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二合一
大年初三。
今年京城的新春过得极为热闹。
陛下要御驾亲征, 彻底解决北琢之患的消息不胫而走。
京城的百姓们没有亲历过战争,他们只是单纯期待朝廷能够除掉外敌,开疆拓土, 他们也好跟着扬眉吐气。
不过, 再欢腾的热闹都无法传到刑部大牢。
乔晖被割掉了舌头,再也无法说话, 已经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缩在牢房中,偶尔发出凄厉的喊声, 或是含糊不清的怪叫。
他抓起一根茅草, 盯着看了片刻, 随后像是发了狂, 把茅草狠狠扔在地上, 不停踩踏起来。
“几日不见,你竟变得这般狼狈。”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牢房外传来。
乔晖转头去看, 眼神茫然, 他不认识眼前的人。
老者全身黑衣,头戴兜帽, 面容隐在阴影之下。
随后老者取下兜帽, 展露真容:“不过是略加易容, 你便不认得贫道了?贫道清无, 是来救你的。”
乔晖有了反应, 瞪大眼睛, 趴在栏杆上, 想要伸手去碰触清无居士。
清无居士嫌弃般后撤半步, 不愿被他碰到哪怕半片衣角。
而后清无居士竟拿出了牢房的钥匙,咔嚓解开了沉重的锁头。
牢房门打开, 乔晖不可置信,呆愣在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清无居士催促,“快随贫道走吧。”
乔晖回神,赶紧跟在清无居士身后离开牢房。
很快,两人顺利坐上了一架马车。一路上竟没有半个人前来阻拦。
似是看出了乔晖的疑惑,清无居士解释道:“贫道不过施了个小法术,让狱卒们都睡过去了。”
“唔唔哇哇哇唔?”
因为失去了舌头,乔晖没办法说出清晰的语句,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
清无居士竟然听懂了他的话。
“你问我为何要救你?”
清无居士细细端详着乔晖的神色,不料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的感激。
“哼。”
然而清无居士根本不屑于他的感激。
“你以为贫道是为了你?笑话,贫道只是不想自己十八年来的谋划付诸东流。”
乔晖有些不解:“唔唔?”
清无居士斟酌片刻,觉得乔晖已是丧家之犬,自己没有必要再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伪装。
于是他直接坦诚了全部真相:
“贫道一身本领,就算是皇帝请贫道办事,也要拿出百两黄金的报酬。你当十八年前贫道为何会答应你家的求助?贫道可不缺那区区一千两银子。”
“实在是你家找到的那个小孩,叫乔曦的。他的命太好了。”
“贫道用水镜看了他的命,水中竟呈现了满月之象,这可是大气运之征兆。”
“这样的命数,哪怕是皇帝都做得。贫道如何不动心。但如此气运者,都有天道庇佑,若贸然出手,必遭其反噬。”
清无居士眸色狠厉,指了指乔晖。
“于是贫道就想到了用双生契,把你和乔曦的命运交换。将你化作媒介,来骗过天道。等到换命成功,贫道再从你身上吸取气运,虽说过程中会有几分折损,但那都微不足道了。”
清无居士阴狠地笑起来:“只要贫道吸取了乔曦身上的满月气运,我就能再获得百年阳寿!”
乔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挣扎起来,想要逃出马车。
“呜呜呜……!”
然而他太虚弱了,清无居士一只手便将他提溜小鸡般捉了回来。
“双生契你是主契,你死乔曦死,气运也会跟着散去。乔曦死,却只是会折损部分未能转化的气运。所以贫道暂且不能让你死了。”
清无居士拿出绳子,牢牢帮助了乔晖,而后又嫌他太吵闹,封住了他的穴位,使他无法再发出声音。
“都怪你,那皇帝也不愿意放过贫道,害得贫道在京城待不下去了。不得不另找一处落脚。不过还好,贫道已经想到了投奔谁。”
·
吃过年夜饭后,乔曦他们正一起收拾残局。
可就在乔曦洗碗盘时,忽然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
起初乔曦以为那是雷声,但细听之下,那声音不是天边传来的,而是从山脚下响起。
乔曦看向身旁的宋书,他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显然是同样听见了那不同寻常的响声。
乔曦问他:“你也听见了?这是怎么了?”
宋书不知道,摇了摇头。
这时,妄为道长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抹布,大喊了起来:“是马蹄奔腾的声音!”
“马?”乔曦不解,“马的声音会这么大吗?”
说到一半,乔曦意识到了什么。
是了,一匹马不可能有此阵仗,除非是,千军万马。
四人齐齐反应过来,全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往庄子后山顶上的那块空地。
山势很高,因而往下望去,方圆几十里都一览无余。
乔曦看见乌云般浓稠的军马,火把的点点火光好似星子,四散于乌云中,隐约可见那庞大的队伍如黑龙般绵延。
除了闷雷阵阵马蹄声外,乔曦还听见震山撼海的呼喊:
“杀——!”
原书中铺垫许久的那场战事,这么早就爆发了吗?
可为什么战事会率先发生在钧凤州?
乔曦看过这个世界的堪舆图,甚至还接触过贺炤案上的奏章。
据他所知,大衍朝北方的劲敌是一个名为北琢的国度。
北琢国土辽阔,足有大衍朝的一半。
但他们是松散的游牧部落,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可汗。直到十年前,其中一支部落异军突起,打服了其余部落,才诞生了大可汗,将各部勉强统一。
论国力,北琢是敌不过大衍朝的。
他们自己也清楚,所以只是秋冬时节在边境小规模劫掠,抢了粮食就跑,从不敢真的开战。
向来北琢只会在悬云州一带骚扰。因此朝廷最精锐的镇北军常年驻扎于悬云州。
钧凤州虽说也是边地,但靠近西北,比起悬云州离京城更远。北琢军队选择攻打钧凤州,需要绕不少的路,实在有些吃力不讨好。
乔曦看了地图许久,才选定了钧凤州这样一个远离京城但相对安稳的去处,岂料竟成了起兵之地。
还好穿越前他没有买彩票的习惯,否则肯定裤衩都要赔掉。
宋书与安和也是第一次见到兵乱,都有些面色苍白。
“还好公子有先见之明,搬离了县城,不然我们今晚就该陷身战乱了。”安和抚摸着胸口说。
说完,安和还是有些担忧:“公子,你说敌人会不会打到庄子上来?”
乔曦摇摇头,努力冷静道:“应该不会,庄子在山上,又不是官府的地方,攻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北琢人不会来的。”
妄为道长捋着胡须说:“以防万一,贫道还是布下一个防护阵法吧,安和小友,你来帮贫道磨墨,贫道写几张符篆来。”
“诶!”安和赶紧跟着妄为道长回家。
宋书死死盯着山下,面色沉重,不知在想什么。
乔曦若有所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在担心陆江吗?”
宋书眼神暗淡,点头:“战事发生在钧凤州内,他作为守尉,肯定要上战场的。刀剑无眼,只希望他不要受伤才好。”
“别想太多了。”
乔曦安慰他。
“我们能做的只有祈祷。不过陆江是守尉,不至于立即就要亲自上战场,更多还是留在军中指挥,不会太危险的。”
宋书何尝不明白,他只是担心太过。
正如乔曦所说,庄子坐落于山间,又不是什么军师要镇,北琢军不太可能攻来。
但到底是战乱期间,多做点防护措施也能求一个心安。
因此乔曦三人帮着妄为道长去庄子各处布置符篆。
据道长说,这符篆可以保护庄子不被侵扰,乔曦不明白其中原理,但还是听话地拿着符篆去后山上布置阵法。
妄为道长要乔曦把符篆放在后山,找一块石头压着。
乔曦随便找了一处空地,把符篆放上,接着去拿旁边的石头。
就在此时,一道迅捷的身影从书草笼里冲了出来,猛地将乔曦扑倒在地。
乔曦的脑袋撞到了地上,剧痛不已,紧接着脖子又被狠狠扼住,无法呼吸。
他很快憋红了脸,抬眼看向身上的人,竟然是之前那个掠走过自己的山匪!
连劾头发散乱,想必是饿了几日,本就深邃的眼窝愈发深陷。
他的脸上满是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连劾手上的力量依旧仿若千钧,乔曦脸已憋得青紫,挣扎的动作却如蚍蜉撼树。
乔曦拼命抓挠着连劾的手,企图使他吃痛放开。
可连劾纹丝不动,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死死盯着乔曦,满是仇恨:“都是你,引来了官兵,害得爷爷的弟兄们都死了,爷爷要你偿命。”
缺氧是致命的,短短几息功夫,乔曦已然眼前发黑,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就要死了。
他不能死。
就算要死,他也不能带着肚子里的小崽子死。
终于,乔曦记起了自己腰间的匕首,那还是他从连劾身上顺走的。
乔曦动用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抽出匕首,狠狠扎向了身上的连劾。
“啊啊啊!!”
连劾的肩窝被扎中,只差一点,匕首就会刺入他的咽喉。
连劾下意识松开了手,乔曦得以逃脱,连忙滚了两圈,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吸着气。
“怎么回事!”
连劾的惨叫引来了不远处的妄为道长。
道长看清眼前发生的事,赶紧掏出一枚符篆,拍到了连劾的脑门上。
那符篆当真有用,连劾立即整个人僵住,动弹不得。
道长来到乔曦身边,扶他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乔曦摇了摇头。可道长已经看见了他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指印,倒吸了一口凉气。
道长搀扶着乔曦,来到连劾旁边。
看见连劾的长相,道长惊异道:“此人是北琢人?和之前抢走贫道行李包袱的人长得好像。”
闻言,乔曦愣住。
原本他是打算把连劾留在这里,任由其自生自灭的。
可道长说他是北琢人?
连劾出现不久,北琢的大军就攻打了梦云县。怎么想,这中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乔曦改变了主意,说:“把他带回庄子上,关起来。他怕是北琢的探子。”
刚好安和也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三人才合力把连劾这个大块头拖回庄子里。
连劾被五花大绑后,关在了柴房中。
道长帮他清理了伤口,用药粉止住了血。
乔曦那一刀是生死间的反抗,砍得很深,能不能挺过去,只能看连劾自己,以及老天爷是否眷顾了。
接着道长取下了连劾脑门上的符篆,他立即挣扎起来。
只可惜麻绳绑得太紧,即便是身强力壮的连劾也不可能挣脱。
乔曦站在了连劾的面前,距离他几步开外。
连劾流了太多血,此时已经面白如纸。
他抬起眼,看向乔曦:“你为什么不杀我?”
乔曦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北琢人?”
虽是问句,但实际上乔曦已经确认他肯定与北琢军有联系。
北琢人和大衍人长相差距很大,连劾也没指望能隐瞒,干脆承认了:“是。”
“那你为什么会在大衍朝当山匪?”乔曦问。
“切。”连劾嗤声,“当山匪能为什么,糊口呗。”
“一到冬天,牧草枯萎,我们北琢的子民就会缺衣少食。”连劾盯着他,“可你们大衍朝富有啊。有句话怎么说的,哦,邻居有,就是我有,不是么哈哈……”
他态度轻佻,让乔曦不适地皱了皱眉。
“你其实是北琢的探子对不对?”乔曦问,“北琢军先派了你们这些零散的小股人马前来,摸清情况后,决定转而攻打钧凤州,对不对?”
“什么探子,我可不是。”
连劾不知是不是在装傻,不承认自己与北琢军有关。
“美人,我同你讲,你们大衍朝气数已尽。”连劾痞气笑着,“不如跟我去北琢,我放牛养你啊?”
根本是鸡同鸭讲。
乔曦耐心耗尽,不想再与他浪费时间,转身离开了柴房。
出来后,道长问乔曦:“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乔曦摩挲着下巴,思索着:“此人肯定与北琢军有关,说不定是他们的武官。要找机会押送给朝廷。道长,最好别让他死了,每天只给一顿饭,吊着命就行。”
妄为道长表示赞成。
其实对于乔曦这个外来者来说,大衍朝也好、北琢国也好,与他都没什么关系。两国交战,他一个小小百姓,大可以不参与进去。
或许他还是有私心吧……
梦云县府。
陆江最近很头疼。
他先是收到了陛下发回来的奏章,上面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还指出下辖梦云县生了匪患。
也不知陛下手中到底还有多少消息渠道,自己身在梦云,对匪患一事都还懵然不知,远在京城的陛下就已经知晓了。
陛下特地提到,陆江当然立即履职,第二日就带了兵马前去剿匪。
谁料匪患刚清,他前脚才踏进梦云县城,北琢人后脚就兵临城下了。
而且不是小股游兵,是上千人的大部队。
陆江后知后觉,北琢军已经占领了边地三镇,只用了短短两日,所以连军报都没能及时传回来。
陆江觉得自己这个守尉要做到头了。
他当即坐镇梦云县,接管了县城内的所有兵力。
估算之后,陆江发觉形势很不乐观。
梦云县内的军队只有几百人,他们常年安逸,士气散漫,绝不是北琢军的对手。
因此陆江只能选择盘踞城内,与北琢军周旋。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城内粮食迟早有吃完的第一天,百姓也受不了长期被围攻的日子。
陆江已经给钧凤州府发去了檄文,让调兵过来援助。
可那昏庸的知州老儿竟公报私仇,因陆江拒绝了他家的亲事,他故意卡住了陆江的军报,发去好几日也不见回音。
还好弟弟陆争渡已经到了钧凤州府,能代替他支应一二。
陆江写了家书回去,指挥陆争渡在其中斡旋。
只不过即便如此,援军也不可能即日就到,再快,都要继续等待三日。
三日……
梦云县能坚持三日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他陆江再如何将才滔滔,无兵士可用,成了光杆司令,他也没办法力挽狂澜。
正在陆江头疼之时,一名斥候闯了进来。
他抱拳单膝跪地,激动地声嘶力竭:“将军,援军到了!”
陆江猛地站起来,椅子随之倾倒,发出“砰——!”的巨响。
一刻钟后,陆江飞奔着来到了城墙之上。
紧接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见了写着“衍”的战旗。
身着猎猎红衣的大衍朝士兵宛如汪洋,从背后淹没了北琢的军队。
在那千军万马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跨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身着金黄镶边的黑色铠甲,神勇非凡,长枪突刺,瞬间贯穿了两名北琢士兵。
细看之后,陆江的热血激动变成了诧异。
那舞枪的动作,还有身形……
难道是……
贺炤全副武装,头盔遮住了面容。
敌人的鲜血喷洒在他的铠甲上,令其上的龙纹顿时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喋血猛兽。
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般,一个回马枪,刺穿了身后想要偷袭的敌军。
陆江已经认出了那套枪法,他死命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喊到:“陛下御驾亲征已至,所有弟兄们,跟我出城支援!”
皇帝亲临战场,对兵士们来说是无与伦比的鼓舞,原本颓丧的守城士兵全都两眼放光,跟在陆江身后,开城门冲了过去。
“杀——!!”
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攻城的北琢军队很快溃败,四散奔走而逃。
鸣金收兵后,陆江来到御驾之前下跪。
“臣陆江,恭迎陛下!”
贺炤坐在高头大马上,已取下了头盔抱在了臂弯中。
帝王逆着光,驭马站在万军之中,他的脸上沾染了鲜血,沉默着睥睨着臣服于身前的陆江。
终于,贺炤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陆江,你小子,安逸过了头了。”
陆江顿时冷汗流了满背。
说完,贺炤收紧缰绳,驱马往前,将陆江甩在了身后。
因为这一遭神兵天降,解了城内百姓多日的困局,他们自发争相夹道迎接贺炤入城。
陛下亲临,梦云知县当即征用了城内最好的宅院作为陛下歇息的居所。
陆江和知县前去觐见圣驾。
知县做了一辈子官了,还没有见过陛下,今日见了,两股战战,折服不已。
陆江好歹是贺炤亲手提拔上来的,没有他那般紧张,但也心中惶恐,毕竟钧凤州丢了三座城镇,他这个守尉逃不脱责罚。
贺炤还没来得及换下铠甲,只擦拭了脸上的血迹,简单询问过两人城防之事,就让知县退下了。
“陆江。”贺炤点到名字。
陆江低下头去,知道自己这是要被训斥了。
他干脆先卖个乖,主动认罪:“微臣守卫不力,有失其责,甘愿领受陛下责罚。”
应当是觉得屋内血腥味太浓,贺炤拿出了一个香囊,放在手中把玩。
他瞧着陆江:“你倒是乖觉。不错,照你犯的错,朕就算是革了你的职也不为过。”
陆江低眉顺目,不敢说话。
“但战事在前,不好临阵换将。”贺炤扔给陆江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你便还是好好尽职,将功补过吧。”
陆江准确接住,定睛一瞧,竟是自己寄回去的虎符。
州府兵力需要有虎符才可调用,陆江之前身在梦云县,为了让陆争渡帮自己调兵,派了信得过的下属去送虎符。
看来陛下来的路上经过了钧凤州府,并且见过了陆争渡,所以拿到了自己的虎符。
陆江捧着虎符,朗声道:“臣定不辱命!”
打了胜仗,陆江要去犒军,便告退了。
贺炤坐在椅子上歇了会儿,叫来晏清:“去把顾翎喊来。”
不久后,顾翎进来拜见。
贺炤直截了当地问:“如何,找到乔曦的下落了吗?”
顾翎答:“陛下恕罪,事情发生了变化,还是请钩月楼在当地的探子来回话更清楚。”
贺炤蹙眉,抬手表示:“宣那人进来。”
接着,断指张从门外走了上来,跪下参见:“草民钩月楼断指张,见过陛下。”
顾翎适时与贺炤解释:“乔公子的在梦云县的消息就是他最先传回来的,他是钩月楼放在梦云县的探子,表面上是租房的东家。乔公子就是租了他的房子。”
贺炤颔首,随即问断指张:“乔曦现今在何处?”
断指张对贺炤的态度恭敬但不见谄媚,不卑不亢地回话:“乔公子在年前已经搬家,草民现在也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
“啪嚓!”
桌上的茶盏被扔在了地上。
贺炤余怒未消:“无用!”
顾翎赶紧跪下请罪:“微臣无能。”
贺炤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摆手,要他们都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贺炤实在忍耐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桌上。
桌子出现了裂痕。
为了能够亲自来找到乔曦,贺炤殚精竭虑,终于提前解决了太后,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御驾亲征。
可现在他们却告诉自己,乔曦又跑了。
贺炤简直不知道自己重金养这群人是做什么吃的,一个人都看不住。
深呼吸记下,贺炤渐渐平复了心神。
他的眸子变得很冷。
乔曦,你如果真的要跑,就跑到朕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否则,朕也不能保证找到你之后,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第 42 章 二合一
乔曦四人在庄子里时刻关注着山下梦云县的战事。
今日, 他们看见围在城外多日的北琢军撤退,想必是战局出现了转机。
“这是不是说明梦云县没事了?”宋书担忧地问。
乔曦猜测:“应该是咱们赢了,北琢军是四散逃去的。若是敌军胜利, 他们应该会攻入城内, 而不是逃走。”
宋书阴翳了多日的表情终于放晴。
他喃喃:“希望他没事。”
乔曦明白他是在担心身为将领的陆江,其实乔曦也有些担心断指张。
断指张不仅租给了自己房子, 后边还只身入匪寨搭救,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但乔曦因为心中的一点怀疑,瞒着断指张偷偷搬家到了庄子上。
乔曦怀疑断指张是贺炤的眼线, 所以不敢告诉对方自己的新住处。
但他的怀疑没有任何证据, 万一因此错怪了老人, 放任他在城中被北琢人害了, 乔曦会后悔余生的。
所以既然此时战局出现了转机, 乔曦也想进城一趟,看看断指张是否安好。
顺便还能把连劾那个烫手山芋送到府衙去。
乔曦和其余三人说了自己的决定, 宋书当即表示想要跟上。
但乔曦摇了摇头:“你月份大了, 下边局势还不清晰,最好还是不要去冒险。”
宋书有些不乐意, 他想说, 你不也是孕夫, 甚至还是头几个月胎像不稳的时候。
但怀孕一事对乔曦来说就像是禁忌, 家中无人敢提, 宋书犹豫之下也不敢触碰, 怕又惹他不高兴。
斟酌后, 宋书换了个说法:“那你也不能独自前去, 让道长与安和陪你一起,我留下来守家也好。”
“就道长陪我吧。安和留下, 好与你有个照应。”乔曦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乔曦去往柴房,准备带上连劾。
柴房门打开,阳光倾泻,陷在黑暗中的连劾使劲闭了闭眼。
乔曦走到柱子后边,为连劾解绳子。
“喂,你这是打算带我去官府领赏?”
饮水不足,连劾的嗓子沙哑,说话如同在拉锯子。
乔曦没有回答。
连劾继续道:“商量一下,别带我去官府呗?我就是个在北琢国混不下去的家伙,觉得大衍朝富庶,来这边做山匪更有前途而已。其实没什么价值的。”
这人满嘴不靠谱,乔曦懒得搭理。
他已经解开了绳头,方便握在手中牵着,当然,连劾的手脚还是被牢牢绑住的。
乔曦牵着麻绳往外走,走到柴房门口却被坠住,不得不停下。
只见连劾耍赖般躺在了地上。
宛如后世玩疯了不愿意回家的犟种柴犬,蹲在地上不挪窝。
“我不去,只要我不起身,你是拉不动我的。”连劾坚定躺在地上不动弹。
乔曦的心情比那些无奈的狗主人还多了几分愤怒。
他咬牙提醒:“你现在是阶下囚,最好老老实实听话,否则……”
“否则如何?杀了我?”连劾挤着眼睛笑起来,“我已经看透了,你根本狠不下手来杀人,对不对?”
被他说中,乔曦恼怒地拽了拽手中绳索:“快起来!”
“被关的这几天我已经想清楚了。”连劾宣布,“我要留在你身边,娶你做媳妇儿,和北琢再也没关系了!”
乔曦气得握拳:“你胡说什么呢?”
“或者我给你做媳妇儿?”连劾嘿嘿笑起来,“总之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留下来给你当牛做马,你别带我去官府呗?”
瞧他这轻佻样子,乔曦实在想给他一拳。
但可惜乔曦斯文人做太久了,实在不知如何动粗。
妄为道长听见动静,来到柴房,见到此情此景,明白连劾是不愿去官府。
道长提议:“要不把他打晕带走?”
乔曦想了一会儿,忽然叹气:“算了,今日不带他去官府。”
连劾立马顺杆爬:“你愿意把我留下来,当我媳妇儿了?”
