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的人此刻毫无知觉地埋在他颈间,心口相贴的位置温度逐渐上升。
江南萧低眸。
因酒醉,青年面颊蔓开一片绯色。比那一夜看得更加清楚明晰,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细小绒毛,粉色唇瓣轻轻抿着,浓密的长睫微垂。
紧紧搭在他前襟的手松开,露出小指上一颗淡赭色的痣,小小的一颗缀在那里,鲜红又夺目。
江南萧目光定了定。
少顷,他转回视线,亦不再动作,任由对方靠在自己身上。
马车还在缓缓朝侯府驶去。
最后是江南萧把人抱回的茗杏居,只是或许感觉到这个怀抱带来的温暖,在被放到榻上时,江望津再次将人勾住。
他眉心轻蹙,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嘴唇张合,似呓语般道:“疼……”
江南萧垂着眼,“哪里疼?”
江望津无知无觉,根本不知回应,只是小声说着:“头…好疼。”
应当是酒液的影响,江南萧命人端了醒酒汤过来,只是在准备喂给人时犯了难。
江望津被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
男人嗓音发沉,似要求又像是命令,“张嘴。”
然而,醉得毫无意识的人早已昏睡过去。
江南萧只觉这辈子都未曾遇到过令他这般无奈的事,他本可以将东西放下后离开,可脑海中想到江侯爷临终前的话……就当是为了恩人的嘱托。
“小阿水,”江南萧声线温柔下来,仿佛在哄着人般,“张开嘴。”
或许是真的有用,也可能只是巧合,江望津竟真的张开了口。醒酒汤被一点点喂下,衣襟上落了几滴,星星点点的深色缀在其上,带着股涩味。
江南萧一顿,在原地立了几息。
一刻钟后,茗杏居的卧房内归于平静,只燃了一盏小灯。
林三和容舒则彻夜守在屋外-
翌日,江望津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撑着床沿坐起。头已经不疼了,不过仍有些恍惚之感。
他按了按眉心,接着看到自己的亵衣,有些不确定,昨日……他穿的是这一件吗。
正想着,房门被敲响。
“侯爷。”容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江望津放下手,应了声。
容舒听到他的回答,有些惊喜,“侯爷可要起身?奴才去打水过来。”
“好。”江望津道。
待容舒打水回来,江望津已然穿戴好,他小心翼翼看了人一眼,继而迅速收回视线。
江望津洗到一半忽地想起什么,“昨日我是怎么回来的?”
容舒滞了下,一五一十道:“昨日侯爷醉酒,大公子带您回来的。”
闻言,江望津恍然,原来是长兄。
不过兄弟二人关系一般,他想了下,只让赵叔给碧岳轩送了些吃食过去。不算生疏,亦不如何亲密,似相识之人间的普通互动。
这日后,江望津就没怎么见到对方了。是很久之后的一次,他从七皇子府回来,正好碰见江南萧下值。两人打了个照面,江望津动了下唇,‘长兄’二字还未出口,却见后者快步入了府中,并未看他。
江望津见状微微一凝,抿住了唇。
前方,江南萧眉峰拢了拢。再次看见江望津,他下意识便会想起那日,衣衫半褪下,那人露出来的肌肤,白皙细腻……
江南萧深吸口气,将思绪清空。
如今形式愈发严峻,他不应想这些,更何况……那是他的弟弟。
想罢,江南萧神色逐渐淡了下来。
最近蔺琰行事颇为张扬,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其母——慧怡皇贵妃如今已晋封皇后。
而蔺琰颇有成为第二位储君的势头,硕丰帝的身体瞧着也大不如前……
江南萧不禁再次想到江望津。
后者站在蔺琰身边,势必会同他对上,虽说两人已经暗中相交数次,但江南萧并不希望对方受伤。
起码,不能被他所伤。
另一端,江望津坐在书桌前。卧房内点了数盏烛灯,此刻他正一只手揉着额角,一只手还在握着信笺查看,眉眼满是疲惫。
“侯爷,休息吧。”容舒劝了一句,眸光不自觉落向对方的眼睛上,听说主子眼睛不好,夜里难以视物。
江望津:“再等等。”
话音落下的一瞬,他以拳抵唇轻轻咳了咳。容舒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主子要为七皇子做事,可是有必要这般拼命吗?
