管一管那无法无天的少帝。百姓们先前不觉得如何,而今少帝当政不到半年,百姓便有些吃不住。

    想来,也许先前那些年的太平,当真有那行止有亏的帝姬功劳。

    可惜帝姬是女子。

    可惜帝姬非但不嫁人,还在府中赡养面首。

    世人往日更津津乐道的,是她的荒淫,她的不择手段,她对少帝的控制。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过于控制,才导致少帝如今的荒唐,也未可知。

    这些朝政之事,暂时没有传到沈青梧耳中。

    沈青梧一行人新到一镇,最先考虑的依然是去街巷打听凶手可能有的踪迹。

    这些事通常情况是长林等人来做,张行简养病,轻易不出门;沈青梧也闷在房中,很少出去。

    如此过了十日。

    张行简坐于屋中,看着面前的一套女儿家的衣物出神——

    半臂旋裙,香缨长带,金翠平头,流苏花冠。

    这是他让人花了十日时间,为沈青梧订做的一身衣服,与成衣铺中卖的那些寻常女儿装都不同。

    他亲自绘图,亲自说尺寸,亲自盯着裁缝所制。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出,沈青梧穿上这身衣服的风采。

    只是衣服到了张行简案头,张行简又开始犹豫:她会喜欢吗?

    这是一身女儿家特性非常明显的衣物,与沈青梧平时昂首阔步穿的那类行动自如的武袍完全不同。即使是十六岁的沈青梧,都没穿过这类衣物。

    她是否不会喜欢这类衣服?

    也许这身衣服,只适合他自己在脑中想象她穿一穿罢了……

    张行简叹口气,他抱起案上的女儿家衣物,就要将衣服收入衣箱中。

    窗子“砰”的被推开,一个人从外跳了进来。

    沈青梧心情不错:“张月鹿……”

    她觉得自己身体休养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门玩耍了,顺便……也可以帮长林他们找凶手。

    不是那么有责任心的沈青梧如此给自己找借口:找凶手的话,她需要张行简和自己在一起,帮自己开口说话。毕竟她一开口,就会吓到人嘛。

    她不愿承认,她只有逗他玩的想法最真实。

    沈青梧轻快无比地从窗子跳进张行简的屋子,一眼看到他怀中抱着什么,他抬头看她。

    沈青梧不解:“你拿的什么?”

    他踟蹰,掩饰:“没什么。”

    他就要起身将东西收起来,沈青梧已经到了他身前,按住了他的手,将他重新按回椅子里。

    沈青梧抢过他怀中抱着的东西翻看:“这什么?衣服?嗯……好像是女孩子的衣服……这就是女孩子的衣服!”

    因为她竟然看到了水红色的肚兜,纱裤。

    沈青梧猛地抬起眼:“你私藏女子在房中?你背着我与别的女子鬼混?你金屋藏娇,在我不在的时候,和别的女子行不轨之事!”

    张行简默默看着她。

    沈青梧将自己气得脸色发青。

    她不管他以前如何以后如何,在他属于她的这段时间,他身体被别的女子碰过,都是对她的背叛。

    沈青梧扣住他下巴,让他仰头。

    她试图从他脸上看痕迹,从他脖颈看痕迹……他一行那事,便很容易脸红。他皮肤白,身上痕迹也很难遮掩。

    沈青梧没有看出来他身上有多余痕迹,她又用目光逡巡这间屋子。

    她依然没看出这间布置十分古拙讲究的屋子里,哪里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沈青梧眼中露出迷惑。

    张行简这时才开口:“在下是多有精力,才能在应付沈将军的同时,多应付一人?”

    他眸子清黑,面容干净,整个人像皎白月光独照此间。

    沈青梧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她嘴硬:“你最近又没应付我。何况我若是你,必夜御数女,气死沈青梧。”

    张行简:“……”

    他半晌微笑:“我不至于那么幼稚。”

    他静静看着她,看她收回手,又轻轻地不自在地用漆黑眼睛盯着他被搓红的下巴。沈青梧问:“那你这女儿家的衣服怎么回事?”

    她坐看右看,张行简不语。

    沈青梧忽然福至心灵。

    她趴在这方小案上,下巴枕着布料柔软的纱裙衣物,乌黑眼睛明亮万分:“难道,这是……给我的吗?”

    她问的很不自信。

    张行简还没回答,她已经快速跳过自己的问题,抱着那衣服往她怀中收。沈青梧换了个问题:“我能试一试吗?”

    她找借口:“你这里除了我,没有年轻娘子。我知道你没有特殊癖好,你自己也不会穿……难道是你要收女侍卫,要编入你的死士中了?可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武功高的女子,想来如果有女孩子,现在她也不在。

    “而且、而且……那些武功高强的女子,都不喜欢你这种衣服的。”

    她眨着眼,拼命找理由:“只有我不嫌弃。我帮她,试一试吧?试了就给你。反正我是不要的。”

    张行简眸中那清寂的光,一点点柔软。

    她绞尽脑汁找理由的样子,很傻,很呆。她作出与她自己平时完全不同的样子,只是想试穿一下衣服。她还说她不要……不属于她的东西,她都不要。

    她只是试一试罢了。

    就像对他。

    她也不要他。

    她只是试一试罢了。

    张行简慢慢倾身。

    沈青梧目不转睛。

    她知道自己又在犯蠢,让人嗤笑。但是她想她在张行简眼里本就是疯子,形象已经这么糟糕,再糟糕一点也没什么……她忽然微微呆住。

    张行简手轻轻地搭在她脸上,替她拂开一缕乱发上的尘土。他又擦一擦她睫毛上沾到的土,沈青梧抿唇,被他挠痒痒的动作弄得茫然,心涩。

    张行简温和:“没有旁的女子。小梧桐,这衣服,本就是给你的。我让裁缝做了整整十日,从花冠到绣鞋,本就是给你一个人的。”

    张行简很认真:“是我给你的。”

    沈青梧怔忡。

    她沉浸于一种空茫茫的情绪中,都忘了计较他叫她“小梧桐”了。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行简:“我怕你不喜欢女儿家的衣物。因为……没见你穿过。”

    沈青梧张口就想告诉他,说她没有不喜欢,她只是没有罢了,小时候被人嘲笑多了罢了。

    沈青梧没说那些。

    她垂下眼,手指紧紧扣住案上托盘中的衣物,一点点往自己身前抠。

    沈青梧问:“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做新衣服呢?”

    她有点脸红,有点扭捏。

    她却很执着:“我前段时间,不是刚从成衣铺买了衣服吗?”

    她比比自己身上的窄袖武袍,红白交间,很飒爽。

    沈青梧:“这身也挺不错的。”

    张行简含笑:“我多事罢了……我的衣服自然比不上你挑的,你必然是看不上的。只是我病中无聊,想些闲事。你若不想要,便算了。”

    沈青梧嘴硬:“我当然不要。”

    她眼睛看着他:“我从来就不要你的东西,我从来没拿过你的东西,你知道的。”

    连她当时短暂喜欢过的纸鸢,也在气愤张行简逃跑后,被她扔了。

    除此之外,沈青梧就是没拿过张行简的一针一线。

    张行简颔首:“嗯,我知道。所以你不要的话,还给我便罢。”

    他伸手搭在案上衣物的另一头,试图将衣服端过来。

    他自然没有挪过来。

    因为沈青梧的手指拽住衣服另一头,不肯松手。

    张行简提醒她:“梧桐,这身衣服材质格外软薄,你若继续这么大力,它就要被你撕烂了。”

    沈青梧倏地收手。

    她发呆一会儿后,抬起眼,乌黑的眼睛凝过来,又倾身过来,向张行简扬下巴:“我虽然不要,但我想试试。你有意见吗?”

    张行简眼中带笑,默默摇头。

    他看她就要跪在这里掀开衣袍,忙侧过头,望着窗子方向,向沈青梧指了指屏风:“你可以在那里换。”

    沈青梧:“……哼。”

    她这时候心思全在这身很新奇的衣服上,没空欺负张行简。她抱着托盘,步履极快地窜到屏风后,开始折腾这身衣服。

    张行简静静等待。

    他心中欢喜,因他没想到沈青梧会喜欢。她若喜欢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帮她留下的。

    只是沈青梧这么不喜欢要他的东西,他要怎么哄着她,才能让她收下这份礼物呢?

    沈青梧在屏风后折腾了很久,屋中香烟缕缕,张行简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仍没等到她出来。

    张行简瞧一瞧案头,轻声:“梧桐?”

    沈青梧声音有点儿虚:“……我系不太好这种衣带,还有这个玉佩香囊,难道都要戴身上吗?”

    张行简:“你出来,我帮你看看。”

    张行简盯着屏风,见沈青梧从屏风后冒出头,扎着马尾的青丝调皮地粘在她脖颈上,随她动作而一跳。

    沈青梧从屏风后走出。

    青萝半臂,素白长裙,裙摆曳地,将那平头鞋盖住。但每走一步,裙裾流动,鞋尖一点粉,便都会露出来。

    她不会扎头发,花冠松松地努力顶在头顶正中央,花冠上摇晃的流苏,让沈青梧站姿笔直僵硬,似乎生怕她一动,花冠就会掉下去。

    晕黄烛火完整地照着她修长的身形。

    沈青梧:“你怎么不说话?”

