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十分钟前。

    家里的清扫工具都收纳在小花园的柜子里, KFC转着万向轮来找,却发现收纳柜旁边的几丛绣球全都枯萎了。

    总是一团和气的KFC罕见地露出严肃表情。

    “咦,不对啊,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

    他用生长仪把绣球群里里外外扫描了一通, 结果很不妙。

    病变程度高达70%,而且传播速度相当快。

    土壤和水质都没有改变, 除虫剂也没有失效。

    为什么会生病?

    他烦恼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机器人急地在原地团团转:“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在98%的情况下运行都是相当精密的,两种情况除外。

    1%,是主人发生意外。

    另外1%, 就是自己精心照料的花花草草出现问题。

    这个花园,是岑寻枝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

    主任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就算在家和他的交流也很有限。

    KFC一直希望自己能为岑寻枝做更多事儿,比如把小花园打理得漂漂亮亮,这样主人无意间瞥一眼, 心情灿烂点儿,也很好。

    然而为数不多可以做的,还让他搞砸了。

    KFC自责到大脑过载, 连保管秘钥的区域都受到了冲击。

    小於正忙着在另一边撅着屁屁寻常自己把星萝放哪儿了,并没有察觉KFC的异状。

    大的小的都没看见,那个小於不被允许进入的、与其他不同区域的秘密花园, 光墙孱弱地闪动了几下,变得愈发稀薄。

    小兔兔总算找到了星萝,正弯腰去够,突然发现机器人兀自转起了圈。

    八个万向轮越绕越快, 原地旋转,转出了风, 转得土壤四散,仿佛随时会发射升空。

    这么大动静想忽略都难,幼崽吓了一跳,下意识呼唤对方:“Cici?”

    Cici根本没空搭理他。

    小孩子无措地搅着衣角,不知自己此刻应该做点什么。

    是留在原地,还是快点逃跑。

    跑,能跑得掉吗?

    KFC已经处在横扫花园的失控边缘。

    终于,那控制不住自行旋转的轮子离开了原地,向着小孩的方向暴冲而来。

    “Ci……Cici不要!”

    稚嫩的请求声唤回了机器人的些微理智,可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没有办法控制身体——他的程序出bug了!

    眼看着轮子就要朝角落里的小幼崽碾压过去,机器人绝望地打算启动强行制动装置;那是个跟自毁没什么差别的程序——

    忽然,一双手牢牢攥住了他。

    力道之大,竟能硬生生让高速运转的机械轮悬空。

    “得考虑给你换个安全点的轮子了。”

    那人轻叹。

    KFC的眼神终于清明几分,看清来人后,成了愕然。

    他结结巴巴,脑子和轮子一样停摆:“先、先、先生……”

    小於蜷在草丛里瑟瑟发抖,从他的角度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只觉得好高,好高。

    比mama还要高,像神祇,也像怪物。

    还有一点儿……说不上来的熟悉。

    危机解除了,他应该站起来。

    可惜过量的惊吓叫他腿软,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一不小心,跌进了已然变得薄弱的光墙另一边。

    ——那是一个碧绿的,璀璨的,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

    *

    光墙后面的花园里,长着一种小於从来没见过的植物。

    有点儿像绣球,花茎是将近奶白的淡色,圆蓬蓬,毛茸茸。

    可是比绣球粗壮得多,也高大得多,长到他腰间。

    甚至有一些比他还要高,简直像小树苗。

    小於想起那棵把自己带上天的蒲公英。Mama的花园里还真是些奇奇怪怪的植物。

    这些植物不知道算是花还是草,总之到处闪着光,灼亮到了辉煌的地步。

    误入禁地的小幼崽顷刻间淹没在这个绿莹莹的世界里。

    兔兔崽警惕地用双手抱着小耳朵,眼睛睁得圆溜溜,四处打量。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植株长势并不好。

    发光越是明亮,就意味着越快接近死亡,像一场惨烈的飞蛾扑火。

    放眼望去,整个园子里植株虽多,却几乎没有新芽和幼苗,全都是璀璨的、接近死亡的成熟株。

    小於本就有对植物的沟通能力,尤其是绿色系的植物有种天生的敏感。

    他一进到园子里,就对它们有了感应。

    明明是初次见面,可却好像吻合了基因里一直以来缺失的一部分。

    如同朋友和亲人久别重逢后,需要用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来释怀。

    尽管小於还没有见过分别之后的亲人,朋友也是今天第一天认识。

    小兔兔不明白自己对草儿们所产生的这种奇怪的、伴生似的依恋感从何而来。

    一阵微风过,高高低低的草叶们摇曳着簌簌作响。

    幼崽一愣。

    他分明听见植物们在嘤嘤哭泣。

    一边哭,一边说话。

    “救救我。救救我们吧!”

    “活不下去啦,这里根本活不下去的!”

    “不行了,我觉得我明天就会死。”

    “死亡……我们都会死的。”

    “嘤,我想回到以前的故乡。”

    “嘤,我想有……来陪。”

    “救救我。兔兔,救救我!”

    “什么?兔兔?哪里有兔兔!”

    “那儿。看见了没?垂耳兔。一只垂耳兔幼崽。”

    “一只垂耳兔幼崽!”

    “我的天哪。我是不是认错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真的垂耳兔!”

    “垂耳兔!到我这里来。”

    “求求你了,先看看我吧,我受不了了……”

    小兔兔的大脑容量就这么一点儿,周遭哭泣和嚎啕混杂,原本尖细柔弱的声音合在一块像是要吃人的野兽。

    他眼里有泪,却不敢掉,只能发抖着捂住小耳朵。

    这里没有mama在,也没有cici。谁都不会来救他。

    Cici……cici都要别人救的。

    那个闯入者,不要是坏人才好。

    自己呢?

    自己现在又要怎么办?

    听闻院子里出现了一只珍稀的垂耳兔,还是幼崽,所有发着光高大的植物从四面八方闻风而动,向他俯瞰而来。

    幼崽像被捕食者围攻的猎物,困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拦着它们一步步逼近。

    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断了线似的一颗颗滚落。

    “不要……请不要吃小於……QAQ”

    “Mama救救小於……”

    不知是太多的强光晃乱了眼,还是恐惧累积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又或者植物齐齐发出的能量波过去猛烈,小孩子眼前一花,昏了过去。

    *

    秘密花园的光墙如同帷障,一旦放下,就是两个相互隔绝的空间,互相无从感知。

    不速之客闯入,KFC并不能说意料之外,只是没想到会挑现在这个时候。

    不,不能用“闯入”。

    男人能进来也很正常,毕竟这个房子就是他的。

    无论是边防局还是联邦舰队,给岑寻枝安排的住处都在别处。

    岑寻枝抗拒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偏偏愿意住进杏临江苑。

    不知是长久抗争后无奈的妥协,还是因为别的。

    作为一个仅拥有普通逻辑思考方式的机器人,KFC并不能理解主人,但会尊重他的每一个选择。

    议长先生和新闻上看起来差不多,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就是真人更高大一些,眉眼也更加锋锐。

    KFC心里满是狐疑,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先生,您怎么来了?少爷他……”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现在这个时间岑寻枝已经休息了。

    边临松对他的作息也是很了解的。

    常理来说,他来根本看不着岑寻枝。

    那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总不能就是因为路过想看一眼——

    “我就是路过,来看看。”男人接上后半句。

    ……等会儿,怎么还真是啊!

    这个理由也太扯淡了点好不好!

    KFC虽然有一张慈祥老爷爷面容,可出厂没几年,内心还是个活跃的、宛若孩童的年轻人。

    尤其一对上这位,就忍不住疯狂吐槽。

    当然,只敢默默地吞在肚子里。

    边临松看向还在晃动的光墙,皱起眉。

    这里同样是他一手促成,他清楚这儿本来该很稳固的。

    KFC可以精准地控制每一块肌肉,比如这个时候还垮着个面瘫脸。

    但心中已经惊涛骇浪了。

    比光墙受损更可怕的是……

    小!兔!崽!子!呢!

    不会是因为刚才的风波,掉进光墙的另一边去了吧?!

    垂耳兔是联邦一级违禁品,在岑寻枝有所判断之前,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小於的存在。

    更何况面前的人,就是联邦权势本身。

    尽管岑寻枝只叮嘱过一两次,但主人的任何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决不能违背。

    机器人立刻调动出和蔼可亲的邻家爷爷笑脸:“我正想进去浇水呢,忘了关门。”

    议长先生似乎也没有要进去看看的意思,问道:“长势怎么样?”

    KFC愁眉苦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半死不活的。就算活下来,也没办法制成药。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但是……”

    边临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嗓音像是叹息:“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连联邦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没办法挽救它们,实验室死了一批又一批。这里的这些还能苟延残喘,你功不可没。”

    能受到他的夸奖,KFC必须表现得受宠若惊,外加一点儿恰到好处的诚惶诚恐。

    男人失笑:“你是个机器人,你还是他的机器人。没必要对我这样。”

    KFC有点想挠头。

    自己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边临松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轻笑:“你每次见了我,都拉响一级警报。我知道你把我当敌人。”

    KFC这回是真的恐慌了:“不,不我没有,先生,我……”

    “没关系的。”男人笑得很温和,“我理解。不会怪罪你,更不会怪罪他。”

    KFC偷眼瞅他,想知道这人说得究竟是真是假。

    少爷说过,这个男人就是联邦第一大骗子,虚伪,做作,斯文败类,伪君子。

    总之,一向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少爷,在形容这人时,算是把毕生所学的所有难听的词儿全都用上了。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爷对这个男人的消息就没什么反应了。

    比路人还不如,跟一团空气差不多。

    议长先生说可以理解,是真的理解么?

    他活在赛瑟纳林的权势巅峰,全联邦都要对他卑躬屈膝。

    唯有岑寻枝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接过他非但不动怒,还总是巴巴地找上门来。

    甚至像今天,连见一面都不敢,就只能拐弯抹角问一个机器人,想见的那个人过得好不好。

    KFC的建造远在岑寻枝与此人相识之后,并不晓得他们的前尘往事。

    应该是一段很纠葛、满是阴霾和尘埃的过去吧。

    边临松看了眼腕机:“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对了,明天……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KFC点头如啄米:“好的好的,先生,我不会说的。”

    ……当然要报告的好伐!

    好不容易能把这尊大(瘟)神送走,KFC在边临松背后悄悄松了口气。

    事情原本该到此为止的。

    如果不是弗拉夏跑出来,左右地张望:“小小鱼,我妈咪让我来问你找到没有——咦?”

    小弟弟不在,院子里,倒是多出一个男人来。

    夜晚的光线并不好,但这不妨碍弗拉夏认出了这个男人。

    白天才见过,怎么可能转眼就忘嘛。

    就是这个人,跟小於讲了一套学习、还钱之类的理论吧?

    另一边,边临松则是完全没料到岑寻枝家里居然会有客人。

    接人待客这四个字,跟高冷的岑长官根本就不是一挂的。

    且不提他也认出了这小子就是花店里冒冒失失却有孝心的小鬼,更重要的是他话里的信息。

    “小小鱼”,是一个人。

    “我妈咪”,则是另一个。

    也就是说,岑寻枝家现在连带少年本人,一共有三个客人。

    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岑长官自从受伤、并升调到边防局,想来探病和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全都被冷酷无情地挡在了外面,一个不见。

    是什么样的人愿意让他在这种没有任何节日也没有任何大事件的夜晚亲自接待,还一下就仨?

    边临松拧起眉心。

    KFC疯狂使眼色,要是让这位禽兽……啊不,议长先生得知岑寻枝和别人待在一块儿,可不得了!

    可惜小少年对他的疯狂暗示无知无觉,还主动问:“没想到您也认识岑长官。”

    边临松挂上那张面对全联邦镜头都很和蔼可亲的笑脸:“是很巧。你是来做客的吗?”

