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深青色的草地上, 啐上了一口血。溅在草尖上,又缓缓滴了下来。
“江门主?!小心!”
燕徽柔一声轻呼,她连忙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人。
好在及时,没让她跪倒在地上。
江袭黛这一路从浩然宗离开, 拽着燕徽柔回到了揽月阁, 撑着最后一息,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导致灵力紊乱了。
她唇上满是血色, 疼得手都在颤,本来想捻起衣袖想要碰自己的心口,又很怕疼地垂了下来,手指攥紧了燕徽柔的肩。
紊乱的内息自她的筋脉中流窜, 致使得四周的灵力也动荡不安。
燕徽柔听着女人因为忍痛发出来的喘息声, 偶尔一两声的咳嗽和闷哼。双臂搂紧的弧度里, 亦能觉出控制不住的轻颤。
燕徽柔不知要怎么去减轻她的痛苦,只能本能地抱紧她, 伸出手来顺顺她垂在脑后的乌黑发丝, 轻轻揉了揉:“这样好些了吗?”
燕徽柔感觉脖子上有些痒, 江袭黛的眼睫毛很长,从燕徽柔最纤细脆弱的部分挠了一下。
不知算不算是病急乱投医,江袭黛此刻竟也没想着起身, 而是卸掉了好些力道,如不再扇翅的鸟儿借风松松坠入一片云海中,任燕徽柔紧紧抱着。
她这一路受的伤, 倒也并非致命,只是伤了心脉, 内息容易紊乱,免不了影响自己的状态。
那一口血不是谢明庭斩出来的, 纯粹是因为她听到了展珂的那些话,一时心神激荡,浑身的灵力都失了控,而后再反逼上了自己。
钻心的痛袭来,她头一次想逃。
也很久没有逃过了。
——“换做是你,枕边人是个随时能拔剑杀了你的疯子,大半夜的睡觉都睡不安生。”
——“我怎么会爱上她。”
记忆里一些褪色了的片段,又如浪潮迭起。
“过来。”
那双手擦干净了江袭黛脸上的血,然后端住了她的脸:“别怕。他们说是他们的事。我不会这样想。我永远不会。”
那时的她怔忪问:“为什么……就你不一样。”
那女子却低下头,拿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因为我会爱你。”
“……阿珂,什么是爱?”
江袭黛的声音也柔婉下来,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小心翼翼地问询,她甚至屏住呼吸,不想要吓跑了眼前的人。
“没有被人爱过吗。”记忆中的女子面容和煦,她摸过江袭黛的眼尾,顺着那一些妩媚的弧度勾上鬓角:“怎么会,分明是我见犹怜的人。”
“没关系,这样正好。我需要你,你也选择我。”展珂莞尔一笑,“好不好?”
回忆像是插进江袭黛心口的那根剑,拔出来的时候也带着血淋淋的热气,痛得她冷汗直冒。
为什么?
这些年来,虽然知道大概回不到从前,她只是仍抱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期望……至少曾经有过,不是吗?
然后在展珂眼里……
那个自己爱过很多年的女人,云淡风轻地跟别人谈起她——
那就是个疯子。
她凭什么……
凭什么啊。
视线回拢以后,眼前的不是那张脸。
而是满脸写着担忧的燕徽柔。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心绪的平复,灵力才回归稳定。
那双桃花眸神思涣散地盯了燕徽柔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抬起,望向广袤的揽月阁山门。
日光刺目。
“都说了不要去了。我一个凡人都看出来您受了伤,现在受不得刺激。”燕徽柔皱眉:“怎么就是——这么不听话?”
江袭黛没有气力与她辩驳,她有些踉跄地站稳了脚跟。束起来的绣花伞被她作拐杖撑在地上,她轻轻一把推开燕徽柔,头也不回地朝揽月阁山顶走去。
【滴!女主好感度-1】
“江门主。”
燕徽柔是真的生气了,她提着衣角几步赶上去,只是她似乎没有什么骂人的经验,几次张嘴又蹦不出什么坏词。
但见那女人容颜苍白,额上还挂着未消的冷汗,只阴着一张脸往山上走。
她的心一下子又被揪了揪,再是渐渐软了下来。燕徽柔头一次有些痛恨自己脾气太好。
罢了,计较也没用。她还能拦得住这人不成?
且看看她想要干什么。
燕徽柔走着走着,看见了那群还在被圈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弟子,心中突然有点不好的猜想。
江袭黛在废墟上缓缓站定,瞥了那群弟子一眼,她面无表情地,当着他们抽出了伞中藏着的软剑。
“救命……”圈内的弟子已经快吓跪了,脸上面如死灰。
燕徽柔心头一凉。
坏了,按照江袭黛如今的心情,恐怕无人能拦得住她。
那根细软的血剑忽地弹直,灵力灌得剑鸣嗡然作响。
她扬手一剑,一道泄愤似斜劈,冲弟子们的方向破出。
剑风晃出八道淡红的残影,只听得一群人的惊呼,再者是轰隆隆地巨响。
燕徽柔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到这一幕。
耳旁有哭泣声尖叫声,一直在响。直到那轰隆隆的响声如山崩雪一样地坠落,跌入四野八荒,消失不见。
那些嘈杂的人声还是没有消失。
燕徽柔颤抖地睁开眼,却是愣在原地。
那群人,并没有死。
江袭黛一剑劈碎了残留的半边宝殿,她又起身飞向揽月阁别处残存的建筑,挽剑出刺,几乎一剑一个,直让木石横飞,四周尘灰滚滚。
揽月阁所有的标志物,全被她祸害了一通,碎得连渣滓都不剩。
裹满尘灰的风中,燕徽柔听见了四周骤然拔高的恐惧的哭声。
底下的弟子毛骨悚然,一个两个瞪大了眼睛,活像是见了鬼怪似的,紧张地看着那红色的身影毫不留情地斩出一剑又一剑,越来越快,越来越收不住力,泄愤似的,好像斩出去的不是剑风,而是她自己燃烧着的生命。
她每一剑更像是透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江袭黛衣衫凌乱,呼吸也有些不宁,然而见四周再没什么东西可供她劈个两剑了。
她的手腕松了松,似乎有些力竭。于是终于落了下来,艳丽的衣袍拖过残破的废墟。
江袭黛安静了片刻,再次扬手,剑尖一振,迅速擦着地上的一块碎砖划过,飙起了零星的火点子。
焰舌随着那红袖一扬,落到干燥的断木上。那一点滚烫落入尘灰里,朦胧胧一片火光,微弱地亮了起来。
随着一阵好风借力,噼里啪啦地顺着木身烧上去。
顷刻间燃起了好一大片火。
温暖的火光映照出了每一张惨白的面孔。
弟子们愣了愣,随即大惊失色,眼看着那火势越来越旺,再不走恐怕会被烈焰吞没。
但是江袭黛就在跟前,又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紧张地看着江袭黛。
那妖女不动了。
她提着剑站在火光中,神情不变,血红的罗裙也似是火焰中的一束,整个人如同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一般。
“告知你们阁主,今日是本座放火烧的山。”
江袭黛转过身:“滚。”
他们愣了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顿时如蒙大赦,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转身往山下奔去。
一个人狂奔,带动了剩下的人,一时间丢盔弃甲,走的走散的散。脚步声忙乱过去以后,便只剩下了滋滋的爆裂声。
燕徽柔捂着口鼻,被浓烟熏得往后连退了几步。
这些花花草草、这栋楼又做错了什么?非得纵火烧了它?
她又苦中作乐地想,算了,放火烧山总比杀人来得好。
江袭黛站在火光中,看这场大火蔓延上天空。
当峰顶上折断的宝塔也被烈焰一口吞没时,她仰起下颔,双睫轻轻闭上,感受着身前腾起的热浪。
这么爱躲到别人那儿去。
烧了这揽月阁,让那女人此后也不必待在这里,不是正如了展珂的意吗?
飞灰飘在灼热的空气中,自她眼前一寸寸掠过。她闭着眼笑了。
而当她再次睁开眼来,兴许是被烟熏了片刻,刺痛得很。那双桃花眼里有些许浅浅的泪光。
但也只是一晃而过。
“您……”燕徽柔一直在看着她,自是留意到了:“难过的话,也可以哭一场。”
“熏人得紧。”江袭黛皱皱眉,又撑起了伞,青丝垂在两鬓,挡住了她的侧脸。
她踏过一块焦黑的石头,声音轻了很多,听着有些倦懒:“回去了。一堆破木头石头,有什么可看的。”
燕徽柔欲言又止。
而那把绣花白伞依依地撑着,自眼前如莲叶一般地缓缓远去。
女人的腰身很细,一截隐在伞沿底下,风一吹,她的身影又无端孤寂了些许。
燕徽柔抬脚跟着走了上去,只是她往地面一望,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江袭黛前几步走得太快,地上掉了几滴水痕,兴许是被风吹的。后来她走得越来越慢,虽然她把燕徽柔挡在后面,但握着伞的手在轻颤,双肩在发颤,连带着那把伞也有些动静。
燕徽柔没有说话,只是放缓了脚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第22章
揽月阁在杀生门纵的那把小火, 倒没有人说什么不是。
因为杀生门乃是“魔教”所在,一切讨伐它的理由都很正当。
而江袭黛的恶名继“屠戮灵山派”,“残杀清虚派掌门”,又自然而然地多了一件——“火烧揽月阁”。
那一日揽月阁的火光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空, 险些还燃着了整座山。
火从白日马不停蹄地烧到晚上, 照得四野都是熏人的暗红, 仿佛喝醉了的酡颜。
所幸苍天作美。
也许是上天也看不惯妖女横行, 在凌晨时,下了一场难得的暴雨,下得酣畅淋漓,下得天地失色, 淋得大火将熄。
多少没有让这场火继续蔓延到四周。
其次便是, 这次大火只烧着了建筑死物, 留在揽月阁的弟子们倒是没有一人伤亡,都已经提前撤离。
展珂对此有些头疼, 早在她启程去浩然宗之前, 早就让弟子分布于各地, 余下的那些弟子实际上不多,也非精锐,就算江袭黛杀光了损失也不是很大。
考虑到那魔头从来对财物不屑一顾, 旁的东西便没有动弹。
但谁知道她这次转了性不杀人,反而放火烧山,那些来不及搬运的法器财物, 大抵全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揽月阁被烧,清虚派掌门身死。四大道门顷刻间折损了两家——无论是正道修士, 亦或是不明就里的平凡百姓,哪个听说不得骂上一句, 啐上一口,那妖女真是不干人事,该诛!当死!
因为这两件大事,修仙界一时沉寂,连争夺《焚情决》的能人志士都消停了许多,像是在默哀,亦或是在压抑着什么。
只是这些琐事,似乎传不到杀生门来。
琼华殿内,烛火晃成一团。
橘红的满天的火芯儿,通过几展灯屏,散出华彩来。
纤细的影子映在绣着花鸟的屏风上,那是一支胳膊,正仰头饮酒。胳膊上还勾着另一只胳膊,那也是在饮酒。
影子凑得近了,像是在交杯。
两个侍女跪坐着,把她们的门主捞在怀里喂酒。
江袭黛的鬓发散了,由于今日居于室内,所以她穿得稍有些单薄,衣衫顺着白腻的肌肤松松挂着。
一杯杯的酒盏碰上嘴唇,她一饮而尽,仰起头时,大片衣衫落到腰上,肩后完全露了出来。
只是显露出来的却并不全是白腻的肌肤,而是一大片妖娆的刺青。
因为醉态嘴里盛不住那么多的酒,琼浆玉液就从她颈侧滑下来,泅湿了一大片水痕。
深褐色的酒从肩膀滑过,润得背后的花纹鲜明了很多,仿佛雨后初霁,一丛丛活了过来。
有个胆大的侍女抚上了她的肩膀,撇开头发丝,将脸温顺地贴了上去,吻过那朵绣着的花枝上沾着的酒痕:“门主……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江袭黛虚虚地看向前方。满眼皆是朦胧的灯火,在她睫毛底下晃成一片影子,还有几许垂落的青丝。
醉得狠了,软成一片,什么时候躺回了身下铺着的软毯里,江袭黛竟也浑然不觉,只是伸出手,松松勾了一下:“……抱着我。”
“是。”
她半眯着眼,有些迟钝地感觉着,颈处被人谄媚地吻着蹭着。两个侍女一同伺候着她,三人缠抱在一起,这个场面堂而皇之地盛在大殿里,看起来很是靡靡。
琼华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发出些动静,灌了些丝丝凉风进来。
侍女们一惊,向骤然明亮的光线看去。
燕徽柔立在门口,手里端着瓶调好的膏药。她神态一怔,看向软毯上卧着的女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一旁的地面上是打翻了的酒盏和喝空了酒坛。
大大小小甩了一堆。
燕徽柔见状,虽是有些脸热,却将眉梢皱起:“让一下。江门主的伤该上药了,是不能喝酒的。”
四周的两位侍女见是燕徽柔,大抵是听过门中一些传闻的,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便知趣儿地从江袭黛身旁退开,去旁边把那些酒坛子收走。
待她们都走后,燕徽柔缓步走上前去,跪在了半梦半醒的女人身旁。
江袭黛一头青丝凌乱地铺在兽毛软毯上,衣冠不整,裸露的肩和脖子上还有蹭下来的吻痕。她胸口起起伏伏,很轻地喘息着,尾音颇具娇媚。
那双状若桃花的眼睛周边全是薄红,细看还有一圈儿微肿。只是此刻垂着,看不大明显。
燕徽柔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眉尾。
“自打回来以后,您一直这样吗?”
