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十二月上旬, 我从挤挤攘攘的铁骨公寓楼搬到了两层独栋平房。

    日本的租房基本都是精装。我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送上搬家的货车,留下的光景好像和两年半前刚住进来时没什么不同。我记不太清了。

    或许多了一些油烟的痕迹, 或许墙纸多了点斑驳的皱纹。但总体而言, 它还是那个沉默不语的小屋子,我想它不会太寂寞, 世界上无数细微的宏大的声音会沿着来者不拒的墙体充斥而来。它还会和过去一样热闹。然后等待怀揣着梦想的人,每晚都吃泡面的人, 等死的人, 在生活的阵痛里醒来的人。

    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我从未在此停留过。可将近九百天(也许有超过)的日夜非要细细数来也不会有所缺漏。这就是我与这间小屋子颇为畸形的关系:淡到可能再也不会踏进一步,又紧密到在住房手续里一览无遗。

    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我也只是攥着两年离开的其中一个。

    我没有特别感伤。我知道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相反从中拥有了很多。陈旧的岁月不可见, 带不走, 人却是无时无刻不在翻新的建筑。

    只要慢慢走下去,总会有值得期待的变化。

    我最后一次关上门,取下钥匙。与电话里的房东确认了细节后寒暄几句。她透过稍显失真的听筒说:“祝你今后每天都能过得开心,要元气满满的。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健康的新奈小姐。”

    “一定会的,您也多保重身体。”我对着紧闭的门说道。

    “哈哈哈, 承你吉言。”

    “再见。”

    “再见,和男朋友要幸福喔。”房东的声音含笑。

    她一直是不太打听租客隐私的类型, 年轻时搞过合唱团, 上了年纪后最喜欢的事就是宅在院子里听曲,看比赛。没想到居然连她都知道我的情感状况。

    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平时太黏了,我安静两秒, 随即也扬起一个笑,“嗯, 谢谢。”

    挂断电话,转过头。

    灰蓝色的天空如同一整片辽阔的雾,冷得迷人。称不上晴朗,但自然的白昼日光也泛着温润的莹白,一视同仁地注视着钢筋水泥的森林外若隐若现的远山。

    走廊一旁,紫头发的小学生坐着行李箱,两手死死捏住手机,几乎要把屏幕瞪出一个洞来;另一个小朋友稳稳地站在他身后的栏杆上,拢着袖子,神色略显无奈地低头看去。

    初冬的寒意毕露,两人都换上了我临时买的厚衣服。

    史卡鲁难以置信地嘟囔:“我这样回能有什么问题啊?已读不回是什么意思?”

    风则说:“我说了吧?你现在只是未成年。”

    史卡鲁:“表面,是表面!”

    风的语气平稳得毫无动摇。

    “如果有个十岁的小女孩跟你说,‘你想和我搞对象对不对,本大爷答应了’,你会怎么做?”

    “哼,我史卡鲁大人也是她能随便勾搭的?当然是让她……”

    史卡鲁不说话了。

    男孩在身后小豆丁的摇头中气急败坏地抓了抓头发,支吾半天,脸色在羞耻与气愤之间顺滑地左右横跳,最终憋出一句找补,“那她要我联系方式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中国小朋友提醒道:“小点声,这层楼的人都会听见的。”

    我把手机放回衣兜里。

    身侧呼呼吹来的寒风蓦地减弱几分。有谁站到了我的身旁,斜斜映在墙角的极淡的影子便不分彼此地重叠。

    里包恩穿着衣摆垂至膝盖的深咖色双排扣大衣,系两颗纽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马甲,白衬衫与黑底蓝纹的领带。他戴一顶漆黑的礼帽,气质冷峻,仍然像个来出差的剃刀党绅士。

    杀手如往常一样屈起臂弯。

    “走吧,别管他。”

    闻着味就猛抬起头的史卡鲁:“里、里包恩前辈!你们不能这样!”

    我看着他们,和风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叹笑出声。

    熟稔地挽住里包恩的手臂,我拉着他走向候在一旁的两位小住客。

    “我们去还个钥匙。房东太太现在人在外地,先放到居委会那。”

    “喔。”史卡鲁从行李箱上挪下来。

    风问:“还完就去新家了么?”

    我道:“是的,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边下楼边点餐。

    风:“我都可以。”

    史卡鲁:“芝士汉——”

    里包恩:“烤火鸡。”

    我:“那吃烤肉吧。”一个没追求就算了,另一个甚至想过感恩节。幸好还有个好养的。

    吃饱,再忙活一下午。

    当天空渡过短暂而神秘的绛紫色,都市的霓虹灯与广告牌竞相亮起的时候,我领着异世界的大小室友正式搬入新屋子。

    虽然家具和基础的设备都相当完善,但这栋小独户依然显得岑寂。

    绕成围墙的绿篱安谧地舒展着,小院空旷的角落与车库的边缘却长出没人来及时修剪的杂草。

    直到一楼、二楼乃至侧边阁楼的灯被接连打开。玄关摆放着几双各异的鞋子,顺路买回来的水果、年糕小吃与零食放到餐桌上;在浴室试水温的男孩不小心被烫得嗷嗷叫,灶台开了火,狭窄的楼梯不时响起只穿着袜子上下跑的声响。

    直到玻璃花瓶里栽入初醒的鲜花。

    平时经常上班上得没工夫打理,大多数时间都是里包恩在挑选和照顾。杀手比我勤劳得多,隔几天就会换新花样(他甚至还和阿龙先生一起加入了某个花艺协会)。

    我站在院落门口,与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签完字,互相行礼着说了些顺风顺水的客套话。

    随后目送对方上车,驶向冬天的街道的尽头。我转过身。搓搓冰凉的掌心,捂到嘴边哈气之际仰头看了一眼新家。

    披上朦胧夜幕的一户建静静地坐落在居民区的一角,厚实而宽的窗户里漫着光,暖色调,偶尔闪烁,摇曳着晃动的影子。它看上去没那么冷寂了。似乎有了光、花香、排气扇的振响与一点点的模糊的笑声就能拨动一栋房子的生命。

    我不知为何呆在原地,再多看了半分钟。

    忽然,二楼主卧的窗户被谁抬起。一个人将上半身稍微探出,像本意只是要看风景,才又注意到我似的,手臂屈起,闲适地搭在窗沿。

    他低头望来。目光被夜色托得遥远,我却能知道他在看我。

    记得以前也有这样的视角。那时的我是怎么做的?

    我站在院门口,抬起两只捂半天也没暖多少的手,朝他左右晃晃。一边仰着脑袋,露出一个慢吞吞的、轻松的笑脸,拉着长音喊里包恩。

    扶在窗沿的保镖好像笑了一下。

    “你在干嘛呢?”我双手拢成喇叭,向他放送。

    里包恩不答反问:“你站在外面又在干什么?”

    我说:“我看看我们家。”

    这回我确定他在笑了。

    但这个冷酷的老师型男朋友依旧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粉碎煽情的机会。他的声音毫不留情地从二楼降落:“外套没穿还傻愣着吹风,明天感冒就知道跟我哭了。”

    毛衣已经很暖和了好不好!

    我放下拢在嘴边的手,真情实感喊话反驳。

    “我哪会哭啊!”

    “哪不会?”

    “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我说。

    里包恩:“那之前在留言里——”

    我在大冷天里感到脸颊发热:“你不准说话了!”

    打断,对峙两秒,靠着二楼窗户的男人旋即无视警告并悠悠补充:“……因为我走了就偷哭的人是谁呢。”

    竟敢顶撞老板,岂有此理。

    我关上院子的门,溜进屋。经过玄关,经过不时换台的电视节目声,哐哐上楼。

    主卧的房门是关着的。我正要推开摁住把手,房门却猝不及防地从里面拉开。

    下一刻,摁了个空的手指被一把拽住。

    我迎面落进一个宽厚的,连温度都在记忆里有迹可循的怀抱,嗅到亲切而浅淡的咖啡气息,夹杂着轻微的柑橘香。里包恩的另一只手臂搂在后腰。我立刻反应过来,按着他的胸膛抬起头,“我可是来找你算账……嗯?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洗过澡了?”

    仍然是一袭剪裁合身的黑西装,但和白天的那套不一样。

    里包恩道:“你出去的时候洗的。”

    新屋的浴室自带浴缸。下午整理洗漱用品那会儿我看过一眼,比以前的大很多,想必有人又能尽情享受泡热水澡的时间了。

    “喔。”我应声,想了想,“我也得去洗个澡了,头发上好像还有烟熏味。”

    正往下握住搭在腰侧的手,某人好心提醒。

    “不是要找我算账?”

    “……”

    我左右环顾。床单被褥都已经齐整地铺好,本来堆在衣柜边大大小小的纸箱早就被清走。我的小书桌椅老实地待在梳妆台边。一部分杂志、书籍与漫画有的放在桌上,有的码进自带的书架。

    寝室的大灯明亮而雅致。放眼一望,都干干净净,挑不出错。

    我于是沉默片刻,然后煞有其事地表示:“这次放过你了。”

    分不清是谁的轻笑飘散着融入从窗外踏来的冷空气中。

    我踮起脚和恋人接吻。濡湿的,柔软的,清冷的亲吻,带着冬与夜约定俗成的倦意,耳畔却仿佛听到下一个夏末不歇的海浪与骄阳。

    第92章

    在着手处理退租那一阵子, 我就把搬家的情况告知给了目前还有在联系的朋友,以及要好的邻居。

    前几年里,学生时代玩得好的同学或舍友曾经偶尔还会来东京找我玩。

    可如今有的结了婚, 生了孩子, 周转于家庭的琐事中;有的出国,有的不知不觉就弄丢了联系方式。

    到今天还有常联系的, 仔细一算也只剩一两个。

    她们在电话里笑着说改日一定要来拜访骚扰,但其实都在天南地北忙成狗。除非我故作神秘地说“我有些事一定要当面跟你们讲”, 才会抱着花生米和啤酒千里迢迢打飞的过来找我。

    朋友, 有缘再见的生物,一生都没几张像样的合照。

    至于关系好的同事, 则更早知道我地址的变动。包括波岛在内, 几人都在我搬家后很快就欢天喜地地来做客。

    彼时, 小院早已花团锦簇, 甚至腾出一块专门喝下午茶用的区域:浅棕色与白色调的西式圆桌高椅,搭着可遮阳可挡雨的伞棚。车库里停着一辆黑色法拉利。

    原本杂草丛生的角落都被清理一新,修葺齐整,短短几天从稍显荒凉变得颇具生活情趣。

    我不用想也知道同事会是什么表情。

    推开院子栅栏门后转过头,果不其然迎上几张仿佛褪色成黑白漫画的脸。

    同事A:“小新奈, 难不成……”

    同事B:“和我一起连夜加班努力赚饭钱的同事其实背地里是个富家小姐的情节也能出现在我身上么。”

    我:“那一长串的rap是什么啊。”

    院子的装修基本不是我搞的。

    不如说,在我第二天起来想要打扫一下的时候, 一出门就看见如同上流社会花园般的场面, 就算有心打理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里包恩当时还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穿西装、打领带,翘着腿坐在遮阳伞下喝咖啡。

    而我穿着睡衣, 趿着毛绒拖鞋,走出来之际还在努力捋着肩头睡打结的发丝。

    一抬头, 温存的睡意都蓦地作鸟兽散。

    画面富有冲击力,我都有点忘了当时第一句话是什么,总之有脱口而出的好像包括“大冬天的你就算是晴属性也不能这么晴吧”、“你是打算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吗”之类的吐槽。

    好在他估计只是想逗我玩,美其名曰等春天来了就能好好享受,之后便很少再待在外面。

    不得不说,出太阳时偶尔出来晒一晒的感觉确实挺好的。

    风也常常出来泡茶——据他所说,他以前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在湖边小亭和朋友品茗,尤其是在絮絮飘雪的日子里。

    因此这个户外娱乐项目保留了下来。被这样一提起,我也有点期待东京的第一场雪。

    再说,虽然不知道里包恩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些地方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但也省得我费力气装饰打扫。

    干脆由他去。爱玩就玩吧。

    只不过某天莫名其妙开着一辆法拉利过来表演丝滑倒库就算了,鉴于他曾经还搞过直升机,这都算小场面。

    令我没想到的是,里包恩居然真的开始养蜥蜴。

    男人抱着一个透明生态缸走进客厅的时候,我本来正窝在被炉里,心潮澎湃地和史卡鲁联机打游戏。

    忽地,听到什么东西放在柜子上的闷响,便抽空抬起眼。

    不料一眼就与玻璃缸中趴在小树枝上的普通幼年高冠变色龙四目相对。

    我:“……”老天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史卡鲁的手柄搓出火:“啊啊啊要死了!”

    里包恩介绍道:“它叫泰格。”

    我:“这孩子知道自己被寄予老虎的期望吗!”

    史卡鲁:“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当然,最后BOSS还是有成功打赢的。

    我担心了两天列恩会不高兴,忍不住多照看了一点。所幸心宽体胖的小变色龙并没有什么异常。

    只是在我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时,它偶尔会趴到我身上,变成耳夹、项链、腰带或者披风等等各种挂件饰品。

    直到有一次列恩停在电脑旁,变形成里包恩(小婴儿版)的公仔。

    不论是一声不吭找我玩的举动还是小公仔,都把我萌得不行。

    于是暂时放下工作,伸手捏捏。接着心软地低头亲了一口。

    玩偶却又宛如橡皮泥般,团团变回绿体黄眼的蜥蜴,冒着烟从暖桌上火速溜走,比起变色龙更像一条小泥鳅。

    我不以为意,谁知它之后就始终没再出现。当晚,里包恩洗完澡,换上睡衣推开卧室门,我还坐在床头一边质疑人生一边回复邮件。

    刚摁下发送键,视野里就映来一小片挡住灯光的阴影。

    “新奈,你对列恩做什么了?”

    “嗯?”

    我搁下手机,抬头看去。只见杀手摊开的掌心上卧着一只罢工般绵软无力的小蜥蜴,卷曲的长尾巴耷拉着垂下,脑袋还有点泛红。

    “生病了么?”

    我睁大眼,想摸一摸,但还是克制地收手。蹙起眉头,回忆半天也不记得它有跑去哪,只好迟疑地看向站在床边的里包恩,“你睡午觉那会儿,它有来看我工作。当时看起来还健健康康的。”

    保镖挑高了眉毛,问它除此之外还做了什么。我把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后者盯着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得平静,只渐渐扬起几分了然。

    而我在此期间心里也有些猜测,便诚恳地直言道:“抱歉,以前碰它不会这样,我就没怎么注意。我现在问一下有没有值班的兽医吧。”

    结果手机还没重新拿起来,里包恩就说不用,“我知道原因了,不需要看医生。”

    我问:“是怎么了?能自己好起来吗?”

    杀手的语气略显低沉,“这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有个办法,应该可以缓解一点。”

    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一顶礼帽,让病恹恹的变色龙躺进去休息,再把帽子放到床头柜。紧接着微微俯身,朝我招了招手。

    我见此人表情不像作假,也难免正色,直起身把耳朵凑过去。

    旋即,肩膀被握住,耳廓落下一个仍带着浴室水汽般湿冷的吻。我诧异地侧过头,还没反应过来,这样细密纠葛的亲昵又缠在嘴唇。

    分明一次比一次滚烫、深刻,舌尖也被裹动着吮吻之际却让我产生被冷血动物捆缚的错觉。

    即使我口舌欲不重,也早已习惯了奔放的意大利人没事就突然亲过来,一时没说什么。只不过被压在床头亲久了也会麻。

    我要别开脸又被预判。杀手毫不客气地捏着我的下巴,亲到我觉得累了捶人也没松开。

    口口声声扯了个给列恩报仇的理由,另一只手却慢慢到处乱摸,假公济私的态度丝毫不带掩饰。

    玄幻的是,隔天列恩竟然真的恢复了活力。

    这下我实在有点怀疑这一主一宠是不是确如里包恩所说的那样心有灵犀。

    毕竟先前有听说,这种有特别能力的宠物是在成为彩虹之子之后才有的。史卡鲁的是一只巨型章鱼,出于各种不方便的原因没有带过来;风的说是一只小猴子。他觉得没必要让人家跟过来,因而也留在原世界。

    但是,既然在某些方面宠物或许能反映主人的态度或心情——那在被我亲的时候,里包恩岂不是也会害羞?