乔曦没理他,而是对道长解释道:“即便是打晕了,万一他在半路醒来,对我们也是麻烦,不如去探明了县城的情况,再叫官府派人来抓他。”
“有理。”道长颔首。
接下来,乔曦重新将连劾捆回了柱子上。与道长一同走出柴房,去驾车进城。
然而令乔曦没有料想到的是,他们才离开半个时辰,连劾竟用一枚小石子,磨断了绳索,挣脱了束缚。
连劾站在柴房中活动活动筋骨。
动作间,他不小心扭到了脖子,暗骂道:“嘶……该死的,大衍朝的美人真难消受。”
被关的第二天,连劾就拼命伸长手,够到了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绳子都差点把他的手腕割破。
他就靠着那么一小块石头,磨啊磨啊,日夜不休,终于磨细了麻绳。
回首看了眼囚禁自己多日的小小柴房,连劾低低笑了一声:“走了,有缘再会吧,大衍朝的小美人。”
·
午时许,乔曦和道长驾着驴车进入了梦云县城。
如他们所料,梦云县城的困局已解,城内百姓的生活渐渐恢复到了往日光景,只不过街道上多出了巡逻的兵士们。
乔曦二人来到城西,顺利找到了断指张。
开门见到乔曦,断指张竟愣了片刻。
“张东家,你没事就好。”乔曦放下心来,“之前不辞而别,希望你不要介怀。知晓梦云县出了战事,我实在放心不下,今日见到你没事,我也不必继续悬心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坛好酒,请你收下。”
断指张接过坛子酒,回过神来,问:“你……现在住哪儿呢?”
“城外庄子上。”乔曦简单回答一句。
接着他又问:“守城战是陆将军打的对不对,我想接下来去拜访一下他,就不多留了。”
断指张没有追问他到底住在哪个庄子,而是说:“陆将军在城外军营练兵。”
乔曦意外:“张东家怎么知道陆将军在哪?”
“唔。”断指张眼神躲了躲,“猜的,刚刚打过仗么,他作为将军,肯定是在军营里。”
乔曦察觉了断指张瞬间的不对劲,但他没有深究。
他自己猜测陆江也是在军营的可能性较大。
辞别了断指张后,乔曦带着道长前往城外军营。
庄子在梦云县的南边,乔曦是从南城门进的城。而军营在北城门外,需要穿城而过,因而他们才先拜访了断指张。
军营里城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驾车需要两刻钟才能到。
乔曦和道长坐在驴车上,扯着闲篇。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后,躲着两名北琢逃兵。
他们用北琢话互相交流着。
“那两个人似乎是百姓,没有武器。”
“我们去抢了他们的驴车逃命。”
“嗯,走。”
商定好了之后,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分开两头埋伏了起来。
“战事僵持了这许多日,忽然就胜了,不知是哪方援军。”
乔曦与妄为道长说着话。
忽然眼前冲出了两名手持弯刀的北琢军。
他们大叫着蹩脚的大衍官话:“把车,交出来!”
驾车的妄为道长赶紧收住缰绳,停下驴车。
乔曦和妄为道长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彼此的意思。
他们从车上下来,表现出顺从的意思。
乔曦举起手说:“我们把车给你,拿去吧。”
可前方那名北琢逃兵似懂非懂,举着刀,试探着往前走。
乔曦与道长以为对方只有一人,没注意到身后有另一名北琢军正拿着弯刀悄然逼近。
“小心!”
就在身后的北琢军高举弯刀,即将劈向乔曦的刹那,一道高大的身影扑了上来,把乔曦护在了身下。
北琢军的刀砍中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吃痛发出闷哼。
乔曦回首,竟然看见了连劾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曦惊异不已。
连劾嘴角挂着血迹,颤抖着说:“我若是不在这儿,你方才就死了。”
北琢逃兵见砍中了一个人,迅速抽刀,还要攻击。
可就在他即将落下第二刀时,凌厉的羽箭带着劲风而来,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
逃兵身子僵直一瞬,而后重重倒地。
紧随其后又是一箭,没有半分偏移地射中了前方那名作掩护的逃兵。
血腥之气激起了黑色骏马的气性,它扬起前蹄,长嘶声声。
乔曦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马背上那个人。
贺炤浑身金龙玄色盔甲俨然,他今日没有穿戴头盔,俊美无俦的面容毫无遮挡地展现在阳光金辉之下。
他双腿一夹,便驯服了身下躁动的骏马。
贺炤稳坐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看向乔曦。
他面色若寒霜,声音沉沉:“你们还要这样叠在一起多久?”
乔曦这才反应过来连劾还趴在自己身上,他失血过多,已然晕了过去。
乔曦把连劾放平在地上,同时听到了马蹄声缓缓变近。
他从未想过会再见到贺炤,更未曾预料过再见的场面会是此时此景这般。
贺炤似乎比起他离开时,更添了几分煞气。
乔曦几乎想要拔腿就逃,但理智告诉他,他已经不可能逃得掉了。
于是乔曦干脆站在原地,强自稳住心神,定定望向贺炤。
贺炤一把抓住乔曦,将他拎上了马背,按在身前箍住。
乔曦久违地又闻见了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但似乎掺杂了别的香味,还有浓烈到无可忽视的血腥气。
“怎么不逃了?”
贺炤的手臂环在乔曦的腰间,将他牢牢绑在了自己的胸前。
乔曦别开脸:“反正逃不掉。”
闻言,贺炤眸色愈发深沉,手上更加使劲儿。
“你既知道逃不掉,之前又为何要逃?”他质问。
贺炤太使劲儿了,箍得乔曦难受,而且还是肚子那种地方。
乔曦挣了挣:“你别挤我,难受,疼。”
贺炤没有松劲儿:“现在撒娇,你觉得还会管用吗?”
简直不像话!
乔曦气得脸通红,直接反唇相讥:“听说你要立后了?”
听到这话,贺炤勾起了唇角,可惜乔曦无法透过后脑勺看见他的表情。
“没错,朕要立后了。”
乔曦垂下眼:“是谁,说是男后?”
贺炤凑到乔曦的耳边,低沉着声音问他:“你很在意那个人是谁吗?”
乔曦怔愣,随即说:“不,我不在意,你立谁都与我无关。”
“朕倒是要问问你。”贺炤从后方掐住了乔曦的下巴。
他的眼神变得危险:“刚才那个救你的人是谁?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乔曦冷笑一声:“和你有关系吗,陛下?”
贺炤被堵了回去,心中憋闷。
但同时他找回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只有乔曦敢这样和他说话,也不错。
“朕会知道的。”
说完这句,贺炤不再向乔曦问话,而是扬鞭打马,快速往梦云县城前去。
帝王下榻于梦云首富的私产,是一处名为福苑的仿南方式的园林。
乔曦被贺炤塞进了福苑的某个房间内,自己不知去了何处,消失不见。
房间内,乔曦见到了一位熟悉的故人。
“晏清公公。”
晏清笑着与乔曦见礼,然后叫小太监们拿出了一件极其不成体统的衣服。
“这是陛下的吩咐,请乔公子换上。”
乔曦盯着那衣服看了许久,面色青紫:“什么意思?”
那衣裳清透若蝉翼,穿上之后定然不像话,羞耻至极。
而且:“寒冬腊月,陛下让我穿这种衣服,是想要冻死我?”
晏清赔笑道:“陛下居住的屋子都烧了地龙,不会冷的。而且咱们侍奉的人都随时候在公子身侧,公子若是要出门,加件大氅便是了。”
乔曦哪里不明白贺炤命令自己穿这种衣裳的用意。
衣裳轻薄,他穿上之后,又羞又冷,就跑不掉了。
“我不穿。”乔曦拒绝。
晏清为难:“公子,这是皇命,不可违抗的。”
乔曦恨恨:“就算我穿了,他难道不怕我非要跑,冻死在外面吗?”
“陛下料想到公子会这样说……”
晏清擦了擦额角的汗。
“陛下说,您要是铁了心要找死的话,他不拦着。”
乔曦气得乱转,最后找椅子坐了下来。
坐了会儿,乔曦渐渐软化了态度。
他抬头,眨着大眼睛看着晏清:“公公,你能不能给陛下转告一声,让他把我放了?反正他都要立后了,我留在他身边也是碍眼,说不准还会干扰帝后和谐呢。”
“而且之前我怀孕入宫一事,其中真相陛下也是知道的。我根本没有怀有龙胎,陛下着实没有必要再强留我在身边,我们各别两宽,相忘于江湖,不好么?”
听他叨叨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晏清吓得差点原地蹦起来。
“乔公子诶!您快别说了,奴才能做什么主呢?你这些话,还是留着亲自说给陛下听吧。”
乔曦趴在椅背上,悻悻不乐。
晏清忍不住提醒道:“奴才必须和您通个气儿,陛下这回,几乎算是专程来找您的。这边的情势,本不必要御驾亲征,可陛下还是力排众议来了,其中意思,您自个儿揣摩揣摩吧。”
这话没能打动乔曦,他才不信贺炤能特地来找自己。
贺炤都要立后了,还是男后,想必就是之前在慈恩寺的那人,自己不过是个被利用的靶子。
“不说这些了,乔公子,咱们还是快些换上衣裳,等候接驾吧?”
“……”
衣裳太过轻薄,穿上和没穿一样。
不,还是不一样的,穿上后欲盖弥彰,隐隐约约,比没穿更羞耻。
只有重要部位是两层布料,勉强遮挡了视线。
乔曦连忙裹上大氅,在晏清的带领下前去主屋。
或许是换衣裳耽误的时间太多了,乔曦到的时候,贺炤已经坐在了榻上等他。
“把大氅脱了。”贺炤命令到。
乔曦肩膀抖了抖,抗议道:“你、你让我穿这种衣服,是要羞辱我吗?”
“朕无意羞辱你。”贺炤神情认真,“只是唯有这样,你才跑不出去。”
“或者你想要朕用锁链把你捆住更好?”
乔曦看着贺炤的表情,发现他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想了想,比起锁链,这种衣服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但贺炤的正经没能维持到底,他把乔曦扯到了腿上,亲手剥开外边的大氅。
“当然,顺便朕也可以大饱眼福。”
乔曦愤恨,不自觉缩着手脚:“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贺炤虽然偶尔面对下人时很可怕,但对他向来是彬彬有礼且尊重的,哪里像现在这般轻佻放浪……
贺炤捉起了乔曦的下巴,说:“朕以前待你那样好,你却跑了。朕便想,对你好也是徒然,不如凶一点,让你怕朕。”
狗屁不通。
乔曦在心中暗骂。
这时,贺炤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冰凉的杯壁抵住了乔曦的嘴唇。
“张嘴,陪朕喝一杯。”贺炤手上微微使劲儿。
乔曦现在的身子不能喝酒,他赶紧偏过头去拒绝:“不喝。”
然而现在的贺炤变得极为霸道不讲理,他强硬掰过乔曦的脑袋,非要他喝。
乔曦自然是拒绝不已。
终于,贺炤被他的连连推拒惹出了火气,仰头饮尽杯中酒,含在口中,不由分说吻住了乔曦的唇。
贺炤撬开乔曦的牙关,将醇香火热的酒渡了过去。
乔曦吓得不轻,赶紧推开贺炤,转过头去,咳嗽着吐了出来。
“咳咳……”
乔曦故意报复,抓起龙袍擦嘴。
等他吐完,再看向贺炤,却发现陛下脸色阴沉极了。
贺炤忍着怒火,质问:“你就这般厌恶朕?”
乔曦知他误会了,但没办法解释其中缘由,只能沉默,让他误会去。
贺炤钳住乔曦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朕已经拷问过刚才在城外救你的那个北琢人了。”
“他说你是他的妻子,拜过堂洞过房那种,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
越说,贺炤心中的怒意越发翻腾。
他无法接受乔曦与旁人拜堂成亲,乔曦分明应该是属于他的。
连劾那人,当真是满嘴跑火车!
乔曦下意识就想要否认,说他与那货没有半点关系。
但转念一想,为什么要否认呢。
反正自己想要摆脱贺炤,不再与他有任何牵扯,那么自己现在到底有没有成亲,与贺炤有何干系?
于是乔曦决定不去解释,而是反问:“若我说,他说的都是真的,陛下又当如何?”
贺炤掐住乔曦的手愈发收紧,他的胸中涌起无法遏制的怒火,透过他深黑剔透的眸子燃烧。
“朕会杀了他,然后杀了你。”
“你是朕的人,在朕放手之前,你不能与任何人在一起。”
乔曦眼中的光芒渐渐淡去,他嘲讽般笑起来:“我什么时候是陛下的人了?”
“我们之间没有聘书、没有婚约、没有拜过祖宗,甚至连一句给彼此的承诺都不曾有过。”
乔曦直直瞪着贺炤,毫不惧怕他的帝王威严般,质问:
“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
庭院外的假山上流出潺潺泉水,发出清透响声,传进了屋内。
屋内之人两厢凝望,许久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贺炤才倒吸了一口气,问他:“你难道是想要和朕拜堂成亲?”
乔曦低下了眼,依旧沉默。
“可以。”贺炤抓起乔曦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朕与你拜堂、成亲,朕让你做皇后,入皇家玉牒,死后也与你同葬。”
乔曦挣扎着想要抽回手,但是失败了。
他不敢去看贺炤灼灼的眼神:“我不稀罕当皇后,也不想与你拜堂成亲,你误会了。”
贺炤不明白,他目光中流露出不解:“那你想要什么?”
乔曦撞上了贺炤真诚而茫然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身为帝王的贺炤根本不会理解自己。
全部的力气瞬间从身体中抽离,乔曦垮下了肩膀,说:
“我想要自由,陛下。我不想困在你身边,不想留在深宫中一辈子。”
果然,听见这话后,贺炤依旧是一副不解其意的表情。
贺炤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命理解乔曦这话的意思。
最终,陛下阴沉着脸,问:“你还是想和那个北琢人在一起对不对?”
乔曦彻底累了,他们是纯粹的鸡同鸭讲。
他自暴自弃道:“随便你怎么想吧。”
看见他这副表情,贺炤无名火起,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失去怀中的人。
他感到恼怒,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更加凶狠地逼问: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乔曦犹豫片刻,一字一顿道:“没有。”
谎言说出口后,接下来的瞎编就变得易如反掌。
乔曦将自己伪装得绝情:“从未有过。我入宫只是为了能够在法场上保住性命,我讨好你也只是因为你是帝王,我想要你帮我活命,仅此而已。”
然而听见他这样狠绝的话,贺炤反而没有那么生气了。
贺炤宽大温热的手掌抚上了乔曦的眼睛,他笃定道:“你在撒谎,卿卿,你的眼睛分明在哭。”
乔曦惊觉,赶紧低下头去掩藏,不料一颗泪珠随着他的动作恰好滴落。
“你少自作多情,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乔曦说。
贺炤把他放了下来,独自起身,背对着他:“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怪朕狠心了。”
“得不到你,朕宁愿杀了你,这样起码你就不会再跑。”
留下这句话,贺炤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 43 章 二合一
乔曦被关在了屋子里。
贺炤生气离去, 乔曦原本是想也跟着离开,结果走到屋门口才发现外边没有半个伺候的人。
穿着这件该死的纱衣,乔曦根本没办法出门见人。
想回去找大氅, 结果不知什么时候, 本该躺在地上的大氅也不见了。
能侍奉在贺炤身边的宫人都身怀绝技,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为主子收拾残局, 并且完全不会发出半点声响。
没办法出门,乔曦闷闷不乐,回到榻上坐着。
半个时辰后, 他听见外边传来阵阵脚步声。
乔曦赶紧走上前去, 推门进来的却是晏清公公。
“乔公子, 该用晚膳了。”
说着, 晏清指挥小太监把食物端上桌。
晚膳颇为丰富, 肉片粥做主食,一道地三鲜, 一道糖醋仔排。虽也是家常菜, 但比起庄子上的粗茶淡饭,精致了不知多少。
乔曦看也不看食物, 而是问:“公公, 陛下准备就这样关着我到什么时候?”
晏清无奈, 温声相劝:“公子, 您就和陛下服个软, 说句求饶的话吧。”
“我做错什么了, 为什么要求饶, 不要。”乔曦态度依旧强硬, “我不服软,难不成他当真要杀了我?”
岂料晏清说了句:“还真未必。”
乔曦惊异, 看向这位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的大公公。
“陛下向来不会心慈手软,公子你擅自离宫,陛下生了好一阵气,说不准就会动了杀心。”
晏清苦口婆心:“所以奴才劝您,还是认个错吧,那毕竟是陛下。”
说完这些,留下膳食后,晏清带着小太监离开。
独留乔曦一人坐在榻上,眉眼低垂,沉思良久。
晏清说得没错,贺炤是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他一句话,自己随时可能人头落地。
即便他二人心意相通,地位也永远无法对等。
更别说贺炤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玩意儿,心中所属另有其人。
除非自己甘愿留在贺炤身边做个一辈子顺服的臣子,否则他们二人之间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既然不对等,自己的确不该与贺炤对着干。
想到这里,乔曦有些黯然。
多思无益,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
连劾被关在了福苑的废弃房间中。
他短时间内接连受伤,又没能好好休养,身子已经有些虚空。
“咳咳……”
连劾咳嗽一阵。
因为手被绑着,他只能勉强抬起手臂用袖子去擦。
结果袖子上浸染了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迹。
连劾自嘲地勾起嘴角,这都是他自找的,能怨谁呢?
明明已经从庄子里逃了出来,可见到那人被北琢的残兵攻击,不知为何便情不自禁冲了上去。
难道那些总是挂在嘴边的玩笑话,竟自己先当了真?
“吱呀——”
房门被打开。
贺炤走进来,停在了连劾的身前。
连劾没有力气,只能坐在地上,勉强抬眼,看向贺炤。
顾翎已经带人审问过连劾,但贺炤还是决定亲自过来见他。
贺炤打量了连劾片刻,说:“你叫连劾?这只怕不是真名吧?”
连劾冷哼,依旧是装傻的话:“这位大人,放我走吧,我真的什么也不是,你们抓我干什么呢?”
贺炤懒得理会他的胡说八道,直接揭穿:“如果朕猜得没错,你应该是姓赫连,所以才化名连劾。”
“北琢大可汗也姓赫连,也就是说,你起码是个贵族,可对?”
听到这话,连劾总算收起了他那玩世不恭的表情。
贺炤继续:“或者朕再猜得大胆一点,你是北琢二皇子?”
连劾的眼神像是草原上的狼,死死盯着贺炤。
但很快,他浑身的劲儿卸下来,重新变得嬉皮笑脸:
“大人,你说什么呢?我要是二皇子,还做什么山匪?不早娶十个八个的老婆,在皇宫里享福了?”
言语间有些激动,连劾又咳嗽了几声。
而后他接着说:“大人,我实话说吧,我失忆了,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在北琢的身份。我现在仅仅只是乔曦的夫君,拜过堂、洞过房那种。”
他话语相当轻佻,贺炤微微偏了偏头。
身边跟着的潜龙卫立即领会意思,上前猛地踹了连劾一脚。
“咳咳!!”
连劾吃痛,但依旧不忘嘴欠:“大人,你这样根本不可能得到乔曦的心,他喜欢的是我这样的,对他百依百顺的、能让他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自由。
又是这两个字。
贺炤面沉如水,忍着怒意说:“你故意激怒我,是想求速死。可惜,你的死没有任何意义,朕不会如你所愿。朕会拿你去向你的父亲换取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连劾低着头,嘴角含血,轻轻哂笑。
·
目睹乔曦被贺炤带走之后,妄为道长趁乱逃离,没过多久便骑着驴,回到了城外庄子上。
安和与宋书出来迎接,见他只身一人回来,免不了询问。
“我家公子呢?”
“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道长累得直喘气,把陛下御驾亲征,以及遇见贺炤的事情和他俩说了。
“御驾亲征?”宋书惊讶,“陛下怎么会与小曦相识?”
安和知晓内情,更是惊惧不已:“陛下把公子抓走了?完了完了!”
见状,宋书问安和:“你是和小曦一起从京城出来的,快快说,小曦是不是惹了祸事,会不会有危险?”
安和在院中急得踱步,考虑片刻,决定全盘托出。
“其实我……我是宫里的内侍。乔公子之前,是陛下身边的人。”
安和简单叙述了乔曦假孕入宫、陛下曾经帮乔曦纾解药性,以及最后乔曦火烧宫殿逃跑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戏文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宋书听完之后,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他担忧地说:“那、那小曦岂非是犯了死罪?”
当然是死罪了,所以安和才会这般心慌害怕。
宋书冷静下来,想到:“小曦肚子里的孩子,是陛下的?”
安和点了点头。
宋书犹豫道:“陛下知道吗?若是陛下知道小曦有了他的孩子,会不会网开一面?”
安和摇头:“陛下不知。可就像阿书你不敢与陆大人坦白一样。公子可能也有相似的顾虑。”
“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如何才能帮到小曦?”宋书跺脚。
妄为道长始终一言不发,但眉头紧锁,显然也陷入了苦恼。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敲响。
“宋书!”是陆江的声音,“你们在里边对不对,快开门,陛下圣旨!”
万万没想到庄子的位置这么快就被找到了,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道长沉默着点了点头。
安和过去开门。
门一开,陆江就迈了进来,直奔宋书:“你们何时躲到了这里,真叫我好找。”
宋书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肚子。
安和跑过来,将宋书护在身后,接着警惕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陛下有何旨意?”
陆江被拦着无法靠近,只能后退两步,站在远处说:“陛下旨意,带你们去乔公子身边相聚。”
看他们防备的模样,陆江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可是皇命,不好违抗的。”
这道旨意是福是祸尚不明确。安和与宋书有些迟疑。
这时,沉默的妄为道长终于发话:“我们去。”
“道长……”宋书有所顾虑。
道长冷静地解释:“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去,在这里干着急是无法帮到乔小友的,去了之后,起码可以随机应变。”
安和与宋书自然想要帮助乔曦,听了道长的话,便不再犹豫,答应和陆江走。
陆江是专程来接人的,院外已提前备好了两架马车,请他们上车。
看着架势,的确不像是缉拿,三人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就在宋书要上车的时候,陆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
宋书牢牢遮掩住自己的肚子,生怕显露了破绽。
“你做什么?”
陆江委屈地耷拉着神色:“你为何要躲我?为何不要我的补偿?”
之前找到宋书后,陆江给了他百两银票,以作补偿。还告诉了宋书他爹爹的现状,邀功般多提了几句自己对宋爹爹的照料。
然而宋书当场就把银票还给了他。
“我不是躲你。”宋书挣开手,“只不过我放心不下小曦,在看见他平安之前,我不能回钧凤州府。”
见宋书态度有所松动,陆江表情霎时间雨过天晴。
他问:“你的意思是,今日去见了乔公子后,就愿意随我回去吗?”
宋书别过头:“不,还要等一段时间。嗯……夏天吧,等到了夏天,我自然就会回到钧凤州府。”
夏天,还有小半年呢。陆江有些失望。
宋书继续:“我很感激你在我离家期间帮忙照顾爹爹。无以为报,只能衔草结环,余生我会好好在你手下当差,帮你排忧解难,再、再多的……我也给不了了,你别嫌弃。”
这番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可陆江总觉得宋书在疏远他。
陆江以为宋书还在记恨自己,便想要解释:“那晚……”
“别说了!”