自从两人返回杀生门以后,江袭黛一进琼华殿,已有好几日不曾外出,只在殿内喝酒睡觉,过得相当堕落。
燕徽柔除却每日记得提醒这个不省心的女人乖乖上药,也没有经常过来打扰。
江袭黛半边侧脸没入毛绒绒的皮草,此时难得很是温顺,目光虚虚的目光聚拢于燕徽柔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由于燕徽柔的手温凉,敷在她眼睛边也一片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她看了半晌,喘息平和下来,似乎有些倦怠,又闭上了眼睛。最后将自己蜷成一团,睡得很安静。
倒是奇了。
以往江门主没给她什么好颜色看,这次却难得温柔,甚至有点乖巧。
燕徽柔料想她是真的醉得狠了,那一双目光涣散的,恐怕眼前是谁都没认出来。
她好让人不放心。
江袭黛的衣衫本就松散,燕徽柔慢慢将其敞开了些许,余下地方遮掩起来,只露出胸口中间的一道剑痕。
因为喝了酒,那一处的皮肉有些微地红肿。按照她的修为,也许早该愈合了。只是这女人回来以后既不打坐也不疗伤,半好得不是很痛了就开始糟蹋自个的身子——杀生门自然无人能劝住她们任性的门主大人。
燕徽柔认真给她上好了药,本想又在她跟前唠叨一遍的,结果一瞥她那微微肿着的眼睛,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也许是真的很难过,毕竟江门主从前也没有酗酒的习惯——至少在短暂的相处中,燕徽柔并没有发现。
每个人都有发泄的权力。只要不伤害别人,偶尔一段时间,还是应该理解的。
只是今日也不能这么喝下去了。
江袭黛似乎躺得不甚舒服,扭着腰侧过身子来,全然不顾还没凝固的药液淌入了衣裳里。
燕徽柔一愣,手忙脚乱去帮她擦,生怕淌着了她会不舒服。
她摸索了一下,却就此握着了燕徽柔的手。
“放开我。”燕徽柔顿住手:“我……就帮您擦一下。”
手腕处的力道收紧了一下,那一圈都红了,又往里拽去。
燕徽柔倾身向前,险些失了重心,她情急之下双手一撑,正好抵在江袭黛的两边,压着了她的头发。
“等等——”
“想要……”
底下的女人阖着眼,似乎有些难受,嘴里喃喃着什么,不听使唤似的。
燕徽柔顿了良久,久到了盯上了近在咫尺的嘴唇。她看着她,双颊有些热,却往后缩了一点:“这是醉话吗。”
“……抱。”江袭黛终于醉意朦胧地含糊出剩下一个字。那双桃花眼又睁开了一点,里头似乎含着些水光:“你是谁……酒呢?”
燕徽柔松了口气,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眼睫毛,好卷好长,挠在掌心绵绵地痒。
“不可以再喝了。”
她一连说了几次。
“但如果只是要抱抱,”燕徽柔温和地说:“当然。”
她慢慢地将江袭黛搂在了怀里,有些生疏地抱紧了女人。
得到温软的慰藉,江袭黛似乎安稳了许多,睡容平静下来。
淡淡的酒味,颈上的柔香,像是一把闷在坛子里很久的花酒,随着燕徽柔靠近她,那坛盖儿忽地破开一个口,带着些许灼热芬芳的酒意就此盈满了燕徽柔满怀。
燕徽柔把她的衣衫裹紧,又摸着她脑后的头发,像是在揉弄一只狸猫。江袭黛虽是闭着眼,缠她缠得却更紧,一贴上了就严丝合缝地不放手,好像一点都没有安全感。
这种感觉,那天情急之下吻她的时候也是如此。
江袭黛无意识的举动大把激发了燕徽柔的怜爱之情,燕徽柔抱着她闭上了眼,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不怕,睡吧。”
“江门主为什么平日那么威风,一醉了或是晕了就这样子?”
自然,她得不到什么回应。
“我还是觉得您如今的样子,”燕徽柔轻叹一口气,忍不住又揉了揉:“……罢了,你又是何苦如此惹人担心。”
抱一下挺好的。
只是最好不要再醒来以后,惊怒交加地扇她一巴掌就好。
那未免有些太凶了。
她在心里祈祷,身上抱了个温热的躯体,不知不觉就有些困。
困得一梦方休。
而等到江袭黛醒酒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甚至室内燃的灯烛都烧干净了,只余一地散漫的月光。
江袭黛再次睁开眼睛,四周侵袭的黑暗让她心头一跳。因为少时的记忆,她不喜欢一醒来就置身于天黑,总感觉四周会很荒芜。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琼华殿总是极尽奢华,甚至包括附近,从不吝啬于珠宝玉石,这些光芒璀璨又盈润的东西,多少能揽进几缕烛火或是月光,让室内亮堂些许,冲淡孤身一人的恐惧。
只是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猛顿了一瞬,但却没有感觉那种荒凉的孤冷感。
相反,这一觉睡得特别好,仿佛把骨头也睡软了一样,把所有忧愁都睡光了,她心中有久违的平静。
为什么?才醒酒的思绪有些缓慢,她慢慢地思索着,尝试动了动,却碰到了另一张柔软的脸蛋。一个年轻女子与她面对面地睡在此处,手还维持着抱她的姿势。
这是……
温和清纯的睡容,眉眼生得不冷也不媚,颇有一种带着书香的文弱感。长成这样的,也只有燕徽柔。
江袭黛盯了燕徽柔半晌,她自己不怎么读诗书,只读过功法秘籍,所以突然想到了藏经阁里那种嗅起来甚是阴柔的墨香。
她的思绪打止了,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古怪,最要紧的问题难道不是——
燕徽柔为什么会抱着她睡觉?
而且太近了。
江袭黛甚至能看见她眼睛尾端有颗不显眼的痣,侧脸隐没在黑暗中更深的阴影里。
第23章
燕徽柔往里睡了一些, 把那颗痣压得瞧不见了。她眼睫毛紧了紧,再抬起来,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便迎上了——
江袭黛幽幽的目光。
燕徽柔一看她这表情,就顿时觉得脸疼。所以明明女人还没有动静, 她下意识捂着了脸颊, 而且往后退了一点。
江袭黛瞥了她一眼, 一翻身坐了起来。松垮的衣衫又掉了, 好在她手搭在自己肩上及时勾住,将其拎了起来:“什么时候过来的?”
“是门主醉酒时过来的。”燕徽柔道。
“那你抱着我作甚?”她冷哼一声:“有何居心?”
“是您自己要抱的。”燕徽柔眨了眨眼睛。
江袭黛正背对着她,听了这话,穿衣的手一顿, 侧过头来盯着人, 美目微睁:“……什么?”
那年少女子歪了下脑袋, 声音温和道:“不用在意,您不止抱了我。”
燕徽柔抬起手指, 见江袭黛还在愣着, 她虚虚指了一下女人裸露出来的锁骨和后背上零星的胭脂痕迹:“还有两个姑娘。”
江袭黛直直看着她, 揪紧了衣裳,那红绸在她手中都捏皱了,她下意识提了领子, 遮住了自个的锁骨。
燕徽柔见了不免笑了一下,她总觉得江门主此时的神情……有些像个被蹂躏了的良家女子,一双桃花眼无辜地睁着, 似乎在努力回想自己干了什么。
她认真思忖的模样冲淡了与生俱来的艳色与肃杀,因着睫毛卷翘, 颇有点稚气。
燕徽柔还记得她睫毛在掌心中划过的,痒痒的感觉。
她安静地注视着江袭黛, 轻微地捻了捻拇指。
“不记得了。”
江袭黛别过下颔,她又皱了眉,抚上了颈侧的红痕。
她拢好衣裳以后,却立马招来一人,命把昨晚奉酒的两个侍女提上来见她。
琼华殿内华贵的地砖上,很快跪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一人着青衫,一人着白衣。
“门主。”她们低低唤道,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江袭黛打量了一下两人,约莫有些印象,她嫌一人饮酒孤寂,又懒得倒,便喊了人过来伺候,但未曾想到她们如此大胆。
“昨晚是你们两个过来的?”
“是……门主。”两人齐声答道。
“这些胭脂印。”
座上的女人语气淡淡:“谁留的?”
“说、话。”
江袭黛微微眯了眼睛:“本座可记得只让你们倒酒,何时准你们拿嘴碰过我了?”
青衫女子跪得更低了,害怕到哽咽。白衣女子伏身道:“门主大人,是……妾身的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知错了?”
江袭黛:“拿着这条命去领罚,下辈子不要再出错了。嗯?”
她轻轻柔柔的语气落在大殿上,却如疾风卷劲草一样,一瞬间抽离了此处的所有鲜活空气。
跪在地上的两名女子脸色发白。
燕徽柔的心抽了一下,有点后悔,她只是随口一说,但也许不该告诉江袭黛……
“妾身是以为您——”那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哭着喊道:“门主,您绕我一命可好,下次,下次再不敢了!我——”
她来杀生门不算短,很少见到江袭黛。早在外界听闻传言,杀生门门主好女色,能贴上她自然是好的,机会难得,于是便难免动了些歪心思。
江袭黛无甚怜悯地挥了挥手,让人把她们二人拖下去。
“江门主。”
燕徽柔不赞同道:“她们二人固然有僭越之处,但罪不至死。您的处罚未免太重了些。”
江袭黛慵懒地打了个呵欠,还没说话,但那白衣女子却已经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伏在了她的裙边,泣不成声道:
“门主,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绝无半点亵渎之意……我,我爱您,是因为我爱您……对不起,我太爱您了,因而没忍住吻……”
江袭黛垂下眼帘,轻轻一笑:“爱?”
白衣女子的颈脖被掐紧,拽离了地面。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江袭黛的脸,捂住了自己的颈部,一时憋红了脸。
救,命……
“真的?”
江袭黛呵气如兰地吐出二字,一双眼睛不动地瞧着她,笑道:“那我能把你的心剖出来看看吗?小姑娘?”
“我……我……”
江袭黛感觉眼泪掉在了自个的手上,一串串地仿佛洒了热珠子。
哭了。这就吓哭了?
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里,盛的哪里是什么喜爱,全是敬畏和恐惧。
江袭黛也许无法区分前者,但显然她很熟悉后者,毕竟这些年司空见惯。
那小侍女哭得梨花带雨,这些人都是闻弦音筛选以后送来讨江袭黛欢心的,长得周正。更要紧的是长得有点儿像展珂。
现在她掐着的这个,眉眼有三分相似,哭起来便更像了。
江袭黛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她的哭态,她拿手指描摹过那双眼睛,在人家颤抖的眼皮底下微微用了一些力,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娇嫩的皮肤,只刺破了一点点。
丝血渗出来时,江袭黛的脸色变了,她意识到自己在想谁。
她冷笑一声,将人甩开,地上只听得扑通一声,“滚出去,以后别来本座跟前碍眼!”
侍女们经此一劫,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琼华殿又只有燕徽柔和江袭黛的影子,静静对立。
江袭黛凶了她们一顿,神色却恹恹的,又流露出残存的酒意来。她倦懒地横过燕徽柔一眼,不高兴道:“你也一样。愣在这儿作什么?”