    张行简:“你走过来。”

    沈青梧便走过来,昂首阔步,小袖大摆,裙子扬扬落落,衣带松松垂飞……

    她这么高的武功,在离张行简三步的距离时,还是被绊了一跤。

    她心惊万分,眼看自己衣服要被自己连累,她提起裙子挽起袖子,就打算用赤臂挨地来挡……她跌跌撞撞间,落入男子的怀抱。

    张行简从前抱住她腰,将她稳在怀中,没让她摔倒。

    沈青梧眼睛明亮地抬头,夸奖他:“做得好。”

    张行简莞尔:“多谢夸赞。”

    他低头,手扶在她腰上,沈青梧低头跟他一起看。

    张行简:“你莫乱动,张开手臂,我帮你系衣带。”

    沈青梧紧张地抬臂。

    她浮想联翩:“我见街上见到的好多女子,她们腰下的玉佩香囊都挂在那里,打着很复杂的结……”

    她低头,就看到张行简手指灵活地在玉佩和香囊上挽了一个结,让那玉佩和香囊固定在一处,又不会重叠。

    玉佩和香囊都是张行简给她搭配的。

    沈青梧从上方看,她被搂着腰,任由郎君在她腰间拨动,她心头如同被羽毛一下又一下地扫,又痒又热。她不自觉地脸上升温,因他身上清而暖的香气而头昏脑涨。

    沈青梧嘀咕:“你好了没?”

    张行简:“快了。”

    他说:“我只是见二姐打过这种结,似乎叫什么‘同心结’。我看着好看,心里记了下来,不知道打得对不对,若是错了,你多担待。”

    沈青梧弯眸:“我觉得好看。”

    她夸他:“你真的什么都会啊。”

    张行简:“幼时调皮,涉猎的比较杂,被二姐教训了许多次。”

    沈青梧:“为什么?就因为你会系这么好看的结吗?”

    张行简:“……嗯,算是吧。”

    沈青梧:“那是你不认识我,若是你认识我,我就帮你揍你二姐,让她不要欺负你。”

    张行简莞尔:“那怎么行?你对我二姐动手的话,头疼的就要是我了。我们家不得疯了?”

    沈青梧眼里带笑。

    她心情太好,愿意满嘴胡说和他开玩笑:“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乐意看你倒霉,一贯如此,你是知道的。”

    她威胁:“看来你要是惹我不悦,我就应该对你家出手,才能给你真正惹下祸根。”

    张行简笑:“是是是,你说得对。张家是我的软肋,我最怕威风凛凛的沈二娘子出手了。”

    他说着话,系好了衣带,放好了玉佩与香囊的位置。

    张行简往后退开几步,观望她整个人的样子。

    他目光闪烁。

    沈青梧手指抠裙,心跳砰砰:“好看吗?”

    张行简目光落到她发上。

    他说:“还差一些……梧桐,你坐下,我为你梳发吧。”

    沈青梧:“啊?不必了吧,你梳的也不是很好。”

    她记得之前他们在一个村子时,张行简那梳发水平,和她半斤八两。

    沈青梧不敢低头,怕花冠会掉。她手指小心提着裙,指挥张行简:“你找一面镜子来。”

    张行简:“还是我为你重新编发吧。不瞒你说,在下近日确实学了几招女子编发的方式。”

    沈青梧被他拉着坐下,她面露古怪,侧头看他:“你学这个做什么?”

    沈青梧:“你有病啊?”

    张行简:“……嗯,可能确实有病。”

    他惊艳于她英武不凡的身姿,倔强难服的脾性……今夜他也要为她女儿家的美所惊艳。

    前方是悬崖。

    他非要走过去不可——

    张行简心灵手巧得让沈青梧意外。

    他竟然耐心地帮她梳发,帮她挽花,还在她发间编织细小的辫子。他让府中侍女拿了一盒珍珠过来,每编一缕发,就要在发间点缀上珍珠。

    张行简想象着自己心中的美丽女子应该是什么模样。

    他将沈青梧打扮成那么好看的样子——进来送珍珠的侍女满目惊愕,出门撞门。

    沈青梧笑得快活。

    她看得出那侍女眼中的惊艳。

    当最后端来一面镜子,沈青梧便爱上如今的自己。

    只是……这是试一试罢了。

    沈青梧拿着镜子欣赏自己,半晌没动静。

    她突然扭头问张行简:“衣服还给你后,你会怎么处理呢?”

    张行简:“烧掉。”

    沈青梧:“……?”

    张行简温和:“沈将军不知,在下家教极严,绝不能私藏女儿家衣物。若是被我二姐知道了,在下少不得吃苦。所以沈将军看不上的衣物,在下只好烧掉。”

    沈青梧低头:“这么好看的衣服……你不是花了十日才制成的吗?”

    张行简淡漠:“那又如何?我不缺这些金钱,这些时间。”

    沈青梧瞪他半天。

    沈青梧再次低头。

    她犹豫很久。

    张行简的心悬在嗓子眼,只怕她的固执战胜她的渴望——

    她没有。

    沈青梧说:“既然你要烧掉,那我留着好了。反正这是你不要的东西,这不算我收你的礼物。”

    张行简松口气,露出笑容。

    他凑过来,手伸到她脖颈,要往里探。

    沈青梧震惊,碍于他今夜让她如此喜欢,她没有一拳挥过去,任由他的手穿过薄薄衣衫,钻到里面。

    张行简:“嗯?为何在里面还戴着这方玉佩?不如摘下来吧。你腰上已经有一方玉佩了。”

    沈青梧迷惘无比地看着他按在她心口。

    张行简默默试探她,轻声:“没有女子戴这么多玉佩在身上的。你今夜如此好看,难道不要讲究一些吗?”

    沈青梧:“女子都不戴那么多玉佩?我只戴了两块啊。”

    张行简:“不可以。”

    他怂恿她:“把脖颈上那块摘了吧,丢下吧。不要让它毁了你今夜的美丽。”

    沈青梧:“我美丽?”

    张行简:“对呀。”

    他开始夸她如何美了,沈青梧被夸得晕头转向,飘飘然。

    作者有话说:

    ◉ 第 58 章

    对于一个不常得到夸赞的人来说, 抵制夸赞的蛊惑很难。

    抵制来自张行简的蛊惑更难。

    诚然,沈青梧知道张行简一贯会说甜言蜜语, 会哄得人晕头转向。她曾嗤之以鼻, 不为所动……

    但是他夸她好看。

    “好看”这个词,很少用来放在沈青梧身上。

    弱质纤纤眉目如春的沈青叶叫好看,富贵雍容华丽美艳的李令歌叫好看,王公贵族院中娇滴滴吟诗作赋的未婚女儿们叫好看, 沈青梧……谁会说她好看呢?

    都是说她能打, 武功厉害, 脾气怪, 爱闯祸。

    沈青梧偏着脸,思考张行简的话。

    张行简已经试探着将玉佩从她怀中掏出,手指勾着那悬挂玉佩的朱红色绳索。他再一次瞥到了玉佩上那个“无”字, 心中稍微停顿一二分, 他去睨沈青梧。

    沈青梧也有如此明丽动人的时刻。

    青萝半臂素白长裙,勾着云萝纹络的系带束腰,肩窄身长, 何其修长窈窕。乌鬓挽起, 珍珠与流苏点缀,长眉横扫, 丹朱点唇……

    这恐怕是沈青梧这一生中, 穿女儿装穿得最像样的一次了。

    沈青梧爱不释手地端着那块小菱镜,不停地照自己脸蛋, 照自己腰身。

    玉佩嘛……

    平时她总会出丑, 戴几块玉佩, 沈青梧也不在意。然而今夜, 沈青梧隐约觉得自己应当是不会出丑的——来自张行简那世家小仙男之手的品味, 岂会出错?

    若是错了,只能说明张行简是故意的。

    晕黄菱镜后,沈青梧端详许久,她非常喜欢,于是痛快地做了决定:“那我只戴一块玉佩好了。”

    张行简弯眉。

    他登时勾着她颈下绳索,就要她低头,帮她摘下那玉佩。

    沈青梧却理所当然:“把我脖颈上这块系到腰上,把腰上这块取下吧。”

    张行简勾着绳索的手指便那么停下了。

    他向她望来。

    她眸子清黑神情愉悦,显然并没有其他心思。

    张行简轻声问她:“为什么?”

    沈青梧不解。

    张行简忍着不悦,温温和和:“为什么要将博容送的玉佩不离身,要将我送你的拿开?我比不上他吗?”