宋书忽然喊起来,打断了陆江的话。
“那晚的事……”宋书艰难地咬牙,“我们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吧。”
“我不怨你,你也不欠我。我们都是男人,不存在谁给谁负责的话,就当那晚是一场梦,不会影响我们以后的关系,我也不会拿出去乱说。就此淡忘吧。”
说完这些,宋书躬了躬身,越过陆江走向马车。
陆江怔怔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此种愁绪。
他从钧凤州府遥遥追来,不就是为了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希望征求宋书的原谅,不要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吗?
现在他得到了宋书明确的回答,宋书不怪自己,他们的关系一如从前。
可……
为什么心里头,这么难受呢?
·
五日后。
贺炤策马奔回福苑,陆江跟在他的身后。
“乔曦的几个朋友如何了?”
下马时,贺炤随口问到。
陆江恭敬回答:“禀陛下,他们当天就安顿好了,只不过一直嚷着要见乔公子。”
把缰绳递给随身侍卫,贺炤平淡地吩咐到:“还不是时候,且让他们等着吧。”
贺炤一边说着,一边步入院门。
晏清早就在门口候着,快步来到陛下身边问他:“陛下,在军营累了一天了,可要更衣?”
因才从军营回来,贺炤身披铠甲,腰戴佩剑,浑身都是血与泥土的味道。
贺炤摇了摇头:“先不必了,待会儿就要启程前去钧凤,换来换去麻烦。朕去看看乔卿。”
这五日贺炤很忙,忙着收复钧凤丢掉的边地三镇。
北琢人已然溃不成军,撤出了镇子。但他们留下了一地烂摊子,贺炤不得不稍作处理。
现在琐事已毕,贺炤马不停蹄赶回来,想要见一见乔曦。
而此时乔曦正撑着腮帮,百无聊赖盯着面前的话本出神。
他被关在屋里足有三日了,期间贺炤连个影子都不曾出现。
严格来说也不算关。门没有锁,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屋内还有打发时间的书画话本。
但是期间乔曦想换件衣服出门,打开屋内衣柜一看,里边竟然全都是和自己身上这件一样不堪入目的纱衣。
乔曦恨得牙痒痒。
他还是没能丢掉廉耻,穿这种破布出门,他自问做不到。
这三天内,乔曦胡思乱想了很多。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贺炤当真杀了自己。
乔曦已然有些后悔自己偏要和贺炤硬着来了。
贺炤到底是皇帝,身边从没有人敢忤逆他。万一贺炤愤恨之下真的要杀自己可怎么办。
就算自己不怕死,梗着脖子眼睛一闭便是。可难道要肚子里的小崽子陪着自己一起死吗?
小崽子还没睁眼看过这个世界,怪可怜的。
出神间,吱呀开门声传来。
乔曦还以为又是来送饭的小太监,便没有起身。谁知贺炤的身影转出屏风,出现在眼前。
乔曦眼尖,一下子看见贺炤手中捉着的剑,同时嗅到了他身上浓烈到几乎要凝结成水的血腥气。
他真要来杀我了?
乔曦顿时如临大敌,捂住肚子,往后缩了缩。
可他这番样子,落在贺炤眼中,却变成了嫌恶到不愿意与自己靠近。
贺炤在战场厮杀多日,扫清北琢残兵后,连片刻都不敢歇息,策马近百里回来,只为了见乔曦。
可他却对自己嫌恶至极,贺炤心中生出憋闷与不可言说的委屈。
好似火星落于引线,顷刻间点燃了贺炤原本就积累了一肚子的怒气。
贺炤想问他就这般嫌恶自己吗?
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贺炤便见乔曦仿若看着生死仇敌般防备着自己。
同时他听见乔曦问:“你关我这么多日,终于决定要杀我了?”
贺炤眼神划过凛然冷意,忽然想,如果自己说真要杀了乔曦,那眼前这个惜命的家伙会不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叫自己消气?
只要他肯服个软就好,那自己也能暂时放下帝王的尊严,顺着台阶走下去。
于是贺炤故意道:“是,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杀了你。”
贺炤浑身还带着外边冰冷的风雪,逼近乔曦,伸出手,捉住了他的脸,不许他躲闪。
“你胆敢私自逃宫、忤逆朕,还与旁人拜堂成亲,朕实在找不到不杀你的理由。”
贺炤凑近他:“你想怎么死,毒酒、白绫,或是斩首?”
“等你死了之后,朕再追封你做皇后,入玉牒、葬皇陵,从此你便生生世世都是朕的人,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原本只是做戏,但说到后边,贺炤言语间难免真的带上了一丝恨意。
乔曦见他竟是认真的,身子抖了抖,脑子飞速思考起来。
要说吗?
说了的话会怎样?
可是不说的话,自己和小崽子都得死。
狠狠咬了咬牙,乔曦强自冷静,为了表现得风轻云淡、不落下风,他甚至还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你不能杀我。”
他抚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
“陛下杀了我,你的皇子也会跟着去死。”
屋内陷入死寂。
外面落雪了。
贺炤勉强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
“你……你又想用同样的话骗朕?你难道以为这种谎言真能骗到朕吗?你别想故技重施,撒谎让朕放松警惕,之后又寻机逃走,想都别想!”
没想到乔曦宁愿撒这种荒谬的谎,都不愿意服个软,和自己认个错。
贺炤忍不住加重了手劲儿。
乔曦被掐疼了,倒吸了一口气。
他赶紧说:“我当然知道这种事情很容易就会被揭穿,陛下你大可以现在就找太医来把脉,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
听见乔曦抽气,贺炤反应过来自己太过使劲儿,登时松开手。
他显然是失态了,瞪了乔曦一眼,竟转身出去,亲自去请太医。
很快,贺炤带着康太医回到屋子里。
看见康太医,乔曦还有闲心惊讶,难为老人家跟着贺炤跑到了这边远之地。
仿佛是昨日重现,乔曦伸出手,任由康太医为自己把脉。
年迈的太医颤颤巍巍把脉,片刻后,激动地身子愈发颤抖,跪了下来。
“恭喜陛下,恭喜乔公子,是喜脉啊!”
这下,贺炤彻底呆住了。
英明神武的陛下从不会露出这样呆气十足的表情。
乔曦苦中作乐地想,能看到贺炤如此震惊而失态的一面,也算是值回票价了。
见两位主子都不说话,康太医清了清嗓子,说:“乔公子的身孕已有三个多月,但胎气似乎有些弱,想必是近日以来心绪郁结、食欲不振的缘故,微臣这就去开一副安胎的方子,为乔公子保胎。”
“当真?”贺炤嗓音有些沙哑。
康太医道:“男子怀胎脉象很容易误诊,但微臣家学有所研究,绝对不会出错,乔公子当真是有身孕了。”
“你说他胎气有些弱?”
贺炤忽然想到了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
他居然一直在故意气乔曦,吓唬说要杀了他。
对了,他还喂他喝酒……
怪不得那日乔曦非要把酒吐掉。
贺炤许久没有过这般手足无措的感觉了。
他看了一眼乔曦,又有些心虚,挪开眼神,对康太医说:“快去开方子吧。”
康太医告退,就想离开。
“等等。”贺炤忽然喊住他,“你去转告晏清,说福苑内的所有宫人都赏银二十,还有你,也去领赏。”
能领赏当然是好事,康太医喜上眉梢:“叩谢陛下圣恩。”
等康太医走后,贺炤原地转了两圈,抬步想要坐到乔曦身边,却又惊觉自己浑身血腥气,怕冲撞了他。
“朕……”贺炤真不知道说什么。
震惊过后,贺炤前所未有地高兴起来。
今日,比他暗自决定要对乔曦好的那日还要高兴。是他登基之后最开心的一天。
他高兴,不是因为他即将有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那个孩子在乔曦的肚子里。
贺炤知道,这孩子将会是他与乔曦永远的羁绊。那种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乔曦的患得患失之感,伴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消失了大半。
“是真的吗?”
贺炤像是傻了,又问了乔曦一遍。
乔曦垂眸:“方才康太医说得那么清楚,陛下没听见吗?”
高兴了一会儿,贺炤又想起来康太医说乔曦胎气弱。
乔曦会胎气弱都是因为自己,自己气他,还关着他。
贺炤感到愧疚,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临了头,又改了口风。
他说:“等到战事平定,朕就带你回京城。朕是真心想要你做朕的皇后,朕会对你好的,咱们两人,一起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好吗?”
见他这么高兴,乔曦心里生出不知名的愁绪。
贺炤在得知自己有孕前后的态度反差太大。他决定对自己好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崽子,他在乎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后嗣罢了。
乔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如此情绪,想不明白,只能暂且压下。
他已决定保护小崽子,便不会再和贺炤硬碰硬。
因此乔曦软了语气,说:“只要陛下不杀我便好。”
贺炤心中刺痛,解释道:“那都是气话。朕……”
朕错了。
这三个字在贺炤唇边滚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改成说:“你想不想见安和他们?”
乔曦眼神一亮:“他们在哪里?”
“朕领你去见。”贺炤捉起他的手,就要带人起身。
但乔曦现在还穿着不像话的纱衣,他缩了缩手:“我、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又是自己做下的糊涂事。
贺炤忙传人拿一套正常的冬装进来,帮乔曦换上。
换衣服时,贺炤对乔曦交代:“今夜要启程去钧凤州府,你若希望他们跟着,就把人带上。”
换好衣服,乔曦终于能出门了。他来到福苑的另一间院子,见到了安和与宋书。
安和很激动,见到乔曦便扑了过来:“公子!你安然无事真是太好了!”
宋书也围上来,感慨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认识陛下,太、太神奇了。”
对宋书这样的小老百姓来说,天子神秘到高不可攀,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能见到真人。
不过宋书立即又问:“陛下没把你如何吧?如果事情不对,我们赶紧跑!”
乔曦忍俊不禁,道:“不会的,陛下……已经知道我身孕的事了。”
宋书与安和微微惊讶吸气。
“陛下他什么反应?”宋书问。
乔曦不想多说,敷衍道:“总之在孩子落地之前,陛下肯定不会把我如何了,放心吧。”
寒暄过后,乔曦提起去钧凤州府的事,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
“我这段时间定然要跟在陛下身边了。”乔曦说,“只是还要问问,你们可愿意同去吗?”
安和毫不犹豫道:“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宋书迟疑:“钧凤州府……到底是我家,我也的确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
三人最终决定一起前往钧凤州府。
这时,乔曦反应过来:“道长人呢?”
第 44 章 二合一
此时此刻, 妄为道长正在觐见贺炤。
见到乔曦身边出现了一个道士,贺炤自然而然想到了清无居士,以及乔晖在狱中最后所说的那番话。
因此贺炤想要见一见妄为道长, 想知道这个人留在乔曦身边, 究竟有何意图。
妄为道长是世外之人,见到贺炤不需要下跪, 只毕恭毕敬行了个鞠躬礼。
“想必陛下叫贫道过来,是想问乔公子身上双生契的事吧?”
妄为道长率先开口。
贺炤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看透了自己的目的。
“道长神机妙算,有人曾与朕提起过这个双生契, 不知到底是什么, 朕想请教道长。”
妄为道长解释说:“双生契, 乃一种换命法门。需要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 在修行之人的辅助下, 签订主与附两方契约,主契者与附契者彼此换命, 附契者的气运、命格甚至长相都会被主契者窃取。”
“此法要求严苛, 不仅换命双方得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且契约完成需要长达十八年。而主持契约的修行者更是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十八年间, 附契者与主契者同生共死, 主契者死, 附契者同死。附契者死, 主契者也会命运受损。”
闻言, 贺炤逐渐捏紧了剑柄, 神色变得难看:“如此阴毒的法门。可有解契之法?”
妄为道长捏着指尖:“当然有。”
“实不相瞒, 此法乃贫道师门禁术。乔公子身上的双生契定是从贫道师门逃出去的孽徒所结, 贫道跟在乔公子身边,便是想要抓住那名孽徒, 并帮乔公子解契。”
“不过解契必须要找到主契之人,不知陛下可见过另外一名与乔公子样貌相仿的人?”
贺炤沉声道:“他死了。”
“死了?”妄为道长相当惊讶。
乔晖死在了刑部大牢中。
贺炤也是今天早晨才刚刚得到的这条消息。
得知消息之后,贺炤再也等不及,快马加鞭回到了梦云县,想要见到乔曦,确认他还好。
理智上贺炤明白,消息从京城传来,一定已经过了好几日,若是乔曦有事,早该出事了。
但贺炤仍及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他想要快点亲眼见到人,确保乔曦没有事。
很快,妄为道长断言:“不可能,主契者若是死了,附契者定然会出事。如今乔公子安然无恙,只怕那人根本没死。”
贺炤向妄为道长提起了清无居士的名字。
听见这个名字,妄为道长差点原地蹦起来。
“就是此人!张清无!没想到他竟胆敢藏在京城!”
贺炤承诺:“道长,若你能帮乔曦解开契约,无论你想要任何赏赐,朕都能答应你。”
妄为道长生过气,自觉失态,整理一下仪容。
听到陛下许诺自己赏赐,妄为道长却摇了摇头:“贫道早已是世外之人,斩断了世俗欲望。贫道帮助乔公子,一方面是为了诛杀孽徒,一方面是因为乔公子他当真是个好孩子。”
贺炤此时身披铠甲,冲他一抱拳:“多谢道长。”
皇帝朝自己行礼,饶是妄为道长已超脱尘世,也难免惊吓。
“贫道不过一草芥,陛下何需如此。”
·
陛下銮驾整理好之后便要启程离开梦云县。
乔曦被晏清公公领着来到了一架马车上。
一坐上去,乔曦直接陷入了柔软的鸭绒垫子里,差点扭了腰。
晏清在马车外见状,急得喊到:“小心啊乔公子!”
妈呀,这小祖宗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另一个小祖宗,要是出点什么差池,他晏公公就要变成安公公了。
乔曦仿佛置身鸭绒的海洋,好不容易才重新坐正。
不仅如此,马车里还格外暖和,好似阳春三月般。
晏清提醒:“公子,你旁边的小桌上热着钧凤特产的奶茶,若是渴了,记得喝。”
乔曦转眼去看,果真有一个小炉子,坐着精致珐琅茶壶,发出水沸腾的咕噜咕噜声。
“这都是陛下特地嘱咐的,专门为乔公子准备的,公子可还满意?”
晏清不忘替陛下邀功。
“唔……多谢陛下,公公你们也辛苦了。”
乔曦心情实则有些复杂。
华贵、柔软、温暖的马车,精心的点心,与随时侍奉的宫人们。从宫中出来之后,乔曦许久不曾有过如此闲适富足的生活了。
可乔曦知道,这一切都是拜肚子里的小崽子所赐,与自己无关。
虽说乔曦是带着不少家当逃出来的,不至于贫穷。但古代物质材料比起后世那是相当匮乏了。
民间不似宫中,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点心与零嘴,普通百姓能吃饱肚子,已经是谢天谢地。
往往有钱也很难买到后世那样种类丰富的商品,只有在宫中,享天下之供奉的地方,才勉强能做到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能享受便享受吧,乔曦命令自己不要再多思多想。
可当他拿起奶茶,放在嘴边的时候,那股恶心又涌了上来。
这段时间他害喜轻了一些,但闻到油腻的东西还是不舒服。
忍了忍,乔曦不得不捂住嘴,眼角泛起泪花,赶紧放下茶杯。
晏清连忙说:“哎哟,奴才欠考虑了,公子现在的身子怕是喝不惯这种甜腻的,奴才这就撤下去。”
他指挥一名小太监来撤下奶茶。
乔曦嘴里发苦,想了片刻,说:“晏公公,有山楂片吗?”
之前买的山楂片还没有吃完,搬家时乔曦嫌弃麻烦,想着还能再买,就没有带去庄子。
谁知突发战事,山楂片就撂下了。现在突然想起来,竟有些成了执念。
“有的有的。”晏清点头,“奴才这就去给公子拿。”
晏清说完退了下去,可过了一会儿,拿着山楂片登上马车的人换成了贺炤。
贺炤此时已经脱了铠甲,洗去了身上的血腥气,换成了干净的常服。
陛下将山楂片放在小桌上,笑着说:“晏清说你想吃这个?”
马车狭小,没办法行礼,乔曦乐得不用跪来跪去,伸手捻起一片山楂,放入口中。
但刚吃下去,乔曦就有些失望。
晏清拿来的山楂片并非不好吃,但为了中和酸味放了太多的糖。县城铺子上的山楂片就没有这样甜,而是酸得很畅快。
贺炤没有错过乔曦一闪而过的神情,问:“怎么,不合胃口?”
乔曦不想显得太任性,摇摇头说:“没有,挺好的。”
话虽这样说,乔曦却没有再吃。
嘴里本来就发涩,再吃甜的,实在难受。
贺炤定睛瞧他一会儿,掀开帘子,喊:“晏清。”
“陛下。”晏清赶忙过来。
“去重新拿点好的吃食过来。”贺炤道。
晏清为难:“不知到底是要哪种……”
“有什么都拿来。”
“诶别……”乔曦不想太兴师动众,“我、想吃城西点心铺子卖的山楂片,不过天色太晚,怕是买不到了。”
“不晚不晚!”晏清信心满满,“奴才这就去办!”
目送晏清离开,乔曦有些过意不去:“我其实不吃也行的。”
接着乔曦斜了贺炤一眼:“你也不阻止一下。”
贺炤含笑望着他,没有说话。
乔曦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教训皇帝,简直是胆大包天。当即后怕,张口想要找补。
可贺炤已抢先开口:“再见面时,你说朕变了,可是朕觉得你也变了。”
“从前在宫里,别以为朕看不出来,你每次行礼都是不情不愿的。可即便如此,你面上的恭敬还是装得很好,礼数挑不出错处。”
贺炤戳了戳乔曦的鼻子。
“可这回见面,你连装也懒得装了,变得愈发任性。”
“陛下生气了?”乔曦摸着自己的小腹,“可陛下现在不能治我的罪。”
看他这有恃无恐的模样,贺炤实在忍俊不禁,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
陛下说:“朕无意治罪,你这样很好。还无人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你就做这个独一无二的人,朕挺开心的。”
乔曦嘟囔:“其他人不敢,不过是因为怕被砍头罢了。”
“那你就不怕吗?”贺炤追问。
怕啊。
乔曦当然怕被砍头。
可重逢之后,也不知是为何,可能是因为不在宫中,也有可能是因为有所依仗,乔曦就是找不回从前对贺炤那般毕恭毕敬的态度。
纵使从前还在宫中的时候,乔曦对贺炤的恭敬也仅浮于表面,是恐惧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但起码他装得像。
他不喜欢贺炤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模样。
当然乔曦不会把这些真相宣之于口。
他给出的解释是:“只要你不秋后算账,我就不怕。”
贺炤牵起乔曦的手:“朕不会的。”
动作之间,乔曦的手腕露出来,瞧见那里空空如也,贺炤问起:“朕给你的镯子呢?”
乔曦一时心虚:“卖、卖了。”
闻听此言,贺炤脑海里顿时上演了一场乔曦流落在外、贫困潦倒,不得不变卖家财勉强维生的大戏。
贺炤眼神中流露出不舍:“你吃苦了,朕回去之后赏你更好的。”
乔曦可不知道贺炤在脑补什么,推拒:“不必了……”
忽然,贺炤倒了下来,后脑勺枕在了乔曦的膝盖上。
“朕有点累了,卿卿陪朕睡一会儿?”
完全没料想到贺炤会靠得这样近,乔曦绷紧身子,耳朵悄然烧红。
接着,贺炤一抬手,抚上了乔曦的小腹。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里居然悄悄孕育着我们二人的孩子,卿卿,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贺炤没有自称“朕”,似乎身处皇宫之外,他也变得放松了许多。
乔曦有片刻的恍惚,低下头看见此时的贺炤,意识到陛下也不过是个刚刚弱冠的年轻人。
乔曦眉眼变得柔和,点头:“嗯,是真的。起初我也不敢相信,甚至……想打掉这个孩子。”
贺炤猛地睁开眼,闪过黯然:“为何,因为这个孩子是朕的?”
乔曦摇头:“不是的。因为我是男人啊,我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怀孕,换作谁都会吓一跳吧。”
“那现在呢?”贺炤迫不及待地问。
乔曦思索良久,抿出淡淡的笑意:“现在就……顺其自然吧。”
说话间,乔曦的五官轮廓好似被勾勒了一道金边,他的眼眸也亮闪闪的,令人见之忘情。
贺炤仰着头,贪婪地看着他,想要将此时此刻的乔曦刻画入眼底。
马车中安静极了,与乔曦这样单独待着,贺炤竟生出了万事足矣的心绪。
“朕会对你好的。”贺炤摩挲着乔曦的脸颊,“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听见他的承诺,乔曦心中有些发堵。
乔曦声音低低,问贺炤:“陛下,在你眼中,皇宫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实在突兀,贺炤疑惑:“为何问起这个?”
“对我来说,皇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只要身处其中,我就会感到压抑,以至于喘不过气来。”
贺炤不太能理解,他蹙起眉:“朕不知。朕出生起就身处皇宫。”
对贺炤来说,皇宫里的规矩的确繁琐,但他在那里生长了二十年,早已习惯。
换句话说,他根本不知道皇宫外面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
没有振翅过苍穹,自然不能明白金笼的拘束。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乔曦有些泄气:“罢了,就当我没说过吧。”
“你若是觉得皇宫憋闷,朕以后准你随时出宫游玩,也多多陪你去行宫小住。”贺炤赶紧坐了起来。
那种与乔曦之间的疏离、遥远的感觉再度出现,贺炤心头一跳。
明明近在眼前、明明触手可得,可贺炤总隐约感觉自己与乔曦实际上隔了很远很远。
乔曦不想和他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闭上眼睛,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靠着朕睡。”贺炤大手揽过乔曦。
他想与乔曦更加靠近。
乔曦挣扎一下,本来是想拒绝的。可鼻尖闻见贺炤身上的气息,不知不觉很好地抚平了他因奶茶而生起的恶心感。
于是乔曦懒得挪窝了,就靠在贺炤的肩膀上闭了眼。
如此坐着睡觉还是不够舒适,贺炤干脆抱着他躺了下来。
马车不算宽敞,不过两个人相拥而眠刚好。
乔曦靠在贺炤的胸膛上,听见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睡吧,别担心,朕陪着你。”
迷迷糊糊着,乔曦真坠入了黑暗的梦境。
这一觉便睡到了亥时,期间晏清买来了山楂片,乔曦也没有吃到。
终于,銮驾抵达了驿站。
乔曦睁开眼,发现贺炤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马车里唯剩自己一人,陷在柔软的垫子中间。
问过身边的小太监,乔曦才知道原来是到了驿站,他们要在这儿休息一夜,明日继续赶路。
乔曦从车上下来,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公子!”
