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包围

    此刻的张家,不停地有消息传进来,尚初晴带人出现在张府也并没有瞒过他们的眼睛。

    张峰听此,微微皱眉,申家主更是心中一跳,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城门……”

    “担心什么!”张峰不缓不急地喝了口茶,“宁王手里的兵就这么多,这里有四百人,那么城门口只会更少,看来宁王是将赌注压在流民身上了,岂不是更好?”

    申家主闻言点了点头,可是内心深处依旧有些不安。

    他身边的茶水都是满的,心神不宁坐了大半夜,却没心思喝口茶,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可看了眼张峰,又憋了回去。

    倒是张峰摸着杯沿,心思另转,回头吩咐道:“文若,达宇若是回来了,先去给他母亲报个平安,免得记挂。”

    幕僚闻言一愣,只见张峰深深地看着他,顿时他心中一麻,“是。”

    他急急地下去,差点走不稳在门口跌了一跤,幸好扶住了墙。

    张峰的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可是张达宇去干了什么,老夫人根本就不知道,报什么平安?

    然而张峰既然说了,这就意味着在做最坏的打算。

    他没去找张达宇,反而绕去了后宅,直接密见了张达宇的夫人,“夫人,赶紧收拾起来,让小少爷随属下离开。”

    张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与老夫人不同,张达宇的夫人却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幕僚道:“老太爷只是以防万一,等过了风头,还是可以将小少爷接回来的。”

    坐在前面的申家夫人正奇怪地往这边张望,她勉强地笑了笑问:“那申家的孩子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

    张夫人立刻红了眼睛,缓缓地点头,“好,你去吧,他就在隔壁睡着,动作轻一些,别吵醒他。”

    “是。”

    张夫人说完回到了屋里,申家夫人好奇地问:“莫不是前头有消息了?”

    张夫人笑道:“姐姐耳朵灵,说事情顺利,让我们再等等,姐姐若是累了,不妨在我这儿歇一会儿?”

    申夫人不疑有它,跟着笑起来,“这种事情总弄得人心慌慌的,哪儿睡得着,既然再等等,那就等着吧。”她说着回头看了眼丫鬟,“琴儿,去瞧瞧少爷小姐,睡得安不安稳。”

    “是。”

    申夫人看着张夫人道:“这两个孩子认床,换了地方就得闹。”

    张夫人笑了笑:“是吗,没听到闹腾,睡得倒挺好。”

    “可能是玩累了,你知道的,我女儿就喜欢缠着你家小子的玩闹。”

    琴儿出了门,去看了眼自家的两位少爷和小姐,边上照看的丫鬟凑过来道:“琴姐姐,少爷和小姐睡得都好。”

    “把小姐叫起来。”琴儿说。

    “啊?”丫鬟惊讶了一下,但看琴儿凝重的脸,知道是自家夫人的意思,顿时点了点头。

    两人没惊动另一头的小少爷,轻轻地将小姐摇了起来,睡眼惺忪的申家小姐不情不愿,最终琴儿哄道:“小姐,马上要回家,您就看不到张家小少爷了,您想见他吗?他不是还欠着您一个小鼓吗?”

    那是白日里答应她的玩具。

    申家小姐顿时记起来了,顾不得困意,睁大眼睛道:“我要小鼓。”

    琴儿立刻笑道:“好,那您跟张夫人说去,想要见张小少爷,见不到,您就哭吧。”

    琴儿抱着申小姐回去,申家夫人故作惊讶道:“怎么醒了?”

    琴儿无奈,“小姐睡不惯床,醒了要见张小少爷。”

    此言一出,顿时张夫人脸色微微一变,正当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听见申夫人先斥责起来,“胡闹,都多晚了,你张哥哥早就睡了,要见也等明日见!”

    语气有些严厉,一时间将女儿呵斥住了,可是很快小姑娘嘴巴一瘪,大眼睛泪水积聚,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吵闹着:“张哥哥,我要张哥哥……”

    作为申家的小姐,那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周围宠着哄着,其实无需琴儿哄说,申小姐得不得就放开声音大哭。

    申夫人怎么哄都哄不好,于是为难地看向张夫人,“这……妹妹,要不让她去看一眼?”

    平时自然无事,可如今儿子刚被抱走,张夫人勉强笑起来,“怕是不合适吧,男女有别……”

    “嗨,不过才这么点大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们老太爷不是要做亲吗,也没什么不适合的。”申夫人说着一双犀利的眸子看向张夫人,“还是妹妹瞒着我什么?”

    张夫人手心出了冷汗,“没有的事……”

    “那就让我看看张诚还在不在!”申夫人厉声道。

    *

    丑时已经过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尚初晴算着时辰,心道北城门应该已经结束,她一直盯着张家,是不是能动手了?

    正在此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将军,宁王殿下已经拿下申兴!”

    尚初晴眼睛一亮:“好,那就不用耽搁了,都上吧,围起来!”

    火把一一被点燃,四百人从暗巷里蜂拥而出,将张府前后侧门看守住,接着她命人敲开大门。

    而此刻,硬生生坐了一个晚上,申家主终于再一次沉不住气道:“是不是派人再去看看,按计划该是出城门了!”

    张峰点了点头。

    然而忽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下人道:“老爷,我们府邸被包围了!”

    “什么!”

    张峰顿时惊得站起来,而申家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他的心头。

    “是什么人?”张峰问。

    “就是之前一直监视在附近宁王的兵,为首的是个女人。”

    申家主问:“西陵侯的孙女?”

    张峰道:“就是她。”

    申家主说:“她为什么突然……是不是受到宁王的命令,那城门那边……”他越说越糟糕,瞪大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张峰。

    张峰再也装不出淡定,他忙问:“多少人?还是那几百人吗?”

    “是,看火把的数量就是这么多。”下人额头沁汗。

    这时,门口又有人匆匆来报:“太爷,门口的那位女将军让小的带话给您。”

    “什么?”

    “她说宁王殿下已经拿下城门,截下胡商,让太爷不要顽抗,立刻开门,束手就擒,说不定……”见张峰看过来,他垂下头低声道,“说不定……张家还能留个全尸!”

    “混账!”张峰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神色狰狞。

    “完了,完了……”申家主一点也不怀疑尚初晴的话,否则岂敢真的带那么点人包围张府,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太爷,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峰在屋里慢慢踱步一圈,接着冷笑道,“难道真的由那黄口小儿宰了咱们不成?来人,立刻通知后宅马上收拾起来,点齐府中人马,咱们杀出去!我就不信,区区四百人,就是尚家丫头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拦住我们?”

    “是。”下人立刻匆匆去安排。

    “那申家……”申家主再也说不下去。

    他支持张家,让申兴拦住宁王,就是赌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结果一夜之间,竟然输了。

    百年张氏输给了一个才刚到雍凉三天的皇子,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自然是跟着张家一块儿走,放心,不会丢下你们的,幸好,孩子们都在这里,也免了后顾之忧,不是吗?”张峰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要留下根了,就有希望,咱们还能卷土重来。”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申家主动了动唇,最终深深一叹,回头吩咐身边人,“去通知夫人,带上孩子,过来吧。”

    这个时候,整个张家动起来了,看着外头攒动的火把,不难看出张峰其实早有准备,将私兵都藏在里府里。

    张峰沉吟道:“北城门定然正乱着,我们不妨往南城门突围,此刻定然守卫放松,想要闯出去不难。”

    此刻也别无他法,申家主的心微微放下,可是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尖锐声音由远及近,“放开我,你们做的出这种事情来,还怕人说吗?”

    只见申夫人带着奴仆,抱着两个孩子一路闯进来,看着申家主,眼睛湿红带着愤怒道:“老爷,张诚的孩子被送走了!”

    此言一出,申家主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接着慢慢地看着张峰,“张老太爷,您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些?”

    他赌上了申家的一切,连孩子都送到了这里,可是张峰却瞒着他送走了自己的孙子!

    张峰受到这个指责,并没有急着解释,反而看向了后到一步的张夫人,“走了?”

    张夫人轻轻点头:“嗯。”她颇为不舍,可是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张峰摆了摆手,“那就去吧,整理好东西,不该带的不用带,待会儿就走了。”

    申家主见此,大声吼道:“张太爷,你是不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至此,张峰看向他,叹道:“唉……不过是权宜之计,多条路罢了,申维,又何必如此大的反应。”

    申维怒不可遏地质问:“那怎么不把我的儿子送走!老太爷,我爹死前敬重你,我们申家为您马首是瞻,我的弟弟申兴更是听从你的号令拦住了宁王!你却自私地只顾着自己的根?也太可恶了!”

    张峰闻言冷下了脸道:“那你想如何?”

    申维没想到张峰不觉得羞愧,反而强硬起来,“你……”

    只见张峰不客气道:“别忘了,申家靠着张家才有今日,你我是一条船上的,别说老朽今日只是送走了自己的孙子,就是让你儿子顶命,你该给也得给!”

    如此蛮横的话让申维听得气得额头的青筋直蹦,“混账!”他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了张峰的领子,扬起了拳头。

    “住手!”边上的下人一看,顿时上前扯住了申维,“放开太爷!”

    张峰略微狼狈,可是脸上却带着轻蔑的笑,“申维,你要是动手,那老朽现在就送你去见宁王,或者让你们一家去见卢万山,也成。”

    这个威胁让申维的眼睛骤然一缩,如坠冰窖,他气得浑身颤抖,指节泛白,可是最终那拳头没有落下来,因为他知道张峰真的干得出来。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放开了手。

    张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倒也没生气,反而拍了拍失魂落魄的申维安慰道:“行了,不要再耽搁了,府里有上千的好手,也一样能保住你们一家,老朽没那么绝情,跟着就好。”

    “老爷……”申夫人也看清了如今行事,白着一张脸看着丈夫。

    申维望着被吓得不敢大哭的儿女,明明恨得牙痒痒,却只能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们。”

    时间紧急,一番牵扯,饶是张峰再如何镇定也露出着急来,终于亲随来报:“太爷,都准备好了!”

    “好,开门!我倒要看看区区一个丫头如何拦我!”

    然而他话音落下,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从微弱到渐强,偌大的张家,这屋子处在中间,都能感受到这股震动。

    “这是……骑兵?”

    所有人都露出惊骇的目光,就连申维都顾不得后悔,抬起头走出屋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雍凉城哪儿来的骑兵?”

    张峰想着想着大惊失色,几乎变调道:“快,立刻走!”

    *

    尚初晴既然敢带着区区四百人围府邸,又岂会不知道张家的打算。

    张峰这老狐狸,让申兴拦住刘珂,让胡儿牙拦住流民,而他自己豢养的私兵全留在了张府,就为了以防万一,好给自己留下一条路,里头估摸着也得藏了上千人。

    然而当她得到了刘珂传来的消息时,就知道以陈渡尖锋营的速度也不远了。

    她算着时间,果然,等张家府门大开的时候,黑甲骑兵那特有的重踏声,震着地面,如雷霆而至。

    而这能震动十里八乡的坊市的程度,显然骑兵至少来了上千,而上千的尖锋营还有什么地方拿不下?

    陈渡手握着巨大斩刀冲着张府门口的站立的熟悉身影喊道:“晴晴!”

    尚初晴抬起眼睛,勾了勾唇,火光下,她抬起手指向了张府大门,此刻被这如地龙翻身般的马蹄声吓得匆忙正匆忙关上。

    陈渡见此,双腿一夹胯下俊黑大马,速度不见反增,直接朝着大门冲了过去。

    “让开。”尚初晴当机立断,对着身边的士兵喊道,于是所有人朝两边一扑,就见陈渡骑着黑马从身边一穿而过。眼看着这一人一马就要撞上大门之时,他猛然一牵缰绳,马蹄在原地高高抬起,一声马鸣之下,蹄子重重地撞在那即将合起的门上……

    “砰——”

    这马蹄不知道有多大的力量,将这两扇大门直接撞开,连同背后推门的人也拍到在地,疼得缩在地上呻吟,一时间根本起不来。

    而陈渡连人带马一点事儿都没有,转回到尚初晴身边,抬手抱拳,大声道:“晴将军,末将受泱泱小姐之命前来支援!”

    话毕身后跟过来的尖锋营骑兵们哈哈大笑。

    第82章 互咬

    谁是泱泱小姐?

    尚初晴听此,挑了挑眉,评价了一句,“人小鬼大。”

    “哪儿能呀,咱姑娘也是担心你。”陈渡说着拉开衣襟掏了掏,从怀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手链,上面缀了四个颜色不一的石头,递给尚初晴,“出去四个多月,她想你了。”

    尚初晴接过来,链子粗糙,石头打磨的也不光滑,不过孩子的心意,让她下意识地搁手里摩挲,忍不住弯了弯唇,然后套在了手腕上,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速战速决,张家上下全部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陈渡说完,手一挥,“围起来,一只蚂蚁也别放跑,兄弟们,跟本将杀进去!”

    “是。”

    而里面,当得知是尚家尖锋营到来的时候,张峰整个人就好像冰封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能让匈奴都闻风丧胆的尖锋营,自然不仅仅只厉害在马背上,就是下马拼杀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就算人数相当,张家的私兵也不能跟这样的军队对抗。

    “不可能……不可能……三天时间,尚家如何调兵过来?”

    此刻所有的风度,自以为是的运筹帷幄都成了笑话。张峰想不明白,可不管他想不想的明白,尖锋营已经到了。

    外头是喊杀声和惨叫声,无需人再禀告,就知道杀神们越来越近,身后的女眷吓得抱在一起,直接尖叫哭泣起来,那种绝望让张峰头皮发麻,心跳越来越快,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陈渡的马踹开了府门,直接吓得里头的人不敢再出来,他留下一千骑兵守在外面,张家更是如同瓮中之鳖,插翅都难飞。

    张家唯一能做的只有退回到中庭,然后眼睁睁看着火光下,仿佛来自修罗地狱,一身黑甲的士兵们无情收割性命。

    张峰眦眼欲裂,张家能在雍凉屹立不倒,自然不仅仅是因为掌握了大部分的人脉势力,更重要的是用银钱堆积出来的这上千私兵。

    这是他对历任知州,各世家的威慑资本。可如今,都没了。

    尖锋营的强大不仅在于个人的实力,更是因为他们多年的配合,训练有素的士兵非常清楚如何分割,包围,抵挡,然后收割性命。

    平时不可一世的私兵在此面前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黑甲士兵提着染血的刀站在了他们面前,只剩下缩在一起的张家上下。

    陈渡一甩长刀,抬了抬手,黑甲士兵往两边一跨,让出了一个通道,尚初晴带着亲兵走进来。

    “晴将军,没放跑一个。”陈渡挺胸保证道。

    尚初晴颔首,不顾满地的死尸,冰冷锐利的目光在这些战战兢兢的张家人当中扫过,平时不可一世的张峰正捂着胸口大喘着气,一副心绞痛的模样,而其余的人头发凌乱,面带恐惧,缩在一起,好不狼狈。

    阶下囚其实都是一个模样。

    不过当她看到申维的时候,还是冷笑了一声:“申家倒是忠心,连这种满门抄斩的罪都要跟着一起。”

    申维动了动唇,似乎想申辩一句,但最终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尚初晴不再看他,对着身边命令道:“整个府邸再仔细搜一遍,任何藏匿之人都不许放过!这些人,先押下去,等待宁王示下。”

    “是。”

    张家落网,带了个申家,尚初晴已经完成了任务,她对嘲讽这些人没什么兴趣,接下来的罪名也自有刘珂来定。

    这时,申夫人睁着通红的眼睛急切地问着申维:“老爷,我们会死吗?”

    申维无法回答,申夫人泪水簌簌落下,“那孩子们呢?”

    一儿一女已经从哇哇大哭到现在吓得只剩下抽噎,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可是满地的尸体已经告诉他们会是怎样恐怖的惨相。

    申维依旧沉默,只是后悔和不舍地摸着儿子的头,申夫人立刻明白了。

    她回头看了眼哭声不断地张家众人,目光落在一脸泪痕,仿若心死的张夫人身上,还有那喘着粗气,仿佛中风前兆的张峰,神色顿时变得狰狞起来。

    她忽然站起来,冲着尚初晴大声喊道:“将军,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已经转身的尚初晴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张夫人似乎知道申夫人想要说什么,原本默默垂泪的人瞬间变了个样,凶狠地冲过来,“闭嘴,你这个疯婆子!”

    不只是她,就连好似犯了病的张峰都抖着手指着申夫人,“快,阻止她!”

    申维见此,立刻护住自己的妻儿,然而申夫人却一把推开丈夫,冷笑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张家,既然我的孩子活不了,那么你们也别想让张诚逃脱!将军,我要告诉你,还有漏网之鱼,张家的长孙,张诚在昨晚,不,是今日丑时就被送出去了,是张峰身边的幕僚!”