    沈青梧:……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青梧:“你不是为了这身衣服才随便搭配的玉佩吗?可是博容的玉佩说是蓝田玉,特别昂贵。那么珍贵的东西,当然不能乱丢,要小心些了。”

    张行简:“我的玉佩用的是独山玉,细腻柔润,坚韧微密,与蓝田玉乃是齐名。也很贵。”

    沈青梧:“……”

    她贫瘠的知识,只听过蓝田玉,没听过独山玉。但张行简说独山玉和蓝田玉齐名,大约是真的。

    沈青梧坚持:“可那是博容送我的礼物。”

    张行简:“我的不是吗?”

    沈青梧:“你不是只是用来搭配衣服的吗?”

    张行简一怔,他说不下去了。他若说是特意挑选的,她恐怕就不要了。

    他爱慕一女子,竟要小心隐瞒自己的心事,只唯恐吓跑她。

    张行简低头看她脖颈上挂着的这块玉佩。

    沈青梧:“博容与你不一样。他是自己磨的玉,自己刻的字。他当时犹豫很久,不知道该不该送我。但我知道他是要送给我的,我若是不抢走他就不给了。

    “这是我抢过来的!他说我莽撞无比,让我贴身戴着这玉,时时想一想他……”

    张行简:“时时想一想他?你都快把他刻到心里去了吧,还要怎么时时想?”

    沈青梧没理会他那古怪语气,只若有所思:“我许久没给博容写信,我忘了提醒他那个凶手杀博老三的事了。我这就应该……”

    她抿唇闭嘴,因吃痛而皱一下眉——张行简拉扯她颈上绳索,将她狠狠勒了一下。

    沈青梧冷冷看他。

    张行简换个语气:“梧桐,我们此行一团秘密,提早提醒博容,有可能惊动凶手。博老三已死,博容的威胁其实已经消除,我们如今找的,是那凶手背后的秘密,是博容的身份有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而这种事,是你即使提醒他,也没任何意义的。”

    沈青梧:“听不懂。”

    张行简言简意赅:“不要写信。等尘埃落定再说。”

    沈青梧不能信任他。

    她思考很久,在他再一次提醒他和博容的亲缘关系时,沈青梧才勉为其难地点头。

    沈青梧猜,张行简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却不告诉她。无所谓,她会跟着他,不会让他伤害到博容。

    于是,在张行简心塞许久后,二人绕了一大圈,话题终于回到玉佩身上。

    张行简这一次干脆告诉她:“我只会绑这么一种结,而且我很难重复。如果解开,我可能再绑不出这种结了。你确定要为了一个玉佩,摘下我的,换上他的?”

    沈青梧低头,看自己漂亮纤细的腰身,以及腰下的罗缨、香囊、玉佩、同心结。

    沈青梧:“你真笨。”

    张行简不置可否。

    沈青梧遗憾地做出选择:“那你找个手帕,找个匣子,把我的玉佩好好收起来。我只是穿一会儿你的衣服,戴一会儿你的玉佩玩……我明天还是要我自己的衣服和玉佩的。”

    张行简终于笑起。

    他笑容清浅,眸若星子,搂着她腰,在这般近的距离下眉目明亮,看得沈青梧心脏砰砰,略有酸麻感。

    沈青梧撇过脸不看他。

    她近日总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许是色心欲胆被养伤阻拦的后遗症吧。

    张行简帮她摘下玉佩,按照她的嘱咐拿帕子包好,放到一玉匣中。他并没有在此故意使坏,一个玉佩罢了。

    这位清隽风流的郎君将玉匣盖上,最后看一眼里面那块翠绿温润的玉佩,目中噙笑——

    虽然她只肯丢下一晚。

    但是他能让她丢下一次,必能让她丢下第二次。

    总有一日,他要沈青梧彻底忘记博容,要那玉佩的位置被自己取代。

    张行简放好玉佩,回过身,见沈青梧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要推门而出。

    张行简:“梧桐?”

    沈青梧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干什么?”

    她不去计较他的称呼,也因为他今夜的好,而愿意迁就他一些——比如回答他的问题,和他说话,不动不动不理睬他。

    张行简眼中落笑,语气温柔:“你去哪里?”

    沈青梧不好意思说自己要显摆漂亮的衣服。

    沈青梧找个理由:“我、我出门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的行踪线索,帮一帮长林。”

    张行简:“你不是说,找人不是你的事,杀人再找你吗?”

    沈青梧盯着他。

    张行简向她走来:“何况你不是怕自己不会说话吗……不如我陪着你吧。”

    沈青梧上下打量他。

    她眸中忽然拂过一丝狡黠的笑。

    沈青梧:“张月鹿,你想跟着我出门?”

    张行简正要找理由。

    沈青梧不在乎他的理由,她大度摆手:“你换身衣服,就能跟我出门了。”

    张行简不解:“在下出门,自然是会换衣的。”

    如他这般衣行精贵的人,一天换七八次衣裳都十足正常。

    沈青梧扬下巴:“我不要你穿平时你那些衣服——我要你穿长林那样的衣服。”

    张行简眨眼睛。

    沈青梧抱胸:“你不同意,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张行简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微微笑:“好呀,不如娘子帮在下挑一身娘子满意的?”

    沈青梧看着他。

    张行简含笑改口:“沈二娘子。”

    沈青梧这才哼一声,走向他——

    华灯初上,夜火如星。

    沈青梧与张行简一同走上街头。

    沈青梧明明穿着极为淑雅的长裙,却仍忍不住背过身走路。她背着手在前,掉个头,笑着看张行简——

    窄袖劲装,玉帛束带。

    她不得不感慨张行简的漂亮,气质的出众:他穿着如此干练的衣裳,也不像仆从,而是像话本中那些英俊风流的侠客。

    沈青梧觉得自己眼光真好。

    她越是看久他,才越能意识到自己的眼光正确。

    张行简笑:“看我做什么?好好走路。”

    他提醒她:“你出门一趟,不就是想让街上人欣赏你吗?”

    沈青梧:“我的眼角余光早告诉我,有许多人在偷看我和你了。”

    张行简:“哦,那你看得懂他们都在看什么吗?”

    沈青梧没听懂他的揶揄。

    她很正经:“还没完全看明白。我再看看。”

    她说着要去看,但只背着手面朝着他,倒着走路,看着他笑。

    一个漂亮明媚的娘子不看旁人,只盯着他看。她眼中倒映着星河,闪烁着笑意,前所未有的鲜活,谁能抵抗?张行简脸上升温,越来越不自在。

    张行简叹气:“梧桐……”

    沈青梧:“那里有个水果摊,被风吹倒了。”

    她从来眼尖,看到了旁人还没注意到的街头一角。张行简一个没留神,沈青梧已经提着裙子奔了过去。她跑得趔趄,几次差点被绊倒,全靠她出色的武功来避免。

    水果摊是被风刮倒的,摊主唉声叹气地蹲在地上捡水果,又提防着小偷小摸的人来坏他的生意。

    凶巴巴的摊主骂咧咧,说走了很多客人。

    沈青梧蹲过去帮忙捡水果。

    那摊主立刻警惕:“多大的人了,还来欺负我一个老人家。这果子不值几个钱,那可是我辛苦种的。占我的便宜,良心是彻底没有了吧……”

    沈青梧身旁一个胖妇人听到这话,便黑着脸起身离开。

    沈青梧只低头帮捡水果,一声不吭,对摊主的污言秽语也当没听到。

    张行简在后看了片刻后,蹲下来帮忙。

    摊主靠自己的嗓门骂走了每一个人,见这对年轻男女居然无视自己的辱骂,一直低头帮忙。摊主看半天,见他们没有偷自己水果,而是一个个摆回架子上。

    摊主松口气。

    他一改方才暴怒嘴脸,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多谢。”

    他道:“我也没办法。”

    做些小本生意,本就怕亏本买卖。

    沈青梧低着头,一言不发。那摊主是夸是骂,她都不在意。而张行简在这时凑到她耳边,低语几个字。

    沈青梧惊愕抬眼,对上张行简垂下来的眼睛。

    他笑着怂恿她:“试一试。”

    沈青梧抿唇不语。

    张行简轻声:“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若是错了,她想揍他,他不是随时奉陪吗?

    沈青梧慢慢低下眼睛。

    那摊主一个人捡着水果时,听到一道硬邦邦的声线偏冷淡的女声:“不用谢。”

    摊主迷茫抬头,对上沈青梧眼睛。

    沈青梧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手中捧着一个果子,指节用力,握得发白。

    摊主没注意到这些。

    摊主见抬起脸的小娘子美貌青春,还如此善心,便笑:“小娘子真是好人……小娘子是与……呃。”

    摊主看到张行简的模样与打扮,迷惑了一下。

    他觉得眼前二人,像是大家族出来的漂亮小娘子,与一个英俊潇洒的少侠私奔。

    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不好听。

    摊主换了说法:“小娘子是与你家……侍卫一同出来玩吗?”

    张行简挑眉。

    他见沈青梧一下子兴奋起来。

    贵族娘子与侍卫,这正是沈青梧要他换衣服的目的!