身后传来安和的声音。
乔曦回首看去,却惊觉安和重新穿上了内侍的服饰。
“怎么回事?”乔曦指着他的衣服问起。
安和挠挠脸颊说:“是晏清公公要我,哦不对,是奴才,晏清公公要奴才换的。”
“晏清公公说陛下看在公子的面子上,不会治奴才擅自逃宫的罪,就当奴才是跟出宫侍奉公子了。不过现在既然回来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乔曦脸色不太好:“我说了你既跟着我逃出来,就是自由身。别自称奴才了,我这就去找晏清公公说说理。”
安和忙拉住他:“公子别去,奴、我也是自己愿意的。”
“你自己愿意?”乔曦惊讶,“别诓我,谁愿意为奴为婢?”
安和垂下眼:“可我除了留在公子身边侍奉,也无处可去了呀。”
乔曦按住他的肩膀,真诚发问:“你当真没有别的想法?比如去做点小生意之类的?我、我现在没钱,但我可以向陛下借点,给你当本金。或是你拿去找个地方买个宅子,做点别的营生?”
安和苦着脸:“我八岁入宫,在宫里当差快十年,实在不知还能做什么。”
在宫中的时候,安和很想逃离。可逃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安和却发现自己与其他人的差别太大了。
自己是受过刑的身子,留下了难言之隐,这让他无法在旁人面前抬起头来,更无心思考以后。
入夜后,安和其实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逃出来,还是留在宫中更好,起码宫中还有别的小太监,他好歹不算异类。
看见安和神情低落,乔曦不再逼他,而是说:“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与我说,听到没有?”
安和点头如捣蒜:“嗯!”
“那陪我走走吧?”
乔曦语气轻快,想要转移安和的心神。
两人一同绕着驿站周边闲逛起来。
夜色已深,着实没甚好看的,走了一圈松泛过筋骨后,乔曦就带着安和回到驿站。
恰好碰见连劾被潜龙卫们押送出来。
连劾深深看了乔曦一眼。
乔曦喊停潜龙卫:“我想和他说两句话。”
顾翎迟疑:“他是要犯,我们必须守在旁边,以免他伤了公子。”
“无事,你们守在旁边就好,我只是说两句话。”乔曦说。
顾翎考虑一回,还是指挥两名潜龙卫往后退了几步,为他们留出了谈话的地方。
关于连劾的身世,乔曦已经听贺炤说了些。
他站在连劾面前,问:“你当真是北琢的二皇子?你本名叫什么?”
接连受伤,又被关押多日,连劾变得相当狼狈。他嘴唇发白,干涸得好似荒年龟裂的大地。
连劾说话的声音也极为嘶哑:“我是不是二皇子很重要吗?这段时间我吃的苦头,算是偿还了之前做过的孽了吧?你可解气了?”
“我无心报复你。”乔曦蹙眉,“所以不存在什么解气不解气。”
连劾自嘲一笑:“是,今日种种不过是我自作孽。”
见他模样实在可怜,不过几句话,干裂的嘴唇已经撕裂、渗血。
乔曦拿出水囊,拔掉塞子,递给他。然而连劾的手被紧紧捆着,没办法接过水自己喝。
于是乔曦上前一步,把口子对准了连劾的嘴,倾倒而下。
连劾如逢甘霖,仰着头咕嘟咕嘟,不一会儿就全部饮尽。
“口渴的时候喝得太快,反而解不了渴。”乔曦忍不住提醒。
水滴从连劾唇边滑落:“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乔曦懒得与他拌嘴,只说:“你害过我一次,又救过我一次,我们之间扯平了。之后你别来招惹我,老老实实的,或许还有可能回到北琢。”
说完,乔曦侧头对安和道:“走吧,回去了。”
就在乔曦转身离去后,连劾再度叫住了他。
“喂。”连劾大声道,“去和你们的皇帝说,拿着我是换不了什么东西的,我不过是北琢开战的借口,不如杀了我痛快!”
乔曦停下来,没有回头,而是催促安和:“走吧,去找找宋书他们。”
与此同时,陆江陆大人又一次被宋书拒之门外,愤愤来到了驿站旁边的树下,狠狠捶了一拳无辜的树干。
段远在他身旁安慰:“其实我不太明白你在别扭什么,宋书不是原谅你了吗?”
陆江的指节破了皮,他扶额道:“他言语中说是原谅了我,可他所作所为,分明是在疏远我。”
“疏远你?”段远不解,“都快到子时了,不让你进屋很正常吧?”
“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陆江激动起来,“从前我们秉烛夜谈,他会和我说许多他的见解,困倦了,我们还会抵足而眠。”
段远面色扭曲,指着自己,问:“你与我可谓挚友,但你从来不跟我抵足而眠。”
陆江嫌弃道:“我干嘛要和你抵足而眠……”
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我的意思是,宋书不过是你麾下的小吏。说破天了,你不拘一格,也就是把他当做朋友看待。”
段远说。
“可朋友之间本就应当有所距离,不是吗?他想休息了,便请你出来,情理之中啊。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陆江怔愣:“可……”
段远拍他的肩膀:“况且有过那晚的意外,宋书想要与你稍微保持距离是理所应当的,你也应该看开。”
陆江心里空落落的,他喃喃:“难道当真是我不知进退了?”
无意旁观了这一场,乔曦带着安和往后退了回去。
“没想到这个陆江还没有弄清自己对宋书的心意。”乔曦说。
安和附和:“还好公子上回阻止了我贸然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否则不知会闹出多少误会呢。”
“太没用了吧。”乔曦毫不留情道,“就这样还想追宋书呢?”
“追?”安和茫然,“谁要追宋书?”
乔曦不好解释,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回去歇了。”
回到驿站,乔曦推开房门。
“卿卿,去哪儿了?朕已等了许久。”
但见贺炤身着一袭睡袍,领口敞开,胸口若隐若现,撑腮靠在床上,面前摊开一本书,听闻开门声,他抬眼看过来,目光柔和又深情。
乔曦:“……”
他也好想学宋书,把陛下赶出去啊。
第 45 章 二合一
温香、暖帐、美人。
——脱下帝王衣袍后的贺炤名副其实称得上美人。
对所有男人来说, 都是极致美好的想象。
只可惜如此良辰美景,乔曦实在难以消受。
“陛下,你怎会在此……”乔曦以为自己会分到单独的房间。
贺炤不管那么多, 直接拽过乔曦, 把他按在身下。
不过动作间,帝王也留了心, 没有碰到乔曦的肚子。
“朕在此,自然是要与卿卿一同安歇。”
说话间,贺炤麻利的替乔曦宽了衣。
乔曦抵抗不过贺炤的力量, 只能认命, 像是被剥洋葱一样, 层层脱去冬衣。
最终乔曦身上只留下了轻薄纯白的里衣, 贺炤趁机在他的腰上摸了一把。
这一摸, 让贺炤登时呆愣住。
他忍不住又摸了下,喃喃道:“鼓起来了。”
乔曦听得脸红心跳:“你在说什么鼓起来了……”
受不了了。
他又想吐槽了, 他和贺炤, 到底谁才是保守的古人?
“你的肚子。”
贺炤从手指碰触变为掌心轻抚。他手掌上的温度隔着单薄布料传到了乔曦的皮肤之上。
乔曦愣了愣,也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已然鼓起了一道不算突兀而圆润的弧度, 还不明显, 手掌凹下去的弧度刚好能与之嵌合。
这一瞬间, 乔曦第一次有了自己当真怀孕了的实感。
之前得知自己怀孕, 但小腹平坦如旧, 乔曦始终无法将自己代入角色。
现在小腹微微鼓起, 无可辩驳地证明着一条全新的小生命就在其中孕育, 乔曦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贺炤比他动作更快, 直接拨开了最后的衣料。
乔曦还来不及害羞,贺炤像是见到了什么奇珍异宝, 摸了又摸,甚至想要侧耳靠过去听什么动静。
乔曦赶紧阻止了他:“才四个月,能听到什么啊,你别这样……”
“朕、朕只是有点无法相信。”贺炤直勾勾看着乔曦的肚子,竟流露出几分傻气。
乔曦重新整理好衣服,把肚子藏了起来,转过身去。
贺炤从身后将乔曦抱住,心情格外激动。
在看见小腹的同时,贺炤还看见了乔曦纤细的腰肢,他的肌肤好似牛乳般顺滑,害羞时生出粉红,难免叫陛下有些意动。
两人贴得太近,贺炤的心跳以及身上的变化,乔曦感觉得清清楚楚。
再这样下去,必定要出事。
乔曦赶紧说:“我困了,要睡觉了。”
贺炤还想与他说说话:“马车上不是睡了好一会儿吗,怎么又困了?”
“有孕之人容易困,陛下别问了,快安置吧。”乔曦搬出万能借口,而后倒下,背过身,假装睡去。
他侧躺时,一截子脖颈漏在外边,贺炤看了,更为难受。
但贺炤也知道现在乔曦身子不便,他必须忍耐。
于是贺炤嘱咐乔曦好好睡,自己却起身离开房间,找晏清备水、洗澡。
驿站的屋子隔不了音,乔曦听见外边贺炤的吩咐,羞臊得捂住了脸。
又赶路几日,皇帝銮驾顺利到达了钧凤州府。
贺炤在迎驾的队伍里见到了意料之外的兵马。
原本应当驻守悬云州的镇北军旗帜竟然出现在迎驾队伍最前方,一名年轻将领站在镇北军前列,朝陛下叩拜。
“臣郑若澜恭迎陛下,请陛下放心,在将士们鏖战之下,钧凤州府战事已平。”
郑若澜,郑老将军之长孙,从小跟在祖父身边习武,十五岁便开始领兵作战,十七岁时击杀了北琢的一名将军,年少成名,而今也不过弱冠。
他见到贺炤,竟未曾行跪拜礼,而是仗着武官的身份,行了抱拳礼。
贺炤之所以会急着从梦云县赶来钧凤州府,便是因为接到军报,说北琢军陈兵钧凤州府外百里处,嚣张至极。
然而没等贺炤赶到,郑老将军居然已先一步派出了自己的孙子,驱逐了蠢蠢欲动的北琢军。
贺炤神情不变,让众位大臣平身,仪仗浩浩荡荡进了州府。
陆家在钧凤州经营多年,有一处名为南山别院的庭院,不算奢华,本不配接驾,但贺炤不在意这个,依旧将下榻之地定在了此处。
来到南山别院,乔曦从马车上下来,在接驾之人中看见了陆争渡。
乔曦很意外,陆争渡是侍卫,没有跟随贺炤出征的话,应当是留在了京城才对,怎么会在此。
接驾时不好私自说话,陆争渡朝乔曦挤了挤眼睛,乔曦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安置好后,乔曦去找了陆争渡。
陆争渡怀里抱着胖了一大圈的小猫:“金元宝给乔公子请安。”
“天呐,它长大了好多……”
乔曦使劲搓了搓金元宝的猫猫头。
与金元宝打过招呼之后,乔曦看向陆争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暌违多日,再次见到乔曦,陆争渡也很高兴,调侃道:“我才是要问你,怎么会在陛下身边,果真还是被抓住了?”
乔曦愤懑:“别提了。”
陆争渡转了话头,说起自己:“我帮你逃跑的事瞒不过陛下,陛下免了我的职,叫我回来给兄长帮忙。”
“啊?”乔曦愧疚,“连累了你,抱歉。”
陆争渡洒脱一笑:“没有,我其实早就不想在京城呆着了,实在拘束得紧,还是回来爽快,可以不读书,天天练剑。”
“还好你料事如神,没有把行程告诉我,否则陛下要是拷问起来,我还真不一定瞒得住。”
乔曦解释:“我并非信不过你。”
陆争渡懂得。
两人叙旧片刻,他提议:“我做东,咱们去城里酒楼好好吃一顿。”
安和时刻跟在乔曦身边,自然也去。乔曦本想带上宋书,可宋书认生,不想去,只好作罢。
三人来到酒楼门口。
忽然,一名小叫花子冲了出来,直朝乔曦而去,冲撞之后,快速跑远。
安和赶紧扶住乔曦,担忧地问:“公子你没事吧?”
乔曦不过踉跄了一下,没有大碍,但他顺手摸向腰带,发现自己的荷包不见了。
“呀,那是个偷儿,我的荷包被顺走了。”
一听此话,陆争渡拔腿就跑了出去。
陆争渡的武功不是浪得虚名的。不消片刻,那名小叫花子便被他提着衣领子带了回来。
“啊啊啊!”小叫花子挥舞着手脚挣扎着。
“你个偷儿,小爷今日就要押你去官府!”陆争渡恶狠狠道。
陆争渡从小叫花子身上搜出了乔曦的荷包,递还给他。
“啊啊啊……”
小叫花子似乎是个哑巴,被抓了只知道叫唤,不会说话。
乔曦见他身形消瘦,脸上横陈一道狰狞的疤痕,衣衫褴褛,浑身脏得不行。
小叫花子生得面嫩,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眼神清澈中透露着呆笨,乔曦心中生出不忍。
“算了吧陆兄。”
乔曦阻止了陆争渡,接着又拿出几个铜板,去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张烧饼,递给小叫花子。
烧饼热气腾腾,乔曦说:“拿去吃,以后不要做偷鸡摸狗的事了。”
小叫花子呆呆傻傻,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听懂乔曦的话。他接过烧饼,像是怕乔曦反悔,赶紧跑了。
于是陆争渡说:“他未必承你的情。”
乔曦摇头:“我不是要他承情,只是顺手为之。”
“战事起,这城中的叫花子也多了起来。”陆争渡感叹。
“是啊,自古兵战,苦的都是百姓。”
吃过饭后,乔曦他们回到了南山别院。
陆争渡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表情严肃,低声说:“嘘,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乔曦与安和也紧张起来。
谁这么大胆,竟敢跟到帝王下榻处?
陆争渡闪身去抓人,居然抓到的还是那个小叫花子。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陆争渡蹙眉,“又是个哑巴,问也问不出啊。”
小叫花子趁着陆争渡不留神时,泥鳅般挣脱出来,跑到乔曦面前跪下来作揖,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啊啊啊”不知所云。
安和看懂了,说:“公子,他恐怕是觉得你心善,所以想要再找你讨吃的。”
乔曦叹气:“叫他进来吃顿热饭、洗个澡再说吧。”
陆争渡不甚赞成:“此人来路不明,小心赖上你。”
“一顿饭而已。”
乔曦让安和去和总管全家的晏清打声招呼,安和领命去办。
把小叫花子交给晏清之后,乔曦也不再过问,直接回了房。他知自己太过心软,看见了就难免要管,干脆选择不看。
回房之后,乔曦看了会儿书,写了点东西。没过多久,房门被打开,贺炤带着寒气走了进来。
在炭盆旁去了身上的寒霜,贺炤走到乔曦身后,温柔地将他揽入臂弯。
“听说你在街上捡了个小叫花子?”贺炤闲话家常,“战事未平,百姓们流离失所。唯有天下太平、政务清明,才能真正帮到他们。靠捡回来喂饭是捡不完的。”
乔曦忍不住道:“陛下没有政务要办吗?”
意思是怎么一天天这么闲,天刚擦黑就回屋歇着了。
要知道从前在宫中,贺炤每日会看奏章四五个时辰,有急事了连夜也要叫大臣入宫议论。
“北琢蛮子都被那郑小将军打跑了,朕的确闲着,就想见你。”贺炤说得直白。
乔曦红了耳朵。
从后边看,小小弯月般的耳朵蒙上红雾,可爱极了,让人想要咬一口。
贺炤忍了几回,总算是忍住了心中冲动。
“我见陛下身上佩戴着那枚香囊……”
乔曦转了话题,提起自己近日来很是在意的这件事。
他逃宫之前,还未来得及把香囊交给贺炤,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朕日日带着。”
贺炤解下香囊,放在乔曦眼前。
“朕很喜欢。”
为了做香囊,乔曦是现学现卖,又时间紧迫,不得不赶工。因此香囊做得粗制滥造,实在不配为皇家御用之物。
而且那里面还有自己放入的东西……
原本以为逃出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贺炤,没想到二人还会再度重逢。若早知有今日,乔曦真想回到以前,阻止那个往香囊里私心塞东西的自己。
乔曦拿过香囊瞧瞧,见收口处的线依旧封得好好的,想必贺炤还没有拆开看过。
于是乔曦说:“这个香囊太丑了,我再给陛下做个更好的,这个就交给我吧。”
说着乔曦就想将香囊收起来。贺炤忙抓住他的手,不许他藏。
“不行,你既送给了朕,这便是朕的东西,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贺炤很是霸道,“如果你想再送新的,直接送就是了,朕腰带上的位置全留给你,荷包、香囊、璎珞,多少都能挂得下。”
乔曦恨恨:“陛下好贪心。”
贺炤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低低温和道:“朕就是贪心,不止你做的东西朕要据为己有,连你,朕也想占着。”
乔曦挣了挣,没能挣脱。
他微微叹息:“陛下,我有话想要对您说。”
梦云县到钧凤州府的一路上,乔曦闲下来时想了很多回。
他觉得自己不可与贺炤这般暧昧不清下去了,他们之间,必得分割清晰才好。
“你想说什么?”贺炤依旧抱着他不撒手。
乔曦暂且任由他抱着,声音却渐渐冷了下来:
“陛下,我只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可并没有打算要成为您的皇后。等孩子出生后,我会让他留在您身边,受您的教养。但我们之间,就不要再纠葛不清了罢。我只当那一次是您怜惜,舍身为我排解药性,此后再无其他,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你说什么?”
贺炤松开他,转而与他面对面,抓住他的肩膀,不可置信地问。
乔曦做不到再重复一遍,便躲过头去,不愿与贺炤对视。
看见桌上的香囊,贺炤忽然捏起,扔在了乔曦身上。
“这里面的东西,是你亲手放进去的,你认不认?”贺炤腮帮鼓动,“你分明对朕有意,可你为何屡屡将朕推开?”
乔曦讶然:“你看了?”
“我当然看了。”贺炤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般明白的话,你如何解释?”
乔曦胸口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
最终,他狠下心,说:“人的心境,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陛下,我当初或许有意,可现在,那情意早已不再。”
“即便是夫妻,也有感情耗尽,走向和离的。”乔曦垂眸,“何况我与陛下之间,不过露水情缘,虚无缥缈的感情,很快就会消失殆尽。”
“所以朕答允你,回京之后便成婚。”贺炤捧起他的脸,“难道这还是虚无缥缈的吗?”
乔曦的眸子里已蓄满了泪花。
他问:“陛下想要与我成婚,是因为孩子对不对?”
“当然。”贺炤不假思索地说。
因为有了孩子,所以贺炤觉得不可再耽搁,他必须要让乔曦看见自己想要与他共白头的决心。
乔曦愿意生下他们二人的孩子,对贺炤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从此在这个世上,他们二人之间就有了不可磨灭的牵绊。
孩子对贺炤来说,就像是一块踏实的基石,只要孩子在,乔曦似乎就变得不再那么遥远。
贺炤的焦躁、愤怒,全都源自于害怕再次失去乔曦的忧虑。直到乔曦告诉他这个孩子的存在,贺炤那难以平复的心绪才得到了些许的安抚。
因此贺炤才能从纷繁的情绪旋涡中挣脱出来,反思自己做下的蠢事,重新开始试着对乔曦好。
可惜这话落在乔曦耳朵里,却成为了无比尖锐的刀。
果然,都是因为孩子。
在得知自己有孕前后,贺炤的态度变化太大了。
之前还放下狠话说要杀了自己,之后便全然颠倒了态度,变得对自己温柔小意、承诺万千,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
乔曦难过。
但他不怪贺炤。
贺炤是帝王,是土生土长的古人。他重视子嗣再正常不过。
对帝王来说,婚姻从来与爱情无关。他可以有皇后以及无数的妃嫔,他许诺自己做皇后,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先有了他的孩子罢了。
至于慈恩寺里的那个人,贺炤大可以等成婚之后,再把那人纳入后宫,赐个封号。
他是帝王,这样做无可指摘,甚至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才是他应尽的职责。
贺炤身为帝王,有自己的职责与义务。可乔曦身为后世之人,也有自己的原则与坚持。
乔曦身上具有理想主义倾向,他与大学时的男友分手,就是因为男友刚确认关系就想上床,而他坚定认为性必须在爱的前提下,所以拒绝了男友,便闹到了分手的地步。
同样,乔曦直到现在也坚定地固执己见,认为婚姻必须是爱情的完满结局。
乔曦不会强迫贺炤为自己改变,可他也不会为贺炤将就。
“陛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乔曦低声询问。
“爱?”贺炤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自打五岁开蒙后,贺炤就在先生的教导下,学习了浩如烟海的知识。
他知道四书五经、知道帝王权术,甚至能背得出大衍朝所有州县的名称与位置。
但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
看见贺炤疑惑的表情,乔曦还有什么不懂的。
早知答案如此,又何苦多问一句?
乔曦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推开贺炤:“陛下,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说罢,趁着贺炤还在愣神,乔曦已快步走出房间。
出来后,乔曦靠在游廊的柱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多日郁结在心中的想法终于说了出来,他现在感觉畅快了不少。
是的,既然注定与贺炤不会有结果,那早点说清便是最好的。以免彼此造成误会,以免自己再控制不住那颗心……
乔曦想,他们两人最好就像是后世有了孩子但和平分手的夫妇,可以做朋友,可以时常探望孩子,但仅此而已。
整理好心神,乔曦掉转方向去了宋书的房间。
现在还没到亥时,宋书刚巧在整理床铺打算就寝,听见敲门声,出来迎接。
见到乔曦,宋书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乔曦勉强一笑:“我和陛下说清楚了,所以今晚不能再与陛下同处一室,便来找你借宿。”
宋书连忙将他让进房间里,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问:“你与陛下说什么了?”
乔曦犹豫片刻,回答:“我……和陛下说,我会生下孩子,但与他不会有更多的关系了。”
“嗬!”宋书倒吸一口凉气,“你竟敢对陛下如此说话,不怕被问罪吗?”
“即便问罪,我也要说清楚,否则陛下误会,我以后难道真要入宫为妃?”乔曦捧着茶杯说。
宋书想想也有理。
不一会儿,他惋惜般叹了口气:“哎!”
乔曦不解:“你叹气做什么?”
宋书道:“我见陛下那般在意你,还以为你二人是两心相许,着实羡慕了好几日,可没想到啊……”
乔曦哂笑:“陛下不是在意我,他是在意皇嗣。”
“是这样吗?”宋书想了想,“如果陛下当真如此重视皇嗣,那为何到了二十多岁还不曾娶妻生子,想当初先帝十五岁就有了大皇子,之后几乎每年都有皇嗣降生,这才是重视子嗣的样子吧?”