“我不一样。”
燕徽柔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未曾非礼门主,倒是……”
对上江袭黛莫名危险的眼神,燕徽柔低眉顺眼地,有些矜持地握上了衣领。
她双颊微微红着,往下扯了扯,露出一个通红的痕。
白腻均匀的肌肤上,咬着个齿痕。
燕徽柔自己指着,声音更轻了,“昨晚睡时咬的。是江门主在梦中非礼了我。我是受害者,所以我与她们不一样。”
“……”
一阵沉默。
江袭黛恼道:“你敢说你不曾非礼过本座?”
“嗯。”燕徽柔从善如流,又冲她淡淡地一笑:“那……我与门主扯平了?”
【滴!女主好感度+1】
江袭黛暗自皱眉,话才刚出她便咬了咬下唇。总感觉和燕徽柔的对话愈发奇怪了,像是在打情骂俏。
窝在软毯子里的红衣美人眉梢蹙了又蹙,只觉一阵不对劲,她在心底问:“可在?”
【宿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冰冷的机器声回答。
“你胡乱加的那劳什子好感,如今算到几何了?”
成天在她耳根子吵吵吵的,烦人。
【系统统计的结果绝对精准的。宿主是在查询女主燕徽柔的好感度吗?】
“还可以看谁的?”
【权限仅限于男女主。】
江袭黛颇觉无趣,因为她对李星河实在没有任何兴致。
恨是正常,压根不用问。
而系统听到她的轻哼,还是尽职尽责地给出了统计结果。男主的好感度已经成为负值,一路飘红,就差嵌进去血海深仇四个大字。
江门主多年修道,不知何为“负值”,听罢系统的解释以后,她无所谓地嗯了一声,问了句:“燕徽柔呢?”
【女主好感度:79。】
江袭黛诧异地想,怎的这么高?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燕徽柔,目光就此定住,仔细打量了那张温良无害的脸片刻。
燕徽柔见她看向自己,一直在看,便眉梢舒展:“门主刚才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滴!女主好感度+1】
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江袭黛额角突突跳着,她不自觉抚上那处,还没歇一口气,只听得那古怪声音再次道:【恭喜!宿主达成了系列成就之一。】
“……什么?”
【女主好感度达到80,成功解锁“金兰之契”称号。】
这句比较古香古色,不用系统解释,江袭黛听懂了。只是在懂的一瞬间她便嫌弃地将眉梢皱得更深——金兰?
谁跟那个没点儿眼力见的小丫头义结金兰?
怎么可能?
这个混账系统都不检查一下她对燕徽柔的那什么好感么?!
【宿主,手拿反派剧本,您的成就相当宏伟。】机械冷冰冰的声音竟也有了一丝人情味:【本部成立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能把女主好感度刷到这种程度的反派宿主。请再接再励!】
“……你这般恭喜作甚,”江袭黛:“你想要的目的,难道不是让女主男主的好感度增加吗,与我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亲近任务人物有助于达成目的。】系统贴心地解释道。
“那么,”江袭黛百无聊赖地问:“这对狗男女之间又如何了?”
她试着问了问李星河对燕徽柔的好感度,由于只有几面之缘,勉强达到了10。
系统说,这叫记住了,印象尚可的程度。
江袭黛顺便问了一嘴燕徽柔对那个小子的,由于只有几面之缘——系统冰冷地甩出了一个“1”字,与燕徽柔对她的宏伟的“80”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系统说,这个程度大概叫勉强认识,但丝毫不熟。
【宿主可以适当提高一点主要任务的进度。】系统委婉地表示。
江袭黛双眸一动,难得在这次的对话里,与脑中的那个玩意交流出了一种活人的感觉。“本部”?看起来这东西虽不属于此方世界,但来头着实也不小。
“没什么。”她心中盘算着,开口放出声音来,慢条斯理地回答了燕徽柔方才的话。
江袭黛问燕徽柔:“你是在清虚派洞牢里长大的?父母是谁,从前家住何处?”
燕徽柔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嗯,算是。但是余下的,我不知道了。”
这倒是解释得通了。一个孤女,久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饱受折磨,不见天光,估计也是没有受过什么好意的。
兴许是因着,本座把她带出来了。随便对付一下,她也能觉得不差。所以好感度才能涨得这么迅猛。江袭黛在心里勉强圆上。
“燕徽柔。”
那女子依旧温和地应了,“门主,有何事?”
“本座平时对你很好么。”
燕徽柔愣了愣,微微一笑道:“还成吧。不过我从来不求您待我好。我……”
燕徽柔抿住了嘴唇。
室内的烛火点燃,她的面庞晦涩下来,隐没在阴影处,只是目光依旧温柔。
江袭黛没有听见下文,半晌,燕徽柔笑着说:
“我待您好,这就够了。”
第24章
够了?江袭黛很难觉得够。
平心而论, 倘若她可以做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李星河和燕徽柔。如果不弄死他们两个,最后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但凡她的长剑抖一下,她江袭黛直接把名字提来倒着写。
就算是如今不能做到, 她也在一步步试探着, 尤其是暗自琢磨这名为“系统”的东西。
毕竟江门主对脑门中那个突然掌握起了自己性命的“系统”绝无敬畏, 只有嫌弃和憎恶。
江袭黛前半生受人摆布惯了, 她不想后半辈子还受人摆布——不是人的玩意也不行。
但是燕徽柔这么说话,却显得有些不同。
她不想杀一个对自己好感太高的人,打心里头膈应。
这般想着……
江袭黛又有些嗔怒,为什么燕徽柔愿意待她好, 还偏生不像是假惺惺的。
天底下哪里来的无私的好?除了母亲——或许有时候, 连母亲也是有私的。
燕徽柔凭什么无私?
又凭什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江袭黛一直希望干脆利落, 要爱便纯粹地去爱,要恨就血肉淋漓地恨。但事与愿违, 为何人的情感总是横亘于两者之间, 尤其是她自己的。
这世上少有好人恶人, 多的是芸芸水性人。于是爱也不坦荡,恨也不畅快,束手束脚, 让人受尽憋屈,还张口难言。
江门主不擅长深入分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兀自一气, 便把“这般的不是”推到了燕徽柔身上。
她思忖着,自个儿迟早有一天得把燕徽柔这空穴来风的好感刷下来。
金兰什么金兰, 莫名其妙的。
自打这个念头浮起来了,她便轻松了许多。
只是江门主在反思的时候, 却没反思个所以然来——毕竟她对燕徽柔,确实一直不好。也不知道好感是怎么加上来的……有几次好像瞪她几眼也加上了。
莫非,这小丫头——
天生偏爱吃硬的?
“我不用你的好。”
“毕竟你又不欠我的。”
江袭黛想了想,尝试着将语气放柔了一些,她的声线本就不凌厉,一旦软下来,柔柔婉婉的。
“……”
江袭黛满意地看着燕徽柔愣在原地,甚至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是不敢相信自个听到了什么,“江门主,您……”
这一次,那突兀的好感没有发出增加的声音。
江袭黛微微一笑。
原来这样——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
她的笑容才凝到嘴角,此刻神色一僵,又半笑不笑的,幽幽地看着燕徽柔。
“您这样同我讲话,倒显得很好。”燕徽柔赞许地望着她。
“不错?”女人笑意明艳了一瞬,咬着字问她。
“嗯。”燕徽柔和颜悦色。
而她未曾想到下一瞬,那女人腾地变了脸色,唇边的弧度荡然无存,眉眼冷冽下来。
“滚。再往跟前凑仔细我抽人!”
*
“江门主,似乎很喜欢让人滚出去。”
燕徽柔对碧落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滚’了多少回。”
那绿衣少女挽着燕徽柔的手,掩着嘴笑笑,左右看去,见四周没人,便道:
“燕姑娘,门主急了是会砍人的,倒很少见她张嘴骂人——毕竟没必要骂死人嘛。燕姑娘这是殊荣,寻常人可轻易体会不得。你……你算是她骂得最多的啦,连闻师姐也要往后稍稍。”
“原来如此。”燕徽柔也笑了笑,“她的确不怎么会骂人。若要我说,我会说请你圆润地走开。”
碧落咀嚼了一下:“好怪。”
两个年轻姑娘正在闲聊,并在杀生门散步时,迎面而来的是一熟悉女子。
啊,正是那“往后稍稍”的闻弦音。
闻弦音上下打量了燕徽柔一眼,恭敬唤道:“燕姑娘。近来过得怎么样?”
“我一切都好。”
“嗯。”闻弦音客气笑笑,又犹豫了一下,打探道:“那门主她心情——”
“时好时坏。”燕徽柔道:“你放心,江门主今日话多了些许。不再酗酒,精神头儿似乎比前几日好些。”
“那便好。”闻弦音顿了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又轻声说:“李星河逃走那事儿,江门主……”
燕徽柔看出了她的顾虑,仔细回想了一下江袭黛的神情。她婉言安慰道:“没事的,闻师姐。江门主若是生气,当场定会落罚到人身上。这么久了,她可能都忘了。”
闻弦音站在原地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江袭黛罚人鲜少拖很久以后再秋后算账的,毕竟江袭黛的耐心并不算太好,也没必要这么做。
她一时想通了,顿觉浑身舒畅,人也轻快起来,于是闻弦音感激地看着燕徽柔,心中又觉惊异——
自己跟了江袭黛多年,竟都未想到这一茬子上来,也没有总结出门主的小习惯。
而燕徽柔却直接点醒了她。
这瞧着和和气气的燕徽柔,倒是个细致的人。难怪能走近江门主身旁。
闻弦音倒也谈不上羡慕她,她其实并不想和江袭黛太过推心置腹。毕竟门主虽不算什么穷凶极恶,但性情实在难料……她还得给自己留个退路。
所以闻弦音对江袭黛的关心,一直处于本分敬重谨慎周到但不亲昵的程度。
正好,燕徽柔来了。
闻弦音本能地更愿意亲近这样温和又好脾气的女子。
最重要的是,江门主对她很特殊。燕姑娘虽柔和,但似乎并不卑微,反而总能和江袭黛犟上,这样都能活得好好的……
实在是本门一大奇观。
“燕姑娘。”碧落见了闻弦音颇觉敬重,便对燕徽柔说:“你无名无分地留在杀生门许久,何不让门主收你当个弟子什么的?这样便也是闻师姐这样的人物了!”
燕徽柔笑道:“我还没修道过,起步晚,门主怕是看不上我。”
“燕姑娘见笑了。我们杀生门收徒,在资质上倒不是很苛刻。”闻弦音却道。
燕徽柔讶然:“为何?”
“门主似乎总是觉得,我们打架像小孩儿添乱。她一人足以摆平,因此便不大上心。”
“我观她平日倒是没什么事。”燕徽柔看着闻弦音,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果然闻弦音摆手道:“宗门琐事,全是我与我手下的几个人来管的。我们门主懒得掺和,也很少过问。燕姑娘若是想当门内弟子,我觉得也不是什么难事,告知门主一声就好。”
江袭黛与其说是杀生门的主人,更像是镇宗山石。平日在宗门懒着,大事小事往闻弦音身上一甩,如若有杀伐之事,才会出山迎敌。
燕徽柔并没有想拜师的事,她对于修道成仙也无野望,只是顺着答:“那就谢谢师姐了。”
江袭黛前脚赶走了燕徽柔,没待一刻又觉得殿内冷清清,黑漆漆地闲得慌。
这后脚,便瞧见门口影子隐约。
她翻腕弹指一挥,一阵厉风摧拉枯朽地袭过室内灯烛,一盏灯一盏灯接二连三地噗地燃起。
灯明摇曳,照亮了来人。
闻弦音站在琼华殿门口,长身玉立。
“怎么了?”