    谁说只能她是侍卫,只能她配不上他,他也应该配不上她。

    本不善言辞的沈青梧对这句话非常喜欢,不用张行简指点,便眉眼含笑,连连点头,下巴一点一点:“是的!”

    她的字正腔圆、声音高亮,将摊主吓了一跳。

    张行简侧过头不看她,眼中笑忍不住加深。

    那么可爱的梧桐……要他如何忍?

    那可爱的梧桐见摊主面色古怪,便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是张行简在她耳边耳语,要她试着和人沟通。那话题进行不下去,理应由他来收场。

    于是,侧着脸偷笑的张行简吃痛——他被沈青梧拽住手腕,一阵拉扯。

    张行简整理好情绪,回过脸来,凑到沈青梧耳边,又轻轻说了几个字。

    于是,在那摊主越发古怪的凝视下,沈青梧面不改色:“我爹是打仗的,我从小习武,说话有点儿不讲究,老伯勿怪。”

    沈青梧抄完张行简教她的话,就瞪着眼看张行简:她不讲究?!

    那摊主却是瞬间理解这女子的种种怪异之处。

    摊主感慨:“原来如此。小娘子心善啊。哎,庄稼收成不好,还要给皇帝纳税,还是当兵的好……小娘子还能出来玩耍,想来家道很好了。”

    张行简又在沈青梧耳边耳语。

    沈青梧耳尖被他气息撩拨,一阵赤红,大脑微有空白。

    她很努力地记住他的话,将他的话抄出来:“老伯家中没有儿女吗?为何这么晚了,还要老伯一人出来忙碌?”

    这些闲话家常,说得沈青梧自己迷惘无比,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些。她一直瞪着张行简,好在张行简只教她用几句话,便打开了老伯的话匣子。

    沈青梧很快说出真正的目的:“原来老伯家人在城东居住。真巧,我有一位侍卫偷了我家财物,前些日子潜走了,不知老伯可见过?”

    沈青梧眼睛亮起:原来张行简要问的是凶手——

    最终,那老伯留给二人住址,让他们隔日去他家中问。

    他一双儿女与他一样做些小本生意,见到的来往客人多了。老伯信任他们十分,说让他们改日去家中问儿女,说不定能追回财物。

    沈青梧心满意足地被塞入两枚橘子,和张行简一道,与那老伯告别。

    重新回到人群中逛街,沈青梧暗自兴奋:“我真厉害。”

    她琢磨一阵子:“说话好简单。”

    张行简莞尔。

    张行简安静走路,她又突然凑过来,面朝他,倒着走路。

    沈青梧眼睛灿亮:“你听到周围人在说什么了吗?”

    张行简:“说什么?”

    沈青梧:“他们夸我漂亮。”

    张行简侧耳倾听一阵。

    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但他要装糊涂:“我怎么没听到?”

    沈青梧当即嫌弃:“你武功真差。”

    她凑过来,握住张行简的手,将一股内力送入张行简手腕内。她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笔直向前,刺得张行简手臂一麻,却有一种久违的爽意泛上……

    他微僵硬。

    沈青梧气息拂在他耳边,催促他:“你仔细听听,你听清了吗?”

    张行简不吭气。

    沈青梧快要急死了。

    她这个迟钝的人,居然要手把手教张行简这样耳聪目明的人如何辨别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反应——

    “你笨死了。

    “你要是还是听不见,你就看他们的眼睛啊。

    “他们的眼睛会说话。他们的眼睛在说——咦,哪来的漂亮娘子?”

    张行简目光凝视她。

    夜风徐徐,他清澈的深河一样的眼中,倒映着星火重重,倒映着一个沈青梧。

    倒映着这个毫不脸红地自夸的沈青梧。

    张行简喉结微动。

    他置身这种嘈杂人流中,虽知不该,可心神到底飘荡,不受控地依恋她。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与腕间跳动翻腾的热血,他只能垂着眼,带着笑,哑声问:

    “哪来的漂亮娘子?”

    沈青梧自说自话:“旁边那蠢笨侍卫,一点也配不上这漂亮娘子。”

    张行简看着她。

    沈青梧眼神无辜:“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的眼睛说的。”

    在沈青梧一本正经的自夸中,张行简唇角上翘。她脸微热,他手腕微翻,手指攀住她手指,一点点收入袖中。

    张行简眼中的笑如清河流转,波光潋滟动人:“嗯,旁边那蠢笨侍卫,一点也配不上这漂亮娘子。”

    沈青梧低头,看他握着她的手。

    张行简轻声:“人太多了,不要走散了。沈二娘子自然不怕迷路,在下却不行。”

    沈青梧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但是她弯眸笑一下。

    她心情好。

    她不计较他抓她的手,他想抓就抓吧——

    张行简岂会没听到周围人的夸赞呢?

    沈青梧认真打扮起来,确实是一个美人。

    周围的声音高高低低,如蜿蜒长河,在黑夜中流动,在他们身边缓缓淌着——

    “快看那个漂亮娘子,真是俊俏。”

    “旁边那侠士也不错。”

    “当真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啊。”

    生平唯一,沈青梧也能被人形容为“金童玉女”——

    张行简问沈青梧:“你是不是很高兴?”

    沈青梧:“对啊。”

    张行简:“因为你很少出来逛街吗?”

    沈青梧诧异看他一眼:“自然不是。我经常出来逛街的,以前——”

    她话停下。

    张行简:“以前?不能说吗?”

    沈青梧摇头。

    她觉得那也没什么不能说:“我只是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出门玩耍罢了。大家都说我穿的不好看,东施效颦,要我不要丢人了。”

    张行简心中空半天。

    他轻声:“沈家人?”

    沈青梧回头看他一眼,看到他那种眼神。

    她淡声:“你不是要同情我吧?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被那么评价,也是有原因的。”

    她推开他的手,不肯和他牵手了。

    她手转着自己颊畔落下来的一点发丝,慢悠悠地告诉张行简自己的恶劣:“我小时候偷过东西,我是小偷。我爹打我,我兄长求情。我兄长求情没用,就劝我改一改。”

    她说自己幼时就喜欢漂亮衣物。

    只是她没有。

    有一次,她见一位堂姐不在屋子里,就悄悄穿了那堂姐换下来的衣物。沈青梧当时认为,那是人家不要了的东西,不要的东西,她悄悄拿走也没有关系。

    后来嘛……都是些嘲讽罢了。

    还有沈琢对她的失望。

    沈青梧不禁想,若是沈琢知道她与张行简如今滚在一张床上,怕又要对她更失望吧?

    但是没关系。

    沈琢那么软弱,失望不失望,与她何干。

    就是沈青叶……

    沈青梧不去多想,她抿唇:“现在想来,我依然喜欢偷东西呢。”

    她很随意地给自己贴上一个恶劣名号:“你本应是沈青叶的,但我偏偏要偷了你。我才不管以后你们怎么办,认识我,你们自认倒霉吧。”

    她向前走。

    张行简突然伸手,从后将她扯回去。

    郎君拥住她,清雅淡漠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从来就不是沈青叶的。梧桐……你希望我是谁的?”

    作者有话说:

    ◉ 第 59 章

    沈青梧被张行简从后拥住。

    他的气息贴过来时,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那种如影随形的别扭感让她迷离。

    沈青梧从未被人如此对待。

    她僵着身, 冷冷道:“放开。”

    身后郎君的气息在耳畔、面颊畔拂了许久, 沈青梧心想着他再抱下去她就揍他,张行简终于慢慢放开她肩膀,往后退了退。

    他手顺势重新牵住她的手,轻轻拉着她晃了晃。那种晃动很轻微, 却带点儿求饶的意味。

    沈青梧察觉不到那种求饶意味, 但他拉着她的手, 她的心为此软了一软。

    沈青梧侧肩向后。

    张行简温润面容如玉, 清眸静水流深,说话平和:“在下情难自禁,梧桐莫怪。”

    沈青梧皱眉。

    情难自禁……是她弄错了这个词的意思, 还是他说的, 与她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沈青梧没多纠缠这个词,因为张行简又重复而坚持地问:“梧桐, 你想我被谁拥有?”

    沈青梧目光如剑, 笔直凝着他。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心:“被我拥有。”

    张行简眸中光微微流动。

    她继续:“被我拥有,但我不要。”

    张行简静看她, 不语。

    沈青梧转过身, 漫不经心:“你放心吧,我也没那么乖张——只要你乖乖听话, 不惹我发怒, 我顶多玩你几个月罢了。若是你表现的好, 我事后还会帮你掩饰。”

    张行简跟上她, 轻声:“掩饰?”

    沈青梧:“对啊。你不觉得被一个女子囚禁, 是很丢人的事吗?你不觉得失踪几个月的事,是很难交代的一件事吗?你那么怕你们家……你若是表现得好,几个月后,你回到东京,你们家人问我你做什么去了,我就会帮你说话。

    “你还会是那个皎洁无垢的人见人爱的月亮。”

    张行简叹口气。

    他道:“梧桐,我们谈一谈……”

    沈青梧最烦和他谈话了。

    她这次直接:“不谈。”

    张行简:“我和沈青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我早已对你解释过。我也并不是怕我们家,只是很多事情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以前我不想自找麻烦,但是……”

    他停顿一下,声音不高,很温和,态度也十分明确:“若是有人愿意等我,我自找麻烦也无妨。”

    张行简试探她:“我心中是有重要的想要保护的人的。”

    沈青梧没吭气。

    张行简语气轻柔,怕吓到她:“梧桐?”