闻听此言,乔曦愣住了。
不过随即他便想到了太后。贺炤不纳妃、不生孩子,是怕皇嗣被太后把持,并非当真不看重子嗣。
但皇家私隐乔曦不好与宋书讲,便道:“陛下有他的筹谋,总归不是当真不在乎皇嗣。”
宋书拍了拍乔曦的肩膀,安慰道:“你会这般伤心,是因为心中真的有陛下,对不对?”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乔曦点了点头。
“陛下那般神武,你心悦于他,乃人之常情。”宋书说,“你既已决定不入后宫,那就把对陛下的喜爱珍藏在心间吧,然后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下去。何况,你还有我们呢。”
“阿书……”
乔曦鼻尖发酸,眼眶热热的。
宋书将他抱入怀中,像安抚小孩般摸着他的头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呜。”
哽咽过后,乔曦当真放肆大哭了起来。
他喜欢贺炤,不仅因为贺炤作为帝王那一面的英明决断,更因为贺炤独独在自己面前曾表露出的那份脆弱、那点童趣,他喜欢贺炤在剥离了帝王身份后,独属于他作为人的那一面。
如果贺炤不是帝王就好了。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百姓,如果他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那自己就能义无反顾,与他在一起。
但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
·
主屋里安静极了。
贺炤熄灭了所有灯火,唯独剩下面前一盏如金豆般跳跃的烛火,忘神地盯着,哪怕眼睛刺痛,也不曾转移视线。
晏清担心他看伤了眼,前来提醒:“陛下,时候不早了,该歇了。这烛火耀眼,小心伤了自个儿。”
然而贺炤依旧盯着,目不转睛。
晏清悄悄叹了口气。
这时,贺炤发问:“你可知什么是爱?”
晏清一愣,实在不知陛下问这个做什么,自嘲道:“奴才是挨了一刀的人,哪儿懂得情与爱。”
“无用。”贺炤训斥。
晏清掬了把汗,又说:“不过民间话本大多都在讲爱,陛下可以看看,或许能有答案?”
贺炤脸色稍霁:“那找几本来瞧瞧吧。”
“是。”晏清把此事记了下来。
“还有一事。”晏清想起来自己过来的另一个目的。
“陛下,京城慈恩寺传来消息,说是……东方先生,已然离京,似乎打算前来钧凤。”
闻言,贺炤终于把视线从烛火中挪开,他颇为意外:“他为何忽然前来?快派人暗中护送,不得出任何差错。”
“奴才遵命。”
第 46 章 三合一
荒原斜阳, 碎金洒落在碧草之间。
银色簪缨枪挑起一名北琢军的咽喉,猩红鲜血迸溅,战士魂归故里。
贺炤抽回枪, 甩去血珠。
他的神情格外嗜血阴冷, 如地狱修罗,以一当十, 敌军不敢进犯。
因为与乔曦之间的不愉快,这回贺炤在战场上表现得格外凶狠,像是把所有怨愤都发泄在了敌军身上。
胜利收兵后, 贺炤回到营帐休整。
陆江前来禀告:“禀陛下, 我们已占领了北琢南方十部, 此战大捷!”
打了胜仗, 陆江难掩激动。与之相对的, 贺炤却反应平平,似乎开疆拓土的功勋也无法令他开怀。
贺炤当然是开心的, 但为君王者, 喜怒不外放。何况出征以来,他已与乔曦分离十日。
走前乔曦便不高兴, 分开这样久, 也不知他会不会对自己生出更深的误会。
“你带兵在此驻守, 想必不日北琢便要派使团和谈。朕得回钧凤一趟。”贺炤说。
原本御驾亲征, 皇帝就应该留在后方, 指挥全局即可。但贺炤一意孤行, 定要亲上战场, 与将士们同吃同睡。虽说极大鼓舞了士气, 可也常陷入危险之中,实在令人心惊。
因此陆江这些下头的臣子都巴不得陛下早日回到后方, 听见贺炤主动要回钧凤,陆江高兴还来不及。
捷报长了翅膀,很快传回了钧凤州府。
南山别院中,乔曦正在书房里边儿写东西。安和呲牙乐着,走了进来。
“公子,捷报!陛下占领了北琢十部,把敌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乔曦捏着毛笔,忙问:“陛下可有受伤?”
安和笑眯了眼:“公子你前几日还说不想听见陛下的消息,今日怎么主动问了?”
乔曦瞪他一眼:“不问便不问,你别跟我说了,我不想听。”
“我错了。”安和麻溜认错,“陛下没有受伤,不日就要回来了。”
听见贺炤就要回来,乔曦的心湖荡漾开圈圈涟漪。
但转眼他掩饰了嘴边的笑意,换了话头:“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倒是你,可问到结果了?”
“当然!”
安和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放在桌上。
“书斋先生看了公子的样稿,连声夸赞公子大才,当即出价每页三百文,以后每售出百本,都要与公子四六分呢。荷包里这些,是第一册的定金。”
这个结果倒是叫乔曦很有些意外。
回到贺炤身边后,又不似在宫里那般有太后常给自己找不痛快,乔曦着实过上了一段闲适的小日子。
可他有手有脚,总不能成日里全靠着贺炤,没个正经活计来做。思来想去,乔曦想到了编书。
于是他趁闲暇时分,捉摸着写了一本教辅资料,取名为《科考押题宝典》。
因着穿越前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学训练,乔曦相当懂得如何将例题深入浅出、掰开揉碎讲清楚。
再加上有过御英苑读书的经历。乔曦便将后世与现在的经验两相结合,提炼出科考范围内的知识要点,加入史料实例与趣味小故事讲解,颇为生动好记。
写完一册后,乔曦就请安和送去钧凤州府的几家书斋审看,没想到能得到这般优厚的报酬。
乔曦掂量着荷包的重量,沉甸甸的,是心中有底气的感觉。
反倒是安和有些不解,他问:“公子,你何苦这般辛劳?你若是缺钱用,直接问陛下要不就好了吗?”
“不一样。”乔曦揣起荷包,“这是自己赚来的,不靠任何人,心里踏实。”
安和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公子说得有道理。
收起荷包之后,乔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安和殷勤侍奉,见他打算收工,便上来收拾书桌。
跟在乔曦身边这段时间,安和也认了几个字。
他低头看见手里的宣纸上写的字,不自觉念了出来:“吾儿亲启,宝贝,你不要怪爹爹狠心离……”
听见安和念信,乔曦当即红了脸颊,猛地从他手中抽回宣纸。
“你别麻烦了,我自个儿收拾。”
乔曦把纸张捂在胸前,似是羞于见人。
安和懵懂地问:“公子你写的是什么?”
乔曦胡乱回答:“我、我打算写点话本子,你别问了。”
“哦对了!”安和拍了拍脑袋,“书斋老板说下回想要见见公子。”
乔曦考虑片刻,应下来:“那就下回去送稿子的时候见吧。”
转眼来到三日后,乔曦与书斋老板约定交付初稿的日子。
乔曦与安和两人带着初稿前往,可就在此时,意外突生。
街上常有闲汉为非作歹,一人见到乔曦手里抱着个精致的包裹,便以为是贵重之物,直接冲上来夺走了手稿。
乔曦吓了一跳,东西被抢走,那人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旁边街角已冲出去一道影子。
安和扶住乔曦:“公子你没事吧?”
乔曦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着急道:“我的手稿!”
那可是他半个月废寝忘食的劳动成果,此时被抢走,心中之痛无异于文档没保存就被人按下了关机键。
安和又立马去追。
可到底是耽误了一会儿,拐了几个弯后,安和便把人追丢了。
他实在放心不下乔曦一个人留在原地,只好赶紧折返回去。
见安和空手而归,乔曦失望更甚。
“公子,我太无用,没能追回手稿。”安和耷拉着眼睛,委屈极了。
乔曦反过来宽慰他:“这又不是你的错,别自责。手稿……丢了就再写吧。”
话虽如此说,乔曦的心痛却是安和所不能感同身受的。
但事情已然发生,伤心也无济于事,只能自我宽解,重头来过罢。
就在乔曦逐渐接受了自己要重写一遍的事实时,面前忽然传来了“啊啊啊”的声音。
抬眼看去,居然是那日乔曦顺手施舍过的小叫花子。
他胸口起伏,不断喘气,显然刚刚经过了一阵疾跑。
他手中捧着乔曦装手稿的包裹。
“啊!”
小哑巴伸长手臂,将手稿递还给乔曦。
乔曦拿过手稿,很是意外:“多谢。”
“啊啊。”小叫花子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为了聊表谢意,乔曦又给小叫花子买了烧饼。
而后乔曦与安和前往书斋,顺利交付了手稿,拿到了近二十两的酬金。
从书斋出来后,小叫花子居然乖乖等在门口。
这一来二去,乔曦哪里还不明白小叫花子的意思,真是应了陆争渡的话,他见自己心软,想赖上自己。
“公子,你打算如何?”安和问。
乔曦想了想,说:“带回去吧,问晏清公公手底下还缺不缺粗使小厮的,给他找个活儿干。”
说完,乔曦向小叫花子伸出手:“要和我们走吗?”
小叫花子看懂了他的动作,灿然一笑,想握住乔曦的手,临到头惊觉自己手上脏污,又缩回去藏在了身后。
乔曦与安和两人带着小叫花子往南山别院走去。
就快走到时,乔曦发现一架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口。
安和猜测:“是陛下回来了吗?”
很快,马车上的人掀帘出来,证明他猜错了。
一名身穿青衫的纤瘦男子踩在地面上。他没有束发,任由绸缎般的青丝散落在背后,举止动作闲适自如,有一股无可言说的风流韵度。
乔曦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不束发又长得这般脱俗的人,乔曦穿越之后只见过那唯一一人,即便当初是隔着窗户偷觑,也很难忘记。
是那日贺炤在慈恩寺中抱住的人。
安和也有些好奇了:“这人是谁啊?看起来不像是官员之类的。”
乔曦心口生出丝丝拉拉的疼。
贺炤什么时候决定把他接来的?按京城到钧凤州府路上需要的时间推算,应该就是自己离开屋子留他独宿的那天之后。
这是不是代表贺炤真的已经对自己全然失望,不打算再白费心神?
挺好的……
自己想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吗?
别伤心了,显得自己很贱。
“我忽然想吃山楂片。”乔曦转身,“去铺子里买点吧。”
乔曦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逃避与那人见面。一刻钟后,他买到了山楂片,才重新回到别院。
在院内,乔曦遇见了晏清,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他们手上捧着盒子,不知要送去何处。
“乔公子。”晏清上前来请安,“今日别院来了一位客人,奴才来与您知会一声。”
乔曦本来是不打算过问的,谁知晏清会主动提起。
他不得不应和道:“既然如此,那我该找个时间拜会一下了。”
“不不不。”晏清忙阻止,“这位客人……喜欢清净,乔公子不必去见,这几日若是碰见了,也请乔公子莫要见怪。”
晏清的意思,说不准就是贺炤的意思。
看来贺炤并不希望自己和那人见面。
这也恰好合了乔曦的心意,他颔首答应下来,接着拉过身边的小叫花子。
“晏清公公,我这儿有个人,希望你能给他在院子里安排个活计。”
晏清端详小叫花子片刻,笑起来:“公子都开口了,不过一个小子而已,公子喜欢,就放在身边带着吧,何必与奴才说。”
“不过别院里的人都要登记造册,不知他姓甚名谁,是何来历?”
小叫花子是个哑巴,不可能问得出他的名字,乔曦犯起了难。
安和忽然说:“上回给他洗澡的时候,我见他衣裳后领子上面缝了一个名字,似乎是什么……小车?”
“小车?”乔曦想了想,“那让他与你一般,取名安车如何?”
安和没有意见,小叫花子就此改名为安车,做了安和的副手。
两日后,书斋老板差人来传话,说样书已经做了出来,请乔曦前去预览。
然而刚到书斋,看见里面一张熟悉的面孔,乔曦恨不得掉头就走。
东方谕爱书,闲来无事便喜欢到书斋打发时间。此时他正在这家入墨书斋中挑选书籍。
可老板已看见了乔曦,挥着手与他打招呼,乔曦没办法临阵脱逃了。只能硬着头皮,从东方谕身边经过。
反正他也不认识自己。
“乔公子,你瞧瞧这样书,装订、缝线都是最好的,里头正文也用的是上好的油墨,可还满意?”
乔曦接过来看了看:“很不错,多谢老板费心。”
“那当然要费心!”老板手舞足蹈起来,“据鄙人经商多年的眼光来看,这《科考押题宝》必然会成为我入墨书斋的头号畅销作品,一经面世,那定是洛阳纸贵、万人空巷!”
“老板谬赞了。”乔曦颇为羞惭。
“这本《科考押题宝》是公子的著作?”
一道清冷出尘的声音传来,回头看去,是东方谕。
乔曦浑身僵硬一瞬,而后挤出勉强的微笑:“正是在下拙作。”
东方谕眸色柔和,感慨道:“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对科举之制的见解已这般鞭辟入里。不知公子可参与了今年的秋闱?”
“在下惭愧,还未有功名在身。”
笑起来之后,东方谕的眼角隐约泛起细纹,那是时间的刻印:“是我唐突了。”
在东方谕面前,乔曦总有些许自惭形秽之感。
他觉得自己是后来的,在不知情时,与贺炤发生了许多事,甚至还有了贺炤的孩子。虽说其中有不得已,但细究起来到底是辜负了东方谕。
东方谕在老板那里提前看过了样书,与乔曦说了些自己的见解。
他毕竟是上过科场的人。短短几句话便让乔曦放下了成见,为他的才情倾倒。
两人居然在书斋忘情相谈起来,直到老板搓着手过来提醒:“二位,咱们要打烊了,要不下回再聊?”
乔曦惊觉已夕阳西斜,便要告辞。
可之前东方谕清居佛庙许久,难得遇见乔曦这样能聊上两句的人,实在不舍。
于是他邀约:“不知乔公子可愿赏光去我居所用些饭,我们吃过饭再谈。”
东方谕的住处,那不就是南山别院吗。
“我、我家中还有事。”乔曦笨拙地找着借口。
东方谕明白他话中婉拒的意思,热情降了下来,不再强求。
不过两人还是相携走出书斋。
谁知刚走出门,乔曦身上便投下一道高大的阴影。
乔曦抬起头,冷不防看见贺炤风尘仆仆的脸,惊讶地瞪大了眼:“陛下……”
半个月未见,贺炤看上去比离开时要瘦了点,北琢的阳光太过热烈,稍稍晒黑了他的脸。
而在贺炤眼中,面前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则胖了一点,嘴唇与脸颊在白皙中透着血气丰盈的淡红,像是烧得上好的粉胎瓷器。
“卿卿。”
贺炤不由分说抱住了乔曦。
他铠甲在身,硌得乔曦有些难受,何况身旁东方谕还看着呢!
乔曦推了推贺炤,出言提醒:“还有人在呢。”
贺炤心想乔曦应该是面薄,便老实放开他,转眼才发现旁边站着的是东方谕。
“爹爹?”贺炤意外,“你何时抵达的钧凤?”
见他俩搂搂抱抱的样子,东方谕全明白过来,乔曦想必就是之前贺炤兴冲冲跑来说的那个喜欢的人。
爹爹?
乔曦呆若木鸡。
东方谕对上贺炤时,神色很是淡漠,简短回答道:“两日前。”
“你能过来,我很高兴。”
在东方谕面前,贺炤仿佛变回了十几岁出头的愣头青小伙子,高兴毫不加掩饰。
东方谕将贺炤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略显刻薄地说:“自古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纵使陛下急着收拢大权,又何须亲征,实在不稳重。”
贺炤正色:“朝廷苦北琢之患久矣。孩儿不甘于只做个庸碌的守成之君,誓要杀得北琢再不敢进犯,还边疆百姓一个清净。且我自小练武,不分寒暑,岂甘心荒废,必要在战场上搏杀出名堂才不辜负浑身本领。”
乔曦听出来东方谕并非不赞成亲征,那番话分明是担心多过责备。可没想到贺炤这时候轴上了,非要信誓旦旦地解释。
为免得两人在大街上吵起来,乔曦赶忙解围:“陛下,先生是担心你。”
被他提醒,贺炤也反应了过来。
贺炤只是太过迫切想要在东方谕面前证明自己,一时钻了牛角尖。
东方谕别过头:“草民可不敢担心陛下。”
看出来父子二人有嫌隙,乔曦主动当起了和事老:“先生,陛下刚从战场归来,咱们还是先回别院歇息吧?”
“是了。”贺炤揽过乔曦,对东方谕介绍,“爹爹,他便是上回我与你说过的那个人,他叫乔曦。”
说完,贺炤转向乔曦:“我爹爹姓东方,你可以叫他先生。”
乔曦赶紧行了晚辈礼:“见过东方先生。”
走在路上,乔曦终于想明白了东方谕的身份。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贺炤藏在佛寺中的心上人,而是陛下的亲生爹爹。
乔曦颇为赧然,他、他吃味这样久,结果全都是误会,简直羞愧。
几人回到别院。
东方谕忽然捉起乔曦的手,对贺炤说:“我还有一些话想与小曦说,陛下不会介意吧?”
贺炤也有十多日未见乔曦,实在思念得紧,可东方谕开口要人,他不好拒绝,只能点头:“朕刚好还有一些政务要处理。”
东方谕便带着乔曦来到了自己的院子。
进屋后,一个绑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为乔曦倒了杯茶。
东方谕抬手:“喝茶吧。”
知道东方谕的身份后,乔曦见到他就忍不住紧张。听他让自己喝茶,乔曦赶紧去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却连味道都没品出来。
见他这样,东方谕以袖掩唇,偷笑一番。
“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东方谕问。
乔曦一个激灵坐正,老老实实回答:“我是京城人士,今年十八。家里……家里没人了。”
闻言,东方谕眼中划过怜惜,叹息道:“可怜见的孩子。”
乔曦摆手:“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名叫樱桃的小丫头端着一本书上来:“先生,您要的东西。”
“好,你下去歇息吧。”
东方谕拿过那本书,放在桌上,推到了乔曦面前。
乔曦看了一眼书封,上面写着《亭柳先生全集》。
“这是我恩师的手稿集。”东方谕解释,“仅此一本。我珍藏了多年,今日与你相见,也没有旁的东西送得出手。还好你是个爱书的孩子,希望你莫要嫌弃。”
乔曦受宠若惊,连连推拒:“如此珍贵,我不能收。”
“收下吧,这是见面礼。”东方谕道。
乔曦恍然明白过来,东方先生这是以陛下父亲的身份在送礼,表明他认同了自己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那乔曦更不知该不该收了。
东方谕将乔曦的犹豫看在眼中,心里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你……并不愿意和陛下在一起是吗?”
没想到他会这般敏锐,乔曦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
东方谕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问他:“陛下强迫了你,是吗?”
乔曦一时无法理解东方谕这个问题,陛下在自己亲生父亲眼中居然是能做出如此卑劣之事的人吗?
“不是的。”乔曦赶紧解释,“陛下没有强迫我,一切都是一场意外。我中了暖情的药,不及时解开就会对身体有损,所以陛下……他都是为了帮我。孩子也是意外,我并不知自己是可以孕育的体质,陛下也不知道。”
“你……有了陛下的孩子?”
东方谕的声音颤抖。
随即便是阵阵晕眩袭来,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重回眼前,东方谕竟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乔曦眼疾手快,稳住了东方谕,把他搀扶下来坐好。
东方谕抓着他的手不放,好似强忍着痛苦般问:“你确定那只是意外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有可能都是陛下的精心策划,什么暖情药,什么为你解药,会不会全是骗局?”
乔曦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
在他眼中,贺炤不会做此下作之事。
东方谕明明是陛下的亲人,为何却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乔曦坚定地说:“我相信陛下,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先生你与陛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凭什么相信他?”
东方谕的神情有些可怕,像是被魇住了。
他紧紧捏着乔曦的手,说:“他是帝王,他若是想要张开天罗地网把你装进去,你根本无处可逃。他若是想要精心谋划一场骗局,也绝不会叫你察觉分毫。”
“被他盯上的那一刻,无论你的前途也好、功名也罢,甚至是亲人、性命,都不再属于你自己,你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你有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身上流淌着仇敌的血液,你不想见到他,可你又无法控制地想要知道那个孩子还好不好……”
“这就是个诅咒,连死亡也无法斩断的诅咒。”
一行清泪从东方谕的眼眶中滑落,乔曦吓了一跳。东方谕浑身战栗,状态明显不太对劲,乔曦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先生,你没事吧?”乔曦只能不断呼唤他,希望能唤回他的理智。
这时,贺炤推门而入,关切地看向乔曦:“发生什么了?”
乔曦向他求助:“先生说着话就有些激动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还不等乔曦说完,东方谕忽然砸了桌上的茶杯。
茶杯跌落在贺炤脚边,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门外顾翎听见,当即冲进来,护在了贺炤的身前。贺炤抬手将他挡去后边:“你退下。”
“可……”顾翎担忧。
“朕能处理。”贺炤说着,往前一步。
“你滚!”东方谕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要过来!”
贺炤停下脚步,握紧了拳,脸色阴沉到近乎能滴出水来。
乔曦望着他,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闻听屋里的动静,东方谕的贴身侍女樱桃赶紧跑了进来。
她来不及和屋里的贵人们行礼,直接扑到东方谕身前,仰着头安慰:“哥哥,我在这儿呢,小桃子在这儿呢,你不要伤心了,没事啦。”
见到樱桃,东方谕冷静了些许,他抱住了小姑娘,仿佛抱紧了失而复得的某个人。
“你没事就好,哥哥以为你被官兵追上了,哥哥还以为要失去你了……”
樱桃撒着娇与东方谕说:“哥哥你累了,我们去屋里歇一会儿好不好?”
约莫一炷香后,樱桃安置好了东方谕,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福了福身,对贺炤说:“陛下,先生睡下了,您改日再来看先生吧?”
贺炤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乔曦跟在贺炤身后,追了上去。
从后边看去,陛下向来高挺笔直的脊背,如今竟有些颓靡。乔曦跟着他回到了主屋,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金乌沉入深谷,贺炤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静静坐着,周身萦绕着低沉的气息。
此时的贺炤令乔曦想起了那个雷雨夜。
当时乔曦还以为贺炤是在想念故去的先帝,现在看来,贺炤伤心的其实是自己与东方谕之间的隔阂。
乔曦不知贺炤与东方谕之间到底有何过往,便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坐在他的身旁陪伴,轻轻把脑袋歪在了陛下的肩膀上。
贺炤被他的动作唤回了神思,沙哑地开口:“他把我认成了先帝。”
“其实我长得不太像先帝。”贺炤说,“晏清说我眉眼五官都更像爹爹。但他每次见到我,都会把我当成先帝。”
乔曦仔细回想了一下,贺炤相貌上的确与东方谕有几分相似,但他们身上的气度截然不同。
贺炤身居高位,威严不可冒犯,沉下脸后更令人恐惧。而东方谕的气质却是清冷柔和、充满书卷气的。
如果不是贺炤专门提到,乔曦都没发现他们二人容貌上的相似。
想必是贺炤的举止气度像极了先帝,才会让东方谕在神智恍惚时错认。
“先帝与东方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曦斟酌着,还是问了。
“爹爹他,曾是新科进士。”
贺炤目光落在缥缈处,陷入往事。
“然而在翰林宴会上,先帝看中了他的相貌。便在酒中下了暖情之物,趁他无反抗之力时,强占了他。”
“爹爹受不了此等羞辱,可他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新科进士,哪里抵抗得了帝王的威势。先帝一次次夜里传他入宫……后边,爹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爹爹尝试过落胎,但先帝得知了此事,立即把他迎入宫中,严加看管起来,直到临盆。”
曾春风得意打马游街的探花郎,一朝沦为宫中禁脔。乔曦大概能明白东方谕心中的屈辱与不甘。
“我的出生,从来都不被期待。如果可以选,他一定不希望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贺炤的语气中有自嘲,还有悲伤。
忽然,贺炤盯着乔曦,问他:“你不愿与我在一起,是否也是觉得我会与先帝一样?”