    我回想一番,没看出来。

    而且就算现在测试估计也没用。什么都做过的关系,任谁都不会再因为一个简单的吻而感到羞涩。起码我就已经相当适应,没太大感觉,根本不用说在亲密举动里相对更主动的一方了。

    然而后来有一晚,里包恩正坐在书桌边,专心地低头保养枪械。我平时一般都自己忙一路去,完事就直接摸摸鱼,困了睡觉。当天却不知怎么想起这一点。

    也许是接领导的电话,听完正事发现对方开始啰嗦一些有的没的就开启了神游模式,天马行空什么都能想到。

    我一面拿着手机,公事公办地回应着“嗯”、“好的”、“是”等等看似简洁郑重实则敷衍的答复,一面将目光落到某人卷卷的鬓角上,不知觉便向他走近。

    里包恩细致地上着枪油,两手都忙。察觉到我的靠近,也只是抬了抬头,瞥来一眼。

    而我正好挂了电话,扶着椅背,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

    男人手头的动作一顿。

    “风说他尝试做了新品的包子,你要不要下去吃吃看?”我稍微拉开一点距离,问。

    杀手把用脏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

    “可以啊,我过会儿就下楼。”他接话。

    “那我去跟他说一声。”

    最后翻一翻手机,确定领导没再发什么要人命的东西过来,我才准备转身出门。余光里瞧见保镖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对着手里拆了一半的枪端详般沉默了两秒,接着又继续埋头做清洁。

    耳朵都没红,也没说什么让人吐槽的话。我暗自判断。果然早就不会害羞了。

    我对此略感遗憾。

    话说回来,同事来拜访那天是周末。

    史卡鲁刚好去找手下玩,风也在外面摆小摊,连里包恩都受邀去和阿龙先生上课(什么课我就不知道了)。我一个人在家招待客人,聊得倒是很惬意。

    至于美久小姐带着丈夫来做客的时候,则只有风不在。

    但不出我所料,史卡鲁果然也和阿龙玩得来。只是刚见面时不太顺利:

    一开始听说“不死之龙”这个称号,便咋咋呼呼地放话要收人家为小弟。等人家到了,又被阿龙戴着墨镜的凶悍的脸吓得腿抖,还得故作冷静地说自己也不是好惹的,导致阿龙以为是以前的敌人寻仇,差点在院子里对峙起来。

    最后被我和美久拉开,话说开了才缓和些,没过一会儿不知聊了什么,便煞有其事地称兄道弟。

    “本来听到新奈你搬家,我还觉得挺舍不得的呢。”

    美久坐在暖桌边,接过我递去的橙汁杯子,道谢后接着道,“这里毕竟还是和以前离得远了不少嘛。不过看到能租到这么好的房子,我也放心了,恭喜你!”

    大多数租客都极少租独栋,尤其在东京,这几乎算不上一个选择。

    除了有钱,或者准备组建一个家庭,一般都和我以前一样住单身公寓。而这栋一户建在条件上还超出了预期。

    两层楼,我和里包恩睡二楼的主卧;史卡鲁在一楼的两间客房里选择了带床的一间,另一间是宽敞的和室榻榻米,一个人睡甚至会有点空旷。

    风还小,主动表示住在阁楼上就可以。因此那边暂时都是他的地盘。

    除了最开始打扫卫生外,我只偶尔在找人时会上去看过一两次:收拾得很干净,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床头装饰着一个小小的中国结。

    偶尔会飘来饺子的味道。但不知道是不是正经的饺子,闻得令人有些窒息。

    客厅则与餐厅、半开放式厨房连着,整体呈常见的棕色调。铺着防腐的木地板,实木家具,木百叶窗与障子门,富有复古特色的同时保留了现代的时兴装修。

    我心爱的电视原先在小出租屋里多少会格格不入,搬来后简直融入得完美。

    采光、通风、隔音都好。邻居也第一时间拜访过,都是普通的大家庭,没有奇怪的人。水电和租金难免比以前昂贵得多,但相较之下完全能称为实惠。

    我发自内心地点头,捧起杯子感慨道:“是啊,我都觉得捡到大便宜了。幸好前半生都有在扶老奶奶过马路,没做什么亏心事。”

    美久笑喷:“什么什么,你还怕是谁想报复你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说,转念一想又沉思,“不对,要说得罪的人也还真不少。”

    “得罪的人?”

    “高中的时候给自己压力太大,脾气不太好,跟不少人都说过‘那你去死’、‘那我去死’之类的话。”

    “前面一个还可以理解,‘那我去死’是什么情况!”她一针见血地吐槽。

    我喝了一口饮料,语气平静。

    “面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出‘那你去死’的人,随便在路上找个人死又不是很礼貌,只好让自己来了。”

    “根本不是礼貌的问题吧,别轻易死啊!”

    同为白领的设计师相当能get到我的笑话,一手握着水杯,一手捶了捶桌,笑得见牙不见眼。但一旁的几个男性都反应迥异。

    史卡鲁抱着游戏机,一点点默默挪远,仿佛我才是会谋财害命的黑手党。某个无趣的杀手更是没什么反应,老神在在地给阿龙先生倒咖啡。

    而阿龙明显也没听出其中的幽默。

    他以一种犀利的看黑-道般的眼神,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看了看聊得正开心的妻子的笑脸。

    最后似乎不打算打扰到她的兴致,颇有些悻悻地转过头,继续和里包恩探讨咖啡磨豆机的品牌。

    我在和美久小姐聊天的间隙里,还注意到那边的窃窃私语。

    “你做咖啡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里包恩先生。”阿龙说。

    “当然,我曾经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冠军。”

    金盆洗手的前黑-道低低地哼笑了一下,大有地下接头的气势。

    阿龙:“你和你夫人果然都有两把刷子。”

    里包恩:“在心狠手辣这方面,她比我厉害多了。”

    阿龙:“原来如此,人不可貌相。”

    里包恩:“确实。”

    确实个毛球,还有那种代称倒是反驳一下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结婚了!

    第93章

    “对了。新奈, ”美久吃了口草莓大福,问道,“柏林还好吗?”

    柏林?

    桌上用来待客的饮料、糕点差不多尝了个遍, 电视机播放着引进的德国电影, 不熟悉的语言在角色台词中抓耳地跳动。我先是安静地看着她,两秒后反应过来, 面不改色开口:

    “嗯,还好。”我睁眼说瞎话。

    好心的朋友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 平常地点点头, 吞下甜品,“那就好。”她说, “之前里包恩先生替柏林来找阿龙, 说那孩子生病回老家了, 我们还有点担心呢。”

    我:“这样啊。”

    美久:“后来工作又一直忙, 总是忘记问……”

    我:“没关系,我会转达关心的。”

    可靠而开朗的设计师小姐哼哼笑着,说了声谢谢。旋即拿起剩一口的橙汁再跟我轻轻碰了碰杯。

    “不过真没想到,里包恩先生还是这对兄弟的教父呢。国外的小孩取名字可以和教父一模一样么?”

    她说着,忽而微微睁大眼睛, “啊。等等,那新奈可以说是教母吗?”

    我冷静地对上这位朋友的视线。

    不说我都快忘了。里包恩还是五短身材的小婴儿时, 跟黑田家自我介绍用了本名, 长成小学生后就自称柏林。

    此柏林并非数学家柏林,而是婴儿的哥哥。

    至于他变回大人后怎么去社交,找的什么借口, 给自己套了什么身份——我当初没管,之后更没有多加关注。现在看来, 这家伙在黑田家那边的人设果然又和别的不一样。

    所幸黑田夫妇接受能力也十分良好。

    瞥了一眼和阿龙跑到半开放式厨房摸东摸西的男朋友,我心无波澜,分析道:“不是,我不信基督教。”

    “哦……教母这种称呼很酷诶。”

    “你看起来很失望啊。”我吐槽。

    美久爽朗地笑起来,脸颊微红。

    二位之后还有事,没有待太久。美久和我一起聊聊天,玩了几盘桌游,又打了两把魂斗罗后试图多吃一口零食,结局是被她丈夫制止且带走。

    我有些不舍地挥手目送,约好下次再一起玩。

    除了远在天边的、已经来拜访过的,我的好友列表里更熟一点的朋友还有半路捡来的二分之一发小黑尾。不过他不仅忙,而且听说我有和“男友”住一起,就干脆地表示他本人的祝贺心意送达即可。

    “你搬家了?恭喜恭喜——虽然很想去观赏一番,但我可不想下班时间还要和赞助商喝茶。”

    黑尾如是说,“你俩好好过比什么都重要。”

    这也正好。如果他会来玩,我估计得多考虑一下要不要让里包恩继续乔装成当时的小胡子法国绅士,以免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但我早该想到,就算这时候看似少一桩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当学生时总觉得时间如步履蹒跚的老人般缓慢,如今它却健步如飞,眨眼间便涌向不具名的未来。

    我真诚地怀疑它其实是一种蚊子:难以捕捉,平时常常被忽略,人在发觉它的存在时才感到烦躁;它无伤大雅地吸食青春的皮囊,留下记忆里的瘙痒与细小的创口。自己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却搞得人越发疲惫,提不起劲。

    只是一晃,手机各软件的推送不知不觉就开始进行圣诞节的预热营销。

    当然,如我所料,公司年底冲KPI,所有部门都各有各的忙成一锅粥的方式,偶尔路过营销部的办公室甚至会听到有人喊死了算了。我们更是不例外。一投入工作,节日的事很快就被置之脑后。

    难得偷闲的时候和同事聊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即将翻篇。

    幸好给亲朋好友的礼物都提前准备好了。

    气温一降再降。东京的冬天是干冷的,天色发浑,没有下雪便略显枯燥。街边的树打着盹,枝丫发秃,让人不自禁摸摸自己的头发。但好歹有枫色的山茱萸稍作点缀。

    赶来筑巢的乌鸦偶然渡过电线杆,在余光里掠来一线漆黑。

    我总觉得这样的冬景在城市里更添凄寂,不如山间生趣。自然也没什么下班后慢慢步行回家的兴趣与精力。

    因此,里包恩第一次开着他那辆不知是不是好道来的黑车来接我下班那天,我破天荒什么也没说。只一股脑钻进温暖的副驾,然后cos一具被安全带束着的尸体。

    在这之后,坐车的概率直线上升。

    说来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和保镖小吵小闹后第二天,我还会希图一些私人时间,勒令他自己待在家。可里包恩总会以各式离奇的方法跟在身边。

    比如我都下了电车,走到半路遇到同事,陪她到路边餐车买吃的之际发现摊主留着熟悉的卷鬓角;

    再比如下班后闲得没事去抓娃娃,有一架娃娃机里面满当当的全是婴儿版里包恩的卡通公仔。我沉默一秒,投币抓了一个,拿到手里时摸到玩偶腹部有硬硬的按钮。一按,响起一声稚嫩而可爱的“ciao”。

    下一刻,身后也传来一声“chaos”。要不是店里光线充足,里包恩和恐怖游戏的NPC简直没什么两样。

    而现如今,但凡在洗漱后发现里包恩还缩在被窝里冬眠,想偷车又找不着车钥匙,我就会用尽浑身解数、不惜代价地把他拽起床。并坚定地打鸡血:

    “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觉的!正是闯荡的好时机,别的保镖早就起来在门外打着伞等老板了!”

    如果拽也拽不动,揭开被子翻身跨坐到他身上就会有效果,唯一的缺点是可能会多浪费一点时间。

    只是极个别风不大的时候,我下班仍然会拉着里包恩坐地铁。顺路买点小吃和酒犒劳自己。

    好死不死,某天就在地铁站撞见同为社畜的朋友。

    站在候车点,我扭头看着黑尾铁朗。

    穿着西装、背着双肩包,刚出外勤回来一样的黑尾也转头看着我。紧接着,目光落下,缄默地把注意力放到我搭着保镖胳膊的手上。

    我:“……”等等。

    黑尾:“……你……”

    身旁某人稍微俯身到耳边,“怎么了。”

    我触电似的松手,头皮发麻地拍了他一下。随即正经地看向黑尾,开口:“你今天怎么在这里等车?”

    明明离晚高峰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地下通道的人流量仍然很大。压低的交谈声、脚步声与电子播报声交错而响。社会经历早已颇为丰富的黑尾赫然一脸反应过来的模样。

    他维持着相对平常的面容,打招呼:“啊,正好有事和佐久早见了个面。”

    话毕,顿了顿,微微紧绷的嗓音里呈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故作轻松感。

    “那个,”黑尾说,“你也来坐地铁啊,好巧。”

    他并不真诚地发出两声哈哈的笑。我礼貌地陪了一声呵呵,接着立刻板起脸。

    “搞什么,不要摆出一副碰见朋友干了亏心事于是在是否要劝说对方远离歧途的良心与干脆包庇朋友当海王的妥协之中摇摆的样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以后可会吃亏的。”

    黑尾:“你要形容得那么确切么!但是——”

    我:“这位就是你们赞助商,留胡子和没胡子长得是两个样。”

    社畜朋友诶了一声,难掩惊讶地看向我身边的男人。幸好里包恩这会儿相当配合,欣然颔首示意:“你好,黑尾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里昂先生。”黑尾当即收拾好心情,不失热情地扬起眉毛,笑道,“不好意思,一开始没有认出您,刮了胡子果然显年轻。怪不得电视剧里乔装打扮的特工都会用假胡子呢。”

    “我本人是很喜欢我的胡子的,可惜有人不允许。”里包恩闲适地接话。

    “有一个严要求的女朋友真是辛苦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缓缓驶来,停到面前的列车:“别带我。走了。”

    黑尾在更早两站下车。一路健谈闲聊,分道扬镳时还热情开朗,我本以为此事已经顺利解释,欣慰地告了别。

    结果前脚刚到家,后脚就收到Line的新消息。

    铁朗:【你放心,我觉得我会在良心和妥协中选择妥协的】

    铁朗:【即使你是海王也是我的好朋友[祈祷]】

    他到底是信了只是在开玩笑还是没信啊!

    我眼皮一跳,想想应该是揶揄。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就算被当成海王也算我魅力过人,于是飞快打字回复:【玩去吧】

    对面的讯息又噔噔跳来。

    【你就不担心我其实没信?】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铁朗:【一般都会想解释清楚吧!】

    我:【哦,我只是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

    对方已读,老半天没有答复。我处理了邮件再切回来,才看见一串省略号。

    铁朗:【………………】

    小子,还太嫩。

    我:【[微笑]】

    铁朗:【[祈祷][祈祷][祈祷]】

    铁朗:【新奈放心飞,出事自己背】

    我:【你不用加班了?】

    铁朗:【再见】

    我冷笑一声。放下手机,坐在被炉里打开电脑。

    然而还没过多久,这个年轻人又耐不住地蹦出来:【对了,下周就是圣诞节。我们协会在节日前天有举办友谊赛,你要和里昂先生来看吗?】

    是哦。我一怔,不说都没注意这么快就要到月底了。

    思忖片刻,我回道:【考虑一下。】

    铁朗:【友情提示,可以看佐久早他弟弟打球喔,错过就没了】

    我:【你忘了我男朋友之一是谁吗】

    铁朗:【你别自己坐实了海王身份啊!】

    第94章

    一年的终点在红绿相间的节日预热氛围中悄然靠近。

    这也意味着假期的来临。气温多么冷清, 吸气间,空气仿佛也打着细微的寒颤。而作为违逆天理的存在,在办公室吊着一口气的上班族之中则蔓开一股燥热。

    基本从21号开始, 大多数人都不那么沉心于工作。

    我也在内。

    有时候, 假期就该自己给自己放。何况人类在这样困顿的季节本就需要周期性的休息。于是本分的事处理完,能摸鱼就钻进茶水间。

    下班后领导抽风找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起来, 黑尾的邀请诚意给得很足。细聊过后大约第三天,里包恩就在宅前小邮箱里收到排协送来的比赛门票, 并附新消息表示到时候来不了也没关系, 都可以调整。

    我颇为感动,只是除此之外, 还有一件值得在意的事。

    “……嗯?”