    弗拉夏答:“是的。”

    边临松:“我记得你的母亲今天生日。”

    弗拉夏:“没错。我和妈咪一起过来给长官送蛋糕,这是我家的传统,最好的那一块一定要留给最尊贵的客人。”

    边临松看向房间里漫出来的温暖灯光:“你的母亲现在在里面,是吗?”

    弗拉夏点头。

    一旁的KFC恨不得能把这小子敲晕过去,还是手忙脚乱解释:“先、先生,那个,我家少爷今晚出了点意外,我想他可能现在不太想见到别人……”

    不太想见别人。所以,少年的母亲,还有另一个名字,在岑寻枝这里都不是「别人」吗?

    KFC从他的微表情中分析出自己方才的说辞是雪上加霜,这回只想把自己敲晕过去。

    温文尔雅只是议长披着的假象,能从底层的孤儿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自有一种撼动不得的威严。

    他抬脚往屋里走,KFC一时不敢拦他,只好唯唯诺诺跟在后面;简直是太丢机器人的脸了。

    弗拉夏的母亲比想象中要年轻,边临松不得不承认,美丽的夫人和岑寻枝坐在一块儿十分般配。

    如果他不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地位,几乎要打趣一下这两人了。

    可他现在只觉得胃里有火在烧,硫酸般腐蚀着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嫉妒心。

    然而他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权力,没有立场去感到嫉妒。

    吉尼夫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家喻户晓的年轻元首,不着痕迹地隐去了吃惊,欠身向他问好,神色自然,并无丝毫被撞破秘密、或者打断什么的尴尬。

    这让边临松好受了一些。

    但让他重新不好受的,是岑寻枝的反应。

    曾与他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曾在他心中光芒万丈、无所不能的那个人,靠在沙发上,见他进来恹恹地掀了下眼皮,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短暂得还不到一秒。

    面对他不合时宜的、幼稚的讥讽,也没有任何反应。

    从头到尾他都当他不存在。

    仿佛从大门进来的,只不过是一阵透明的晚风。

    边临松垂在裤边的手攥了攥拳。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

    刚调回首都星时,岑寻枝也有过一段歇斯底里的时间,不肯见他,拿起手边任何能抓到的东西朝他扔来,砸得家里稀巴烂,也砸得他头破血流。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岑寻枝不再恨他,不再投来厌恶的目光,不再将他当成想要撕碎咽喉的敌人——他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他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就像今天这样,边临松来与不来,在与不在,都与他无关。

    对他说的话也不会有半句应答,至多在他进门的霎那看一眼,然后该干嘛干嘛。

    当政客的自然脸皮一个比一个厚,岑寻枝不理,也不影响边临松微笑着与他说话,问他最近如何,又或者说自己最近如何。

    两人处在同一屋檐下,却好似两个完全看不见、听不着、接触不到的世界。

    KFC每每挤在两人中间,既要接着服务主人,又得替主人回答边议长一些可以回答的问题,庆幸着自己幸好是个机器人而不是人,否则能尴尬地再扣出两层小叠墅来。

    如果不是岑寻枝,换做赛瑟纳林随便什么人,见到议长先生,不说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吧,也该表示一下喜悦和尊敬。

    吉尼夫人根本不需要额外花费什么功夫,就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来——相当微妙。

    她想边议长大约是误会了什么,但岑长官并不打算解释。

    那么这两人之间占据主导地位的是谁,或者说更在乎的人是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边临松那句不得体的调侃明显地表达了介意,最初吉尼夫人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但岑寻枝的沉默让她有了不同的想法。

    他们俩的症结不在于突然多出来的自己,根本的麻烦在于,岑寻枝并不想进行沟通和解决。

    自己身为外人,没必要掺和进去联邦大人物的私事,这样的漩涡可大可小,窥探太多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她语气如常:“我就不多打扰了。岑长官,如果没有星萝,普通的药品也是可以的,请您尽快处理,不然容易留下疤。”

    岑寻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多谢。”

    吉尼夫人同样边临松微微一笑道别,只想尽快撤离现场。

    她转身向门口走,在她背后,边临松愧疚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受伤了?抱歉,我刚才……”

    话没有说完,而岑寻枝同样没有回答。

    解释对他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边临松本人一样。

    岑寻枝偏过脸,吩咐KFC:“我累了。”

    KFC谨慎地瞥了眼边临松,滑动过去。

    边临松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虽然严格来说是机器人——把岑寻枝从沙发上抱起来。

    岑寻枝在KFC怀里非常放松,非常顺从。

    对于岑寻枝这样的人来说,光是肢体接触就是个坎儿,更别提这样让自己完全处于弱势和被动的姿态了。

    那需要很多很多的信任。

    这些事情自己过去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只不过,他也轻而易举地丢掉了这些权力。

    再也不会有了。

    边临松嗓子发痒,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全都咽回喉咙里。

    他还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

    笃笃笃。

    吉尼夫人的小高跟去而复返,而且同先前的温婉完全不同,这回的脚步声相当匆忙。

    她看见了已经到了卧室门口的岑寻枝,和还在沙发旁僵持的边临松,顾不得许多:“岑长官,外面没有发现小於,您看是不是……”

    边临松再度分辨出这个弗拉夏在花园里提起过的名字。

    他还没来得及调查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身份,是吉尼家的一份子,还是岑寻枝请来的又一个客人,就见到岑寻枝的脸色唰地变了。

    KFC无须他多言,立马把他抱回轮椅上。

    岑寻枝皱眉:“不在花园里吗?”

    弗拉夏也进来,脸上的表情慌张:“我跟妈咪进来的时候已经把大门关上了,他应该不可能跑出去才对。但我们刚才把花园都找了一遍,没有看见他。”

    KFC问:“会不会已经进来了?”

    问题说出口之后就得到了答案,通往花园的门只有一扇,正被高大的不速之客牢牢把守着。

    很明显,从边临松到来至今,除了出去的吉尼夫人,没有第二个小身影从那里经过。

    岑寻枝看都没看边临松一眼,已经跟着吉尼夫人出去寻找了。

    KFC慢他半步,客厅里只剩下机器人和边临松。

    边临松蹙眉:“他……”

    KFC低着头:“先生,您还是先回去吧。少爷他……不会希望您现在在这里的。”

    边临松不想惹岑寻枝生气,哪怕现在的岑寻枝连对他动怒都是一种奢侈。

    在全联邦呼风唤雨的议长先生再度捏紧拳:“我只有一个问题。”

    KFC其实猜得到他会问什么:“您说。”

    “那个人……是今天来做客的客人,还是?”

    KFC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温声道:“是对少爷来说很重要的人。”

    其实不需要KFC的回答。

    岑寻枝在听见那个名字不见时,面上浮现的焦灼,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边临松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岑寻枝为某个人着急是什么时候了。

    受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岑寻枝对整个世界都十分漠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他留恋。

    过去的战友,长官,后来的同事,上下级,包括边临松本人在内,他对所有人冷漠得一视同仁。

    现在,也重新有在乎的人了。

    边临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死寂:“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如果有需要的话……”

    后面的话并未说出口,也没必要。

    KFC低头:“是,先生。”

    边临松离开时,还能看见岑寻枝和吉尼母子在低声说什么,从头到尾没有把目光分给他。

    晚风慢慢变冷。

    边临松竖起衣领,神色晦暗不明,身影湮没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

    如果岑寻枝身边真的出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叫他在乎,叫他动容,叫他的心死灰复燃的人。

    即便如此,自己也不会——绝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手。

    他会弄清楚那个人是谁的。

    *

    花园。

    岑寻枝看着已经有破损的光墙,心里有了猜测。

    但光墙背后是秘密,和小於真实身份保密级别不相上下的秘密,不能暴露在外人面前。

    吉尼夫人聪慧而敏锐,看出了他的踯躅与介意,叫住还在到处寻找的弗拉夏:“我们先回家了,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如果需要任何帮助,请随时联系我们。”

    岑寻枝感激于她的体谅:“麻烦你们了。今晚……”

    他想说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

    但吉尼夫人微微笑:“今晚我们只是来送一块蛋糕,什么都没有看见。还期盼您会喜欢。”

    话已经讲到这种地步,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岑寻枝点点头,目送吉尼夫人拉着一头雾水的弗拉夏离开。

    KFC关上大门,开启院子的隐私模式,屏蔽了一切外界干扰和窥视。

    然后,关掉秘密花园的光墙。

    岑寻枝转动轮椅,率先进入秘密花园。

    一眼就看见雪白的小兔兔躺在一大片绿油油、亮汪汪的植物中间,闭着眼,对别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植物们——也就是联邦最至高无上、无数人等待着靠它们续命的绒绒草——围在幼崽旁边,一棵棵探头探脑。

    既像是表示关心,又好像在商量怎么把软嫩嫩的小崽崽吃掉。

    见到岑寻枝进来,更是来劲儿了,群魔乱舞挥着叶片,俯身凑过来。

    岑寻枝烦不胜烦。

    紧随其后的KFC赶紧驱赶它们:“别看了别看了!一天到晚不知道好好吸收营养长大,就知道搁这儿看八卦!要你们有啥用啊!”

    绒绒草们若是长了五官,现在要么是在撇嘴,要么在翻白眼。

    你们把我们关在这儿,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人,好不容易有个可爱的小宝贝来玩儿,还不让草激动一下啦?

    KFC作势要修剪它们,绒绒草们不敢再嚣张,悻悻离开,各回各位。

    轮椅上的岑寻枝不好动作,只得KFC来探查幼崽的情况。

    下半身特殊的机械结构让KFC做不到“跪”,只能尽量弯腰,还得保证自己不翻过去——那样的话,可真没人能救他了。

    小兔兔原本雪白的小脸晕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很急促,不像是普通的睡着。

    KFC冒出不好的预感,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妈呀!烫得可以煎鸡蛋了!

    他连忙把小孩儿抱起来,塞给岑寻枝,飞奔回房间找家用健康检测仪。

    结果很不好。

    岑寻枝看着蜷在怀里的小东西,幼崽大约是在昏迷中识辨出他的气息,小手下意识抓住他的衣服,但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连飞天转了一圈都很牢固的兜帽,居然在绒绒草的冲击下掉了下来。

    岑寻枝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小孩汗湿的额发,眼神中的焦灼恐怕自己都没能察觉。

    他在腕机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频段,拨过去。

    “在首都星吗?急事。”

    *

    垂耳兔幼崽原本就比同龄的人类幼崽及赛瑟纳林人幼崽的体型要小上一圈,小於又是打从出生起就是同窝里最小的那个,后天发育同样争不过其他姊妹,一直很瘦弱。

    这就是为什么垂耳兔先生和兔夫人一开始没打算把他卖掉的原因:

    买家喜欢的都是白嫩圆滚的小幼崽,看着营养不良的崽子,谁会要啊?

    他们留小於,不是良心发现,更不是偏爱,纯粹是有自知之明觉得砸手里了。

    发育不良、还化形不全的兔崽子对垂耳兔夫妇来说,就像食谱里最靠后的成分。

    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更何况,化形有欠缺的小兔子很有可能引起买卖纠纷,比起费心费力处理那些麻烦,留家里算了。

    不就是多张嘴吃饭么,小於还吃不了几口。

    这个世界上运气总是守恒的。

    有人弃若敝屣,就一定有人视若珍宝。

    幼崽轻飘飘的一点点,抱在怀里根本没有重量。

    三岁多的小孩子裹在襁褓里,远远望上去,居然也就像个婴儿。

    岑寻枝一直低头看着他,外用降温贴换了好几块,还是不减额头的滚烫,看不见好转迹象。

    男孩仍昏迷不醒,紧紧抓着他的小手却没有松开,时不时还迷迷糊糊念叨一句“mama”。

    孩子难受的时候,总是会呼唤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KFC把发生的大致过程讲给岑寻枝听,包括不速之客到访那部分。

    岑寻枝直接把有关边临松的信息全部过滤,思索着小於的昏迷应当是受到了秘密花园里大片绒绒草的冲击。

    垂耳兔一族和这种神秘的植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根据联邦的说法,前者的存在威胁到了后者的生存,而后者入药是缓解赛瑟纳林人精神力病症的唯一方法。

    垂耳兔娇小,温顺,非常受联邦人欢迎。

    随着养殖规模越来越大,整个联邦境内的绒绒草出现大面积患病和死亡,因此□□才下决定驱逐所有垂耳兔。

    只听说垂耳兔会让绒绒草生病,怎么还会反过来发生呢?