闻弦音打量了一下门主的脸色。烛火在侧,眉目比往常温柔。
“最近您在外面的动静很大,那些人积怨已久,弟子听到些风声,有人放了您负伤的消息出来……近来宗门口总是不安生。”
“那就让他们来闹好了。”
刚才燕徽柔将她气得酒完全醒了,江袭黛终于拖着这几日怠懒的身子挪了个窝。
她将那把绣花伞取了过来,掏出个手绢儿拭着伞沿尖锐凸起,那儿是玄铁所制,花纹有些复杂,倒是容易藏进污血。听到闻弦音这么说,倒是浑然不放在心上:“喊打喊杀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杀生门岂是那么轻易能攻破的。”
闻弦音顺从地说:“是。有门主您在,我们都很安心。何况门主修为天下数一数二,也不用担心门主您的安危。”
“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譬如上次燕姑娘……”
在闻弦音看来,这事儿属实离谱得很。
那天晚上,燕姑娘被劫走了。
江袭黛当时神情不悦得可怕,二话不说便去抢人。
不知门主这一次去是否经历了一场恶战,虽然燕姑娘抢回来了,但回来时足足休养了好几日没出门。
能让江袭黛重视若此的,还没有几个人。
闻弦音想到这里,嘴突然顺畅了许多:“燕姑娘没有修为,身娇体弱,毫无自保的能力。弟子以为,为了避免下次这样的事情发生,也省得再让门主挂心,不如让燕姑娘拜入杀生门,平日也修习一下道法……”
“而且您便能名正言顺地把她留在杀生门了。”
闻弦音有理有据地道:“以后就算去抢人,那也是师出有名。”
江袭黛的手微微一顿,忽地皱眉,将手绢儿攥回掌心。
她打量着闻弦音。
“燕徽柔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闻弦音鲜少多事,或者说常常默默地做事,只挑必要的上报给江袭黛。这也是懒得理事的江门主一直还算对她满意的缘故。
这一遭,闻弦音却亲自来劝了,又是一口一个燕姑娘的。她以前分明不是那么多管闲事的人。
闻弦音听了江袭黛这话,不由得心中警铃大震,她连忙一把跪下来:
“您误会了。弟子只是上心于门主上心的人,绝对不敢——而且也对燕姑娘绝无僭越的感情。”
“……”
只听得一声裂帛响起,闻弦音抬眼瞧去,感觉门主的手绢儿被她自个绷成了两截。
“是么。”江袭黛冷笑了一声,幽幽道:“本座、对她哪里上心了?”
“闻弦音,你眼神不好也罢,莫要在我跟前丢人现眼。休要再议此事。”
座上的女人的语气内含三分恼意。
闻弦音仔细一听,又仔细一思,忽地反省后悔起来,恨不得在心里抽自己一下。
刚才太直白,这岂不是直接把门主的心思戳破了。先前几次,门主她还故意罚燕徽柔,而后晚上又别扭地差她去送药。
估计也是如此,又别扭起来了。
于是体贴的杀生门大师姐恭敬道:“是弟子妄言了。弟子原本不是这个意思……”
“你今日倒是啰嗦了,到底想说什么?”
闻弦音对于门主的别扭,也感到了一丝疲惫,所以她轻叹一口气,道:“弟子以为,门主既然看燕姑娘如此不顺眼,不如将她招入杀生门。”
“凭着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若要修习道法,或是锻炼武艺,想必会狠狠吃一番苦头。”
“如此报复,正好解门主心头大患。”
果不其然。
这一次江袭黛没有出言驳回她,反而皱着眉细细思忖了一下。
第25章
嗯。
弟子偶尔还是可以为长辈分忧的。
这个主意听着倒是不错。
何况燕徽柔总是手无缚鸡之力地被觊觎着, 如若再被哪个门派抢了,江袭黛实在懒得去捞人。
至于让女主角修炼,会不会成为她后来的绊脚石?
江袭黛倒是不怎么担心这种事,她沐风浴血多年, 在实力这一块总是自负的。
何况她对于燕徽柔和李星河的忌惮从来不是修为, 而是一次次重来还不能摆脱的“天命”, 特殊的体质, 或是疑团满满的“系统”。
等到燕徽柔修炼到能和江袭黛平起平坐时,估计精卫都要把家门口的大海填成山了。
“出来。”
她想了片刻,在心底使唤了一声。
【宿主,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在你那所谓预示、或是戏本子里头, 燕徽柔最后是什么修为水准?”
【宿主, 这是一本感情流小说。女主身负白泽血脉, 乃是半神的存在,无须修炼, 在关键好感剧情点和男主双修完全觉醒体质。】
“……”
实在是愈发离谱了。
白泽乃是上古神兽之一, 不算得上是人, 若要留下白泽血脉,很难想象这只神兽当年和哪个人干了什么,细细推敲一下,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虽然是天命所归,但——
犯得着吗?
江袭黛颇为可笑地想,怎的不说燕徽柔是盘古转世?女娲再生?
譬如写成这天是她开的, 地是她劈的,人也是她拿着柳枝沾泥点子甩出来的, 岂不更潇洒?
那么厉害这小丫头片子还虐恋什么虐恋,不如早些飞升上神, 金光加身,省得这一对狗男女在修仙界作秀——
光浪费江袭黛的光阴与精力。
“知道了。”
江袭黛在心里回了一句。
系统陷入沉默。
既然原本的剧情里燕徽柔不该修行,那么如今燕徽柔落到她手上,她得琢磨着帮这个小丫头改改这无须努力又格外要好的命——
如今此种情况,不管燕徽柔想不想成仙,这个仙她是得修定了。
江袭黛一拂袖站起身来:“闻弦音。”
“弟子在。”
“明日让她开始修炼。”江袭黛道:“三日之内本座要看到她引气入体,你负责此事。”
“……”
果然门主松了口。
但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闻弦音呛了一嘴,稍微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那缓缓走过来的女人。
江袭黛的神色云淡风轻,“不要对她手软。修行路上吃不了些苦头,此后也难成大器……”
她轻轻一笑,目光盈盈看向闻弦音,仿佛心情不错似的:“知道了吗。”
燕徽柔大晚上地回了自己的明月轩,照例在院子里望了一眼琼华殿上面的楼阁,并没有在窗子里看见江袭黛的身影。
而后碧落那小姑娘,便又与她有说有笑地玩闹了许久。
后来碧落一连打了好多个哈欠,燕徽柔总算是把她给劝到愿意去休息了,耳根子终于清净了片刻。
燕徽柔躺在床上,为自己拢起了被褥,她微微皱着眉,拿指头揉着自己的额角。
其实这样已经很久了。自打从那个洞牢出来以后,总是有一些片影在她脑中闪过。
浅浅地,捉摸不到的。
而后引起头疼。
索性每日都没疼多久,燕徽柔也便随它去了,未曾放到心上。她坐起来,打开抽屉拿了一些止痛的丹药。
指尖碰到微润的药瓶。
耳边仿佛又传来碧落的惊叹。
——这都是门主用的,上好的那种。
燕徽柔的手握住其中一个瓷瓶,白净生亮的瓷色,只上了一层淡粉的釉色,有点像美人睡着时的侧颜。
闻弦音那天送过来的。
燕徽柔瞧着这瓶子半晌,指尖撬开封口盖儿,倒出一枚清香扑鼻的丹药,而后又给它放了回去。
她含着这颗丹药,圆润的触感滚过舌尖,仿佛又回到那个寺庙雨天,凉风凄凄,骤雨不歇。
而她想起江门主,又不自觉想到了那个吻。
——是燕徽柔主动的,浅尝辄止;也是江袭黛深入的,缠绵痛彻。
燕徽柔半睁开眼睛,望向空荡荡的屋顶,清香的药丸在唾液里化开时,疼痛渐渐减轻。
浅浅的思绪也如飞扬的柳絮一样,渐渐地停在了地上。
也是她太过多想了。
两双唇一碰,本算不得什么。但这毕竟燕徽柔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吻,就算是为了救人,没有太多的想法,却难免有些难忘。
想起那个吻,这个药,又记得江袭黛今日冷却三分,疑似恼羞成怒的神色。
她无意义地想了会儿。
江门主果真是个别扭的人。
燕徽柔放任思绪散开,在睡梦中,轻轻牵了牵唇角。
这一夜嘴中衔着化开清香,头也不再疼痛,睡得倒挺好的。
只是到底没眯多久,待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洒在她身上时。
闻弦音来了。
这一来并不一般,也不是寻常问候,居然——
是来教导她修仙的。
碧落一手挽着燕徽柔,双眸放出精光:“是吧燕姑娘,我就说我们闻师姐办事麻利得很。门主她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同意的!”
闻弦音朝燕徽柔拱手行了一礼:“燕姑娘,门主已经吩咐下来了。请现在随我去绛云台一趟。”
燕徽柔:“可我还不算是门中弟子。”
闻弦音又冲她客气地笑笑:“早说了,我们杀生门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只用听门主的话就行。”
绛云台位于日盈峰和披月峰之间,又悬浮于杀生门地基之上。兴许是用了些法力,但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燕徽柔被闻弦音带了上去。
她站在绛云台上,往下一望时,尚且有些畏高。但很快,她便被下方一大片枫叶林吸引了。枫叶林围绕在绛云台四周,倒真像是应了这名儿——远远瞧来,赤霞彤云,美不胜收。
“很美。”燕徽柔弯了下眼睛。
闻弦音:“这里是门中弟子常来修习之地。”
“那边的人便是了么?”
远处有一群正在舞刀弄棍的弟子,似是还有几个带教的,很是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对。门中弟子的武艺与修行,大多都是年长的带年幼的。门主不喜多事,她只教过我一些剑法和暗器。我学得粗略,便将这些东西再传给别人。”
燕徽柔往四周看了一圈,这个悬浮的台地空旷平坦:“那门主她是想要教我什么?”
“江门主希望燕姑娘三日之内,踏入仙途。话不多说,燕姑娘,我们现在就开始好了。”
闻弦音让燕徽柔盘腿坐下来,自袖中摸出一本书来,捏在手中翻了几页。
燕徽柔很乖巧地坐好了,仰头看着闻师姐。
闻弦音口中念了一遍不明就里的口诀,又让燕徽柔照着念过去。
“意守一端,四象归位,五行为引,六合为界,七曜星变,八方来仪,九转成丹……”
燕徽柔闭上双眸,一字字念了过去。她的声音愈发轻了,灵台空明,仿佛有一滴水坠入湖面。
滴答。
波纹层生,一阵阵地荡开。
闻弦音见状,松了一口气。燕徽柔一旦开始念咒,周身便出现了一些白色的光点,这足以说明,她的悟性是能够支撑她修行的,天赋不算低下。
这么看,引气入体应当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不一定是三日内,毕竟门主给出的条件实在有些苛刻。
或者说,太苛刻了。
寻常的弟子可能得摸索几个月,根骨比较低劣的兴许得折腾个几年。江门主无疑是个天纵奇才,听闻她老人家当年引气入体也就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闻弦音想到此处,稍微有些心梗。这个“三日”,很有可能是门主她以为的最慢的速度。
何不食肉糜?
正在此时,燕徽柔那边却传来异象。
那白色光点浮动一二,竟没有汇聚成形的灵力,反而在燕徽柔四面八方散去了。
燕徽柔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她整个人颤了一下,突然倾身向前,吐出一口鲜血。
血溅三尺远,十分瞩目。
闻弦音大惊,连忙上前扶住她。只是不知道为何,她自己胸腔却也一痛,口里冒出了点儿血腥气。
闻弦音没想到燕徽柔身上来,只是疑惑地检查了一下自己。
岔气了?
好像没有。
要紧的不是她,而是燕徽柔。
虽然门主叮嘱往死里教,要是燕徽柔真出了什么事,闻弦音感觉自己八层皮也不够江袭黛扒拉的。
燕徽柔睁开眼睛,脸色有点苍白:“……刚才是怎么了?”
闻弦音捂着心口,缓了缓,探视了一波她的情况,皱眉:“我兴许得请门主过来一趟。”
第26章
“门主。有关于燕徽柔修行一事, 您的嘱托……”
江袭黛正掰开一枚荔枝,红喇喇的皮褪去,露出莹润白胖的果肉。
她偏着头,翘起手指, 含了一下沾着汁液的指尖, 顺便扫过一眼跪得正板正的闻弦音。
闻弦音蹙眉道:“弟子恐怕无能为力。”
座上的女人翻了个身, 轻曼的红衫顺着曲线滑下, 她将手里的空荔枝壳啪嗒一声丢在盘子里:“怎么了?是那丫头太蠢了?”
“倒不是。燕姑娘可以见得,资质不差,只是她周身经脉俱毁,几乎没有一处连续处……”闻弦音就差说燕徽柔差不多已经是个废人了, 考虑到门主的心情, 她改了口风委婉道:“三日内引气入体, 怕是不成了。”
江袭黛正含着下一颗荔枝肉,甜腻水润的味道让她最近沉寂的心情好了些许。只是听闻大师姐所言, 她诧异地投过去一瞥目光。
浑身经脉俱毁?