    “你胡说——”张夫人尖叫道。

    她立刻上来撕扯申夫人的头发,后者一点也不怕,尖锐的指甲也招呼了过去,顿时两个夫人扭打在一起。

    申夫人一边打,一边骂:“我胡说?你们这群私自私利,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你们,申家会落到这个地步?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敢威胁我!你们拿什么威胁?要死那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逃!”

    孩子们吓得放声尖叫,申维在一旁都不知道该不该插手。

    张峰气得手都抖起来,再也忍不住,就这么撅了过去。

    陈渡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团,摇了摇头,看向尚初晴,“晴晴,还好你生气也就揍我一顿,不会挠脸。”

    然而身后的亲兵却提醒道:“将军,别忘了您还被罚扫马厩,都积攒到一年了。”

    “还有工事,您得跟着修挖两年才算清。”

    “咱们兄弟的手里的刀,晴将军也罚您帮忙磨,可至今为止,您还没动手,都钝了……”

    “对对对。”

    身后的黑甲士兵你一言我一语,让陈渡眼皮抽动,见尚初晴看过来,他挠挠头道:“我又没说不还,就慢慢来,总能还清的。”

    “切……”身后整齐地传来拆台的声音,“您只会积攒的越来越多。”

    陈渡脸皮齐厚,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挺了挺胸,一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

    尚初晴皱了皱眉。

    陈渡冲她傻笑。

    尚初晴忍无可忍白,瞪了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她说的话吗,立刻全城搜捕!”

    陈渡瞬间双腿站直:“是。”

    “不……”张夫人绝望地闭上眼睛。

    *

    驿馆里,方瑾凌终于等到了好消息,提起一夜的心悠悠放下。

    清叶和拂香,屋里的每个人都很高兴,拍手叫好。

    “谢天谢地,张家总算倒了。”

    “都是些恶贯满盈之人,光咱们整理的这些证据,就死不足惜。”

    “别说那些流民,就是城里的百姓又能好到那里去,你看赵秀才还是个小知县,不照样弄得家破人亡吗?”

    “如今有宁王殿下,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百姓也总算能过好日子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一晚上没睡都精神十足。

    而方瑾凌则在一旁抿唇笑着,尚轻容瞧着他眼下的青黑,递了一盏温水过去。

    “凌儿,事情已定,你是不是该歇息了?”

    方瑾凌说:“我还有一点尾巴就归整完了,既然已经抓到人,未免夜长梦多,我这边也得抓紧时间,有这些证据加上粮食,以及胡人的口供,就足以让张家万劫不复。”

    从卢万山的府邸找出来的书册信件已经全部分了类,做上了记号,方瑾凌整理的很仔细,可谓一目了然。

    他抬头看见尚轻容不赞成的目光,忍不住撒娇道:“娘,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这是故意拖着不肯去睡,尚轻容岂会不知道这个小把戏?

    “你听听你自己的说话声,鼻子还能呼吸吗?”

    完全堵了,如今靠嘴巴续命,头还有些胀,可是只有一点点收尾就结束了,方瑾凌有些纠结。

    边上的林嬷嬷看着,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灶上正煨着粥呢,奴婢这就去看看好了没有,少爷不如再等等,喝上一碗热乎的再睡?”

    尚轻容看过来,林嬷嬷笑道:“夫人,已经熬了长夜,也不在乎多点时间,少爷尽快将事情办完,正好可以早点去沙门关,不是吗?”

    “对啊,夫人,这样马上就能见到侯爷了!”

    “少爷肯定想快点到西陵侯府吧,是吧?”

    方瑾凌执着笔停顿了一下,然后脆生生地应道:“嗯。”

    尚轻容嗔了嗔周围帮着方瑾凌说话的婢女,不禁笑起来,“行了,倒是我做了恶人,最多半个时辰。”

    “谢谢娘。”

    方瑾凌打起精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纸上,只是他忽然想到自己跟刘珂结伴的旅途马上就要结束,不知为什么变得非常舍不得。

    “凌儿,怎么了?”

    见他迟迟不动笔,尚轻容关切地问。

    方瑾凌回过神,笑道:“没事。”就是有点惆怅而已。

    *

    等刘珂回到驿馆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他身上还带着丝丝寒气,披风沾着露水,湿了领边毛,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大步流星,走路生风,看得出来意气风发。

    拿下了封地内最大的地头蛇,今后雍凉完全由他说了算,可不就值得高兴吗?

    不过奇怪的是,沿路守卫的士兵向他行礼,他只是抬了抬手,就直接匆匆往里走去,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处理一般。

    大概只有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的小团子才能猜准他的心思吧。

    小团子矮胖腿短,跟着一晚上一口水都没喝,简直要累的断气,心说那位小少爷怎么可能会干等着他,必然已经歇息了。

    只是一碰上方瑾凌,刘珂就犯傻,他也懒得提醒,直接随人一拐岔道,到了方瑾凌的屋子前。

    果然,房门紧闭,毫无动静,全歇着呢。

    就刘珂傻帽一般站在房门前,愣了愣,然后才意识到方瑾凌肯定得到了好消息,安心地睡下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往门口走了一步,似乎有些犹豫。

    “您不会还打算进屋看看人吧?”小团子幽幽的声音从背后想起,“远不了就算了,靠太近肯定出事,您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小团子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个时候比主子清醒。

    刘珂刚冒起的念头就这么被打消了,欲盖弥彰地转了脚尖,“没有的事,正准备走了。”

    只是他刚迈开脚步,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又响了起来。

    “殿下。”

    刘珂回头一看长空跑过来,立刻脱口而出,高兴地问:“怎的,你家少爷又没睡?”说着,目光就冲着那房门人去。

    小团子也是惊讶,以方瑾凌的身体,熬上一个晚上已经很不好,难不成不是刘珂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位小少爷其实也有那么点意思,不然怎么还等门呢?

    长空行礼行到一半,闻言立刻摇头,“没有,少爷睡下了。”

    “哦……”刘珂心里有些失望,不过又一想,若方瑾凌真等他等到现在,那身体必定支撑不住,于是释然了,反而关切地问,“什么时候睡的,是不是很晚?”

    “是啊,夫人劝过很多次,少爷说没听到你们平安的消息,他睡不着。”

    刘珂心中顿时窜过一股酸一股甜,下意识地将“你们”二字后面的那个给忽略了,满脑子都是方瑾凌担心他的模样,嘴角直接翘起来。

    小团子捂住脸,都不忍看。

    长空见刘珂亲自来,有些为难道:“殿下,您是有事吗?需不需要小的进去禀告一声……”

    “不不不,不用不用,你别去!”刘珂立刻摆手,生怕长空没听清楚,直接一连三否定,“本王这就回去了。”

    长空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的确很不情愿将好不容易睡下的方瑾凌再叫醒,“谢殿下,少爷临睡前交代,他将东西都整理好放您桌上了,您若需要可以直接用。”

    刘珂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就朝着书桌看过去,果然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几叠书册,上面还有各自说明。

    小团子惊讶极了,“这是……”

    刘珂看了看,接着冷笑一声道:“这是整理好的证据,这一堆能要张家命,那一些是胡人这八年来吞吃的粮食账目,余下的就是有雍凉各世家,还有那些所谓官吏犯下的事。”

    “小少爷居然都给整理好了!”

    刘珂泛冷的目光顿时温柔起来,有些心疼地抚摸着上面的字迹道:“你说爷不喜欢他,喜欢谁去?”

    若不是为了他,方瑾凌何须这般费心尽力?

    “团子,你待会儿去找找城里的工匠,把爷那辆车给改改,别整的那么打眼,另外问问有没有办法能够减少颠簸,越往北这路就越不好走。”

    小团子一听,不知为什么眼眶有点酸,应声道:“奴才明白。”

    “去吧,我眯一会儿。”

    第83章 礼物

    这个动荡的夜晚,最无辜的大概要算那些托着重重的粮食被死催火燎地赶出城后,之后又被赶回来的骆驼。

    在黑骑的驱使下,胡商们缩着脖子牵着骆驼,送到了粮仓,在那里赵不凡带着流民们正等着他们。

    一袋袋的粮食重新被搬回去,将粮仓填满,赵不凡听着汇总的数量,松了一口气:“都对上了。”

    王麻子一听,立刻奋力地抬起拳头,激动地大喊:“兄弟们,我们有粮了!”

    “有粮了!”

    刹那间,欢呼声响彻天际。

    有粮就有希望,等到开春,播下种子,他们又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赵不凡看着喜极而泣的人群,与他们相处了那么长的日子,他越清楚地看到人性中的恶和善,恶会因为贫穷饥饿被无限放大,以至于他一度也走在悬崖的边上。而善无论如何都不可磨灭,只需要一点希望的光,照样能够点亮。

    他将来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帮人们控制恶,让他们有机会释放无限的善,这大概就是正途了。

    “秀才。”忽然,尚无冰唤了他一声。

    赵不凡回头,只见尚无冰扬了扬头:“刚来的消息,张家已经全部落网,连同张达宇也在胡人那里被抓住。”

    闻言,赵不凡顿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但是眼睛慢慢地变红了,张家在雍凉曾如皇帝一般,权势滔天,无法撼动,他愤怒却无可奈何,结果这个庞然大物居然一夜之间却土崩瓦解了!

    身上喘不过气的山似乎被搬开,疲惫瞬间一扫而空,他抹了一把脸说:“尚四将军,这里交给你,我想去见宁王殿下。”

    尚无冰点头:“不过你是不是先休息一会儿?”她们参军的,几天几夜不合眼也没事,这这些文人挂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身单薄实在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多谢四将军关心,下官不累,听到这个消息,什么倦意都没了。”赵不凡一双湿红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尚无冰最终点了两个士兵护送他去驿馆。

    *

    等方瑾凌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似乎是放松了一觉好梦,沉重的身体倒是轻松了不少,这是个好兆头。

    他兴匆匆地起身,简单洗漱之后,就往尚轻容的屋子里走去,人还没到,就听到双胞胎一人一句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加上其他姐妹的凑趣,一屋子可以想象有多热闹。

    “泱泱真不够意思,石头没有大姐的好看也就算了,咋数量都只有一个,唉……”这是尚未雪故作失落的声音,“明明说过最喜欢我的。”

    “要不要脸,她也说过最喜欢我呢,我就有自知之明,不跟人家娘比。”尚落雨不客气道。

    “就是,一颗石头还不够啊,咱们这么多人,都是泱泱亲手磨的,我看着都心疼,三姐还在这里嫌弃。”

    “是呢,小手都磨破皮了,咱们要帮忙她都没让,可乖了。”

    “三姐不要,就给我呗。”

    双胞胎一人一句,瞬间将尚未雪架上火里烤,尚未雪怒了,“我就开玩笑,你们还起劲了,咋得,没见着几天,皮痒啊?”

    方瑾凌眼皮一跳,心说不会吧,就这样也要打起来?

    “来就来呗,骑了七天的马,骨头酸,正好拿三姐松松筋骨。”

    “好大的口气,胆儿肥了,看我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口气大不大,手上看真章,门外打。”

    “来啊,我的枪呢?”

    “快快,谁扶我一把,我也要去看三姐被打趴下!”尚落雨的声音跟着传出来。

    方瑾凌:“……”

    “这难道是尚家的传统吗?”前面也传来一个纳闷的声音。

    一抬头,只见刘珂站在他的面前,瞬间四目相对,方瑾凌笑道:“应该是手痒了吧,三天两头打上一架,听说这样感情比较好。”

    刘珂默然:“那姐夫们着实辛苦。”

    “这……还好吧,除了大姐夫尚武,二姐夫是文人,三姐夫经商,四姐夫似乎也不会,所以……”

    刘珂由衷感慨:“挑的也太有眼光了。”

    方瑾凌:“……”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里面听出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味道,难不成刘珂也想做他姐夫?

    他被这个想法给震惊了,心口微微有些堵,艰难地问:“殿下是不是看上我……”眼看着刘珂的目光惊悚起来,他神色复杂地补充道,“哪个姐姐了?”

    刘珂吓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连连摇头:“没没,不敢不敢。”

    “不敢什么?你俩为啥杵在门口?”提着枪出来的尚未雪疑惑道。

    身后跟着双胞胎,不由地望向方瑾凌,“凌凌,你醒了呀?身体好些了吗?”

    随着这话,刘珂的目光也落在了方瑾凌身上,鼻音没那么重,气色是一直以来的苍白,不过听着呼吸倒还顺畅,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方瑾凌回答:“多谢姐姐关心,没事。”

    尚小雾放心道:“那就好,外头风大,快进去吧,大姐夫带来了泱泱的小礼物,大家都有。”

    刘珂问:“泱泱?”

    尚小霜说:“是大姐和大姐夫的闺女,今年六岁了,人小鬼大,特别懂事,咱家的小宝贝。”

    方瑾凌惊讶:“真的呀。”

    “嗯,这礼物是她亲手做的。”说完,双胞胎跟尚未雪冲出了门。

    然后被连个丫头搀扶着,单脚跳的尚落雨也跟着出来。

    屋里唯一陌生的就是穿着黑衣的魁梧大汉,连高挑的尚初晴站在他身边都还差了不止一个头,目测快两米了,而方瑾凌站在他陈渡的面前,真的跟个小鸡仔似的。

    “大姐夫。”他抬了抬手行礼。

    “哎,这是小表弟啊,看着真有点小。”陈渡连说话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试想家里面都是些耐摔耐打的皮实丫头,忽然来一个文质彬彬,眉眼精致,全身散着药味儿,一看就知道轻不得重不得的弱少年,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了。

    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个白珠链子递过去,“这是你外甥女专门送你的,听说你身体不好,还特地选了块暖玉磨的,小表弟,应该没关系吧?”

    “多谢泱泱,我很喜欢。”方瑾凌接过来,跟其她几个姨不一样,不是手链,而是系腰上的挂件,他笑意更深,“大姐夫一路辛苦了。”

    “就这点路算什么,你们平平安安就好。”见方瑾凌落落大方,没有嫌弃,陈渡不禁松了一口气。

    白面书生不是没见过,就是尚稀云那口子刚来的时候,也有股文人的臭毛病,穷讲究,就怕来自京城的方瑾凌也这样,如今倒是放心了。

    “凌儿,过来喝药。”尚轻容的一句话,方瑾凌微微一叹,认命地走过去,“娘。”

    尚轻容努了努嘴,方瑾凌抬起碗,二话不说就干了,面容平静,仿若平常。

    陈渡见此咋了咋舌,“厉害,这药一看就知道苦死个人,小表弟每天都得喝吗?”

    尚初晴想了想,“对。”

    “一天得喝几碗呀?”

    尚初晴这就不知道了,然后听到另一边的刘珂说:“早中晚,各一碗,若是风寒入体,中途还得加。”

    陈渡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刘珂继续说:“平时为了固本补身体,还得吃药膳,味道都不咋的,所以不能喝茶,须温水入口。”

    陈渡难以置信,他一回头看着头头是道的刘珂,又转头看向尚初晴,纳闷道:“刚不是你在说?”

    “你看咱家有这样细心的人吗?”尚初晴理所当然道。

    “那……”他一个亲王为啥那么清楚?陈渡眼里写满了不解。

    尚初晴默然,眼神那是相当的复杂,这问题不能太深入想,“大概是同车共处两个月吧。”

    原来如此,但是陈渡总觉得不对劲。

    可是容不得他细想,刘珂就唤道:“陈将军。”

    “末将在。”

    “玉华关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刘珂这么一问,方瑾凌闻言也看了过来,后者嘿嘿一笑:“沙门关管不到玉华关,不过这么多年粮食被运出去,您觉得呢?”

    刘珂点头:“本王明白了。”

    “宁王殿下,既然贼子已经拿下,您安然无恙,那么尖锋营需得在两日之内回沙门关复命。”

    因为刘珂一封求救的手信,尚家军派出三千尖锋营,但是绝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否则便有结党营私之嫌。

    陈渡的意思让刘珂在这两日之内,将张家和胡人的事都摆平,免得留有后患。

    而这也同时意味着方瑾凌需要跟着尚家军一起离开了。

    刘珂不由的看向方瑾凌,后者也正望着他,目光之中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刘珂收回视线,说:“那就请两位将军将胡人所居住的地方围起来,本王跟他们算算账。”

    “末将领命。”

    方瑾凌随着刘珂一同走向书房,不远处传来铿锵的兵器碰撞声,以及一阵一阵的叫好声,刘珂道:“尚家的人都挺好,你随着母亲来西北是正确的。”

    “雍凉这地方也不错,这次站稳脚跟之后,皇上必然对殿下刮目相看。”

    刘珂自嘲道:“他是觉得我总算有点价值。”

    “那也是件好事,对了,玉华关的守将,您打算怎么办?”方瑾凌问。

    “你有想法?”

    方瑾凌点头:“先别动他。”

    “怎么说?”

    方瑾凌道:“新政已经开始了,拜寒灾所赐,不仅大顺受灾严重,北边的匈奴日子更加不好过,一两年内应该没本事来进犯中原,所以如果杨慎行真的要动外祖父,这就是个好时机。”

    刘珂明白了,“你打算让玉华关成为西陵侯府的退路?”