    岑寻枝想不明白。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给幼崽降温。

    岑寻枝又拆了一张退热贴,贴在小孩的额头上。

    其实有效果更显著的药剂,但他们一来不能确定这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二来,不同种族体质完全不同,内服药还是得谨慎些才好。

    他的飞行车有自动和手动驾驶两种模式,超过一定限速只能手动。

    KFC在前面掌舵,万向轮的好处就是连刹车油门都不在话下。

    他边开边回头安慰:“少爷,别太着急,崽崽一定会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少爷,要不还是把崽崽放在旁边吧,别放在腿上,压着不好。”

    岑寻枝的双腿不仅是生理性的伤,还有很大原因是精神力损伤的牵连。

    他的下半身并不是完全没有感知,医生叮嘱过,绝不能被重物压迫,否则就算有朝一日精神力复原,神经和肌肉也会坏死。

    生病的小幼崽已经很不舒服了,官方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座椅上只会更难受。

    更何况,他这么依赖他,小手一点儿都不愿意放松。

    岑寻枝狠不下那个心,头都不抬:“没关系。”

    KFC清楚自家主人的性格,虽然看起来像座不近人情的冰山,其实心很软。

    不然也不至于被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纠缠至今。

    可他还是为岑寻枝的腿担心:“但是,少爷……”

    岑寻枝:“……看路。”

    毫无地位的机器人在心里默默流泪。

    *

    三个标准时后,飞行车停在首都星另一端一幢不起眼的小木屋前。

    KFC率先下车,先把轮椅搬下来,再把岑寻枝和小於也抱下来。

    他力大无穷,举什么都轻巧且随意,唯有在抱主人的时候动作格外温柔,像对一件易碎的瓷器。

    有机器人管家在,还是很方便的。

    门口早就有人在等了,冲着他们使劲儿招手:“寻枝!这边这边!”

    KFC推着轮椅,小声问:“少爷,这就是休斯医生吗?”

    这位传闻中无所不能妙手回春、连死神都争不过他的□□医,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若说有什么叫人印象深刻的,也就是留着很有趣的小胡子。

    岑寻枝没有回答。

    与故人相见,总是会想起很多过去。

    五年前,赛瑟纳林最权威的官方媒体及数十家影响力很大的私营媒体,共同公开了一封联名举报信。

    信用陈述了联邦前总统玩忽职守和穷奢极欲的种种罪行,长达上百条,揭露这个镜头前人模狗样的总统其实是个怎样罪无可赦的魔鬼。

    实名签署了信件的举报人,居然多达五十万人。

    这种程度的丑闻传播速度相当之快,一时间不仅联邦哗然,更是震惊全宇宙。

    尽管有星际联盟这个组织在,但它的建立主要是为了经济文化贸易领域上的往来更便利,以及简化跨星域联合执法的步骤。

    无论从建立初心,还是现实职能上,星联是不能干涉具体国度内政的。

    迟迟没有外界干预,总统府,或者说联邦高层自检自然也起不到任何效果。

    哪怕是五十万人的联名信,依旧能够在一段时间的热潮后石沉大海。

    无人能审判的总统团队更是变本加厉,他们目中无人,他们作恶多端。而民众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四年前,一支打着“自由”旗号的起义军应运而生,自联邦偏远的北方星团发源地开始一路南下,披荆斩棘。

    这支队伍组成复杂,对外公关相当严谨,标榜要肃清□□的罪孽,还公民一个清朗平定的赛瑟纳林,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

    南下的过程中,自由军的规模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居然能与前来平叛的正规舰队抗衡。

    尽管联邦官方将自由军按上“叛军”的罪名,后者却已然得了民心,一时竟高歌猛进,战无不胜。

    □□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投入了大量戍边拓疆的舰队。

    自此,联邦内战正式拉开序幕。

    年末,战火烧到一颗美丽的星球,黄昏晓星。

    这颗星球如其名,终年没有昼夜之分,永远是傍晚,永远是日落时分,静谧而温婉。

    它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游客,是赛瑟纳林、乃至全星际著名的旅游胜地。

    三年前的岑寻枝仍健康,仍在役,大校军衔,也是联邦AF-3202舰队的指挥官。

    第一枚质子鱼雷轰向黄昏晓星时,AF-3202正巧在附近航道执勤,全舰队理所当然地调转航向,守护星球上的千万平民。

    然而交战双方根本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哪怕是扯着“为了赛瑟纳林”大旗的自由军。

    原本夜明珠般美丽的星球,就这样毁在了战火中。

    黄昏晓星进入战时紧急状态,岑寻枝就任临时总指挥官,需要组建一支专业的医疗队伍。

    也就是那时候与休斯相识。

    陷在回忆里晃神的功夫,岑寻枝已经被推进了屋子里。

    休斯走到他面前,搓了搓手,一脸蒙古大夫的兴奋:“来来来,让我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儿还要我们岑大长官亲自——”

    他揭开襁褓的一角,看见不安皱起小鼻子的红彤彤小脸蛋,看见两侧带着细小绒毛的雪白兔耳朵。

    休斯登时意识到是个什么物种,如遭雷击,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这、这……你、你、你……我、我、我……”

    这哪里是个病人,根本是个Z弹!

    第25章 第 25 章

    你你你, 我我我,这这这。

    休斯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个完整句子。

    岑寻枝倒是很淡定, 抬眼看他:“信号不好卡带了?”

    休斯总算把结巴吞回去,差点儿没再呕一口血出来:“不是, 哥们,你你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他想起什么, 赶紧去关门关窗,顺便打开信号屏蔽仪,确保不会有任何人用任何方式窥探这里发生的一切。

    岑寻枝依旧冷静:“没事, 来的时候KFC已经帮你检测过了。”

    机器人弯腰行古典宫廷礼,露出一个不失分寸的自豪表情。

    岑寻枝再度低下头。

    幼崽仍然闭着眼,不知何时握住他一根手指,小手攥得紧紧的,即便到这里也没有松开。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当做溺水时的浮木了。

    被依赖的感觉, 像有无形的拳头捏住心脏,又酸又软。

    尽管房间隔音,休斯还是压低声音:“不是, 你怎么敢……这可是重罪啊!”

    垂耳兔是联邦明令禁止的进口“货品”,海关标语格外显眼。

    岑寻枝不答。

    休斯知道现在嚎再大声也没用,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捏了捏鼻梁:“这样,你先告诉我,这小东西怎么来的。”

    “你不是知道我工作么。”岑寻枝概括得相当简洁,“就是上班某天……缴获的。”

    休斯的小胡子都快吹起来了:“……哥, 知法犯法是吧!真有你的!”

    他平时可不会这么喊岑寻枝,配合那夸张的吹胡子瞪眼, 叫表情寡淡的后者难得有点想笑。

    但现在也不是笑的时候。

    他用没被小於抓住的另一只手点了点轮椅扶手:“你治不治?”

    “不治。”休斯双手抱臂,回答得很坚决,“我怕掉脑袋。”

    岑寻枝:“不是死罪。”

    休斯:“……活罪我也不想要啊!!”

    岑寻枝:“你治不治?”

    休斯:“不治。”

    “好。不治是吧?”岑寻枝点点头,语气冷静,堪称心平气和,“那我……”

    休斯充满期待:“那你就走了?”

    岑寻枝:“那我今天就不走了。”

    休斯:“……”

    任意的长官先生吩咐旁边看戏看得正开心的机器人管家:“去找个房间收拾一下,我们今晚就在这儿住了。”

    他沉思,修改措辞:“不,不一定只有今晚。住到休斯医生改变主意为止。”

    KFC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尤其是主人在这位医生面前非同寻常的放松,喜滋滋领命:“好嘞少爷!”

    休斯:“???”

    怎么还会有这种新型威胁方式啊!

    这跟耍无赖有什么差别?

    如果不是腿脚不好,是不是干脆直接躺地上撒泼打滚不起来了?

    这这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冷面阎王岑少将吗!

    休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情难自禁地幻想了一下这位高岭之花面无表情满屋子顺时针逆时针撒泼打滚的样子……

    医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很怂地屈服了。

    “——好好好,我治,我治!行了吧!我真是服了你了小祖宗……”

    一般来说,有能力的人大多脾气不会太好。

    休斯医生就是这么个佐证。

    他的医术有多高超,性格就有多古怪,很多时候面对不听话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到了火爆的地步。

    毕竟,胆敢给联邦议长一拳的人,这世界上大概不存在第三个。

    议长理亏,没有还手,更没有声张让护卫队立刻进来逮捕他,更是成全了这一壮举的完美性。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医生,行走江湖唯吾(医嘱)独尊的职业生涯中,也遇到完全惨败的对手——那就是岑寻枝。

    几年前在黄昏晓星相识开始,他就拿这位指挥官先生没办法。

    给的针不打,开的药不吃,仗着星球/舰队/临时基地总指挥的名头在上,哪哪儿都离不开他,从来不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还要把针剂和药片让给更虚弱的平民。

    休斯生气是生气,也知道他占理,也就由着他去。

    一直到最后那场抱憾终身的重伤,成了两个……或者准确来说三个人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没有人可以在面对残酷的战争后毫无波动,战争结束后,休斯离开黄昏晓星这个伤心地,做起了义诊游医,满世界跑。

    岑寻枝休养了一段时间被调去边防局,体制内朝九晚五,和休斯天南海北,自然也没有太多联系的时间。

    休斯有个固定的习惯,每年这个月份要回故乡,也就是首都星休假一个月。

    岑寻枝记得,所以今天才没扑空。

    休斯拖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忿忿道:“岑寻枝,岑少将,岑长官,岑局,岑Sir!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

    恨不得把所有称呼都用上。

    岑寻枝垂着眼,抿着唇。

    乍一看有点儿像在憋笑,只不过还是面无表情。

    休斯指导他:“小被子去了,发烧没必要一味地捂,这都几百年前的错误认知了。”

    岑寻枝揭开襁褓,小孩子感觉到他在动,下意识抓得更紧,是惊恐又依恋的挽留姿势。

    休斯调侃:“哟,看不出来,还没断奶呢。”

    岑寻枝不理他,抬手让KFC过来帮忙。

    机器人小心地把裹着小兔兔的被子拿走,熟悉的气息没有散开,小於这回乖乖没动。

    幼崽的头发汗湿得像水里捞出来的,休斯指挥KFC去准备温毛巾,然后用三录仪给孩子扫描。

    手上动作,嘴上也停不下来:“你知道,我休假的时候从来不接诊,哪怕病人晕倒在我门口,我也只会帮忙打给急救。”

    他的潜台词是:也就是你小子能有这个人情了,还不快快感恩戴德。

    岑寻枝的确感激于他的帮忙,幼崽的病突如其来,除了休斯,放眼整个联邦他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医生。

    又何止限定于「医生」这个职业呢。

    曾经的信任能力被摧毁之后,他已经很难再去相信什么人了。

    他用手掌擦了擦小孩脸上的汗,低声道:“谢谢你。”

    岑寻枝的睫毛很长,垂眸时总给人安静乖顺的错觉。

    跟平日里竖起满身刺、防备所有人的岑局长完全不似同一个。

    休斯看着他颓靡的神情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滴滴。

    扫描结束。

    休斯拿过仪器,看见上面代表各个部位健康情况的检测数值,眉毛都要耸到发际线里了。

    岑寻枝见他那个表情,预感不妙:“……情况不好?”