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儿。
江袭黛正思忖那个小丫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又想到了当日初见, 燕徽柔在清虚派洞牢里奄奄一息的模样。
初次见面,干涸的血迹黏了她燕徽柔满身,蓬头垢面, 不像个人,倒像个什么畜牲一样被拴着绑着。
她的声音很哑,几乎只剩一口气, 开口不是求生,而是在哀求江袭黛杀了她。
但燕徽柔在之后一直过得很恬静, 也无任何偏激的倾向,能让生性如此温顺的人求着别人杀了她, 很难想象是遭遇了什么痛苦。
“想来,是清虚派干的。”江袭黛垂下眼睫毛,轻轻哼笑了一声:“准备拿她对付我?想必又生怕她逃走或是报仇,于是便毁了她的根基,以绝后患,倒也正常。”
依照燕徽柔那体质,清虚派的人估计也自损八百,费了好大功夫才废掉她。这样了还不收手,也不知道他们是太恨燕徽柔,还是太恨江袭黛。
闻弦音一怔,皱眉道:“好毒辣的一招。”
“倒很不错。”江袭黛意兴阑珊地取过一旁的帕子,又擦了擦手:“清虚派的老儿我砍了,精锐弟子也杀了好些个,虽然不知道仇人是哪个,但估计都死干净了。”
那女人叹出一口气:“燕徽柔这辈子是报不了仇了。一想到此处,本座心里倒是痛快了不少。”
“……”闻弦音不敢做声,生怕打断了门主过于惊艳的思路。
这是什么让人遗憾的事吗?
难道不是您直接帮她报了吗?
若放在闻弦音自己身上,要杀一派之主何其不容易,她可能感谢江袭黛还来不及?
“你把燕徽柔提来见我。”
江袭黛即刻下令。
她并不是怜惜燕徽柔,而是颇有些不满她改变剧情的想法被打乱。
杀生门门主性情乖戾,却一向言出必行。
譬如那日揽月阁前,江袭黛本可以杀了全部门人,只是又想起自个先前约定找不到展珂便取他们性命——然而确乎找到了,所以她一气之下只放火烧了山。
如今她决定让燕徽柔修仙,但是燕徽柔修不了,那自然是不可的。
就算这天塌了燕徽柔也得修道,而不是碌碌无为到了某一天就觉醒血脉。
她看不惯这人如此安逸。
闻弦音转过身时,轻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她想,门主有时候真是个好人。
燕徽柔被请到了琼华殿前。
她今晨被闻弦音教了一通,还没摸到引气入体的门,然后就吐血三升,再也无力为续。
也不知是不是这等表现——让江门主失望了?
出乎意料的是,杀生门门主没有召她进去,反而自己走了出来。
那女人墨发披散,依旧是一身鲜艳的红裳,只是似乎换了更加束身的款式,她的手中还垂了一根细长的赤色软剑。
那双微弯的眼睛瞥了燕徽柔一下,又似嘲讽:“本座有时候真不晓得你这种人在想些什么。没点本事自保,还每日睡得这么安生。”
燕徽柔从善如流道:“从门主的为人来看,我在杀生门,有您护着,自是不必担心的。”
这个说法无疑又让江袭黛皱眉,似乎在纳闷这种没有本事的玩意是怎么当上气运之女的。
“过来。”
燕徽柔跟了上去。
江袭黛带着她穿过那一片红枫林,此处僻静得很,不如绛云台人多。两人的脚步声也寂寂,只能听见踩上泥土落枫的些微摩擦声。
这边风景独好,江袭黛不喜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弄脏了她的枫林,便只准那些弟子远远看着,没事不要来这里休憩。
枫林中有一方小亭,如若遇上雨天,可以坐在此处歇歇脚。何况朱亭红枫,相得益彰,倒也十分融景。
燕徽柔观察到小亭附近有一块空地,一旁的红枫树干上留有剑痕。
她顿时明白了,这里应该就是江袭黛的常来之处。
“手。”
燕徽柔挽起袖子,松松朝江袭黛递过去,很是信任的模样。
江袭黛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燕徽柔便依着她,不免往前走了几步。
她抬眸往上看去,只是双目对视一眼,明显觉到了那女人的嫌弃。
于是燕徽柔垂下目光,放在她手里的血红软剑上。
那剑身纤细澄亮,但其上花纹竟很繁复。燕徽柔还从未仔细看过她的剑,这一看便十分惊艳。上面纹着的不是文字,而是图案。
有点类似《清明上河图》,窄窄的剑身如同一副画纸,所纂刻的是人间界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的图景,若不是在阳光底下,却看不出来有此等玄机。
燕徽柔的目光顺着看过去,江袭黛握剑处的往上几寸,娟秀地刻了几字隶书:“软红十丈”。
就在这不经意的时候,手腕上骤然一热。
燕徽柔还没反应过来,一种胀痛就袭满了全身,好像她一具平平无奇的身躯里,猛地灌进了一条大江大河。
“我……”
燕徽柔忍耐着胀痛,额头上冷汗俱下。
江袭黛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只觉眼前这人还真是一副破烂身子,内视过去经脉一片满目疮痍,堵的堵,断的断。
“您能……轻点吗。”
江袭黛感觉脖子边呼了几口憋不住的气。
燕徽柔的细声痛哼在耳边很是清晰。
那一道浅浅的喘息几乎是从江袭黛颈窝里打了个旋儿,再飘出去的,细细密密地搔着痒。
微小的扰乱,反而让灵力激荡起来。
此时江袭黛正阖着眼睛,强硬地将她纠结堵塞的经脉冲开。
燕徽柔内里实在像一片废墟,破破烂烂的,让她分神许久。
只是没过多久,江袭黛有些难以言喻,燕徽柔周身的疼痛如影随形地招呼在了她自个身上,也许就比燕徽柔本身慢上一步。
该死的,险些忘了这茬——
江袭黛一时也疼得冷汗嗖嗖下,与燕徽柔不分你我,她的手在发颤了。一时不知这灵力该不该继续往下灌,总之是温柔了许多。
但是江袭黛一向是个倔强的女子,虽说她本就怕疼,但是一想到燕徽柔还好模好样的,只是疼哼了几声……她活了这半辈子,竟还不比一个小丫头坚韧么?
这莫名的攀比心上来了,江袭黛一时也没有收手。
两人不知互相折磨了多久。
直到燕徽柔下嘴唇都咬破了,燕徽柔再也支撑不下去,颤巍巍地往前一靠——
在两眼一黑前,紧紧抱住了面前一切可以依仗的东西。
很不幸地,堂堂江门主变成了这个东西。
两人正疼得不分你我时——没想到身上又直接栽了个快要昏过去的燕徽柔。
江袭黛倏地睁开双眼,显然没有料到燕徽柔的大胆。她的腰身被燕徽柔环得很紧,几乎完全圈在了怀里。
燕徽柔因为忍痛揪紧了她腰间的布料,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后腰。
江袭黛刚想怒斥,只不过腰后面又被燕徽柔死死握住。
嗯……
一种奇怪的麻感随着脊骨窜上,竟然疼痛也轻缓了些许。
江袭黛后腰比较敏感,一向是禁不得谁抱的,再加上一门之主威严在前,自然不会有人故意去狎昵她,于是被人碰得便愈发少了,更觉得敏感。
而那里却被另一个女子堂而皇之地握住,要命地蹂躏,让人十分酥麻。
何况燕徽柔还有点……
有点好闻。
温温淡淡的桂花浅香,但细嗅又不像,似乎是人本身的味道,抑或是头发的味道。
如一通秋风卷桂子,全部吹进了她的怀中,纠缠在了衣衫上。
温和宁馨,让人安定。
只不过一念之差,竟让江袭黛本想斥人的语气难得缓了缓,她咬着下唇,把那双乱揪的手一把攥住。
“……你松开。”
“对不起……”燕徽柔神色苍白,“我是不是……揪疼您了……”
那个女孩子细微的道歉声响在痛哼中,显得那么地突兀而没有必要。
可不么?
那你怎的还不放开?
揪上瘾了?还是伺机报复本座?
江袭黛不甚高兴地想。
燕徽柔知趣地松了手——但也许不是知趣,因为说完这一句话以后,饱受摧残的燕姑娘就已经脱力倒了过去。
燕徽柔膝盖一屈,扑腾迅速叩在地面。根本让人来不及去扶,只能看见一个影子。
江袭黛心中暗道不妙,想着或许膝盖又免不了一番反弹的摧残。
她绷紧了腿,没有动弹。
这buff有时候乱弹,谁知道?
只是膝盖的疼痛没有传来,江袭黛才放松些许,却突然觉得脚背一痛。
她正纳闷怎会如此,往下一望——
哦。
燕徽柔刚好把膝盖跪在了她的鞋履上,几乎是猛地砸了下来。
这次不是反弹的,是很直截了当的伤害。
痛死了。
江袭黛浅吸了一口冷气,被她这一下砸出了层薄泪。
第27章
闻弦音来了一趟枫林, 吩咐人将已经累到晕死过去的燕徽柔抬了下去。
闻弦音看向门主,有点疑惑。
江袭黛正拿着一方手帕,沾着额头上淌下来的冷汗。她倦倦地窝在枫林小亭的美人靠上,神情难得憔悴几分, 仿佛教燕徽柔一趟也把她自个教碎了似的。
那的确是快碎了。
她还没有痛过这么久, 偏生又和燕徽柔斗到了底。
她好想掐死女主。
但不能。
“门主, 你怎么了?”
闻弦音:“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可否需要休息?”
江袭黛闭上眼睛, 眼睫毛往底下压了压,又忽地睁开:“闻弦音。”
“弟子在。”
“你再把李星河捉来一趟。”江袭黛翻了个身:“尽快,我要见人。”她神色淡淡地绕了一下发梢:“或者你将他目前所在给我,本座亲去会会。”
“……嗯?”谈起李星河, 闻弦音有点紧张:“是, 弟子这就去。”
先前闻弦音不慎让李星河逃走了, 她本就心怀不安。
这一次正是将功补过的好机会。
李星河是揽月阁弟子,那几天揽月阁被一把火烧了山, 如今还在修缮, 李星河应该已经去浩然宗投奔他们阁主了。
闻弦音这次运气好, 所料的也不差。
男主这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从揽月阁的大火里活了下来,又开始漫长的逃亡路程。
终于, 在他翻山越岭,终于看见了浩然宗的曙光时——
那小子一棒子被闻弦音打晕,掳回了杀生门。
然后李星河醒来看见了江袭黛。
他两眼再一黑, 还没晕过去——
江袭黛岂能准许他晕过去,轻轻扬手, 一掌迅疾如落雷,又及时给他扇醒了。
瞧他那道心崩溃的模样, 似乎又要破口大骂,闻弦音这次不用江门主开口,直接拿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不错。”江袭黛对弟子很满意,如今手脚倒是愈发快了,这次当真一天之内就把这人捞了回来。
江门主心情一好,自然也不是个吝啬奖赏的人:“闻弦音,上次玩剩了的那箱珠宝,就赠给你了。你自个去库房领。”
闻师姐释然了,恭敬道:“谢门主赏。这一次,弟子定不会再让这人逃走——”
“那倒也不用。”
江袭黛对着闻弦音伸出一只手:“戒尺。”
闻弦音自纳戒摸索了一番,寻出一把戒尺来。那本是她管理门中不听话的弟子,所用的一些物什,也不知道门主……?
这是想干什么?
江袭黛手执戒尺,如同提着剑一般,径直向李星河走了过去。
“唔!唔唔……”抹布被咬得死紧,李星河对她怒目而视。
许是江袭黛觉得摔个哑炮也没意思,于是又拿戒尺一下子拍上他的脸颊,把那抹布给催吐了出来:“你想说什么。”
“妖女,你要杀便杀,作甚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于我?!”
江袭黛轻轻一笑:“本座心肠慈悲,不忍杀人。何况——”
“既打不了她,还打不得你么?”