此时此刻的贺炤神情变得脆弱,如若当真从乔曦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贺炤怕自己会疯掉。
他拼了命想要摆脱先帝,可血缘是永远无法斩断的魔咒。他的爹爹已将他错认成那个人渣,难道他认定的人也要这般残酷地对待自己吗?
乔曦胸口像是被揪了起来,伸长手去环抱住贺炤。
“错的不是你,陛下。你和先帝不一样。”
乔曦的话不仅是对贺炤说的,也是在对自己说。
“我……只是脑袋里很乱,没有想清楚,所以才总是将你推开。”乔曦说,“但我一直相信,你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你是你,先帝是先帝。”
贺炤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枚未经打磨的红玉。其色泽如血,剔透胜水。
“这是我从北琢收来的玉石,我瞧他璀璨若曦光,便想到了你。我叫人打磨成坠子赠与你可好?”
贺炤捧着红玉在胸前,好似捧着他那颗令人动容的赤子之心。此刻,他不是帝王,他只是他自己。
乔曦眼眶发酸,倾身上前,紧紧抱住了贺炤的脖颈。
时至今日,他惊觉自己之前的所有顾虑,不过是害怕贺炤心中另有他人。他害怕自己做了插足的人、他害怕自己不是那个唯一。
他害怕帝王薄情,随时会将自己弃如敝履,所以退缩不敢上前半步。
可贺炤就是贺炤,在帝王身份之下,他更是个纯然诚挚的人。如先帝那般的帝王之所以薄情,是因为他们本性凉薄。
贺炤不一样。
他会在自己面前褪去帝王的伪装,变得脆弱、赤诚。
他也许诺过要与自己相伴,会对自己好。
贺炤没做错任何事,是自己错了,错在瞻前顾后、怯懦不堪。
松开贺炤后,乔曦捧着红玉,瞧了好一会儿,忍住了哽咽的嗓音,故作轻松地说:“这个是不是没有金子值钱?”
贺炤怔愣瞬息,说:“你若是更喜欢金子,那我重新送你金子。”
“我喜欢的。”乔曦摇头,将红玉抱在怀中。
“你送的,我都喜欢。”
第 47 章 二合一
说“喜欢”二字的时候, 乔曦眼睛亮亮的,如无边夜空中的繁星点点。
贺炤不是傻的,他能感觉到今日乔曦对待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你是因为可怜我才这样吗?”贺炤试探着问。
“怎会?”乔曦摇头, “不是可怜你, 是……”
乔曦咬了咬下唇,心中挣扎, 要不要向贺炤坦白。
他看着贺炤写满了期待但又略显惶恐的眼睛,最终还是觉得如实告知得好,以免二人之间再产生什么误会。
“其实……慈恩寺祈福的时候, 我偷溜出来闲逛, 曾逛到一间小屋外, 不小心看见你与东方先生……”
这着实是个巨大的乌龙, 乔曦现在说出来都忍不住脸红。
“我、我看见你抱着东方先生。就误以为、以为你心中另有所属, 所以……”
听见乔曦的话,贺炤渐渐睁大了眼。
然后, 他笑了出来。
乔曦别过头, 耳朵通红:“你要笑就笑吧。谁叫东方先生看起来那么年轻。”
贺炤没有嘲笑他,而是凑近他的耳畔, 沉声说:“我好想亲你, 怎么办?”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 自己已经在乔曦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所以他才会误会、才会吃味。
乔曦看了眼贺炤, 又难为情地搓了搓手, 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等待他的亲吻。
贺炤双手捧着乔曦的后脑勺, 毫不温柔地吻了上去。
他们之前也有过亲吻,但那时乔曦深陷药性, 已不记得亲吻的感觉,只隐约记住了充盈鼻腔的龙涎香气。
这回贺炤吻得相当狠,像是恨不得把乔曦吞吃入腹。
乔曦忘记了换气,憋得一张脸通红。
等到贺炤放开他,看见他红霞满面的样子,笑了起来:“朕又没有捏你的鼻子,卿卿怎么连呼吸都忘了。”
乔曦不想回答他的调侃,干脆心一横,再度主动堵住了他的嘴。
贺炤没想到乔曦会主动亲吻自己,惊喜至极,心潮激荡之下,他的动作愈发放肆,不知不觉两人就抱着翻上了床,乔曦躺在枕头上。
春寒料峭,屋内却是热浪无边。
衣袍凌乱成团,被扔在了地上,交叠重合。
箭在弦上,可贺炤忽然看见了乔曦微微隆起的小腹,顿时冷静下来。
“你现在身子不便,我还是去洗个澡罢了。”
说着,贺炤便要下床。
但难受的不止他一个人,乔曦也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眼见贺炤真打算临阵脱逃,乔曦一着急,双腿收拢,环住了他的腰。
乔曦羞极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说出如此放浪的话:“已四月有余,小心点,不会有事的。”
一句话,如火星坠入油锅,燎原而起。
贺炤时刻谨记要小心,动作温柔到极致,仿佛乔曦是什么易碎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碰坏。
这反而更加难耐、磨人又漫长。
贺炤再度低头,亲吻了乔曦腰窝上的三颗小痣。
“你可知你这里长了三颗粉色的痣?”贺炤说着。
乔曦总算恍然大悟,原来那劳什子的痣长在这种地方,怪不得自己到处找遍了,也没找到。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乔曦脑袋埋在枕头里。
“我怕你羞。”贺炤不解,“怎么了吗?”
乔曦反手捶他一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过了会儿,贺炤躺了下来,乔曦跪坐着。
“这样不会压到肚子。”贺炤坏笑,“我也歇一会儿。”
乔曦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整个人宛如刚被烫熟的虾子,红得令人怜爱。
“你、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这种方式?”
乔曦羞愤难当。
贺炤回答:“上回你问我何为爱,我久久无法理解。便让人去买了些话本子,里面就写了这些,还有图画。如何,我学得还不错吗?”
乔曦肠子都悔青了,这算是他自作自受吗?
“你买的什么话本子。”
“我恨你呜……”
……
乔曦累得眯着眼假寐,浑身酸软,半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贺炤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乔曦动了动眼皮,本想挽留,可根本懒得张口。
接着他就听见贺炤朗声唤了晏清,让他备清水,他与乔曦要洗澡。
这下子乔曦猛地睁开了眼,等贺炤回来后,怨怪他道:“你、干嘛把晏清他们都叫起来,这样的话,整个院子里的人不都知道我、我们干了什么吗?”
贺炤满脸写着餍足,站在桌边倒了一杯水,走过来。
“怎么?我们之间的事还需要瞒着底下的人?”
贺炤把茶杯递给乔曦。
乔曦捧着暖暖的杯子,裹在被子里,难为情道:“那也不、不用叫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做这个……”
见乔曦这般,贺炤又想笑了,严格来说,他的嘴角今晚就没放下来过。
“知你面皮薄。”贺炤说,“那待会儿朕就屈尊降贵,亲自为你洗澡,可好?”
乔曦用被子捂住半张脸,好像更不好了。
翌日。
贺炤早早醒来,看见身侧睡颜恬然的人,俯身在他的嘴角印下一个吻。
内侍们进来服侍贺炤换好衣裳,他嘱咐所有人不许吵扰乔曦,而后去了院子里舞剑练枪。
安和与晏清并排站在廊下。
晏清笑呵呵的:“陛下心情真好。”
安和气鼓鼓的:“公子还在孕中,陛下实在不知轻重!”
晏清转头看他:“你小子懂什么。陛下心情好了,咱们底下人也好过啊。”
安和瘪嘴,他才不管陛下好不好呢。
用过早膳后,乔曦还在睡,贺炤便去了东方谕的院子。
但陛下没有进屋,只是在院中安静地站着。
直到樱桃给东方谕喂了药掀帘出来,才惊觉陛下驾临。
樱桃上前给贺炤行礼:“给陛下请安。”
贺炤叫她起身,接着问:“他如何了?”
樱桃答:“康太医给先生开了安神的药,先生安睡了整夜,方才醒了,又服了养身的汤药,此时正看书呢。”
贺炤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却依旧没有抬脚进去的打算。
樱桃不免问:“陛下要进去看看先生吗?”
贺炤默然半晌,摇了摇头:“罢了,朕不进去惹他伤心。你好好照顾他。”
“是,恭送陛下。”樱桃福身。
等贺炤离去后,樱桃重新回到屋内。
东方谕披着外衫,靠在床头,膝上摊开了一本书,可他根本没有心神看。
两行清泪从他的脸侧划过,留下清浅的泪痕。
樱桃快步过去,心疼道:“先生,您怎么又在伤心?”
然而东方谕却叹息:“该伤心的不是我,是陛下才对。”
刚刚贺炤与樱桃在外面的谈话,东方谕听了个大概。
“先生还是关怀陛下的。”樱桃黯然,“先生只是落下了心病,这不怪您。陛下也一定会明白先生的。”
东方谕闭上眼,又两行泪落下。
“不,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情意也有被耗尽的一日。”
贺炤回到主屋的时候,乔曦终于清醒了过来。
安和正在服侍他用早膳,或者说早午膳。
见贺炤心绪低沉地走进来,乔曦几乎立即就猜到了他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你去看了东方先生吗?”乔曦问。
贺炤道:“没敢进去,怕他见了我又伤心。”
父子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隔阂只会一日日愈发深刻。
乔曦想了片刻,提议:“陛下觉得给东方先生写信如何?”
“写信?”
“没错。”乔曦点头,“想必陛下有许多话想要跟东方先生说,可他一见到你就总是想起先帝,那不如先把心里话写在信中,交给东方先生看。”
贺炤迟疑:“他会愿意看吗?”
当局者迷,贺炤因常常直面东方谕的迁怒,不大相信他会关心自己。
可在乔曦这个局外人眼中,东方谕分明也是痛苦挣扎的,他一面想要与贺炤有更深的交流,一面又难以克服心中的恐惧。
“肯定会的。”乔曦坚定道,“只要陛下愿意写,东方先生定然会看。”
贺炤激动的从后方将乔曦抱了起来:“你真是天才,朕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种法子。”
不过提了个主意,乔曦自认当不起“天才”二字。
“陛下,快放我下来!小心孩子!”
·
今日宋书要辞别,乔曦说好了给他送行。
宋书家在钧凤城外的乡下,之所以在南山别院住这么久,是为了陪乔曦,以免他与陛下吵架时身旁无人撑腰。
现在乔曦既已与陛下言归于好,宋书也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看看爹爹。
两人坐上马车,打算前往城东门外的亭子里饯行。可就在这时,一道霸道的人影不由分说地挤进了马车。
仔细一瞧,乔曦想了良久,才认出他是郑小将军郑若澜。
“不知郑小将军有何贵干?”
乔曦声音中带着戒备。
郑若澜理直气壮道:“这几日我递了不少请帖进来,乔公子为何全都拒了?”
从住进南山别院开始,乔曦就时不时收到郑若澜的邀约。他忌惮郑若澜是郑家人,都不曾理会。
谁知此人不知罢休,今日还亲自追了上来。
乔曦蹙眉:“我与郑小将军没什么渊源,就算是赴宴只怕也是话不投机。”
郑若澜看了看宋书,问:“你们这是去哪?”
眼见他是赖住了,乔曦不得不多解释两句:“他是我的友人,今日要归家,我去给他饯行。”
“饯行啊。”郑若澜掀开帘,对车夫说,“启程吧,我们一同去饯行。”
车夫听了命令,当即打马出发。
乔曦脸色阴沉,说话不再客气:“郑小将军,我们可没有说要与你同行。”
宋书扯了扯乔曦的袖子,害怕他们发生冲突:“他非要跟着,要不就随他吧?”
宋书这样说,是不了解郑家与陛下之间的嫌隙,只当郑若澜是个普通的武将。
郑若澜也毫不相让,直言:“你屡屡拒绝邀约,就别怪我硬要贴上来。”
“你……!”
想不到这家伙如此厚颜。
赶人无果,乔曦他们只能当郑若澜不存在。还好他一路上也沉默不言,收敛了气息,当真不太有存在感。
安和在外和马夫坐在一起,可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腹痛难忍。
安和脸红:“公子,我应当是闹肚子了。”
“怎么回事?”乔曦关切,“你今日都吃了什么?”
安和纳闷:“也没吃什么啊,我忍不住了!”
乔曦赶紧让他下车去,叫他今日也不用跟着了,解决之后去找郎中瞧瞧。
安和跑着离开。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长亭外。
乔曦和宋书准备了一些茶水和点心,他俩都不能沾酒,就只能以茶代酒,聊表心意。
两人相对而坐,还有个郑若澜,抱臂靠在亭柱旁,与他二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宋书举起茶杯,敬乔曦:“多谢你把之前抄书的报酬都给了我。我打算带着爹爹去外祖家借住一段时日,有那些钱傍身,也不怕外祖他们说闲话了。”
乔曦心中不舍:“其实你大可以接你爹爹过来住,你毕竟有快八个月的身孕了,产期将至,我着实不放心。”
“和陛下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惶恐。”宋书糯糯道,“还是回乡下,清净,我也自在些。”
郑若澜听了两耳朵,忽然出声:“你的孩子,该不会是陆江的吧?”
宋书一个激灵:“你、你怎知?”
“猜的。”郑若澜不愿多言。
“还请将军不要告诉陆大人。”宋书扶着肚子请求到。
郑若澜懒懒回答:“不会,我与陆江不熟。”
宋书向乔曦辞行,乔曦目送他上了马车,前进了将近一里地才收回视线,准备打道回府。
转身又看见了郑若澜,乔曦没好气地说:“你非要跟过来,所为到底何事?”
郑若澜说:“我想看看,能让陛下魂牵梦萦的人,究竟是怎样的。”
“现在你看过了。”乔曦摊手,“可以回去了。”
“你好像很抗拒我。”郑若澜眼神锐利,“因为我是郑家人?”
乔曦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郑若澜继续道:“你别假装不知。陛下与太后势同水火,但凡稍微关注朝政的人都知晓。你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想必我那位姑姑给了你不少脸色瞧吧?”
乔曦不愿与他多口舌,干脆坦率:“是,你既然清楚,为何还要数次相约?”
郑若澜勾起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呢?明知我是郑家人,也敢与我单独相处?”
乔曦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其实二人根本不算单独相处,贺炤派了两名潜龙卫随身护着,乔曦是知晓的。
可惜乔曦忽略了,长亭方圆几十丈开阔平坦,无法藏人,潜龙卫只能缀在远处相护。
而且他也无法料想到,郑若澜的武功到了如何出神入化的地步,连潜龙卫都不放在眼里。
只见郑若澜脚下一动,乔曦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捂住了口鼻。
·
钧凤城外十里处。
一队人马隐藏在密林之中,目光灼灼地锁定了官道上的那辆马车。这些人中有大衍朝长相的家伙,更有几名北琢人。
“你确认那辆车是从你们皇帝的院子里开出来的?”
北琢人操着一口腔调奇怪的官话问。
大衍朝长相那人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人蹲了一早晨,确信是那驾马车不错。”
“好,兄弟们,做好准备,把大衍狗皇帝心尖上的男宠劫走!”
“得令!”
·
暮色似火,灼烧了西边苍穹。
贺炤正在打磨那块红玉,抛光、过水、再度打磨。
这是费心费力的细致活,他做得很认真。
原本贺炤想找人来做,做一块玉牌给乔曦,但见了几个钧凤匠人的手艺,都不甚满意,便打算自己动手。
就像乔曦亲自动手做了香囊给他一般,贺炤认为自己动手更合心意。
做着做着,贺炤改变了主意,觉得玉牌太普通,他要做一枚簪子,让乔曦天天戴在脑袋上,招摇给全部的人瞧。
此时,晏清顶着满脑门儿的汗,悄悄走了进来:“陛下。”
贺炤停下手中动作,瞥他:“怎么?”
晏清吞了吞口水,顶着压力开口:“乔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贺炤蹙眉,“什么意思?”
“跟着的潜龙卫来回话,说乔公子今日去给宋公子送行,不知为何郑小将军跟了上去。”
“他们一直在暗中护卫,所以离得有些远。宋公子出发后,乔公子和郑小将军说了两句话,忽然郑小将军就出手……出手打晕了乔公子,把人带走了。”
说到这里,晏清忙跪了下来:“陛下千万不要着急。奴才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出去寻找了,郑小将军下榻的地方、城外、城内,都散了人去。想必不多时就会有消息的!”
贺炤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璞玉,怒极:“潜龙卫都是做什么吃的,居然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就被带走了?叫顾翎来见朕。”
很快,贺炤气势汹汹来到正堂。
顾翎已跪在了那里请罪。
“今日护卫的是哪两个?”贺炤站在顾翎身前,质问。
顾翎埋首回答:“是玄字班的两人,他们已经领了罚。”
“无用之人不需要再留在潜龙卫,都处置了。”
顾翎知贺炤正在气头上,恭顺不敢违逆:“是。”
“派所有人出去找,就算把钧凤的地翻一遍,也要把人给朕找到。”
贺炤眸色沉沉,怒意盎然。
这场动静闹得不小。南山别院能出动的人都出动了,留下来伺候的内侍与宫女全都噤若寒蝉,生怕触了陛下的霉头。
妄为道长听闻消息赶了过来,想要觐见陛下。
来到主院的时候,妄为道长看见了跪在地上哭泣的安和。
安和自责不已,他不停对晏清说:“都怪我,忽然吃坏了肚子,没有陪在公子身边,不然的话,公子肯定不会出事。”
晏清也急得跺脚:“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妄为道长本想过去问一句,但晏清看见他,就忙迎上去,说陛下请他进去说话。
道长只好先进去面圣。
距离乔曦最后一次出现在潜龙卫眼前,已过了近两个时辰,寻找一无所获,贺炤周身的气场变得令人胆寒。
“陛下,贫道曾在乔小友身上留下了一道气息,或许可用罗盘追踪一二。”妄为道长直截了当道。
妄为道长的话顿时给了贺炤希望,他当即说:“请道长襄助,朕定有重赏。”
道长也不废话,拿出罗盘,直接席地打坐,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罗盘的指针颤抖地旋转起来,片刻后,停了下来。
“北方。”道长面色凝重,“乔小友被带去了北边。”
·
再次醒来时,乔曦感觉后脖颈刺痛不已。
随后他发现自己身处马车之中,摇摇晃晃,不知是要往何处前行。
乔曦想起自己晕过去前发生的事,忙掀开马车的帘子,果然看见了正在驾车的郑若澜。
“醒了?”郑若澜语气平平,半点不意外。
“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想做什么?”
乔曦暗恨自己疏忽大意。
可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郑若澜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潜龙卫的面动手。
郑若澜瞥他一眼,重新目视前方:“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害你。更何况你还怀有身孕,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不屑做屠戮稚子孕夫的渣滓。”
乔曦戒备地盯着他,显然不信。
郑若澜继续说下去:“其实若是能选,我甚至都不屑于挟持你。”
“实在是祖父之命,无法违抗。”郑若澜转头看乔曦,“你小心点不要坠马了。”
“你把我绑出来,现在又假惺惺的做什么?”
话虽如此,乔曦却抓紧了马车壁。
“太后被陛下囚禁在了长乐宫中,这件事你可知晓?”
乔曦茫然,贺炤没和他说过这些。
观他神色,郑若澜明白了:“看来你全然不知。那我就告诉你吧,祖父要我抓你回悬云州,好与陛下做交易,把太后娘娘放回郑家。”
“我会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到悬云州,等交易达成,又完好无损地还给陛下。只要你不乱来,我保你和你孩儿的性命无虞。”
说完,郑若澜像是想到什么,提醒:“我不会绑着你,但你千万别想着逃跑。”
与此同时,郑若澜手中捻起一枚小石子,眼神往空中看去,电光火石间,石子出手。
紧接着,不远处一只刚刚起飞的麻雀被石子命中,断线般坠了下去。
马车还在摇晃着行进,郑若澜都有这样的准头,若是乔曦想跑,他也能像打麻雀一样,一下击中乔曦。
乔曦打量郑若澜许久,最终决定暂且放弃反抗。
郑若澜武功不俗,连潜龙卫都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还是先假意顺从,静观其变为好。
只是贺炤……
他肯定会担心坏了吧。
第 48 章 二合一
二月初的深夜依旧露寒霜重。
郑若澜找来的这驾马车很是简陋, 寒风斜吹侵入,车内又无保暖用具,乔曦两只手放在唇边哈气揉搓, 整个人尽力蜷成一团, 还是冷得发抖。
郑若澜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自己身上的狐皮外袍解下来, 扔在了乔曦身上。
“穿着吧,娇贵的少爷。”
狐皮外袍上边还带着郑小将军身上的热度,乔曦冷得过分, 可此时根本无可挑剔, 只好披在了身上。
但是这样一来, 郑若澜就只剩两件单衣。
乔曦心虚地问他:“那你怎么办?”
郑若澜道:“我从小生长于悬云州北地, 行伍之人, 没有你那么皮肉娇弱。”
乔曦瘪瘪嘴,觉得此人说话着实令人火大, 他好心关怀, 不领情就算了。
他体感此时气温不高于五度,但凡是个活人都会觉得冷。
“赶路快两日了, 我还未见你合过眼, 你不累吗?”乔曦又问。
“不累。”郑若澜回首, “你不要想着拖延时间就会有人来救你, 陛下的人马对北地不够熟悉, 他们不可能追上来的。”
小心思被戳破, 乔曦尴尬地别过视线。
乔曦把衣服拢紧了点, 再次开口:“你说你不屑伤害我, 为何不干脆与陛下正大光明地谈?太后状况不佳,归还母家养身子也是应有之理, 大可以好好与陛下陈情,做什么非要绑我?”