    我从暖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后面抬起头, 看向端坐在沙发上的黑发红袍的小孩, 后者正沉心静气地打坐。

    塞满材料信息的脑子过滤了一下, 我才稍挑起眉梢,“原来你还没和威尔帝再联系么?”

    先前一直没有过问,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不过一向做事牢靠的风居然会表示尚未跟原世界汇报情况,让人听了也难免有点惊讶。

    史卡鲁白天就跑出去撒欢,声称是去约会, 到了晚上也不见人影。

    彼时电视机没开,客厅只剩我偶尔敲键盘、点击鼠标的脆响。暖融融的灯光自天花板铺来, 敷在小朋友低垂的眼睑、圆润的鼻尖与婴儿肥的脸蛋上。

    听到我语气稍显不理解的答复, 风睁开眼,微微一笑。

    他有理有据道:“是的。因为我的任务只是找到史卡鲁他们,有必要就带回去。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我和史卡鲁还没有回去的打算,里包恩更不像着急的样子——既然报过平安, 我也就不需要再跟威尔帝说什么了。”

    有点意思。

    我把最后一缕心思从电脑里拔出来,一手托着脸,好整以暇地对聊。

    “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会第一时间告诉同伴具体情况的类型。”我缓声说,“这里不仅是安全的,还有加速恢复身体的机会。我甚至都做好了哪天接收更多住客的心理准备。”

    “的确如此,但以我对威尔帝以及其它人的理解……”

    “怎么了?”

    风的嗓音仍显稚气,语气却宽容般温和,“这个消息一传播开,他们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想要过来。而且威尔帝很可能会选择独自一人垄断信息差,不愿意再带别人。”

    我隐约察觉到潜台词,心态平静,等待下文。

    只见小孩稍稍颔首,无奈地补充。

    “所以,免得发生闹成一团的情况,或者甚至我行我素地来影响到友寄君你的正常生活和工作,我想这个情报可以等到更好的时机再让他们知道。最近公司不是很忙吗?”

    原来如此。

    从各种小道消息(里包恩说坏话)中,我对那位科学家的初步了解只呈现出一个比较棘手的形象:

    智商高,科学至上,大多数时候都一意孤行。偶尔利益一致才会吝啬地暂显人情味。

    这样一位如同科幻剧里定番的科学怪人,会来异世界做什么研究更是难以得知,但怎么想不至于会做慈善——譬如不求回报地帮忙点亮科技树之类的。

    无论如何,很感谢小室友贴心地替人着想。

    我摸摸披在肩上的西装外套的口袋,摸到一颗橙子味的糖果,塞给他。

    “明白了,你们自己决定就行。”

    我瞧着小孩伸出两只小小的手接住硬糖,把目光放回电脑屏幕。点点鼠标,忖度道,“我的话,快放假了,比起最忙那会儿倒也还不算昏头。”

    说着,熟练地摁下ctrl c+v。一边做数据的搬运工,一边说明。

    “另一方面讲,我雇保镖也不是嫌无聊闹着玩的。”我抽空朝沙发看去一眼。对上风的视线,定定一顿,“我不会轻易让谁影响我。你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亦或不得不做的事,尽管去办就好。”

    黑发小朋友一怔。他眨眨眼,好像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神情稳重地站起身,简单抱了抱拳。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总是承蒙你的关照。”他说。

    “我没有特意做什么啦。”我诚然表示,“反倒是我,以后搞不好会非常怀念早餐的包子。”

    风笑了一下。他不怎么笑出声,现在也只是轻轻抿起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以后有机会的话欢迎来中国玩。”

    “好啊,到时候得叨扰你了。”

    “随时恭候。”风大方地应允,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事得提前跟友寄君说。”

    我点头,洗耳恭听。

    没想一个重磅新闻在多重铺垫后用力地落到耳边。

    “虽然没有主动和威尔帝交流,但我还是收到了一个消息。是格子脸,也就是川平借梦境递来的,不过醒来的时候只记得一部分。”

    小孩叹道:“前不久,已经有别的人也从那边穿越过来了。”

    我姑且算是平静地捕捉到关键词。

    “前不久?”

    “没错。我这两天尝试去找过,线索太少。威尔帝的传送装置没有那么可靠。连我最初也是被传送到一座山上的庙里……如今并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

    我问:“通讯器也不管用么?”

    风摇摇头。

    “我们的属性不一样,同时没有多余的大空指环用来联系,来到异世界后,还没办法从威尔帝那边定位。那孩子到现在也没主动找我们。”

    但据川平所说,对方是想要登门拜访的。

    我和风相视片刻,抓来刚舒舒服服泡完澡出来晃悠的里包恩讨论一番,得出的结论是稍安勿躁。

    两个不用在办公室坐牢的自由职业者没事会继续找人。可要是找不到,就只能等对方找上门了。

    以里包恩的推测来看,她说不定是有自己的主意,并不打算太早过来。

    “不用太担心。”男人从他专属的真皮沙发里站起身,看向我,口吻沉稳,“吉留罗涅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来,应该也带着保镖。不会出事的。”

    像大小姐和管家的组合。以前倒也听里包恩聊起过。

    我大致了解这并非是不速之客,但对于对方没有出现的推测持有怀疑态度。

    “说不定只是传送在外国,因为黑户的关系被滞留,甚至可能一时半会儿攒不到食宿路费和机票钱呢。”哪有那么多神秘的理由。

    里包恩不以为然:“解决这种事对黑手党来说绰绰有余。”

    我坐在被炉里吐槽:“人家一听就是当黑手党也会按时纳税的好孩子好不好。依法办事不奇怪。”

    “哦,你要看我的纳税证明吗?”

    “哪来的啊!”

    总而言之,平时照常上班之际,偶尔心里也会挂念一下这个意外情况。

    只不过仍是好一阵没消息。

    在这期间,黑尾邀约的排球友谊赛如约而至,时间在晚上。然而墨菲定律无处不在,充斥在人生的每一个倒霉的毛孔里。

    白天摸鱼顺利,下午就如付出代价一样,突然被领导拉去开会。本来说好预计开一个小时,莫名其妙墨迹到两个半。

    完了还没结束,转头又被拜托去见个客户——刚好在下班前十五分钟。

    我面无表情,忍住报警的冲动,便轻车熟路地给里包恩发消息:

    【临时有事,你先去会场吧,我过会儿顺路自己过去】

    对面回得与往常一般快。

    保镖(● v ●):【嗯,有事叫我】

    我:【[沼跃鱼点头]】

    今年入冬晚,降温却更严重。时间迈到傍晚时分,天色就骤然转暗,茫茫的黑如同结霜般泛着光污染的浑浊边缘。

    我裹着厚实的长款羽绒外套跟同事一起出社。光是踏出办公楼一步,无孔不入的寒意便大摇大摆地渗进布料纤维,直逼皮肤骨髓。继而呼啦一阵不长眼的风刮过。我把下半张脸缩在挺括的衣领里,也挡不住这股富有穿透性的冷。

    此时冬风尚且干燥,吹得脑袋几乎呈待机状态,脖颈凉得刺刺地发痒。

    “……”一旁的同事顶着被头发糊住的脸,勇往直前着沉声道,“早点搞完早点回家吧。”

    我深有此感。

    结果扛不住别人不想太快放过我们。

    协商开会到一半,技术部的人和客户吵得不可开交。几人哇哇叫,一声比一声高,状况愈演愈烈,谁也不肯让步。

    若不是及时阻拦,眼见差点就要爬上桌互掐。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下班时间怎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但就吵架过程而言,我支持本部的技术人员一方)。

    所幸没有像下午那样多拖一个多小时。不过即便如此,也仍是迟了不少。

    拿起手机一看,比赛还有十分钟开始。

    纷繁闪耀的大楼灯牌早已耀武扬威地化为都市夜景的一部分。商场前的小广场繁华热闹,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我捏紧挎包的肩带,听见喷泉洒脱的簌簌低语。

    身旁,和我同路上街的同事深吸一口气,又叹出。

    “总算结束了——友寄,要一起去吃关东……”

    “抱歉,有事先走一步。”

    “嗯……啊?喂!好快!”

    将其颇为惊讶而埋怨的呼唤甩在后头。我记着近路,快步赶往地铁站。

    今天商场附近正好办活动,好友三五成群,情侣成双结对,甚至不少家庭拖家带口地来玩。小孩活泼的笑声不时响起。

    我停在马路红灯前,握在掌中的手机一振。

    低头一瞄,与里包恩的聊天界面里堂而皇之地跳出一张照片。

    图中正是VIP前排座的视角,连选手开场翻跟头整活时飘扬的头发丝都能拍清楚。

    天杀的,好想看现场。

    我忿忿打字:【在路上】

    附赠一个表达悲伤的线条小狗流泪贴纸。

    讯息被飞快已读。

    保镖(● v ●):【你已经错过一个精彩环节了】

    我:【什么环节】

    保镖(● v ●):【他们假装和对手起矛盾,额头对额头贴面示威的时候忽然彼此亲了一口】

    我无言地盯着这行诡异的字。

    近期比赛看得不多,可即使是不那么严肃的友谊赛,你们男排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正准备回复吐槽,蓦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略显犹豫的轻声呼唤。

    “您好。”

    声音离得近,我便循声扭过头。

    一眼只看到街角闪烁的商业彩灯、形色各异的路人,与夜幕中暗淡的绿化植被。

    我随即低头,目光落下。

    这才注意到站在后侧的人:一位陌生的矮个子女孩,墨绿色的头发,蓝眼睛,左眼眼尾下开着一小朵橙花的印迹。

    不知是胎记还是纹身贴。看起来不过国中生的年纪。

    她体态很好,身板笔直。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衣,内衬是白衬衫,外套一条薄薄的长风衣;修身的牛仔裤将裤脚裹进短跟的靴子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放课后换一身衣服来出游的寻常学生。

    只是一般都会有伙伴在旁边。放眼一望,这孩子却似乎孤身一人。

    “你好,”我在她微微睁大眼的注视下颔首回应,“有什么事吗?”

    女孩闻言反应过来。

    她两手交搭在身前,礼貌地稍一鞠躬,才望着我开口。说话声音比刚才要响亮、清晰一些,但也更温和。

    “是的。我和我的朋友走散了,只记得原先所在地点的读音,想请问您知不知道在哪里。”

    女孩将情况简述一番。

    和大多数走失的情况大差不差。原来,她本是和朋友一起刚抵达日本游玩。朋友君半路说要去买点东西,让她暂时在原地等候。但这位手拿零食的好心女孩被一只野猫妈妈缠住,带去给嗷嗷待哺的小奶猫喂食。

    等她安顿好风餐露宿的猫咪,回过神时已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天黑,人杂,市区又吵。女孩记不得来时的路,只好随缘寻求帮忙。

    我侧耳听她说了一遍走散地点的读音。是两条街开外的地方。

    “有点远啊。”我思索着说。身侧稀稀拉拉的行人忽地一致向前。抬头一瞧,绿灯明晃晃地扑打在街对面。

    女孩见状,有点不好意思地惭愧道:“抱歉,您先走吧。”

    我站在原地,回过头。

    “同学,你记得你朋友今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吗?”

    “嗯?”她看着我,坦诚回答,“记得。他穿的是西装。”

    那就好找了。

    随手打了几个字发送消息,我把手机揣回口袋。紧接着在人群涌去的寂然夜风中,望向女孩浅含着困惑的澄澈的眼睛,回以一个安抚性的笑。

    “我带你去最近的派出所等他。”我说,“你的朋友应该是在那边的商场里买东西,让警察沟通广播站通知一下就好,别担心。”

    第95章

    “饭团吃不?”

    “等等啊。”

    负责接待我们的值班警察嘀咕着, 抓抓脑袋,将路过的同事打发走。“我看看。和金黄色头发、穿着西装的朋友走散,嗯, 没带手机, 刚到日本……住处也还没落实。稍等。”他抽出一张纸质表格递来。

    “请坐,这边登记一下就行。”

    我没有坐下。拿起笔, 稍微弯腰,将纸张放在桌子上唰唰写完。

    蓝眼睛的小姑娘乖乖坐在待客的沙发里。

    她的坐姿放松了些, 但也仍然端正地将两手搭在膝头。我搁下水笔, 转头便瞧见女孩正看着我。四目相对。她安静地朝我一笑,眉眼近乎沉稳柔和, 却透露出独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赧然的青涩。

    虽说她不慌不忙的模样显得十分早熟, 这样可爱的笑容难免还是会让人产生“果然是个小朋友”的慨叹。

    警察看了眼登记表, 随手收起。

    “唔, 友寄小姐是吧?没问题了,我们待会儿就跟商场联系找人。”

    “辛苦了。”

    “没事。”他抬起头,“小妹妹,你在这里多等一等哦。”

    女孩道了声谢。

    专业的事给专业人员负责。我放心交给警方,正准备跟她告别,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却率先隔着棉厚的衣料嗡嗡振响。

    保镖来电。

    接待厅里不算安静,一些人靠在窗口边翻证件, 一些则或大声或拘谨地跟民警搭话。丢钱包、丢车、丢贵重物品的;不慎被诈骗的, 还有喝高了闹事,如今满脸通红、安静如鸡地坐在椅子上挨训的——各种情况复杂而琐碎。

    整个所里忙得不行。

    暂且挨向相对更静的角落,我一手接起电话, 一手拢在嘴边压低嗓音:“喂,怎么了?”

    听筒那头也相当热闹, 背景里的赛场杂音与观众席的嘈杂人声糊成一团。连里包恩的声音都不清晰地混入其中。

    “在哪?”他问。

    “派出所。”我说,“刚才发消息给你了。”

    “哦,我看见了。”

    我:“那怎么还问我?”

    里包恩语气平稳:“这也没办法,我得确认一下你没有被黑手党绑架。”

    “什么黑手党会闲着没事绑架我啊,”我对着室内角落忧郁垂头的盆栽,无语地小声道,“而且这边治安挺好的。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走丢。”

    “是吗?也不知道是谁丢过一次。”

    “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

    电话另一边隐隐传来一声轻笑,伴随着穿透杂音、拔地而起的短促的哨声。

    比赛应该开始有一段时间了。我连忙说:“我这边已经搞定了,马上过去。”

    “太慢了。我直接去接你。”

    “你就放心看比赛吧,里昂先生。”又不远。

    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检查检查挎包与随身物品。

    嗯,都在。

    转过身,沙发上的女孩仍远远地朝我望来,神情似乎有些忧心。我非常能理解。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都是陌生的景物与面孔,总是会忍不住多注意有交集的人。

    我于是绕到沙发旁边,期间掏掏外套衣兜,抓到一颗平时用来随身补充糖分并调节工作心情的水果硬糖。

    “我有事,得先走喽。”我放软声调,说。顺便稍一俯身,把糖果轻轻放到她掌心里。

    女孩一怔,“啊,谢谢您。”

    她微微抿起嘴唇,清丽而尚显稚嫩的脸庞浮上很浅的红晕。那双神采沉稳的眼睛也轻盈地闪烁着。我看着她,深感自己应该是年纪到了,不由关切地多说几句:

    “不客气。虽然这里办事效率一般(此处小声),但找个知道行踪的人还是很快的。”

    这位小同学闻言点头,笑得腼腆又真挚。

    “嗯!”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如果可以的话,”她问道,“我能知道姐姐的名字吗?”