李星河没听懂,但这也不是很重要。
心肠慈悲的江门主把那戒尺一扬,倒没用修为,迅疾如电地朝李星河抽来,刷地打得他顷刻间吐出一口血,人也滚了出去,砸断了一颗枫树。
江袭黛秀眉微皱,她没想到自己不用修为还是如此,倒有点可惜自己种的红枫。
闻弦音看准了眼色,建言道:“您还是把他挂起来抽比较顺手。”
为了怜惜草木,这个建议被采纳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我若有朝一日……”
“啪!”
“有朝一日”还没日完,又被江袭黛漫不经心的一戒尺甩了回去,从左脸甩到右脸。
闻弦音安静地站在一旁,就这样看着门主打断了三根戒尺,约莫抽了百来回。她大概明白为何门主要用戒尺了,毕竟用本命法器什么的,抽个几百下这人就要死了。
她恭敬地从纳戒里掏出来第四根备用的,正打算递给江袭黛。
江袭黛将那断了的木片扔在地上,轻轻转了转手腕:“罢了。又晕死过去了,果真没意思。你把他丢出去,莫要污了我的地盘。”
闻弦音张了张嘴:“……是。”
敢情她就是想把这人捉回来抽一顿。
如此发泄了一通以后,江袭黛面对燕徽柔的憋屈一扫而空,心情终于得到了缓释。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她决定以后一旦被燕徽柔伤害了,就把李星河捉来抽一顿。反正他也不会反弹那什么“八福”,只会在嘴上骂些什么“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江袭黛觉得尺尺到肉,顺心顺手,异常舒坦,只需注意着给他留一口气便好。
这些系统也会提示的,她根本无需太担心。
心情颇好的江门主又窝进了亭子里,倚在美人靠上,只是手腕略有些酸痛。她握着自个的掌根揉了许久,顺便查询了一下男主的好感度。
好感度果不其然又下降了一截,不过本就是死生之仇了,倒也没差。
只是每次对着系统问燕徽柔的,她总是谨慎的,毕竟高得江袭黛总觉得有点古怪。
还好,目前没有变化。
依旧只到“金兰之契”的程度。
【宿主请注意主线任务的进度。】系统在提醒她,然后尽职尽责地调出了男女主之间“不太熟”的好感度。
江袭黛淡淡嗯了一声,她闭上眼睛,思忖了片刻,又吩咐闻弦音:“慢着。”
“怎么了门主?”
闻弦音刚把李星河绑好,准备收拾起来丢出去。
“别丢出去了。”
亭内传来门主慵懒的声音:“把这人丢回燕徽柔屋门口。”
“对了,顺便拿点荔枝过来,还挺不错的。”
*
天色已黯,月正天悬。
燕徽柔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浑身上下痛楚依旧,她会以为就像做了一场梦。
她慢慢下了床,还没扶上自个的窗子,又突然听得窗外砰的一声。
似乎有什么重物从房檐上砸了下来。
若不是明月轩精致如新,燕徽柔险些要怀疑是瓦片年久失修滑落了。
她打起帘子,往下一望。
借着盐一样的月光,她瞧见了些许鲜血。
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栽倒到她窗下,姿势有些诡异。
那脸孔燕徽柔再一看。
嗯?
她认得的。
竟是——李星河?
李星河才刚刚清醒,哆嗦了一下,突然炸鱼似的窜起来东张西望,显然是江袭黛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只是当他警惕又慌张的目光一下子落到燕徽柔身上,慢慢又安静下来:“怎么是你?那个妖女呢?”
燕徽柔疑惑道:“你不该在揽月阁吗?为何会在此处呢?”
“该死。”李星河怒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妖女!”
燕徽柔被他吼得怔住,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忍不住将窗帘垂下来了一点。
李星河胸口起伏难平,挣了挣,却发觉自己身上还被五花大绑着。他便将目光投向了窗前的少年女子,忙道:“姑娘姑娘,你行行好,能不能帮我解开一下这绳子?我的修为在护体时都用掉了,如今实在有些挣不开。”
燕徽柔皱了下眉,没有动弹。
李星河哀求道:“她若是过来,我怕是再活不成啦。你瞧见了的,那妖女上次对我动了那么多刀子,这次又把我打了个半死!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实在是——”
那窗帘子坠了下来。
李星河心一沉。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燕徽柔自一旁的侧门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个剪子。
她蹲下身子,把那人背后的绳索剪掉。绳子有些粗,燕徽柔力气轻,剪得稍微有些缓慢。
李星河松过一口气:“谢了谢了。”
趁着燕徽柔低头剪绳子的间隙,李星河大着胆子多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美貌少女。
借着几缕微茫的月光,却也可以见得她生得清纯温和,又有一段楚楚动人的年轻风采。
当日杀生门前第一次见,便很让人难忘。
后来也不知有意无意,这姑娘还数次解围于他,李星河心中一暖,难免多想了些许。
“我于你是个陌生女子,你总是盯着我看,是很无礼的举动。”
冷不丁的,燕徽柔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星河道:“咳,不好意思。我见姑娘面善,倒是很像一个故人。说起来你我二人甚是有缘,同是沦落到这魔窟……也不知姑娘为何会落在那妖女手上?”
最后一截绳子落下,燕徽柔拿着剪子,理理衣裳站了起来:“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李星河一个翻身站起来,因为伤筋动骨,还有些踉跄。
他见燕徽柔不言不语,突然冷淡了几分,又有些疑惑。
只是李星河再打量了燕徽柔几眼,又不免想起在门外听信的流言。江袭黛癖好实在不一般。
李星河突然心中一凝,再看燕徽柔生得如此美貌,穿的也是杀生门的绫罗绸缎。
这——
他于是明白了。
“我听闻那魔教妖女生性残暴,空有一副皮囊,却没男人敢要,后来她性情变了态,又十分喜好女色,常折磨那些侍女为乐……”
李星河瞧见燕徽柔也如此,心中不免泛起怜惜之意:“姑娘,你救了我,我日后必当报答。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趁着现在四下无人,你干脆跟着我一起逃走,省得再受那老妖婆的欺负!”
“你为什么要空口无凭说这些话?”
李星河还在慷慨陈词,甚至凑过去了些许,却不料肩膀被眼前的女子猛地一推。
他瞪大眼睛,往后退了半步。
“听闻?”燕徽柔突然把声音拔高了些许,皱眉道:“你见过她如此不曾?你认得她多久?你又晓得多少来龙去脉?为什么世人都要轻易地人云亦云,用莫须有的脏水来泼另一个人?”
“江门主不是这样的人。”
燕徽柔:“她救了我数次,还授我修行之法。这样的人,纵然不是个善人,又怎会像你说的那样?”
李星河诧异地张了张嘴,似乎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少女一下子如此激动:“你莫不是因为怕她才这么说?姑娘你莫误会,我却也没有造谣,你晓得江袭黛和我们阁主那事儿么,那可是真的。那妖女就是古怪得很,我李星河绝无半句虚言!”
没成想,燕徽柔的眼眶却微润了,“她和展阁主……我且问你,爱一个人,何错之有?”
李星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好像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究竟是眼前的少女古怪一点,还是那个女魔头更古怪一点,似乎也说不好。
“罢了。”燕徽柔垂下眼睫:“我不想和你多言,救你只是因为不想看她再造下杀孽,枉送了人命。何况江门主将你丢到我这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大抵也是放了你一条性命。”
“你若记得我的救命之恩,把这份恩情算到江门主头上就好。”
李星河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被绳子绊倒。
要他感谢江袭黛?
太荒谬了。
不可理喻,实在是太荒谬了。
男主踉跄几步,转身向山里逃去。
第28章
【滴!恭喜宿主完成“月下仙人照影来”主线任务之一。】
抽完那小子以后, 江袭黛后来换了个地方窝着,又窝回了琼华殿。
毕竟那外头黑漆漆的,坐在亭子里吃荔枝,又没个景瞧。
她便回琼华殿继续吃, 这等好物甜滋滋的, 汁水又足, 每年只有从人间弄来, 麻烦得很,所以一次性吃个痛快。
她后来吃得喉咙有些疼,似乎是有些上火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唇角。
今日推了回主线, 让燕徽柔和李星河又见面了。
她等着系统发点儿修为。
废话。既然一时也甩不掉, 修为不要白不要, 何况不伤自己。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 便收到了系统冰冷的通知。
江袭黛等了半晌, 指尖搭在桌面上敲敲点点, 她的耐心并不算很好,有些不悦地问:“报酬?”
【宿主。此次任务完成度过低,无法发放修为。】
“为何?”
系统默默调出了男女主之间的好感度。
江袭黛看得皱眉, 一下子坐直了腰身。她静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末了, 忽地一声嗤笑道:“怎么?这倒是有趣了。燕徽柔对那个小子到底干了什么?”
系统显示——
燕徽柔对李星河的好感度已经降为0。
而男主对女主的好感度也颇有下滑:变成了5。
【男女主意见不合,发生了争吵。】
“一对狗男女能吵什么。”
【……】
吵你。
系统滋滋了几声, 再无响应。可能是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如此诡异的情形,男女主竟然因为反派角色吵了一架。
它也开始了自己慎重而艰难的数据分析。
【接下来的剧情梗概是男女主第三次相遇。关键时间点在三年以后的正道人士云集的竹林寺秘境试炼。】
“真是奇了怪了。”江袭黛问:“燕徽柔又无修为, 这个情节是怎的写出来的?”
【在原剧情中,男主正是被同门欺辱之时,女主平日放在眼里,担心不下,于是藏在乾坤袋里一同前往。这一次竹林寺试炼以后,男主重伤,女主误打误撞获得重要机缘,为了拯救男主不惜以身相救,觉醒血脉,开始获得一定的战斗力。】
【不过剧情已经发生变化,金手指乾坤袋已经被宿主销毁,而女主此时也不在男主身旁。】
【宿主请继续推进主要感情线。任务要点如下:1,男女主再次会面。2,共同参加竹林寺试炼。3,觉醒女主血脉】
救人而去做这种蠢事?听起来燕徽柔确实是这样的人。
真没意思。
“知道了。”江袭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男主的机缘已经毁了。
那女主的机缘又是何物?
这任务里头没有强调的地方,一向具有一些可操作的空间。
江袭黛将这个漏洞记下,她对着灯光无趣地抬起了手,虚虚拢着那一点火星子,感受着掌心的暖意。
等到了时机,试试能不能把女主的机缘拿下来。
如果能纳为自己所用,那便更好了。
如果不能,还是和男主的那破袋子一般下场。
夜晚有点凉意,似乎正无孔不入地从窗户缝里渗透进来。
这凉意感觉并非一般的冷,而是灯火与日光皆落下后,一人独对着大殿,那种从骨头缝隙里漫上来的孤寂。
江袭黛下意识想要唤人来取酒。
只是因为上次的事,还有和燕徽柔同睡一晚的意外以后。
——她突然又不想饮了,手改握为扇,轻轻拂了下火苗,看着它飘成一截淡逸的青烟。
整个琼华殿里头,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没有人的。
江袭黛总觉得那些个人碍眼的很,只在十分无趣的时候才传唤几位伴在周围。也就是因为此处没有人,她除却闭关的时候,也鲜少回卧房休憩。
琼华殿里有金玉满堂,也有奢华的织物毯子,软椅背靠,总之何处皆能歇个脚,困到适宜的角度,打个坐,或者眯一觉。
江袭黛正闭目打坐的时候,却听见门口传来几声脚步声。
“禀报门主。”
运行的灵力打止。
江袭黛睁开双眸:“嗯?”
“燕姑娘她——”
闻弦音一脸凝重地出现:“她哭过了。”
江袭黛挑燃了灯火,诧异道:“哭了?为什么?”
闻弦音摇了摇头。
片刻后,江袭黛反应过来。她双眉一蹙,忽地淡淡道:“慢着,如此一件小事,你来扰我作甚?只要不是跑了或是死了,这件事有什么通报的必要么。”
闻弦音连忙跪下,刚想说真心话“弟子以为门主会想要知道”,但仔细一思,念及门主往日的习性,便妥善地改成了:
“燕姑娘来路不明,又似乎遭人觊觎,弟子瞧见异常,怕又会出乱子,认为事事通报门主,会更省心些。”
江袭黛一手撑着额头,两鬓的发丝妩媚地垂了两缕下来。只是她神情冷了几分,又瞥过闻弦音一眼。
良久,一声轻哼。
“谨慎虽好,也不用太过头。”江袭黛随意训了她一句。
“是。”闻弦音眼观鼻鼻观心:“门主觉得无碍,那弟子先告退了。”
江袭黛无事可做,又正出了这么一件古怪的事。她便想着,莫不是今日燕徽柔和李星河吵架的缘故?