    在家的时候他也拿家用健康仪查过,的确很不妙。但他更信任休斯的专业设备。

    休斯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起什么,又恍然大悟:“差点忘了,这小东西不是赛瑟纳林人,跟我们的正常范围不一样来着。”

    岑寻枝:“……”

    休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难得在位张喜怒无常的神医脸上见到棘手的表情:“他们这个种族吧……很久很久以前,我是见家母诊治过。那时候联邦还没限制,甚至有专门的兔医群体。但是时隔久远,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没有把握。”

    岑寻枝:“你的意思是?”

    休斯长叹一口气:“要是能搜一搜就好了。只要有具体的例子,我就能想办法照葫芦画瓢。”

    联邦不仅不能饲养垂耳兔,连在网络上搜索相关信息都是禁止的,关键词会直接触发安全局设置的警报,哪怕想办法规避也不行。

    岑寻枝把幼崽发烫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掌心里,男孩在灼烫的高烧中感觉到清凉,下意识用小脸蹭了蹭他的手掌。

    岑寻枝心里一动。

    他看向休斯:“就按照你的方法试试吧。”

    医生这回在他面前重重地、夸张地叹气,尔后站起来,吆喝KFC陪他去地下室调配药方。

    在此期间,岑寻枝坐在窗边,抱着还在昏睡的小兔兔一动不动。

    他已经很少会一次性跟人讲这么多话,尤其休斯还是个大嗓门儿。

    半是劝诫半是争执的声音消失,屋子里蓦地安静下来,反而开始耳鸣。

    在黄昏晓星的最后一次受伤,他足足昏迷了一星期才醒来。

    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自己失去了——在功能意义上失去了双腿。

    这对一个战士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但也必须接受。

    那些日子他坐在病房里,不见任何访客,不跟任何人说话,几乎不怎么吃东西。

    也是这样眺望窗边出神,一看就是一天。

    那些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

    连现在的岑寻枝也记不太清了。

    也许是在思考要不要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生命吧。

    不是自暴自弃,而是清晰又冷静地想,他作为一个战士的使命的确到这里就结束了。

    更何况,有人为自己的似锦前程,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舍弃他。

    有一个晚上,岑寻枝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男孩小脸天真,眉眼里全是对他的依赖;“哥哥,不要离开我……哥哥,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吗?”

    他终究允许自己活了下来。

    他答应过的,会陪着那个孩子到世界尽头。

    所以也必须活下来,亲眼看着那人走向自我毁灭之路。

    休斯归来的脚步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哎,先说好,我不能确定百分百有用。如果不起效果,那我也没辙。”医生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唔,我可以想办法带你出境,去找专业的兔医生。”

    他摸了摸下巴:“我虽然没有直接的联系方式,但门路还是有一些的。反正你需要的话……”

    岑寻枝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谢谢。”

    休斯撇撇嘴:“谢就不用谢了,以后别再搞这种吓死人的事儿,我就谢谢你了。”

    岑寻枝把小於调整成一个适合喂药扎针的姿势,小孩子迷糊中哼唧了一声,闻见苦味,生理本能地不肯张嘴。

    岑寻枝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喝一点,就不难受了。”

    他哄孩子的本领退化太多年,语气和内容都生硬。

    但被哄的那个还是接受了。

    梦里的小家伙感觉到了熟悉的监护人在照顾自己,充满依恋地咕哝了句“mama”,总算愿意张嘴。

    休斯问:“他刚才说话了?”

    岑寻枝一口否认:“没有。”

    无针注射对于皮肤娇嫩的幼儿来说还是有点儿痛感的,但岑寻枝捉住小於的小手,幼崽便也坚强地捱下这一针。

    连休斯都大为惊奇:“这个针剂应该挺疼的才对,连昏迷的大人都不一定能忍住。你家这个小东西,天赋异禀啊。”

    岑寻枝望着幼崽通红的小脸,想,这哪里是天赋异禀呢。

    是这个孩子习惯了忍耐,习惯了不呼痛,习惯了不哭诉。

    因为闹人的小兔子没人理,哭泣的小兔子也得不到安慰的糖,所以他也不再尝试。

    明明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却已经比很多大人都懂事。

    从船舱里挖出来到现在,连哭泣声都是低低弱弱的,担心吵到别人。

    饿了,累了,疼了,想家了,从来不敢讲。生怕自己要求多了烦人,就会被再次抛弃。

    他才三岁啊。最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

    就算是童年时代踽踽独行的自己,就算是后来捡到的……那个人,都没有小兔子这般隐忍。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到自己手里,这个小东西,又会如何呢?

    幸好,被他捡到了。

    岑寻枝叹了口气,自己大约又要重蹈覆辙了。

    堂堂联邦少将,还是边防局长,现在知法犯法私自窝藏违禁品不说,还动起了偷渡的念头。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第26章 第 26 章

    他们那天还是在休斯家住了下来。

    小孩一直没醒, 回去干熬着也不是办法,还得有医生监护着才行。

    休斯本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睡眠看小孩儿一晚上的准备,没想到岑寻枝坚持自己带他睡。

    他没解释, KFC主动道:“崽崽很黏少爷的。少爷不在,他睡不好。”

    然后当面跟休斯咬耳朵:“而且崽崽不在, 少爷也睡不好。”

    休斯故作恍然大悟:“原来你家少爷也很黏小兔子。”

    KFC点点头:“嗯嗯,是这么个道理。”

    岑寻枝:“……我都听见了。”

    休斯挤眉弄眼, 毫不掩饰自己的揶揄。

    身为损友的嘲讽,并不影响身为医生的尽职尽责,休斯给小兔兔身上贴了十来张贴片, 可以实时将心肺、血液等数据传到他的三录仪上。这样有任何异常,他都能随时收到通知。

    任务分配完毕后,主回主卧,客回客卧,机器人则在客厅随便找个简易充电桩也能待一晚上。

    岑寻枝原本睡眠质量就很差, 这一晚上更是反复惊醒。

    小於倒是睡得很熟,小手小脚蜷着,呼吸轻轻的。

    偶尔吧嗒吧嗒嘴, 梦里也在喊mama。

    神医休斯没有愧对他的名头,吃下去的药还是有用的。

    凌晨,幼崽的体温不再那么烫了, 就是还没有转醒的意思。

    既然可以治疗赛瑟纳林人的精神力,那些奶白绣球般的绒绒草,本身就是一种很特殊的植物。

    科学研究表明,绒绒草, 尤其是大片的绒绒草群体,是拥有自我意识的, 还能释放和调节微量辐射,而意识和辐射的总和被称之为“信息录”。

    这种「信息录」就是影响赛瑟纳林人精神力的关键。

    然而绒绒草的信息录并不能匹配每一个被治疗者,所以需要不停地挖掘研究更多品种。

    光已知现存的绒绒草名录,就有八千多种。

    联邦公民人口逾百亿,绒绒草又事关性命,消耗量极其之高。

    岑寻枝衣不解带照顾幼崽的同时,休斯也没闲着。

    他通过岑寻枝联系上梁施,后者既知晓小於真实身份、又有些上网小技巧,充当他的工具人再合适不过。

    根据梁施提供的信息,再加上行医经验,休斯判断,小兔子的昏迷并不是因为绒绒草中毒,或者被绒绒草富含的微量异种辐射攻击。

    正相反,他和绒绒草契合得惊人,仿佛打出生起就是相伴双生。

    可前三年的兔生里,小於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植物,不仅没法正确处理这种汹涌而至的信息录,反而被绒绒草们的热情吓到了,继而魇出了高烧。

    亲眼见过弗拉夏的花被小於治好之后,岑寻枝是有过让小家伙试试看跟绒绒草沟通的想法的。

    但还没来得及实现,各种意外接踵而至,小於在没有任何过渡和防护的情况下直接接触了大量濒死的绒绒草,最终导致了坏结果。

    KFC很自责,如果当时他没有纠结于那些生病的绣球,也不会……

    但在休斯看来,这是个好消息。

    既然不是中毒,就无须解药,治疗起来也没那么麻烦。

    冲击也好,惊吓也罢,都是好好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儿。

    “再说了,小东西不是有寻枝照看着嘛,有依赖的人在身边会好得更快。哎,那小东西之前怎么喊寻枝来着?我怎么听着像喊‘妈妈’?”休斯用胳膊肘戳了戳机器人,“是不是?是不是?”

    KFC:“……我什么都不知道。”

    休斯见他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就知道猜对了,摸着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怪腔怪调笑了好一阵。

    半晌,他收起嬉皮笑脸,严肃地盯着梁施发来的消息:“等小孩儿醒了之后,要抽空让他重新接触绒绒草。我有预感,他可能会成为那把解开谜题的钥匙。”

    *

    负伤退伍之后,岑寻枝再也没有了铁打的强健体质。

    忙小孩儿的事忙得心力交瘁,居然靠在床头就睡着了,手臂还圈着小家伙。

    小於抱着他的胳膊,这会儿不像兔兔幼崽,比较像树袋熊幼崽。

    休斯是被三录仪的警报叫醒的,叫上KFC匆匆赶过去,居然连这都没有吵醒床上的一大一小。

    虽然三录仪在报警,不过小兔子和人的指标也不一样,休斯小心地把幼崽从岑寻枝充满保护欲的臂弯里摘出来检查一番,看起来情况还不错。

    退烧了,小脸也没那么红,不像昏迷,应该只是深度睡眠。

    等醒了就好了。

    休斯把小孩儿再塞回去,对上一双慵懒而清明的眼睛。

    医生一瞬间有种被狮子盯上的感觉,考虑到自己刚刚还“偷”了对方的幼崽,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赔着笑脸:“你睡,你继续睡,我不打扰了。”

    岑寻枝懒洋洋地问:“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放心吧。我什么水平你还能不知道么?等他睡醒应该就差不多了。”

    岑寻枝“嗯”了一声,再度闭上眼。

    假寐的猛兽也是很危险的,休斯瞥了眼他怀里安稳睡着的小家伙,脚底抹油溜了。

    他小心地掩上门,对上机器人管家关切的眼神:“好了。醒了。又睡了。”

    KFC:“?”

    休斯没有多加解释,背着手一圈圈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这个捡孩子的习惯,根本改不了!”

    语气相当恨铁不成钢。

    KFC听了抱怨,可惜自己是主人从黄昏晓星回来之后才被制作出来的,对岑寻枝的过去不能说一无所知,也的确措施太多。

    他好奇道:“为什么是‘习惯’?以前还有过吗?”

    休斯清楚这个机器人对岑寻枝的忠心耿耿,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瞒着:“那谁……你知道吧。”

    KFC沉痛点头。

    在他们这儿,没有名字的指代,有且只有一位。

    主人从不愿提及的,封存的,宁愿从未发生的前尘。

    “要不是当年寻枝捡到废墟里的他,现在咱们联邦恐怕要易主的。既然你知道,我也不细说了,想起就烦。除了那个傻叉,在黄昏晓星的时候还捡过另一个。”

    KFC眼睛瞪得像铜铃。

    休斯慢吞吞:“有两个人你应该听说过,是绝密消息——当然,我相信你肯定不会透露出去的,对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摆明了就是在吊胃口。

    KFC也很轻易上钩了,慈祥的脸郑重其事:“我发誓,我绝对、绝对保密——所以,少爷还捡过谁?”

    休斯悠悠道:“咱们隔壁邻居,晓得伐?”

    “邻居?”KFC狐疑地看了看窗外,“抱歉,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来您家……”

    休斯:“……我不是说我家邻居。”

    “那是我家?”KFC更困惑了,“可是少爷从来不和邻居来往的,怎么会捡过他们的孩子呢?”

    休斯:“……………………”

    休斯:“你不是智能机器人吗?”

    KFC也纳闷:“我是挺智能的啊。”

    这张八十岁老爷爷的面孔配上不谙世事的神情,太违和,太违和了。

    休斯想,等绒绒草风波过去,一定要找岑寻枝好好谈谈给KFC重新更换个年轻外壳的事儿。

    休斯无奈,只得说得更详尽:“我是指,咱们联邦——赛瑟纳林的邻居。”

    KFC恍然大悟:“‘魔鬼礁’星云!”