    我眨了眨眼。

    “叫我友寄就好。”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松了口气。连笑容都轻快了不少。

    但我没有打探别人的兴趣和时间。随着一声乖巧的“友寄姐姐再见”,我稍微扬起唇角,摆摆手告别,便推门离开。

    室外一股瑟缩的冷意唐突地刮上面门,呼气间白雾飘散。

    派出所门口倒是没什么人。仿佛整个街区的游客都涌去了繁华的商场,以至于那边万人空巷。我揣着口袋,迎着静悄悄的晚风没走两步,忽地瞥见不远处马路牙子边停着的一车一人。

    天边乌云浅薄,迟缓如纱地遮掩着月光。黑西装的高挑绅士倚在轿车一侧,帽檐低斜,便几乎陷进浓重的夜的身影里。

    他两手抱着臂膀,比起保镖更像来绑人的黑手党。

    动作好快。

    我不禁腹诽,行动派果真是世界上最有压迫感的存在。

    本人已经自诩很擅长行动了,但明显还是某个自律大师更胜一筹。

    脚步一顿,我决定逗逗这位神出鬼没的男朋友。因而仍然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装作压根没看见他,径自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站的方向溜去,等着被叫住。

    结果都路过车边了,也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我还没感到诧异,下一刻,反而浑身倏地一紧。我的脑海里骤然跳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低头一瞧,某条一看就是列恩变成的长长的绿绳子极为灵性地缠来。接着紧实地束缚在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从肩膀、腰腹不遗漏地绑到大腿与膝盖。

    双手还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丝毫动弹不得。

    我盯着几无人烟的僻静街道的夜景,木着脸,感受到绳子的主人在另一头收紧力道。

    旋即,重心被拉得一晃,向后倒进谁宽厚的怀里。男人的嗓音近得在头顶与耳边周旋。

    “有车坐还想走,真不像你啊。”他说。

    我顶着死鱼眼找补:“偶尔也想运动一……等等。里包恩!”

    满腔翻涌的吐槽欲无处可发,起起落落。终于在保镖转到身前、弯下腰的瞬间与颠倒的失重感一同冲上峰值:“正经的黑手党也不至于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绑架无辜市民吧!”

    艺高人胆大的绑架犯态度非常平静。

    “以免你遭遇不测,我先下手为强而已。”

    我毫无感情地棒读:“哈哈,那谢谢你啊。”

    里包恩:“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我报警了!”

    一把被人扛到肩膀上,我只觉得由绳子绑住的身体更紧得难以挣脱,何况绑匪的小臂与手掌还牢牢地拦握着大腿后侧——视野里天地倒转,单纯靠着腹部的力量也支不起重心。

    我努力了一秒,冷酷地放弃,没过一会儿便被塞进副驾驶。空气过渡得温暖。头还有点发晕,又有一片阴影倾覆而来,严严实实挡住车内昏黄的灯光。

    紧跟着拉安全带之际皮革摩擦的细响,一个称得上温柔的啄吻落在唇上。

    “……”我心想算了。

    车门随即关紧。捆在身上的绿绳应声散发出变幻时的光彩,而后周身一松。

    我得以把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活动一番,再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爬到肩上的小蜥蜴的脑袋。后者飞快地探出细长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指尖。

    主驾驶的门这才拉开。

    衣冠楚楚的杀手跨进车内,摘下圆顶帽,关门之时转头看了一眼挂在我肩头的列恩。

    “它还真是越来越粘你。”里包恩的声音在密闭的车里更显出几分厚重。

    这种话我很爱听。

    勉强原谅了他刚才的绑架行径,我心情不错地窝在副驾座位,听着他扯安全带的动静,应道:“是喔,羡慕我啦?”

    “你觉得呢?”保镖反问。

    “虽说你们更像同伴,但有一种说法是宠物和小孩一样。”

    我觉得他是想不明白,说不定心里还不是很舒服,遂好心道,“爸爸有了第二个孩子,老大当然会感觉到失落。这时候我趁虚而入,它就会更喜欢和姐姐待在一起。”

    汽车发动的轻振四起。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里包恩的眉毛一挑。“哦,为什么你是姐姐了?”

    “因为按这种说法来的话,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有列恩了。”我说着,不由摸摸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相当于你是单身父亲带一子,和我没什么关系。叫姐姐也是应该的。”

    不对。

    我神色严肃,看向窗外,补充:“不过你们还是当伙伴好了。我还不想当后妈。”

    列恩爬到我脑袋边,变成鬓边一个小巧的小花发夹。

    于是看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我沉默片刻,莫名有种跨过语言障碍理解了动物行为的感觉。我坚守底线道,“想夸我漂亮也不行。”

    发夹又变回愁容满面的小变色龙。它灵敏地一窜,便溜回里包恩肩膀上。

    男人哼笑一声。

    “这个人又得意起来了。”我旁白吐槽。

    只见里包恩泰然自若地握着方向盘,开车右转,不忘安慰多年的伙伴:“列恩,后妈都很薄情,你不用理她。”

    我嘴角一抽,“列恩,姐姐待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里包恩:“她会给你下毒。”

    我:“我会先药晕你爸再把你带走。”

    里包恩哂道:“勇气可嘉,你带走我儿子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忍不住了:“原来列恩有性别啊!它喜欢待在哪我就带它去哪。”

    “它当然喜欢跟我待着。”他说。我觉得这属于杀手挽尊的行为。

    “是吗?”我扭头看向呆呆地趴在男人肩头的小蜥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我们可以每个月定时来探望里包恩,让他和泰格过去吧。”

    “你确定么,新奈。”里包恩在一个红灯前停车,欣然提醒,“按你刚才的说法,泰格反而才是你亲生的。”

    我早已料到,两手抱臂靠着椅背,从容表态。

    “那都带走。我可比他更会两碗水端平,列恩。”

    “小心点,她会把你们都卖了。”

    “你是在睡前会跟小孩说不乖乖早睡就要被怪物抓走的恐吓型家长吗!别把我说得那么恐怖!”

    不会说话的变色龙被夹着,左看右看。在人类的争执声中缄默地爬下来,翘着卷曲的尾巴,趴到里包恩上车时摘放到中间的礼帽边缘上,才与世无争地打起盹来。

    红灯即将变绿。

    就在机动车的引擎轰然准备之际,一个人影急忙地踩着点,匆匆穿过人行横道。

    我越过干净的挡风玻璃,注意到那是一位年轻的金发男青年:穿着白衬衫、黑色的马甲与西装外套,挂在脖子上的黑领带却松松垮垮,像被胡乱地扯过两下似的。

    他手里捏着一个包装可爱的袋子,相当快地跑到街对面。原本向后梳得齐整的额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里包恩发出一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鼻音。

    我目送行色匆忙的男青年往派出所的方向跑,稍有放心。接着回过头,“怎么了?”

    “没事。”

    司机跟前车保持着安全距离,乌黑的眼睛平静地盯着前方,“只是觉得刚才那个人像我同行。”

    我习以为常地接话:“你是指黑手党的同行还是保镖的同行。”

    “严格意义上说应该都是。”里包恩答。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瞎猜就不要措辞这么严谨了!”

    第96章

    我和里包恩抵达会场时,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

    虽说有点遗憾没看到全程,但后半场的较量也不乏有精彩的瞬间。黑尾给的位置靠前排。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身穿黑色队服的主攻手男生:黑卷发,沉沉地蹙着眉;打配合很利落, 可看起来不苟言笑, 或者心情总是不太美妙似的。

    “那应该就是佐久早的弟弟吧,长得很像。”我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 看着这位主攻手反应迅速地垫步接一传,提道, “真是年轻有为。”

    某位赞助商接话:“的确, 不过比起他哥哥更有个性。”

    他坐在我左侧的座位,由西裤包裹着的两腿悠哉地交叠, 一副明显不是观众而是投资方的理所当然的做派。“拍摄广告的时候人很挤,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提前走人。”

    哨音吹响, 佐久早弟弟那一队得分。

    我随着场内一起鼓掌。扭头看向里包恩, 发自内心地好奇:“原来你真的有和排协做生意啊。”

    “当然。”

    “究竟是什么时候瞒着我搞出的身份?”

    “那边好像在要求裁判回放了。”

    小气。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我哼哼一声。目光重新放回赛场。对方怀疑触网的判定没有成功,新的回合开始。稳健的一传与二传飞快到位,卷头发的选手在四号位起跳扣球。

    他的手腕似乎柔软得非比寻常。使得整条手臂抡甩之际都犹如藤鞭一般,让暴扣的排球形成一个更为逼仄的角度。对面的自由人已经足够迅速地飞扑补救, 却也抵不住高速旋转的球体在拳头上反弹,朝预料之外的方向飞去。

    又得一分。

    掌声与喝彩的潮水紧跟着翻涌。我隐约听见对阵一方的球迷丧气的哀嚎, 代入感很强, “这种球很难接到位,那位3号救得很好了。”

    里包恩则点评:“他们配合有点问题,不然可以更快。”

    懂得很多嘛。

    “不如说佐久早弟弟真是厉害。”我吐槽, “刚才一刹那我还以为他手脱臼了。”

    里包恩:“很稀奇吗?我也可以。”

    我见他伸出手,果断否决:“好了不用现场展示给我看……这个眼神意思是你也很厉害么, 几岁了啊!”

    由于两方都是水平很高的选手,即使是友谊赛也打得酣畅淋漓。

    我看得难得心生几分热血。以至于回家路上,还跟从来都会耐心听讲的男朋友说起以前的经历——

    国中时的学校有社团参与率的硬性要求,我吃老本继续加入了排球社。但考上重点高中后,就只和前后桌同学一块加入英语爱好协会自助小组。课后要么去图书馆的自习室看书,要么去英语角玩;因为小组不强求出勤率,我和归宅部也没太大区别,没事就直接回家。

    本来应该和排球比赛再也无缘了,没想到校园运动会的时候,班里排球团体赛的名额没报满,东凑西凑才凑出五个人。

    不仅如此,还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小白。

    “那时我已经报了别的项目了。并不是刻意和排球割席,只是因为国中是排球强校,先入为主地以为高中的大家也多少会擅长一点。”

    我舒舒服服地靠在副驾驶,手捧一份在体育会场出口摊位买的香喷喷的炸鸡肉串,回忆道,“而我已经打腻了,加上当初很久没运动,手也生,就没打算再报排球。”

    司机兼保镖非常称职,在注意路况的同时不忘接老板的话。

    “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是谁得知我会打,消息一下传播开来。”我说,咬了口炸串,“我原本在班里只是很普通的学习党之一,一夜间变成大红人。两个班长、文娱委员和报了排球的同学某天突然堵在教室门口希望我帮忙。”

    里包恩预判道:“你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承认,拿着签子伸去,喂了他一口鸡肉串:“不错。我只好牺牲本人珍贵的课后自习时间,帮小菜鸟们特训,每天练习,然后亲自上阵。那段时间是我高中最现充的时候。”

    “赢了吗?”

    “输了。对面有四个人都是排球部成员,其中两个还是正选。”

    我的口吻轻松。保镖嚼着炸肉,闷笑了一下。

    目视前方不断后移的夜幕下的马路,我感慨道:

    “实在是宝贵的遗憾。”

    “听你这么说,似乎并不觉得输了有什么不好。”

    “一开始当然会不太甘心,好像自己的努力没得到回报。毕竟我在此之前还跟队员们放话,说我这人平时追求不高,但站上了赛场,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拿下第一。”

    出社会多年,讲起以前的中二史,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吃完两口鸡肉串,把签子放回纸盒包装里,收拾两下,才接着补充。

    “不过后来慢慢发现,我得到了新的真诚的友谊,有了一起顺路放学回家的搭子;在班里不再是半透明,趴着睡觉都会有人来关心身体情况。为了比赛练习的那几天,反而成了想起来就会觉得开心的回忆。”

    “是喔。”

    “那阵子我可受欢迎了,连赛场上敌对过的同学路上看到我都会跑过来打招呼——‘啊,我记得你,下手发球很恶心的家伙’。情人节还有人支支吾吾地找我要巧克力。”

    我一改有些煽情的话头,自得地抱着双臂,道,“虽说之后我照常泡图书馆,人气渐渐恢复原样……对了,我当时穿的队服还在,记得号码背心是一号。”

    侧首看向专心开车的杀手。后者不着痕迹地勾着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笑。

    我单纯贡献我的分享欲:“搬家那天我还特意收了。应该还可以穿,你要看吗?”

    里包恩似乎也只是单纯接收这个分享欲:“行啊。”

    至于当晚是怎么画风急转直下,莫名被塞了一个“为了帮队伍拉到经费而不慎深陷潜规则陷阱的队长”的诡异剧本,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实话,这种角色扮演太有打工人代入感,我本身毫无欲望可言,消极且萎靡。结果被嘴脸极为可恨的狡猾赞助商从背后按在怀里,挣也挣不脱就算了,轻薄的运动短裤贴着腿根勾起,耳朵还被紧挨着问“你为队员考虑的决心就仅限于此了吗”。

    导致原本最多只是配合反驳一句,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打消麻烦的恋人的兴趣。一来二去却仿若身临其境。气得上头,骂人的心坚不可摧、势不可挡,比辞职的欲望还要真。

    不料正中某些人下怀,让根本见不得人的情景剧更加真实地一路狂飙。

    他是心情舒坦了。我却爽中带着三分绝望,五分恼羞成怒和两分前所未有的杀意。

    然而真情实感地骂一声滚开,又换来数不清次数的摇摇欲坠的顶撞。久而久之实在是累得没力气。

    说来也棘手。自从换了隔音好的房子后,我还会习惯性地忍着不出声。于是这个不嫌事大的抖S就和以前执着于想办法吓我一样,变着花样要听。他确实如愿以偿。但一般到体力告罄后,我完全疲于应对。

    本能的、小声的呜咽与抽噎闷在枕头里。我疲怠地揪着柔软的枕巾,眼前是床头斑点般模糊而柔和的灯光,以及撑在一旁的手臂。缓慢地,耳后俯来一道游刃有余的低哑嗓音。

    “没到休息的时候,新奈同学。”他劝慰道,“你要再努力一点才行。”

    “……不行……”

    “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竭尽全力到最后真的甘心么。”

    我慢半拍地感到犹如电流弹动的酸涩,脑袋松懈,下意识摇了摇头。里包恩的掌心便隔着紧厚的黑色护膝握在膝弯。我被翻过身,似近又远地望见他的眼睛,好像对距离与接触的感知一时变得混乱不堪。

    而异国的赞助商如此鼓励着。说不愧是深受所有人依赖的前辈,又说大家都等着我从他这里带去好消息。

    所以自己坐上去的程度,比起让后辈失望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隔天醒来,我只觉得我短时间内再也不想打球了。

    洗干净的球衣挂在院子里晾。我看也不看,麻木地上班。由于前夜回得早,睡够了七个小时,心情总体还算平静。

    只是堆积的新邮件比较多。

    我坐在工位上极限处理结束,拿起咖啡续一口命。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前辈”。

    差点喷出来。忍住了,代价是呛了好几下。

    “啊,对、对不起!吓到您了吗?”真正的实习生后辈连忙掏出一包纸巾,唰地抽出一张,试探性地伸到我身边,“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

    我绷着脸,按捺喉咙里粗糙的涩意。随即用上平生的定力镇定地接过纸巾,“谢谢,是我吓到你了。有什么事?”