    沈青梧被他牵着手,却道:“……我不关心你的私事。”

    张行简沉默。

    他拉着她的手放开了。

    沈青梧怔一下,低头看自己空了的手心。

    二人气氛有些僵。

    沈青梧意识到自己的实话实话有点伤他心了,她慢慢地转过半张脸,看张行简。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但她知道他在不悦。

    沈青梧不想他不悦——他今夜对她这么好。

    但沈青梧只会打架,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人。

    沈青梧悄悄看他,他垂眸望她一眼,不语。

    沈青梧挠挠脸,咳嗽一声,试探开口:“你什么时候跟我解释过,你和沈青叶的关系?我怎么从不知道?”

    张行简:“……”

    他真是有些生气,为她的过于冷漠与诚实,也为她从来听不懂他暗示过的话。

    张行简心中是不想搭理她,但他又觉得若是错过此话题,沈青梧可能再不会问沈青叶的事。他想要这株梧桐自愿投入月下,少不得消除她的戒备心。

    张行简回答:“你是否记得,曾有一位邻居定亲,我们去送贺礼。当时我与你说过定亲的意思。”

    沈青梧从记忆中寻找那番对话。

    张行简当初说,定亲有一种拖延的意思。

    此时此夜,张行简温静的声音再次补充:“我与沈青叶,便是那种拖延婚事的关系。她无心我,又对你心怀愧疚。我早说过,会还她自由的。”

    沈青梧淡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道:“对你来说,娶不娶沈青叶,应当都无所谓。若是沈青叶不反对,你就会娶她啊。只是人家不喜欢你罢了,人家更在乎我罢了……你好歹也是人人向往的月亮,岂会逼迫一女子嫁你。

    “你始终是那个无所谓的人。你还说你心中也有在乎的想保护的人——被你保护的人,真可怜。”

    张行简:“沈青梧。”

    沈青梧心不在焉:“嗯?”

    张行简:“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羞辱我心中所爱,我必与你一刀两断。”

    沈青梧愣一下。

    身长腰细的黑衣少侠从她身旁走过,直入人群,不再等她。如他这般虚伪之人,作出直接表态,想来被她气得不轻。

    沈青梧咬唇。

    她开始后悔:她果然不会说话。

    她本来是想哄他高兴的,结果越说,他越气。他已经不能忍受与她同行,独自走了。

    沈青梧嘀咕:“你是我的……你敢跑?”

    但她到底心虚。

    穿着人家的衣服,自然要记得人家的好,岂能一味让人家生气。

    可是沈青梧说话,从来只会让人更生气。

    沈青梧陷入了迷惘。

    她又短暂想:他难道有喜欢的人?没听人提过呀。

    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漂亮的娘子默默跟在那少侠身后,并不上前。

    张行简是那类气质独雅的人。

    他是那类清薄秀美的面容,往日清矜温和却疏离冷淡,今夜这身劲装,放大了他身上的“疏离”感。而这类疏离清冷的气质,如泠泠月光,最惹女子喜欢。

    沈青梧跟在后,已经看到好几位大胆女子向他搭话。

    张行简回头看沈青梧。

    沈青梧站在一丈左右的距离跟随,见他停下,见女子与他搭话,她虽皱了眉,却并不上前宣告主权。

    二人目光隔着人流对上。

    张行简重新抬步,他向身后看,见她依然跟着。

    只是不过来。

    新的向张行简搭话的,是一位出身贵族的清秀娘子。

    这位娘子用团扇挡面,娇羞却大胆,开口说话的人是她的侍女:“郎君,方才我家娘子差点被撞到,是你帮了我们娘子一把。我们有些迷路,不知郎君可否送我家娘子……”

    实则张行简并未帮什么娘子不被撞到。

    他一路与沈青梧置气,他又不像沈青梧那样见到不平就要上前,他哪里有救人?

    张行简侧过脸看自己身后,三两个人外,沈青梧就那么看着他,眸子漆黑,不言不语。

    沈青梧低下头,手指轻轻抚平裙裾上被风吹到一起的璎珞,一点点理顺。

    她是不喜欢旁的女子争抢她的权利的,但是她认为张行简在生气,她认为她若是靠近揍了那些陌生女子,张行简会更加生气。

    沈青梧认为自己是那个劣迹斑斑的抢走别人时间的人。

    她笨嘴拙舌,只有一身蛮力。层层纱衣与长裙遮掩了她的凶残,却无法改变她的本质。

    算了。

    沈青梧大方地想:我今夜就不上前,就不欺负张行简了。我不在,我不开口,他就会开心许多。

    旁边的娘子与她的侍女一言一语,张行简听得七零八落。他这样长袖善舞的人本不会冷落任何一个与他搭话的人,但此时他回头看那不远不近跟着他的沈青梧,心一点点软,情绪一点点落空。

    看,傻子。

    张行简走回了沈青梧的身边,他没说话,但是他感觉沈青梧的眼睛亮了几亮。

    二人依旧不说话,沈青梧想:如何让他理她呢?

    沈青梧看到前方有热闹,许多人往里面挤去。她认为这有助于修复她与张行简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沈青梧当机立断拉住张行简的手,拖着他往人群中挤。

    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听到嘈杂的管乐声。

    周围一起往里面挤的人,也不知道热闹是什么——不过是八卦心作祟,人越多,越想看。

    沈青梧蹙眉。

    她有点儿忘了张行简,心神转移到那看不到的热闹上。她左右观望,见有父亲把孩童抱起来,让孩童坐在自己肩上看;她听到一声惊呼,扭过头去看,见一位男子将他身前的女子抱起来。

    男子问:“可看清楚了?”

    女子羞得满面通红,双脚离地让她不敢睁眼,她用拳头捶打情郎的肩:“放我下去,太高了,我害怕,我不敢看!”

    沈青梧看他们如此那般地打情骂俏。

    她目中光流动,跃跃欲试:让她来!她不怕高,也不怕丢人!

    她想看清楚里三层外三层中的热闹是什么!

    沈青梧扭头看身旁的张行简。

    她眼中的光多么直接多么明白,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与期待,张行简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她想要什么。

    可她连话都不说。

    张行简挑眉,装糊涂装虚弱:“沈将军不会要在下抱你吧?在下可抱不动。”

    沈青梧目有怒意。

    他明明抱过她那么两次,他哪里抱不动?他只是不想抱罢了。

    他只是今夜觉得她讨厌,故意和她对着干罢了。

    他不肯,沈青梧立即扭头,去寻找其他法子。她听到身后一声笑,他声音从来清朗,笑起来也潺潺若溪,拂得人心头酸痒。

    沈青梧睁大眼,身子僵住。

    身后那个讨厌的郎君,竟然按照她期待的那样,抱住她双腿,将她抱离地面,好让她看清热闹圈子里的动向。

    沈青梧的心一下子被敷得软绵绵,心跳加快。

    她低头看他。

    她的眼睛对上他那双看猪都十分温情脉脉的漂亮眼睛。

    张行简含笑:“沈二娘子要看就快看,在下文弱书生,可抱不了你多久。”

    沈青梧心想:撒谎。

    但是她心情明朗起来,她唇角上翘,知道了他的好。她快速抬眼,向热闹源头看——原来是一班耍杂技的人。

    大约这耍杂技很有名,整个镇子的人都往这里挤。

    沈青梧手在张行简额头上轻轻压了一下。

    张行简一怔,想她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莫非打动她的热闹,并不能吸引她?

    张行简如她愿,将她放回地面。她确实和寻常女子不同,既不会撒娇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脚一踩到实地,沈青梧便转过身,面朝张行简。

    这么近的距离,她像是投怀送抱。

    张行简呼吸微凝,为她突然转过脸的面容。

    沈青梧在斗嘴吵架后,终于开了口:“里面是杂技团,你想不想看?”

    张行简眨眨眼。

    沈青梧:“看着很有意思。”

    张行简弯眸。

    他不用回答,这么简单的表情,她看懂了。沈青梧心中畅快,想她真聪明。

    她一定可以哄好他的!

    沈青梧手在张行简肩上一抓。

    张行简:“等等……”

    他意识到她的古怪,生怕她让他在这里出丑,比如要将他抱起什么的……好在沈青梧也没有那么笨,她抓过他的肩,是带着他直接用轻功跃起,飞离熙攘人流。

    下方:“哇……”

    年轻貌美的娘子抓着那郎君,速度极快地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踪迹。围观百姓们呆愣愣的,一时觉得这戏法比看台上还要热闹……而沈青梧拉着张行简,借用树与墙的距离,带他站到了一处阁楼屋檐上。

    脚下屋檐挂着一排通红灯笼,灯笼在风中叮咣撞响。

    高处不胜寒,风吹动沈青梧的长裙。裙裾轻扬,发丝拂面,发鬓间的花冠与流苏颤颤摇晃,微有凌乱。

    她真是又好看,又潇洒。

    张行简静静看着她,见她俯看杂技团,看热闹看得兴致勃勃。下方人流喝彩,沈青梧站在高处鼓起掌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喧哗人间。

    沈青梧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好不好看?”