“因为绑你最划算。”
郑若澜语气冷静,似乎乔曦在他眼中只是一枚筹码。
乔曦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己无凭无靠,既不在朝为官,也没有家族势力。甚至陛下沾染上男宠二字都算是丑事。陛下如果真的在意自己,郑家就能借此提出释放太后的条件。陛下若不在乎,那郑家就是杀了自己也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顶多陛下生气了,不轻不重罚一下。郑家树大根深,就是被罢免几个子弟也不伤半分元气。
何况按常理推算的话,陛下也不好因一个男宠而大肆责难肱股之臣。
真是柿子捡软的捏。乔曦感到憋闷。
这时,郑若澜说:“等到了悬云州,你莫要与其他郑家人接触,老老实实呆在我给你安排的地方,不要耍小聪明。”
“怎么?你难道害怕郑家人不是一条心,还能有人把我放了不成?”乔曦故意怼他。
“不。”郑若澜斜他一眼,“我是怕你丢了小命。”
“悬云州姓郑的人太多了。他们心肠千回百转,为了一己私利,指不定会做出什么预想不到的事,你孤身一人,落到他们手中,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郑若澜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嫌恶,明明他口中的那些人都是他的家人。
一个家族的人多了,心自然就不齐了。
乔曦本以为郑若澜能为了家族做出挟持自己的事,定然是与那群人沆瀣一气的。没想到听他的语气,竟对自己家族的人有几分不屑。
于是乔曦试探道:“你说他们为了一己私利,那你呢?你就敢说自己没有任何私心吗?你话语间有意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但在我看来,你们郑家人都一个样。”
“我没有私心。”
意料之外的,郑若澜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打算娶妻生子,也不钻营高官厚禄,我只想守着大衍的疆土,把进犯的蛮族全都赶出去。”郑若澜平静地说,“从小祖父就是如此教我的。”
乔曦十分意外,追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效忠于陛下?”
郑若澜想也没想,摇了摇头:“郑家人心怀鬼胎。陛下也未必全无私心。在我眼中,他们都是一样的。”
“何况我姓郑。就算我去和陛下投诚,他能全然相信我吗?”
郑若澜捉着缰绳,望向明月:“血缘是割不断的。陛下不可能信重我,我便也不去效忠他。我只做我想做的事,何苦非要效忠谁?”
“可实际上你现在还是在为郑家做事。”乔曦点明。
郑若澜微微勾唇:“所以我才说血缘割不断。”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就在此时,信鸽扑扇着翅膀,停在了郑若澜的肩膀上。
乔曦看见郑若澜眼里划过讶异的神色,取下了信鸽腿上的信纸。
看过信纸上的内容之后,郑若澜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他撕碎信纸,扬手扔掉,接着攥紧缰绳,拉停了马车。
乔曦扶住马车内壁,稳住身形,不解地问:“怎么了?”
郑若澜声音压低:“事情有变,我得送你回去。”
“嗯?”乔曦愈发茫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郑若澜居然愿意白费一番功夫,把抓到手的自己都送回去?
·
距离乔曦被带走,已过了整整三日。
贺炤手下的人已经将钧凤州府翻了个底朝天,周边村镇也没放过,甚至陛下还亲自带了人四处寻找,却连乔曦的半片衣角都没有找到。
陛下已经快要急疯了。
潜龙卫的人问责的问责,告罪的告罪,再找不到人,顾翎这个指挥使就该引咎辞官了。
火上浇油的是,顾翎今日接到了一条消息。拆开看后,他差点吓得厥过去,不敢耽搁,速速前去觐见贺炤。
贺炤追寻妄为道长的罗盘,往北找去了几十里,直到夜色深了,才不得不回来,此时刚从马上翻身而下。
顾翎单膝跪着,双手呈上信报:“禀告陛下,乔公子的下落……有消息了。”
连日的寻找让贺炤有些憔悴,可听见顾翎的话,他眼神立刻亮了起来,拿过信报就看了起来。
谁知信报上却写着:“北琢使团前来请求和谈,声称乔公子在他们手中。”
贺炤将信纸揉乱,长眉紧蹙。
不是说乔曦是被郑若澜带走的吗,怎么会落到北琢人手中?
郑家与北琢人交战多年,朝野当然有过风言风语,说大衍强盛,到现在还没能灭掉北琢,是因为郑家通敌。
贺炤登基后也暗中查过,但没有找到郑家通敌的证据。
难道传言当真,郑家与北琢来往竟毫不遮掩了?
“立即启程,去勒尔河前线。”
贺炤片刻都等不了了,连别院门都不曾踏进,直接重新上马,带着一队人再度上路。
勒尔河前线。
当日贺炤率兵占领了北琢十部后,就将战线推到了勒尔河岸边。陆江留在了勒尔都镇守。
大衍与北琢隔河而望,保持了暂时的安宁。
直到前几日北琢派使节来访,说他们手里掌握了陛下身边要紧的人,那人还有身孕,如果陛下不想那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最好答应他们的请求。
陆江当即就扣下了使团的人,将他们软禁了起来。然而他们留了个心眼,并未将乔曦带上,而是留在了河对岸的布萨城。
之后陆江书信一封,加急传回钧凤州府,请求陛下的示下。
却没想到圣旨没等到,先等到了圣驾。
陆江前去接驾,贺炤从马背上下来第一句话便是:“谈,立刻叫北琢人来见朕。”
当天,贺炤便接见了北琢的使节。
使节给贺炤行了一个北琢礼节,动作间勉强还算恭敬,可那神态倨傲,仿佛已胜券在握。
“说你们的条件。”贺炤高坐正位,单刀直入地问。
使节说的是北琢话,身边跟着个穿着北琢服侍的大衍人,从中沟通。
“使节大人说,要大衍立刻归还占领的南方十部,并且赔偿白银十万作为军费。否则那名身怀龙种的男宠就要殒命他乡了。”
段远不太能沉得住气,立即斥骂:“狮子大开口!你们兵战不敌我大衍朝,偏使这种下作的阴谋手段,难道想用一个人换我大衍军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土地吗?”
北琢使节又叽里咕噜说了一番。
翻译之人转述:“这就是我们的条件,你们若不接受,可以拒绝。只不过后果也自行承担罢了。”
贺炤握紧了扶手,忍着怒意道:“朕要见人质。”
“当然可以。”使节道,“我修书一封,明日布萨城的城墙上就会出现陛下想见到的人质,到时候再谈也不迟。”
双方暂且达成了妥协,北琢使节退了下去。
堂内只剩下大衍的官员们,诸位大人们沉默片刻,开始发表自己的建议。
“陛下,若是明日见到人质,您真的打算答应北琢的条件吗?”
“为了大义,小我的牺牲在所难免。大衍男儿为了取得如此战果,付出了多少条性命,不能因为一人前功尽弃啊!”
听见臣子们的话,贺炤头疼欲裂,他寻人多日,几乎没有合过眼,现在又听见如此诛心之语,气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他怀着朕的孩子,难道你们要朕眼睁睁弃之不顾?”
有臣子跪了下来:“陛下恕臣直言进谏之罪。北琢人的条件决计不可答应,但臣等并非要陛下舍弃皇嗣,依臣之见,我们应当与北琢继续商讨此事,争取让步。”
陆江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我们已在战场上取得优势,若此时答应北琢如此过分的条件,无异于与百姓们宣告我大衍男儿是怯懦退缩之辈,明明是打了胜仗,还要窝囊受气。”
陆江抱拳,朗声说:“臣请战,攻破布萨城,救下人质,好好磋灭北琢人的傲气!”
不少武将与陆江持有相同的看法,纷纷应声附和:“臣等请战!”
他们慷慨激昂,压过了其余大臣的气势。
然而贺炤有所顾虑,不能开战。
“开战之后,北琢人会第一时间杀了人质。”贺炤说,“朕不能拿他冒险。”
陆江愣了愣,还想说什么。
贺炤已有了决断:“我们手里也有人质,把北琢二皇子带上,明日与他们在城外再次商议。地不能还,但人,朕也要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微臣遵旨。”
·
翌日,北风紧,浓云低垂,双方陈兵城外,彼此对峙。
贺炤与陆江骑着马,站在大衍军的最前方,紧紧盯着前方布萨城的城墙。
这边的使节拿出准备好的旗帜挥舞了一下,这应当是他们约定的信号,对面的北琢人看见之后,果真押着一个人站在了城墙上。
出现在城墙上的那个人影身形单薄,身上捆着绳子,即便隔得很远,也能看出他的腹部隆起,像是有身孕的样子。
贺炤与陆江在看清楚人质的瞬间,都睁大了眼。
那人发髻散乱,碎发遮了半边脸,但熟悉之人并不会将他与乔曦认错。
他是宋书。
陆江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惊愕之中,北琢人信誓旦旦说他们抓住了乔曦,可为何出现在城墙上的人质分明是宋书?
宋书不是应该在后方钧凤州府吗?怎么会被北琢人抓去?
而且宋书怎么会怀孕了?是那天晚上吗?他怀的会是自己的孩子吗?
身下的马儿似是感觉到了陆江的情绪,也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原地踱步,嘶鸣几声。
贺炤的惊讶不亚于陆江。
他对宋书有点印象,是乔曦的朋友,他们很要好,乔曦就是给宋书送行之后失踪的。
北琢掌握的人质不是乔曦,贺炤内心的确松了口气。
但情况并未变好,既然宋书被北琢人当做乔曦抓了去,那真正的乔曦现在又在哪里?
贺炤不由自主的又想到了小时候的那只黑耳小兔子,想起它被剪掉双耳鲜血淋漓的样子,还想起了刑部大牢乔晖的最后一番话。
“为君王者,可不能动情,否则别人拿乔曦威胁您,您是不是连割地赔款都愿意,是否还能为他烽火戏诸侯?”
思及此,贺炤狠狠闭了闭眼。
如果今日人质当真是乔曦,他……会不会真的成为割地赔银的昏君?
贺炤强迫自己别再去想。
且按照乔曦对宋书的看重,他今日也无论如何要把人救下来才行。
见人质变成了宋书,陆江生怕陛下会舍弃掉他,当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请求:
“陛下,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让他们弄错了人质。如今这名人质是臣的挚友,他的名字叫做宋书。臣对他有愧,必须要救他,但臣不愿连累大衍,请陛下准许臣自去搭救。”
贺炤拉住缰绳,道:“起身吧,他虽不是朕的人,但也是朕的子民,朕不会轻易舍弃他的。”
陆江惊喜,眼泪已盈眶,忍了又忍终于维持住了镇定,重新上马。
接着,贺炤对手下人说:“把北琢二皇子提上来。”
昨日商定之后,大衍这边已经将提议告知了北琢,说可以用北琢的二皇子来换回人质,再多的,不能答应。
使节把大衍的意思连夜传回了北琢,今晨北琢回复,接受这个条件,双方将在阵前交换人质。
连劾消瘦了很多,原本高壮的汉子,竟变得形销骨立。他被押到了阵前。
北琢使节看见连劾,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对面见到连劾,也打开城门,把宋书带到了城外。
陆江请求亲自押送人质,贺炤理解他的心情,答允下来。
双方带着人质,来到了勒尔河畔。
布萨城距离河畔更近一些,他们要渡过河面,才能来到约定的中点。
漫漫草原上的河流,在枯水的冬季变得很浅很细,只有一线,轻易就能渡过。
双方很快碰了头。
走近之后,陆江看见了宋书狼狈的模样,又怒又恨。
宋书本就瘦削,受了几日折磨后竟有些脱相,鼓起的腹部显得愈发沉重硕大,仿佛随时便要压垮他的腰肢。
陆江没想到宋书居然将自己死死地蒙在鼓里,连怀了身孕也不愿告诉自己。
宋书也明白今日过后,什么事都瞒不住了。
被北琢人抓到,得知自己会被当做换取战果的人质之后,他就时常自责,自己对家国无用就罢了,居然有朝一日还成为了拖累大衍朝的罪人。
他多想陆江干脆舍弃掉自己算了,万千战士们用生命打下来的疆土,怎能因为小小的一个他便全部白费?
可见到陆江愿意来救自己,宋书又没办法不感动。
“数到三,我们同时放人。”
陆江对北琢负责押送人质的武官说。
这名北琢武官常年与大衍作战,学会了大衍官话,他看了连劾一眼,说:“好,开始数吧。”
“一。”
陆江的眼神紧紧锁定着宋书。
“二。”
宋书感觉到自己身后的束缚变得松散。
“三。”
双方同时释放人质。
宋书赶紧往前跑去,他几日没有吃饱饭了,已疲累不堪,但还是用尽了全力奔跑起来。
连劾的情况比他糟糕,即便被释放,迈出的步伐也沉重不堪。
几十丈有余的距离,生生被拉长。
为了公正,双方约定只能由人质自己走完最后的路程,所以陆江只能看着宋书蹒跚着、跌跌撞撞地朝自己奔来。
可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把长枪被高高掷出,掀起雷霆之势,直冲人质而来。
陆江目眦欲裂,再顾不得什么两军约定,扬鞭打马冲了出去。
然而长枪快他一步,擦过宋书的身体,狠狠刺入了连劾的胸膛。
紧接着宋书被人抓住了手臂,北琢武官见连劾倒地,迅速抓住宋书上马,往后撤去。
陆江红了眼,夹紧马腹,急追而去。
他不多时就追过了勒尔河,马蹄踏起朵朵水花。
北琢武官在马背上大喊道:“立刻停下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人质!”
说话间,他把弯刀抵在了宋书的脖颈处。
陆江不敢再追,吞下了无数苦涩与屈辱,停了下来。眼睁睁盯着北琢武官挟持宋书回到布萨城。
而在众人遗忘之处,连劾口中不断喷涌着鲜血,他的眼神已然涣散,到了弥留之际。
他小声的不知与谁说着:“我……早说过了……拿我……什么也换不到……”
如此变故被后方的贺炤收入眼底,也惊异不已。
没想到北琢人连自己的二皇子都可以舍弃,所谓的交换根本就是为了除掉己方人质的计策。
失去了连劾这个筹码之后,对峙一时陷入了僵局,难道真要答应北琢的条件才能换回人质吗?
就在贺炤沉思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而清澈的呼唤。
“陛下!”
贺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首望去。
但见乔曦骑在一匹白马之上,向这边快速赶来。
贺炤策马迎了上去,凑近之后,他惊喜地发现乔曦毫发无损。
两人一同下马,贺炤两步上前,把乔曦抱进了怀中。
“你去哪里了?朕快担心死了。”贺炤尾音竟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乔曦眼眶红红:“说来话长,总归我没事。陛下,郑小将军已经带人突入了布萨城后方,想必很快就能取胜。”
伴随着他的话音,大衍军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你们瞧,布萨城的旗帜倒了,有人在攻城!”
“是郑小将军!他把人质救下来了!”
闻言,贺炤转头,看见郑若澜趁武将还未入城的间隙,一剑封喉,杀死了那人,随后他纵身一跃,换到了武将的马背上,稳住了宋书,调转马头,往大衍这边跑来。
人质的危机解除,贺炤眼神瞬间变得狠厉,他对乔曦快速嘱咐一句,而后翻身上马,举起了长枪,下令:“全军进攻,破了布萨城。”
大衍军当即响应,喊着震山响的口号,义无反顾攻了上去。
没了顾虑,大衍军杀得肆无忌惮,原本被威胁的憋屈劲儿全数化作了恨意,骁勇无比。
郑若澜带着宋书来到了乔曦面前,把人交给他看顾,随即就想随大军去攻城。
“郑小将军。”乔曦喊住他,“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郑若澜听了他的请求,不说答应,也没拒绝,只道:“那你想好如何答谢我再说吧。”
“我会答谢你的。”乔曦承诺。
郑若澜收紧缰绳,不发一言,调转方向,冲了出去。
等他走后,乔曦抱住了宋书,安慰道:“你受苦了,你都是代我受过。”
宋书摇了摇头:“时也命也,你别自责。”
乔曦扶着宋书上马,自己坐在后面,载着他往后方勒尔都退去。
大衍兵力强盛,小小的布萨城不会是大军的敌手,想必不多时就会有捷报传回。
第 49 章 四千字
北琢所据的北地气候严寒, 连年荒芜。本就是为了糊口,才在秋冬间劫掠大衍边地。论国力,自然是敌不过休养生息几十载的大衍。
至于布萨城, 不过北琢的一处不算大的聚落。南方十部被占领后, 北琢的大部分兵力都收了回去拱卫王都。因而布萨城的布防相当松散,贺炤带兵只用了半日, 就占领了此处。
占领城池后,贺炤命令大军原地休整,同时开始清点城内的人口与物资。
这件事原本该陆江负责, 不过段远怜惜他目睹宋书遭逢变故, 就抢了过去代劳。
贺炤也注意到陆江魂不守舍, 特意召见了他。
“布萨城已破, 此处距离北琢王都只剩百余里地, 朕决心要乘胜追击。但后方不可无人驻守,你便退回勒尔都, 整备守军吧。”
闻言陆江很是惊喜。
他不清楚陛下是否是特意关照, 总之有了这条旨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宋书身边去。
“臣领旨, 叩谢圣恩!”
·
乔曦带着宋书回到了最近的勒尔都。
马儿奔腾, 难免颠簸, 乔曦月份还不算大, 能受得住。
可他担心宋书承受不了, 只能尽量减缓速度, 稳步前进:“你坚持一会儿, 马上就能回到城里了。”
宋书死死咬着嘴唇, 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说:“我……好疼……快要不行了。”
乔曦看见他脸色煞白, 心中慌乱,却无可奈何,只能连声安慰道:“就要到了,已经能看见城门了。”
白马冲进了勒尔都城门,乔曦惊恐地发现宋书已然晕了过去。
当地随侍的大臣得了消息前来迎接,知晓乔曦是陛下身边亲近要紧的人,不敢怠慢,安排他们住进了原本的城主官邸。
进入官邸后,晏清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七手八脚地抬着宋书进了房间安置下来。
与此同时,康太医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为宋书看诊。
乔曦满头大汗,守在床边,等待康太医把脉时,实在忍不住,问到:“宋书如何了?”
康太医道:“胎儿已经足月,孕夫如今受了惊吓,这是要临盆了。”
乔曦也大致猜到事情会如此,他嘱咐康太医道:“请您在这儿先帮忙看顾宋书,我去差人准备接生。”
康太医颔首:“男子生产,与女子不同。那些给女子接生的稳婆派不上用场,不必去请,这里有微臣就好。只消再准备一些热水、干净帕子与剪子。”
“还有这张方子上的药,抓一份熬好了备着。”
康太医塞给乔曦一张纸。
接着他又说:“最后,再准备些热水烫过的针线,必要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闻言,乔曦心头升起大胆的猜测,康太医难道打算为宋书剖腹不成?
这可是古代,肚子剖开了还能有活路吗?
但乔曦不敢质疑医者,只能赶紧下去,一一置办。
等乔曦准备好全部的东西,回到屋子里时,康太医已经开始为宋书接生。
宋书的手上被扎了两针,是为了强逼他清醒过来。
见乔曦进来,宋书仿佛看见了主心骨。
乔曦两步并上前去,握住了宋书的手。
他对宋书说:“你别担心,康太医是宫里御医院的院丞,家学渊源,对男子生产一事颇有经验。有他看顾,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宋书忍不住流泪:“我害怕……”
乔曦用袖子为他擦眼泪:“别怕,别哭,这是好事,你终于要和孩子见面了,你不是已期待了许久了吗?”
听了这话,宋书的情绪稍稍平复些许,点了点头。
“康太医,如何?”乔曦转头问到。
康太医再次为宋书把脉,接着叹了口气:“宋公子太过瘦弱,必定要吃一番苦头了。”
行医一辈子,康太医经验老到,很快宋书便经历了一阵剧痛。
那疼痛撕心裂肺,差点让宋书以为自己要死了,他紧紧攥住乔曦的手: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我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姓宋,单名一个樛字。”
“你省着点力气,别说话了。”乔曦心疼地说。
宋书却固执地摇头:“我怕、怕这个时候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你、你可以当他的干爹吗?为他取个乳名好不好?”
“我答应你。乳名……乳名……”
樛字,不知宋书是不是取自“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一句。
此等关头,乔曦也想不到什么美好的字眼,只能按这个字的意头,取了个:“苗苗如何?小苗苗。”
宋书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满意:“苗,好,他就叫小苗苗。”
两人说了一番话,康太医咳嗽几声,提醒乔曦。
乔曦明白太医的意思,不再出言消耗宋书的力气。
·
陆江正骑在马上,飞跃跨过了浅浅的勒尔河滩,他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城池,急速前进着。
此刻,陆江心急如焚,万分担心宋书会不会有事。
宋书被北琢俘虏许多日,又怀着身孕,实在是凶险。
他还想问问宋书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就是那晚留下的……
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怀揣着千头万绪,陆江纵马入城,跨越了城中大道,直奔官邸而去。
他赶到官邸时,已是深夜,苍穹披上繁星点缀的夜行衣,万籁俱寂时,主院儿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陆江在初春的寒夜中跑出了满身大汗,冲进主院儿,迎面遇到了刚从屋里走出来的乔曦。
“乔公子……”陆江喘着气,“宋书他如何了?”
乔曦瞥了他一眼,第一次对着熟悉的人没有客客气气的好脸色。
“宋书刚刚生产过,现在已经歇下了,陆将军不便进去。”
“我不进去。”陆江手足无措,“我只是想问问宋书情况怎样了。还有,孩子是怎么回事?男孩还是女孩?是……我的吗?”
乔曦的回应相当冷淡:“那是宋书的孩子。陆将军何必过问,即便那个孩子与你有血缘关系,又能如何呢?”
陆江着急:“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会和宋书一起把他养大,然后……”
“陆将军,孩子的事不必你费心了。”
乔曦抱臂,做出强硬的姿态。
“我出来就是替宋书传话的。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苦劳和功劳都是宋书自己的,陆将军你又出了几分力气呢?如今孩子落地了,你忽然跳出来想要占一个父亲的名头,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孩子只是宋书自己的,与旁人都没有关系。”
说到这儿,乔曦补充了一句:“不过和我还是有点关系的,我是孩子干爹。”
陆江的肩膀垮了下来:“这是宋书的意思?”
乔曦点头。
陆江伤痛不已,垂头下来,低声说:“他说得没错,我欠他太多,必须要还清了,才有资格重新站在他的身旁。”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乔曦有些过意不去:“陆将军,你若是对宋书无意,何苦因为想要抢夺孩子而做出这样的姿态?你大可以另娶他人,想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从此你与宋书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不好吗?”