    实习生仍然十分紧张,把一手搂在怀里的文件夹放到我桌上,摊开。

    “您看,是这样的……”

    为后辈解决完问题,我才算歇下来。

    邻桌的同事刚打印材料回来,唉声叹气地跨进办公椅前。她猛地摆出一鼓作气的架势,然后趴到桌子上。

    “平安夜和圣诞节为什么不能干脆一起放假啊,离得这么近。”

    “别抱怨了。”

    另一边的同事慢腾腾接话,声音都没劲地拖着长音,“你上周不是才请了假吗?”

    “说是这么说。”

    “反正就快到了,等着吧。”

    “诶——”

    没错,公司的元旦假期从28号开始放。这几天照样苦哈哈上班。

    纵使整个办公楼都打扮得富有节日气息,门口摆着毛茸茸的圣诞树,墙上装饰着卡通的袜子、驯鹿、糖果拐杖、塑料铃铛与小雪人,也遮掩不了在座机铃响和打字声间蔓延的怨气。

    领导高木悠闲地出现了一分钟,在一片郁郁死气中装作打电话默默离开。

    好在他今天没有留人开会。

    平安夜。

    还没有下雪,市中心的人车流量比往常更大。这个特殊的冬夜几乎象征着团圆,给高楼耸立的城市衔上尤为温情的意味。

    漫天铺地的灯展霓虹闪烁,彩灯条做成树、星星或爱心的形状,搭建成可爱又闪亮的灯牌打卡地;肯德基也供出家庭炸鸡套餐,明黄的店面外排起长龙;特价活动的广告遍地都是。

    无人机高高盘旋在半空,凝视着这座矗立在寒冬里的不夜城。

    我拖家带口地玩了一圈。

    和史卡鲁在太鼓达人街机的圣诞特辑打了一遍歌。他的红绿灯手下半路杀出(对于老大突然长成小学生一事似乎已经全盘接受),伏击里包恩,未果。

    我干脆直接带风和小年轻们尝了小摊特卖的节日鲜奶小蛋糕,最后在家庭餐厅一起吃饭。

    鉴于在场的意大利人习俗不同,多点了一些海鲜。接着开了瓶香槟。正打算拉着在座仅剩的大人里包恩喝一喝,关键时刻想起他得负责开车,于是我自己承包独吞。

    但还是没拦住史卡鲁闹着非要喝两杯。

    “啊啊啊!可恶的女人!”只见满脸通红的紫发男孩如同熟透的虾,坐在座位上,抱着他的小手机埋怨,“本大爷究竟是输在哪里啊!”

    他手下纷纷露出为之不甘的神情,有的甚至开始抹眼泪。

    “史卡鲁老大!”

    “够了,我心疼他……”

    “要钓就来钓我,钓史卡鲁大人算什么本事!”

    我围观半天,抿一口蕴含微甜果香的酒,转头找人问。

    “这是怎么了?”

    本来和史卡鲁挨着坐的风早已苦恼地挪远。

    闻言,红袍小朋友老成地稍叹了口气,沉稳解释:“说来话长。你就当成,他追求的女孩今天宣布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了。”

    里包恩摘帽:“节哀。”

    我把他帽子按回去:“他没死。”

    等到餐厅楼下的夜风吹散热闹的笑语,我们与史卡鲁的几位好朋友告别。这些少年同样没有放假,这两天还要兼职打工。

    回家前,我坐上副驾。

    车门一关,轻车熟路地拉起安全带,另一边司机的长腿也正好迈进来。我刚摁开车内暗沉朦胧的灯,忽地,一丛系着红飘带的浆果绿叶轻颤着,从后座的方向探来脑袋。

    嘭一声闷响,主驾驶的车门合上。

    我和里包恩同时看向中间垂着头的槲寄生。

    再一回首,是依旧被酒精腌红了脸的史卡鲁。他从后面扒着副驾座椅,暗算成功似的傻笑地拿着枝叶。风则乖乖站在后座,却纵容地拢着袖子,眯眼笑着往这边看。

    化着烟熏妆的小屁孩得意洋洋地宣布胜利。

    “可算被我逮住一次破绽了吧!”

    男人哼笑道,“你也不是毫无用处。”

    史卡鲁脸色突变:“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等他们再多吵,伸手拉住里包恩的领带。

    世界最强的杀手被轻轻一拽就低下头。

    车载音响播放着关于平安夜的报道与广播祝福,我听见耳旁起哄般的笑声。暖洋洋的灯,生机盎然的绿叶,垂落的红系带,好像足以构成一个比节日更特殊的瞬间。

    于是我们相吻。冬夜在车窗外徘徊。

    第97章

    只是意外年年有, 今年特别多。

    圣诞当日,风消失了。

    在往常,这个作息规律的小朋友总在我起床上班的时候蒸好早点——我一下楼, 便能嗅到勾得人食指大动的肉包香味。而体贴的大厨则会站在一旁, 仰着辫子脑袋,用温和的、沉稳的语气说工作顺利。

    这天却没见到那小小的人影。

    然而, 说消失并不准确。即使他的确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也仍然在客厅留下了早餐包子和字条。

    皮薄馅大的肉包静静地躺在保温盒里。拨开盒盖, 指尖陷入一股充满安心感的温热蒸气。

    我拿起纸条, 逐字读过留言。

    “各位,很抱歉不能和你们一起过节。我的情况不太对劲。”字迹的主人写道, “这次暂时离开, 只是基于我个人的状态临时作出的决定, 以免影响到你们。我的身体并无大碍, 能够照顾自身起居。请友寄君放心。具体等恢复原状再说明。

    “另。如果有事,一样可以联系我,只是可能无法及时回复。”

    落款是“风”的汉字。

    之前我有幸欣赏过风的墨宝。字如其人,他的书法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洒脱而不失雅正。但这次留言却明显仓促潦草。

    笔锋蚕头燕尾,就算同样一气呵成, 也隐隐流露出急躁的锋芒。

    “怎么了?”保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把字条递给凑过来的人。心情平静地啃了口包子, 咸香多汁。

    里包恩没两秒就看完。

    他把纸条放回桌上,道:“应该和史卡鲁类似,是精神状态上的问题。”

    “嗯。”

    不仅如此, 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让人想担心都没机会。

    三下五除二, 我大口吃肉包,专注地解决完早餐。洗个手。手机翻到和风的聊天界面,简单地发送一个了解,注意安全。

    附一张吃完早点的空盒子照片。

    收拾收拾上班。

    毕竟不是法定节假日,圣诞的氛围浓郁归浓郁,却丝毫不影响坐办公室盯电脑。和平日别无二样,一天眨眼即过。

    并且因为活动多,工作量大,晚上得居家加班。

    在欢庆的日子里依旧要保持赶材料的毅力,乃是社畜的奥义之三。所幸交换礼物的环节早在平安夜零点的时候举办过。四舍五入也算圆满地庆祝了圣诞。

    不知去向的中国小朋友直到深夜才已读了消息。

    风:【[微笑][茶][茶]】

    上年纪的长辈般的回复,看来是本人了。

    我不确定他的状态如何,只能推断应该有所好转,于是只再发了一个拥抱安慰的表情贴纸。

    消息始终未读。

    估计对面仅仅是瞄了一眼手机。

    由于风的靠谱程度似乎一直以来都非同凡响,他的两位旧识皆对此表现出极为松弛的态度:

    紫头发的男孩捧着我送的3ds游戏机,一边低头酣战着回房间,一边不以为意地嘟囔,“嘁,风前辈怎么也这么快啊,才过了一个月吧。”

    一个圣诞老人提着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路过电视机前之际停下脚步,稳重地分析:“既然他自己都说身体没事,那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不如说应该多担心一下别人的安危。”

    我盘腿窝在沙发里,抱着嗡嗡散热的笔记本电脑。继而心如止水地望向面前的圣诞老爷爷。

    “你是说,”我姑且先接话,“风的情况很可能威胁到别人吗?”

    红帽子、白胡子的老爷爷不紧不慢地开口,却发出年轻而磁性的低沉嗓音。

    “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喔。”

    “而且以史卡鲁的经验来看,精神层面的排异反应很可能让人产生与性格相反的冲动。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理论上说,风应该是暂时没办法保持原有的冷静,才选择了出去闭关。”

    我也猜是如此。简略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

    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屏幕。

    刚才报告写到哪里来着?对了,先回封邮件。

    结果刚沉心静气,动手敲两下键盘,某人的天外魔音又再度响起。

    “你变心了,新奈。”他说。

    我倏地抬头:“不要学电视里开局就被甩掉的男二号说话了,再说我的心能变到哪里去!”

    眼前的男人挡着电视,穿得严严实实:一身白绒边的红衣制服。白手套,黑腰带,黑长靴。煞有其事地把巨大的麻袋扛到了肩膀上,全然是整装待发的派头。

    同时,他戴着尾尖挂着卡通星星的圣诞帽(疑似由睡帽改造),帽沿绒毛宽厚柔软,遮住额头与眉毛;假胡子辽阔而茂盛,白雪似的覆盖在下半张脸,一路垂到胸口。

    只露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铁打的鬈曲鬓角,与此时聊胜于无的欧式高鼻梁。

    “你昨晚说想见圣诞老人,现在又当作没看见。”

    里包恩的语气仿佛公事公办。但声音闷在胡子里,竟显得有些控诉般的不愉快,“你要知道无数的人期待我出现。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还是第一个。”

    我骇然。

    “又变成‘从来没有女人敢这样对我’的口气了,少学坏的。我昨晚只说了希望圣诞老人可以送来写好的报告材料而已!”

    里包恩诚实道:“那你算找对人了,我可以帮你解决布置工作的家伙。”

    我委婉答复:“谢谢你,这个目前不需要……喂。”

    只见圣诞老人弯腰把麻袋放到地上,松开系带,伸手掏了掏,居然大摇大摆地从中掏出一把沉重的AWM狙击步枪。我瞬时面瘫。

    就知道这袋子里装的没什么好东西。

    而善良的杀手相当慷慨。他扯宽麻袋开口,露出里面满满当当,型号各异的枪支、火箭筒与刀斧棍棒,以及数不清几捆的手榴弹、炸药、地雷等等冷热兵器。

    里包恩紧接着直起身,向我专业地表示。

    “熟客优惠。看在我们的交情上,你还能选一个喜欢的方式。”

    凶器五颜六色,极富冲击力。

    我的信息接收机能宕机了一秒才复苏,自动忽视他的雇佣杀手台词:“你不会偷偷在家里挖了一个地下武器库吧。”

    “哼,果然瞒不住你么。”

    “真有啊!”-

    第二天,中国小住客并没有出现。

    有点奇怪。但好在消息有回。上班前发的问候,大约到下午的时候得到反馈。

    我:【还好吗?】

    风:【嗯,让你们担心了。[微笑]】

    跟着一条语音信息。

    办公室充斥着讨论项目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飞快走动与翻找资料的杂响。我站在工位前,刚放下座机电话的听筒,便拿起手机。

    点开,附到耳边听。

    首先是短促的轻微杂音。很快,一道清亮又温和的少年声线稳稳传来,咬字清晰,裹挟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他犹如叮嘱晚辈般,说着,“这两天没有早餐供应了。但是工作再忙,也请记得吃饭。”

    别的我向来不多管,只要没事就好。

    在心里遗憾地追悼了一下美味蒸包,我低头打字:【好的,祝你顺利】

    风回了个热茶的emoji。

    第三天杳无音讯。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日,我的日常照旧。

    只是由于又对着电脑熬了半天夜,天冷、被窝暖,险些睡过头。里包恩起床后来叫了两次,我也没能抵抗床的滔天诱惑。

    于是在被耐心有限的保镖快进到敲头之前,才勉强激起脑内求生本能。

    双眼紧闭地缩在被子里,再轻车熟路地……两手捂住脑袋防御。

    没办法。早先发现的抱抱耍赖法只适用于某人的小学生阶段。

    那时他身高不足,随手一捞就能抱到腰。而自从长成大人,有一次我试图再用同样的办法蒙混过关,却只抱到大腿。

    虽然手感也不差,但下意识蹭蹭,造成了更麻烦的问题。

    因此该方法在那之后就被我干脆地摒弃。还是实际一点来得好。

    我护着脑门,困得浑身没劲。默念再睡三十秒,往被窝深处再挪了挪。

    “睁眼。”里包恩说。

    不听不听。

    抱头的手背被叩门似的敲了敲,反正不痛。

    站在床边的人隐约叹了一口气。

    旋即,正当我意识松懈地要踩进瞌睡边缘之际,头顶忽地传来窸窣的翻页声。

    “二月二日。”男人一字一句道,“今天小测,第二名。”

    我眼皮又酸又沉,即将睡回笼。

    “二月三日。无事。

    “二月四日,无事。

    “二月五日,今天小卖铺的牛角包卖完了,恨。

    “二月六日,胃痛,跟老师请假去保健室,他却说我连身体都照顾不好还能成什么大事。我有时候真觉得有点幽默了,这种人其实是被派来拉高青少年自杀率的间谍吧——”

    霎时间,我每个细胞都陡然清醒,当即脸颊发烫地弹射跪坐起床。

    “你从哪里找到的?!还给我!”高中的日记本明明记得早就搞丢了啊!

    伸手抢,被保镖轻松避开。后者捏着一本封皮都泛黄的旧本子,若无其事地一目十行翻过好几页,挑拣着念道:“九月十四,我决定把第一个决定所有人都要学英语的家伙弄死,谁支持谁反对?”

    他话音一顿,又抽空赞许,“不错,你作为杀手的志向比我想象的更远大。”

    我毫不犹豫地跳下床。逮不住人,一路把他追杀下楼。

    终于,年底假期在社畜们的望眼欲穿中来临。

    原则上说,法定假日只有一月一号。但从28日开始是周六,30日与31日公司福利休假,接下来新年一到三号不办公,紧接着新的两天周末。

    去年的28号没赶上周末,而这次相当于连休九天。

    我十分高兴,当晚拉着里包恩喝了点小酒庆祝。

    睡前,枕在男朋友腿上玩手机。哼哼小曲,翻翻工资和奖金及时到账的存款。

    “让我算算,过几天搞不好可以去哪里旅游玩玩。”

    我嘀咕着,稍微抬起脸,望向坐靠在床头看什么黑手党国际杂志的保镖,“记得你之前说想去这个世界的西西里玩。择日不如撞日,等新年过后就去吧?”

    里包恩专心地浏览刊物,答:“多等两天再决定也不迟。”

    “你这阵子有别的事要做么?”

    “得看情况。”

    “嗯?”我放下手机,诧异地盯去。

    这个谜语人在同一时刻合上杂志,搁到床头。随即垂下脑袋,明显在敷衍疑问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装神秘。

    我顺势拽住他的睡衣领口,没让人抬起头。

    自高悬的天花板倾泻而下的暖灯光线被实打实地遮挡。囿于阴影之中,我与其保持着几乎鼻尖相对的微妙距离,视线潦潦一扫,瞥过淡色的嘴唇。复而又抬眼,注视着男人低垂的睫毛。

    “又瞒着我什么呢。”我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眼底。嗓音放得极轻,近乎以气音缓缓道来,一边微微扬起眉毛,“是现在长大了,有了隐私意识,秘密都不愿意跟姐姐说了?”

    杀手近在咫尺的目光沉沉。

    夜半时分,屋外飘了些棉絮般的星点小雪。室内却连空气都炙热得烫手,如同身侧有燃木壁炉在劈啪作响,闷热而潮湿,令呼吸都一次比一次重。

    除了在理智模糊的时候,有谁报复性地压在耳边低声喊姐姐以外,一切都好。

    而里包恩留的小悬念,则在翌日就揭开谜底。

    “友寄君。”

    “……风?”