    休斯简直要吐血:“不!不是那个!再远一点儿的……”

    KFC绕了一大圈,总算对上了正确答案:“您是指,第一人类帝国?”

    “Bingo,总算开窍了。”休斯打了个响指,又贼兮兮、意味深长压低声音,“就是帝国现任的皇后,还有小公主。”

    KFC的信息库存是很大的,迅速检索到目标。

    第一人类帝国的皇后殿下,并非女性,而是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年。

    KFC在新闻上见过他,陪同帝国皇帝在赛瑟纳林庆典期间到联邦首都星。

    小皇后长得非常美,是那种超越了性别、种族之分的美。

    有一双懵懂的琉璃色眼瞳,清灵又纯洁,有的时候的确还像孩子。

    KFC有点儿想象不出来他曾经被主人捡到过的情况。

    休斯却没多做解释,话锋一转:“你知道咱们现在这位混蛋议长先生是怎么上位的么?”

    前总统被罢免之后,联邦废除总统制,改为议会制。

    议长边临松,行元首之责。

    这是个概况,历史书上一段话就能结束。

    但以边临松这样没背景没靠山的身份,究竟是如何打败那么多强劲的对手呢?

    也许岑寻枝是清楚的,只不过他并不会告诉机器人管家。

    KFC诚实地摇头。

    休斯道:“那个时候人类帝国也在经历内乱,不过没联邦这么可怕。他们的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太子。寻枝阴差阳错救了还是太子妃的小皇后,那个姓边的混蛋获得太子,以及日后帝国的支持,在能在一众候选人中脱颖而出。”

    中间省略了很多细节,KFC没办法立即分析得出结果。

    但他听得出来,医生字里行间都是对边临松的不屑。

    或者直白点儿:鄙视。

    尽管边临松已经到访岑宅多次,KFC也(被迫)跟他打了不少次交道,但这背后的故事他的确毫不知情。

    休斯忿忿道:“如果不是寻枝捡到小皇后,他哪儿来这么好运气。帝国储君的支持,抵得上一百个联邦世家大族。可他呢?为了前程什么都能牺牲——包括寻枝!”

    关于牺牲的这部分,KFC有所知,想来也心疼主人。

    他用那张和蔼的老爷爷脸悲天悯人:“议长先生可真不是个好人呐!”

    休斯立刻义愤填膺:“是吧是吧!我早说了,真不是个东西!”他的声音和情绪一起低落下来,“如果不是他,寻枝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腿不会保不住。

    精神力受损不会严重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联邦舰队最璀璨的星辰,不会陨灭,不会泯然众人矣。

    休斯愤怒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哎,那混蛋最近没有去骚扰寻枝吧?”

    KFC支吾:“这个……”

    他怎么能说在过来之前,才在家里碰上过呢。

    “你犹豫了。”休斯冷冷道,“你知道机器人的出厂设定就是不能对人类说谎吧?”

    KFC:“……”

    医生还想说什么,兜里揣着的三录仪再度滴滴响起来。

    哪怕已经知道垂耳兔的身体指标和赛瑟纳林人有偏差,他也不能抱着侥幸心理,不得不中断对话,推门进去。

    一进门,对上一双紫灵灵的大眼睛,圆溜溜盯着他看。

    三录仪的提醒,是告诉他小孩儿已经醒了。

    幼崽和他预计得差不多,只是受到冲击和惊吓,在监护人怀中香香甜甜睡一觉后已经好了很多,小脸上的红晕不再看着那么吓人,反倒变成两坨棉花糖似的粉色。

    小孩子刚睡醒不久,目光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自己怎么闭眼之前还在秘密花园里,一觉醒来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还好,熟悉的mama在旁边。

    今天又是mama抱着他睡耶。

    小兔兔好开心^w^

    尽管睡着(为什么会睡着呢?)前看到了很多可怕的、要吃兔兔的大草,但没关系,有mama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要做mama忠诚的小兔兔!

    摘下兜帽后,标志性的兔耳朵终于不用再受束缚,浅色绒毛乱七八糟翘着,随着见到生人谨慎地动了动。

    不得不承认,尽管见过许多年纪小的病人,也见过很多长得漂亮的孩子,休斯还是被可爱到了。

    难怪以前联邦人那么着迷于饲养垂耳兔——这也太太太太萌了吧!

    休斯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像个拐卖小孩、或者吃兔兔的怪蜀黍。

    小於不认识他,自然也不知道这就是救命恩人,有些畏惧,下意识想往监护人怀里钻,又突然停住动作。

    休斯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就看见幼崽的小耳朵向后趴,变成了谨慎的飞机耳。

    休斯的话断在半截,很疑惑。

    小兔兔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急急地阻止他开口:“嘘!”

    尔后尽力张开小胳膊,把旁边的大人挡在身后。

    休斯方才的注意力全在这个小可爱身上,直到此刻才发觉原来岑寻枝还没醒,幼崽噤声的动作是怕自己吵醒监护人。

    他进门的动静也不小,居然完全没吵醒岑寻枝。

    换句话说,岑寻枝竟能在陌生地点睡得这样熟。

    那个警惕一切,戒备一切,回避一切的岑寻枝。

    是因为有小兔子陪在旁边吗?

    是因为幼崽反过来,也给了监护人难得的安全感吗?

    这可真是……哎呀呀。

    第27章 第 27 章

    虽说绒绒草没有对幼崽的身体机能造成太大损伤, 但毕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休克,小於醒来之后还是有一段时间很虚弱。

    他原本就瘦瘦小小,现在更是一阵风能吹走似的——严格来说, 这句话是写实的——KFC不放心,到哪儿都把小孩抱着, 生怕他一落地就会自己摔倒。

    小兔兔窝在机器人管家的怀里,眼睛却一直看着岑寻枝。

    Mama可是抱着他睡了一晚上呢。

    要是今天也能待在mama身边就好了。

    虽然Cici也很好啦……可是谁来都比不上mama。

    监护人不是没感受到幼崽的期盼, 只不过现在无法回应。

    或者说,清醒的时候……放不下那个面子。

    如果不是休斯的挤眉弄眼和疯狂暗(明)示,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居然能因小家伙在旁而睡得那么沉。

    回想起来, 无论是在家还是在这儿,的确只要有小於在,便能驱逐他所有的梦魇。

    那日同心理医生克里斯汀的对话言犹在耳,男孩蕴藏的奇妙力量是真的对他残损的精神力有修复作用。

    安定、平稳、柔和。

    这些都是小幼崽乖乖趴在他身边,哪怕仅有丁点儿肢体接触, 便能渡给他的正面情绪。

    只是因为精神力吗?

    还是因为……

    他又重新选择,与他人建立联系了呢。

    明知那是个无法自拔的泥潭,他还是放任自己陷了进去。

    若是再度缺氧和溺亡, 也是活该吧。

    对情绪一向不敏感的休斯并未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他还有更重要的“科研”任务。

    医生把自己对绒绒草信息录和小於的精神力之间关联的猜想告诉了监护人,并且提出了想要再实验一次的想法。

    岑寻枝皱眉。

    幼崽生病的虚弱模样还历历在目, 再用一次绒绒草,若是重演了怎么办?

    休斯双手搭在他肩上,表情诚恳:“你相信我的推测,小家伙和绒绒草之间有非常特殊、而且很牢固的联系。如果我能解开这个谜题, 如果能找到绒绒草大面积死亡的原因并且治好,那不就能救很多人了吗?而且也能——”

    也能, 治愈你的腿伤与心伤。

    岑寻枝本就不喜欢被他人碰触,若不是休斯是过命至交,恐怕现在已经一个过肩摔了。

    他眉头紧锁,半晌,叹了一声:“这个我没法决定,我并不是他的监护人。你去问他吧,如果小家伙同意。”

    休斯知道这就是他的松口了。

    医生也放松下来,忍不住自己嘴贱去招惹好友:“啧啧,虽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但我听人家小朋友喊得很亲呢。”

    岑寻枝肉眼可见地僵住了,目光随之变得危险。

    休斯正巧避开了他的视线,胆大包天继续:“我可是听见了,小朋友叫你——”

    他的小臂被攥住了,力道之大,居然叫他一个行医问诊、也算是天天干体力活的医生,完全动弹不得。

    岑寻枝嗓音淡淡:“你知道的,就算我双腿不能动,也能打得你哭爹喊娘。”

    休斯疼得龇牙咧嘴,急忙认怂:“我错了我错了,指挥官,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们在黄昏晓星相识时,医生大多时间对他直呼其名,只有在有什么请求时才会恭敬地喊一句指挥官。

    这个称呼将他们带到了令人怀念的往昔,岑寻枝轻笑一声,松开手:“算你识相。”

    不远处的小於和KFC都目睹了全程。

    尤其是,岑寻枝难得勾起弧度的嘴角。

    小於跟KFC嘀嘀咕咕:“Mama和医生叔叔,是好朋友。”

    KFC非常赞同:“是的,少爷可是很少在别人面前笑的,太难得了。”

    小於眼睛亮晶晶。

    虽然医生叔叔一开始给他的印象有点儿不好,像个突然闯进来的怪人,但他很快得知这是救了自己一命的好人。

    再加上,他还是mama的好朋友呢。

    就算有奇怪的小胡子,也不是坏人哦。

    大人们商量好之后,让小朋友自己决定。

    小於得知成年人们有话要跟自己讲,不安地搅着衣角,连眨眼的频率都比平时快。

    休斯看着这怯生生的小东西,倍感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

    他怎么忍心——谁能忍心让这样的小宝贝再去面对一次恐惧啊?

    最终,这个坏人是由KFC来做的。反正他不是人。

    幼崽听见要重新见绒绒草的第一反应,的确如他们所想,是恐惧。

    但接着,休斯循循善诱,告诉他如果能与绒绒草们顺利沟通,是可以帮到岑寻枝的。

    说这个,小孩儿可不怕了。

    他瞄瞄监护人,又瞄瞄医生,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问:“小於能听见草草的声音,mama就会不痛吗?”

    其实从「沟通」到「治疗」、尤其是「治愈」,中间隔着七八头十个步骤。

    但对于幼儿来说,也没必要解释那么详细。

    只要让他知道,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

    休斯点点头:“是这样哦。”

    岑寻枝的眉头始终紧锁,他总觉得这有诱骗和拐带童工的嫌疑。

    他伸出手,在小孩的头顶上摁一摁:“如果你觉得害怕,如果你不想,都可以拒绝。”

    他的嗓音与语调都比往日要柔和,叫休斯忍不住侧目。

    岑寻枝瞥了他一眼:“怎么?”

    休斯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举起双手:“我不敢说。”

    岑寻枝:“是吗。那就别说。”

    休斯:“。”

    小兔兔的目光在两个成年人之间来回逡巡,小奶音细弱,但很坚定:“小於愿意的。”

    大人们一起看向他。

    小兔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我想要帮mama。所以,小於不会害怕。小於……很勇敢!”

    他以前就跟自己保证过,不能总是哭,不能总是眼睛红彤彤。

    要勇敢,做厉害的兔兔,这样才不会被mama丢掉。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可还是叫岑寻枝听了心里发酸。

    他也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只不过顺手捞出一个小孩,甚至都没怎么给过笑脸和温暖的拥抱。

    即便如此,幼崽还是心心念念想着他。

    自己这样的人,怎么能得到这么多天真纯洁、不求回报的……爱呢?

    休斯摸着小胡子,满意地笑了,捏捏小孩的脸蛋,和想象中一样手感软糯糯,像刚出炉的麻薯。

    “真是个乖崽儿,不枉你妈千里迢迢把你送……诶诶诶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提了!”

