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遗雪就先醒了,不知是否是昨夜和殷上谈起旧事的缘故,他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第一缕晨光洒来,他便匆匆惊醒。
然刚一睁开眼睛,他便看见了殷上的睡颜——她轻轻地靠在树干上,面容平和,双目紧闭,纤密的长睫在晨光的映照下在脸上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将她每一处起伏的轮廓都勾出一轮浅金色的光。
……这个距离,近的能看清她脸上细微的绒毛。
噩梦似乎一下子跳脱到了美梦,他心中的那些阴郁也很快被眼前这个人抚平,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江遗雪贪婪地盯着她的脸,思绪飘散。
殷上是很好看的。
他想。
只是她的气度和身姿都太过出挑,总是让人忽略她的脸。
想起幼年见到她的第一面,是他在定周边城的城楼下了马车,朝她那边匆匆一瞥。
那是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是高门王族累世传下的仪态英华。
明明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却气质澹泊,行止有礼,面对一众官员仍能言辞有方,进退有度。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糟糕透顶。
即便是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受尽他人的恶意和折磨,母亲也总是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地否认那些乌涂之言,坚定地对他说,阿雪永远是母亲最珍贵的宝贝。
他虽被锁在深宫,却始终被母亲的爱意守护。
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学会了思母亲之所思,更学会了恨母亲之所恨。
所以后来江明悟把他带走,给他穿上锦衣华服,让他踏入高屋大殿,见到自己所谓的兄弟姐妹的时候,他也依旧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低如尘埃。
只因那些人在他眼里,跟披着人皮的恶鬼无异,直到遇见殷上——
那身原本没什么感觉的广袖王服,在遇见她之后,好像突然让自己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低头,沉默,原本无所谓身边侍从的推搡,在那时那刻也变得如此难以忍受。
怎么行走坐卧、怎么食餐饮酒、怎么言辞有礼……
那些他嗤之以鼻的王族风度,原来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每每短暂的对视,心里涌起的都是从未有过的、深切的自卑。
在得到她给予的衣食之后,心里除了几分警惕,最多的还是疑惑——幼年遇到无缘无故的恶意太多,导致他更不敢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怎么会有人对他好?
除了母亲,怎么还会有人关心他吃没吃饱,穿没穿暖?
他怀着疑惑、卑微、警惕,以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隐秘期待,接受着她一日接一日的帮助。
没有理由,真的能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吗?
可还没等他想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发现了殷上不止对他一个人好。
应该说,殷上对所有身边的人都很好。
她就是有这种特性,心中怀的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大义。
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任何在她看来需要帮助的人她都会施以援手,不论是他还是索千钰,或是她遇到的所有其他人。
然而一旦发现他们不需要帮助了,她也能毫不犹疑的抽身离开,不图一丝回报。
她就是这么好,好到让他费尽了心机,上下求索这么多年……
……
正盯着她的脸出神,突然感觉到身下的手动了动,江遗雪四散的思绪一下子被收回,心跳也好似漏了一拍,还来不及闭眼,就望进了一双寡淡平静的眼眸中。
冬日的晨光为她的眼睛染上暖意,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轻声问:“醒了?”
短短两个字,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暧昧和温情萦绕在二人周围。
江遗雪脸色微红,讷讷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下来。
殷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说什么,在原地伸了伸懒腰,便起身走去马儿身边,将水壶和干粮拿出来递给他。
江遗雪伸手接过,把那馕饼掰开,递给她半块,尔后又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微微侧身,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
粘稠的气氛始终弥漫在二人周围。
直到手上的东西吃到最后,江遗雪忍不住偷偷朝殷上看了一眼,才发现她正倚着马,淡笑地看着他,眼神专注,边看边吃,好似把他当作了什么下饭的酒菜。
他一下子连吞咽的动作都忘记了,和她对视了好几息才脸色通红地小声说:“……你别看我。”
她笑了声,加快速度把手中的东西吃完,喝了一口水,把水壶塞进马背上的背囊里,又走到树干处解开马匹,最后利索地翻身上马。
做完这一切,殷上才轻拉缰,走到江遗雪面前。
她高居马上,周身被升起的初日镀上一层金光,由上至下朝他伸出一只手,声音含笑,说:“走吧。”
他依旧红着脸,鼓起勇气仰头和她对视,晨光透过殷上的身影也洒在了他的脸上,愈发凸显那张脸的美丽,几乎令人心折。
“嗯。”江遗雪轻声应答,转而轻扬唇角,露出了一个夺人心魄的笑容,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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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再次整装上路。
一路走来,殷上都沿途留下了不少记号,若是林泊玉、晋呈颐等人没有直接回亓徽,应该会很快找到她,但除此之外,殷上心中也有一丝对前路的不安。
按理说,马儿只是驮着他们的衣物,无人驾驶,应该是跑不远的,湛卢博追上发现上当了,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他们跳河,转而追寻他们。
即便是他们去了东沛不好查探,但那也只是山里,并不是城内,没道理这么久了,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要不然就是湛卢博等人放弃了江遗雪,要不然就是还有后招等着他们。
思及湛卢博、沈越西二人拦路时的模样,她还是更偏向后者。
想起湛卢博那句“你想干什么,我们便想干什么”,殷上眼神立刻变得有些阴冷,抿紧双唇,目视前方。
……
如殷上所想,快到三国边境的时候,林泊玉、晋呈颐带着先前会和的两个人找到了他们。
他们虽然都换了装束,但也并未被湛卢博、沈越西的人查探追杀。
得到这个消息,殷上一时间有些踟蹰,只觉得前方必定会有埋伏。
可此地是亓徽、序戎、东沛的三国边境,她要想回亓徽,已然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见殷上蹙眉思索,林泊玉道:“不若借道东沛?想是会比序戎安全些。”
殷上摇头,说:“我跳河之后,湛卢博只要回头,很轻易便能搜寻到我,然而他却没有,不是放弃了,便是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等着我。”
闻言,晋呈颐道:“湛卢博并未对我等有什么杀心,像是不会轻易动手,若是他不敢下手,我们想要逃脱也不难。”
殷上暗自思索,手中无意识的摸索着江遗雪纤长的手指。
沉默半响,江遗雪反手抓住她的手指,道:“若是真有什么,就把我交出去罢?好歹我现在的身份是东沛王卿,他也不敢对我做什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来找你的。”
殷上和他对视片刻,别开眼睛,道:“不,我不能把你交给湛卢博。”
“殷上——”他还待说什么,却被殷上一把带上了马,她看向身后几人,沉声命令:“直接往前,听命行事。”
几人毫无二话,恭敬道:“是。”
一行人重新整装,一路策马向前。
……
几人猜想的没错,快出二国边境的时候,果然遇到了一队人马,湛卢博、沈越西依旧居于队前,见殷上前来,还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沈越西率先呛声,扬声道:“殷上,我不是说了,不把江遗雪留下,你回不了亓徽,怎么就不听劝呢?”