    我握着屋门的把手,一眼瞧见候在门外的清俊男孩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中国少年的五官稍长开了些,丹凤眼的眼尾上扬,更衬得眉眼秀气。他仍然扎着长长的辫子。一袭正红色的唐装。身高不到我肩膀,却身姿挺拔,宛如青松。

    几天前我就早已料到会有这次见面的场景。

    但在预想中,是只有风(小学生版)一个人的。

    我杵在玄关边,平静地看向他身后。

    无比眼熟的蓝眼睛女孩腼腆地露出一个微笑。她身边跟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金发男青年,此时正礼貌而不失稳重地向我颔首示意。

    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分别提着两个袋子。包装看起来像伴手礼。

    下一刻,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旁。他也一样换好了西装三件套,语气熟稔地打招呼:“chaos。尤尼、伽马。”

    尤尼?

    刚觉得耳熟,只听女孩应道:“里包恩叔叔,好久不见。”

    随即,她白皙的脸颊微红,再次对上我的视线。仅犹豫了一下,便难掩赧然地问候道。

    “婶婶好。”

    我陷入一秒周转于浩瀚宇宙般的沉默。

    第98章

    一个小时后, 客厅铺满了砍砍杀杀、铿锵作响的游戏音效,低声闲聊声,与史卡鲁张狂的嘎嘎大笑。

    朋克小鬼现在在家已经不怎么穿那套修身的机车服。冬天冷, 不出门时便成天穿着普通的深紫色毛绒居家服(睡衣), 连体衣,带连帽, 衣服中间印着章鱼的卡通形象。

    甚至偶尔也素颜朝天。比原来更像个小学生。

    如今正背靠暖桌,游戏投屏到电视上, 抱着手柄打得激烈。

    陪他对战的则是叫作伽马的男青年。

    如里包恩所说, 他确实是黑手党以及保镖。这次前来,是为了陪同自家首领, 也就是尤尼, 来到异世界探望她的三个“叔叔”。

    关于某人当初认出了伽马却依然保持神秘这一点, 我算是习惯。至于那如同迎面暴击般的抬辈称呼, 我也暂且先忽视。

    因为那位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国青年十分懂礼貌,上门提来了两袋拜访礼物:一袋是意大利的特产日用品——奢侈品牌的皮包、香皂、护手霜、身体乳与男士剃须膏等等;一袋是食物相关,包括火腿、香肠、意大利面,甚至有咖啡粉与崭新的摩卡壶。

    外头天寒地冻,说什么也不能冷落来客。我先把几人请了进来。

    里包恩率先领着风和尤尼往里走, 与揉着眼睛刚睡醒、慢吞吞从房间摸出来的史卡鲁打照面。那边顿时咋咋呼呼地掀起热闹的惊呼。

    而伽马却在换鞋前停在原地。

    高大的金发青年郑重地向我鞠了一躬,接着将两个袋子递来。

    “这是吉留罗涅的小小心意, 请笑纳。”他说。嗓音压得沉, 显得一板一眼。

    我正关上屋门。扭头瞧见伽马颇为紧绷的深邃眉眼,不知为何感到他似乎有点紧张。

    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毕竟以初始印象而言,他更像是成熟稳重的类型, 不用说还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黑手党。

    按理说,要照顾尚且年幼的首领, 作为左右手必然要担起更重的责任,确保处处妥当。处理这种小事应该非常游刃有余才对。

    如果不是尤尼太小,我都要怀疑他是在见家长了。

    当然,这个吐槽只是在心里凌乱地过了一遍。我面不改色,弯弯眼睛一笑,回了一个鞠躬,“太客气了,不用带东西的。”

    接过两个袋子。

    我:“咦。”这是把半个意大利的特产都搬来了么!

    伽马:“咦。抱歉。我忘了它们装了很多东西。”

    青年反应过来,连忙再伸手,想要将几乎把我的手臂沉沉往下拖的袋子拎回去。但我只是一时低估了重量。重新使劲,便利落地提起袋子表示婉拒,马上先抬腿往客厅走两步。

    “谢谢你们,有心了。”我感慨,回头道,“先进来休息吧。伽马君对吗?”

    伽马闻言点头,“是的。那个——”

    “叫我友寄就行。”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友寄小姐。”他应道,“打扰了。”

    “不会不会,倒是从异世界过来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还要多谢友寄小姐之前帮忙照顾公主。”

    我思忖,脑内稍作联系,立刻理解他是指当时带尤尼去派出所等人的事。

    “小事,别放心上。”我说。

    “不,这是我的失职。”青年微微扬起唇角,却是一种难掩凝重的苦笑,“本来保护公主就是我的责任,结果还让她一个人在异世界走失。”

    我望着他蹙起的眉,问道:“尤尼在那之后有说什么吗?”

    伽马一怔。

    “有讲了和友寄小姐相遇的事。”

    “没有责备你。”

    “没有是没有,”他低声说,“公主她总是这样。”

    忠犬啊。我镇静地心想。这种属性倒是在当今的职场上很少见(绝大部分都是表面笑容满面,背地里虔诚祝愿领导开会时拉肚子),其脑回路常常令人惊叹。

    “那不就好了吗?”

    我直言,“而且你也不是消极怠职才导致她迷路。当时特意挑好的礼物,尤尼应该也很喜欢吧。”

    白衬衫、黑西装的金发青年已然足够沉稳,但也同时露出“你怎么知道”的惊讶神态,紧接着又灵性地变幻成“果然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之类的了然。

    他也许顺着我的话头回想到什么,眉头稍有放松。旋即朝我颔首。

    “嗯。”

    “你右手边那双拖鞋可以穿。”我提醒。

    “啊,好的。”

    蓦地,我拖在手里的重量一轻。里包恩在我身旁横空出世,拎起其中一袋打开看。

    “哦,带了这么多礼物。”杀手口吻平静,又意味不明得近似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见女方娘家亲戚的女婿呢,伽马。”

    我:“……”

    伽马:“……”

    我绝对一脸“他竟然把这个吐槽说出口了”的无语表情。而正准备低头换鞋的青年动作一顿,竟然真有些噎住似的,介于颇为难以启齿的窘迫与无奈之间,开口道。

    “希望二位能喜欢。”

    里包恩很是爽快:“多谢了。”

    我也没有多想,毕竟这家伙平时揶揄人的时候确实挺不在意别人死活。反而对这位忠犬产生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不用站在门口聊,进来吧。”

    客厅早就和谐地打成一片,围在被炉边叽叽喳喳。

    而叽喳的主要来源是史卡鲁。男孩彼时俨然一副小主人般的松弛模样,把自己的零食拆了些出来给客人分享;不忘猴急地问尤尼原世界的情况,为什么只有她和伽马来了云云。

    风则只是偶尔接话,老神在在地垂眼泡茶,手法十分具有观赏性。

    我带伽马加入其中之际听了几耳。

    原来,尤尼在忙完家族事务后就马上找到科学家威尔帝,表示想要到异界帮风的忙。

    威尔帝当时并不理解。毕竟风已经给他传过讯,虽然没说具体情况,却也能知道这位中国大师顺利地穿越抵达——传送装置没有出太大问题,那么接下来可以放心交给可靠的风,不需要再送多余的人去冒险。

    就算过了很久都没有新情报过来,他也非常耐心。做科研最忌的就是急躁,何况这是个大项目。

    因此在那边的视角里,这个世界还充满未知。

    即使从伽卡菲斯的说辞与纲吉同学家的恐怖婴儿机器人中可以得知,里包恩他们并没出什么意外,也不能直接判断异世界就是安全的。因为前彩虹之子都是各领域的佼佼者。凭本事,在哪过都不会太差。

    但蓝眼睛的女孩只是摇摇头,说:“我并不是想要以救兵的身份前往。”

    威尔帝则质疑道:“你不是会因一时兴起而作出决定的人啊,尤尼。”

    “麻烦您了。”

    “哼。”

    仍是小婴儿的科学家多看了她一眼,转头在装置的操控台上熟练操作,一边推测,“看来你是预见到什么未来了。”

    “是的。”尤尼笑道,“马上就要新年了,我想过去拜访一下他们。”

    威尔帝的声音从宽大得盖住整个背影的靠椅里传来。

    “……哈?算了,你可别跟我说什么里包恩在异世界成家立业的东西,我会吐的。想去就去吧。我不介意多一组实验数据。”

    尤尼:“谢谢您。”

    威尔帝:“先说好,我还只能做到随机传送。”

    “没事的,伽马会陪我一起。”

    “哦。我没问这个。”

    于是很快,吉留罗涅家族的小首领带着部下前来。怎料传送装置比预料中还要不靠谱——她被送到了一座孤岛上。伽马应该会在同一片区域,可恰好不在身边。

    威尔帝给的通讯器在那边更是毫无信号。

    跟部下接头花了些时间。离开孤岛,在海上航行也耗了不少精力。等两人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来到意大利的一个海港小镇波托菲诺,当地却正在举办大型宴会。

    嘉宾尽是有权有钱的富翁与大人物,安保自然尤其严密。

    二人被视作偷渡的不速之客,差点被抓起来。饶是真诚如尤尼,靠谱如伽马,没有在这个世界值得信任的身份证明,也费了点力气才洗脱嫌疑。

    然而无论在哪里都有疑心重的人。

    尤尼正要离开,一帮不怀好意的黑势力便堵在半路。

    首领不慌不忙,左右手则一言不合当前锋。

    伽马只身把所有人打昏。面对较为难对付的家伙,就顺便试了一下从原世界带来的武器还好不好使。没想到被路过的镇民看见,其身份的神秘性又大大加深。

    说到底,不管是谁看到有人用台球杆和台球作为兵器,还会滋滋地发着绿色的电光,都会大跌眼镜。

    当地的天主教信徒听了根本坐不住。

    因此,为了解释清楚这并不是圣神显灵,两人又多花了几天应付激动而执着的信徒。好不容易才搞到本世界的合法身份,买了飞往日本的机票。

    几番波折,累得不行。但离新年还有时间。

    尤尼并不着急联络流落在异界的熟人们,而是跟拉着自家保镖在这里多转了转,先观察观察情况。

    最后发现这就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地方。

    全世界的黑手党都没有什么超能力,在这个时代更是少有什么家族大纷争。该偷税的偷税,该坐牢的坐牢,该演电影的演电影。

    “所以,我大概也猜到了里包恩叔叔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

    尤尼端正地坐在暖桌边的垫子上,眼里流露出几分温吞可爱的笑意。“不过风叔叔来接我们的时候,还是有点吓一跳。”

    茶香悠悠,夹杂着各式零食糕点的香味。

    风闻言也哑然一笑,着手倒茶,缓声回应。

    “抱歉,我还以为你已经从看见的未来里知道情况了呢。”

    一杯暖茶推到尤尼面前。小姑娘道了声谢,说明道:“我只见到了几个画面,并不清楚大家是在这个世界长大的。”

    接着,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顿,感谢地望过来。

    我这才知道走失的那天夜晚,女孩在看清长相时就认出了我的身份。只是因为不想吓到我才什么也没说。

    咬一口软糯的大福,我平静地接受了各种譬如能预知的玄幻设定。

    “你们这几天都住在哪?”我问。

    尤尼答:“酒店。”

    这倒很平常。我点点头。

    “如果不着急回去,就住到这里吧。”如果当初就说是里包恩的熟人,家里的空房早可以利用起来了。我邀请道,“虽然风长大了住阁楼也不太方便,但榻榻米屋很宽敞,应该睡得下。你们不介意的话,在这里住还能省不少钱。”

    就算是黑手党,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女孩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随即不太好意思地确认道:“可以吗?”

    我欣然应允,“当然。”

    风适时道:“让尤尼和伽马住客房,我继续住阁楼吧,现在也并不算太窄。这阵子有劳友寄君照顾了。”

    我:“别客气,平时说是你照顾我们也不为过。”

    正在被史卡鲁拉着拿手柄对战的伽马操作得生疏,抽空忙道:“实在多谢,友寄小姐。”

    我:“不用谢。”

    捧着茶杯的尤尼也小声开口:“谢谢婶婶。”

    我非常冷静:“不用谢。”

    一直坐在身边专心致志地玩摩卡壶的里包恩:“谢谢你,新奈小姐。”

    我面无表情地用胳膊肘戳他一下。

    “少凑热闹。”玩去吧。

    杀手被我戳了戳,依然神情不变地咚咚哐哐研究客人送的礼物。

    “搞差别待遇可不是好老板该做的。”他说道。

    “好员工可不会教老板做事。”

    里包恩:“谁说我是好员工?”

    我:“这种话就不要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了!”

    再吵吵两回合。吐槽完毕,喝一口茶。我才注意到尤尼和伽马一动不动地往这边看。

    女孩对上我的目光,被抓包一般顿时红了脸,匆匆摆手说不用在意她。随后抬起头围观部下打游戏;

    另一边,史卡鲁不满地喊了一声“喂,别走神啊”。金发青年表面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向电视屏幕,开口却有点磕绊的心虚:“等一下,我要重选个角色。”

    偌大的客厅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我就当这两人还有点拘谨了。

    午饭点临近,总得亲自好好招待一次客人。因而想聊的聊完,我便站起身,把空间留给熟人叙旧。到半开放式厨房翻翻橱柜和冰箱。

    食材齐全。

    我伸长手臂,抬头拉开吊柜的门。刚想拿一瓶酱油,头顶却探来一只纬度更高的手,抢先把调料瓶拿了下来。

    扭头一瞧,神不知鬼不觉跟来的保镖正转过身,把酱油搁到灶台上。

    我顶着死鱼眼,转移目标拿洗菜盆:“我拿得到。”

    里包恩不以为意。

    “别误会,我是为了保护厨房才来的。”

    我听出潜台词,抓起一个土豆奋起为自己辩护:“虽然确实有点久没下厨了,我也不至于把厨房炸了好不好。”

    “是吗?”

    “是啊!还有你这声质疑是不是有点太真情实感了。”

    但有个打下手的帮厨,我自然不会拒绝。

    弯腰从橱柜里拿出咖喱罐。再起身,又远远撞见不时望来的女孩的目光。后者连忙微微颔首,紧接着赧然地轻声跟风说着什么。

    中国男孩气定神闲地品茗,不时点头。

    “发什么呆?”里包恩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他已经挽起袖子,飞快地处理好了食材。我拨开罐头转过身,语气平常道:“在想你竟然只是叔叔辈。”

    “……”

    “我还说你可能比我爸还大呢。等等,这话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嗷!好痛!”

    想起来了,那时候及时转移话题没有被敲!果然人要长记性还是得付出点代价啊!-

    尤尼和伽马都不是话很密的人。但家里多了两个成员,难免更热闹。

    具体表现之一,在于史卡鲁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不少。

    毕竟原先只要某个恐怖的前辈在家,他一旦兴奋上头、大放厥词,或者出于各种原因碍着眼了,就会惨遭暴力制裁。

    另一位前辈则向来是中立派。不会偏袒史卡鲁,更鲜少牺牲练功打坐的时间和他玩。

    总而言之,就像同班过的小学同学:是熟识,可硬要说,也玩不到一块。

    同时在游戏竞技方面,又总是打不过我和里包恩(风不怎么玩)。

    我在这一点上从来不习惯放水。不用说仿佛连头发丝都由胜负欲构成的杀手了。自从有一次打大乱斗,我单肩夹着手机,一边接同事的电话,一边几套连招拿下优胜后,史卡鲁就很长时间都没有再主动找我玩过对战游戏。

    而如今有了新人,一切都截然不同。

    伽马身为一个古老黑手党家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干部,平时没有太多时间玩游戏。他这次陪首领赶赴异世界,看似出差实则休假,自然不介意跟史卡鲁来两局。

    但小白初上阵,一时打不过经验丰富的史卡鲁。

    金发男青年听着小鬼头毫不留情的狂笑,嘴角抽搐。似乎本来都懒得计较了,谁知在一旁围观的首领看得有滋有味,鼓励地来了声加油。

    于是咬着牙继续开打,几乎用上打仗的架势死瞪着特效纷飞的电视屏幕。

    史卡鲁在家终于打爽了一回。

    直到伽马逐渐熟练操作,迅速翻盘。史卡鲁嗷嗷不服气。再激战几回合后腻味了,又不怀好意地叫尤尼来玩。

    饭后,我从院子里接了个电话回来。

    只见客厅一圈围着暖桌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女孩拿着手柄,神情认真,有模有样地学着玩了一把。

    激昂配乐中,游戏角色发出一声倒地的哀嚎。

    史卡鲁石化在原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伽马早已把西装外套挂到一旁,白衬衫外搭着浅色马甲,比刚见面时更显得年轻恣意。此时犹如是自己赢了一般,不掩得意地看着某个紫色连体睡衣跳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说着风凉话,“我说过了吧。抱着欺负新手的想法来挑衅公主,你只会倒霉的。”

    尤尼抿抿嘴一笑,谦逊道:“只是新手的运气而已。”

    史卡鲁:“本大爷不相信!小小失误不足挂齿,再来!”