    小於看着他们打闹,或者说看着自家监护人单手绝对压制医生叔叔,忍不住跟着笑了。

    *

    小孩子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双手乖乖放在膝上。

    不管是在岑寻枝的办公室,还是在花店,他总是被人抱到大人的椅子上。

    那么高、那么高,小孩儿往下看直发晕,不i恐高都要恐高了。

    没想到,医生叔叔家里有专门为小患儿准备的儿童椅。就算是很小只的兔兔坐在上面,脚也能挨着地。

    所以,小於得出结论:医生叔叔真的是个好人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个结论并不能消除小孩的紧张。

    为了防止其他精神力影响实验结果,休斯清了场,房间里只留下小於,连自己都得通过监控摄像来观察后续。

    对于幼崽来说,最依赖的mama和熟悉的机器人管家都不在,还要去面对把自己吓晕过去的植物,实在是个很大的挑战。

    “小於不怕。”

    “小於是勇敢的兔兔。”

    “为mama。小於不怕。”

    “不怕,不怕……”

    休斯去准备道具,回来途中发现岑寻枝把他的PADD抱到腿上,KFC也弯腰在旁边聚精会神看。

    “哎哎哎,你们可别捣乱啊。”

    医生一手夹着玻璃瓶,一手拿回自己的PADD,正巧屏幕上播放着小朋友自己安慰自己的片段。

    幼崽学着家长的样子,摸摸自己的头,喃喃着:“小於很棒。小於勇敢。”

    然后又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胳膊拍了拍,继续自言自语:“小於是厉害的兔兔!一点也不怕……不怕不怕。”

    小脸坚毅得仿佛随时能上战场。

    可给屏幕外的老管家心疼坏了,直抹眼泪:“我们崽崽真是很好很好的宝宝。”

    岑寻枝静静看着,面上没什么表情。

    但休斯清楚,他内心绝不会像表露出来的那样没有动容。

    毕竟,这位作风强势、性格冷漠的指挥官,其实心软得很呢。

    “好啦,我进去了。你们就在外面等着我凯旋吧,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他潇洒一挥手,也如同出征。

    岑寻枝转移到光脑前,监测着房间里面发生的一切。

    那全神贯注的架势,跟从前看作战图也没什么差别了。

    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一场小小的仗。

    休斯走进去,带着一脸面对低龄病人特有的假笑和开场白:“小朋友,感觉怎么样?”

    坐在椅子上的小朋友点点头,算作“还不错”的回答。

    休斯没有立刻拿出实验用的绒绒草,而是掏出一台进阶版的三录仪:“来,放松,不要紧张,叔叔先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有,记得立刻告诉我,好吗?”

    这台专业版的三录仪比平时的家用健康检测仪器要大很多,小於有点儿怕,但还是要勇敢面对,咽了咽口水,声音弱得像小鸟:“好……”

    休斯已经根据梁施搜索来的垂耳兔各项生理数据重新校准了这台三录仪,以后就是小於专用版了。

    他上上下下扫描一遍,除了小孩体重过轻、还有些轻微的营养不良,其他一切正常。

    休克带来的后遗症,已经基本消除了。

    小东西看着瘦弱,体质意外得不错。

    看来每个小生命想要在忽视中存活下来,都要学会挣扎出自己的优势吧。

    休斯检查完他的各项体征数据以后,又聊天似的问了他一些问题,把控一下小於的心理健康程度,以及对自我精神力觉醒的认知。

    和克里斯汀这种专门研究一个方向的医生不同,休斯是个全能型的,尤其在战后决定去当星际游医,更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患者可不会按照教科书上去生病。

    内科调养,外科手术,心理测量,精神力修复——凡是高等智慧种族能生的病,他都能涉猎一点儿。

    说是天才医者,不愧其名。否则岑寻枝也不会这样信任他。

    前期问诊工作完毕,休斯揉揉小兔耳朵——他早就想这么干了——看着幼崽白净的小脸蛋上因为痒和害羞浮出的红晕,心情大好:“现在就要正式开始了,小家伙,准备好了吗?”

    小於立刻从一只小宝宝变成了一位小战士,拳头握得紧紧的,神情坚毅,奶声奶气:“准备好了!”

    他以为医生叔叔会从背后搬出巨大的绒绒草,结果休斯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

    里面有两三株绒绒草幼苗,这时候还不是成体的翠绿色,和花茎一样仍是淡淡的奶白。

    小苗儿们有气无力趴在瓶子里,看起来随时有可能不行了,奄奄一息。

    幼崽好奇地望着它们。

    他对绒绒草的印象还停留在秘密花园那一堆张牙舞爪的璀璨的绿,乍一下有这么小的苗苗,看起来还完全无害——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呀。

    小兔兔都做好被怪物植物啊呜一口吃掉的准备了。

    “来,试试看,碰一碰瓶子。”休斯递过来,见小孩儿还有些发怵,安慰道,“瓶盖是封死的,它们不会钻出来,别怕。”

    在医生叔叔的鼓励下,小於一边念念有词给自己打气,一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贴上玻璃瓶壁。

    就是那么轻轻一碰,却发生了不得了的变化。

    色泽浅淡的小苗儿们忽然发出明亮的绿色光芒,原本无精打采的它们仿佛受到了召唤,一个个跃起,使劲儿往小幼崽的食指碰触的地方挤。

    小於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叔叔,叔叔看!”

    休斯同样惊讶极了。

    要知道,这几株珍贵的幼苗已经在他的实验室苟延残喘很久了,死也没死掉,活反正也不大想活着,每日就是这样半死不活僵持着。

    而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了什么?

    幼苗们只是见到了小兔兔摁过来的手指,就完全恢复了活性?!

    休斯猜到小於对绒绒草有影响——可这影响也太大了吧!

    绒绒草苗苗们再也不像在实验室那样(不尖叫)(扭曲)(阴暗地爬行)

    它们正在(尖叫)(怒吼)(狂喜乱舞!)(狂喜乱舞!)(狂喜乱舞!)

    第28章 第 28 章

    无论是当面见证, 还是通过屏幕围观的大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绒绒草有多难伺候,身为最需要它续命的病人, 岑寻枝再清楚不过。

    它们曾经在赛瑟纳林也是漫山遍野,生命力极顽强, 一阵风能吹出一大片新草丛来;

    不知何时起,不仅原有的植株大片大片病死, 还怎么都培育不出来新的幼苗。

    仅存的那些放在联邦高级实验室里,由一批顶尖科学家、植物学家7*24守护着,夜以继日, 殚精竭虑,调用一切最好的环境以供它们生长。

    然而绒绒草实在是太娇贵了。

    浇水多了,嗝屁。

    阳光少了,生病。

    今天有虫,不行。

    明天太吵, 出大问题。

    实验室忙活那么多年,抢救的成熟植株,基本没几个抢救回来的;重新培育的幼苗, 要么夭折,要么病歪歪得根本没法入药。

    究竟怎么拯救绒绒草,进而拯救整个联邦公民的精神力, 成为赛瑟纳林近百年来最头疼的议题。

    不夸张地说,要是某天突然有谁解决了这个问题,别说颁奖了,这样的联邦英雄就算需要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东南或者北方星团, 恐怕议会也会全体投票通过的。

    现在,这位联邦英雄就站在他们面前。

    既没有深厚的学识, 也没有夺目的履历,更没有镀金的实验室——

    联邦大英雄,竟是一只小小小小的垂耳兔。

    这只小兔子似乎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正新奇地用手指引导着苗苗们。

    手指划拉到左边,幼苗齐齐向左探头。

    手指拨弄到右边,幼苗又争先恐后冲过去。

    小幼崽发现了这其中的有趣之处,他只需动动手指,便能指挥几棵小草跳起欢快的舞蹈——还有比这更好玩的游戏吗?

    就在这时,其中一棵小苗儿用叶片戳了戳玻璃瓶的内壁。

    “嘿,嘿,能听见窝嗦话嘛?”

    听起来是个很稚嫩的声线,不知是本来讲话就大舌头,还是玻璃瓶隔得模糊不清。

    小於呆了呆。

    这个声音……是在跟自己说话吗?

    本来瓶子是在休斯手上的,小於踮起脚,主动问:“叔叔,我可以拿着吗?”

    休斯还处于这小东西能吸引绒绒草的震惊中,话都不知怎么说,点点头把瓶子塞到他手里。

    幼苗只是普通的枝叶重量,但为了金贵,瓶身和里面铺的营养液、以及微型生存环境控制,都用了上好的材料,玻璃瓶比想象中沉。

    幼崽为这沉甸甸的重量惊奇地瞧了眼医生,尔后珍重地把它捧在手心,稍微用了点儿力气举起来,小脸贴上去:“你是在问我吗?”

    休斯瞪大眼睛。

    这孩子已经开始跟绒绒草沟通了吗?

    联邦实验室不是没有招揽过可以同植物交流的异能者,可他们没有一个能对上绒绒草的波段;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些娇气的小草们根本不爱搭理人。

    但从小於的话来判断,应当还是绒绒草幼苗主动找他说话的。

    休斯和房间外的岑寻枝、KFC一样,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成熟期的绒绒草可以长到半人高,幼苗期的却只有手指那么高,可以放在手心里跳舞。

    平日里研究它们的成年赛瑟纳林人的脸孔放大时,迷你的幼苗会感到恐惧和厌恶。

    但比他们娇小得多、也可爱得多的小垂耳兔贴上来,就只想让苗给一个亲亲。

    呼唤小於的那一棵扭了扭,试图把另外两棵挤到旁边去:“就似泥!似泥。泥是一只小图图嘛?”

    幼崽既时刻谨记监护人“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垂耳兔身份”的嘱咐,又意识到现在在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都见过了他的兔耳朵,咬了咬嘴唇:“我是。”

    “喔!窝的老天椰!泥真滴是图图!”那棵幼苗激动极了,“窝的祖辈告诉窝,如果有一天见到一只图图,那窝就不会死了!”

    它兴奋起来枝叶乱颤,打到了同伴。

    另外两棵早就想离小兔子近一点儿了,这时候借机捶它,把它挤出了C位。

    “泥嚎泥嚎!”

    “窝的天呢,真的是图图!”

    “窝都多少年没见过图图了!”

    “泥才出生多久……”

    隔着玻璃瓶,它们说话的声音都失真,腔调和口音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也可能是因为没有任何人教过它们该如何正确发音,无师自通成了这样。

    “嘿!泥们是不是以为窝嚎欺负!”

    最先出声的那棵羞愤交加,冲着同籽姊妹们扑过来,发誓要抢回能和小兔兔说话的C位。

    三棵幼苗你的叶子缠着我,我的根茎拦着你,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休斯蹲下来,眼睛盯着扭打成一团的绒绒草幼苗们,轻声问:“小家伙,它们跟你说什么了?”

    “它们……”小於迟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兔兔。”

    “就只有这个问题吗?”

    小於点点头。

    还没说别的呢,它们就打起来了。

    休斯仍然目不转睛,这么些年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活跃的绒绒草,全都是些看起来随时可能不行的。

    正因如此,听KFC说在岑寻枝的后花园里,那些绒绒草都过来探头探脑、还能把小於给吓晕过去,他着实难以想象。

    “这样,宝贝儿,叔叔也有几个问题想问它们,可惜叔叔不能直接跟它们对话。你愿意帮忙吗?”

    小於点点头。

    休斯:“你问问它们,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幼崽如实转达,还加了个礼貌用语:“请问,你们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崽儿声音软软的,幼苗们一听见它开口,连忙停下了打闹,再度争先恐后试图挤到离他最近的位置——尽管以它们的大小,谁都在小於的鼻尖尖上。

    “窝以前有,但看到泥就好多啦!”

    “窝一直没有。窝比它们都强壮。”

    “扯淡!”

    小於把听来的话再一句一句转述给休斯。

    包括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扯淡!”。

    他连语气都模仿得一模一样,末了,还认真地问:“叔叔,什么是‘扯淡’?是不舒服的意思吗?”