    张行简看着她的背影,微颔首:“好看。”

    ……确实好看。

    若她回过头,便能看到他灼若熔浆的控制不住的眼神。

    她再迟钝,也不应看不懂这种眼神的意思。

    但是沈青梧没有回头。

    张行简可以放任自己长久地凝望她——

    沈青梧拉着张行简一同坐在屋檐上。

    那杂技团有人钻火,有人用火浇身,有人耍滚有人吞宝剑,还有年少的娘子抱着琵琶弹。

    人间烟火,煎我青春。

    沈青梧并非没有看过这些,但是今夜有人陪着她,感觉总是和以前不太一样。

    差不多的表演,她往日没有感觉,今夜只想一一让张行简知道:“你知道这些吗,你看过这些吗?”

    张行简笑:“看过啊。”

    热情的跟他推荐了半天的沈青梧一怔,回头看他。

    有人如玉如琢,坐在屋檐上,也像坐在高堂玉阁一般优雅。

    沈青梧皱眉:“你怎么会看过呢?”

    张行简:“我少时没见过,能出家门后,就见得多了。”

    沈青梧恍然。

    被关在家中不得出门的小月亮,有长大的时候。他本性的随意与对世人的平等,让他其实并不远离人间烟火。

    世人只觉得他高高在上。

    沈青梧曾觉得二人云泥之别。

    但其实从来不是。

    这个月亮……不是挂在天上高不可攀的那种,他虽然很冷很无情,可他是一身污点的月亮啊。

    她喜欢这样的人。

    张行简端坐中,身旁人一动,下一刻,他仰头,一怔之下,见她坐到了他腿上,搂住他脖颈,低头看他。

    张行简眨眨眼。

    沈青梧向他宣布:“张月鹿,我想清楚了。”

    张行简:“嗯?”

    沈青梧:“你不是建议我跟你学习说话吗?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读书,没下棋了。博容不在,都没有人管我了。我不想我回去见到他的时候,他说我玩野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不如,你教我吧。教我说话,教我读书,教我下棋,教我你能教的……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反正也逃离不了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她热情推举自己:“我虽然不聪明,但我做学生,一向认真的。”

    张行简问:“为什么是我?博容不是才是你的老师吗?”

    沈青梧:“我是觉得,你十分有意思。”

    他和博容是那么的不一样。

    他带给她许多她以前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送她漂亮衣服,他贴在她耳边说话,他从后抱她……全都很新奇。

    沈青梧喜欢。

    沈青梧喜欢的,她就要拥有——这个坐在张行简腿上的娘子扬着下巴,向他宣布:“你必须教我,你没有选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得拒绝。”

    张行简笑而不语。

    沈青梧低头。

    沈青梧因紧张而出汗的手抚在他面颊上,她觉得他不知道,她便轻轻的、偷偷摸摸地抚摸他面颊,用指腹擦一擦。

    沈青梧:“但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会与你公平交易。我之前不也欠你一些事,你说事后算账吗?这次的条件也加起来——你依然可以事后算账。”

    张行简:“嗯……怎样的报答,配得上我的牺牲呢?”

    沈青梧淡然:“怎样的报答,都配得上你的牺牲。哪怕你要我砍自己一刀,要我自废双臂,我也不会拒绝。”

    沈青梧:“我喜欢的,值得我做任何事。”

    没有人给她的,她就要自己争取。争取的过程中付出多少代价,都无所谓。

    只要她得到就好。

    只要她收到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就好。

    张行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为这样的梧桐心动一次又一次。

    人海流流,时光若海,他已经无法克制,无法等待。

    张行简:“不如你现在就开始回报我。”

    沈青梧意外:“嗯?”

    她低头看着他:“你要什么?”

    张行简面容平静:“我要你亲我。”

    沈青梧:“……”

    她迷惘非常,张行简淡漠:“不愿意?”

    这有何不愿意?

    他这么的……好亲。

    她也早已心痒数日。

    沈青梧抱着他的脸,低头,毫不犹豫地与他双唇相贴。

    月上柳梢,灯笼叮咣,铺陈在飞翘檐顶上。

    人流中的杂技团的表演到了尾声,丝竹管乐声断断续续,人潮三三两两地分散,走远。

    沈青梧与张行简难舍难分。

    初一碰触,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浅尝辄止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深入与迷恋。

    沈青梧与他面容紧挨。

    她忍不住一手搭在他肩上,手指从他肩头掠入他衣领内,轻轻揉搓他脖颈。

    他雪白长颈,被她摸得绯红,宛如染霞。

    沈青梧痴迷。

    张行简在她腰上轻推,才让她勉强回神,不再继续逼迫。她恍恍惚惚地抬起眼看他,见他目光迷离,眸中水波粼粼。

    沈青梧咬住自己嘴中肉:克制,沈青梧。

    张行简喘息半晌,平复呼吸。他看着她的眼睛中所沾染的欲,让沈青梧吃惊并茫然。

    他……

    张行简手扣着她的肩,非常直接地说自己的要求:“和我行乐。”

    沈青梧:“……”

    张行简平静非常:“没错,就是鱼水之乐的意思。你与我同榻多久,我就教你多久。你对我上心多少,我便对你上心多少。

    “我与博容不一样。他教你必是告诉你不求回报,可我要回报。你让我满意,我才会点头。你也知道逼迫我的下场,我若是不愿意……沈青梧,你无法真正逼迫得了我。”

    沈青梧自然知道他这人若是与她耍心眼,若是执拗地不肯与她合作,她恐是杀了他,也得不到什么。

    可是……鱼水之事……

    她不是不愿,她是不懂。

    他不是抗拒吗?他不是要死要活地反抗吗?他不是每次她碰他,他都勉强又纠结,要思考很久吗?

    他现在在做什么?

    张行简:“因为欲。”

    沈青梧:“听不懂。”

    张行简如今说话分外直接。

    他冷冷淡淡地说完这番让人目瞪口呆的话:“你是知道的,在你之前,我从未与女子行事。我初初经历这种事,难免食髓知味,想一念二再望三,无法割舍。

    “但是我家教极严,我不能随便与女子行欢。我身边只有你,你又是不在意这种事的人。你不知道身为男子的难处,不知道我夜夜回味的痛苦。我欲念深重,难以根除,自我排解不得,只能请你相助。

    “沈青梧,你看着办吧。”

    沈青梧:“……”

    她如听天方夜谭,她简直觉得她不认识他了。

    她怔怔看他,看他说这么一段话,面无表情。若非被逼到极致,张行简岂会说出这种话。

    沈青梧看着他的眼睛,有点相信了,有点明白了——

    为什么张行简最近如此难懂。

    为什么张行简最近待她这么好。

    为什么张行简反复无常。

    沈青梧有些同情他。

    她温柔地抚摸他冰凉面颊,凑到他耳边,好奇地问:“男子真的会因为这种事,而痴迷无比,无法自控?”

    张行简咬着牙,闭目:“……是。”

    为了得到她的爱,他不择手段。

    作者有话说:

    ◉ 第 60 章

    此夜, 沈青梧明白一个道理——

    原来谁也不是很清白,谁心里都装着一些腌臜龌龊、不为人知的阴暗。

    即使是张行简。

    看上去那么高雅的郎君, 也会因为欲而对她低下高贵头颅。

    她坐在张行简怀中的这片刻时间, 低头望着他俊容的片刻时间,心中既松口气,又对他的欲充满了几分蔑视——

    不过如此。

    她还以为张行简多么难搞,还以为永远无法让他顺从。原来仅仅一个“色”, 就足以虏获他。

    至于他有可能产生的爱……她不会再去多想了。

    那种她本就不想与他产生的纠葛, 想来何用?何况, 张行简不是已经给出“欲”这个答案了吗?

    无论真假, 这个答案她很满意。她姑且信着。

    毕竟谁遇上张行简,也不应指望他能付出真心。他这样的人,哪来的真心?

    ——那就好好玩一玩吧。

    夜空下灯火熠熠, 杂技团周围围着的人散了七八分。高阁屋檐顶, 沈青梧拥着张行简,继续缠绵亲他,亲得他四肢发软, 亲得他搂紧她腰肢。

    张行简问她:“回去吗?”