    我闲着没事,趴到沙发后围观。

    第二局,史卡鲁险胜。

    暖桌边霎时乌拉拉地沸腾。

    染上游戏瘾的小鬼威风凛凛地欢呼雀跃,想要再玩;尤尼倒是并不介意,笑容柔软又宽容;但她的心腹部下则跟史卡鲁吵上嘴,毫不犹豫,态度坚定,严肃地表示谁都不要缠着自家BOSS。

    “尤尼都没说什么,你拦着干嘛?”史卡鲁握拳抗议。

    伽马丝毫不退让:“公主不好意思拒绝你罢了。”

    “哈?管那么多,你是老头子么!”

    “……我。”

    像是一瞬被冷箭扎心了似的,男青年勉力维系着嘴角僵硬的轻笑,却瞬时几乎黑着脸与其大眼瞪小眼,“我不管难道你管?”

    又是一路火花带闪电。

    若不是尤尼急忙劝住伽马,甚至差点上升到吉留罗涅与卡鲁卡沙家族的乱斗。

    背景动荡,聒噪吵闹。中国小男孩全然一副心静自然凉的模样,施施然起身,抱着心爱的茶具噔噔回阁楼远离战场。

    年轻真好,还有干架的精力。

    我悠闲地欣赏半晌。下一刻,鼻尖嗅到缕缕咖啡的焦糖香。

    身旁刷新出一个里包恩。

    杀手单手勾着咖啡杯耳,目视前方,积极点评:“伽马这家伙,还是十年后更靠谱。”

    对了,以前里包恩有提起过他学生打未来战的事情。只是描述得太过玄幻,以至于我当作科幻故事来听。现在才忽然有点好奇细节。

    游戏鼓点般的打击声再次掀起波澜。电视机前一大一小又赌上“能不能继续邀尤尼一起玩”的最终决定权展开大战。

    我两手搭着沙发背,转头看向保镖,“经历了那么多,伽马有十年后的记忆么。”

    “有。”里包恩似乎觉得场面幼稚得无聊。他很快收回目光,喝了口咖啡,解释道,“胜利回来之后,参与过那些事件的人都得到了相关的记忆。”

    好方便。

    “穿越和电视剧里一样用的是那种大型装置吗?”

    “从未来回到过去的时候是。”

    我:“去未来的呢?”

    里包恩对答如流:“有一个叫十年后火箭筒的武器。人钻进去就能和十年后的自己交换五分钟。”

    我顿感匪夷所思。

    “钻进去。”

    “嗯。”

    凭借曾经海量阅读玄幻小说的想象力,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巨大的一米八等身火箭筒。然而,这座旷世热兵器还未在脑内修筑完成,脸颊肉就被谁冷酷地捏住。

    “别想太多了,新奈。”

    里包恩垂眼盯着我的脸,唇角不着痕迹地稍一翘起,“那只不过是个能藏在三岁小孩头发里的玩具而已。”

    我刚想扯开他捏脸的手指,闻言在脑袋上打出一枚巨大的问号。

    “那是什么火箭筒啊!接触到人类就自动张嘴让人钻进去的类兵器生物吗!”

    “你很了解嘛。”里包恩挑起细长的眉毛,“想体验一下的话我可以去抢,不是,去借过来给你玩。”

    “改口好生硬啊!我是很想知道什么感觉,但你可别去霍霍人家……放手。”我抬手抓住那只作恶的魔爪。

    越捏越起劲了,初中生么!

    穿着袜子的脚不客气地踩了踩男人的小腿。杀手这才松开指尖,心情不错地上楼睡午觉。

    我目送其背影远去之际腹诽:喝完咖啡睡觉,真厉害。

    不过据说咖啡提神功能在喝完后二十分钟左右才会生效,所以不少人也会选择喝完小憩半个小时,醒来更有精力。

    只是我没试过就是了。一杯咖啡下肚,或许是心理作用驱使,总会入睡很慢。

    第99章

    下午晚一些, 我带尤尼上街买了点崭新的贴身换洗衣物,顺带玩了一圈。

    小姑娘起初还不太愿意麻烦我。

    她来历神秘,眼睛是幽密的蓝海, 蹙起眉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什么事都会往自己肩上扛的隐忍感。但与之对上视线, 又会发现这不过是个好懂的孩子。她的善意与关怀拥有毫无保留的气度。

    对此,我只是搬出老一套说辞:

    “你还是小孩, 而我是大人。”我换好出门的冬装,戴上鸭舌帽, “既然年纪不大, 就做好被照顾的准备吧。”

    话音刚落,再稍微弯腰, 俯到女孩耳边偷偷说:“像伽马那样的成年人, 我就不管了。让他去对付史卡鲁和里包恩。我带你去尝尝当地有名的回转寿司。”

    尤尼一边侧耳倾听, 一边被逗笑似的握拳抵在唇边, 眉眼弯弯。

    今天天气不错,下午相对而言也比较暖和。我虽然在老家那边也算是当表姑的人了,但毕竟和一些亲戚不熟,如今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有个小侄女是什么感觉。

    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挑的衣服怎么穿都显得可爱;一盒香喷喷的小吃能收买到闪亮亮的注视;拐到游乐场, 把小朋友送上坡度缓和的主题过山车,也能听到畅快而清脆的笑声。

    天色没有完全黑。写意的绛紫色云彩从楼房中脱颖而出, 漫漫如烟。游乐场却提前开了灯。各个娱乐设施被环绕在扑闪的、朦胧的光华间。

    我懒在正对面的休闲小亭里喝饮料, 正巧望见逐渐慢下来的过山车上向我招手的身影。

    萌,拿手机拍一张照片。

    与此同时,稍远处的座位也咔咔响起快门声。

    我一手拿果汁, 咬着吸管,循声瞥去一眼。

    只见三个鬼鬼祟祟的人类围坐在一张白色圆桌边。

    一个背对着我。身形较小, 坐在椅子上脚都碰不到地板,戴着卫衣的兜帽,此时半趴在桌面低声对右侧的人急急说着什么;而后者只留给我一个侧面——穿着普通,戴着墨镜、口罩与鸭舌帽,浅金色的发丝从帽沿下年轻气盛地冒出踪迹。

    他手边放了个如同狗仔专用一般的黑包,还做了一个疑似收放相机的动作。随即似乎匆匆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紧接着猫着腰,压低帽檐,从肢体语言上看好像对小矮人的所言所语并不认同。

    至于最后一个人。

    我面无表情地吸了一口甜滋滋的饮料,看着除了戴了副墨镜外丝毫没有乔装的西装杀手。

    他一脸百无聊赖地坐在两个嘀嘀咕咕的神秘人对座,两腿交叠。绿色的变色龙在他手掌心里,一会儿变成向日葵,一会儿变成魔方,一会儿变成鸽子。

    那在漆黑墨镜后的目光隐约投来。

    我瞧见他似是笑了一下。然后摘下黑底橙圈的圆礼帽,将乖巧的鸽子塞进帽子里。

    打个响指,鸽子消失。

    男人专业地两手翻转礼帽,给观众(大概只有我,旁边的人根本没注意他)看干干净净的帽子内部。旋即丝滑且利落地单手按着帽子,重新戴起来。

    哦……厉害。

    我又喝了一口果汁。

    野生的魔术师摊了摊手,拉开西服外套的平驳领,一只手伸进内衬一掏。完好无损的小鸽子唐突地矗立在他屈起的指间。

    它懒洋洋地拍打翅膀,抖两下。才在人类轻抚羽毛的催促下展翅飞来,在我桌上停鸟。

    脚上绑着卷起的小小字条。

    我放下果汁。一给字条松绑,小鸽子就神奇地变幻成纤细娇小的蜥蜴。它顺着我的手臂窜上肩膀,与我一同看向手中展开的纸。

    先是Tel三个连笔潇洒的字母,后附一串手机号码。

    加上一小串老土的搭讪留言:【Call me if you don''t mind】

    我刚想笑,发现还有第二张小纸条叠在下方。

    【我饿了,你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饿了就自己去吃饭啊!我还没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尾随发表意见呢!

    很快,过山车的出口涌出一片或嘻嘻或不嘻嘻的年轻人。我抬起头,一身冬季裙装的小姑娘小跑过来,脸上洋溢着轻快的微笑。

    余光里,某两个犹如做贼的家伙都迅速拉低帽子。其中一个试图抖腿,因腿太短而失败。

    我的果汁喝得差不多。站起身,伸手捋了捋女孩被风吹乱的额发。

    “好玩吗?”我问。

    “嗯!认识了有趣的人。”尤尼说着,侧过身。过山车设施边上没走远的三两个男学生正好注意到她的视线,远远地挥高手臂打招呼,一个赛一个活泼。

    女孩也友好地挥手告别。我隐隐听见某桌顾客传来压抑的“什么”、“那几个臭小子是谁”、“喂你冷静一点”之类的动荡声响,并不值得在意。

    我看着少女少男互动,心里泛起一丝怀念。

    真是上了年纪,明年就二十七了。

    “饿不饿,”我迎上尤尼转回的视线,弯起嘴角,“走吧,吃饭。”

    墨绿色头发的年轻人嗓音清亮,笑着应了一声。而后扭过头,关切地望向最远处圆桌的三位诡异顾客。

    “伽马他们要一起吗?”

    “……”

    我瞥了眼那桌顿时慌乱地拿杂志挡脸的人,以及一旁优哉游哉点了杯鸡尾酒喝的里包恩,沉默两秒,“不知道,问问看吧。”

    最后以吉留罗涅左右手(狗仔版)摘掉墨镜和口罩,站在女孩面前低头道歉并一起吃饭收尾。共犯史卡鲁对他缴械投降的举止表示嗤之以鼻。于是原地背刺,要求伽马把站哥直拍的事也全盘托出。

    金发男青年只好上缴拍立得的相片。

    照片色调昏暗的背景下,女孩半举着手臂,柔顺的头发随性恣意地飘扬,露出白皙可爱的额头与笑脸。

    仿佛能冲破时空的生命力似乎蕴含着拍摄者的祝福与心绪。这一瞬间的她好像不仅只是肩负家族使命的首领,而是被世界偏爱的少年,生来就该安稳地度过一个由欢笑与无忧构成的青春期。

    尤尼拿着相片,神情柔软得不可思议。而她人高马大的部下紧抿着嘴唇,在史卡鲁的嘲笑声中略显羞臊地抓了把脖子,耳朵比晚霞还红。

    我围观到一半,莫名嗅到某种不太对劲的气息。

    拉了拉凑到身边的保镖的西装袖口。后者弯腰侧耳,窃窃私语。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喔?请讲。”

    “正常手下不会因为给老大拍照片而害羞吧。”我推理。

    “有道理啊。”里包恩附和。

    “就算是以照顾小孩的立场,也不至于这样。”

    “这么说也对。”

    我继而沉重地指出:“但尤尼看起来才十四岁左右。你不是说她是唯一一个诅咒的代价不是变成小婴儿,而是短命的彩虹之子吗?”

    里包恩也沉重道:“嗯,没错。”

    我总结:“那既然是真的小朋友,伽马总不会对人家有男女之情吧。”

    里包恩却答:“谁知道呢。”

    我松开男人的袖子,以冷静的疑问态度抬头看他。

    里包恩的墨镜已然摘下,闲适地夹在胸前的口袋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庞,稍一扬起眉梢,点点头。

    我觉得我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管理肯定出现了裂痕。否则这人不会一副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模样。

    于是抱着可能被耍的警惕心,我在后续多加观察。发现除了正常的照顾外,伽马在他首领面前似乎总有种拧巴感:

    比如吃饭时尤尼自己去拿架子上摆好的特供饮料。他想帮忙,被婉拒,便没说什么。结果尤尼想要的饮料在最上层,一时够不到,正好路过一个比较高的男生替她拿了下来。

    从普通的下属视角来看,自责一下自己没有做好也算正常。然而伽马竟会皱起眉,露出不知是挫败还是酸楚的神情,似乎想要质问,但开口只是压低的轻声:“公主,这点小事您叫我就好了。”

    尤尼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小姑娘诚恳又真挚,表示她本来心想自己拿得到的,没想到刚好差一些,有好心人帮忙挺好的。

    金发青年又变得无奈,叹了口气。随后强调自己不是摆设,在异世界她完全可以更依赖他一点;被要求的首领则眨眨眼,看起来颇为不明所以,但仍是为了让部下安心而答应下来。

    我吃了枚冰凉的寿司,咀嚼着转头一看。

    只见另一边,史卡鲁两耳不闻窗外事,狂放干饭;写书法中途被叫出来团建的风一边品尝美食,一边偶尔帮同伴扶好摇摇欲坠的盘子。

    里包恩吃相依然优雅,面前堆叠的盘数却形如饕餮过境。

    我暂停咀嚼,心想带这个人吃自助真是回本的好选择,但这次只能为钱包缄默地流泪一秒。倒是饕餮吃着吃着注意到我的目光。

    他抬起眼,瞧了瞧为尤尼贴心服务中的伽马,再看向我,给予了一个“我说了吧”的眼神信号。

    我:“……”

    吃饱结账。刚发没多久的工资祭天。

    店外,月光皎洁,晚风如霜。仿佛每一寸楼盘与土壤都贴着奢侈标签的银座繁华热闹,人来人往,在宽阔的十字路口秩序井然地交汇着。

    我看着账单,感到呼出的白雾都能立刻冻成冰渣。

    学不会揣度圣意的男朋友从背后探头,俯在耳旁偷看小票,仿佛跟自己无关似的感慨:“吃了很多啊。”

    我一个向后捣的肘击精确瞄准他的胃。

    “胃口越来越大,再吃多一点我可养不起你了。”

    “这算是和吉留罗涅与卡鲁卡沙的外交聚餐。”里包恩握住我的肘弯,“去找彭格列报销就行了。”

    我回头吐槽:“我去哪里找彭格列报销啊!”

    里包恩说:“当然是去彭格列在的世界。”

    我忽地顿了顿。

    看着他低垂的乌黑的眼睛,我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们财务这么好说话?说报销就报销?”那我们每个季度苦等报销的日子算什么?

    男人沉沉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他一哂:“你不看我是谁?”

    我耐心请教:“您是?”

    “世界最强的杀手,数鸟俱乐部元老成员,帅哥,昆虫语学家,世界一流的数学博士。”

    “混进了什么东西啊。”

    “更不用说我还是彭格列下一任继承人的家庭教师。”

    里包恩以一副本人到哪里都能靠刷脸的独裁语气承包道,“你觉得彭格列的财务好不好说话?”