    方瑾凌轻轻颔首:“嗯,皇上若也有这个意向更换沙门关守将,他就会找妥当的地方安置西陵侯府,我觉得玉华关正合适。”

    “你是不是该跟西陵侯商量一下?”

    “那是自然,所以请殿下等等。”

    刘珂一口应下,“好。对了凌凌,胡人那边,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方瑾凌思忖道:“张家指使卢万山卖粮能够以通敌卖国罪论处,但是对胡人却不能这么定,杀了就得影响大顺和西域的和平,再说西域来大顺的商队比较艰难,诸多顺商还指望着跟胡商生意来往。”

    “但是就这么放过他们也太便宜了。”

    “刑罚无法制裁,那就采用经济手段。”方瑾凌笑道,“赎补。”

    刘珂不解:“嗯?”

    “卢万山虽然死不足惜,但是生前至少还做了一件好事,我和娘整理的册子当中,就有历年的卖粮记载,说来哪支商队带走了多少粮,又以什么价格买下来都有清单,看着比较让人生气,好端端的新粮连发霉的价都没有,几乎是白送,所以这八年来的差价得让这些胡商补上。”

    刘珂道:“那可是老大一笔钱,这些胡商必然不想给。”

    “那又如何,如今他们生死握在殿下手里,没钱那就干活,开春土地耕种,正缺人手,让他们以工抵债也可以考虑,流民们想必很乐意。”

    刘珂一想到那个场景就笑了,揶揄地看着方瑾凌:“凌凌,你鬼点子真多,如果我是胡商,就是没钱也要想办法还钱。”

    “怎么会没钱呢,那些常年住在雍凉的长老席,卢万山每年很大一笔进项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贿赂。”方瑾凌目光微垂,思忖道,“说来,要不是怕引起胡人恐慌,否则直接将这些长老席一窝端了,雍凉的银库应该能充实很多。”

    提起这个,刘珂就有些郁闷,“还是缺人手制约呗。否则一个屁都不是的羌族还想当王,就冲这一点,治他个大不敬之罪不过分,再找找作奸犯科的证据,一个都别想跑。”

    方瑾凌一摊手:“就是这个理。其实能解决张家已经很不错了,就是这样雍凉也要乱上一阵子,你就不要想着两面开花了。”

    刘珂点点头,“那就趁尖锋营还在,吓唬吓唬他们,以后这些胡人都给我老老实实做生意,还想跟以前一样作威作福,门儿都没有。”

    方瑾凌笑着颔首。

    正说着,门口来报:“殿下,赵不凡求见。”

    刘珂看向方瑾凌,后者道:“应该是为了张家而来,殿下不妨将这件案子交给他来办。”

    刘珂摸了摸下巴,“那张家的下场可就惨上加惨喽。”

    他还记得赵不凡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就是张达宇。

    方瑾凌笑道:“作为通情达理的上峰,咱们不能拦着人报仇,这是殿下的恩典。”

    “那就交给他,顺便将雍凉的官吏,一并让他审了。正好看看他是否能够依据办事,若有徇私,将来我也就知道得小心用这个人。”

    “就是如此。”

    于是刘珂回头就吩咐道:“团子,你把爷的意思去告诉他,两天之内,将张家的案子定下,不用来见我了。另外,告诉他,张诚还逃亡在外。”

    “奴才领命。”

    赵不凡在门口听到小团子传达的意思,当场跪了下来,“下官多谢殿下,必然会秉公办事。”他不傻,这是机会亦是考验,而张诚,他也一定会追回来,不给张家留一线希望。

    第84章 算账

    随着卢万山的死亡,张家及申家的倾覆,大顺官吏大批入狱,如今最担忧的便是胡人了。

    胡人与汉人分开而居,一般互不干涉,也就方便了陈渡包围,尖锋营一人一刀,穿着黑甲,看起来就凶神恶煞,光站着不动手就足够吓人,惹得里头战战兢兢,生怕刘珂一气之下,也想给他们一个了断。

    段平作为长老席之首,想尽办法通过守将要求见宁王,好不容易在傍晚得到回复,于是立刻着人安排席宴,将珍藏的好物全拿出来,甚至逼着夫人出来陪酒。

    卢氏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造次,只是屈辱地说:“宁王殿下应当是不喜欢妾身这样的,那日就没多看我一眼。”

    结合宁王抄知州府邸时搜身的不留情面,段平想了想,于是又叫上了朵儿朵,“你应该知道,这位殿下是大顺的皇子,比卢万山更有权势,若能攀上他,你才真的有好日子过。”

    卢万山得了美人没机会享用,段平自然要收回来以待他用。

    朵儿朵海蓝般的眼睛里,目光微闪,艳丽红唇轻轻一弯,“好。”

    胡人设宴,方瑾凌有些好奇,于是刘珂带上了他,又请了尚家两对夫妻作陪。

    陈渡大刀阔斧一坐,压迫感十足,尖锋营的将军,谁见谁发憷。而钱多金,则是被抓来做壮丁,算账嘛,舍他其谁?

    至于尚初晴和尚未雪……

    “胡人的葡萄酒口感与咱们的烧刀子很不同。”

    “烤羊肉也是自成一绝,香料很奇特,辣而不辛。”

    这两人是纯粹陪着丈夫来吃席的,顺便欣赏美人跳舞。

    领舞的那截白腰细的不堪一握,长相更是艳丽绝色,配上激烈的舞蹈,不断旋转,真是赏心悦目极了,在沙门关很难见到。

    她俩看得津津有味,就是边上的两位丈夫选择蒙头吃肉。

    “想看就看呗,偷偷摸摸的干啥?”尚未雪好笑道。

    钱多金于是抬起头说:“夫人说得对,不就跳个舞吗?”

    另一头的尚初晴揶揄道:“人又不是冲着你来的,躲什么。”

    陈渡摸了摸鼻子,“没躲,我就是不看,以后到了军营,你也少看英俊小伙。”

    尚初晴给了他一个白眼。

    大概唯一后悔前来的就是方瑾凌,作为体弱多病人士,这些大荤大肉味道越香,越刺激着味蕾,就对他越不太友好,他只能吸鼻子干看着,却不能吃!

    方瑾凌看着主位上吃的津津有味,还看美人跳舞的刘珂,不知为何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想掀桌子的冲动。

    “咳咳……”小团子在刘珂身后清了清嗓子,后者回头,就见小太监往方瑾凌那儿瞟了一眼,于是他顺着视线望过去,就见方瑾凌盯着面前的手撕小羊腿,还有荡漾着清澈水纹,沁着香甜味道的葡萄酒,一脸的苦仇深恨。

    看得出来方瑾凌很委屈,连稀罕的胡舞都不想看了。

    刘珂心疼,不由地问:“稍微吃一点点应该没干系吧?”

    “不行,羊肉上火,不利于养病。”方瑾凌顿了顿,最后无奈道,“娘不让。”

    昨日熬夜,已经让尚轻容不满了,今日再不听话,他娘必定得发飙。

    “这也太可怜了。”闻言陈渡的眼里充满了同情,想想来西北,最多的就是牛羊和烈酒,啥都不能吃,对他来说人生乐趣就少了一大半,他看着方瑾凌抿着唇,眼里带着克制,才没见几面,就对这个小表弟心疼起来。

    “要是泱泱也这样,晴晴,我这心肯定受不了。”

    尚未雪问:“凌凌能吃啥?”

    钱多金看了看边上从地窖里拿出来有些奄奄的白菜,回答:“菜叶子吧。”

    众人:“……”

    长空道:“少爷,其实夫人让小的带粥了。”

    旁人手撕羊腿,嘴里都是油花肉香,他却寡淡小粥,这不是更加可怜了?

    “那就撤了吧,我们也不吃!”刘珂大手一挥。

    众人:“……”倒也不必如此。

    但宁王都为了方瑾凌这么克制了,作为尚家人,怎么能反对?于是齐齐放下筷子和刀具,面容肃穆。

    下边的胡人看在眼里,心中忐忑,段平忍不住问:“殿下,诸位,是不合胃口吗?”

    钱多金沉痛道,“没心情吃。”

    尚初晴冷然道:“都撤了,谈谈正事。”

    “是,是。”段平挥了挥手,乐曲停止,舞娘纷纷退下,他又给为首的朵儿朵使了个眼色,之前他看在眼里,全程宁王瞧了朵儿朵好几眼。

    于是朵儿朵的目光望向了首座的刘珂,展开了明媚动人的笑,赤裸雪白的脚荡起清脆的铃铛声,人如蝴蝶一样翩然飞上首座。

    相比起脑满肥肠都能当她祖父的卢万山,显然年轻俊美的刘珂更让人心甘情愿,听说宁王连个女眷都没带,机会就难得了。

    刘珂只是一回头,就看到这金发碧眼雪肤的女人坐在他的身边,冲着他妩媚一笑,接着白腻的双臂就要搂上来……

    忽然一声尖锐的怒喝自身后响起,“大胆!”刘珂还没说话,小团子先义愤填膺地上前一步喝止住人。

    说来在场的都不是天真之人,这样漂亮的舞姬放今日场合,谁都知道是冲着哪位来的。

    刘珂就算当场收了,也没有任何人反对,只是没想到作为內侍,小团子居然会有这么大反应,吓得朵儿朵当场僵在原地,满脸不解。

    小团子反应能不大吗?正主还在下手边坐着,哪能随便让人近刘珂的身,若是误会了咋办?虽然知道刘珂跟方瑾凌没啥未来,但,但万一老天爷眷顾呢?

    “走开。”刘珂皱起眉头,呵斥道。

    朵儿朵惊讶地看着刘珂,以她的美貌和身段,几乎不会有男人拒绝她。哪怕碍于情面不好收下,也不会如此绝情,那圆胖侍从的话可以不当回事,但是刘珂的眼里分明带着抗拒。

    朵儿朵觉得自己看错了,明明方才跳舞的时候,刘珂还是带着欣赏和怜惜的。

    她顿时有些无措起来,不由地望向段平。

    后者比她还慌,连忙起身赔罪:“是朵儿朵冒犯了殿下吗?”

    “不是她,是你,怎么你们男人犯的事,都喜欢拿女人当人情?”刘珂很不解,之前的卢氏说到底也是一样,“能不能稍微有点担当?姑娘,大冷天去穿件衣服,刚本王就想说了,漏着腰,赤着脚不冷吗?”

    朵儿朵听得懂汉话,闻言睁大了眼睛,她见过太多的男人,谁会在乎天气冷不冷,哪个不是希望她穿得越少越好?想要当场扒了她的都有,她心里微微有些异样,只当是京城来的皇子怜香惜玉,便忍不住依偎过去,“有您在,就不冷……”

    “你不冷本王看着冷,下去。”

    对不幸的女人抱有同情,可不代表毫无底线,刘珂最讨厌的就是得寸进尺的人。

    朵儿朵看得清楚,面前的男人对她真没那意思,于是也乖觉,行了一礼,果断地转身退下。

    陈渡忍不住对尚初晴道:“冲方才这几句话,宁王就是个汉子。”

    其他人纷纷点头。

    不管在哪儿,送女人似乎已形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现象,可有多少人能看出这背后的原因便是男人没有担当?

    方瑾凌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见小团子偷偷在瞄自己,不由地给了一个微笑。

    这时刘珂道:“吃也吃了,看也看了,段平,还有你们几个,该怎么办自己心里清楚吧?跟张氏狼狈为奸,同本王作对,怎么处置你们才合适啊?”

    段平心里打鼓,回头看了看十多位长老,彼此纷纷使着眼色,他于是斟酌着说:“尊敬的宁王殿下,我们无意冒犯您,虽然知道买粮对大顺来说不是件好事,可我们西域缺粮缺水,若有机会缓解自己祖国的压力,想必放在殿下身上也会这么做的,还望殿下见谅。”

    刘珂惊奇地看着他们,“所以你们的意思就这么算了?”

    段平讪笑道:“殿下,粮食已经原原本本地送回来了,一颗都没带走,虽然价格低,可也是一笔不少的银子,卢万山和张家既然抄了家,最后都落入了您的口袋,这权当孝敬殿下了。”

    “凌凌还说本王脸皮厚如城墙,跟你们比起来,我还差点火候。”刘珂冷笑道,“什么叫落入本王的口袋,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污蔑我?”

    “殿下恕罪,小人说错话了!”段平连忙道,“我等愿意听从殿下的指示。”有理没理,胡人们落在刘珂手里,自然早已经做好了出血的准备。

    刘珂挑了挑眉,“这还差不多,钱掌柜。”

    钱多金于是笑着站起来,抬了抬手,自有人将一本本账册给抬上来,他走到中间,向周围抱了拳,笑眯眯道:“诸位应当认得我,不才钱氏商行大东家,跟几位的商队都有来往,手底下还有往西域去的商队,所以呀,对各位的财力很清楚,对两边的粮价就更清楚了。”

    胡人一看到钱多金,忍不住抽了抽眼皮,这位大奸商自从傍上尚家,嫁了身旁的那位夫人之后,做生意都比旁人豪横,从来不怕得罪人。就连张氏名下的商行都不敢欺骗他。

    “卢万山当了八年的知州,卖了八年的粮,几乎是白送,在下看了看,实在太赚钱了,瞧瞧来雍凉的商队都多起来。啥也不干,就拿发霉的价格买进来,到西域以新粮价翻上几倍再卖出去,盆满钵满,诸位可真让人羡慕。”

    “过奖,都是辛苦钱。”胡人讪笑道。

    “别谦虚了,不管什么钱,来路都得正当,不然就是吃下去也得吐出来,殿下的要求不多,诸位将前面八年的差价补上就行了。”

    胡人一惊:“八年?”

    钱多金点头:“八年!”

    “这是抢银子啊!”有人忍不住道。

    “抢银子?”钱多金不客气道,“不不不,怎比得上你们抢命呢?那么多的流民死在眼前,你们良心就没一点愧疚?”

    “这,就算卢万山有粮,他也不会给那些流民呀!”段平解释道。

    刘珂淡淡地说:“卢万山已经死了,本王听不到他的申辩,或者你们愿意跟他到地底下去争论?”

    此言一出,下手边的陈渡摸了摸腰上的刀,他有些不得劲地说:“晴晴,你给的刀有点小了,我那把才趁手。”

    尚初晴道:“你亲兵拿着,需要可以扛进来。”

    胡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段平道:“殿下,钱掌柜,咱们商队来雍凉不比大顺的商人容易啊,一路穿越沙漠,绕过马贼,历时三四个月,这其中的风险和损失太大了,都是咱们自己承担!”

    “是啊,是啊,虽然翻了几倍,可不翻,是要亏本的。”

    钱多金摆了摆手:“所以殿下额外开恩,没要求你们按照卖去西域的价格来算,只是咱们雍凉正常的粮价来补,这不过分吧?”

    “啊……可是……”

    “这也是一笔庞大的银子,八年啊,实在太多了!”

    “恳请宁王殿下再宽恕一下吧,四年,四年如何?”

    这时,方瑾凌听不下去了冷然道:“当这里是市场买菜呢?别忘了,殿下还能在这里好好地跟你们说话,而不是按着张家来对待,你们就该感到庆幸。难不成诸位以为除了粮以外,就没别的事能算账了?别说是八年,就是十八年,你们该给也得给,这么多人锒铛入狱,想要将你们问罪,太容易了!”

    放着好吃的吃不上,只能默默地喝粥,已经很不高兴了,这些人居然还给刘珂送漂亮女人,碍他的眼睛,实在让方瑾凌生气,这话就越发犀利。

    虽然方瑾凌自己也不知道送女人为啥就不高兴,真要深究的话就是……对,不尊重女性。

    “作为大顺的亲王,殿下护着大顺子民理所应当,诸位来自西域,可不在此列,既然推三阻四,左右为难,那就干脆换上一批听话的,诸位以为难吗?”

    方瑾凌高声的呵斥中,胡人们哑口无言。

    胡人的反应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中,刘珂没想到方瑾凌会发飙,没错,他听出来了,方瑾凌心情很不美妙,所下意识地他感觉脖子后凉飕飕的。

    “凌凌,怎么了?”

    方瑾凌抿了抿唇,然后不高兴道:“能看不能吃,故意的!”

    原来是这个原因……刘珂轻轻吁气,放心了。

    陈渡悄悄问尚初晴:“这个是不是有点冤枉,胡人咋知道凌凌身体这么弱?”

    “你怎么这么烦,能不能不要问。”尚初晴不耐烦道。

    为啥不能问,陈渡有些委屈。

    尚未雪幽幽道:“大姐夫,你活该挨骂,一点眼色都没有。”

    哈?

    “原因重要吗,反正咱家凌凌不高兴就是了。”

    刘珂看着为难的胡人下了最后通牒:“本王不养闲人,明日给不出银子,就给本王开荒去,钱没有,力气总有。听清楚了,是一分银子都不许少,否则你们几个就祈祷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吧,不然在本王的地盘上,就得按大顺的律例办,凉王!”