    声音里的那丝哑, 如静河中突然燃起的一点火星子,烧得人心间滚烫。

    沈青梧唇翘一分。

    她当然知道他回去的目的是什么。

    她慵懒而兴致盎然:“好啊。”

    张行简看着她幽黑淡漠的眼神。

    他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

    沈青梧其人, 实在难以驯服。

    张行简早早便知道, 他若能驯服她,她就会为他舍生忘死, 只在乎他一人, 只爱他一人。

    沈青梧不受人间秩序所束缚。

    博容强行教会她那些, 她也不过照着做。但若有需要, 没什么可以束缚她。张行简期待那种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的事物。

    他画下一面大网试图捕获她。起初,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欲望也好,不甘也罢,得先将她诱入陷阱,得让她心甘情愿停留自己身畔。

    她也许不屑于自己给出的“欲”这个理由,也许觉得张行简不过如此,也许觉得张行简比她想象中的低劣得多……全都无所谓。

    只要沈青梧先放下戒心,不再整日将他当敌人看,不再他做什么她都不相信,不再她身边有问题、她第一个怀疑他。

    他曾花了太长的时间去织一张让沈青梧对他失去信任的网。

    他如今要花更长的时间去打破那张旧网。

    沈青梧得到满足后就会离开他吗?

    不。

    他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他要让她离不开他。

    这十分难——四野无风,他试图捕鹰啊——

    一路回住舍,遇到的仆从都被沈青梧今夜的打扮震惊得面面相觑。

    沈青梧跟着张行简进屋子前,隔着门瞥到长林拿着卷宗往这边走来。她给了长林一道挑衅目光,“砰”地关上了门。

    沈青梧听到张行简在后问:“谁在外面?”

    沈青梧立刻转身,后背抵在门上。她当然不愿长林坏了好事,便道:“没人。”

    张行简也不计较,只是坐在榻上,用温润目光看着她。

    沈青梧道:“那我来了?”

    ——这话说的,真像个女土匪。

    沈青梧自己没感觉,张行简愣一下,噗嗤一笑。

    他手心捏汗,为自己的决定而没有把握,而些许羞窘。他勉力压制着这些情绪不露怯,看沈青梧这女土匪架势,倒轻松一些了。

    张行简别过眼:“你先去洗浴。”

    沈青梧:“我傍晚来的时候就洗过了。”

    这话一说,二人都一愣。

    沈青梧目光闪烁,张行简诧异看她一眼:她的意思,莫不是说,她傍晚来时,就想对他……

    唔,他倒是绕了这么一大圈。

    张行简温声:“再去洗一下吧。”

    沈青梧心知此人过于洁净的讲究,虽心中不耐,但也不想为这种事发火。她“嗯”一声转身向隔壁净室走去,实在熟门熟路。

    张行简坐于榻间出神,正要起身自己也去洗漱时,看到屏风后一个插着花的脑袋又探了出来。

    沈青梧邀请他:“鸳鸯浴来吗?”

    张行简:“……”

    他虽有兴趣,却心中另有打算。他摇摇头,微笑:“不必。”

    沈青梧目光灼灼:“过期不候,你想清楚了。”

    张行简:“沈二娘子若再不去洗浴,水便凉透了。”

    沈青梧嗤一声。

    她也不懂一间房,同一个净室,为什么还要有屏风挡着,各洗各的。在军营中,因她女子身份,不得不多迂回两步;但她和张行简之间,何必要这么生分。

    沈青梧出来得很快。

    她松松地揽着外袍,盘腿坐在张行简榻上。她听着哗哗水声等人,心中浮想联翩,对即将到来的事充满兴趣:

    床笫兵法,分外有趣。

    张行简天生合该被她睡。

    无论他二人多么面和心不和,一上榻,张行简再不承认,他也要沉沦于她。这种事分外美味,让人食髓知味。沈青梧每一次碰到他,都有骨血中那种酥酥战栗感,爽意直达颅顶。

    是每个人都这样,还是她只对张行简有这种强烈至极的感觉?

    所以张行简说他被欲折服,沈青梧几乎毫不犹豫地就信了——这么舒爽的感觉,谁会不折服?

    只是可惜她总是要抛弃张行简的……

    沈青梧一边想着抓紧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爽个够,一边寻思着回到军营后,自己是否该试着成亲,找个伴侣。她并非需要婚姻,她只是喜欢这种感觉……

    张行简从屏风后走出。

    沈青梧身旁的烛火摇晃一下,她的眼睫上一滴水直直地溅入眼中。陡然濛濛的世界中,她看到一个人影走出。

    沈青梧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既忍受着水溅到眼中的刺痛,也在那种刺痛中看到五色斑斓的世界,看到越来越清晰的俊美郎君。

    沈青梧已经很难形容张行简的好看,狼狈的好看,凄然的好看,羸弱的好看,洁净无垢的好看……他一步步走来,步履悠缓与她狂跳的心脏丝毫不合拍,她却早已脸热万分。

    沈青梧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她克制着没有起身。

    张行简:“等了许久了?”

    他站到榻边,俯身看她,手上还抓着一张干净的长巾。

    他俯身来和她说话,沈青梧仰面,他垂落的发丝柔顺地贴过来,睫毛飞翘,眼若银鱼清亮,皂角香盖过了他身上原本的气息。

    沈青梧不说话。

    她过来拉他的手,要他上榻。

    他躲了一下,在她面前蹲下来。他犹豫一下,抬头看她一眼,然后轻轻掀开她本就未绑紧的衣带。

    他看到衣内情形,微微蹙眉,又有几分无奈:“你果然没有好好擦干净。”

    他看到她半湿的长发就有这种感觉,看到她衣内微潮的水痕当然已经确定。他已经想象到沈青梧是如何胡乱地洗浴一番,就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他。

    沈青梧冷漠:“是你要睡,不要婆婆妈妈。”

    张行简慢吞吞:“在下并没有婆婆妈妈。”

    沈青梧不耐烦:“那你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上来!”

    她克制着自己不伤他,忍受到他到这会儿,他不上榻,还蹲在那里拿着他那张巾子,跟她聊天。

    鬼才有话与他聊。

    张行简手中的巾子,擦拭沈青梧的腹部。沈青梧身子一绷,僵硬地低头,看他一手按住她腰,一手拿着巾子擦拭。他低垂着眼,看起来洁净无害,但是他的擦拭越来越往下……

    时间登时变得漫长而煎熬。

    张行简的巾子,从腰擦拭到腿。那张巾子盖着沈青梧大腿,反反复复,沈青梧肌肉一点点绷实,手肘不自主地撑在榻上,手指蜷缩。

    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张行简垂着眼,温温柔柔:“梧桐。”

    沈青梧慵懒阖目,仰颈吞吐气息,被服侍得十分舒服:“嗯?”

    张行简:“你真的洗干净了?”

    沈青梧:“自然,我……”

    她倏地收声,猛地提腰,睁开目震惊地向下看去。

    那郎君用巾子按着她的腿,在与她慢条斯理说话之后,便倾身凑前,向他手指不远处亲了下去。他呼吸清浅气息灼灼,只几个浅淡之吻,就、就……

    沈青梧瞬间被放倒,跌在榻上大脑空白,呼吸起伏不定。

    她用力抓住他手腕,厉声:“张月鹿!”

    烛火熠熠,只看到郎君乌黑垂地的青丝,与一丁点儿红得厉害的耳尖。

    沈青梧仰躺在榻上,手指越来越紧地扣住被褥,一点点捏紧,捏得手指发白。一层层汗意让她如被打捞,唇齿的侍弄有点疼,又带来更多的畅意……

    整个人飘飘然,神魂皆荡——

    张行简微微喘气,在被她扣紧又放开后,他喉头上下动了几下,呛得咳嗽。

    他抬起头,对上床榻上方沈青梧的目光,年轻郎君睫毛与唇角十分润泽。

    沈青梧扯住他手腕,一把将他拽上榻。她翻身压来,扣住他下巴便欲亲。

    张行简侧过脸:“我还未漱口……”

    沈青梧:“我不嫌弃。”

    张行简:“我嫌……”

    沈青梧:“那你就排解排解,自己忍着吧。”

    这个不讲道理、被他撩出一身火的沈二娘子不再陪他玩那种慢条斯理的游戏,而张行简又岂不是早到了忍耐边缘?

    衣未褪,身已拥,大刀阔斧已到近前。

    情、爱本就是肮脏的,本就是不洁净的。到此前,谁还顾得上几多讲究?

    张行简扣住了沈青梧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整整三轮。

    沈青梧在张行简这里积攒的一身火,终于少少发泄。

    沈青梧真是对他刮目相看,而张行简为了证明自己,竟然跃跃欲试,让沈青梧色变。

    可她见他,也不像是有那份力气。

    沈青梧:“你出的来吗?”

    张行简俯在上,温柔地亲吻她面颊,乌黑鬓角沾水,面颊雪白如玉。衣裳早褪,他修长舒展的肢体呈现她眼中,像是蜿蜒壮阔的山河,让人流连。

    沈青梧恋恋不舍地伸手碰触,搂住他窄瘦腰身便不愿撒手。

    这么好看的身体,整天藏着掖着,真想弄死了带去军营慢慢玩。

    张行简哪里知道那怀中对他表现的十分满意的娘子在想什么。

    他弯眸,诚实:“我不知道。”

    他亲她眼睛,道:“但我还想。”

    他眸中的欲,燃着火,透着他本身那种饶有趣味的不紧不慢的感觉。热火慢熬,他坚持如此,沈青梧并不反对,任由了他。

    二人又开始聊天。

    她问:“真的就那么想?”