    “…………”代入了财务只觉得恐怖好不好!

    我无语,把手臂从他掌心里挣开。转过身,只见原本还吃饱喝足、消食聊天的几个伙伴纷纷朝这边张望——以紫发男孩一脸“又来了”的斜睨打头阵,风两手拢袖,始终带着长辈般的微笑。

    尤尼的眼睛在夜色中轻轻闪烁。伽马则看起来对什么感到稀奇,又想看又不想地投来视线。

    这种表演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我收起一刹的诧异与账单。两手揣在口袋里,身后跟着保镖,向大部队走去。

    “还想去哪里玩吗?”

    “没——好冷啊!”

    “我也没有。这两天好像在晚上下过雪呢。”

    “今天已经玩得很开心了,谢谢您。”

    年轻人同时说起话,叽叽喳喳的。

    我把下半张脸稍微缩进温暖的羽绒服立领里,闻言,慢吞吞地扬起一个笑容来。

    “那回家吧。”

    一呼百应。

    第100章

    ——基于对这对吉留罗涅上下级观察得出的结论, 我在当晚作出组织架构变动的决定。

    “这几天就让尤尼和我睡吧。”我倚在卧室门口,说。

    低头顺手回复了一封邮件。检查措辞,点击发送。我抬起眼, 正站在衣帽架边脱外套的男人身形隐约一顿。

    旋即, 他只是不轻不重地瞥来一眼。一边抖了抖西装外套,与帽子一起挂到架子上, 一边语气平静地开口:“为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我把手机拿到床头柜充电,答道:“我问了史卡鲁, 他本人原话是不想和臭男人睡一起。风的阁楼又太窄。家里只有两间客房, 如果让尤尼和伽马一间的话多少还是不太方便。”

    而且如果伽马真的对尤尼有意思,不管他是不是纯正的忠犬属性, 说什么也不可能看着小姑娘和一个成年男性睡一屋。

    “所以干脆让她上来。”我计划着, 充上电便转过身商量, “我们超厉害的里包恩前辈就算去客房和伽马住也只是小意思吧?”

    却见一身红衬衫的杀手若无其事地握着把黑色手枪。

    清脆咔嚓两声。换弹匣, 上膛。

    “当然。”他应道,“不过我觉得史卡鲁并不是真的想拒绝。”

    我望着他。

    里包恩:“我可以帮他认清自己的心情。”

    我:“你等等。”

    某人径自离开。没过两秒,楼下倏地传来史卡鲁宁死不从的凄厉的叫声。

    算了。

    我收回试图挽留的手。反正拦也拦不住。

    因此,碍于里包恩的强权压迫,史卡鲁饱受耻辱地抱着心爱的小枕头去榻榻米屋和伽马搭档。我本想尽地主之谊搭个手, 帮忙铺棉被,却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等他们铺完,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宽敞的客房愣是留出一大片楚河汉界。

    当然再过两天, 史卡鲁挨过去要跟人家通宵打游戏则是后话。

    这栋原本还算僻静的一户建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以前光是史卡鲁和里包恩偶尔对上就很吵了,不用说前者的暴走族小手下们最近放假要回老家——可怜的老大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家里。

    招惹恐怖前辈的代价或许相当惨痛, 但惹别人又不一定。而伽马,这位黑手党精英现在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以普通人生换算, 也撑死是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年纪。

    一来二去,其实和史卡鲁玩得挺好。

    不时还能听到史卡鲁混熟后揶揄(嘲笑)伽马年龄的声音,大致意思有关于“你不要成天像老爹一样管尤尼”、“你这样能讨人喜欢才怪了”等等。

    伽马一开始还会红温。后来从军师风先生那边了解到史卡鲁追求女生未果的故事,便有了反击的武器。

    “刚才你放大招太早了。”这是伽马。

    “本大爷做什么都有本大爷的道理!真搞不懂你这么吹毛求疵尤尼是怎么看上你的!”这是史卡鲁。

    “哈?就你这样怪不得桃桃酱(史卡鲁追的女孩)选了别人。”

    “你想打架?!”

    吵吵死。

    我愈发熟练地捂住尤尼的耳朵,将无辜的小女孩带离现场。

    在他们圈里,吉留罗涅首领与她的金发下属间微妙的关系似乎从来不算秘密。虽然有点惊讶,但听里包恩简单说过二人之间的故事后,倒也稍能理解。

    毕竟在那个玄幻的异世界甚至有人愿意和婴儿交往。

    我已经不会再震撼了。只是尤尼是真正的未成年,我还是主张她在长大前不能轻易和成年男谈恋爱。

    假期的时间好像具有一种幻觉般的蒙骗力。

    眼一睁一闭,什么也没干,光阴不知怎么就从枕头边溜开。年幼时在无数个枯燥无味的下午数着窗台切割出的阳光的影子,抱怨长大好慢,可长大了却被时光拖着走。

    人总在时间的头尾苦苦挣扎。

    某一晚我被渴醒,起夜喝水,摸来手机一看。荧荧暗暗的屏幕光在幽夜里跃动,扑在脸上,赫然映出一串清晰的“12月31日”。

    我的大脑发出仿佛受到消费者诈骗的投诉:不是才跨过年吗,怎么又到年底了?

    新年的贺卡群发寄出。屋子进行大扫除。门前挂上迎春的角松与稻草绳。

    原本夜夜张灯结彩的商业街也被冬风一扫喧嚣,尘埃落定般空寂、清冷而祥和。事先准备好的食材在冰箱囤满。给小朋友们的压岁钱静静地躺在抽屉。

    一切都和历年一样,世界的冷暖重复上演。

    以至于我曾经也偶然想到,新年与大多数节日无差,都是一场程序性的义务手续。但今年却有些特殊的地方。

    一声声电话掐断的嘟嘟声刺进耳朵。我一手拿着手机,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卧室的窗户旁,另一手慢吞吞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遮光窗帘粗糙的布料。

    看了眼两分多钟的通话记录与妈妈的备注。切出窗口,习惯性地点开邮箱。

    幸好没有闲着没事来找麻烦的工作信息。

    我单手操作,清掉广告邮件。正要无聊地刷刷社交平台,身侧忽地响起一道极近的熟悉嗓音,近乎贴着耳廓,气息紧密地摩挲在鬓角。

    里包恩问:“呆在这里做什么?”

    饶是已经很了解他的神出鬼没,我也仍是始料未及地心率飙升。浑身僵了僵才略松口气。我接着侧过身,背靠墙面,像放学被找茬者堵着一样迅速把手机放回口袋,抬起头。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诚实答道。

    男人的身形高挑。尽管修长瘦削,骨架也宽得多,不遗余力地覆下能遮住整个人的阴影。

    我发觉此人依然保持着几乎一抬腿就能碰到膝盖的距离,便好整以暇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后者却低着头,纹丝不动。

    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来。杀手稍微歪了歪头。我只好补充道:

    “总之,我逢年过节照常问候,我妈照常损我两句。从某种层面上说感情还挺稳定的。”

    “哦,怎么损你的?”手被握住。

    “不要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吐槽,顺势牵住他的手指,跟着往门口走,“之前他们死活不支持我和前任分手,我不就都拉黑了么。一接电话就说‘你还好意思打过来’什么的。竹田那些八卦在街坊邻居里传了个遍,我妈觉得丢脸,我爸觉得我不识时务。二老表示等我死到临头就会知道后悔了。”

    我适时声情并茂地学家里人讲话的语气。里包恩哼笑一声,拉着我一块下楼之际走在前脚,头也不回地接话:“你是不是反驳说你早就死到临头过了,然后因为顶嘴就被挂了电话?”

    我对此感到惊异。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我猜的。”

    “鬼信啊!”

    回应是掌心收紧的力道。

    客厅里,暖灯明亮。

    电视机大声地播着红白歌会的开场。主持人笑容满面,游刃有余地念着串词,鼓点急促激昂的经典乐曲紧随其后。

    刚走下楼梯,围坐在被炉边聊天的年轻人们便收住话头,纷纷探头望来。有的倒苦水喊你俩好慢,有的安静地笑着,有的及时挪挪屁股,腾出空位。

    我有一瞬间回想起前些年的小出租屋,想起一个人吃完泡面,搂着抱枕看歌会,又不知不觉靠着沙发睡过去的夜晚。但它只是如人生的每一个当下那样,流星般转瞬即逝。

    忙着挤进热乎乎的暖桌里抢零食吃,也就没什么时间回望寒夜。

    红白歌会没有横跨新旧年的环节,可中国的春晚有。

    从风的手机投屏出的晚会喜庆热闹,载歌载舞,锣鼓喧天;人们举手相庆,在浩瀚齐声的倒数声中,室外隐隐约约,辽远地、厚重地响起寺庙的沉缓钟鸣。

    新年伊始。

    我请客吃荞麦面。房梁萦绕着打打闹闹的欢笑,绵延不绝到夜半。史卡鲁放话要熬到日出,却是第一个呼噜声震天响的家伙。

    于是隔天,宽大的被炉里横七竖八地窝着人类。

    我在生物钟的驱使下醒来,入眼是客厅悬着挂灯的天花板。不一会儿,大脑慢条斯理地开机成功之时,我听见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声。

    有谁在身旁蹲下。

    我稍转过头,迟缓地循声望去。新年第一天清晨的光线透明而柔和。熹微之中,只见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孩朝我露出一个谦谦轻笑。他低垂的辫子侧搭在肩头,衬得清俊的脸庞秀气又娴静。

    “新年好,友寄君。”

    他小声贺道,从火红的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

    我刚睡醒的意识陷入一秒呆滞。

    别人还在睡。我慢慢爬起来,暖桌棉厚的被褥从身上垂落,这一下才有点冷得清醒。

    “这是?”我哑着嗓子,接过那包鼓鼓囊囊的红色小信封。正面是喜气洋洋的图案:有金花、财宝、鲤鱼,写着四个金闪闪的漂亮书法字。

    风随之站起身,说:“压岁钱。”

    我盯着这只红包,指腹触摸到踏实的厚度。

    “我,”话语滑到唇边,又不知所谓地一默。我好像在头脑风暴,好像也什么也没想。眨眨眼,抬头对上男孩背着光的温和目光,才有些连叹带笑地开口,“我早就不是要压岁的小孩了……反而是我该包给你们。”

    风摇摇头。他将双手揣在长袖里,显得端正可爱。

    “算上被诅咒前的年纪,我可你比大得多。”他直言,“友寄君在我看来,一样和小朋友没什么区别。而且,不仅是为了感谢你的收留,更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这都是应该的。

    “希望你今年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于情于理,没有反驳的余地。

    心口被某种无形的、饱满的情绪填满,思绪复杂地辗转一圈。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别的,只弯起眉眼,向这位周到的小住客温温吞吞一笑。

    “谢谢你——嗷……!”谁又敲我!

    但这回敲在脑壳上的不是硬碰硬的指节,而是再一封满当当的祝儀袋。

    我捂着头,转眼一瞧。不知何时早也起床的里包恩依旧一身齐整的黑西装,红衬衫,黑领带,戴礼帽。

    他此时同样屈膝蹲在身边,手里拿着日式红包。白、粉、金红相间的信封扎着漂亮的花纸绳。上面画着萌萌的小熊卡通图案。

    “新年才刚开始,别就这么傻愣着。”

    男人的唇角微微翘起。尽管说出的话像公私分明的老师,声音却也放轻了几分,“收到压岁钱可要更上进一点。不要嘴上说着要当个好老板,又每天压榨员工,一被质疑就喊雇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一边不太好意思地接过祝儀袋,一边感到脸颊都发热,低声抗议:“我知道了啦,你是我干爹吗,第一天就赶着鞭策人。”

    里包恩:“你要是想,我也可以是。”

    我毫无犹豫:“不可以,你一看就没打好主意。”

    一旁的中国男孩笑得温柔。

    等年轻人们都相继醒来,我也把事前准备好的压岁钱挨个发了遍。得到不同程度的惊喜与笑容。

    遵循习俗,拖家带口去神社参拜。

    除了史卡鲁以外所有人都抽到了小吉以上的签。

    运气的受害者在绘马架前抓耳挠腮,抱头不满:“为什么只有我是凶啊?!”并试图偷偷跟伽马的中吉交换。

    结果小动作被抓包,回程路上又闹成一团。

    午餐吃饱喝足。

    我在回卧室时偷偷看了一眼风的红包。

    数一数。还好,我给的比较多。

    作为在座目前唯一有正经工作与稳定收入的大人,这点自尊心还是得好好守护一下。

    我松了口气,心情好。遂大手一挥,给唯一的员工发了迟来的年终奖金。

    怎料这人不仅不给个感动的表情,还丝毫不给面子地说:

    “你不是还想去旅游么。现在花这么多钱,难不成是觉得反正意大利小偷太多,干脆直接去穷游了?”

    这是什么本地人吐槽啊!

    我又是被逗笑又是无语,“带你去的话我还担心什么小偷!要是钱没有抢回来,我就要到处宣扬传说中的世界第一杀手滑铁卢。”

    保镖事不关己道:“这个世界的人可不认识我。”

    我从善如流:“那就告诉异世界人喽。”认识那么多异界朋友,还担心行不通?

    “是喔。”

    里包恩却不咸不淡地应声。随即神色平静地收回视线,坐在书桌前组装他新买的枪,道:“不过我的名声可不是那么简单能撼动的。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试试。”

    我察觉到他话中有话。不由放下刚转完账的手机,扬起眉梢。

    随着几声脆响,专业人士手法娴熟地装好一支半自动手枪:通体漆黑,气度不凡,油光满面,泛着崭新的健康光泽。

    里包恩试手感似的拿着枪,同时扭头望来。

    “尤尼和伽马不打算在这个世界久留,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忙。”他说,“她已经跟威尔帝联系好,准备后天就离开,顺便检测一下固定坐标传送的效果。”

    我忽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老实说,也并不意外。先前在插科打诨的间隙里,也时不时有提到去异世界看看。毕竟只要是个有想象力的人,都会对异界这种现象产生不止一星半点的好奇——何况我还亲眼见识过通讯手表、能点火的指环;听说过慷慨激昂的黑手党战役,以及神奇的十年火箭筒。

    要不是上班分走了绝大半的精力,我恐怕有一阵子做梦都是这些玄幻的东西。

    而另一方面,我在决定和里包恩在一起时,就早有必然要去研究研究异界的想法。

    这倒没什么好退却或迟疑。抛开好奇心和探索欲不说,本来异界恋听着就比异国恋还惨痛,要是对恋人那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相处下去,那也太儿戏。

    不少人的另一面往往是在家乡和朋友圈里透露出来的。

    身边甚至有谈了多年的情侣,在去对方家里吃过饭后就断崖式分手。

    相似的案例比比皆是。所以换句话说,在珍惜恋情之余,我如果要判断这个人能不能继续稳定地交往,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比起我“总要去见识见识”的平淡心情而言,眼前向来遇事沉稳的保镖兼男朋友却似乎有点怪异。

    他稍微撇开脸,圆弧的帽檐神秘莫测地遮挡了神情。那张冷峻的下半张脸也隐约绷着,嘴角不动声色地抿起。

    这副模样我见得多,可放在这时候就有点令人捉摸不透了。

    只听里包恩沉声道:“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

    我点头,“嗯。”

    紧接着两秒仿佛空气都凝滞的沉默。

    男人抬起手,看似淡然地捻了捻卷曲的鬓角。

    “那么你呢。”他这才开口,语气如常,“史卡鲁肯定打算在这里待到恢复身体再回去。你是想跟他待着,还是一起过去看阿纲考试?”

    原来对最强的杀手来说,问一句“你要不要一起”也难如登天。

    我望着这位从小看到大的养成系男友,福至心灵,莫名好像看出了他难得的、微妙的局促。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紧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