    他特地点了段平的称号,而这两个字,让后者的脸色彻底变了。

    一份银子都不少,也就是说不管是哪个胡商拿不出银子,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陈将军。”

    “末将在。”

    “看好了,哪支商队将钱交清,就放他们走,到明日太阳落山之前,还留下的就直接押送出城去开荒。而这帮人,就给我全部拿下,让赵不凡好好审审。”

    陈渡嘿嘿一笑:“末将领命。”

    “钱掌柜。”

    钱多金道:“殿下。”

    “麻烦辛苦两日,帮记个账。”

    “殿下放心,一分一厘都不会少。”

    刘珂点了点头,接着看向胡人们,“那就多谢你们款待,等诸位好消息。凌凌,我们走。”

    第85章 告别

    不管嘴上如何为难,真要人命的时候,这没银子也的确能变出银子。

    两天后的傍晚,钱多金划去债本上最后一笔,在胡人的殷切目光下,点了点头,“清了。”

    “多谢掌柜的,那我们可以……”胡人的目光不由地落在跨刀的黑甲士兵上,赔笑。

    于是尚未雪朝陈渡的方向喊了一声,“大姐夫,齐了,放行吧!”

    陈渡懒洋洋地抬了抬手,表示知道了,接着手一挥,“撤兵,银子装车,送去银库,全军在北城门外营地集合,明日启程回沙门关。”

    “是。”

    浩浩荡荡的尖锋营整齐收兵,所有的胡人忍不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总算是送走了。

    等尚未雪和钱多金从银库回到驿馆的时候,正好见到尚家下人们进进出出。明日就要离开雍凉,今日自然得提前准备好行礼。

    “娘子,我怎么感觉马车多了?”钱多金看着占了一个巷道的车马,疑惑道。

    “不是感觉,就是多了。”尚未雪肯定说,“多了一倍,姑姑在雍凉置办东西了吗?”

    她问着从驿馆里面走出来的尚稀云,后者摇头:“没有,姑姑也在发愁呢,宁王殿下实在太客气了。”

    尚稀云带着流民前往斗金山,已经在昨日将那些家眷都带回来了,如今那里改名叫新坊。

    “所以是宁王给的?”尚未雪惊讶道。

    尚稀云点头:“一堆的药材,名贵不名贵的就有两辆车,上好的银丝碳也凑了一车,还有那些皮子料子……喏,现在还在搬呢,姑姑拒绝都拒绝不了。”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宁王府的管家正指挥着下人忙忙碌碌,对着清单一样样地往外搬东西,不一会儿一辆车又装满了。

    “为啥?”

    “因为是给凌凌的。”尚初晴也跟着走出来。

    尚未雪一听就不高兴了,“有句话我老早就想说了,大姐,二姐,你们不觉得这位宁王殿下对咱们凌凌太过殷勤了吗?这一路上,咱们这些当姐姐的好像是摆设一样,啥忙都帮不上,这也就算了,谁让蹭着他的车呢,男女有别,不方便。怎的,去沙门关还要管,怕我们这些家里人对待凌凌不好,短了他吃穿?”

    尚初晴:“……”

    尚稀云:“……”

    原来都有一样的困惑。

    “你们是不是太偏激了?”钱多金在一旁道,“小表弟这么帮着他,对他好不是应该的……”

    然而三姐妹的眼睛刷拉一下看过去,钱多金头皮都发麻了,举起手里的清单说:“刚问管家拿的,我看着都是稀罕的药材和补品,咱们沙门关的确没有。还有那些银丝碳,听说烧起来无烟无气,宫中特供,外头难买,就算买到了品质也不够好,价钱又极高,凌凌怕冷,宁王送的这一车足够他度过这个冷天了。至于那些皮毛,谁会嫌多呀?”

    最后钱多金总结了一下,“瞧,的确都是咱们照顾不到的地方。”

    三姐妹听了顿时沉默一下,彼此之间目光更加诡异。

    钱多金被这个氛围搞得心里头发毛,“怎么了?”

    “你是蠢还是咋的,不觉得更有鬼了吗?”尚未雪瞪了他一眼。

    “啊?”

    尚未雪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当姐姐姐夫的都想不到这些,他一个日理万机的亲王为啥能想到那么周全?”

    钱多金被这一问,顿时醍醐灌顶,拳头敲手掌,“对啊!”

    尚稀云道:“若不是确定凌凌是个男孩子,我都怀疑宁王对他有所图。”

    一言中的!刘珂要是听到这话,吓得冷汗都得掉下来了。

    钱多金讪笑道:“这可不要乱说,凌凌年纪小,身体又这么弱,做哥哥姐姐的都愿意照顾他,没毛病。真要有什么,凌凌难道没感觉不对劲,他那么聪明。”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尚初晴点头:“或许是想多了。”

    钱多金于是放下心来,接着他问:“咱们就别杵在这里了,话说胡人那边已经将银子全部交清,我要去向宁王复命。”

    尚稀云道:“那你来的不巧,他刚走。”

    “那凌凌呢,他之前还关心来着。”

    尚初晴顿了顿,然后道:“他也不在,刚被宁王殿下带走了。”

    尚未雪夫妻:“……”

    尚未雪慢吞吞道:“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这会儿,连钱多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

    这边,刘珂带着方瑾凌去了一个小院子,“到了,你慢点下来。”

    他先跳下了马车,然后回身扶住方瑾凌。

    “这是哪儿?”神神秘秘的刘珂之前也不告诉他,方瑾凌一脸好奇地走进去,入目的则是一辆二马并驱的马车,有人还在车底下做着修整。

    “看着有些熟悉。”方瑾凌沿着马车走了一圈,然后认出来了,回头疑惑地问,“亲王座驾怎么在这里?看起来改小了不少。”

    刘珂没有回答他,反而蹲下身,问着车底下的人,“能行吗?”

    “可以了,殿下您试一试,不舒服的,小人再调整。”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工具从车底下爬出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等候到了一边。

    于是刘珂跳上了马车,往车厢里面瞄上一眼,然后满意地回过身,将手伸给方瑾凌,“来,凌凌,上来咱们坐坐。”

    此刻,就是方瑾凌再迟钝,也意识到刘珂居然在百忙之中为他整了一辆马车,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豪华座驾给拆了!

    这个认知,让他当场愣在了原地,感动的同时更是酝酿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心头,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伸手等待他的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啊,怎么了?”刘珂将手又往前递了递。

    方瑾凌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复杂道:“从雍凉去沙门关已经没多少路了,尚家有马车,也算宽敞舒适,其实没必要……”

    “可已经改了,你不坐就可惜了?”

    方瑾凌捏了捏拳头,小团子在一旁恨不得上去推一把,强忍住了没敢吱声。

    “凌凌,不喜欢吗?”刘珂从期待慢慢收起了笑容,言语之中慢慢变的失落。

    这让方瑾凌产生了愧疚,觉得自己若是拒绝实在太不知好歹,他定定望着,犹豫之后最终将手伸了过去。

    刘珂的眼睛顿时亮了,笑容加深,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上了车。

    因为规制,里面的空间缩小了一倍,但是一样的干净整洁,而且垫有厚厚的褥子,让人看着都舒服。

    刘珂走到里面坐下,拍了拍身边,催促道:“来,这儿坐。”

    方瑾凌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坐了进去,车厢的门一关,静谧的环境,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居然跳得那么快。

    明明之前跟刘珂同处一车近两个月,从没有任何不自在,这会儿竟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总觉得身边之人太有存在感,离得太近,影响着他全身的毛孔竖起来。

    刘珂舔了舔唇道:“凌凌,你别多想,哥只是希望你能顺利地到达沙门关,不会因为路途颠簸再生病。”

    方瑾凌轻轻地点头,苦笑道:“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殿下。”

    “傻瓜,回报什么,平平安安的到达就比什么都好了。”

    刘珂看似随意地靠在车厢上,实则内心比谁都紧张,但是想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这么靠近方瑾凌,就希望更近一些。

    至于他想要的,方瑾凌给不了,他也不舍得去要,只是希望自己小心给出去的,不会让人为难。

    “那咱们试试这车?”

    方瑾凌“嗯”了一声。

    于是刘珂敲了敲车厢壁。

    小团子在外头看着,虽然啥都没说,但是心中暗暗给自家主子使了一把劲,听到这声音,立刻对着车夫嘱咐道:“你一定要驾稳了,万万别颠簸!”

    这个要求似乎有点困难了,车夫是特意选的老把式,原本十拿九稳如今在小团子瞪圆的眼睛下,也不由地紧张起来,“这……小的尽量。”

    小团子听到这个回答不由得忧心忡忡。

    哒哒的马蹄声由缓渐快,马车微微一晃,开始往前进。

    刘珂有些担心,生怕折腾来折腾去,结果该颠还是颠,那就白整了。

    这一路上,一点抖动都让他紧张,眼睛往方瑾凌那儿看,见人蹙着眉头,心就提了提,一圈下来,他都不知道这算是有用还是没用。

    “殿下,小少爷。”

    外头响起小团子的声音。

    “到了?这么快?”刘珂觉得自己都没细细感受,似乎是稳了许多,但是城内地面平整,貌似也说不上来,“凌凌,你觉得怎么样?”

    方瑾凌说:“似乎起伏有了点缓冲。”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方瑾凌是细细地感受过了,“改动哪儿了,不会是下面装了弹簧吧。”

    方瑾凌随口一句,刘珂惊讶地看着他:“弹簧?你是说绕了两圈的铁条吗?你怎么知道?”

    “真有啊!”方瑾凌立刻将之前的纠结抛在脑后,惊奇地想要下去看看。

    他弯着腰,看到车厢底下的横轴上,的确安置了两圈黑色的金属片,比较粗,看得出来以现在的工艺想要有较强的弹性和韧性比较不容易。

    但是古人的智慧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想要找到这样的铁片不容易吧?”

    小团子凑上来说:“工匠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王爷觉得可行,但是这样有韧性的钢铁极难得,就命人四处找,好不容易在张家的库房里找到了两块黑黝的铁料子,听说是打算打造两把好剑的,正好合适。”

    刘珂不说,但是小团子觉得有必要让方瑾凌知道主子为此的付出。

    果然,方瑾凌顿时说不出话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刘珂:“殿下……”他何德何能啊?

    刘珂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故作淡定道:“嗨,都是让人去办的,哥哪有时间找这些,你坐的舒服就值了,别想那么多。”

    可是能不想多吗?

    方瑾凌这一路的蹭车,得刘珂的照顾,他是觉得对方举手之劳,彼此有眼缘,并不过分。不管是给刘珂出主意,还是自己背后的尚家支持,都足以让他坦然接受。

    既然认作了兄弟,稍微亲近一些,也没什么。

    但是这一次,方瑾凌非常清楚,刘为他付出的已经不单单是兄弟就能解释的清,隐藏在背后的情谊,和挖空心思的讨好,让方瑾凌不知道自己用什么去还?

    而且该不该还。

    *

    第二天清早,尚家的车马整装待发。

    那辆改装的马车就停在车队的中间,方瑾凌最终没有拒绝,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刘珂出来相送,跟尚初晴她们七姐妹一一话别,“多谢诸位相助,一路顺风。”

    “殿下客气了。”尚初晴她们抱拳回礼。

    “尚夫人,请代本王向西陵侯问好,若有机会,定亲自拜会他老人家。”

    如今的彬彬有礼,实在难以看出两个月前还是个猫憎狗嫌的七皇子,尚轻容欠了欠身,“宁王殿下放心,一定传达。”

    接着刘珂的目光看向了尚轻容身边的方瑾凌,唤了一声:“凌凌。”

    “娘。”

    “去吧。”尚轻容点了点头,带着丫鬟先行离开。

    刘珂看着从昨晚回来就有些不自在的方瑾凌,说:“到了沙门关,别忘了给哥来信报平安。”

    方瑾凌嗯了一声,“一定。”

    “之前说好了,你要是不习惯那边就来雍凉,哥将知州府改建一下,住着应当会比较舒服,你随时都能来。”

    闻言方瑾凌回头看了看往这边瞧的尚家姐妹,淡淡笑着:“这话可不能让姐姐们听到。”

    “我的声音不大,她们听不见。”

    方瑾凌说:“好,我记下了。”

    接着便是相顾无言。

    似乎看着一切都正常,可是刘珂发现方瑾凌在躲着他,眼神从头至尾就没看他,舔了舔唇,刘珂忽然道:“你别躲了,下次我不会这么做了。”

    方瑾凌惊讶地抬头,只见后者苦笑道:“我本意是希望你高兴,而不是让你困扰。凌凌,从小到大我没对谁好过,若是方法不得当,你就……原谅我吧。”

    这话简直卑微极了,冲入方瑾凌的心里酝酿起又酸又涩的滋味,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

    刘珂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他,人掏心掏肺的对待,自己却还矫情,算什么?

    想到这里,方瑾凌吸了吸鼻子,脸上化开了一个笑容,真诚笑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七哥哥,这辆车我很喜欢,谢谢你为我着想,我一定好好珍惜。”

    毫无阴霾,明媚如日的笑容让刘珂忐忑的内心顿时放下来,“你喜欢就好,一路保重。”

    “保重。”

    方瑾凌走向了马车,回头看到刘珂还看着他,不由地挥了挥手。

    刘珂下意识地也抬手挥动着,目光追着那身影一直到钻进了马车里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来。

    “出发!”

    历时两个月,终于分开了。

    小团子看着站在门口久久望着的刘珂,不由一叹:“殿下,回吧,小少爷走了。”

    刘珂内心无比惆怅,感慨道:“爷要不是宁王就好了,也能跟着走。”

    小团子幽幽说:“您就是跟着走,也进不去尚家大门,一定会被打出来的。”

    刘珂回头看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小团子艰难而复杂地望着自家主子,“您刚才与小少爷难舍难分,怕是没看见,几位尚将军看您的目光都……特别有深意,奴才看得胆战心惊。”

    刘珂吃了一惊,“不会吧?爷很克制了。”

    “奴才就算读书不多,也知道这两个字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珂:“……乱说。”

    “真的,只要是个人,长了双眼睛,都看得出您对小少爷……图谋不轨。”小团子如今想来都心有余悸,“幸好分开了,不然尖锋营该进城了。”

    他,他有这么明显吗?

    第86章 归家

    本还算轻车简行的尚家车马如今多拉了近十辆马车前行,整出个浩浩荡荡的阵势,引起沿路百姓围观。

    方瑾凌之前光顾着胡思乱想,倒没有好好看过这辆车,虽然车身被改小,马匹也从一驱四改为了二驱,但是里面的东西却很周全。

    车厢角落里安置着一个五斗小柜,一打开,都是方瑾凌用得上的小件,还有一些零嘴小食,细看居然都是这几天他喜欢吃的东西,他从里面捏了一颗葡萄干送进了嘴里,甜甜的滋味让他不由地翘起了嘴角。

    五斗柜最下面一层,放着的是几本书,都是话本和杂记,看着不累,供路上打发时间。

    地方有限,炉子倒是没有了,西北路难走,怕颠簸时候倒翻,而手炉正在他的怀里。

    小几四面用软垫包裹起来,钉在车厢底下,不怕磕上,再有舒适的被褥叠在身后,能当软靠,又能摊开当被子盖,总之很周全也细心。

    方瑾凌一边看,手指一边划过每一样东西,心中五味杂陈,眼前浮现的是刘珂的笑,还有远远望着他,送他离开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明明不在眼前,但那眼神却变得格外清晰,方瑾凌告诫自己不要去细想其中蕴含的情意,然而思绪难控,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雍凉……

    忽然马车一停,接着车厢门打开了,只见钱多金钻了进来。

    方瑾凌回过神,惊讶道:“三姐夫?”

    “哎,老早就想试试这辆马车了,刚宁王送行,我都不好意思上来,如今咱们出了城,凌凌,不介意姐夫蹭个车吧?”

    钱多金虽然询问着,可是人已经往里面钻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几的另一头,双腿一伸,道了一声:“舒坦!”

    方瑾凌哭笑不得道:“当然不介意,只要姐夫别嫌挤就好。”

    钱多金没当回事,他环顾周围,啧啧嘴巴道:“宁王殿下还真舍得,那么大那么好的车就这么给拆了。”马车重新动起来,他感受了一下,有些奇怪,“话说还挺舒服,怎么都没感觉颠屁股?”

    “下面装了弹簧,有缓冲之力。”

    “怪不得!”钱多金也不去管弹簧是什么,只说,“这一般人可真想不到这些,你姐还说咱们粗心大意,人宁王日理万机都不忘担心你路上颠着难受,瞧把你照顾的周周面面,我们这些做姐姐姐夫的实在惭愧!”

    钱多金本来被尚未雪赶上车还很为难,觉得她们瞎想,等目光一一看过车厢里的摆设,再感受这天差地别的舒适程度之后,顿时觉得她们没想错,是自己心大。

    他跟尚未雪成亲几年了,彼此一心一意,都比不上宁王这股上心劲!