殷上没有应声,抿着唇迅速观察四周。
……为什么此次的人马还没有上一次多?
可周围是平野旷地,并不像是可以埋伏人的地方。
他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是为什么。
湛卢博见她不说话,咧出一个笑容,说:“殷上,你是聪明人,璞兰台几年,你虽并未关注过我,我却一直欣赏你,你才华横溢,武功高强,颇为藏拙,你想用江遗雪干什么,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人。”
“你不愿把他给我,我也能理解,但你若是愿意,我们也不用非得大动干戈,坐下来洽谈岂不是更好?”
殷上并未被这话说动,看向他的眼睛,也露出一个笑容,说:“我和你可不一样。”
湛卢博哈哈大笑,说:“得了吧,殷上,定周已经是强弩之末,十五国另需新主——”他眼里似有野火燃烧,继续道:“你别和我说,你不想要那个位置?”
殷上并未否认,但依旧神色平静道:“那便看我们谁更技高一筹了。”
湛卢博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道:“既如此,我们何不一起合作?待到天下大定……”他盯着殷上,慢慢说道:“你我共享天下。”
此言言下之意已然不言而喻,殷上从心底感觉到一丝可笑,反问道:“我为帝?你为后?”她微微侧头,在怀中人如玉的脸颊上印下一吻,紧接着道:“可惜,我的正君之位已然许人,若是你愿意,我倒是也能给你一个偏室位份。”
闻言,湛卢博的笑容慢慢收敛,露出了一个阴骘的冷笑,感叹道:“你可真是嚣张啊,殷上。”
殷上笑容不变,回道:“彼此。”
湛卢博终于敛下所有表情,策马领着人群从中间分开,眼神也从殷上划到江遗雪,问:“江遗雪,离家多年,你可还记得这是谁?”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群中间的通道里走出一人一骑,与湛卢博并立,紧紧地盯着江遗雪。
殷上并不认识此人,却能从对方的眉眼间大致辨认出对方的身份——除江遗雪外,东沛王室如今有二子二女,可幼子江遗琥今年不过七八岁,那眼前的便只有可能是东沛世子江遗玉了。
对方和江遗雪有五六分相像,容貌虽逊于他,然周身的气度却颇为高华。
他看了一眼殷上,对江遗雪道:“无媒无妁,你顶着东沛王卿的身份,是要去哪?”
江遗雪眼里浮出冷意,并不作答。
江遗玉拧眉,看向殷上,道:“若是亓徽王姬真心求娶,便按着章程来,何故如此把我朝王卿私自带走?”
殷上是真的没想到,湛卢博志得意满,想出的就是这么一个损招。
他带不走江遗雪,便也不让她也带走。
且也不知道湛卢博说了什么,让一向不管江遗雪的东沛此番直接派了一个世子出来。
殷上心下有些泄气,自知此番已然落了下风,环在江遗雪腰间的手也微微松开,正待开口,却被江遗雪一把抓住了手臂,侧脸回望过来,眼里盈满了慌乱。
对视半息,她抿了抿唇,只得改口,对着江遗玉沉声道:“尔等不闻不问多年,此番又来置喙什么?”
江遗雪也紧接着道:“不论媒妁,我便是要和她走。”
江遗玉怒目而视,道:“不知所谓!且都随了你那个伶妓母亲!今日你若是不随我返还东沛,就看着你母亲是如何被掘坟鞭尸的吧!”
“你敢!”江遗雪恨意磅礴,眼神阴冷,恨不能生啖其肉。
江遗玉冷然一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他咬牙,还待说话,却听见殷上问:“你带走他,可能好好对他?”
此言一出,江遗玉便知道她已松口,应道:“血浓于水,这是自然。”
“不、不,”这句话似乎瞬间给他下了死刑,他紧紧抓着殷上的手臂,好似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惶急又失控地哀求:“我不想回去,殷上,别把我送回去——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他连声重复,妄图以此改变她的主意。
殷上叹了口气,问:“那你母亲呢?怎么办?”
闻言,江遗雪立刻拧起眉头,眼里一片破碎的水光,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殷上道:“此事已然如此了,阿雪,”她第一次如此亲昵的叫他,却是和他告别,“相信我,我们只是分开一会儿,我马上就会来找你,带你走。”
江遗雪流下泪来,双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她。
她叹气,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他下意识的答应,又去祈求一个承诺:“你保证会来找我,让我回到你身边。”
殷上和他额头相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会派人去保护你,与你写信。”
言罢,她又低头亲了亲他嘴唇,说:“我保证。”