那个没点儿脾气的丫头,她真的会与人争论吗?
总之,略有些好奇。
燕徽柔总是在她跟前总是温温和和的,难得见到燕徽柔吃瘪的时候,此情此景,她见一次才不吃亏。
闻弦音还没走远,就听见了江门主唤道:“你把她叫过来。”
杀生门大师姐顿住脚步,心想果然这种事是需要上报的。
她又轻叹了一口气,回眸恭敬道:“是,门主。”
只是这一次,燕徽柔来时似乎磨蹭了很久。
正当江门主耐心告罄,却又懒得动弹,于是闭上眼开始冥思,甚至略有一丝朦胧的困意的时候。
门外终于传来了几声安静的脚步声。
“江门主。您唤我有事?”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听得人心里头略有回甘:“还是说,又想喝酒了?”
江袭黛睁开眼时,正逢天上明月轮转,殿外的台阶似乎铺满了霜雪。
而燕徽柔已换了一身荷花白的衣裳,衬得整个人皎洁了不少。
她迈过琼华殿的大门,好似一缕微茫银亮的月光,从朱阁边上流泄了进来。
江袭黛垂眸闭目许久,未曾见光,这忽地一睁开,竟觉得燕徽柔站在门口的样子,瞧得人有些微微的恍惚。
天穹的月光照得那年轻女子眉目温柔恬静,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泛着银光。
不知为何。
江袭黛突然想到了系统念叨的“月下仙人照影来”这一章节名。毕竟是这样的月,这样的光影,还有这样衬景的少年女子。
此情此景,除却这几个字,似乎也无甚可形容的。也不知道她照李星河是怎么个照法,男女主的邂逅,理应该更为天花乱坠才对。
还能比眼前这样更好吗?
江袭黛有些想象不出来,她微微敛了眉,却没有想过自己的思绪已经偏了。
等到江袭黛想起刚才那件事时。
燕徽柔已经一头雾水地在殿门口站了许久。
晚上风紧,她还含蓄地裹了裹自己单薄的衣裳。这一细小的动作以后,燕徽柔才听见殿中的女人道:“进来。”
月光因为人影的晃动而被晃得细碎,燕徽柔侧身合拢了门。殿内宽广,她安静的脚步声在其中回荡。
“今日见过李星河了?”
燕徽柔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杵那门口做什么?离近点。”
燕徽柔依言,她走近了几步。室内昏暗,只燃着一盏小灯。
真给气哭了?
江袭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燕徽柔微红的双眸,似乎勾着唇,轻轻笑了一笑:“这么憔悴。怎么,你与那个小子交谈得不愉快?”
燕徽柔自从见过李星河以后,本是不甚高兴的,但一见江袭黛似乎心情不错,似乎又回到了去烧揽月阁之前的模样。
她也便稍稍松了些眉头,从容答道:“那人是您故意丢到我跟前的,我依附于杀生门,怎敢不与他交谈?”
“燕徽柔,你这话说得古怪。”江袭黛伸手绕着颈侧的一缕青丝,云淡风轻地道:“你不是喜欢救那个小子么,三番五次坏我的好事。你中意他,我这不正好做个人情顺水推舟?”
“江门主。”燕徽柔的声音又顿了顿,变得很轻:“……在你心里,‘喜欢’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怎么了。”
燕徽柔:“没有人会喜欢上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而我从前也没有救过他。江门主为什么总会想到这里?”
江袭黛并不想理会男女主之间的感情纠葛,反正不关她的事,她倦倦地打了个呵欠:“可别这么说。小丫头,年岁还很长,情爱一事,谁说的准?你能吗?”
那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她,意有所指地从燕徽柔通红的眼尾描过:“对着一个浑然不在意的人,谁会因为不欢而散便弄成这样?”
燕徽柔愈是回绝,江袭黛难免多言,她倒也不是真心劝诫他们二人在一起,只是在一次次提到李星河时,这小丫头的脸色总是很精彩。
精彩极了。
一惯看男女主不爽的江门主,从中收获着莫大的愉悦。
“……”
燕徽柔抚上自己的眼睛,说起这件事还有点丢人,她难得陷入了沉默,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只是在与李星河争论的时候,却想到了江袭黛。
或者确切地说,是想到了从揽月阁刚回来不久的江袭黛。
那几日琼华殿门闭得很紧,燕徽柔偶尔去送一趟药,但大多只是晚上。
有一次送药时,屋内没有侍女,酒洒了一地。燕徽柔从抬起来的一角窗沿里,瞧见了蜷缩在毯子上睡着的女人。
蜷缩得很紧,分明有那么大块地方,她却只睡了一小片,侧躺背对着窗户,鬓发凌乱地披在身上,躲在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这个场景给燕徽柔的印象很深刻。
零星回忆与眼前李星河轻蔑贬低的语气交织着,又与街头砸过来的鹅卵石,敢怒不敢言的沉默,咒骂着她去死的稚子一起共鸣。
燕徽柔记得自己说过一定不会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是她对上李星河信誓旦旦的眼神,仿佛在说着什么铁板钉钉一样的事实一样的无所谓语气……
这以后,她却不如先前的坚定了。
是啊,也许不会是所有人。
但人总是在大多数人投来的目光中活着的。
燕徽柔只觉心疼,她难免多想了些许。
也许江袭黛一辈子都没有被人祝福过。
毕竟连她爱着的那个女人,最后留给她的也只是穿心的一剑。
无怪乎江袭黛这样性子的人,却总是对展阁主手下留情,好像是舍不得吹散人生中的最后一丝余温似的。
那么执着又卑微的挽留。
“我若说——”燕徽柔沉思良久,缓声开口,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温和下来:
“江门主,我是为您在难过呢?”
第29章
江袭黛愣了一下, 手指上挽着的青丝散开。
正错愕时,燕徽柔却低首跪坐在了江袭黛的身旁,仰头看着她。
尔后,她又轻轻弯了一下眼睛:“我刚才那说辞也有点不对, 人的确是有可能爱上仅有几面之缘的人的。不过多半是‘见色起意’了。”
“……倘若是这样。”燕徽柔甚是好奇地问:“我喜欢您的可能, 都比喜欢李星河的可能大吧。您为什么不怀疑自己?”
“你——”
江袭黛怔然过后, 双眉一蹙, 斥道:“燕徽柔,你怎的如此轻浮?”
“……轻浮?”燕徽柔:“那您便当我说的是违心之言好了。”
江袭黛冷哼道:“倒也不是这点。只是你拿本座跟那个小子比,怎么,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也是。”
燕徽柔思忖了片刻。
“世上不缺一个俊朗的男儿, 也不缺乏俏丽的女子。”
“但却极少如您一般风采的美人, 静坐时娇艳过人, 执剑则英姿焕然。”
燕徽柔于是很寻常地道:“江门主说得对,是徽柔疏忽了, 他与您是比不了一点的。”
听罢这话, 江袭黛才舒展眉梢, 心中消除了些许介怀。先前还想驳她男人怎能和女人一起比,不过燕徽柔倒是跳出了这个局限——不管是男是女总之江门主是最最好。
这一番漂亮话,也懒得管是真是假, 总之给江袭黛听得顺耳,她那番冷哼最终转为勉强赞同的轻哼,听上去柔和了不少。
自燕徽柔的视线看过去, 江袭黛半弯不弯嘴唇,因而抿了一下, 只是她本就面若桃李,这一笑虽说无意, 果然也很是动人。
“你倒是会说乖巧话。”
江袭黛的此般神情,活像是只被顺了尾巴毛的狸猫。
于是江袭黛看燕徽柔顺眼了些许:“不说他了。没意思。”
“但说说你。把手拿过来。”
这一次燕徽柔伸出手腕时稍微迟疑了一下,主要是上次浑身疼到人眼睛发黑的痛楚留下了阴影。
而女人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往自个那边牵引了些许。
燕徽柔觉察到这种变化,便任她握着,攥着的手稍微松开了。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并不是很痛,或许有些微的不适感,但称得上是微如鸿毛。
只因江袭黛并没有再给她重新冲开堵塞的经脉,她仅仅只是瞧了下她的情况。
“果真废得厉害。”江袭黛:“堵塞的地方倒是有法子,只是……”
燕徽柔有些地方已经彻底断了,她若运气,是运不起来的。
“明日随本座出门一趟。”
江门主撇开了她的手。
燕徽柔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还是应了下来。
只是江袭黛坐着,燕徽柔跪坐着,这手被撇开,一落下来最合适的位置——正好按在江袭黛的双膝上。
燕徽柔:“……”
燕徽柔松开了她,毕竟感觉摁着的腿一惊,她疑心江门主会踹她。
“我看你今日放肆得很。”
果不其然,江袭黛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但没伸腿踹人,只是将叠着的一条放了下来,往里头嫌弃地靠了靠。
燕徽柔问:“所以江门主这么晚唤我过来,究竟为了什么事?”
江袭黛刚想开口,却又住了嘴。她总不能说自个是想看看燕徽柔真哭还是假哭,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起来略有些幼稚——身为一门之主,不太适合在如此小丫头面前展现。
“夜晚太静了,解闷。”女人心不在焉地说。
燕徽柔一笑:“那您想要我做什么?您平日使唤侍女倒酒唱曲儿……只可惜我笨手笨脚,倒是不怎么会做。不过也有一些长处。”
江袭黛本来没有真的想要如此,但燕徽柔说话似乎总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引得人很想与她交谈下去。
江袭黛淡淡应了一声:“是么?你还能会干什么。”
“讲故事。”燕徽柔说。
“……”
她拿她当三岁小孩儿糊弄呢?
燕徽柔却已经自如地讲了起来,甚至微微放低了声音:“从前有一颗种子,只是一颗寻常的种子。它被一个种花的姑娘捡了起来,埋在了土壤里。”
“种子睁开眼时,四周全是黑暗和腥湿的泥土,它不能动弹,感到肮脏又害怕,于是它开始怨憎自己的出身,为何它不能投胎成清风中的蝴蝶,或是溪水中自由肆意的小鱼?”
“但是种花的女子却说:外面有光,我在等你。”
江袭黛:“真幼稚。”
燕徽柔却也不以为意:“就因为这一句话,那颗小种子钻啊钻,忍耐着黑暗的环境,顶着身上的厚土,每日挪动一点点,想要看看那个人的模样。”
“然后?”
江袭黛心想,且看看她还能讲出什么东西来。
“终于一日,幼绿破土。它从缝隙里面看见了一缕光线,随后便是铺天满地的朝霞。种子从来没有看见如此壮美的景象……”
“——只是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周围已经荒无一人。”
燕徽柔说:“种下它的女子已经走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江袭黛懒洋洋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若不是闲得发慌,谁会杵在那儿等一颗种子破土?”
“种子很伤心。它看到了朝霞与余晖,还是等它的人却已经离开。它本想开出一朵花来赠给人家,但是如今看来似乎已经毫无意义。”
“只是日子久了,却有些不一样。”
“它一日生得比一日高昂,能像蝴蝶一样吻过清风,也能像鱼儿似的承接雨露山泉,离曾经埋葬它的土地也愈发远。”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纷纷化为了滋养它的东西,催着它抽枝发芽。”
江袭黛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松散的姿势,半边侧脸枕靠于发丝之中,垂下双眸听着她讲。
燕徽柔的声音低下来:“后来,有一年的春天如约而至,种子——或者已经不能再叫这个名字,它开花了,是一朵白色的蔷薇。”
“白色?开花都开得这么丧气。”那女人随意挑了下眉,只是神情更慵懒了几分:“还不如佛桑花红,再次还有桃花粉……若要臃肿富贵些,也有各色儿的牡丹。”
“……那便红色好了。”燕徽柔轻咳一声,顺着说:“红蔷薇。”
“这株红蔷薇盛放的时候,还是只有一株花,没人去看它。不过见识的天地广阔了,经历的日出月落更多,它的眼界也与曾经那颗种子不一样。”
“从有一天起,它不再等种下它的女子。放弃等待的那一日,红蔷薇便怒放得更灿烂了,它不会为旁人的喜爱而开放,亦不为憎恶凋零。它会和地下爬过的小虫交友,也曾会晤过在它身旁歇脚的鸟雀,人间常伴一二两清风,世上三分流水七分明月,它都曾见过。”
江袭黛闭着双眸,只丢了一声:“后来?”