    这若是没那种意思,他敢发誓一辈子当不了爹!

    方瑾凌闻言扯了扯嘴角,然后轻声说:“就是我娘,都没有他这么细心。”

    “是说啊!”钱多金一拍小几,然后惊讶地看着方瑾凌,“你也感觉不对劲了?”

    方瑾凌点了点头,他又不是傻子,被人掏心掏肺地对待,怎么会没感觉到?

    除非装傻。

    钱多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也……”

    方瑾凌摇头,然后一捧脸,露出愁绪来,“我也不知道。”

    这这这……钱多金瞬间倒抽一口凉气,“凌凌,你可千万不要再想了,咱们就此打住!”

    方瑾凌闻言幽幽看了他一眼,“其实我没多想,也控制着不想,可姐夫你一来,咱俩在这上面一聊,我不想也得想了。”

    钱多金嘴角一抽:“……”这还是他的错了?

    方瑾凌问:“姐姐们都看出来了呀?”

    钱多金沉痛点头,“那么打眼的一辆马车,咱们又不是瞎子,再说就今天送别,宁王那眼神……凌凌,我不描述了,但是我送你姐去打仗都没那么不舍过,真的!”

    “那娘……”

    “姑姑都是过来人,肯定也发现了。只是本想亲自跟你说,就怕反而弄得你胡思乱想,所以就让我先来探探口风。”钱多金说完,满把辛酸泪,“似乎我也弄巧成拙……完了,得被你姐打死了。”

    方瑾凌看钱多金犯愁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没事,你来不来都一样,有些事逃避不了。”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方瑾凌疑惑道:“还能怎么办?姐夫,他在雍凉,轻易不得离开,我前往沙门关,短时间内也见不到他,这种事情应该会慢慢淡的吧。”说到这里,方瑾凌顿了顿,心里头忽然有些不舒服,让他眉间微微皱起,但还是把话说完了,“宁王和我都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既然没有说明,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你们放心吧。”

    为了可信度,他还微微一笑,看起来很是坦然,钱多金细看了他两眼,稍稍安下心,心说小表弟虽然只有十五,但心思玲珑剔透,不会做什么犯傻的事。

    别说宁王是个男子,惊世骇俗,就冲那身份,那也得离得远远的。

    “你想得开就好,那我回去了。”

    “别走啊,既然这车坐的稳,就留下来呗。”方瑾凌邀请道。

    钱多金有些心动,但是宁王给方瑾凌的心意总觉得坐得不太自在。况且,外头还有八个女人等着他。

    然后便听方瑾凌说:“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姐夫陪我坐坐,还能解个闷。”说着他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叠干果零嘴。

    这胡思乱想四个字瞬间将钱多金钉在了原地。

    *

    有三千尖锋营护卫,走上了七八日,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个城池。只见厚重的城墙接连两旁高坡,坡上又矗立着蜿蜒长城,女墙之上有士兵站岗放哨。

    透过方瑾凌掀起的帘子,钱多金说:“总算是到沙城了。”

    沙城是沙门关前最后一个城池,也是十万将士及家眷生活的地方,可谓全民皆兵,而西陵侯府就坐落在里面。

    “姐夫,沙城有多少人?”

    “二十万不到吧,其中十万将士,其余不是家眷就是当地氏族百姓,还有像我一样的商队,或者……流放之人。”

    这么多人远离腹地,就是巨大的商机,更何况还有北方匈奴,虽然两者时常打仗,互相敌对,但有时也有商贸往来,牛羊换取茶盐,满足生存的需求。

    钱多金的商队就是其中之一,当然有西陵侯府在,也无人敢打钱氏商行的主意。

    而拥有十万尚家军的西陵侯,自然在这沙城说一不二。

    没过多久,车队就停下来了。

    “少爷,三姑爷,西陵侯府到了。”车外响起长空的声音。

    “走,凌凌,去见见祖父。”钱多金说完就先出了车厢,下了马车,而方瑾凌则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出去。

    这位传说中震慑西北,戎马一生的大英雄,大将军,方瑾凌再如何镇定,即将见到的时候也是紧张的。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轻不得重不得,动不动就病歪歪的外孙,西陵侯尚威会喜欢吗?

    “凌儿。”

    他下车之后尚轻容便寻了过来,她的目光中带着九分期待,一分无措,满脸的近乡情怯。

    相比起方瑾凌,显然不顾父兄反对,执意要远嫁京城,最后落得和离分家,带着儿子灰溜溜回来的尚轻容更加无法面对,所以只能唤一声儿子缓解这种焦心煎熬。

    “娘,我在呢。”方瑾凌握住尚轻容的手,笑了笑,默默地给予支持,“凌儿陪您一起向外祖请罪。”

    尚轻容重重地点头,眼眶慢慢变红。

    尚初晴看在眼里,心中酸涩,轻叹道:“姑姑,进去吧,祖父不会在意那些的,他只想快点见到你们,一家团聚。”

    尚轻容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喉咙中的哽咽呼之欲出,便不敢说话,紧紧地攥着方瑾凌的手,目光望向了那十多年未变的大门。

    然后她顿住了。

    尚小霜和尚小雾看着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口的人,惊讶道:“祖父,您怎么出来了?”

    那一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方瑾凌感觉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抖,他看到尚轻容整个人都在颤。

    尚轻容那双睁大的眼睛望着西陵侯渐渐染红,牙关咬紧,努力控制着情绪,似乎稍一松懈,就会忍不住崩溃。

    西陵侯身后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只见他满头白发,哪怕看起来依旧精神烁然,可七十的高龄,脸上已经布满了褶皱,常年风沙吹拂下的痕迹让他显得越发沧桑。

    他就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尚轻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唤一声,可声音哽在喉咙里却发不出来。

    尚泱泱正奇怪前面的曾祖父怎么不走了,于是往前走了几步,歪着脑袋看西陵侯,然后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闪着泪花……尚泱泱顿时睁大了眼睛,关切地问:“太爷爷,您怎么了?”

    这时,身边跟随多年的亲卫从人群中看到了尚轻容,不由地红着眼睛喊道:“侯爷,是小姐,小姐真的回来了!”而他也已经成了一个苍苍老人。

    西陵侯轻轻地点了头,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尚轻容唤道:“容容……”他张开双臂,强忍着眼泪没有夺眶而出,“闺女,来……到爹这儿来……”

    “爹……”尚轻容沙哑着声音,接着再也忍不住,哭喊着,“爹——”她猛然跑向了大门,一下子扑进了西陵侯的怀里,紧紧地抱住父亲,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的思念,愧疚,期盼,委屈……纷纷交织在一起,在今日,父亲的怀里都宣泄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终于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西陵侯也是一样,抱着女儿手都在颤抖,他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尚轻容的后背,犹如小时候一般的安慰,除此之外,这位戎马一生的大将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流血不流泪的他,终究还是让眼泪流下了脸颊。

    尚泱泱震惊了。

    尚初晴朝女儿招了招手,“泱泱,过来。”

    尚泱泱看到了母亲,一下子就扑了过去,被尚初晴一把抱起来。

    “娘,泱泱想您。”她亲昵地搂着母亲的脖子,小脸贴上去蹭了蹭。

    “娘也想你。”尚初晴哑着声音道。

    尚泱泱疑惑地捧住尚初晴的脸,“您怎么也哭了?”说着小手轻轻抹去了母亲的眼泪。

    尚初晴露出欣慰的笑,一边流泪,一边笑。

    尚泱泱于是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不只是尚初晴,连其她人都是一样的。

    “二姨,三姨,四姨,五姨,六姨,七姨,你们怎么都哭了?”最后,她看向了自己的父亲,“爹,大家都怎么了?”

    陈渡沉沉地吐着气,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抗在了肩上说:“你要是一个月看不到爹娘,你哭吗?”

    尚泱泱回答:“不哭,你们一走都挺久的,我习惯了。”

    “那一整年呢?”

    “泱泱乖乖的,不哭。”

    “真不哭?”

    尚泱泱把玩着陈渡的头发,然后闷闷道:“我偷偷地哭。”

    这回答让人就更难受了,陈渡顿了顿,说:“你小姑婆在你出生之前就离开太爷爷了。”

    尚泱泱听了,顿时同情地看着哭得不能自己的尚轻容,说:“那肯定要哭的,好久呢。”

    “咱泱泱是越来越懂事了。”钱多金抬起头,似乎想将眼泪憋回去,“我本来不想失态了,泱泱这么一说,就……忍不住……”

    尚未雪也别开了脸,闷声道:“我就是看不得这些,戳人心窝子。”

    钱多金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尚稀云撇开视线,想缓一缓,然后就看到了来人,愣了愣,接着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你也来了。”

    来的是一个清俊的男子,穿着与旁人不同,像是个文人,他递过来一张素色的帕子说:“别用手揉,伤眼睛。”

    尚稀云接过来,“好。”她再一次擦了一下脸,破涕为笑道,“知意,我回来了。”

    知意是高学礼的字,他摸了摸尚稀云的头发,柔声说:“平安就好。”

    两人彼此对视,然后一起微笑。

    尚稀云回头看了眼还在伤感的无冰,然后朝周围望了望,问:“四妹夫呢?”

    “红云要生了,这几天他都在马场,赶不回来。”

    尚稀云顿时哭笑不得:“真是个马痴。”

    双胞胎则架着单脚的尚落雨,三姐妹一同吸鼻子,一副不忍心看的模样,回头唤道:“凌凌……”

    她们正想安慰方瑾凌,却见他咬着唇,通红着眼睛,动着同样红彤彤的鼻翼,默默地上前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而此刻尚轻容哭得难以自持,抓着西陵侯的袖子,身体慢慢滑跪到了地上,“爹,女儿不孝,女儿真是不孝极了……”

    “都过去了,回来就好……”西陵侯立刻去拉尚轻容,“起来,闺女,起来。”

    “不……”尚轻容放开西陵侯,泪流面面地跪直了身体,然后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女儿对不住您,也对不住哥哥,如此自私任性,本该无颜再回,只是还想承欢膝下,便……厚颜请求归家,望爹收留。”

    身后有人跟着默默跪下来,尚轻容道:“凌儿,跟娘一起,给你外祖好好磕上三个头吧。”

    那一瞬间,林嬷嬷,清叶和拂香,以及所有随着尚轻容在京城呆了十五年,又回到故土的下人,齐齐跟着跪下来,痛哭流涕。

    这次西陵侯没有再阻止,他看着女儿和外孙对着他全须全尾地磕了三个响头,直到母子俩第三次直起身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快起来!”

    他看着尚轻容,又拍了拍方瑾凌的肩膀道:“今日之后,谁也不要走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外头冷,进府。”

    第87章 军策

    西北的建筑大多豪迈阔达,高大厚实,防风又保暖,整个西陵侯府也建的气派恢弘,不过精致程度却远远不及内地,看起来有种粗犷的野性美感。

    大厅中,西陵侯大刀阔斧地坐在主位上,尚轻容和尚初晴分别坐在他的下手边,然后便是抱着尚泱泱的陈渡和尚稀云,依次往下排。

    尚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是婚配之后,也坐满了两排位置,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跪在正中间的方瑾凌身上。

    下人端着茶走到方瑾凌身边,在尚轻容含笑的目光下,他执起茶盏恭敬地递到了西陵侯的面前,道:“外祖,请您用茶。”

    这一盏长辈茶已经迟了多年,西陵侯府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可是终究带着特殊含义。

    “我想喝这杯茶已经很久了,今日总算得偿所愿。”西陵侯接过来,痛快地一仰而尽,“好茶,好孩子,快起来。”

    “谢外祖。”方瑾凌撩起衣摆,缓缓起身。

    西陵侯沙场而来,面容自成威严,即使年迈,身上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煞气,一般人总会下意识地远离。

    而面前的少年精致如瓷器,似乎稍微一碰就得碎,即使穿得比旁人厚实许多,也依旧瘦瘦弱弱,身体一看就知道常年染病,着实让人心疼。

    “凌……”西陵侯刚说一个字,就顿了顿,然后压低了声音,脸上尽量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道,“凌儿,走近些,让外祖好好瞧瞧。”

    这声音带着一股小心,似乎害怕稍微重了将人吓哭。

    然而坐在父亲腿上的尚泱泱却忍不住偷偷对陈渡咬耳朵,“爹,太爷爷这样笑,有点可怕。”

    杀了大半辈子的匈奴,接连战死了六个儿子,这位西陵侯就不是个爱笑的人,通常是不怒自威,而当他刻意露出笑容时,越以为和善,看起来就越违和。

    于是陈渡清了清嗓子,提醒道:“祖父,您别这样,看着反而吓人。”

    尚家姐妹们齐齐点头。

    尚小霜说:“特别僵硬,您难道忘了,之前还吓哭过别人家的孩子吗?”

    有一次泱泱生辰,说要吃糖人,西陵侯特地上了街想亲自给曾孙女买个大将军回来。路上偶遇一个小男孩,走失了母亲,他好心地上前问一句,还给了一颗兔子糖,什么都好,就是等他笑一笑想要摸摸男孩的头时,男孩顿时大哭起来,吓得手里的糖都还给他。孩子母亲闻讯赶来,看他的目光就跟看个人贩子一样。

    那个笑,跟如今这个笑,是一样的。

    西陵侯想起来后,脸上就是一滞。

    “祖父,您别紧张呀,凌凌没那么脆弱,您自然些。”尚稀云提醒说。

    尚轻容也是哭笑不得道:“爹,没事儿,凌儿没那么胆小。”

    然而西陵侯没接触方瑾凌,他觉得,现在的小外孙跟那小男孩是一样的,而那男孩子还相对皮实一点。

    在得知尚轻容要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西陵侯很高兴,但相对的也犯愁起来,尚家虽然都是女孩子,但一个比一个抗打能摔,西陵侯都是当男孩子养。

    这些年陆陆续续也跟尚轻容通过几次信,字里行间里,他知道方瑾凌常年养在深闺,身体弱,尚轻容虽然报喜不报忧,但是也看得出来为孩子犯愁,养的心思有些娇,稍微严厉一些可能就要哭鼻子了。

    他对方瑾凌其实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但是女儿唯一的孩子,他不希望才刚到西陵侯府,这孩子不喜欢这里,让尚轻容跟着为难。

    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西陵侯收起笑容想要说点什么,可忽然手上一凉,却见方瑾凌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凌儿手冷,您别介意。”

    西陵侯顿时一愣。

    手是真的冷,比他这七十岁的老头子冷多了,而且细白消瘦,与他蒲扇一般大的手相比也小很多,但是却有勇气握上来。

    他抬起头,看着方瑾凌精致的眉眼,只见少年微微弯着,笑问:“外祖,您仔细看看我,是不是长得像娘多一些?”

    这,这不是挺开朗的性格吗,怎么就内向了?

    西陵侯顿时放开了,瞅了瞅,“是咱们家的种,你娘就像你外祖母一样漂亮,你也好看。”

    方瑾凌闻言眨了眨眼睛,然后小声问:“那您会喜欢我吗?我不像娘那样会使剑,也不像姐姐们那样能耍枪,您送我的那柄银枪我一次都没提起来过,您会不会嫌弃我呀?”

    “这是什么话?”西陵侯也跟着瞪眼睛,回头看向尚轻容,“闺女,你是不是跟凌凌乱说了,老夫怎么就不喜欢他了?”

    尚轻容连忙摇头,“爹,女儿当然不会这么说。”接着她看向方瑾凌,佯怒地唤了一声,“凌儿!”

    方瑾凌笑了笑,没解释,只是看着西陵侯道:“娘虽然说过外祖会喜欢我,但是我什么都不会,身体还不好,常年吃药,见风就咳嗽,简直是个大麻烦。”

    西陵侯立刻反驳道:“胡说,什么麻烦,老夫还担心你在这儿吃不惯,住不惯,这里都是粗人,想回京去……”

    说到这里,西陵侯微微一愣,看着面前眉眼弯弯的少年,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你这孩子……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方瑾凌问:“所以,您是喜欢我的,对吗?”

    “喜欢,当然喜欢,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谁不喜欢?比你几个姐姐强多了,她们只知道闹腾,拆老夫的台,一点也不体贴。”

    “咳咳……”尚初晴她们七个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

    方瑾凌顿时加深了笑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真的呀,那凌儿能抱一抱您吗?”

    说着,不等西陵侯回答,少年便已经张开的双臂拥抱了上去。

    方瑾凌明显地感觉到西陵侯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慢慢地软下来,接着听到一声轻叹,浑厚低沉地说:“你是个好孩子,容容没白疼你。”接着手轻轻拍着方瑾凌的后背。

    他们彼此陌生,因为都心系着尚轻容,才会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在乎的人,方瑾凌如此,西陵侯也是一样。

    看着这个祖孙相拥的画面,尚轻容的眼泪瞬间溢出了眼眶。

    一颗心终于幽幽落了地。

    *

    西陵侯看着手里的和离书,问:“听说都是凌儿一力主张的?”