    休斯:“……”

    成年人嘴角抽了抽:“不是什么好词儿。乖崽别跟他们学。”

    “喔……”乖崽懵懵懂懂点点头。

    接下来,男孩充当中间兔连着转达了很多个问题,主要围绕着绒绒草们为什么成天不想活了。

    最终,休斯从七零八落、偶尔还能跑题到外太空的回答中,总结出了结论:

    幼苗们的家长,也就是以前陆陆续续老去死去的成熟期绒绒草们,留下家训,一定要见到兔子一族才行。

    尤其是,垂耳兔。

    至于这话究竟追溯到什么时候,已不可考。

    休斯觉得奇怪,让小於留在房间里继续和幼苗们沟通增进感情,自己悄悄离开,去找岑寻枝。

    通过监控,岑寻枝同样听见了这些颠三倒四的对话,蹙眉思索。

    禁止偷渡、贩卖、饲养垂耳兔,是赛瑟纳林联邦流传百年的铁律。

    之所以有这样白纸黑字的禁令,是因为垂耳兔的进食能力远远超过了绒绒草的生长能力,导致后者供不应求,无力繁殖下去。

    ——岑寻枝也好,休斯也罢,这一代、或者这几代人,都是在这样的概念下成长起来的。

    年轻的联邦后裔们生活在这种教育下,既被垂耳兔的可爱吸引,又痛恨他们抢夺自身赖以生存的药引。

    岑寻枝愿意收养小於,除了因为本就心善,也是讨厌□□高层的条条框框;

    至于休斯愿意治疗小家伙,则是本着医者仁心,以及借着岑寻枝的人情。

    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仍因为世代相传的“远离垂耳兔”原则,充满警惕和质疑。

    ……结果现在绒绒草们亲口说,其实它们是非常需要和垂耳兔接触的?

    以前听烂的那些““兔兔族吃光绒绒草”、“垂耳兔就是赛瑟纳林最大的敌人”,其实都是假的?

    绒绒草生病不是因为垂耳兔种群泛滥,正相反,其实是因为垂耳兔数量急剧减少?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疑。

    对有可能的真相的惊,和对□□多年误会垂耳兔族的疑——到底是「误会」,还是「谎言」呢?

    大人们心中有盘算,小孩子却是无知无觉的。

    幼崽颠颠儿跑出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悦:“Mama,叔叔,小於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它们回家?”

    男孩的小脸天真烂漫,丝毫不知自己的种族曾经被卷进一个多大的漩涡。

    休斯看了眼岑寻枝,弯腰问:“为什么想带它们走?你想要照顾它们吗?”

    小兔兔眼睛里晃荡着笑意,把玻璃瓶举高高:“它们说想和我一起玩!”

    瘦弱又不被父母疼爱的小幼崽,从小就是家里最没存在感的那个。

    姊妹们不仅不愿意跟他玩,反而总是抱团欺负他,小兔兔就这么孤孤单单地长到现在。

    没有同族的亲人和朋友爱他,也没关系。

    现在有mama,有机器人管家爱他,有新认识的fufu哥哥和姨姨。

    今天,又有三棵小草黏黏糊糊要跟他玩儿。

    以前在绒绒球星的时候,小於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丛紫苜蓿。

    他被兄姊们欺凌之后就会独自跑到小山坡上,幕天席地,与花儿们一同入眠。

    兔兔们不爱他,可花花草草总是格外偏爱他,来到首都星也一样——无论是花店里的星萝,还是现在的绒绒草幼苗。

    小兔兔是很容易满足的小朋友。

    他的身体小小的,心脏也小小的。只要装下这么一点儿爱,就够啦。

    第29章 第 29 章

    这一小瓶绒绒草幼苗, 原本就是要给小於当伴生实验条件用,既然小孩儿这么喜欢,休斯借花献佛, 随手找了根丝带在瓶身上系了个蝴蝶结,颇有仪式感地赠送给小朋友。

    幼崽格外喜欢这个新礼物, 像以前KFC走到哪儿都要抱着他一样,现在他也是去哪儿都双手抱着宝贝玻璃瓶, 宝贝得不了,。

    这个瓶子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些重了,可娇气的绒绒草又不能突然换环境, 为了防止幼崽一不小心摔了瓶子,KFC展现了卓越的动手能力,给玻璃瓶织了个杯套,上面还细心地纹了白色的小兔子图案。

    “像不像你?”KFC把小孩儿放在腿上,指着杯套问。

    小兔兔抿着嘴笑了。

    他在大人眼中, 就和这雪白的花纹一样可爱。

    有时候拿不动了,小於会把瓶子放在茶几上,蹲在同样的视线海拔盯着看。

    但凡小於不在, 三棵幼苗和以前一样病恹恹得毫无生气;

    只要小於来了,马上变身(狂喜乱舞!)(狂喜乱舞!)(狂喜乱舞!)

    大人们有时候路过,会听见幼崽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们今天也好呀。”

    “嗯……早上吃了蔬菜饼。”

    “小於不喜欢吃肉。”

    童言童语, 奶声奶气。

    瓶子里的小苗儿们紧贴着玻璃,恨不能从里面钻出来,享受一把和垂耳兔贴贴的快乐。

    KFC有时候心痒痒的,也想参与一下。

    可惜他蹲不下来, 只能弯腰在旁边看,时不时让小於转达几句自己对绒绒草的问候。

    幼苗们嫌这个章鱼似的机器人太奇怪, 常常有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应答。

    KFC摸不着头脑,低头看见小幼崽捂着嘴吃吃地笑。

    好吧,好吧,能把崽崽逗笑,也算是一种成功了。

    小兔子的存在,为这个沉寂的家增添了许多欢声笑语。

    每每看见这样和谐的一幕,休斯就抱臂站在岑寻枝旁边:“如果真的顺利,你那园子就有救了——或者说,你就有救了。”

    岑寻枝靠在轮椅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看不出喜恶。

    在这个绒绒草极为稀少珍贵的年代,他竟能奢侈地拥有一整个花园,还都是个头强壮的成年植株,尽管和联邦其他的绒绒草一样早就病入膏肓,可还是能提取出来一点点儿微量药剂,保证他精神力上的损伤不至于进一步恶化。

    栽满了绒绒草的秘密花园,是那人非要塞过来的,所谓的赔礼道歉和好意。

    有什么必要呢。

    绒绒草放在他家,怎么都不可能养活。

    而伤害发生过后再说什么弥补和偿还,也早就于事无补。

    他的精神力和双腿,他残破又无望的人生,这辈子可能也就那样了。

    岑寻枝望着小於无邪而快乐的笑颜,罕见地感受到一种类似于现世安稳的慰藉,又似乎只是错觉。

    *

    周末连着公共假期一共四天,岑寻枝干脆带着小於在休斯家住下来。

    万能的医生不仅要对岑长官的身体状态和精神力情况进行全面检查,还要为他的双腿做保养和康复训练。

    岑寻枝的残疾是精神力疾病的后遗症导致的,双腿的生理机能并没有大问题。

    在精神力损伤有解药之前,腿部训练同样不能懈怠,才能保证肌肉不会萎缩。

    对此岑Sir表示:都是无用功。

    且不提联邦全境的绒绒草根本救不活,就算有那么幸存的个别株,想要用这样原始的药物去治疗他那破损如无底深渊的精神力,简直如沙填海。

    休斯平日里总是依着他、顺着他,唯有与他健康相关的时候格外严肃:“你要是还把我当朋友——要是还尊重我身为医生的职业,就必须听我的。”

    岑寻枝看着他横眉冷对,只得沉默。

    休斯很忙,不可能经常上门给岑寻枝做训练,便教会了KFC。

    但岑寻枝的病情是有变化的,训练手法也不能一成不变,于是每年这个时段休斯回故乡休假时,岑寻枝都要带着机器人管家亲自拜访和学习。

    岑寻枝平躺在沙发上,休斯坐在他面前,开始疗程第一阶段的按摩,而KFC在一旁弯腰观摩学习。

    不远处,小於抱着他的宝贝苗苗,坐在小板凳上,也一眨不眨看着。

    等自己再长高一点,再有劲儿一点,是不是也能帮mama做这个呢?

    幼崽的目光灼灼,仿佛有温度。

    岑寻枝莫名觉得有些难堪,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大人在孩子面前示弱的羞耻感挥之不去。

    按摩到膝盖附近时,休斯的动作蓦地停了下来。

    KFC紧张地问:“怎么了?少爷是哪里有肿块吗?”

    休斯摸了摸胡子:“没有没有,你别一惊一乍的。这样,你带小家伙去弄快热毛巾过来,等会儿要热敷。”

    KFC连忙照办。

    等那一大一小离开之后,岑寻枝放下手臂,侧过脸看他:“说吧。”

    很明显的清场行为,就是有话要跟自己讲,而且只能单独讲。

    休斯先是看了看他苍白的膝盖,尔后抬头时眼神中透出隐隐的狂热来:“你也感觉到了,对吧?你是病人,你应该最清楚。”

    三年了。

    从黄昏晓战役至今,已经三年了。

    打碎的骨头已经接上,划开的皮肉重新长好,流过的血,留过的疤,早就不见踪影。

    怎么体检双腿都是健康的,和任何一个可以奔跑、跳跃的常人无异,找不出毛病。

    然而他就是站不起来。

    无数次的尝试,带来无数次的失败,尔后化作一次又一次的绝望。

    他早就放弃了。

    可是在今天,在休斯给他按摩过数百次后的今天,居然有了相当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膝跳反应。

    岑寻枝当然感觉到了,但他答非所问:“……我之前,去找过一次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休斯很吃惊,“你的心理医生——你居然去看心理医生了?”

    岑寻枝喃喃道:“我把小孩儿的事情告诉她了。她说,有可能是这孩子的精神力对我有安抚作用。……我都不知道,他们的种族也有精神力。”

    休斯坐直了,感觉浑身的细胞都跟着兴奋起来:“你的意思是,他能治愈你?他就是你的解药?我想想……我想想。我之前就觉得反常来着,你在他身边居然能睡得那么熟。以前在军营,还有后来在医院的时候,你可是整夜整夜失眠——”

    他眼睛一亮:“我之前以为小崽子是治疗绒绒草的解药。现在,不,在绒绒草之前,他是拯救你的解药。”

    休斯越说越激动,好像下一秒岑寻枝就能站起来了一样。

    面对友人对自己身体情况暴涨的信心,岑寻枝却显得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恍惚。

    他抚上膝盖,记起每一次幼崽碰触这里时带来的绵绵暖意。

    一切……真的都有联系吗?

    是小於让他的长夜中,重新亮起了希望的萤火吗?

    *

    每天三次,每次两个标准时,假期这几天休斯医生每天任劳任怨给岑指挥官做康复按摩。

    这是个相当耗费力气的纯体力活儿,还不能由机器代劳,休斯每次结束工作都要在沙发上歇半天才能缓过来。

    医生唉声叹气:“这本来是我的休假日,休假!懂不懂什么叫休假?就是不上班的意思!结果呢,不仅要重操旧业,还得伺候你这个大少爷和你们家小少爷!”

    他吧啦吧啦一大堆,转头找KFC诉苦:“你说,你说说看,我辛不辛苦?”

    KFC非常给面子地回应:“辛苦,您真是太辛苦了。”

    “不,其实我不辛苦。”休斯一摆手,“——我命苦啊!”

    医生是个相当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再怎样抱怨,该要做的步骤一点儿也不少。

    岑寻枝跟他认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骂骂咧咧,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当回事。

    但小於不同。

    幼崽接触的陌生人相当有限,除了赛瑟纳林的这些好心人,上一批还是兔贩子和星舰上的走私团伙。

    那些人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好几次揪着小兔子的耳朵把他拎起来,根本不在乎他疼不疼,还晃来晃去狞笑着:“要不今晚就吃兔肉吧。”

    幼崽吓得泪水涟涟,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直到那些人把他随手扔到黑漆漆的仓库,他才能偷来片刻安稳,抱着小小的自己,在饥寒交迫的眼泪中睡去。

    现在,幼崽睁着大眼睛,静静地听医生的抱怨。

    医生叔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会给小朋友准备小朋友能够到地的椅子,会给mama治疗。

    这一点,小於已经知道了。

    好人应该是有好报的。可是医生叔叔说,他很累。

    所以,是不是自己的存在给对方添麻烦了呢?