    张行简:“嗯。”

    沈青梧:“男子都像你这样吗?”

    张行简想了想:“大约是吧。流连不舍,有了一次就再不能拒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青梧:“我可不是牡丹。”

    张行简轻笑:“难道我是‘鬼’吗?”

    可他这副沉迷的样子,与“色、鬼”有何区别?不,也许是世上没有他这么好看的色中恶徒。他拥有秀美的面孔和清雅的气质,哪怕做这种事也依然漂亮,不见欲念所露的肮脏……

    沈青梧抚摸他脸,沉迷:“张月鹿,你真好看。”

    张行简沉默。

    她眼中的迷恋过于直白,但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博容。可是张行简自然不愿意提博容。

    张行简说:“在你眼中,我除了脸,没有别的优点了吗?”

    沈青梧误会了他的话。

    她吃惊:“一个还不够?你也不能太贪心吧。你长这么好看,其他缺点都可以忽视。”

    张行简目有笑意。

    他突然问:“好看的脸能留住你一辈子吗?”

    沈青梧淡然:“能啊。”

    沈青梧:“你不会是想问你的脸能否让我留恋一辈子吧?”

    张行简目光如波流动,他浅笑:“不敢。在下也有年老色衰时,不敢指望沈将军的留恋能长久。”

    沈青梧安慰他:“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看你兄长,博容……他就长得很好看,比你大十来岁呢,也不见丑,依然那么英俊。我们不打仗的时候,好多年轻娘子来军营外逗留,想各种奇怪理由要求见博容。

    “杨肃说,她们一个个都想嫁博容。”

    沈青梧唔叫一声,拱起身。

    她瞬间抓住他手:“你干什么突然动一下?”

    张行简只笑:“情难自禁,梧桐见谅。”

    沈青梧仰望着他半晌。

    她淡淡道:“我看你是歇够了,有力气了。”

    张行简:“……”

    他暗道不好,果真不等他抗议,他便被扣住肩,被某个翻身跃起的娘子压到了下方。

    张行简闭目:“你只会这一种吗?”

    沈青梧:“确实不如你家学渊博,懂的那么多。不过此事……够用就行,何必求那般多花样?”

    帐外烛泪凝固在地,蜡烛早已燃尽,如此——

    此事是酣畅又带着几分痛的。

    张行简认为,若是迷恋一人的身,迟早会迷恋一人的心。若想得到一人,可先得到身。

    此事肌肤相处,若对一个人愿意摘下面具,愿意褪去一切掩饰与她行乐,他拉着她下坠的同时,自己的沉迷恐怕不枉多让。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也没办法。

    想拿下一人,必须要战。榻上之战,亦要枕戈待旦,非生即死,非死即战。

    不知道累到了什么程度,沈青梧终于趴在他胸上,一身热汗,酣睡了过去。

    此事耗费精神,连战场上的女将军也会疲惫……张行简动也动不了,只好囫囵抱着她,给二人盖上褥子,这么睡了过去。

    他虽疲惫,心中却是高兴的。

    模模糊糊中,张行简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幼时。

    向晚日归,张园寂静。

    独守空宅的十岁幼童刚刚被先生们训斥一通,被张文璧收走了所有侍女偷给他的连环玩具。他们痛心疾首,语重心长,问他为何不奋进一些,为何不像张容一样——

    张文璧:“你可知,大哥像你这么大时,根本不和外面孩童玩耍。你为何日日想出门?”

    先生们:“飞光(张容小字)像你这般大时,这些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张月鹿,你是张家的希望,你二姐收养了你,是为你好,你也不想再次回到旁系,被人耻笑吧?”

    荣光自然伴随着一些失去。

    十岁的张月鹿就懂,只是虽然懂,却依然渴望一些东西。

    他在宅中台阶上背书,月上中天,张园四方灯火熄灭,寥寥的,只有他这里有一盏灯。他饥肠辘辘,身心疲惫,背书背得头痛,也并不敢去睡觉。

    只怕二姐失望,只怕先生们叹气,只怕长辈们摇头,偷偷和二姐再商量“他也许不是我们要的月亮”。

    就在这时,幼年张月鹿听到树木枝条的“吱呀”声。

    他抬头,看到杏花飘零,矮墙林林,墙上站着一个幼小的脏兮兮的女童。

    乱糟糟的头发,不合身的衣服上补丁不少,腰上却别着乱七八糟不少小刀匕首。她摇头晃脑地坐下来,坐在墙上,欣赏张家小月亮的难堪。

    梦中张月鹿知道那是沈青梧。

    但是梦中的沈青梧也不爱说话。

    她看了他一会儿,对他咧嘴一笑。在漏更声响起时,她熟练地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在墙上跳跃,倏忽一下消失了。

    被困在张园中的小郎君追上去几步:“别走……

    “梧桐……”

    幼年的孩童喃声:“带我一起走……”

    那小女孩在墙上扭头,冲他做个鬼脸,趾高气扬,与长大后的她一样过分:“你想得美。”——

    张行简从梦中惊醒,隔着帐子,看到外头天光几分亮堂。

    他恍惚仰望上方帐子,难以估计时辰。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在他身上出现的机会太少。

    古怪的陌生感消失得很快——张行简感觉喘不上气,慢慢低头,看到缠在自己身上的长手长脚的沈青梧。

    她像一只青蛙一样趴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动弹不得,也不怕自己被她压死。

    张行简怔怔看着她,想到那个梦,再闻到屋中气味,想到昨夜荒唐……他目色闪烁。

    沈青梧忽然从他怀里抬头,睁开眼,将张行简吓一跳。

    她过分的敏锐让人意外。

    沈青梧睁开眼看他一眼,嘀咕一声:“会睁眼睛瞪我,说明活着。”

    她满意嘟囔:“我的。”

    一觉睡醒,宝物犹在。沈青梧脑袋一歪,抱着张行简,重新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而张行简这才注意到,她抱着自己睡觉的姿势,是将耳朵贴着自己的心脏。换言之——她一边睡,一边听着他的心跳是否正常。

    难怪他将将一动,她便发现了。

    张行简目光温软。

    可爱的沈青梧,怕张行简死了;可恶的沈青梧,在梦里也不要他。

    张行简低头,抓住沈青梧手臂,在她手腕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门外抱着木盆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的侍女,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剧烈的“咚”声。

    她们茫然无助。

    良久,她们听到沈二娘子惊慌而尴尬的声音:“张月鹿,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你不会被我打死了吧?你、你干嘛在我睡着时碰我……”

    侍女们面面相觑——

    半个时辰后,张行简用帕子捂着鼻子止血,面容镇静。

    沈青梧在旁七手八脚地找自己的衣服穿,不时回头看那个干净好看的郎君一样。

    她试图劝说他:“要不你脱了衣服,我帮你看看,帮你按一按吧。你若是被我摔出什么好歹,那可不行……”

    张行简不言语。

    之前,张行简不过想咬她手腕一口,便被沉睡中的沈青梧骤然跳起拿下。那眼睛都还未睁开的娘子,一个过肩摔过来,张行简当即抬手与她格挡。

    他武功不算太差,二人过了几招,他从沈青梧的手里捡回一条命。

    清醒后睁开眼的沈青梧,便发现自己和张行简刚谈好条件的第一天,自己就疑似殴打老师了。

    此时此刻,沈青梧不等张行简开口,便自作主张出门:“我帮你拿点儿药。”——

    沈青梧当真一心一意想让自己宝贵假期的最后一段时间,既能抓到凶手帮到博容,又能过得愉快些。

    她知道这个府邸上下都是张行简的人,这些仆从若知道张行简被她暴打,张行简在仆人面前恐怕失去威严。

    很少能想起人情世故的沈青梧,在这时脑子灵光一瞬,她出了府,去为张行简抓药。

    她不过是在药铺抓一些跌打擦伤的药,但是临出门时,看到几个大男人带着难言的表情在大夫这里看病。

    沈青梧想一想:她是否也该给张行简弄点壮、阳的药呢?

    不过沈青梧看了看自己的荷包,抬腿走人。

    她凭什么为他花多余的钱。

    做梦吧——

    张行简在房中歇了半日,缓了一会儿,才要问沈青梧去了哪里,那个行踪不定的沈青梧便回来了。

    她带着治跌打擦伤的药回来找他,让张行简颇觉安慰。

    但沈青梧蹲在他身旁,看他半天,突然问:“你今晚还想和我睡吗?”

    张行简:“……”

    他手腕被抓得一片青,鼻端被她磕得渗血,后腰撞到床板上也估计擦伤得不轻……他被她早上那一顿打斗弄得如此凄惨,她心里在想什么?

    张行简轻声:“沈青梧,你还是人吗?”

    沈青梧理直气壮:“我只是问一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