    尚轻容颔首:“女儿惭愧,还没有孩子看得明白。”

    “但凡方文成有点担当,就不会闹出这样难堪的事情,他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凌儿处理的很好,你放宽心。”

    西陵侯拍了拍尚轻容的手,然后赞赏地看着方瑾凌。

    虽然早已经从双胞胎那里得到了消息,但是细细听来,依旧惊讶不已。

    谁家夫妻和离是孩子来劝,连同财产都算的明明白白,听说这和离书还是出自方瑾凌之手,真是干干脆脆,颇为大将之分。

    “倒是杨家,比想象中的可恶。”西陵侯眼里浮现出怒意。

    尚初晴说:“不管杨慎行如何受到重用,孙女以为弹劾的折子该上还是得上,不能让他们觉得咱们西陵侯没人!”

    尚未雪接口道:“对,这是他们杨家欠我们的!”

    西陵侯缓缓地点了头。

    然而尚稀云说:“可新政开始了。”

    进京一趟的好处,便是知道了朝廷动向,杨慎行已经入阁,执掌权力,为了缓解朝廷赤字压力,必然会有一系列举措。

    双胞胎问:“跟我们影响大吗?”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高学礼,后者斟酌着说:“若是所料不错,新政之中就涵盖了军改之策,将关内军队精简,裁去五十以上的老兵和体能不足的弱兵,合并军营,减少吃空饷的现象,以此缩减军费。同时各路设置正副将领,训练当地士兵,不再各处流窜。”

    “这听着似乎是一件好事啊?”尚无冰问道。

    方瑾凌也不由地点头,大顺已经过几代,历时百余年,其实人口比开国多了许多,军队也是一样,因为军饷,很多老去的士兵也没有退伍,军中依旧留着他的名额向朝廷要银子。

    钱多金摸了摸下巴,“但好像跟咱们沙门关没什么关系。”

    高学礼叹道:“朝廷改制武举,从各地提拔年轻将领,置于各路,让年老体衰者退出前线,坐镇大营,以求老带新,解决将士青黄不接之象。”

    此言一出,屋内纷纷沉默下来。

    “其实这也是个好策。”陈渡道。

    尚初晴冷笑着问他:“那么是你能接替祖父,还是我能?”

    西陵侯七十的高龄,哪怕他自己也得承认即使老骥伏枥,亦不如当年,最近几年对战匈奴,他已经甚少出战了,都是指派孙女和孙女婿前去。

    陈渡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不知道。

    高学礼说:“父亲曾言,杨大人虽有私心,行事瞻前顾后,可与他一样皆抱着一颗富强大顺,安定百姓之心,所以才会跟父亲志同道合,一力拥护新政。在下以为,新政复杂,条例众多,涉及之广,必然要先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边关稳定乃重中之重,所以哪怕祖父因为新政卸下重任,他也应当会支持大姐夫接替祖父衣钵,以此安定尚家军。”

    他目光中带着希望,看向了首座的西陵侯。

    西陵侯说实话与杨慎行并无任何交集,只是看尚轻容和离之中对方所作所为,实在让他鄙夷,很难想象此人真的能为国为民,以大局为重。

    不过朝廷大事毕竟与后宅内院不同,倒也不好随意评判。

    然而这个时候方瑾凌突然出声道:“不会。”

    掷地有声,毫无迟疑,一时间所有人都一同看过去,包括高学礼。

    他问:“表弟有高见?”

    只见方瑾凌望着高学礼,抬了抬手道:“二姐夫,虽然高大人已逝,但是你作为大人的独子,必然继承了他的遗志,对新政的见解强于一般人。如今皇上召回了杨家,平了反,高家也一同在赦免之列,杨慎行入阁,执掌大权,广邀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人共同推行新政……请问,他可曾邀请你?”

    方瑾凌这一问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高学礼更是神色怔然,手脚一凉。

    “他没有,甚至都没有想皇上提及你。”方瑾凌略微冷漠地说。

    “为什么呀?”尚小雾有些不明白。

    尚稀云心疼地看了眼丈夫说:“以高大人的威望,加上学礼的才能,你让那些拥护新政之人听谁的呢?”

    “啊,他难道怕二姐夫分他的权吗?”

    这就要问杨慎行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高学礼找回自己的声音,“父亲曾言,新政若推行忌讳朝令夕改,意见不一,或许杨大人是怕我与他有争议吧。”

    但是这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方瑾凌看着这位二姐夫,心道是个心肠很软之人,有君子度量和善良,只是这么多年的流放生涯,似乎还未让他认清现实的残酷。

    他转头问西陵侯:“外祖,我们是度过了春节,元宵之后才出发北上,又在雍凉逗留了数日,方到达沙城,而爹娘和离却是在春节之前,历时三个多月了,可有杨家赔礼道歉的信件?”

    西陵侯冷冷地说:“没有,那老小儿什么表示都没有,岂有此理!”

    方瑾凌于是望向脸色已经发白的高学礼,“二姐夫,若真有意安定西北,是不是先该跟外祖,沙门关的大将军商量人选呢,顺便也能借此缓和彼此的矛盾?”

    “知意。”尚稀云握住高学礼的手,安慰地唤了一声。

    高学礼摇头苦笑,“是我想当然了,还是表弟看得透彻。”

    方瑾凌拱手一谦,因为造成这后果的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说:“其实,就是杨慎行能够摒弃前嫌,端王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他没有选择。”

    尚初晴凉凉地接口道:“能将手伸进西北,十万精锐的兵权,傻了才会放过。”

    陈渡只是养子,孙女婿,没有尚初晴,没有西陵侯,他身份上是压不住的。而尚初晴她们七姐妹,单一条女子,就足够将兵权从她们夺走了,西陵侯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握着兵权。

    这是一块肥肉,在寒灾之下,匈奴自顾不暇,再好没有的机会。

    “真是不公平!”尚未雪狠狠地拍了一下扶手。

    这时,西陵侯沉声道:“若是朝廷选派的将领有那个本事,老夫认了也罢,可是……”没有。

    匈奴是几百年来中原之国的大患,疲弱无将的时候甚至送公主和亲,乃至割地都有。西陵侯在儿子接二连三战死的时候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是谁接?

    谁也接不了!他只能培养孙女,希望在他之后有人能照旧守好这西北最重要的关卡,不让匈奴铁骑南下。

    忽然钱多金问:“对了,那景王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端王掌握兵权而不作为吧?若要制衡,咱们西陵侯府不站任何一方,说不定能保持……”

    沙门关毕竟离京城太远了,很多消息都很滞后。

    方瑾凌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皇上,他对外祖放心吗?”

    西陵侯深深一叹,“老夫上个折子,为陈渡争取看看吧。”

    尚初晴垂下了眼睛,放在扶手上的手慢慢蜷紧,明明真正得到西陵侯精心培养,只会行军作战的是她。

    然而单单一个女人,就限制了一切。

    气氛一时间沉重起来。

    就是嬉嬉笑笑的双胞胎,都感受到来自世俗对女子的恶意。

    而这一切,此刻方瑾凌束手无策。

    泱泱看看母亲,看看太爷爷,又望望对面的几个姨,不由地悄声问:“爹,大家怎么都不开心了?小姑婆和小舅舅都不笑了。”

    陈渡一怔,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说:“就是,今天刚回来,就别垂头丧气了,说点高兴的吧。”

    西陵侯听了连连点头,看着手里的和离书道:“既然写的清楚,凌儿随母,不如明日开祠堂,给凌儿上族谱,以后改姓尚,便是我尚威的孙子!”他说完顿了顿,带着隐秘的高兴,嘀咕了一声,“我也有孙子了。”

    “是哦,从今往后咱们七姐妹就得靠边站喽。”尚未雪逗趣道。

    “吃什么醋,凌儿最小,身体还弱,你们做姐姐姐夫的得护着他。”西陵侯一瞪。

    “这还用您说,咱们哪个不是把他当宝贝?”尚无冰看着方瑾凌问,“是吧,凌凌?”

    “嗯。”方瑾凌重重点头,“多亏了姐姐们保护,我才能一路到达这里,祖父,凌儿特别安心。”

    尚小霜一挑眉,对西陵侯挤眼睛:“瞧,祖父,听到了没?”

    尚落雨横放着打板的腿,豪迈道:“乖凌儿,谁若欺负你,报上姐的名,别的地方不敢夸,在这西北就没咱摆不平的人。”

    “对,不长眼的我们弄死他丫的。”

    方瑾凌哭笑不得道:“应该……没有这种找死的人吧?”

    西陵侯看了看如同小子一般没啥讲究的孙女,和文文弱弱,说话温声细语的孙子,顿时产生了一种啼笑皆非的错觉。

    而尚轻容望着,眼底再次浮现湿意,低声道:“真像小时候,兄长护着我的样子。”

    西陵侯听着拍了拍她的手臂,怅然道:“明日,你去好好看看他们吧。”

    “嗯。”

    西陵侯于是大手一挥,“行了,舟车劳顿,就不多留了,你们几个小两口分开许久,都好好说说话,其余的歇歇脚,等明日一早开祠堂,晚上给你们接风。”

    “好喽。”双胞胎的精力永远最旺盛,看着陈渡和尚初晴,于是朝外甥女招了招手,“泱泱,来,六姨带你出去玩儿。”

    泱泱高兴地从陈渡的腿上滑下来,跑向双胞胎。

    西陵侯对尚轻容道:“你的屋子这些年都没动,那地方最好,凌儿跟着你住,你看合不合适?”

    尚轻容惊讶地看着西陵侯。

    西陵侯侧了侧脸,然后看着她说:“爹一直都觉得你会回来。”

    第88章 改姓

    西北干旱,没有亭台楼阁,没有水榭景观,只有高高厚重的石墙阻隔着常年风沙,以及种植着耐旱的胡杨乔木,以及一些灌木矮从增添一抹绿色,除此之外,便是单调的黄。比之雍凉绿洲,有长河灌溉土壤,显得鸟语花香,这里缺水就比较苍凉。

    方瑾凌裹紧披风,捂住口鼻,即使风沙阻隔,但是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厚重,依旧寒冷的春季,暂时没有迎来相对的湿润。

    他胸口发闷,喉咙就有些不舒服,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尚轻容的担忧,沙门关真的不养人。

    尚轻容拉着方瑾凌寻着记忆走向府邸的深处,她虽然心中急切,却没敢走快,时不时担忧地看着方瑾凌,听着压抑的闷咳声,面露愁绪。

    方瑾凌安抚地握了握尚轻容的手,只露出的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谁都有水土不服的时候,他只是比常人更加敏感罢了。

    尚轻容看着儿子带笑的眼睛,越发心疼,“等到了娘的院子,就会舒服一些,那里吃不着风沙,而且很安静,看,那几棵白杨还活着,我们到了。”

    高大白杨伸出围墙,隔出了一片校场,也阻挡风沙进入后方的院子,看着宽敞舒适,里面还种了一丛丛的灌木花卉,虽然此刻凋零,但是有些已经长出点点新芽,冒着尖儿,等到春末夏初的时候,应当会很漂亮。

    而一走进这里,风沙的确小了许多。方瑾凌缓了一口气,看着周围,不禁道:“娘,这应该是侯府最好的院子了吧?”

    “可不是,几位舅老爷都没有这个待遇呢。”拂香道。

    哪个大户人家,除却正房,最好最大的屋子必然留给嫡长子,但是西陵侯宠闺女,几个儿子只能靠边站。

    方瑾凌含笑点头,低声道:“不公平,祖父重女轻男。”

    “是你舅舅们让着娘……”尚轻容说到这里,看着院子里的花木,叹道,“那些都是他们闲暇之时替娘种下的,你数数,白杨有几棵。”

    方瑾凌低声道:“七棵。”

    “是啊,七棵,人都不在了,可是却树长得好,也越来越高了。”

    “舅舅们在天保护您呢。”白杨只要活着,就能一直长,长到参天,阻挡更大的风沙,或许这就是当初替妹妹栽种的初愿吧。

    尚轻容笑了笑,嗯了一声。

    “对了,娘,舅舅都不在了,那舅母呢?”

    尚轻容说:“大嫂是病逝的,大哥一去,她的身体就垮了,又放心不下底下一串小的,操劳过度。二嫂改嫁了,如今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咱们西北的女人没有从一而终的说法,将稀云留下,已是她的功劳。三嫂和三哥青梅竹马,感情最好,三哥战死在关外,她放下孩子亲自去找,然后也没有回来,爹带兵赶去的时候,两人相拥而去。四嫂比四哥走得早,五嫂前些年也不在了,至于六嫂,六哥刚成亲没多久就战死了,爹放她回家,应该也改嫁了。”

    尚轻容苦笑道:“嫁给尚家的女人,都很苦,希望还活着的她们,能够过得好吧。”她的目光又落回了这七棵树上,“所以初晴她们从小是跟着我的,只是我不争气,中途把她们丢下了,说来真是没脸见兄长。”

    “娘,都过去了。”方瑾凌安慰道。

    尚轻容点了点头。

    这时林嬷嬷从屋子里走出来,惊讶道:“少爷,夫人,你们怎么站在院子里,外头多冷,快进来。里面已经烧了炕,暖和着呢。少爷,您口渴吗?”

    在方瑾凌拜见西陵侯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将东西都搬进了院子里,归整起来。

    于是尚轻容笑着拉着方瑾凌进屋子,“快,进去喝杯水吧,这孩子一路咳过来的。”

    *

    尚轻容的院子很大,屋子也多,住下母子俩以及下人绰绰有余。

    方瑾凌随母亲走进她的闺房,本以为以西陵侯拿闺女当小子来养的做法,应当也看不到什么女性化的东西,却没想到最吸引眼球的居然那张梳妆台。

    “好漂亮。”方瑾凌赞叹道。

    “是你外祖带着舅舅们亲手打的。”尚轻容轻轻抚过台面,将里面的机巧一一展现出来,“听说我一出生,他们就开始动手了。”

    繁复的花纹雕刻并非一朝一夕,都是沙场将军,哪有那么多时间,无非是抽着空做的。

    方瑾凌仔细看着,边缘有些其实雕的并不好,不过岁月将其包浆圆润,倒成了另一种美丽。

    台面一把青铜梳妆镜,方瑾凌凑过去还能看清自己的面容。侧边有个槽,搁着一排梳子,象牙的,檀木的,银的,好几把。台下连为一体,打着各种开格,暗格,抽屉,有放耳环戒指九宫格,也有搁置头面饰物的一整个大抽屉,里面的东西也都在,珠花金翠,鲜明亮丽。

    看着这些,方瑾凌能想象出尚轻容姑娘时候的天真烂漫。

    “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如今虽然有些过时,但还是好看,林嬷嬷,你看这把梳子,是爹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听说来自很远的国家,我一直很喜欢。”

    “正是,您出嫁的时候还懊恼漏下了,可是让您请侯爷派人带过来,您又不乐意。”

    尚轻容一笑拿在手里把玩,“我是想留下来给爹做个念想。”

    “东西留的再多又有什么意思,总是闺女到眼前才好。”这时,只见西陵侯带着老仆走进来。

    “爹。”尚轻容站起转身,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来了?”

    西陵侯问:“爹怎么就不能来?小没良心的。”

    方瑾凌抬手一叩,问好:“祖父。”

    “小姐,侯爷是不放心,怕您十多年没住家里,不习惯。”身边的老仆解释道。

    “多话什么。”西陵侯脸上有些不自然,“京里毕竟跟这里不一样,初晴她们不在,老夫也没人商量,不知道怎么整理你的屋子,就按照老样子,到时候你自己改。”

    尚轻容闻言抿住唇,看着父亲,好不容易才消停的眼睛又红了。

    西陵侯有些无措,“容容,你咋又哭了?”

    方瑾凌搀着母亲的手臂,笑道:“是祖父太好,娘感动哭了。”

    西陵侯翘了翘嘴角,看向方瑾凌:“你姐姐们都皮实,有些事情关照不到,咱家……也没什么细心人,你想要什么做什么直接吩咐管家就好。”

    “好。”

    “另外容容,待会儿你列个清单,西北物什匮乏,不比京城,凌儿既然来了,缺的总得补上。我让多金去办,这里没有的,去雍凉找,去南边找,特别是药材,短了谁,也别短了孩子,身体要紧。”

    一代大将军能考虑到这些,实在不容易。

    只是尚轻容说:“都有带着呢,一时半会儿不缺的。”

    西陵侯不高兴道:“你别跟爹客气,咱们侯府,不讲那套。”

    “真不缺,女儿跟您客气什么,不仅不缺,如今还有多的。”说到这里,尚轻容意有所指地看了方瑾凌一眼。

    后者眨着无辜的眼睛,一副坦然的模样。

    “那大夫……”

    尚轻容轻叹:“大夫也派了一个过来,专门调理凌儿的身体,林嬷嬷,待会儿别忘了让人帮着安置,别怠慢人家。”

    林嬷嬷欠身,“夫人放心。”

    西陵侯听着有些纳闷,“果然当娘了,你做事都细心。”

    这话有些戳尚轻容的心窝,让她又瞪了儿子一眼。

    方瑾凌讪笑没敢多话,心中却直感慨:刘珂啊刘珂,嘴巴和行动如此表里不一,这么多年是怎么保持住身世的秘密,掩藏好对皇帝的刻骨仇恨?