江望津并非是拼命,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且他也有私心……
坐在他这个位置,江望津根本无法置身事外,那就只能以身入局。
如此,能够保全身边的人亦不失为一件幸事。
不知不觉间,他想到了长兄。
长兄在朝任职多年,并未参与进那些纷争之中。对此,江望津感觉无比的庆幸。
而他要做的,大约也只有尽量远离对方,即保持现状。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永远都不要将对方牵扯进来。
皇位之争自古便代表着杀戮与血腥,江望津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再之后,硕丰帝身体大不如前,几位皇子也从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渐渐决出胜负。
这日,蔺琰宴请手下官员、幕僚,江望津亦在其中。不过他并没有入宴,蔺琰知道他不喜喧闹,让身边的贴身内侍带着去了后院荷花池边。
高庐长对着江望津深深弯下腰,笑得一脸谄媚,“侯爷,殿下特意为您准备了您爱吃的,马上就送上来了。
“侯爷可在此一边赏这荷花池中的荷花一边享用,殿下说他很快就会过来。”
江望津点了下头,微牵了下唇,“多谢。”
高庐长乐呵呵地下去。
不多时,蔺琰果然过来了,兴许是喝了酒,他面上一片红意,“望津……”
江望津起身:“殿下。”
蔺琰不自禁上前一步,又唤了他一声。江望津稍稍往后退了退,见蔺琰眉头动了下,他便主动提起正事,“听闻陛下有意提拔世家?”在他看来,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好些家族的子弟都在朝中当差,官官相护……
也是因此,京中盛传世家子行事霸道,横行无忌。
对于硕丰帝有意提拔世家这点,江望津甚至觉得对方并未顾虑大局。
“是有此意,”听到这,蔺琰亦正色道,“我记得,望津你与施家那位近来名声大噪的第一才子交情颇深?”
江望津闻言顿住,他倏然抬眼望向蔺琰。
无眠确实是他的好友,说一句知己也不为过,只是近来江望津却发现两人有诸多地方理念都不甚相合……
“是,”江望津缓和道,“不过无眠意在山水,不喜朝堂纷争,殿下、”
说到这里,他发现蔺琰表情似古怪了瞬,遂停下话头。蔺琰同他微微笑了下,接话道:“好了,今日不谈正事,饭菜可合你的口味?”
两人闲聊起来。
江望津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他心底的疑惑再下一次蔺琰邀请时,看见同样被请来的施无眠时得到了印证。
作为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施家家主的人,蔺琰自然有意拉拢。
那是江望津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意识到,施无眠或许和他想的不一样。
对方的淡泊,不慕名利像是他臆想出来的般。真正的施无眠充满了野心与功利,他成为了蔺琰的新幕僚,参与了科举,投身朝堂。
江望津认识的施无眠是那个百花会上一举夺魁,志在山水的施无眠。但成为朝堂新贵后,多次在蔺琰的谋划中同他意见相悖的施无眠却是无比陌生的。
他想不明白,是对方变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最终两人的分道扬镳毫无悬念。
只不过江望津依然尽心辅佐着蔺琰,在此期间,江望津遭遇刺杀无数。
最让江望津感到崩溃的是——燕来为他挡下一箭。
那个总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总是开心快乐的小胖子在他怀中永远合上了双眼。
这是江望津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答应蔺琰是为了保全身边的人,然而也正是这个决定,带走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江望津整夜未眠。
结果不出意料地发起了高烧。
夜晚迷迷糊糊间,他睁开发疼的眼睛,好像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榻边,对方抬手覆在他额间,动作轻柔。
“燕来……”
嘶哑的声线在房中响起。
江南萧敛目,瞥见一滴热泪从榻上的人眼角滑落,而后慢慢落入发丝之间被掩去-
是他害死了燕来,江望津的思绪被这一点折磨,几近崩溃,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
都怪他,都是因为他。
江望津高烧接连几日不退。
这也是江南萧今日会过来的原因。
闻见这声呓语,他深深望向对方,即便是睡梦中都不忘自责。
可,若你知道真正害死燕来的, 其实是你身边的人,又当如何?
江南萧将他额前的帕子换了一条,指尖不经意从江望津颊侧滑过,一触即离。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房中。
江望津病好时,整个身体都犹如被抽干了力气,就在这时,他收到一封密信。
他派遣林三去召容舒,却发现对方早就离开了侯府。
同一时间,硕丰帝驾崩,蔺琰顺理成章即位。
新帝的第一把刀便指向了沈家。
不过几日,沈老将军的死讯传来。
江望津顶着病体入宫,蔺琰却分毫不顾他的意愿将人遣回府中。
再之后……沈倾野入府。
至此,江望津失去了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友。
直到第二年春,蔺琰的又一卷圣旨颁下。
彼时江南萧正前往属地去见端亲王。
回来就收到一条死讯。
他的弟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