    休斯往沙发上一瘫,大爷似的,指挥着KFC端茶送水,丝毫没有这是别人家机器人的自觉。

    KFC对自家主人的救命恩人也是百依百顺,赔着笑脸,没有半点怨言。

    看来,医生叔叔真的很辛苦,很累。

    想到这里,小垂耳兔默默抱紧了自己的玻璃瓶。

    幼苗们感觉到了他的不安,纷纷敲了敲瓶子:

    “图图,泥怎么啦?”

    “图图好像不开心。”

    “有熟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讲给窝们听听!”

    幼崽悄声问:“小於,是个麻烦吗?”

    幼苗们愣了愣:“为熟么这么想?”

    “因为很麻烦,所以爸爸妈妈要丢掉。”小孩吸了吸鼻子,“给新mama也添麻烦。还有医生叔叔……”

    绒绒草不等他话说完,七嘴八舌打断:

    “泥怎么可能是麻烦?图图坠好了!”

    “是啊是啊,没有兔兔,窝们还难受呢。”

    “图图不是麻烦。图图是天赐的嚎宝宝!”

    小於呆呆地看着它们。

    是这样吗?

    自己并不是麻烦……是好宝宝吗?

    绒绒草们也发现了,这真是一个很没有自信、处处如履薄冰的小朋友。

    现在看起来听进去了它们的夸奖,更要趁热打铁:

    “图图,泥相信窝们。窝们可是世界上坠聪明的草草!”

    “不仅是窝们,其他花花,两脚兽,都很喜欢泥。”

    “泥麻麻也很喜欢泥呢!”

    幼崽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Mama……也喜欢小於吗?”

    幼苗们煞有介事摇头晃脑:

    “那当然啦!泥没看见,昨天泥睡着的时候,泥麻麻给你盖被子,还摸了摸泥的小耳朵。”

    “动作炒鸡温柔,跟平时冷冰冰的完全不一样!”

    “没错没错,窝们可都看见啦!”

    诶?

    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吗?

    小垂耳兔眨眨眼。

    “所以说,补药难过啦,图图。”绒绒草们哄孩子越来越得心应手,“快去抱一下泥麻麻,告诉泥有多爱他!”

    幼崽转身,看见监护人也朝自己望过来。

    第30章 第 30 章

    岑寻枝面沉如水, 从轮椅扶手上抬手招了招,像唤一只小动物:“来。”

    他也的确是。

    小於先是回头看了眼绒绒草们,三棵幼苗全都贴到玻璃瓶上, 七嘴八舌让他一定要好好表达爱才行。

    小垂耳兔“嗯”了一声,又点点头, 尔后跑到监护人身边。

    “Mama。”他先是离岑寻枝留了几步之遥。

    成年人已经不再听到这个称呼就难受得如同针扎,小孩子的执拗有时候是连战地指挥官都掰不回来的。

    更何况, 比起这孩子能带给他的,损失点儿颜面顺应一个称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寻枝冲着玻璃瓶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在跟它们聊什么?”

    他用的字眼是“聊”, 而不是“说”,仿佛已经把小兔子可以和植物对话当做很平常的一件事,也接纳了绒绒草幼苗成了小於的新伙伴。

    “它们说……”幼崽咬了咬嘴唇,举起两只小手,张开五指, “mama,小於可不可以?”

    岑寻枝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什么?”

    幼崽指指他的膝盖:“这里。”

    成年人低头, 看见自己腿上搭着的薄毯。

    他拿下它:“嗯。”

    小於得了应允,紫眸里多了一层灵动的欢喜。

    他没忘记先搓一搓手,待手心捂热一些后, 把小手掌贴在监护人冰凉的膝盖上。

    其实那温度是非常微乎其微的,几乎不能起到保暖的作用。

    可岑寻枝需要的,原本也不是保暖。

    从那个应激发作的第一个夜晚,他就已经知道了, 小兔子安抚他的一个重要媒介,或者方式, 就是肌肤相贴。

    恐怕连孩子自己都不清楚,就是这样碰一碰的动作,能让岑寻枝内心深处的烦躁和焦虑得到明显的改善。

    但另一方面,小於和绒绒草的沟通则不需要接触,毕竟至今都有个玻璃瓶隔着。

    休斯考虑过,等到幼苗们的情况稳定下来,说不定可以试试看将它们从精细的营养液环境中取出,移栽到岑寻枝家的后花园里,看能不能在垂耳兔幼崽的守护下,让它们重新在自然环境中正常生长。

    那将是一件了不起的壮举。

    “Mama。”

    稚嫩的童音将岑寻枝从思绪中扯回来。

    他低头看着几乎趴到自己腿上的小孩,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已经不再厌恶肢体接触——当然,也可能仅是对这孩子。

    “什么。”

    他问。

    小幼崽弯起眼睛,声音又轻又甜:“喜欢mama。”

    岑寻枝望着他,这句话小孩儿没事就翻来覆去念叨,每次都仿佛一颗落在古井中的石子。

    再清冷的寒潭,也是要泛起涟漪的。

    不诚实的大人犹豫了两秒钟,抬手揉捏揉捏毛茸茸的小兔耳朵。

    “嗯。”

    这是他的回应。

    也是回答。

    *

    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休斯总算把这2.5尊大神送走了。

    “我可要好好休假了,你看,我一共就一个月的假期,给你们耽误掉四天。小兔子,你知道四天是多少吗?13%。13%是什么概念?四舍五入就是一个亿啊!”

    他一下子讲了好几个数字,连幼儿园都没上过的小朋友听晕了,也算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休斯嘿嘿笑着把他提溜起来,恶趣味地用自己的胡子去蹭幼崽水嫩嫩的脸颊:“总之,小崽儿,就是你要乖乖的,不然我就把你抓来给我当园丁干活儿。”

    幼崽白净的小脸都被他蹭红了,但注意力还在他那句话上:“园丁?”

    “不知道什么是园丁吗?”休斯喊KFC,“来,那个谁,给他解释一下。”

    KFC立刻背出联邦网络百科精确的定义。

    小垂耳兔歪头,完全听不懂。

    岑寻枝转动着轮椅过来,强行从岑寻枝手里把幼崽摘过来:“就是每天在这帮他给花花草草浇水除虫。”

    小於记住不能压到mama的腿,扑腾手脚要下来自己走,人还没有轮椅高,却还是踮着脚努力去推:“那mama呢?”

    “他要工作哇。”休斯叉腰,一脸拐卖小孩的笑,“怎么样,小不点,考虑给我干活儿吗?叔叔这里也很不错的。”

    一听不能跟mama待在一块儿,那小兔子才不会答应呢。

    他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小於不当园丁。小於要当、当mama的保镖!”

    休斯一挑眉:“保镖?你哪儿学来的新词?”

    “Fufu哥哥看的电视剧。”小於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信息来源。

    这些天休斯已经听他讲过好几次关于弗拉夏和吉尼家的事情了,考虑着哪天去会会这母子俩。

    毕竟他们看到过岑寻枝狼狈的一面,得保证没有异心、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才行。

    休斯有时候无语问青天,这些年自己对岑寻枝总有种老妈子的责任感,大约因为这是少数没能从自己手下全须全尾恢复好的病人吧。

    哼,简直愧对自己的神医之称。

    临走前,休斯还有一堆唠叨:

    叮嘱KFC别记错了这次改进后的按摩手法和步骤;

    告诉岑寻枝自己休假结束后也会暂时待在联邦境内,不去更远的星域了。他本人也好,小於也好,哪怕是绒绒草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联系;

    最后,揉一把小兔头,在飞行车启程之前率先回屋,潇洒一挥手,绝不目送他们离去。

    小垂耳兔抱着玻璃瓶坐在自己专属的儿童座椅上——还是昨天KFC去商场刚买回来的——向车窗外张望。

    前排的KFC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问:“舍不得休斯先生吗?”

    幼崽是个重感情的小朋友,哪怕是对只认识了几天、有时候还会捉弄他的医生叔叔。

    他点点头,问:“以后,还会见到医生叔叔吗?”

    岑寻枝难得主动回答,他在另一边闭目养神:“会的。那可是个不想见都总能冒出来的家伙。”

    小於乖乖“哦”了一声,双手隔着玻璃瓶轻轻拍打,安抚着里面乍一离开原本熟悉环境、有些不安的幼苗们。

    小孩子不再说话,车里安静下来,只剩导航的播报声。

    然而沉默的幼崽脑海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最后的最后,休斯悄悄跟他咬耳朵:“如果那个老小子再来骚扰寻枝,你就给我狠狠地踹他屁股。记住了吗?”

    幼崽有很多个疑问,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监护人叫走了。

    现在在车上,他还在想这个问题。

    老小子是谁?

    老,他知道是年纪大的人。

    小子呢,一般是年轻人。

    那老小子……究竟是年龄大,还是小呀?

    除了梁施叔叔,家里几乎不会有别的访客;可他也见过医生叔叔和梁施叔叔视讯,那么前者讨厌的人应当不是后者才对。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人呢?

    *

    从休斯家回杏临江苑会经过努拉歌剧院,那个小兔子被蒲公英带上天时,曾经瞥见过的花瓣一样的建筑。

    这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如果不是飞行车在路口等待信号灯时,KFC“咦”了一声。

    岑寻枝原本闭着眼睛休息,这时候睁开眼,等着向来憋不住话的管家主动说。

    KFC指了指剧院检票口的方向:“少爷,您看那是不是梁先生?”

    能被他称呼为梁先生的,也就只有梁施了。

    岑寻枝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还真是。

    放假来歌剧院休闲休闲,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如果不是他的同伴也那么眼熟。

    岑寻枝的眉毛都快挑到额头上了。

    梁施一身上班时间都不会穿的浅灰色正装,清新俊逸,一表人才,手里拿了三支甜筒,朝另一个人快步跑去。

    而那个人是……程?

    ——边防司法庭的副庭长,程?

    他单知道程副庭对梁施的追求攻势相当猛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修成正果了?

    KFC同样认出了那位雷厉风行、唯独对梁施情意绵绵的女庭长:“哇塞,少爷,这可是大新闻啊……”

    一般来说,岑寻枝不是个八卦的人。

    但如果八卦发生在自己信任的好下属身上,就不太一样了。

    他甚至坐直了些,撑着下巴,目不转睛望着不远处和谐的两人。

    ……不对,是仨。

    梁施可是拿了三支甜筒,自己留一个,分给程一个,还有一个呢?

    不多时,一个穿着红裙子、戴着太阳帽的小女孩跑过来,看起来六七岁的模样,接过最后那支粉红色的,笑得比冰淇淋还甜。

    KFC大为震撼:“他俩孩子都有了?!”

    岑寻枝:“……不可能。”

    梁施自己有个早夭的妹妹,或许有补偿心态在,对可爱的小姑娘总是格外温柔。

    从他的客气程度来看,小姑娘应当不是他的亲戚熟人。

    程副庭比梁施大不少,这孩子多半是前者的女儿。

    倒是个很想得开的年轻小伙儿。

    岑寻枝无意干涉下属或同事的私人生活,也就这么看一看,绿灯亮了之后,该走就走。

    依他的性格,甚至不会在复工之后主动问询,顶多在程副庭再借着工作理由过来找梁施的时候多瞄两眼,笑着摇摇头。

    所以,这段插曲本应到此结束。

    直到旁边的小垂耳兔也努力从儿童座椅的束缚中往这边看,愣愣盯着窗外,突然出声:“姐姐。”

    岑寻枝:“?”

    KFC同样听见了这句话,回过头,看见少爷微微点头后,柔声细语问:“崽崽,看到什么啦?”

    “兔兔。”幼崽的小手指戳着车窗外的方向,张了张嘴,声音梦呓似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