    他在车上回想着那日坦诚相见后的话,大概已经明白这位仁兄矛盾的心里路程。

    这时管家走进来,对着尚轻容道:“小姐,外头那几车的东西已经让人送进来了,三姑爷说如何处置得问问您。”

    尚轻容面无表情,“我也不知道,凌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话有种阴阳怪气的味儿,西陵侯听着皱了皱眉,不由地看向方瑾凌。

    方瑾凌清了清嗓子说:“娘做主就好,或者大家都分分?”

    西陵侯问:“都是些什么东西?”

    管家道:“是一车碳,小的看了都是上好银丝,两车珍贵药材,三车皮毛料子,三姑爷说都是完整的好料,难找。还有一车是精细的米面,余下的便是一些小件,颇为贵重。”

    西陵侯奇怪了,“容容,这些东西不会是你们一路从京城带到这里吧?”

    “当然不是,大老远的,自是轻车简行。”尚轻容回答。

    那从哪儿来的?一般人可准备不出这样的东西,西陵侯想了想,“莫不是……”

    方瑾凌终于不能装死了,低声说:“是宁王殿下所赠。”

    西陵侯一脸果然如此,药材,碳,还有米面,这些在西北就不常见,就是大商贾也没有这个实力,西陵侯就是个大老粗也知道有些东西还是宫中专供,宁王就封,带有士兵护卫,自然是能将这些从京中带出来。

    不过西陵侯府助其收服流民,拿下张氏,威吓胡人,以这些作为谢礼倒也说得过去。

    西陵侯顿时坦然了,“看来宁王殿下也不像传闻中那样纨绔无章,也是挺懂道理的。”

    说起刘珂,方瑾凌下意识地展开笑容,“嗯”了一声,“纨绔只是他的伪装而已,皇家子弟,总有诸多无奈,其实这一路看下来,他待人接物皆以真诚,这次面对流民冲突,也并未退缩,反而颇有担当。祖父,若有机会,他想亲自来见您致谢。”

    “咳咳……”尚轻容清咳着打断了他的话,方瑾凌一怔,然后讪笑道,“娘,我不过说了实话而已,您私底下不也这么评价他的吗?”

    那是以前!

    当知道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儿子产生那样心思的时候,谁还会欣赏他?

    然而这又不能明说,尚轻容憋在心里真是不痛快极了,以至于听到宁王这两个字,都有种草木皆兵的感觉。

    西陵侯不疑有他,便道:“好,这些东西既然都是凌儿用得上的,还分什么,容容,你给他收起来,慢慢用。宁王有心,解了老夫一大难题。”

    话中竟还有欣赏之意,尚轻容心情越发复杂。

    见一切都安排妥当,西陵侯便起身离开,“那爹走了,你们好好歇息。”

    “祖父慢走。”

    等西陵侯一离开,尚轻容便戳了戳儿子的脑门,“凌儿,你就长点心吧。”

    方瑾凌失笑道:“怎么就不长心了,娘,您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尚轻容能不担心吗?

    尚轻容很想问问方瑾凌难道不觉得厌恶吗,男人和男人之间终究悖逆人伦,一般人知道此事早就被吓得远远的,然而方瑾凌居然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提起刘珂甚至还带着好感,简直愁死个人了!

    可是她又不能将话摊开来,深怕没打消方瑾凌的念头,反而让他激起了情愫,陷进矛盾里。

    “哎呀,娘,您不累呀?赶了这么多天,我是真的累惨了,先去休息啦。”

    方瑾凌不想跟母亲讨论这些,因为没有意义。

    他是成年人,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刘珂已经克制住自己,他又何须烦恼?

    顺其自然为好。

    看着方瑾凌没心没肺地随紫晶离开,尚轻容深深叹了一口气,坐下来。

    儿子养在深闺什么都不懂,让人发愁,太聪明光芒四射吸引旁人,又发愁。

    尚轻容埋怨了一声,“真是比养个闺女还操心。”

    林嬷嬷笑道:“夫人,奴婢倒是觉得少爷不当回事,挺好,有些事越是刻意,就越是在意,反正也见不到,又能怎么样呢?时间一久就淡了。”

    尚轻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着急了。对了,待会儿让凌儿把药喝完再睡。”

    “是,奴婢一早就命人煎下,应该已经好了。”

    林嬷嬷端药过去的时候,方瑾凌正坐在桌案边上写信。

    刘珂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到地儿就回信报平安,方瑾凌自然不会拖延。

    过了一会儿,方瑾凌收了笔,将信塞入了信封,然后交给长空,“跟管家说一声,尽快派人去吧。”

    “是。”长空拿着信就离开了。

    林嬷嬷的目光在那信上微微一瞥,然后道:“少爷,喝完药再歇息。”

    “好。”

    方瑾凌很干脆,林嬷嬷收了空碗,然后转头去向找尚轻容。

    尚轻容已经在丫鬟的服侍下解了头发,问:“凌儿在做什么,睡下了吗?”

    “已经睡下了,不过奴婢看到少爷写了信。”

    “给谁的?”

    林嬷嬷犹豫了一下,“宁王。”

    尚轻容深吸一口气,瞪着眼睛看她。

    林嬷嬷劝道:“报个平安,似乎也是应该的吧?毕竟宁王殿下是真关心少爷。”

    尚轻容点点头,告诉自己,“对,应该的。”

    *

    第二日一早,西陵侯开了祠堂。

    只是方瑾凌望着面前颇为宏伟的建筑,觉得这个祠堂格局有些大。

    目光落到上面的匾额,果然上书三字——忠烈祠。

    顿时,他的目光变了。

    祠堂两旁守门的士兵打开了门,西陵侯率先走进去,他说:“咱们尚家并非世家,老夫出身草根,祖上是谁也不知道,字还是后面不得不认,才学了几个,所以没什么正儿八经的族谱。要说有,也就在这里了。”

    方瑾凌随着西陵侯踏入祠堂,高起的穹顶下,入目的便是如山一般层层递进的牌位,密密麻麻,写着无数个名字,也就有了无数个英魂,迎接他们。

    庄严肃穆,也凄凉悲壮,方瑾凌面对这些牌位,胸膛震撼,说不出话来。

    “这里面放着的都是尚家军战死沙场的将士牌位,你的舅舅们也都在这里,凌儿,去上柱香,告诉他们,你叫尚瑾凌,就够了。”

    那一瞬间,方瑾凌觉得他的脚步变得沉重,好似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望着他。

    “凌凌,别怕,他们都是守卫边疆的英雄,在这里,比什么地方都安全。”尚初晴在他的身边轻声说。

    陈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给叔叔伯伯爷爷们好好认一认,让他们在天有灵保佑你。”

    “反正以后我们姐妹也都会在这里,地儿已经找好了,就在那个角落。”尚未雪指着某一个空位,眼里带着笑,似乎一点也没有什么避讳。

    征战沙场之人都有这么一遭,无非早晚而已,看得都很开。

    双胞胎点着了香,一个递给尚轻容,另一个递给方瑾凌。

    祠堂正前已经摆放了两个蒲团,方瑾凌随着尚轻容跪在了上面,双手执香,面露虔诚。

    只听到尚轻容道:“诸位,不孝女尚轻容归家,今后一同守护沙门,全尚家忠烈。”

    “叔伯爷爷,还有舅舅,尚瑾凌有幸见到诸位英魂,一日为尚家人,终身为尚家军,不堕忠烈英名,恳请在天有灵,作为见证。”

    他们说完,齐齐执香而三拜。

    肃穆牌位前,六股细烟袅袅而起,升入穹顶。

    第89章 新政

    为了庆祝正式更名为尚瑾凌,他给自己放了个假,在床上躺了三天。

    身体娇贵,加水土不服,导致发热咳嗽,真是一点也不意外,他病倒了。

    这一病,最先担忧的就是西陵侯,他是真怕尚瑾凌这身体无法留在沙城,那样好不容易回来的闺女也得离开。

    好在这个情况早有准备,刘珂派来的太医开了汤药一碗碗灌下去,又煮着精细米粥喂养,这番照顾之下,尚瑾凌终于退了热,身体慢慢有起色。过了撕心裂肺的最初两天,连咳嗽都剩下间歇的闷咳。

    仿佛连日阴雨过后太阳开晴,整个侯府的心也终于放下来。

    只是未免他身体反复,尚轻容暂时不让他出门,他只能闲来无事看书打发时间。

    而这日,高学礼来探望。

    “二姐夫怎么来了。”尚瑾凌站起来迎接道,“快请坐。”

    高学礼说:“听说你病好了,未免怕你闷,你二姐让我找了几本书给你看看。”他说着发现尚瑾凌手里已经捧了一本,看着目录,他惊讶道,“《论语释解》?”

    “嗯。”尚瑾凌将书递了过去。

    高学礼翻阅几页,便道:“表弟是打算走科举吗?”

    “对。”尚瑾凌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说,“我想出仕。”

    这年头的读书人都是为了当官,高学礼知道尚瑾凌出自书香,有这志向倒也不意外。

    “好志气,那看来我带的书不对,回头我再去找找。”高学礼说。

    尚瑾凌愧疚道:“其实应该是我去拜访姐夫,没想到让你跑一趟了。”

    高学礼并不在意,“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走动,反正我一个闲人,无妨的。”

    “听闻姐夫本是举人之身?”

    高学礼点头:“惭愧,那年春闱,我本该是要下场的。”

    而以他的才学,进士及第并不困难,可惜……

    “抱歉。”

    “没什么,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凌凌,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是不是想跟我做学问?”

    尚瑾凌笑容顿时盛开,亮着眼睛,急切地问:“可以吗?”

    见少年连身体都直起来了,满脸的期待,高学礼哭笑不得道:“当然可以,在尚家想要找到一个想要读书的好学生可不容易。”

    尚瑾凌一想到尚家七姐妹提起读书就哀嚎的模样,不由地默然。

    这时,忽然门口传来紫晶的惊讶声,“小小姐,您怎么不进去啊?”两人转头,就看见一个小脑袋出现在门边,一只脚已经伸进了门槛,现在正要缩不缩地收回去。

    “泱泱?”

    “二姨夫,小舅舅。”尚泱泱乖乖地叫人。

    “你怎么来了?”

    尚泱泱看向高学礼,清了清嗓子说:“二姨夫,五姨,六姨还有七姨要我问您,待会儿我们还要不要读书?”她说着看向尚瑾凌,可怜而小心道,“若是小舅舅跟您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哒。”

    说完,她充满期待地望着高学礼,满脸写着“换吧,换吧,不要读书”的字样。

    尚瑾凌:“……”

    “那就改到明日早上吧。”高学礼的声音中尽显无奈。

    尚泱泱的眼睛都放出光芒来,欢呼道:“二姨夫最好了!我可以跟着四姨去马场看红云生宝宝喽!”

    之前那可怜模样顿时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是雀跃的,可见读书这座大山压得她有多喘不过气。

    高学礼深深一叹,“把之前教的字都得认全,明日我要考问。”

    “啊……啊哟!”尚泱泱的脚直接绊在了门槛上,整个摔成了狗啃屎。

    “小小姐!”紫晶立刻跑了过去,就连尚瑾凌也忍不住往前几步,生怕孩子摔疼了。

    没想到尚泱泱一个鲤鱼打挺就直接蹦起来,拍着手掌上的灰道:“没事,我没事。”

    “您手掌都破皮了,稍等片刻,奴婢去拿药来。”

    “哎,别去了,就一点小伤,我真没事,我要去马场看红云呢。”说完,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走了,只留下屋里的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

    尚瑾凌打着圆场道:“其实身体好最要紧,别的姐夫还是莫强求了。”

    尚家的姑娘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我知道,当祖父将这个任务交给我的时候,就没有太大的要求,识字懂礼,明辨是非就足够了。”高学礼眼里带笑,温和地说,“她们心中自有大义,繁文缛节反而是约束,书中有些礼仪教条还是离她们远一些为好。”

    尚瑾凌连连点头:“怪不得二姐这么喜欢二姐夫,世上能像二姐夫这样豁达明理之人,太少了。”

    “惭愧,若不是她坚持,我们就……”提起这些感情之时,高学礼有些不自在,于是转了话题,说,“既然接下来无事,时间充裕,凌凌,我想与你询问些其他事。”

    “二姐夫是说新政吗?”

    高学礼颔首:“对。”

    尚瑾凌说:“我也正有此意,不过在此之前,我能否先看一看新政的内容?”

    尚瑾凌这么一说,高学礼正色道:“我带来了。”

    *

    高自修是新政的发起者,亦是修订者,作为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可以说他的一生子就是为了推行新政而存在。

    “哪怕我爹他因此被流放西北苦寒之地,落得一身病痛,依旧不后悔,至死也没有将新政放下。”

    尚瑾凌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张张素白手稿,快速地翻看,“这手稿……”

    “后面一部分是我写的,我爹后来身体不能动,只能卧床,便是由他口述,我来执笔。”高学礼说到这里,为了避免失态,他微微顿了顿,继续道,“他一直相信皇上会想起他,朝廷也需要变革,他的理想和抱负,总能施展,可惜……他等不到了。”

    高学礼的话让尚瑾凌心中酸涩不已,对这位老人家肃然起敬。

    他看着手稿中的新政条例,虽然其中几条由后世认证有些过于理想,脱离实际,但看得出来他的初衷都是为了黎民百姓,德高望重的大儒,名至实归。

    “不知道跟京中,杨慎行手里的那份有多大的区别?”尚瑾凌问。

    高学礼回答:“应是大体相同,在流放之前,这份新政其实已经成型,父亲和杨大人不只一次向皇上进谏,希望得到重用,推行起来,但都失败了。”

    “任何一项改革总要经过无数次失败和反对,在得到血的教训之后,才会得到重视,高大人是先驱者。”

    高学礼笑了,“多谢凌凌的肯定,父亲若在天之灵必然引你为知己。”

    尚瑾凌谦虚道:“姐夫过奖了,前人总结多了,后人才能有感而发。”

    高学礼深以为然,他说:“虽然大体相同,不过细节之处其实有所变动,我们流放到西北修筑工事,离普通百姓更近了些,有时候与他们交谈,会了解很多曾经想当然,其实在百姓眼里却是另一面的事。后来修修改改,才有你今日手里的这份。”

    这显然是肯定的,这年头有多少官员能深入市井,走进乡下,亲自了解平民老百姓的生活,去发现他们的困难和需求?就是有,这样的奏折层层递上中央,能被内阁或者六部中的大人当回事的又有多少?

    高自修身居庙堂的时候心系百姓,落入尘埃的时候还不忘深入百姓,这实在难能可贵。

    尚瑾凌翻看着手里的文稿,一条条的新政之策,在他眼里,不管是关于农田水利,还是国防军政,甚至是税收交易,科举取士各方面都已经考虑的比较完善。

    “这的确是极好的政策,若是能够循序渐进地实施起来,大顺的百姓日子会好过许多,国富民强指日可待。”

    尚瑾凌这样一说,高自修便问:“所以,你觉得这新政能成功吗?”

    尚瑾凌将手稿放下,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远,“二姐夫,你希望成功还是不成功?”

    高学礼被问住了,一时半会儿,他没有说话。

    尚瑾凌静静地等着。

    最终高学礼道:“新政是我爹未了的心愿,若真有人能够替他达成,我想他在天上也会欣慰。只是……这是他的心血,每每想到他废寝忘食就为了修改条例中的短短几行释解;为了准确,翻阅大量的记载,不断询问同僚得到答案;以及孜孜不倦向学生,向天下推行这个理念……结果青史留名却没有他的份,便颇为不甘。”

    他说着苦笑道:“这样想着,我似乎太狭隘了些,我爹真如此计较,也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尚瑾凌说:“人之常情。既然姐夫问了,那我就回答,不管你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杨慎行都成功不了,而且必然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这话,尚瑾凌说的斩钉截铁,且毫无回旋的余地。

    这让高学礼分外惊讶:“凌凌,你就这么肯定?”

    尚瑾凌微微一笑,“将新政当做孩子来看待,耐心引导,不断纠正,才能结出成功的果实,若是将此看成名利工具,被诸多势力裹挟,只会在失败之上再添一笔。”

    结合杨慎行在尚轻容和离之事上的所作所为,高学礼无话可说,他拿起手稿,低声道:“那父亲怕是永远也看不到成功的那日了。”

    尚瑾凌疑惑:“为何?”