“后来……”燕徽柔的声音太轻了,浅浅地在耳畔呢喃,很让人困倦。
但人是只有安宁的时候才会困倦的。
江袭黛不知自个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在听话中的内容,总之是无所事事,夜深漫长,有个人不尊上下之礼地与她说话,说什么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能得一两回心安,旁的事并不是那么重要罢了。
“后来——很显然?四季更替,它凋谢了。”
燕徽柔言罢,讶然道:“不然您以为它会成精吗?”
江袭黛半抬起双眸,微微后仰了脑袋,又侧过去些许,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无趣。”女人打了个呵欠,那双桃花眼眯起来,里头水光潋滟:“你真当本座没听过说书么,说成你这样的,估计都没人丢几个铜板。”
江袭黛又阖上了双眸,静静地一动不动,被燕徽柔温声柔气说这一通,她的困意实在有些压不住。
室内燃着的那盏小灯亮了亮,嗖地熄了,本就昏暗的室内彻底陷入暗淡。
燕徽柔许久没说话,借着几分月光,看着她沉静娇艳的容颜。
直到江袭黛的呼吸均匀,陷入深睡。
她的眼睫毛不颤了,安静又乖巧地垂落着。
后来……?
也许有的。
黑暗中,燕徽柔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一下她的眼睫,但是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那是,很好的很好的后来。
“那株花虽然谢了,但种子又落回土地,来年自然又生了蔷薇花。”
“莫论千人万人走过它身侧,或者重开千次万次,它都要做自己,只为自己盛放。”
如果这个世界不那么温柔,当一朵只为自己盛放的花,同样也很好。
燕徽柔重新开口,但她只做了口型,并没有发出声音。
见今日江袭黛睡得极安静,她又在心底笑了笑——忘了告诉您,比起说故事,我更擅长哄睡催眠。
燕徽柔揉了揉酸痛的腿,她拎着衣摆小心地起身,拿足尖点着地面,去卧房寻了一床薄被,抱回来盖在了江袭黛的身上。
只是江袭黛却隐约皱了眉,腿屈起将那被褥顶开,许是觉得热,她往旁边侧了侧,向上撩了下衣摆。
一缕长发垂落下来。
燕徽柔刚想出声提醒,又想起门主已经睡着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捞起快要落下来的被褥。好在地面上极为干净的。
只是正在燕徽柔放轻动静时,她听到江袭黛又翻了个身,往下躺了些许。
燕徽柔下意识抬头看去,额角却正好贴上了温热的肌肤——
当燕徽柔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门主大人不知何时无意蹭开了下衣,一条玉腿横斜,微微向上屈起,又往燕徽柔那边侧了点儿。
燕徽柔刚好被她大腿边压住,入目可及的是一片莹白,包裹着臀部边沿的布料花纹清晰可见,甚至有一些丰盈的勒痕。
燕徽柔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门主,只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动弹。
最后她有些窒息地扬起颈部,鼻尖缓缓蹭过肌肤,终于忍不住喘出那口气。
在极小的缝隙中,她自己的吐息混合着女人身上的幽香一并遣返,朝她馥郁地袭来,几乎盈满了整个肺腑。
怎么会……这样?
第30章
“江门主?今日要和我一起出门的。”
江袭黛双眸还未睁开, 耳根子旁便传来一声清甜悦耳的问候,穿透了她熏然的梦意:
“我已经等您许久了。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放肆。
太放肆了。
整个杀生门,只要江袭黛不睁眼,哪怕只是在冥思, 谁敢在她跟前说话?
谁又胆敢催她出门?
先来并不是被扰了清梦的恼意, 而是从心腾空而起的错位感。
不过在江袭黛半睁开眼, 伸手挡了一半的光, 又对着指缝中朦胧的光线,瞧清了凑过来的那张脸以后——
她先是茫然了一小会儿,而后在心里冷笑一声,倒也见怪不怪了。
是那个小丫头。
难怪。
毕竟燕徽柔向来是个奇怪的人, 怕杀人, 怕血, 怕尸块,却半点不怕自己。
江袭黛昨晚是靠在一尊软躺椅上头睡着的, 她扶着坐起, 覆到锁骨处的薄被滑了下来, 软绵绵地覆在腿上。
她垂眸看着这层薄被,眉梢一蹙,感觉自己仿佛失了忆。
想了一会儿, 只记得燕徽柔给她讲了个很无趣的故事,然后……
记不得了。
无关紧要的事情,江袭黛不再去想。因为一梦好觉, 浑身还有些柔软,她尝试着动了动, 却不怎么提得起精神。
燕徽柔冲她伸出一只手,关切道:“是睡久了起不来吗?可需要搭把手?”
“……”
江袭黛困倦地眯起眼睛, 弧度因为上翘而更娇媚了些许,她的每目光幽幽落到这只——嗯,干干净净的手上,盯了半晌。
而后这女人白了燕徽柔一眼,自个站了起来:“挡着路了,不省心的小丫头。”
昨晚蹭在背后有些凌乱的青丝,如积蓄已久的瀑布一样往下流泄。
燕徽柔垂下了手,跟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目光不慎随到腿上,又脸颊微红,立马挪开。
“就这么出门吗。”
只见江袭黛轻敲了个响指,一枚白玉红梅环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将她两鬓的发丝各挑一缕束在了脑后。
闲暇时取下的纳戒也自个儿往她的手指上套去。
她往殿门那边走,外衫也如一阵红烟似地飘来,披了满身。顺道儿还拽来了腰带,如盘蛇一样紧了紧腰身。
她平日所携的那把绣花伞以及伞中剑,更是谄媚地组装好自己,并且飞了过来,被她伸手一拿便握在掌心之中。
待到江袭黛走到殿门口时,浑身上下已经焕然一新。撑开的伞面接满了温熙的天光,上头的佛桑花鲜红欲滴。
伞下的美人侧过半边脸,对燕徽柔一瞥:“就这么出门,怎么了?”
“……有时候也挺羡慕修道之人的。”燕徽柔愣了一下。
“羡慕有何用。”江袭黛目视前方:“不去自己求索,光等着吗。”
“其实我的情况……好像不怎么适合修道。”
燕徽柔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那么恬淡:“顺其自然吧。”
江袭黛握着伞的手紧了紧,顿住脚步回头看她,冷幽幽道一句:“本座有时候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从来不争取,到头来却还能得到很多。”
燕徽柔不明所以:“我?”
不是你还有谁。
江袭黛皱眉。
自然不是指的现在的燕徽柔。
而是以后的。
不过哪怕就放眼现在,女主的“金手指”便可见一斑了。修为问鼎九州的江袭黛甚至无法杀了毫无修为的她,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燕徽柔兴许受过一些苦,但大部分时候,她都只需要等着。就像当初清虚派洞牢,就算江袭黛不出手,也会有一个叫李星河的小子来救出她。
就像她根本不需要辛苦修炼,等着时机到了双个修就能成为半神。
也就像她也不需要苦苦追求,自会有一见钟情的男主对她九死不悔,嘘寒问暖。
系统在第一次讲原文剧情的时候也曾提过一嘴,女主以后的人缘会非常好。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恨她江袭黛,那么燕徽柔可谓是万千的爱与善意集于一身。
“罢了。”
江袭黛不再施舍她一分目光,在心中思忖道:不过落到本座手上,算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燕徽柔浑然不觉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深渊,她跟着江袭黛走了一小会儿,而后江门主果然又嫌弃她脚程太慢太磨蹭,一手拎小兔崽似的捉住她的后衣领子,顷刻间又翩然飞到了扶摇之上。
燕徽柔又被吹到变形一次。
不过这以后,几乎是常态了。
江袭黛这一路东行,于群山苍翠之间,掠过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宗门,终于寻到了熟悉的“神机阁”三字。
对,那天来围剿她的。
四大道门之一。
那天这个宗门支了个旗子,绣了只机巧做的蝴蝶——小东西,还挺别致。
所以江袭黛格外地有印象,不幸地记住了这个宗门。
神机阁如今的掌门人,名为法百川,年事已高,不过修为倒是不算顶流。
倘若他要是晓得江袭黛是因为这个图案记住了自家宗门——恐怕得跪在地上哭着把神机阁的宗门图徽换成个难以入眼的。
不过,现在也差不离了。
江袭黛来得坦荡,宛如逛自家庭院一般,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结界,半点也不掩饰。
几乎在同一刻,神机阁的弟子全部骚动起来。
警钟长鸣。
掌门人法百川立在山门前,穿着一身灰□□袍,眉头皱成了川字。
他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惊恐,但身为一阁之主,又不好在众人面前露怯,只强行沉吟道:“恐怕,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法阁主,我们应该怎么办?”旁边的长老也有些心悸,纷纷问道:“是战?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这些日子,揽月阁被烧了,清虚派那位死了,没遭殃的就差我们神机阁和浩然宗。”
法百川道:“绝不能如清虚派一样愚蠢,此种形势,不能与那女人发生冲突。”
如今仙道领头人物,光看实力,不是浩然宗宗主谢明庭便是揽月阁的展珂,她们俩都杀不了江袭黛,自己干什么贪这个功名?
神机阁只用争个老三就好,完全没必要当什么大人物。
他可不想和那老道似的死无全尸。
正此般言语之间,那红衣美人握着伞,已立在山门不远处,冲众人缓缓一笑,颜色娇丽:“你们宗门还挺有礼貌的,迎着本座的阵仗倒是极大。”
那可不极大,阁主以及长老们杵在山门前,脸色活像是见了鬼似的,举宗相庆江袭黛的到来。
“法阁主。”又一位长老讷讷道:“神机阁毕竟也是仙盟四大道门,如今任由这邪魔外道践踏,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是否有点……”
待江袭黛走过来时,掌门人目光一凌,抽出了配剑——
寒亮的剑身映出了女人似笑非笑的神色。
掌门人的手抖了一下,刷地一声把剑插回了剑鞘里。
“江门主。”他把剑奉平了,微微躬身。
长老们:“……”
“做什么?”江袭黛撑着伞瞥了他的剑几眼:“倒不如本座的软红十丈漂亮。什么破剑,你自个儿留着好了。”
那老头哈哈干笑,抚着自己的胡须,有点尴尬:“敢问江门主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大事。”江袭黛将身后的燕徽柔揪出来:“瞧见这个丫头了吗。”
“她的经脉断了,修不成道。”江袭黛淡淡道:“本座听闻你们神机阁酷爱钻研此道,什么法器法宝倒挺多的,总有些意外的妙用。你去寻一个合适的来,不管用什么法子,本座要让她的经脉接上。”
燕徽柔也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主要是……面前这群人的神情各异,有一种吃了苦说不出的憋屈感。
她以为江门主是想出来散心了,未曾想是如此。
燕徽柔轻轻低下眼睫毛,她更没有想到,江袭黛为了她的修行会做到这一步。隔着千山万水过来折腾另外一个宗门。
虽然不好,虽然这个方式有点——
但是江袭黛能这般为了她,燕徽柔很难再去责怪些什么。
江袭黛在说话的时候并未觉察到,自己的衣袖被燕徽柔牵了一个小角。
法百川小心地看了一眼江袭黛身旁的少女,回道:“但是,江门主啊,我们神机阁虽擅弄机巧,然而经脉断开并不可逆,这恐怕……”
“你不行?”江袭黛倒没什么别的动作,只是转了转自己伞柄,将喜爱的佩剑抽出来一截,抚了一下上头繁复的纹路。
掌门人快跪下来了:“老朽再去想想法子!”
“你要想几日?”
“兴许得——七——”
“这么久呢。”
“……三日。”
江袭黛满意了,并不吝啬地冲他们笑了笑。妖女的笑容也着实颠倒众生,只是没人敢多欣赏几眼,只觉得一阵恶寒。
她将软剑藏了回去,把那把凶名在外的绣花伞收了起来,一并负在身后:“远道而来,也不请客坐一坐。”
法百川道:“愣着干什么?快请门主上座。还有——这位贵客,不知如何称呼?”
燕徽柔抱歉道:“我姓燕,阁主……也不必这么多礼。”
江袭黛倒不如燕徽柔拘谨。
她这一坐,便坐了个大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阁主主殿的最高座,俨然自己才是此处的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