“不!”陆江喊出声。
他的嗓音颤抖不已:“我一直没能认清自己对宋书的情意,所以耽误了他这样久,这是我的错,我认。但请乔公子不要剥夺我补偿他的机会。”
乔曦叹了口气。
他无心过多插手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今日出来说这番话,也只是转达宋书的意思罢了。
“我只能最后告诉你一句,是男孩,很健康。言尽于此,陆将军自便吧。”
乔曦抬手,送客。
陆江遥遥望了望主屋,仿佛想要透过窗户看见里边的人,但窗户严实,注定他再怎么用力,也看不见心中所想之人。
翌日。
乔曦正陪着宋书照看孩子,安和进来对他说:“公子,外堂一个声称是郑小将军的人来找你,身边还带着……那名北琢人。”
闻言乔曦立即起身,向宋书辞别两句后,赶紧让安和带自己去见人。
来到外堂,乔曦见到了一名军士,地面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人浑身血污,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全无呼吸。
他正是在战场上被北琢武官刺了一枪的连劾。
郑若澜手下的人说:“公子,人已经送到了,只不过将军把人从战场上救回来的时候已经生机薄弱,虽让军医处理过伤口,可到底伤得太重,最终能不能活,我们将军可没办法保证。”
乔曦盯着连劾瞧了一会儿,随后才看向军士:“无妨,是死是活,我都感念郑小将军的恩情。”
“那下官告退了。”军士抱拳行礼后离去。
随后乔曦立即叫人帮忙把连劾抬去客房里,接着叫来了康太医和略通医术的妄为道长。
康太医一看连劾的伤势,就摇了摇头:“不行了,此人已然伤及心脉,能活到这个时候都算是命大,纵使神医在世,也无力回天。”
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了。
乔曦心下惋惜。
他对连劾原本无甚好印象。因为这家伙毕竟想过要杀自己,但后来他接连被囚,又舍身救过自己一回,到最后竟落得个在战场上被自己的族人背刺的下场。
乔曦怜悯他如浮萍般漂泊的身世,便拜托郑若澜把他从荒野间带了回来。
能救便救,不能,也给他一场体面的葬礼罢。
“贫道还有一法,或有微末希望。”
妄为道长忽然出声。
乔曦瞪大眼:“道长请讲。”
“乔公子可还记得贫道曾提到过的南凰古国。”妄为道长捋着胡须,“南凰古国后裔,血脉中存着一种名为生生之力的气,相传上古时候,这种生生之力甚至能起死回生。不过流传到现在,后裔们血脉中的力量已淡化了不少,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了。”
“贫道身为这南凰古国的后裔,对天下生灵有应尽之责,愿意献上一点鲜血,为此人炼化。”
听见妄为道长的话,康太医相当惊异:“没想到当世还有人知晓南凰古国!老夫祖上世代行医,有幸受过南凰后裔的点拨,这才流传下来了一套精湛医术,说起来,南凰后裔之人,都算得上是老夫家族的尊师。”
乔曦努力接受着这些话,想起什么:“道长你从前说过,现今能怀胎生子的男子几乎都是南凰后裔,那是不是说明,我也是……?”
“没错。”妄为道长颔首。
乔曦定了定心神,道:“那我的血有用吗?多一个人相助,会不会生的希望更大一些?”
“自然如此,乔公子善心,南凰后人,莫不如是。”
“能救人就行。”
乔曦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善之人,他能做的也有限,不过救身边人而已。
妄为道长刺破了自己和乔曦的手指,取了两滴血炼化。
“这样就能救他了吗?”
乔曦没什么实感,不过是两滴血而已。
妄为道长摇了摇头:“并非一定能救。一切还要看康太医的医术,以及此人的造化了。”
说罢,妄为道长一挥手,凭空漂浮的两滴血闪着金光,飞入了连劾的口中。
乔曦立刻去看,却没能从连劾脸上发现任何变化,他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康太医说:“老夫会开一些修补心脉的方子给此人服下,但就如道长所说,全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乔曦叹息着,把连劾交给了康太医照管,转身离开了客房。
·
自那日宋书生产后,连着三日,陆江天天处理完驻城公务就跑过来,在主院儿中站着,像块石头般守着。
快到用膳时间前,他还会踏入厨房,亲自做一道菜或是一碗汤,希望能给宋书补补身子。
乔曦通过院子进屋,不得不从陆江身旁走过。
陆江只是得体地与乔曦招呼过,没有再追着说要进屋看看宋书的话。
进到屋内,乔曦挂上笑容,柔声呼唤到:“小苗苗在做什么呢?”
床边,宋书抱着孩子,宋书的爹爹拿着勺子在给孩子喂羊奶。
宋书临盆当日,乔曦除了准备各项接生用具,还派人速去钧凤州接人,今晨才终于把宋家爹爹接到了勒尔都。
去接人时,宋家爹爹早已急坏了。宋书写信说要回家,可迟迟不见人影,宋家爹爹寄了封回信来催,再没消息,他就该去报官了。
乔曦走到宋书身边,拿起拨浪鼓逗孩子。
接着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陆将军已经在外面站了三日了,天天羹汤不停地送着,你当真不打算见他一面吗?”
宋书黯然了神色,低头温柔地望着宝宝,久久不语。
见状,乔曦哪里不懂他的意思,无奈笑笑。
看来这陆将军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啊。
第 50 章 二合一
宋书还没有说话, 他的爹爹已经率先开口:
“原本我瞧陆将军年少有为,是个很好的人。他见我们家困难,还特地给书儿安排了差事。结果当官当得再好又如何?我家书儿对他一往情深, 连他的孩子都愿意生, 他可好,转头就要与知州的女儿定亲, 当真是负心汉。”
“要我说,反正爹爹现在身子骨还硬朗,能做点活计补贴家用, 你就安心一个人把孩子带大。以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哪里需要旁人!”
不愧是能够独自把宋书拉扯大的人, 宋家爹爹说起话来相当爽利, 带着一股子飒气。
宋书嗔怪地瞪了他爹一眼:“爹, 你说什么一往情深呢。”
他、他可没有。
“你那点心思能骗得过你爹我?”宋家爹爹毫不示弱,“我可是过来人, 当年我生下你的时候, 也曾心怀妄念,以为对方是有情郎, 不会抛弃我。后来才慢慢消磨殆尽的。”
宋书抱着孩子转过身:“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忒没道理。”
乔曦含笑听着两人斗嘴, 考虑片刻, 觉得还是应该给陆江稍微辩白一句:
“不过据我所知, 陆将军与知州千金订婚一事似乎只是误会, 现在那位大小姐已经出阁。即便如此, 你也不愿意见见陆将军吗?”
不出所料的, 宋书摇了摇头:“就像爹爹说的那样,我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养大。”
“我们已错过了这么久, 无论原因为何,只能说明我们的确有缘无分,就此别过,对我和他都好。”
乔曦心下叹气,不再相劝,这些事只要宋书自己决定就好。
正说着话,外边传来推门声,几人看过去,来人竟是东方谕。
东方谕是与宋书的爹爹一同从钧凤来到勒尔都的。
乔曦没想到他会过来,赶紧相迎。
东方谕手中还捧着一双小鞋子:“初次过来与孩子相见,不知送些什么,这双虎头鞋是樱桃做的,给孩子积些福气。”
宋书有些拘谨地谢过他。
东方谕将小鞋子放在了孩子的摇篮中,迟疑片刻,提出:“我……可以看看孩子吗?”
“当然。”宋书打算把孩子递给东方谕。
然而东方谕赶紧拒绝道:“还是你抱着我瞧吧,我怕摔了他。”
宋书便抱住孩子,朝东方谕微微倾斜。
孩子才出生几天,除了是小小一团之外,其实看不出可爱在哪里。不过小苗苗长得已经算是好看了,起码眼睛很大,和葡萄似的。
但东方谕看得很认真,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柔软的脸蛋。
“我记得,陛下小时候也是这样。”
说这话时,东方谕眼中流露出怀念。
听东方谕提起贺炤小时候,乔曦顿时来了兴趣,赶紧问:“陛下小时候长什么样?”
东方谕垂眸,敛去黯然的神色:“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了。陛下出生之后,我……只看了他一眼。”
对东方谕来说,贺炤的存在就是那段暗无天日而屈辱的时光活生生的证明。
先帝把他关在宽敞华丽的宫殿中,派二十余名宫人,美其名曰侍候,实则是监管他。
他无名无分,居于后宫之中,不得与旁人接触,宫人们随时盯着他不许他寻短见,每日都有太医前来,确保他腹中的皇子平安无事。
腹中孩子越长越大,东方谕自身却日益消瘦下去。
到最后,连那名姓康的太医都看不下去,生出怜悯之心,愿意与东方谕多说一些京城趣事,开解他的胸怀。
等到皇子出生,东方谕内心的绝望与厌弃到达了顶点,他只看了孩子一眼,就赶紧让嬷嬷们抱走。
后来,先帝碍于朝臣们的压力,又思及皇家颜面,觉得放个男宠在后宫中实在不好看,何况皇子“生母”怎么能是男人,玉牒上边儿怎么写?
东方谕抓住这个机会,和先帝自请离宫。先帝到底念及他刚刚生产,终于放了他自由。
因而,那一眼之后,东方谕便再也不曾见过还是孩子的贺炤。
乔曦察觉到东方谕面色不好,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他赶紧转移大家的注意力,笑着说:“瞧,小苗苗在冲你笑呢,东方先生。”
见到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东方谕终于从沉重的往事中暂且抽离,用玩具逗了他一会儿。
到了小苗苗该睡觉的时候,乔曦和东方谕便告辞,退了出去。
乔曦走在东方谕身边,感觉到他的情绪依旧不算高,便默默陪他在院子里漫步。
忽然,东方谕开口:“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今日看见宋书抱着苗苗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
乔曦上前揽住东方谕的肩膀,柔声说:“先生,或许你与陛下已错过了许多,但过去的事已然无法挽回,不如就将其埋藏在心底,只要珍惜现在就好。”
东方谕盯着乔曦瞧了一会儿,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陛下能遇见你是他的幸运。他配不上你。”
“先生别打趣我了。”乔曦赧然。
东方谕展颜,露出一点笑意:“我会尝试着,忘记过去,珍惜现在的。”
·
前线战场。
大军行至半程,驻扎休整。王帐之中,贺炤正与手下的将领们商议接下来的行进的方向。
北琢疆域可以大致分为南北两块,以龙玉山脉为界,南方地势一马平川,北方则陡然上升,变为山地与高原。
王都坐落在河谷之间,周边地势严峻。
现在摆在大衍军队面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随着山脉登上高地。
走这条路,需要绕远,面前还有高山阻挡。不过上了高地后,地势便回归平坦,便于大军前进。且走此路去往王都,视线开阔,不用担心遭遇敌军。
另一条是直穿髓龙峡谷。
髓龙峡谷乃北琢王都之前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只要穿过峡谷,就能直取王都,比前一条路要节省十多日,而且不需要登山,对将士们来说也更加轻松。
当然,这条路也并非全无缺点。峡谷幽深,一旦遭遇敌军,很可能形成被包围之势,定会陷入苦战。
将领们分成了两派,有支持走高地的,还有支持穿越峡谷的。
因而贺炤组织将领们到王帐之中,商讨决定。
贺炤坐在正位之上,他不发一言,只默默听着,任由底下的将领激烈争论。
“臣认为应当穿过峡谷。”
段远性子直爽干脆,领兵作战也善于突击与速战速决。
“峡谷乃捷径,能够最大限度保存兵士们的力气。若是走高地,那弟兄们光是登山就已精疲力竭,到时候拿什么来攻城?”
郑若澜与他意见不同:“大衍从未如此深入过北琢腹地,连现在的堪舆图都是民间所用,不能保证准确,万一髓龙峡谷比图上标注得更为凶险可怎么办?为稳妥起见,不得不选远路,起码高地视野开拓,更为安全。”
然而郑若澜手下一名偏将却和他意见相左。
偏将出声:“末将虽是郑将军的副手,不过这回我赞同段将军的看法。大军深入敌方已久,兵贵神速,要想取得胜利,必得速战。”
郑若澜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并不介意手底下的人在用兵方面与自己持不同意见。
在场六位将领,居然刚好三人赞成上高地,三人支持穿越峡谷。
那么到底如何决断,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所有将领齐齐看向陛下,等待他发号施令。
可就在此时,一名军士急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极为慌乱,跪下时候甚至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报——陛下,粮草营帐忽然着火!”
“什么!?”
突逢噩耗,将领们都坐不住了。
段远赶紧问那人:“火势如何?扑灭没有?损失了多少?”
“气候干燥,火势蔓延迅速,等同袍们反应过来灭火的时候,整个营帐已经陷入了火海,现在勉强算是控制住了,还没有完全扑灭,不知损失几何……”
话虽如此说,但在座的众人都知道,粮草肯定保不住了。
贺炤起身,沉声吩咐:“定是有人蓄意纵火,派人去抓,所有形迹可疑的人,今日经过了粮草营帐的人,全部审问。”
得到命令后,报信的军士赶紧告退,出去传达陛下的军令。
而后,贺炤睨了郑若澜一眼。
郑若澜心下悚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但贺炤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是转身,摩挲着腰间的剑柄,决断道:“出了这档子事,已经不可能再走高地了,等抓到那纵火之人,便立刻启程,穿越髓龙峡谷。”
将领们不再有意见,齐声回答:“是!”
当晚,纵火烧粮草之人便被抓住。此人是段远麾下的一名小兵,钧凤州人士,据他供述,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生火的时候不小心。
没有人信他的话,贺炤亲自下令用刑。
可不知到底是那人身子骨太弱,还是另有隐情,那人还未招供,就因受不住刑,死了。
得到这个结果,贺炤沉默了良久。
事情到此,没办法继续追究了,大军还要作战,若是再深究下去,只怕会动摇军心。
于是贺炤下令宣告粮草燃烧纯属意外,再加强剩余粮草的看管,大军刻不容缓,穿过峡谷。
髓龙峡谷两边山崖高峻,中央密林丛生。
但寻找之后,大衍军发现了一条不算宽阔的小道,想必是北琢开凿的通往王都的道路。
军师计算过,大军通过峡谷只需一日,因而不需要中途歇息,明日傍晚,就能抵达北琢王都。
四十余年的忍耐,很快就将迎来结束。
到时候北琢会成为大衍的附属国,进入大衍的版图之中,而他们这支军队,便是开疆拓土的王者之师,论功行赏少不了。
怀揣着这样的雄心壮志,军士们志气盎然,行进的速度都快上几分。
可走着走着,四周迷雾突生。这雾气诡异至极,白茫茫如纱帐般,几息时间内就浓得看不清前路。
贺炤不得不下令停下。
身下的马儿变得焦躁不安,不停摇晃尾巴,打着响鼻。
“陛下,这雾气实在不对劲,按常理来说,都是清晨起雾。可现在分明是正午时分,短短时间内就凝聚了如此浓的雾气,只怕不能再前进了。”军师惶惶不安地禀告道。
贺炤看向周围,一刻钟之前,他还能看清前路,可现在,他连身旁的段远都看不见了。
“不能走了,叫大军停下来,原地休整。告诉他们,这只是山间寻常雾气,过段时间就会散去,不许慌乱。”
传令兵领命下去。
可将领们都知道这雾气不寻常。
郑若澜紧锁眉头,凉意爬上他的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行凶多吉少,因为在出发前,他曾收到过一封祖父寄来的家书。
忽然,雾气尽头传来破空之声。
随即身旁有人发出痛呼,郑若澜看去,竟是段远中箭。
第一箭射出后,四面八方的破空声此起彼伏。
贺炤咬牙,岂能不知他们这是中了埋伏。他拔剑,在浓雾中勉强靠着听力分辨,抵挡不知从何射来的冷箭。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中箭,还有马匹被射中,长嘶着摔倒在地。
郑若澜听力敏锐,但箭如雨下,密密麻麻而来,避无可避,即便勉强躲过一支,紧随其后又会有下一支。
一支箭直逼他的咽喉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剑光闪烁,贺炤斩断了羽箭,救他一命。
但郑若澜来不及谢恩,便不得不继续抵挡下一发袭击。
帮郑若澜挡下攻击后,贺炤同时察觉到身后的暗箭,但他到底没有三头六臂。
此箭射来的方位极为刁钻,恰好避开了贺炤铠甲庇护的部位,直直射中了他的肩膀关节。
贺炤吃痛,差点松手扔了剑。
中箭后,贺炤破绽百出,又有成千上万的箭向他而来。
“陛下!”
郑若澜挡下一箭后就目睹了此情景,即便沉着如他,也惊惶地喊出了声。
·
勒尔都。
乔曦正在给贺炤做新的香囊。虽然上回没能把那个装着自己小心思的香囊拿回来,但乔曦以为自己既然已经说了要给陛下做新的,那就不可食言。
这回时间充裕,乔曦打算好好做,起码要比上一个精致。
此时,安和走了进来,对乔曦说:“公子,那个北琢人醒了,说要见你呢。”
“他醒了?”乔曦很意外。
连劾被带回来的时候,只剩了微弱的一口气,连康太医都说回天乏术。
没想到妄为道长的法子这般管用,不过几日功夫,人就醒了?
乔曦放下手中的香囊,起身:“我去见见他。”
连劾被安排在一间客房中。乔曦进去的时候,他还卧床不起,但眼睛已睁开了,直勾勾盯着乔曦。
“果真醒了。”乔曦笑起来,“你倒是命大。”
连劾嘴唇苍白,面容憔悴,他苦笑:“我命大,还不是全靠你救我。”
乔曦来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手边桌上还摆着药碗,药汤已经喝完了,只剩个碗底。显然连劾也是想活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连劾正色,望着乔曦问。
乔曦随便找了个缘由:“你也曾救过我,还为此受伤了不是么?”
“我记得当时你说我俩已经两清了。”连劾咳嗽几声,“你又救我一回,岂非变成我欠你的了?”
乔曦说:“你如果非要偿还恩情,我乐意接受。”
捡回一条命的连劾依旧不正经,他说:“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你也接受?”
“呃……”乔曦挠挠鬓角,“算了吧,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说着乔曦就要起身,往外走去。
“乔曦。”
连劾忽然喊住他。
乔曦回首,看见他已收起了混不吝的嬉笑,变得郑重。
“你的心太好了,我不过是个弃子,连血脉相连之人都将我弃如敝履,你却愿意救下我这样一个异族。”连劾说,“我会记得的。”
乔曦想了想,宽慰他:“莫要妄自菲薄,他们既然放弃了你,你也不必再挂心,只当从此斩断血缘吧。”
“你可知北琢王为何会抛弃我?”
连劾嘴角挂着自嘲的弧度。
乔曦想他经历了这些,一定积攒满腹话语想说,自己就是充当一回听众也好。
“不知,到底为何?”
“因为我的母亲出身卑贱,她原本是民间的一个仆妇,被调拨到王庭里侍奉北琢王。在此期间,她因相貌不俗,被北琢王强占。”
“这种事常有,侍奉的仆妇被宠幸后也不会得到什么补偿或是名位,到了时候依旧发还本家,继续畜牧。可我的母亲在回去后不久,发现了身孕。”
“母亲原本是有丈夫的,她的丈夫心知肚明我不是他的孩子,就带着母亲去了王庭,向北琢王陈情。为了安定那男人的心情,北琢王就将母亲纳入了后宫,又给了那男人十只羔羊作为补偿。”
说到这儿,连劾嗤笑冷哼:“可北琢王也不觉得母亲腹中的孩子是他的种,只觉得是那男人编瞎话,想要进献妻子来换取羔羊罢了。”
“但北琢王实在喜爱母亲的相貌,依旧把她留在了身边。我就这样,在北琢王的怀疑之下长大,等到母亲去世后,我彻底失去了庇护。适逢北琢王打算与大衍开战,我这个有名无实的二皇子便成为了最好的借口。”
“北琢王让我领兵。哼,当初我还以为他终于想要重用我了。结果只给了我几十个杂兵,叫我从钧凤偷偷潜入大衍,替他们传递消息。”
听到这里,乔曦终于明白,为何连劾身为北琢皇子,会出现在钧凤的山上当土匪。
连劾继续道:“然而等到我传回钧凤州的堪舆图后……我身边的几个人,竟趁着我熟睡时,想杀了我。”
“我反过来杀了其中两人,留下了一个活口,逼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奉北琢王的命令。只要我死在大衍,北琢便师出有名,要么发兵要么和谈,哪怕只是从大衍手中刨些银两食物也是好的。”
连劾垂着眸子,遮掩了晦暗不明的神色。
“知晓此事后,我就对北琢王彻底失望,本来真的打算就在那山上当山匪的……谁知打劫到了你头上。”
说完,连劾抬眼看向乔曦:“喂,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别可怜我。”
乔曦恍然回神,整理了表情:“我没有。”
默然片刻,乔曦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连劾摇摇头:“我已无家可归,或许去流浪吧。”
两人交谈着,安和忽然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见他神色慌张,乔曦发问:“出什么事了吗,为何这般惊慌?”
安和掬了把汗,喘息道:“是、是陛下出事了。”
“两天前,陆将军收到前方消息,说大军行进至半途,距离北琢王都仅剩五十多里地,商讨过后决定取道髓龙峡谷,一鼓作气攻破王都。”
“可得到这条消息之后,这两日就再也没有飞鸽或是斥候传信回来,陆将军也派人出去过,但传回来的消息都是没有见到大军的踪迹。”
乔曦跟着慌了神,心如擂鼓,但还抱有侥幸:“会不会是大军已经到达了王都,正在作战,所以顾不得传消息?”
但刚说完,乔曦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没道理,即便是忙于作战,派个斥候回来也不费事。
果然安和说:“不会的,为了保证陛下安全,陆将军甚至派了他精心训练过的灵猫出去传信,灵猫脚程快,一夜可行进百里,但还是没有收到陛下传回来的消息。”
就在这时,连劾插话道:“你们的皇帝定然是急功近利,贸然进入了髓龙峡谷。别送信了,白费力,一定不会有回信传来的。”
“你什么意思?”
乔曦不喜欢他这般说贺炤,面带愠色地瞪着他。
连劾无辜地耸耸肩:“你别瞪我,又不是我叫你们的皇帝进入峡谷的。他自己不谨慎,怎么怪得到我?”
“髓龙峡谷是北琢王都的最后一道屏障,王都在北琢人之间被称作圣城,就是因为要抵达王都,不得不经过凶险无比的髓龙峡谷。”连劾解释道。
“峡谷中迷雾丛生,只有熟悉其地形与气候的北琢人才能摸清雾气的生成与消散时间。外来者一旦毫无准备地进入,必然会迷失在大雾之中。若是此时再有伏兵突袭,那就是必输之局。”
他越说,乔曦的心便越发沉了下去。
看见乔曦急得像是要掉眼泪,连劾叹了口气:“你想要我帮你吗?”
乔曦眼睛亮起来:“你熟悉那条峡谷吗?”
“当然。”连劾挣扎着坐起来,“北琢人已经抛弃了我,我也没必要护着他们了不是吗?”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连劾竖起手指,指向乔曦。
“必须你跟着我一起去,否则我不会提供帮助的。”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安和忙说:
“不行,公子身子不便,此行危险重重。而且为何一定要公子跟着,我家公子又不会武功。”
然而连劾坚持:“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说服自己,我帮的只是你,不是大衍。我欠你的,但我不欠你们大衍的,不欠你们皇帝的。”
说罢,连劾定定地盯着乔曦,等待他给出回答。
乔曦毫不犹豫:“我去。”
安和吓了一跳,劝阻道:“公子,你还有身孕,怎么能上战场?”
乔曦的手放在膝盖上,握紧了拳头:“可我也不能放着陛下不管不顾。”
接着他摸了摸小腹:“我会万事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