    “新政失败,那爹的心血不就白费了?一旦废除,朝廷岂会再次推行?”高学礼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纵观历史,执政失败,迎面而来的便是全盘否定,甚至再没有机会重新开始,“这样想来,倒还不如成功。”

    尚瑾凌摇头道:“姐夫,你是不是想左了?”

    “何解?”

    “这世上的政策不只有成功和失败。”

    高学礼觉得可笑,“难道还第三种?”

    尚瑾凌点了点头:“对,还有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完善起来的政策,以及在成功之中又出现问题的政策。”

    闻言高学礼一怔,目光瞬间变了。

    尚瑾凌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了笑说:“姐夫,其实政策从来没有成功和失败一说,只有合适和不合适,完善和不完善。杨慎行主导,只不过会出现更多的矛盾,发现更多致命的问题,集中在一起爆发,以至于连百姓怨声载道,然后遭到更多的人反对,无疾而终罢了。而他遇到这些问题,其实换做任何人其实都会遇到,只是他没有能力化解。”

    “凌凌,之前我听稀云说你有聪明,与生俱来审时度势的本事,我还不信,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了。”

    谁能想象十五岁不谙世事的少年有这样的见解?

    尚瑾凌一顿,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看得多而已。”

    高学礼只当他谦虚,他问:“你说杨慎行新政最后连百姓都反对,为什么,世家勋贵我能理解,可百姓……这新政都是为了他们?”

    尚瑾凌想了想说:“比如说这第一条息苗法,以官府的名义贷银给买不起种子,没有粮食的农户,每年只取二分息,在夏秋收粮之时,连本带利还给官府。二分息对于隐藏在民间高达十分,甚至二十分的高利贷来说,实在是百姓活命的政策,同时还能给朝廷带来财政的收入,再好也没有了!”

    高学礼道:“这是自然,父亲亲自前往户部,询问多处才定下的这二分,本就是为了百姓。”

    尚瑾凌看着高学礼颇为自豪的神情,慢慢收敛笑容,目光明锐地问:“但是高大人定然不会想到,为了推广这个政策,朝廷中央必然给予地方官政绩的要求,或者父母官为了迎合朝廷,让内阁看到他的成绩,强制百姓贷更多的银钱,超出他们偿还的能力,以至于为了还朝廷银子,依旧转向民间高利贷,最终落了个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地步。”

    高学礼呼吸一滞,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姐夫,真不可能吗?”

    尚瑾凌地反问让高学礼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因为这太可能了。

    而尚瑾凌敢这么问,这么设想,自然是后世早已经通过历史来验证,原来世界也有这样先驱者,他们失败的原因就明明白白地写在教科书上。

    “杨慎行执政被端王所控制,为了快速为朝廷敛财,端王只会要求百姓贷更多的银钱,给地方官下达更高的要求。而这,杨慎行能怎么办?他制约的了吗?”

    高学礼缓缓摇头,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后果。

    “除了息苗法之外,其余的政策都是一样的,看似完美的背后都隐藏着着弱点。若是在一个没解决,立刻推行下一个政策,那么所有的矛盾集合在一起,本该受益的百姓不就是怨声载道吗?”

    “那能怎么办?”

    “从杨慎行推行新政的过程中,思考解决之法,将政策完善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他暴露的问题越多,其实越是一件好事。”

    尚瑾凌的侃侃而谈之中,高学礼深深吐出一口气,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其实你早已经有了想法。”

    尚瑾凌微微一笑,没有谦虚,“私以为任何不经过实践检验的政策,就贸然在全国推广,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的毒药,一旦接二连三在各地爆发,只会让自己越快地毒发身亡,最好的办法先找个小地方试行起来。”

    “以小见大?”

    “对,范围小,一旦出现问题,就容易控制,从而解决。只要运转正常,百姓们欣然接受,那么再慢慢推往全国,循序渐进,就能走得更远。”

    高学礼闻言连连点头:“的确,你想的没错,只是……”他看向尚瑾凌,“你说的这个地方怕是不好找,需要全然听令,少有阳奉阴违,那就只有沙城,只是这地方,不合适。”

    “姐夫觉得雍凉城怎么样?”

    高学礼惊讶,“宁王?”

    尚瑾凌点头。

    高学礼思忖道:“雍凉人口数十万,有农有商,的确合适,宁王殿下作为封主,说一不二,有他支持,那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尚瑾凌顿时化开了一个笑容。

    第90章 盼信

    刘珂怎么也想不到,他抓耳挠腮,日思夜想之人已经给他布置了接下去几年的任务,毫无所觉的他现在是数着日子等着尚瑾凌的回信。

    “这走得也太慢了,算着时间来回十天不是应该到了吗?”刘珂失望地打发了管家。

    小团子在一旁听着刘珂的叨叨,心中只剩下一片无语。

    “团子,你说会不会在路上耽搁了,或者遇上了马贼土匪?”

    小团子有点不想说话。

    “要不爷再派人去看一看?”

    小团子抬头看天花板。

    “问你话呢,装什么蒜?”

    小团子深吸一口气,“哎哟我的殿下啊,在这大西北的谁敢截尚家的信使?不怕几位尚将军将他们给铲平了呀?”他差点仰天长啸,“再说,这信使身上也没啥东西值得抢,您多虑了!”

    刘珂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理,但问题来了,“那怎么到现在都没到,凌凌总不会忘了吧?”

    小团子说:“哪有那么快,这才过去十天!又不是当初搬救兵急行军,这回去必然是慢走,否则小少爷的身体也吃不消呀。”

    刘珂闻言一怔,摸了摸下巴,“对,是爷想岔了,那再等等。”

    小团子心说总算消停了,然而还没松了口气,又听到刘珂幽幽道:“团子,爷思来想去,你说尚家都知道爷的心意,是不是凌凌也发现了?”

    小团子:“……”咋又开始了?

    单相思难道都是这个德行吗?小团子回想当初刘珂信誓旦旦打一辈子光棍的模样,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他面露艰难道:“殿下,您想听实话吗?”

    若是平时刘珂一个脑刮子就下来了,还得骂上一句,废话。

    可这会儿这人居然还犹豫起来,小团子简直惊奇极了。

    最终还没到自欺欺人程度的刘珂点头,“实话。”

    “据奴才观察,以小少爷那颗玲珑心,应该是知道的。”

    “完了,那完了,他一定恨不得躲远远的……”刘珂瞬间一脸天塌下来。

    小团子想不明白了,“殿下,这样不是更好吗?”

    “好个屁,他肯定不搭理我了!”

    “但这样您不就可以彻底死心了吗?”

    当初说好的,不能自私,不能放纵,要将情谊埋心底,成全彼此,别成为皇上一样面目可憎之人……那话小团子如今回想起来还为主子心酸不已,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没想到说得好听的刘珂,没一次按着这方向走的,口是心非的比谁都厉害。

    “爷是想啊,但是这心不让有什么办法?”刘珂理直气壮道。

    小团子:“……”谁再为刘珂伤心谁就是狗。

    “你说真是奇了怪了,爷满打满算也就跟他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就那么上心呢?”刘珂的脸上满是真诚的疑惑。

    小团子慢吞吞道:“您都不知道,奴才怎么会知道?”

    “笨。”

    小团子:“……”

    “应当是他与众不同,太合爷的心意。”刘珂理所当然道。

    您真是聪明,那您就吊在这树上别下来!

    刘珂摸着下巴思考,“你说是不是月老将咱俩生错性别了,咱们其中一个其实是个姑娘吧。”

    小团子:“……”他实在难以想象刘珂化身为公主的模样,还顶着这要命的德行,忍不住艰难道,“您要是公主,小少爷估计都不敢靠近您,躲得远远的。”

    “说的也是,爷这样的皇帝连和亲都不敢让爷去。”刘珂自知之明道,“那得将他变了,凌凌要是个姑娘……嘿嘿。”

    不是,在这里幻想有意思吗?小团子一脸懵逼看着心猿意马的刘珂,总是理解不了主子的想法。

    不一会儿,刘珂从美梦中醒来,啪啪拍了两下脸颊,嘟囔道:“不行不行,爷得想个招,不能老这样,否就跟那话本里的傻子一样害相思病了。”

    您已经病的不轻了,殿下!小团子觉得自己太难了。

    正说着,下人来禀,“殿下,赵大人来了。”

    不等刘珂回答,小团子赶紧道:“快,请赵大人进来。”赶紧找点正事做,不然刘珂非得得癔症不可。

    赵不凡如今算是刘珂身边第一得用之人,虽然还没有正经官身,不过刘珂已经为他请了功,不出意外,五品知州和从五品通判之中能担任一个。

    不过按照皇帝多疑的性格,未免刘珂在雍凉横行无忌,无法无天,八成知州得另外派遣一名,以此作为监视或者制约。那么相对的,为了安抚他,知州的副手通判就会是刘珂自己人。

    赵不凡恭敬地行了一礼,刘珂摆了摆手,让他有事直接说。

    赵不凡道:“殿下,下官已经将雍凉城内所有空缺的官职罗列出来,请您过目。”

    他手上带了一份册子,小团子取过来呈给了刘珂,后者随意翻了翻,嗤笑道:“这基本上都空出来了。”

    “是,张家势力庞大,牵扯甚多,几乎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再者按照您的吩咐,让雍凉百姓有冤申冤,是以能够留下来的实在寥寥无几。”

    “这么多官员下狱,没有造成大乱?”刘珂问。

    赵不凡回答:“下官也是担心于此,所以一些主事小吏都没有动,以此维持日常运作,暂时勉强能够支撑。”

    刘珂听了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本王比较幸运,能够在山匪中将你留下来,果然是个能干之人。”

    “殿下知遇之恩,下官无可回报,只能用心为殿下分忧以此报答。”赵不凡这是肺腑之言,若不是刘珂,他此刻不是变成毫无人性的土匪,就是已经被弃尸在某个山脚下。

    刘珂对赵不凡还是满意的,张家出逃的小儿子已经找回来,按照顺律张家上下满门抄斩,刘珂冷眼看着,在此处死之前也没有严刑拷打,私自用刑泄愤的举动。对官员的审问也是一样,至少呈上来的案件在刘珂看来没有什么疑点,既然如此,自然要大力重用。

    “放心,跟着爷,少不了你前程,这些空位你看着谁能占就先占了。”

    这是多大的信任,让赵不凡惊讶极了,“殿下?”

    “怎么,手上没人了?”刘珂看赵不凡动了动眼睛,把玩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说,“不该呀,雍凉现在谁不知道你赵大人是本王面前的红人,就没踊跃地毛遂自荐,让你看得上眼的?”

    “这……”赵不凡额头微微出了点冷汗,“殿下恕罪,实在是手上能用之人太少,是以便临时提了几个,没有与殿下言明。”

    这是实话,赵不凡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加上一些曾经相交的同僚或者下属,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将雍凉大大小小的案子理清,还要维持官府日常运行,不出乱子,势必会提携,或者调用一些依附上来的人。

    而这些,刘珂并不在意。

    “想多了吧,这是好事儿。”他摆了摆手,“别紧张,有用就提上来,无需什么避讳,毕竟再过不久,你就是想举荐人,都没那么容易了。”

    刘珂话中的意思,让赵不凡一怔,他忽然明白了,一位皇子,手下必然有其他人,随着进一步掌权,投入门下的会越来越多,各方势力平衡之下,雍凉空出再多的位置都是嫌少的。

    再者一旦知州任命下来,有些职位刘珂也不能说给就给。

    刘珂能这么提醒,便是对赵不凡的信任和肯定,放任他自成一股势力,为其所用。这让赵不凡欣喜不已,对刘珂就更加死心塌地,感激道:“多谢殿下,下官必然多多举荐能够胜任之人,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刘珂点了点头,等王老爷送来人,他必然也是要用的,提前占了位,也好看看这些“人才”能怎么办?

    在他选择雍凉,脱离王老爷的安排时,刘珂和王老爷便成了互相博弈又互相合作的关系,那些“人才”又怎么可能单单只是帮他,估摸着跟皇帝一样。

    所以相比较起来,他更信任已经一无所有,利益完全系在他身上的赵不凡。

    小小的雍凉,却很快成为多方势力的角逐之地,但是对刘珂而已,不管背后是谁,在他面前都是小虾米,不听话,那就咔嚓。

    赵不凡踌躇满志地走了。

    而他一走,刘珂顿时一瘫,哀叹道:“真是麻烦,团子,快给爷想个办法。”

    “哈?”

    “治一治爷的相思病,一消停就想他。”

    二十年都没红鸾心动,这一动就跟房子着火一样,咋整?

    小团子满脸发愁,他也觉得这病真的得快点治,不然刘珂三天两头发作一下,他吃不消呀!

    想了想,他道:“有倒是有一个,殿下怕是不乐意。”

    “说。”

    “万一说错了……”

    “爷不治你的罪。”刘珂一口答应下来。

    小团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那请殿下广纳雍凉美人以充后院,移情别恋之后想必就不药而愈了。”

    小团子觉得这个主意特别好,一劳永逸。

    然而……刘珂用死寂的眼神看着他。

    小团子咽了咽口水,正在此时,外头又有来报:“殿下,有位胡人姑娘请求见您,她叫朵儿朵,说殿下您认识她。”

    闻言,刘珂面无表情道:“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小团子吓得连连摇头,“不是,没得到您的允许,奴才哪儿敢啊!”

    “那就好,不然爷真得考虑考虑身边换个人。”

    这危险的口吻让小团子缩了缩脖子。

    最终刘珂道:“让她走,爷不认识她。”

    等过了五日,刘珂终于收到了尚瑾凌的平安信,一颗忐忑的心幽幽落地,差点变成怨妇的嘴脸顿时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拆了信。

    小团子慢慢地靠过来,等着刘珂分享他的喜悦,然而半天都没有反映,不由地好奇问:“殿下,小少爷写了什么?”

    刘珂慢吞吞地说:“他平安到了。”

    “那是好事儿啊,说明小少爷还是重视您的,除此之外呢?”

    “没了。”

    小团子张了张嘴,没了?

    只见刘珂欲哭无泪道:“团子,他是不是真的不想搭理我,就这么几个字啊!”

    小团子伸了伸手,表示想看看。

    刘珂递给他,怨气深重。

    尚瑾凌的确只有几行字,第一行见字如面,语气相当客气地称呼宁王殿下。

    第二行,表达他平安到西陵侯府,请殿下勿念。

    第三行,表示已经代刘珂向西陵侯问好,并对殿下万分感谢,特指那些碳,那些药材,那些皮毛,还有大夫。

    最后,请宁王殿下多多保重。

    一二三四,彬彬有礼,哪儿都挑不出错,小团子看着,纳闷道:“这不是写的挺多的吗?小少爷礼数周全,并没有不想搭理您呀!”

    “你眼瞎的还是咋的。”

    “……”小团子张了张嘴,心说没收到信挨骂,咋收到了还挨骂,也太冤枉了。

    “你看看,这语气多生疏,除了第一句,都是些例行公事的废话。除此之外,还有啥,都不问问我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小团子心说尚瑾凌是疯了才会那么写。

    “哪怕问一句雍凉城如今的概况,爷也好给他回信!”

    明白了,小团子顿时从最后一句话中恍然大悟,感情是要你来我往。

    他砸吧砸吧嘴巴,用惊叹的目光看着自家主子,从来都是个大老粗,心思如今居然变得如此细腻,真是造化弄人,感情使人面目全非。

    至于说什么彼此分开,大家安好这种屁话,小团子已经不当真了。

    他说:“殿下,小少爷不问,您可以自己问啊,他身体这么差,会不会生病?在沙城适不适应?西陵侯又是什么样子,您主动点不就好了?”

    “有点道理。”刘珂一扫沮丧,精神振作起来,但是走了两步,转眼又犹豫道,“可这样会不会显得爷太殷勤,给他造成苦恼呢?”

    您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过了?这份心思能不能分一点给从小追随,忠心耿耿的奴才一点儿呢?

    小团子抹了一把脸,心累道:“那您看着办吧。”

    刘珂终于斟酌再三,第二天一早将满满一个信封交给小团子,以满不在乎的口吻,用施恩的语气道:“让人送去吧,不用太赶。”

    小团子:“……”沉甸甸的,这究竟写了什么?

    从来都是文章困难户,上书房天天迟到早退气死师傅的刘珂,居然有一天能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差点连信封都挤破的信,谁能信?

    还有这真的不会吓到小少爷吗?小团子表示怀疑。

    “也没写什么,凌凌不是挺关心雍凉的吗,爷就写了一点近况,让他知道而已,其他的一个字都没写。”刘珂似乎看出小团子的疑惑,忍不住解释道。

    可是哪个当王爷的会这么细致地给人讲这些,问问赵不凡,他会不会吓一跳?

    欲盖弥彰到这个程度,小团子只有咋舌的份。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作为奴才,小团子只要将主子交代的任务完成就好。

    于是他不再多话,痛快地让人快马加鞭地赶往沙城。

    虽然刘珂表示不着急,但是以他多年服侍的经验,以及这位时不时发作的相思之疾,大概过上几天就又要开始催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